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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星闪耀时 决定人类历史的10个瞬间

_3 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
很多次,他们冲进被炸毁的村庄,但被击退回来,然后又再次举着战旗拥上已被击散的方阵。但威灵顿依旧毫发未损。这个时刻,格鲁希率领的部队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普鲁士军队正一步步向着法军靠近,心神不定的拿破仑喃喃自语:“他到底在哪个地方呢?格鲁希到底在干什么?”拿破仑手下的指挥官也因此焦躁不安起来。元帅内伊的战马已经被英军击毙三匹了,他已经准备把全部的预备队拉上战场去决一死战。内伊是如此地勇猛果
敢,但格鲁希却是那样地优柔寡断。
内伊把手中所有的骑兵都投入到战斗中。一万名步骑兵和铁甲骑兵拼死一战地将英军方阵踏烂,他们冲破了英军最前面的几道防线,砍死了英军的炮手。虽然他们再一次被迫撤退下来,可是英军的战斗力在这个时刻已经呈现出消耗殆尽的迹象。如同铁桶般严密的防线在高地上已经被法军冲散开。拿破仑在内伊伤亡惨重的骑兵被英军的炮火赶下高地时,正指挥着他最后的预备队——老近卫军艰难地朝着英军阵地进行冲锋。此刻,全欧洲的命运取决于拿破仑的军队是否能够攻占这个山头了。
7.最后的决战
6月18日那天,英法双方军队阵地上的400门火炮从上午开始就不间断地相互开炮轰击。朝着开火方阵冲杀的骑兵的铁蹄声响彻前沿阵地。敲得咚咚作响的战鼓震耳欲聋,使得整个平原为之震颤。可英法双方的统帅在各自的山头上对此充耳不闻,他们只是在凝神静听一种更为细微的声音。
双方统帅手里各自紧捏着一块滴答作响的怀表,这轻微的钟表声响超过了战场上所有如同雷鸣般的声响与呐
喊。拿破仑和威灵顿心里各自像有一个计时器那样,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地计算着,这场战役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增援部队到来的时刻。
一方是拿破仑希望格鲁希就在主战场的不远处,另一方是威灵顿也希望布吕歇尔的部队在自己附近。因为眼前英法双方的作战的预备部队都不多了,哪一方的援军先到,哪一方就能在这场战役上取得胜利。威灵顿和拿破仑此刻都焦急地用手中的望远镜搜寻着树林边沿地带。那股如同烟雾出现在那里的普鲁士军,是被格鲁希追击的普军主力?还是被格鲁希在追击中打散的士兵?
现在,英法军队如同两个双臂酸软、气喘吁吁的摔跤手,法军的进攻已到了强弩之末,而处于防守位置的英军也只能作最后的抵抗了,双方在最后的较量之前喘上一口气,决定最后胜利属于谁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枪击的声音终于在普军的侧翼响起。难道只是场遭遇战?为什么只能听到轻武器的声响?拿破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格鲁希的部队终于回来了!”他轻松地自以为阵地的侧翼安全了,于是,马上把最后的预备队全部集中起来,朝着威灵顿的主阵地——通往布鲁塞尔的门闸,也是通往欧洲的最后一张他必须摧毁的大门,再一次发动了进攻。
可他刚才听到的那阵枪响完全是出于一场误会才发生的。因为英军里穿着别样军服的汉诺威兵团,让赶来的普军产生了误会,当他们看到汉诺威兵团时就开枪了。然而,这场因误会而起的遭遇战很快就停了下来。大批的
普鲁士军队浩浩荡荡、毫无阻碍地从法军侧翼的树林里冲杀出来。这扑面而来的根本不是格鲁希的部队,而是布吕歇尔的军队!法军的厄运降临的消息立刻在军队里传播开了。正在攻击的法国军队开始有秩序地撤退,而这一刻,威灵顿看准了这一难得的机会,他立刻催马冲上英军坚守住的山头高地最前沿,摘下帽子向正在撤退的法军挥舞。他的士兵立刻从他的动作中领会到胜利的意思。所有幸存的英军士兵从战壕里一跃而起,朝着溃败的法军冲杀过去。正在这个时候,普军的骑兵也从侧翼掩杀过来,法军中到处都是“各自逃命吧!”的尖叫声,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这支军威赫赫的军队就成了任人驱逐、惊慌失措的毫无抵抗能力的人流。这股人流卷走了一切,连拿破仑本人也不例外。
英普军队的骑兵就像对待毫无抵抗、毫无感觉的流水一样,对慌乱奔逃的法军狂打猛击,在一阵阵混乱而惊恐的叫喊声中,毫不费力地就俘获了拿破仑军队的贵重物资,甚至还包括拿破仑御用的马车,拿破仑的全部炮兵也被他们俘获了。拿破仑本人由于天黑才得以逃脱。头昏眼花、满身泥水的拿破仑直到深夜才到达一家低矮简陋的乡间旅店里,在一把扶手软椅里疲惫不堪地瘫坐下来。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什么皇帝了。他的帝国、皇朝、以至他整个的命运已经在这场战役里完蛋了。拿破仑永远不会想到,就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弱与犹豫不决,摧毁了他这个最富有远见和胆略的天才20年来建立的全部。
8.回归到平凡
就在拿破仑的军队刚刚被英军击败的那个时候,一个当时还没有名气的人驾着一辆四轮马车朝布鲁塞尔飞驰而去,接着他又从布鲁塞尔奔驰到海边。一艘船正等候着他。上船后,他急忙命令船员扬起风帆,以便赶在政府邮差的前面渡过大海到达伦敦。因为此刻很多人还没有得到拿破仑被英军击败的消息,赶在这一消息传到英国本土之前,他马上用一大笔资金进行了一次证券投机。这个人就是罗茨舍尔德。就在拿破仑被击败的那一天,他迅速为自己建立另一个帝国王朝。次日,拿破仑被英军打败的消息才传到英国;与此同时,在法国巴黎,一个习惯靠出卖伎俩得以发家的,名字叫富歇的人也得到了拿破仑失败的消息。可是,这时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因为命运的天平已经倾向了布鲁塞尔和德国。
拿破仑战败的消息,如果说在第二天,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知道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距离决定这个世界命运地点仅有4小时路程,酿成了这次惨剧的格鲁希元帅了。因为这个时候,他仍旧抱定拿破仑追击普军的命令不放。就在昨天下午,他奉命已经追击普军有一天了,可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发现普军的身影。而不远处的
炮火声如同大声在向他求救似的让他心神不安。每一次大地的震颤,如同不是打在大地上而是打在他的心坎上,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刻心里不明白,那响起炮声的地方正在进行着一场具有决定性的战役,而决不是一个小小的遭遇战。
格鲁希惶惑不安地骑着马在军官们中走动,可他的那些军官没有一个想和他说话,更别说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因为在这之前,他们的建议全都被格鲁希否决了。
当他们终于在瓦弗遭遇到一支孤立的普军,这支部队是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所有人都认为挽救战役的时机到来了,因此他们对普军的防御工事疯狂地发起了进攻。好像是被什么不详的预兆驱使似的,热拉尔一马当先地冲到最前面,紧接着就被一颗冷弹击倒在地。从此,这个喜欢提意见的人不再说话了。
格鲁希带着他的部队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攻下了普军阵地,可他们好像也意识到,击溃布吕歇尔的这支后卫部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主战场在这个时刻突然让人不安地沉寂下来,一种阴森森、死一般的沉静。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与其让这种让人茫然的沉静撕咬神经,还不如让他们听到大炮震颤大地的声响。
就在这个时刻,格鲁希收到了拿破仑亲笔签署的让他前往滑铁卢救援的命令。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这场具有决定意义的滑铁卢战役到底是哪一方获得了胜利,格鲁希以及自己的部下都不知道。于是他们原地等待进一步的消息,可一夜之后,滑铁卢那边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如同拿破仑的那支伟大的军队已经把他们遗忘了
似的。现在,格鲁希和自己的部队没有任何意义地站立在四周空旷一片的漆黑夜色里。
翌曰清晨,他们继续行军。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显得非常疲惫,而且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完全是漫无目的的。
上午10点的时候,一个总参谋部的军官骑马跑了过来。他们急忙把他从马背上搀扶下来,然后连珠炮般地向他提了许多问题。而这位军官由于紧张过度,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连鬓角的头发都汗湿了,并且全身发抖。格鲁希他们没有听懂从他嘴里说出的结结巴巴的话,或许可以这样说,那些话他们不想听懂也无法听懂。那军官说,法兰西失败了!再没有法兰西皇帝了!再也没有皇帝的军队了……
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不是把他当成一个醉汉,就是把他看成一个疯子。但是到最后,他们还是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逐渐了解了全部战役的过程。格鲁希脸色苍白地听完这个军官的让人沮丧的报告后,他用军刀竭力支撑住自己发抖的身体。他知道是该自己慷慨取义的时候了,于是他下决心担负起本来就力不从心的任务,想以此来弥补因自己的错误而带来的巨大损失。在那决定性的时刻,这个懦弱而又犹豫不决的拿破仑部下没有看到决定成败的战机,然而此时,危险渐近,他却摇身变成一个男子汉,一个英雄式的人物。
他立即将全体军官召集起来,简短地讲了几句话——悲愤的泪水在他眼睛里打转。他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辩解,但又抱怨自己。此时,那些前一天还在怨恨他的军官们变得沉默不语。现在,原本谁都能够责难他,都能够
夸耀自己当时意见正确,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这么做,也没有人愿意这么做。他们只是一直沉默着,这突然而至的悲痛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现在,错过了那一秒的格鲁希重拾了一个军人的全部威力——可惜一切已经太迟了!当他恢复了我行我素的能力,不再对条文命令过于拘泥后,他的包括谨慎、干练、严密、负责在内的所有崇高品质,都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虽然敌军人数相当于自己的5倍,他却能够不损失掉一个兵卒、一门大炮,率领军队突围,并且安全归来——简直算得上是出色的指挥。他要去拯救法兰西和拿破仑帝国最后一支军队。然而,当他回去时,却发现皇帝已经不见了。没有人感激他,也再不会有人以敌人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回来得太晚了,永远都是如此!
