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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星闪耀时 决定人类历史的10个瞬间

_2 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
“像宇宙一样伟大的亨德尔是个天才……”
—李斯特
1737年4月13日下午,布鲁克大街一座房子底层的窗前,乔治腓特烈亨德尔的仆人正做着一件可笑的事情。他有点不高兴,因为他的备用烟叶已经抽光了。实际上,他想弄到新烟叶,只需要穿过两条街,到自己的女友多莉开的小杂货店去一趟,然而此刻他却没有胆量从这个房子离开半步,因为,他的那位音乐大师主人正在气头上,这让他害怕极了。从结束排练回到家,乔治腓特烈亨德尔就已经怒气冲冲,他的脸被涌上来的血液涨得通红,两侧太阳穴处青筋突出,他用力关上门。此时,他正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像野兽一样走来走去,烦躁不堪。地板被踩得“咯吱咯吱”响,楼下的仆人听得清清楚楚。主人在发脾气,仆人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老老实实的。
所以,仆人只好找些别的事情做,以打发时间。这时,他没办法从嘴里吐出漂亮的蓝色烟雾圏圏,就用自己短嘴的陶瓷烟斗蘸着肥皂水吹起了泡泡。他把一小块肥皂浸在水里,笑嘻嘻地从窗口向着街上吹着五彩缤纷的肥
皂泡。路过的行人都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地把这些彩色泡泡用手杖一个一个地戳破,还兴奋地挥着手,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座房子里:有时,半夜三更会突然传出喧闹的羽管钢琴声;有时,会传出某个女歌唱家号啕大哭或者小声哽咽的声音,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那个脾气暴躁的德国人立即火冒三丈。对于在格罗斯文诺住宅区居住的其他人来说,布鲁克大街25号的这座房子简直就是个疯人院。
仆人一声不吭地一个劲儿吹着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没过多久,他的技术就有了明显的提高,那些闪闪发光的泡泡越来越大,泡壁越来越薄,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轻。其中一个竟然从大街上方飞过,一直飞到了对面楼房的二楼。突然,一声闷响把他吓了一跳,整个屋子都震动了,窗子上的玻璃咯咯作响,窗帘颤抖起来。楼上肯定是有又大又重的东西掉在地上了,仆人从座位上“腾”地跳起来,急急忙忙地爬上扶梯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
主人工作时坐的那把软椅子是空的,房间里也没有人。仆人刚要转身去卧室,却突然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瞪着两只目光呆滞的眼睛。仆人惊呆了,愣在那里,主人在地板上发出压抑而又沉闷的喘息声,他一向身强力壮,而此时却躺在地板上费劲地哼哼,呼吸像要快死掉一样越来越微弱。
他快死了!仆人这么想着,惊慌起来,他赶忙跪在旁边抢救已经半昏迷的主人,但是主人魁梧的身体太沉重了,他没法把主人抱起来到沙发上,他只得先把紧紧勒住主人脖子的那条围巾扯掉,那压抑的呻吟声也随之消失
了。
这时,亨德尔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从楼下走了上来,他本来是来抄几首咏叹调的,他刚到的时候,也被那沉闷的声音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个一起把这个沉重的大汉抬到了床上,亨德尔的两条胳膊无力地垂着,好像死人一样。他们把他扶正,躺好,把头部垫高。“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史密斯对仆人命令道:“我立刻去叫医生来,你洒些凉水到他身上,直到他醒来。”
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没顾上穿外衣就跑出去了,他没有太多时间,必须加快速度。他沿着布鲁克大街匆忙地向邦特大街跑去,一边跑一边向所有路过的马车挥手,然而,那些马车只顾神气十足地迈着小步跑着,慢腾腾地从他身边驶过,没有一个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胖男人。最后,终于有辆马车停了下来,那是钱多斯老爷的马车,他们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顾不上礼仪了,他将车门一把拉开,对着坐在车里的公爵大声喊:“亨德尔快不行了!快带我去找医生。”他知道这是个平素酷爱音乐的公爵,赞助过他所爱戴的这位音乐大师,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公爵没有废话,让他赶快上车。接着,那几匹马挨了狠狠的几鞭子。