虽然表面上看来,格鲁希在后来又一路高升,当上了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而且无论在哪个职位,他都能将自己的魄力和才干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赎回他那迟误了的一秒钟。那一秒,本来他是可以主宰命运的,然而他最终还是错过了那次机会。
就这样,那千钧一发的一秒钟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寻常生活中,很少降临这样不可替代的一瞬间。当它随便选个普通人,降临到其身上时,通常,他不知道怎样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那个伟大的瞬间,平凡人的所有美德——顺从、小心、勤劳、谨慎,都没有一点作用。它从来都只眷顾天才人物,并且成就其不朽的形象。那些犹豫不决、唯唯诺诺的人,只会被命运鄙视并且拒于门外。命运——这掌管世间事物的另一个神,他强壮有力的双臂
只愿意高高举起勇敢者,将他们送上英雄的殿堂。
六玛丽恩巴德的挽歌
“当痛苦使得一个人难以言语之时,上帝允许我倾诉自己的烦恼。”
敢德在他74岁的时候,用一生整个的激情爱上了只有19岁的少女乌尔丽克,火山般喷发的爱情使得他整个的情感世界为之震颤。最后,当歌德怀着悲伤的情感乘着马车离开乌尔丽克时,他在颠簸着的马车车厢里写下了这首《挽歌》,这首《挽歌》是他情感的‘‘圣物”,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事件。
1823年9月5日,一辆旅行的马车缓缓地行驶在从卡尔斯巴德通往埃格尔的乡村公路上,萧瑟的寒风在凉意袭人的秋日清晨掠过刚刚收割完庄稼的田野,在广袤苍茫的平原上,依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萨克森-魏玛公国的枢密顾问冯歌德和他的老仆人施塔德尔曼,以及秘书约翰沉默地坐在这辆四轮单驾马车里,自从年迈的歌德在少女和少妇的簇拥、祝福和吻别中离开卡尔斯巴德以来,他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默默地端坐在车厢里,只有凝神思索的目光偶尔在不经意间才会向人们透露出他内心的活动。
到达第一个驿站休息时,歌德的两个同伴看见他下车后,在驿站随手找到一张纸,在上面用铅笔匆忙地写下一些句子。从这之后,他们还看见歌德在去往魏玛的路上,不管是在休息的驿站,还是在行驶的马车里,都在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
第二天,即便是他们刚刚抵达茨沃滔的哈尔腾城堡,歌德也在奋笔疾书,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埃格尔和珀斯内克都是这样。歌德每到一处,所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在路途中构思好的诗句马上记录下来。而在他的日记里,他只是非常简单地提到他正在做的事情:“9月6日,推敲诗句”,“9月7日,星期天,继续写作诗歌”,《9月12日,路上把诗作再次作了润色修改”。在他到达目的地魏玛的那天,这首《玛丽恩巴德的挽歌》已经完成,这并非是一首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诗歌,而是歌德晚年自己最喜欢的诗歌,因为它是年迈的歌德最发自内心和晚年最为重要的诗歌。它是年迈的歌德毅然开始新的生活,告别往昔的起点。
后来,歌德在一次访谈中将这首挽歌的诗句称为“最真实的内心写照”,在他的生活日记里或许不会有哪一页文字会像他写这些诗句一样,将自己真实情感的形成和迸发这样清晰率真地在我们眼前呈现。诗中哀怨的倾诉和悲怆的设问最好地为我们阐释了他最为隐秘的内心情感。即便是歌德在少年时期写作的抒发自己情感的诗篇里,也没有一篇是如此直接缘起于某一个具体的事件。
它是一个74岁高龄的老人在暮年“奉献给人类的最美妙的诗歌”,其深沉、老练的创作,好像漫射出璀璨光辉的西下的夕阳。这件作品环环相扣的每一节和一气呵成的气势是我们在他其他的作品里所看不到的。就如同歌德自己和爱克曼所说的那样,是"达到激情巅峰时的直接产物”,同时又在形式上和自我节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因此,他在这部作品里将自己一生中最有激情的一面刻画得既神秘又坦率。
这首诗是歌德浓荫匝地、枝繁叶茂的生命之树上最为亮丽的一片叶子,甚至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它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丝毫的褪色和凋零。9月5日是值得人类纪念的一天,它将会永世地成为未来德国人民最珍贵的记忆。
照亮这片叶子、这首诗和歌德本人以及那一个时刻的是,让歌德重新获得生命的那一颗闪亮的明星。1822年2月,歌德得了场大病,连日的高烧让他体力不支而经常昏迷,就连歌德本人心里也清楚这次他病得不轻,可是医生们检查不出歌德是得了什么病,他们只是觉得病情很严重,但又无计可施。然而,这病说来也很奇怪,来得非常突然,好得也非常迅速。
1822年6月,歌德在玛丽恩巴德疗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好像那场病只不过是他返老还童的青春期征兆。这个几十年来面容冷峻、咬文嚼字、沉默寡言又满脑子只有诗句的人,突然再一次像个孩子那般完全地听任自己情感的摆布。套用当时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音乐“让他的心绪不得安宁”,每次听到钢琴响起的时候,尤其是长得像玛诺芙斯卡那样美丽的女人在弹奏时,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潸然泪下。
潜藏在他体内的本能和欲望时刻都在蠢蠢欲动,因此,那时歌德会经常去参加年轻人的聚会。和歌德一起在玛丽恩巴德疗养的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年纪已经74岁的老人,在疗养期间,直到深夜,他还在和女人散步,并看到多年没有涉足舞场的歌德又开始去参加舞会了。这就像歌德本人说的:“当女舞伴变换位置的时候,许多漂亮
的少女都会争着来牵我的手。”性情古板的歌德在这个夏天,心扉好像被爱的魔法师俘获,性情变得开朗起来。从歌德当时的日记里我们经常能够看到“春梦”这类的词语,"过去的维特”再次在他的内心复活了。这就像50年前的他刚刚遇见莉莉舍内曼时的情况那样,和女人们的亲近使他写出了很多优美的短诗、幽默的戏剧和诙谐的小品,可当时,他到底爱上了谁?刚一开始时,歌德本人并没有拿定主意。那时候,他先是爱上了一位美丽的波兰姑娘,直到后来,他才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全部的激情,放在了一名叫做乌尔丽克冯莱佛佐的19岁的少女身上。而就在15年之前,歌德曾爱慕过这位少女的母亲,即使是在一年以前,歌德还以一个父辈的身份亲昵地叫她“我的小女儿”,可现在,歌德的怜爱之心一下变成了情欲,如同染上了一种疾病,歌德整个的身心在这火山般的情感世界里震颤,这种感受他已经很多年未曾有过了。
这时已经74岁的歌德完全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每当他听见窗外林荫道上传来的笑声,就会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既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杖,飞快地跑下台阶去迎接那个性情活泼的可爱少女,如同一个少年、男子汉那样去向她献殷勤。就这样,一场充满欲望、结局悲惨的荒唐戏剧在我们眼前上演了。
在和医生私下商谈之后,歌德马上就找到同他一起疗养的、年龄最大的大公爵仔细地谈过这件事情,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去莱佛佐太太那里向她的女儿求婚。当然,这时候,大公爵理所当然地回想起半个世纪前他们跟那些女人疯狂寻欢作乐的晚上,可能他们心里边却在幸灾乐祸地取笑这个被德国人和欧洲人最为称道的本世纪最睿
智、最深刻、最大彻大悟的哲学家。即使如此,他还是非常正式地佩戴上他的勋章和绶带走访了那个姑娘的母亲,为这个74岁的老人向那个19岁的豆蔻年华的姑娘求婚。当然,最后她如何回复却不得而知,估计跟无数类似的悲剧一样,她采取拖延时间的办法。因此,歌德对于这次求婚完全无法掌握。当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获得那位美人的垂青的时候,却只有敷衍式的亲吻以及安慰之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他当然希望在更有利的时间再尝试一次,这个时候,梦中情人却匆匆从玛丽恩巴德赶到卡尔斯巴德,他的愿望始终就没能实现。
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他的痛苦与日俱增。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承诺与暗示,哪怕是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见到。在离开的途中,这位预言家式的老人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一辈子最非同小可的事情已经画上了句号。在这最为落魄的时候,自古以来最为勤奋的心理医生,永恒的精神伴侣——上帝来到他身边。天才的失落在世间最难找到匹配的平衡术。人世间只是一个冰冷的居所,天才就只好呼唤上帝了。就像歌德无数次从现实世界逃到诗歌世界一样,这一次,他毫无例外地遁入诗歌之中——当然,这是最后一次。40年前,他曾经给塔索写过这样两行诗:
当痛苦使得一个人难以言语之时,上帝允许我倾诉自己的烦恼。
为了用特殊的方式对上帝的恩赐和怜悯表达谢意,歌德把这两句诗作为现在的新诗的题诗写在前面,以此暗
示他又奇怪地面对这种处境。
这时候,年迈的诗人在马车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而心里的无数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却让他忧愁万分。早上,乌尔丽克和她妹妹一起匆忙走过来,在告别和挽留声中为他送行,他始终还记得和那双散发着青春气息又无比甜美的嘴唇亲吻过,他又无从去分辨这究竟是一个充满柔情的吻?还是一个女儿献给父亲的吻?她究竟爱不爱他?或者说自己只是她的一个过客而已,她迟早会将自己遗忘。等着盼着他那笔丰厚遗产的儿子和儿媳能容忍这桩婚姻吗?人们会嘲笑他吗?明年,他会不会在她的眼里变得更加衰老?如果他们还能见面,那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这些问题反复折磨着他,突然,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变成一行诗,然后变成一节诗。
如今,花朵仍旧漫不经心地绽放,再次的相逢,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期盼?在你面前的是幸福的天堂,也是苦难的地狱,我的心呵,竟是如此地辗转往复!
是仁慈的上帝允许诗人歌德"倾诉自己的烦恼”的,因此,歌德把自己对情感所有的疑惑、痛苦与挣扎通过他手中的那支笔变成了诗歌。内心的呐喊掀起巨大的波澜,不可阻挡地奔流、倾泻到《挽歌》这首诗歌中。
此时,歌德内心的悲伤如同透明的水晶在诗行间闪烁,是诗歌把他内心里激荡的浊流变得澄澈。如同诗人备
受忧郁侵袭的纷乱心绪偶尔举目远眺那样,他在奔驰的马车车厢里凝视清晨宁静的波希米亚,那一派升平的盛世景象正好和他躁动的内心感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眼中的这些生动画面随即进入到他的诗行之中:
世界不是还在那里吗?那峭壁的山岩
不是还在早晨的阳光下黝黒地挺立在那边吗?
庄稼不是已经成熟了吗?
河畔那里成片的树林和辽阔的牧场
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那片碧绿的原野吗?
那笼罩大地的不就是云烟过眼,
变幻无穷的无际的天穹吗?
可是,眼前的现实世界对于正被恋情燃烧的歌德来说,仍然是缺乏生机的,这一刻,歌德只能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和那令他心动的身影联系起来,于是,记忆的大门打开,那令他心迷神乱的倩影再次幻化在他的面前:在碧空薄雾里飘荡的窈窕身影优美而轻盈,多么地温柔,又多么地纯净,就如同天使撒拉弗轻巧地将云层拨开,露出她的仙姿;你看啊一仙女中最美的她,正在婆娑起舞,那舞姿流畅而优美。
那替代者的身影,
你会感到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
还是让幻觉回到内心的深处吧,
在那里你会有更多的发现,
你心爱的人儿会在那里幻化出无穷的形象,
千姿百态,让你越看越美。
这位年迈的诗圣刚把这样的愿望表达出来,乌尔丽克的身影就迷人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于是歌德很自然地用诗歌描绘她是怎样与他亲近的,又是怎样地"一步步地让他陶醉在这种幸福中”的,在幻想中,歌德有些痴迷地把乌尔丽克最后一吻印在了他自己的嘴唇上。实际上,歌德一边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幻觉中,一边又用最纯洁的形式写出一节,在当时包括德语在内的一切语言里最纯洁的诗句:
在我们纯洁的心中有一股热切的冲动,
出于感激的缘故,我们甘愿将自己奉献给一个
更加纯洁高贵的陌生人,
我们还将向这个永远都不知道名字的人
诉说自己内心的秘密,
如果有什么最为合适的名字来称呼他,
我们愿意称他为:虔诚!
只有在他的面前,
我才会感到这一时刻才是我人生中的极乐。
可是,就在歌德品味着这种极乐的快感时,这个孤独多年的老人才会更加品尝到眼下与心上人离别所带来的痛苦的滋味。于是,他内心的痛苦如喷泉般喷涌,把这首杰出的悲歌诗体的崇高情调几乎全都破坏掉了。它完全是种宣泄内心情感的方式,在歌德很多年的诗歌创作中实属首次,他头一次将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直接写成诗歌,将自己内心的悲苦之情,感人至深地抒发出来:
如今我已经远走!眼下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排遣。过去她馈赠给我的美好已经注定成为我今后的精神负担,我必须把它扔掉。可那难以抑制的思念却经常让我坐立不安啊,再也没有什么消解的方式,除了我眼眶中流不尽的眼泪。
紧接着,歌德在这首诗歌里的抒情达到了高潮,这就是最后一节里极尽悲伤的呐喊,这内心的呐喊声一下达到了激昂高亢的地步:一路陪伴我的伙伴,就请你把我留在这儿,
让我独自栖止于这沼泽里岩石的青苔上!走吧,世界的怀抱仍旧向你们敞开,那辽阔的大地和恢弘的天空也敞开了怀抱,让你们去观察、研究和归纳,世间一切的秘密将在那里向你们昭示。尽管我过去是众神的宠儿,可现在我一无所有,我也在失去自我;是神在考验我,给了我潘多拉的魔盒,那里有无尽的珍宝,同时也蕴藏着无穷的危险;他们诱使我去亲吻那让人倾慕的嘴唇,然后把我从那里拉开,又将我投掷到无底的深渊。
歌德素来是善于克制自己情感的人,在他早年的作品里,我们很难看到这样类似的诗句在他创作的诗歌中出现。他在少年时代,就已经懂得怎么去掩饰自己的情感,到他青年的时候,更是知道如何去克服泛滥的情感,在写作中总是使用隐喻,象征性地流露一点自己内心的情感秘密。可是,当歌德到老年的时候,他却头一次在自己的诗行中放纵内心的情感。在这位多愁善感的诗人心里,50多年来,或许从来没有比这个更为难忘的激情时刻,
这肯定是诗人歌德一辈子最值得纪念的时刻。
这首诗歌的出现也让歌德自己觉得有些神秘,他隐约感到这是命运馈赠给他的珍贵礼物。因此,当歌德一回到魏玛的家里,在还没有着手处理家务和工作之前,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亲手誊写这首刚刚完成的《挽歌》。在自己的静修室里,歌德像个修道士那样隐居了整整3天的时间,在自己精心挑选的纸张上用端庄的大体字把诗稿抄写好,又像保守一个秘密般地不告诉任何人,把它收藏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歌德亲手把诗稿装订好,并亲自挑选红羊皮做了诗稿的封面,用丝带扎好(而现在我们在歌德与席勒资料馆看到的那个用精致蓝色亚麻布做封面的,是歌德后来改做的)。
对于歌德而言,那几天是让人烦闷易怒的几天,他想结婚的计划招来了家人的讽刺和儿子的公开敌视;在那些日子里,歌德只有在自己写作的诗行里和自己心仪的姑娘缠绵。直到那位名叫施玛诺芙伊斯卡的美丽的波兰姑娘前来看望他时,歌德才得以重温在玛丽恩巴德的美好时光,变得健谈起来。
同年10月27日,歌德把爱克曼叫到自己身边来,用异于往日的庄重语气亲自朗诵了这首秘藏不露的诗歌的开始部分,以此对爱克曼表明自己对这首诗非同寻常的偏爱。歌德的仆人也被这种少有的气氛所感染,在书桌上点燃了两支蜡烛后,才请爱克曼阅读这首诗歌。自此之后,这首悲情的挽歌才逐渐地为人们所熟知。当然,这首诗歌还仅限于被歌德最亲近的那些人所熟悉。就像后来爱克曼在回忆里说的,是因为歌德把这首挽歌当成自己的圣
物那样来守护的缘故。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的时间里,这首挽歌更表明了对歌德的一生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在歌德的健康状况一天好过一天的时候,这个重返青春的老人的身体突然又出现衰竭的现象。看来,这一刻的歌德又濒临死亡的边缘了。那几个月里,歌德坐卧不安,一会儿从床上起来走到扶手椅那坐下,一会儿又从扶手椅那站起来躺在床上。在那段日子里,由于儿子对歌德不满,儿媳又出外旅行了,没有人来照顾他,更别说有哪个人来安慰他了。就在这时,歌德的朋友们由于担忧他的健康,将他远在柏林的莫逆之交策尔特尔找来照顾他。策尔特尔一到歌德家立刻就察觉到歌德那颗正被情欲燃烧的内心。他惊诧地在日记里写道:“在我看来,这时的歌德就像一个正处在热恋中的青年人,就是这种热恋的感觉让老年的歌德的内心经历他青春时期的全部痛苦。”
策尔特尔为了医治歌德精神上的创伤,他怀着"深切的同情”为歌德一遍又一遍地朗诵这首对于歌德有非常意义的诗篇。每一次策尔特尔朗诵这首诗篇给歌德听的时候,歌德从来不会感到疲倦。歌德病好之后,写信给策尔特尔说:“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尽管我自己不愿意承认,在你朗诵我的那首《挽歌》时,你充满情感和柔和的嗓音,让我无数次感悟到我内心中深厚的爱欲。”
“你知道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又刚好你和我在一起,一遍又一遍,你不断地给我朗诵,有时候是清唱,直到你能够背诵这首诗歌为止。”
“是这支刺伤他的长矛本身治愈了他。”事后,策尔特尔这样说。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策尔特尔的这句话:歌德通过这首挽歌拯救了自己,使得自己最终战胜了痛苦,让那本来就没有希望的与“小女儿”结婚的幻想就此破灭。歌德最后也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有前往玛丽恩巴德的机会了,那个只供贵族们休闲的娱乐世界的大门从此对歌德关闭了。在这之后,歌德知道,他所剩下的生命只属于工作。
饱经情感折磨的歌德这一刻已对自己的情欲失去了兴趣,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一个伟大的词出现了:完成。冷静下来的歌德仔细地阅读了自己60年来创作的作品,觉得这些作品过于分散和零碎。可此刻自己的身体状态又不允许他进行新的创作,因此,歌德决定对自己60年来的作品进行一番整理。他和出版商签订了出版自己个人全集的合同,并获得了专刊权。于是歌德把前不久还倾注在一个19岁少女身上的爱,全部献给了自己青年时代创作出来的《威廉迈斯特》与《浮士德》这两部作品上。面对着已经发黄的稿纸,歌德重温着上个世纪制订的写作计划,精力充沛地工作着。
歌德不到80岁时,《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已经完成,81岁那一年,他又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继续完成他毕生最想完成的作品《浮士德》的创作。《浮士德》是在《挽歌》完成后的7年里创作完成的,作品完成后,歌德也怀着对《挽歌》一样敬重的心情把这部作品盖印封存好,对外部世界秘而不宣。
在最后的情欲和理性之间,令人难以忘怀的转折时刻是悲伤和永恒之境的分水岭。9月5日,当歌德即将离开
卡尔斯巴德,告别他最后的恋情的那一天应该成为德国诗歌中的纪念日,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够像歌德那样把情欲的痛苦描写得这样绝妙,能够如此把亢奋的激情写进一首长诗之中,并使之充满了如此深厚的精神力量。
七被发现的黄金国
旧金山当时只不过就是个小渔村而已,可到现在,在苏特尔的眼里,这个地方简直是黄金遍地的地方,并且这块地已经属于他了,成为他苏特尔的个人财产。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富有的人,苏特尔不由得心潮澎湃。
当人们将这个年老的乞丐(苏特尔)的尸体抬走时。人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个去世的老乞丐的农服口袋里藏着一份申辩书,他在这份申辩书上请求依照这个世界上所有公正的法律,保证给予他和他将来的财产继承人一笔有史以来最大的财产赔偿金。
1.厌倦在欧洲生活的人
1834年,从哈弗尔开往纽约的一艘美国轮船上有数百名逃亡的人,在这群人里有一个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人,他原籍是瑞士巴塞尔附近的吕嫩贝尔格,时年31岁。破产的他被指控犯有盗窃、伪造证件罪,为了免受将要到来的欧洲几个法庭的审判,他匆忙将妻子和3个孩子全部丢下,凭着一张假身份证,在巴黎弄到一点钱后,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7月7日,他到了纽约,两年里,他几乎做遍了所有工作,打包工、药剂师、牙医、药材商、小酒馆老板,且不提是不是会干,最后总算稍微能够安顿在那里,开了家旅店,但是没过多久,就把它卖掉了。当时正值迁徙热潮,他也跟着搬到了密苏里州,在那做些农业经营,不久就攒下了一笔钱,足够他过安稳日子。然而,他的门前经常有皮货商、猎人、冒险家、士兵经过,他们有的从西部来,有的要到西部去。“西部”这个词逐渐开始散发出它诱人的光芒,听说首先要穿过一个野牛成群却人烟稀少的辽阔草原,才能到达那里。有的时候,整整一天甚至一个星期在草原上走,都看不到一个人,偶尔只能看到在草原上奔跑追逐猎物的红皮肤的印第安人,接着,便是峻峭难越的高山迎面而来,高山的后面,才是被称为“西部”的那片土地。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片土地的详细情况,然而它带有传奇色彩的富饶已经是人尽皆知。那个时候,加利福尼亚还是个神秘的地方,人们纷纷传说,在那里,牛奶和蜂蜜遍流大地,人们弯下腰就可以随便取用。只是那里实在是遥远至极,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到达。
然而,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全身都有冒险家的血液在流淌,那种安于现状的平凡生活是不能够满足他的。1837年的一天,他将自己的田地和家产卖掉,组建了一支远征队,从印第奔斯堡带着车子、马,还有一群美洲野牛出发,向着那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前进。
2.向加利福尼亚进军
1838年,苏特尔一行乘坐着牛车出发了,他们中有两名军官、五名传教士、三名妇女。他们穿越了一片片辽阔的大草原,翻过一座座峻峭的山岭,向着太平洋的方向前进。三个月后的10月底,他们到了温哥华,还未到达之前,两名军官就退出了,五名传教士也在半路离开了,而三名妇女则在路上饿死了。
如今,只剩下苏特尔孤军奋战,有人劝他在温哥华留下,还帮他找了份工作,然而他拒绝了一切好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的前行。他被加利福尼亚这个魔幻般的名字牢牢吸引住了。他独自一人驾驶一艘破帆船,渡过太平洋,先到达夏威夷群岛,然后沿着阿拉斯加海岸行驶,最后在一个被称为圣弗兰西斯科(今旧金山)的荒凉之地登陆。那时候的圣弗兰西斯科可没有今天繁华,只是一个贫瘠的小渔村,还没有成为加利福尼亚的主要城市,就连它的名字,也是因为设立了弗兰西斯教派的传教站才得以命名。那时候的加利福尼亚非常荒凉,没有人管理,在美洲新大陆最富饶的区域里,它还是一片等待开垦的处女地。
因为缺乏权威管理,西班牙的混乱局面日益加剧,频繁的暴乱,人力和畜力都陷于贫乏的状况,因此没有能
力再进行细致的管理。当苏特尔走进肥沃富饶的萨克拉门托山谷,骑着租来的马走在这片土地上,不出一天,他就清楚了,在这里,他不仅可以建一座庄园、一个大农场,甚至还可以建立一个王国。第二天,他骑着马直接来到了首邑蒙德,向阿尔瓦拉多总督推荐自己,表达了要开垦这片土地的想法,并且将规划蓝图详细作了介绍,他要将居住在夏威夷群岛上勤劳的有色人种卡拿卡人迁徙到这里,并且愿意承担职责,为他们建立移民区。他要建立一个小国家,将其命名为新尔维夏。
“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呢?”总督问他。
“因为我是个瑞士人,而且还是个共和主义者。”苏特尔这样回答。“好吧,就照你的想法办吧,我把这片土地以10年的期限租让给你。”
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进行,他们马上签订了合约。一个普通的人,在这样远离文明世界、犹如天涯海角般的地方能够得到的一切,会远远超过守在家中的日子。
3.新尔维夏
1839年,萨克拉门托河岸,驮着货物的一行牲畜队伍向着上游缓缓前进。苏特尔将枪别在腰间,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两三个欧洲人,之后是150名穿着短衣背心的卡拿卡人,再后面是牛车,满载着粮食、生活用品、种子、弹药,还有50匹马、75头骡子和一大群奶牛、绵羊,最后面是一支很小的后卫队。所有这些就是前去征服新尔维夏的人马。
他们焚烧林木,因为这样比砍伐林木要简便很多,浓烟滚滚、火焰冲天,一片土地刚刚烧出来,树墩上还有残留未熄的余烬,他们就开始工作了:盖仓库、挖井、在不需要耕种的田地上撒种、搭建牛羊栏圈。从附近传教站开辟的殖民地来的大批新人逐渐迁徙至此。
在新尔维夏这片土地上耕耘的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只要播下种子就能收获相当于5倍以上的回报。人们在那里生活不久,他们的粮仓很快就会装满粮食,他们的牲口也会成倍增加。虽然当时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还会遇到一些困难,有时,人们需要对付不断侵扰他们的当地土著,可新尔维夏这片欣欣向荣的殖民地的领域却曰渐辽阔。海外商店、磨坊工场纷纷在这里兴建起来,人们还开凿河道水渠,江河上船只日夜穿梭。苏特尔不但提供给温哥华和夏威夷群岛所需之物,而且还为所有在加利福尼亚停泊的帆船提供物品。他们种植果树——如今,这些加利福尼亚水果已经闻名世界。
看那小果实多么惹人喜爱!他将法国和莱茵河的葡萄品种引进来,没过几年,漫山遍野已经爬满了果实累累
的葡萄藤。苏特尔自己则建造了很多房屋和庄园,还从巴黎运来一架普莱耶尔牌钢琴,花费了180天的时间;还用60头牛穿越整个新大陆,从纽约运来一台蒸汽机。他在英、法两国最大的钱庄银行里都有存款。而今,45岁的苏特尔的事业到达了顶峰。此时,他想起了14年前抛弃妻子、逃避现实的情景,于是,他给他们写信,请他们到这片他自己的领土来生活。他觉得现在他是这里的主人,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可以控制一切,并且将永远这样富有下去。
没过多久,美利坚合众国终于从墨西哥人手里将这块自由的殖民地划进了自己的版图,一切都变得非常安全并且有保障了。而过了几年,苏特尔确实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4.一铁锹带来的厄运
给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工作的一个名叫詹姆斯威尔逊马歇尔的细木匠突然闯进苏特尔家,表情特别激动,想马上和苏特尔交谈。苏特尔觉得很奇怪,因为就在前一天,他才刚派马歇尔到自己在柯洛玛的庄园建一个新的锯木场,而他竟然未经允许就私自跑了回来。现在,他情绪激动,浑身颤抖着站在苏特尔面前。他推着苏
特尔进了房间,锁上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夹杂着少量黄色颗粒的沙土,说道,前一天挖地时,他突然发现了这些东西,他觉得这是黄金,但是旁边的人都取笑他。苏特尔严肃地拿着这些颗粒去作了分析试验,结果发现果然是黄金!他决定第二天随马歇尔去那个庄园。可是马歇尔当天晚上就骑着马,冒着暴风雨赶了回去,他同样急不可待地想要得到证实——他是被那种狂热之情抓住心的第一人,没过多久,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这种可怕的狂
热。
第二天上午,苏特尔赶到了柯洛玛。人们将水渠里的水截流,然后检查里面的泥沙。只需要将筛网轻轻晃动几下,泥沙就会落下去,亮闪闪的黄金颗粒就显露出来。苏特尔把站在旁边的几个白人召集起来,要求他们在锯木场建成前对这件事保密。然后他骑马回到了自己的农庄,虽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可是内心却已经波澜起伏:谁都知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得到黄金——简直可以从地上随便拾取,而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拥有全部的财产,可见,他一夜之间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5.淘金热潮
世上最富有的人吗?不,他最终变成了世上最穷困潦倒的乞丐。8天后,一个女人——总是因为女人!——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了一个过路人,还把几粒黄金送给了他。
在这之后,发生了绝无仅有的事情。一时间,为苏特尔工作的人全都不再干活,铁匠、牧羊人、种葡萄的、士兵,都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匆忙地拿着筛网和煮锅奔向锯木场,去从泥沙里淘黄
整片土地一夜之间就被人置之不理了,没人挤奶的奶牛大声叫着,有的倒在地上死了;野牛从牛圈里冲了出来,将农田践踏得一塌糊涂;成熟的庄稼无人收割,全烂了;奶酪工场已经停止生产;谷仓倒塌了;大工场里的机械一动不动。唯一有生机的就是电讯,它穿过陆地和海洋,将发现黄金的好消息带到了每个地方。于是,潮水般的人群从各个城市、海港涌到了这里,从水手到政府的公务员,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淘金的队伍一望无际,有人步行,有人骑马,有人乘车,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至此,成为一支淘金热流。
他们就像一群蝗虫。在他们眼里,没有法律,只有拳头;没有法令,只有左轮手枪。这群乌合之众占据了这片繁荣的殖民地,他们没有顾忌,只相信暴力。在他们看来,这里的一切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有胆量去阻止他们。奶牛被宰了,谷仓被拆了,耕地被践踏,机器被盗了,他们盖起了自己的房屋,将土地据为己有,一转眼,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就变成了穷人,如同迈达斯国王因自己点化的黄金而窒息一样。
这淘金的风暴越发猛烈。整个世界都在流传着这个消息,1848年至1852年,从德国、英国、法国来的数以万计的冒险家涌进这里,仅仅纽约一个地方,就来了100艘船。有些人绕过好望角而来,然而对于急性子的人来说,这条路简直太远了。于是,他们决定走一条危险的道路:穿过巴拿马地峡。一家公司听闻此事,在地峡铺了一条铁路,几千工人因此害上寒热病而死。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那些急迫的人早三四个星期得到黄金。一个又一个规模庞大的队伍越过美洲大陆,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人从各个方向源源不断地赶来。
他们挖掘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土地,就像挖掘自己家的土地一样。就这样,一座城市在圣弗兰西斯科的土地上以梦幻般的速度崛起,互相不认识的人彼此贩卖着属于苏特尔的土地和田产,甚至还有可以作证的政府签署的公文。最终,新尔维夏——这个属于苏特尔的王国之梦终于在加利福尼亚的“黄金国”这个诱人的名字中破灭了。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又破产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一切被强取豪夺,却束手无策。一开始,他还想和他们抢,他想带领自己的仆人和同伴一起挽救他的财产,然而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他只好从淘金区全身而退,远离这片带给他灾难的河流以及夹杂着贪婪欲望的泥沙,回到自己的一座远离人世的山庄过起了隐居生活。在那里,他终于见到了他的妻子和3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一家人团聚了,然而没过多久,妻子因为旅途中劳累过度而死去。如今,儿子们总算在他身边,他们4个人加起来一共有8条胳膊,于是,苏特尔带着儿子们一起重
新创业,他再一次打起精神,和儿子们进行农业经营,默默地、坚韧地在这片肥沃无比的土地上拼命劳作着。又一项宏伟的计划在他心中孕育起来。
6.控诉
1850年,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将加利福尼亚划进了自己的版图,在严格治理下,这块被黄金眷顾的土地也连同财富一起接纳了社会秩序,这样一来就终止了混乱的无政府状态,法律在这里重新得到了权力和地位。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突然将自己的权益要求提出来。他说,他要求将圣弗兰西斯科城所占的全部土地归还给他,他有足够合法的理由;他的那些因遭遇盗窃所造成的所有财产损失,加利福尼亚州政府有责任作出赔偿;他要求分得一部分那些淘金人在他的土地上淘到的黄金。一场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广范围的诉讼就这样开始了。
在苏特尔的种植区安顿下来的17221名农民都被他告上了法庭,被要求搬离他们私自强占的土地。此外,他还要求加利福尼亚政府为他兴建的道路、沟渠、桥梁、堤坝、磨坊等付出2500万美元的赎卖金;要求联邦政府为
他被毁掉的农田赔偿2500万美元。除此以外,他还提出所有挖掘出来的黄金应该有他的一份,为了打这场持久而又耗资巨大的官司,他把自己的二儿子埃米尔送去华盛顿学法律,还投入了自己凭借几个新的农庄取得的所有收益,前后一共花了4年时间,才办完了所有的上诉程序。
1855年3月15日,审判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加利福尼亚的公正廉洁的最高长官——汤普森法官裁定: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在这片土地上享有的权益、提出的要求是完全合法并且不可侵犯的。如今,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终于如愿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7.结局
他变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不!根本没这回事,他最终变成了一个最最贫困的乞丐,下场非常悲惨。命运再次违背他的愿望,他受到狠狠的打击,而且再无重振之力。
判决的结果传开后,一场可怕的风暴席卷了圣弗兰西斯科和整个加利福尼亚。几万人联合起来进行暴动。所有感到自己的财产受到威胁的人都冲进了法院大厦,包括馄迹于大街上的无赖和乐于抢劫的流氓劫匪,他们在法
院大厦里放火,然后到处搜寻那个法官,要用私刑处置他。这支抢劫大军浩浩荡荡,一起前去将苏特尔的全部财产洗劫一空。
最终,在匪徒们的围困下,苏特尔的长子开枪自杀了;二儿子被杀害了;小儿子虽然勉强逃了出去,但在回家的路上却不幸淹死了。火光笼罩着新尔维夏的土地,苏特尔的农场全被毁掉了,遍地都是被践踏的葡萄藤,包括家具、器皿、贵重收藏品和其他金银在内的所有财产都被洗劫一空,在不留情面的愤怒中,万贯家财化为乌有,苏特尔侥幸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次打击过于沉重,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无法东山再起,他失去了事业和家庭,他的精神也出了问题,然而在他已经变得混乱的大脑里依然不停闪动着一个念头——去打官司,寻求公正。
就这样,在华盛顿法院大厦附近,25年来一直有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精神委靡不振的老人晃来晃去,法院所有的办公人员都认识他,他不断地要求得到他的几十亿美元,当然,总是有些律师、投机者和滑头者想从他身上捞些好处,便怂恿他去再打一次官司,这样他们就能够捞走他身上最后一点养老金。实际上,苏特尔此时真心想要得到的并不是钱,那闪闪发光的金子已经让他厌恶了,金子把他弄得倾家荡产,害死了他的儿子们,把他的一生都毁掉了,他只不过是坚持想要得到本应属于自己的那份权利。此时的他,就像个偏执狂患者,心怀强烈的愤怒,为了自己的权利,要去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斗争。他到参议院、国会去申诉,无论谁说要帮助他,他都完全
信任,然而那些人却开玩笑般拉着这个可怜的人,一个一个官署、一个一个国会议员地访问,20年间一直这样四处奔波。
1860年到1880年的20年间,他就像个乞丐似的过着这样凄惨的生活,在国会大厦四周,一年又一年、一曰又一日地蹒跚着,从官吏到街头少年都嘲笑他、捉弄他。他就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的主人,他的土地上矗立了这个富饶之国的第二座大城市,而且这座城市还在不断地发展壮大,然而人们却让这个惹人厌的老头子一直等待着。1880年7月17日下午,苏特尔终于因为猝发心脏病,在国会大厦的台阶上倒下了,一切都了结了,人们抬走了这个老乞丐的尸体。当人们将这个老乞丐的尸体抬走时,人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个去世的老乞丐的衣服口袋里藏着一份申辩书,他在这份申辩书上请求依照这个世界上所有公正的法律,保证给予他和他将来的财产继承人一笔有史以来最大的财产赔偿金。
然而,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苏特尔的后裔提出得到这笔巨大遗产的要求。圣弗兰西斯科依然矗立在别人的土地上,那里的人从来都没有对土地权利问题进行过辩论,只有一个名叫布莱斯桑德拉的作家给了这个已被世人遗忘的苏特尔唯一的权利:后世对他惊讶的回忆。
八向宇宙高峰奔去
人类的文明已经走过漫长的四千年,其间,有这样一些人一在对终极真实而虔诚地体验与追求中,他们全身心地把自己的生命演绎成超脱而快乐的命运之曲。远至老于、庄子、释迪牟尼,近至现代的印度瑜伽士室利阿罗频多、尼采……在黄沙般的芸芸众生眼中,他们简直是异类或狂人,而在后世,他们的思想像真理,放射出热情而明亮的光芒,为人类认识的茫茫黑夜带来了光明。他们是一群闪烁着人类智慧的星辰-
1.独自一人的悲剧
以最大限度享受存在的乐趣,这将带来危险的生活。
——《不合时宜的思考》
弗里德里希尼采的一生,是一出悲剧式的独角戏:在他短暂的人生舞台上,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其他人物。暴风骤雨般的幕起幕落之间,唯有他孤独奋击的身影,没有人上场与他并肩或是对峙;也没有一位女性,以柔情去调节那紧张的气氛。那一举一动,既来自于他,又返回来作用于他:最初上场的几个衬角,只是伴着他的英雄举止,悄无声息地做出几个表示惊诧的动作,接着,仿佛感到某种危险来临,一个个便退缩消失了。没有谁
有勇气靠近乃至陷入这样一个命运的旋涡之中,尼采始终是孑然一身——自言自语,孤军奋战,孤独地承受着苦难。他讲话,但不是面对任何人,也没有谁来回答他。而更可怕的是,没有人留心他在讲些什么。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这部英雄悲剧中,不管是同伴还是听众,没有人物出现。不过,它也没有真正的舞台、场景及化妆,这出悲剧仿佛只是在思想的真空里上演。巴塞尔、瑙姆堡、尼斯、索伦托、西尔思-马利亚、热那亚——这些地名并不代表他真正的栖身之地,而仅仅是激情燃烧的羽翼,在遥远的路途中一掠而过的里程碑,那是冷寂的背景,无言的坐标。事实上,这出悲剧的场景始终没有更换过:独自一人,孤独——那令人恐惧的、无言也无回应的孤独,像一只密封的玻璃罩,封闭、压迫着他的思想,其中没有鲜花,没有色彩和声响,没有兽类人形,甚至没有上帝;这孤独,是冷寂的宇宙太初,是遗世独立。在这荒凉、孤寂中更显恐怖厌倦和荒诞不经的是,这片孤独的冰河荒原中,居然不可思议地存在着一个七千万人口、已经美国化了的国度——这就是新德国,它充斥着火车的哐当哐当声、电报机的嗡嗡营营声,充斥着喧嚣和倾轧,而它的文化,一向是那样富于非凡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每年有四万册书籍在这里问世;上百座学府每天都在从事着深奥的研究,数百家剧院上演着悲喜剧——在这样的文明中,在它自身的核心之中,那精神世界里,那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幕,却没有谁察觉。
正当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悲剧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在德语世界里,他的观众、听众和见证人突然都消失了.开始,当他还是位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教授时,瓦格纳头顶上的光环也曾罩在他的头顶,他的谈吐还多少
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力。但他越是深刻地剖析自身、剖析时代,就越是难以得到共鸣。在他的英雄独白之中,不论朋友还是陌生人,大家被他越来越激烈的转变、越来越狂热的亢奋所惊吓,纷纷小心起身,撇下他孤独地站在他命运的舞台上。渐渐地,那悲剧演员变得烦躁不安,因为在虚空中孤独地讲话,他的话音变得越来越高,像在大声吼叫,动作也越来越激烈,仿佛都是想为自己找到回应——哪怕是召来非议。
他为自己的话语创造了一种音乐,这种酒神音乐汪洋恣肆、激情澎湃,遗憾的是,依然没有人因此而更关注他,哪怕是一星半点。于是他强作幽默,装出一种辛辣、尖锐的兴奋样子,他把句子写得疯癲跳跃,他还突然变得喜欢插科打诨。这一切强颜欢笑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以他最真诚的严肃和庄重引来听众,但没有人回报他一点掌声。最后,他又发明了一种舞蹈,这种舞蹈在刀光剑影中翻腾,在众人面前,他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甚至鲜血淋漓。这就是他新创的致命的艺术,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外表的潇洒不羁之下那受伤至深的激情。没有听众,没有任何反响,在空空如也的观众席前,这出前所未有的灵魂之剧终于结束了。对我们这个倾颓中的世纪,它本是一件珍贵的馈赠。没有谁转过目光——哪怕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看他的思想之陀螺在钢尖上旋转着,如何做出最后一次优美的腾跃,然后终于踉跄着倒向地面,“因不朽而死去”。
这种“与自己为伴”、“与自己为敌”,正是弗里德里希尼采的生活悲剧中至深的意义和困境:如此丰富的心灵,却面对着如金属般密封而无法穿透的沉默——这是绝无仅有的。他甚至不曾有幸遭遇一个知名的反对
者,于是他那无比坚强的思想意志只得"无情剖析着自己,埋葬着自己”,向在痛苦中饱受折磨的灵魂索取答案和反对的声音。那命运的搏击者就像是赫拉克勒斯,他从浸透涅索斯毒血的衬衫中挣脱出来,他不是从外部世界,而是从自己鲜血淋漓的皮肤中挣扎出来,以赤膊与最后的真理、与自己抗争。但严寒包围着他赤裸的躯体,沉寂吞没着他发自心灵的呐喊,这“谋害上帝之人”的头顶上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这是何等恐怖的天空;既然没有对手登门,他再也找不到对手,于是,他只有向自己发动攻击。“认识自我的人,将自己的刽子手无情地处决掉!”来自他自己身上的魔鬼,将他驱赶到一切时空之外,甚至被赶出了他自身之外。哦,因奇怪的热情而战栗,因世态炎凉而颤抖,被你驱逐着,思想!无法描述的!隐秘的!可怕的思想!
有时他打个寒战,惊恐地回首往事,他看到,在他的生活里,一切活着的和活过的东西都被甩在身后。巨大的爆发力已经使助跑难以停止:他顺从了命运——恩培多克勒的命运——这一切,他所挚爱的荷尔德林早就替他考虑周到。
壮美的原野上没有天空,精彩的表演没有观众,沉默,越来越深重的沉默将这孤独的灵魂包围——这就是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悲剧:如果不是他自己热情地对这悲剧说“是”,并且因为它的独一无二而选择它、热爱它,
我们会憎恶它,因为它是世上最残酷的一幕。他清醒、自愿地放弃了安稳的生活,凭着内心深处某种悲剧的本能,为自己营造了一种“特殊的生活”,他孤独地向诸神挑战,使他们在他身上“试验一个凡人在他的内心生活中所能承受的危险极限”。“魔鬼们,接受我的致敬吧!”大学时代一个愉快的夜晚,尼采和他那些研究语文学的朋友在一起,他们快活地纵声呼唤着魔鬼。巴塞尔城沉沉入睡时,幽灵出没了,他们把一杯杯红葡萄酒从窗子向大街上泼去,祭献给那看不见的东西。这只是一次疯狂的闹剧,但却隐含着某种预感。魔鬼果然听见了呼唤,他们尾随着那呼唤他们的人,从一夜闹剧竟演变成一出命运的悲剧。
但尼采不曾阻拦那紧紧地控制住他并把他全部甩出去的强力:锤子落在他的身上越是沉重,他那坚如磐石的意志就会发出越发清脆的声音。在痛苦这块烧得火红的铁砧上,铁锤的每一次敲击,都会使精神披挂的铠甲被锻造得益发坚不可破。这是“为人类的壮大而准备的铠甲——珍爱命运;至于其他的,你什么也不想得到,不向前,也不退后,甚至不期望长命。那命中注定的不仅要承受,企图隐匿它更不可取,相反要热爱它”。这是唱给命运的至诚的爱情之歌,它盖过了歌者自己痛苦的呻吟:他被踢翻在地,周围世界的沉默几乎将他碾碎;他被自己撕扯啃噬,一切苦难灼蚀着他,然而,他却不曾举起双手,企求命运放过他。他甚至企求得到更多,那就是更深重的苦难、孤独和巨大的痛苦,还有更丰富的能力。只是为了祈祷,不是为了拒绝,这时,他才会举起双手,最英勇无畏的祷词是这样的:
“你,我心灵注定的遭遇一命运,你一在我之内,在我之上!保佑我,让我拥有一个永恒而伟大的命运吧!”谁要是能这样热切地祈祷,他的愿望一定会得到满足。
2■童肖像
伟大的特征不是溢于言表的激情;矫揉造作的是虚伪之徒……要小心所有“诗情画意”的人!
一个充满着激情的英雄肖像。大理石就是这样为他制造出传奇般的谎言:英雄那倔强高昂的头颅,那高高隆起的前额,因思虑而爬上脸的皱纹,头发如波浪倾泻,将梗直的颈项覆住。浓眉之下,目光如同火炬,绷紧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这就是意志、强健和力量。胡子也显得气势不凡,威严地长在严肃的嘴和咄咄逼人的下巴之上,这些都是一个蛮勇的斗士的标志。这颗雄狮般的头颅,会使你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个身佩利剑、号角、长矛的日尔曼的维京人形象。我们的雕塑家和画家们惯于臆想和夸张,他们就是这样将那孤独者描绘成一个德意志式的超人、古代神话中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这样能使他在那些狭隘的头脑中更直观一些,但那些人看课本和舞台剧太多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剧,只知道台上的装腔作势。真正的悲剧,是造作不出来的。因此,尼采的真实
面貌根本不是他的雕像和画像那样。
下面是一个人的肖像:廉价的小公寓,简陋的餐厅,看起来这或许是在阿尔卑斯山的小旅馆里,或许是在利古里亚海边。客人们非常闲适,只有几个年迈的太太在聊闲天儿。开饭的铃声已经响了三遍,一个人迈过门槛,他缩着肩膀,微驼着背,步履蹒跚。这个“瞎了七分之六”的人,仿佛是从洞穴里爬出来的,但却总是流露出一种奇特的态度,显得很沉着。他的衣服颜色深暗,刷得干干净净,浓密的栗色卷发把面目映衬得非常黝暗,厚厚的圆形镜片后面是一双深色的眼睛。他轻手轻脚,甚至显得有些羞怯,他悄悄地走上前来,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笼罩着他。你会觉得这个人活在暗影中,他远离一切社交,所有的声响及喧嚣都使他产生近乎神经质的畏惧:他彬彬有礼地向客人们致意;其他人也客客气气地向这位德国教授还礼,那神情似乎还带着一种可爱的漫不经心,近视的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桌边;因为肠胃脆弱,他又谨慎地审视着每样东西:茶是否太酽了?菜的味道是否太重了?食物中的美中不足会连续不断地折磨他柔弱的神经。在他的餐桌上,看不见一杯葡萄酒、啤酒、烈性酒甚至咖啡;饭后,他不吸雪茄和香烟,他拒绝所有使人兴奋、清醒或放松的东西;他用餐简短,饮食清淡;餐后再温文尔雅地与邻座轻声交谈几句(似乎因多年的荒疏,他已经不再习惯于讲话,并且害怕别人过多提出问题)。然后他就上楼,回到他租住的房间。那屋子狭小,家具简陋,桌上堆满了纸张、笔记和文章、校样,这里看不到鲜花和装饰品,也几乎看不见书,信件同样很少。一只笨重的木箱放在角落里,那是他唯一的财产,里面只有两件
衬衣和一套旧西装。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书籍和手稿了。在一个托盘里,满是装药的瓶瓶罐罐:有治头痛的药,头痛常常会残酷地折磨他几个小时;有治胃痉挛的药;有治疗抽搐和呕吐的药;还有延缓内脏器官衰老的药;而最多的还是对付睡眠用的佛罗那之类的可怕药品。在这间陌生和空寂的房间里,要是没有这些仿佛毒药,但又能够帮助他睡上片刻的药品,他无法休息。由于房间里的壁炉只会冒烟而不会产生热量,他只能把全身裹进大衣里,把冻僵的脸收缩到棉围脖里,他的手指头已因为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写作几小时冻得僵硬了,眼睛昏花,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镜这时几乎贴到了稿纸上。在生活中,他很少会有快乐的时候,因此,通常每天他都会这样僵坐不动地写作好几个小时,直到他的眼睛因疲劳过度火辣辣地疼痛、流泪不止。要是有的人出于同情愿意帮他抄写一两个钟头,他会感到愉快,心怀感激。
如果天气好,这孤独的人会出去散步,当然总是独自一人,只有他的思想和他相伴:路上他从不和人打招呼,也没有人与他同行或相遇。他讨厌阴郁的天气以及使他双眼疼痛的雨雪,因为它们无情地将他囚禁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从不下楼与别人相处。晚餐,只是几块饼干和一杯清茶,接着又立刻投入到漫长无边际而孤独的思想之中。在闪烁不定、冒着烟的灯盏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消逝着,他头脑清醒,神经高度紧张,没有疲倦,不能松弛,随后,他又抓起了三氯乙醛,或者随便哪种安眠药。用这样强迫的方式,他终于睡着了,和那些从不呕心沥血,也从不受魔鬼驱使的人一样。
他有时也会几天卧床不起,呕吐,挣扎,直到失去知觉,甚至在睡眠中也要忍受剧烈的疼痛,他的眼睛差不多全瞎了。然而没有人来到他的身边,没人伸过手,在他滚烫的额头敷上一块毛巾,也没有人给他念念书,或同他轻松地闲聊几句。无论住在那里,他的房间都是这个样子。他居住的城市经常更换,索伦托、都灵、威尼斯、马里安温泉……但他总是选择有家具的出租屋,陌生、简陋、陈旧、破损,还有书桌、承受病痛的床,还有无尽的孤独。在长年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他从没有在友情的欢乐中享受片刻愉快的安宁;夜晚,从来没有一个温存的女性陪伴他;他在工作中度过了无数沉沉的黑夜,却永远迎不来光荣的曙光!啊,西尔恩马利亚那片如画一般美丽的高地,现在,游客们茶余饭后到这里来寻觅尼采的遗踪,然而,他的孤影却游离得很远!他那孤独的灵魂飘然于尘世之外,也超越了他短暂的生命。
偶尔也会有一个客人或一个陌生人来访。但是在他渴望与人沟通的意愿外面,已经结成又厚又硬的一层壳:只有当陌生人离去后,当他重新回到孤独中,他才会松口气。经过了十五个春秋,这种“热闹中的孤独”终于消失了。这个独自苦苦煎熬着的人已经厌倦对话了,他精疲力竭,并且恼怒了。有时音乐也会给他带来极短暂的一束快乐的光芒,那是在尼斯糟糕的剧院里上演的《卡门》,几支咏叹调。钢琴前度过的一个钟头,点滴的快乐是那么强烈,”使他感动得流泪”。渴望得到的却得不到,这是怎样的切肤之痛啊!
15年之久,一条道路把一个个洞穴一般的出租房间串联起来,隐姓埋名,无人知晓;这条道路无声地隐没在
大城市之间,简陋的寓所,粗茶淡饭,还有肮脏的火车,以及一个个病房;与此同时,外面的世界充斥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和科学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就像一个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大市场。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与尼采同时躲避了这一切,他们一样的穷困潦倒,一样的被人遗忘,犹如遁入了幽暗阴森的幽灵世界。巨人般的作品时时遮掩住拉撒路瘦骨嶙峋的身影——在苦难和创痛之中,他一天天向死亡靠近,只有那创造的意志每天把他从深渊中唤起,创造了拯救的奇迹。长达十年之久,尼采的房间就像一具棺材,他不知进出多少次了,在痛苦中死去活来,一直到过度兴奋的大脑终于崩溃。这位时代的陌路人在都灵的街道上倒下了,陌生人发现了他。陌生人把他抬到卡罗阿尔伯尔托路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没有人看到他的精神死亡,就像没有人看到他的精神生涯。黒暗和神圣的孤独笼罩着他的毁灭。一个最伟大的思想天才孑然一身,悄无声息地堕入了漫漫长夜。
3.疾病的争辩
无法将我致于死地的,更令我坚强。
痛苦的呻吟来自饱受病痛折磨的躯体,病患布满全身,可以列出一张长长的单子,其中最后一项尤其可怕:“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年,痛苦都可怕地变得过量了。”的确,在这群魔乱舞的疾病之殿中,每个病魔都会头
痛,头痛就像锤子敲击着使人麻木,它能把晕眩中的人击倒在沙发、床榻上数日之久。伴随着吐血、胃痉挛、偏头痛、发烧、毫无食欲、疲倦乏力、痔疮、肠阻塞、冷战和盗汗,这些症状令人恐怖地反复发作。还有“瞎了3/4的眼睛”,轻微的劳累,就会使它肿胀、流泪,这个用大脑劳作的人不得不“每天只许用眼一个半钟头”。
但是尼采不把这些保健措施放在眼里。他每天在书桌前要花掉10个小时。这样,就使过度疲倦的大脑开始报复了——剧烈的疼痛和神经超常的运转。夜晚,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却不肯立即松弛下来,它继续着幻象、思考,直到被安眠药的强力麻痹。但随着用药剂量的增加(两个月之内,为了能稍稍睡上一觉,尼采要服用50克氯水化合物),这样胃又开始抗议了,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它是不肯的。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甚至痉挛的呕吐,再次发生头痛时,又需要新的药物。器官被激怒了,在疯狂的游戏中,它们将痛苦这只长满刺的球抛来掷去,这是一场冷酷的、互不相让的残酷内讧。
在这样的内讧中从没有休战,没有短暂的平静,没有一个月他能感到轻松愉快,把病魔忘却;在20年间的信件里,充满了痛苦的声声呻吟。他的神经过于敏感,清醒常常刺激、折磨着他,使他愈发狂躁和暴怒。“快死掉吧,这样你会更轻松些!”他就这样向自己喊叫着,他还写道:“如果有一支手枪的话倒是很令人愉快的”,或者“恐怖的、不停的折磨使我渴望着结束眼前的一切,所有的迹象表明,脱离苦海的时刻已经临近了”。他已经无法找到极端的词汇来形容极度的痛苦了,这痛苦是尖锐的,又迅猛地接连袭来。恐怖的号叫,几乎是他最后的
声音了,听起来那几乎不再是人发出的,倒像是从他“狗窝式的生存”中传来的吠声。这时,人们会忽然为强烈的对比而惊骇,《看哪,这人》中一声坚忍、高傲、顽强的自白,像一束腾空而起的火焰,仿佛要证明那些痛苦的呻吟是弥天大谎:“总之,从根本上说,我(在最近的10年中)是健康的。”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是痛苦的呻吟,还是这句豪言壮语?都是真实的!尼采的身体各部分本是健康而有抗病力的,他有高大宽阔的骨架,能够承受最沉重的负担。他的根基深深地扎在健康的德意志游牧民族的大地上。从禀赋、机体、肉体与精神的基础来说,尼采应该说是强健的。只是相对他丰富的感觉,他的神经过于敏感,而且总是处在躁动的对抗之中(不过这种对抗从不能动摇精神的绝对统治)。尼采曾说,他的病痛是“小规模射击”,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这种危险与安全共同存在的状态,可谓找到了最精确的字眼。在这场战争中,他内在力量的堡垒从不曾真的被冲开缺口:他就像格列佛,对他来说,疼痛就像那群小矮人。他们最多只是在他周围不断地骚扰罢了。他的神经始终处于戒备状态,时刻警醒、观察着周围的所有动静,准备去进行艰苦卓绝、耗神费力的自卫。
病魔征服不了他(也许只有一个病魔可能征服他,它用20年的时间悄悄挖掘了一条直通到他的精神堡垒之下的暗道,然后突然引爆了埋藏其中的地雷):一个伟岸如尼采的灵魂是不会在任何零星火力面前屈服的,只有一次爆炸,才有可能将他花岗岩一般坚强的头颅摧毁。就这样,对峙开始了,一边是反抗病魔的坚忍之力,一边是始终活跃着的精细敏感的神经。尼采的每一根神经,包括肠胃的、心脏的、感觉器官的,它们都像是一只无比精
密的气压表,对哪怕微弱到纤毫的变化,指针都会剧烈摇摆起来。什么也别想逃过他肉体的意识(正如逃不过他的思想)。在别人那里,神经纤维也许会纹丝不动,而在他身上却撕扯着报告它感知的信息,这种“过度的敏感”把他天生旺盛的生命力打造成无数尖利、危险、一碰便痛如锥刺的小碎片。于是,只要他稍有动作,或者在生活中迈出突出的一步,触到了这些裸露、颤抖的神经,这时,我们就会听到他那撕心裂肺的惨叫。
尼采的神经敏感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像具有魔力一般,在别人那里转瞬即逝、朦胧地深藏在意识极限之下的细微差别,他能迅速作出痛的反应。这种可怕的、魔鬼般的敏感,是造成他痛楚的唯一根源,也是他判断价值的天才源泉。他从不需要来自任何实体的、能使他的血液发生生理反应的情绪,比如,大自然中时刻发生变化的空气,就会使他感到无边的痛苦。对空气如此敏感,可能从未有过一个思想型的人会像他这样。他的感觉简直就是气压表的水银柱。在他的脉搏与气压之间、神经与空气湿度之间,仿佛有某种神秘的感应。他的神经能通过器官的痛感,报告每一米高度差和气压差,并且击打出与躁动的大自然相吻合的反叛意识的节拍。雨和阴沉的天空都会使他心情沮丧,精神委靡(“阴云密布的天空将我抛入深谷”),甚至连他的内脏都能感到乌云在一层层地压下来,雨水“冲淡力量”,潮湿使他“筋疲力尽”,然而,干燥却能使他充满活力,还有太阳也能拯救他,严冬则意味着破伤风和死亡。他的神经晴雨表的指针,总是摇摆不定,就像变幻莫测的四月天,没有静止的时候,哪怕是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或者没有一丝微风扫过的高原之上。
如同能够感受自然界的气候变化,来自精神世界的天空中任何一点压迫、阴郁或愉快以及急风骤雨,也能被他敏感的器官捕捉到。因为,每当一个想法瞬间在脑海中闪现,它立刻抽打在他那绷得紧紧的神经上,就像是霹雳一般:尼采的思想总是在狂喜中陶醉着,就像被电流击中一样,而“每当感情剧烈地爆发,便会改变整个血液循环”》毫不夸张地说(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从这位最有活力的思想家身上,我们不难发现,精神、肉体与环境氛围之间是紧密相连的,以至于他认为自己的内部与外部的反应已经合为一体:"我已经不是简单的精神与肉体的结合,而是第三种东西。我作为一个精神与肉体的整体去感受痛苦,同样,我的痛苦也是一个整体。”于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被他精心培育成一种能够分辨所有刺激的能力,它能够穿过他生活中那静止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以及几十年的隐居生涯。在一年365个日日夜夜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他自己的身体,没有妻子和朋友。一天的24个小时里,没有人同他交谈,他只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于是他同自己的神经开始了一场无休止的对话。在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他像所有的隐士、劳心者和独居的鳏夫一样,手持感觉这只罗盘,仔细观察着来自身体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别人会时刻忘掉自己,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闲聊、生意、游戏甚至无所事事之中。当然,酒精和冷漠也会使他们变得迟纯。但像尼采这样一个诊断疾病的天才医师,总是禁不住诱惑。心理学家喜欢拿自己当试验品和供试验用的动物,他们对审视自身的病症总是充满无穷的好奇心和乐趣。集医生和病人双重身份于一身的他,不断地用尖尖的镊子揭开神经,让痛处裸露出来。他就像一切生来神经质与想象力极
丰富的人一样,原本就异乎寻常的敏感神经,此刻变得更加敏感。
他不相信医生,而是自我诊疗,并且一生都是自己“诊病开方”,所有能想得出来的疗法,他都要亲身尝试,比如电流按摩、限定饮食、饮水疗法以及温泉浴等等。他时而用溴麻痹敏感的神经,然后又用别的药物去刺激它。他对天气很敏感,这就促使他不停地寻找一个特殊的环境,一个适宜他生活的环境,一种他”心灵的气候”》他一会儿在卢加诺,因为那里有海边的空气而没有风,一会儿又在普菲佛尔斯和索伦托,没多久,他又觉得拉加茨的温泉能帮助他忘却身体的病痛,或者圣莫里茨的疗养区、巴登-巴登或马里安温泉的水能使他感到舒适。有一年春天,他发现恩加丁的“空气中臭氧成分多”,于是决定住在那里,他觉得这与他的本性相近,接着又去一个南方城市——空气“干燥”的尼斯,随后是威尼斯或者热那亚。
他时而急着赶往森林,时而又奔向海边、湖滨,没多久又要去舒适的小城市,因为那儿有“清淡可口的美食”。就这样,为了找到这些神奇的地方,他奔波在旅途中,沿着铁路线走了几千里,这使他那煎熬中的神经和器官,永远没有清醒和安宁。他还逐渐从如此周折的经验中提炼出自己的一套“健康地理学”。他像阿拉丁寻找指环一样寻找那个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最终控制自己,使自己得到安宁。他翻阅厚厚的地理学著作,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因为遥远而使他打消旅行的念头。他的计划之中有巴塞罗那,还有墨西哥的高山地带,甚至计划去阿根廷和日本。地理状况、气候和营养学,这些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专业。每到一处,他都要记录气温、气压,用雨
量计、温度计分别量出精确到毫米的降水量和湿度。在饮食上同样夸张,他为自己列出一长串名单,那是一张医学的禁忌规则表:茶必须选择某一个品牌,要保持一定的浓度,这样他的肠胃才能够接受;肉食是禁忌的;蔬菜必须按一定的方法烹调。在这种无休止的自我诊治中,他逐渐染上了些一意孤行的色彩。他时刻都在紧张地关注着自身的变化,这种活体解剖比任何事情都更加剧着尼采的痛苦。这位心理大师总是比别人承受着更强烈的痛苦。因为他双倍地体验着他的痛苦,因为有现实之中与反躬内视两种情形。但尼采的天才在于他的善变:歌德擅长躲避危险,尼采则相反,他对付危险的惊人之举,就是纵身一跃,迎头揪住危险的犄角。
前面说的意思是,心理学和思想把尼采驱赶进痛苦的深渊,但使他恢复健康的同样是心理学和思想。本来,经过长达十年的煎熬,他已经跌入了“活力的深谷”,给人感觉他已经被他的神经彻底摧垮了,从此将一蹶不振。但就在此刻,突然一道“克服”的闪电亮起,他出现了一种觉醒和自我拯救,这样的情形时常出现,这使他的精神历程起伏跌宕、扣人心弦。
突然,他一把揪住病魔,将它拽到自己身边,压在心头: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时刻,是在他作品中闪现的灵光。与此同时,因为“发现”了自己的病魔,尼采惊讶地感到自己仍然活着。在极度的消沉中,尼采的创造力不但没有麻木,相反却变得更加敏锐和坚定,于是他宣告:他生命中的“事业”就是这些病痛、这些憾事,这是他唯一神圣的事业。于是,他的精神从这一时刻开始,不再与他的肉体同受煎熬,他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
他的生命,从更深刻的意义上来看待疾病。他伸开双臂,心甘情愿地接受它们成为自己命运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他是"生命的赞同者”,他热爱自己生命的一切,于是他对所有的痛苦一视同仁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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