没多久,那位正在忙于化验小便的詹金斯大夫就被他们请出了他位于弗利特的公寓,他立即和史密斯一起坐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向着布鲁克大街赶去,途中,亨德尔的助手以绝望的语气絮叨着:“肯定是太多的忧虑和烦恼让他垮掉的,那些人都在折磨他,那些可恶的歌手和伶人,都是些马屁精和挑剔鬼,一群恶心的蛀
虫,为了能够挽救剧院,亨德尔一年连续创作出了四部歌剧,可是其他人却都在忙着讨好女人和宫廷,那个意大利人最甚,把所有人都搞得发了疯一样,那个可恶的伶人,就是只尖嗓门的猴子。唉,我们好心眼的亨德尔怎么会被他们这样对待?他已经付出他的全部财产了,整整一万镑啊!可是这群人还追着他不放,非要把他逼死。从没有人像他一样有这样高的成就,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拿出自己所有的财产,可是,像他这样卖力工作,就连巨人也会受不了的。唉,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是伟大的天才!”
詹金斯大夫一声不吭,冷静地听他说着,在进入公寓之前,医生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他把烟灰从烟斗里面磕出来,问史密斯:“他多少岁了?”史密斯回答:“52岁。”
“这个年龄最糟了,他肯定会工作卖力,像一头牛,但是这个年龄的人也会强壮得像头牛。好吧,让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仆人手捧着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把亨德尔的一条胳膊抬了起来,医生把血管割破,一股鲜红温热的血液流了出来。没过多久,亨德尔紧闭的嘴唇放松了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接着,他深深地呼吸着睁开了眼睛,但是眼神很疲倦,看上去有些异样,没有精神。医生将他的胳膊包扎好,想要站起来,因为似乎已经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了,然而这时,他发现亨德尔的双唇在微微颤着。他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亨德尔正在用微弱的声音
一边叹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似乎只是在喘气:“我完了……完了……没力气……我不想活下去了……”詹金斯大夫俯下身注视着他,发现他的右眼眼神直勾勾的,左眼却在不停转动。大夫试着把他的右胳膊柃起来,可是手一松,胳膊就垂落下去,就像没有知觉一样,接着,他又拎起亨德尔的左胳膊,左胳膊却可以保持悬空不动,詹金斯立即就明白了一切.
詹金斯离开亨德尔的工作室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惴惴不安地问:“他得了什么病?”“中风了,右半身瘫痪了。”
“那么他……”史密斯犹豫着停了一下,“还能好起来吗?”詹金斯大夫慢悠悠地吸了一小撮鼻烟。他不喜欢别人提这样的问题。“或许可以,什么事情都只能说或许。”“难道他会一直这么瘫痪下去?”“现在看来恐怕是这样了,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对亨德尔忠心耿耿的史密斯并没有就此罢休。“那他至少能够恢复工作吧?他如果不能创作,肯定就活不下去了。”詹金斯大夫此时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再没有继续创作的可能了。”他轻声说,"我们或许能够帮他保住生命,但他的天分我们难以保住。因为这样的中风会影响人大脑的活动。”
史密斯目光呆滞地看着大夫,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绝望,这终于打动了大夫。“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他重复道,“除非有奇迹出现,当然,我是说,到目前我还没有见到奇迹。”
乔治腓特烈亨德尔过了四个月有气无力的生活,而他的生命就是力量。他那右半边身体就像死掉了一样。他不能走路、写字,弹琴时不能用右手。他也说不了话,因为右半边身体从头到脚都瘫痪了,所以他的嘴巴也恐怖地歪向一边,说话时只能吐出几个模糊的发音。当朋友为他演奏时,他的一只眼睛会射出几缕光芒,接着,他那无法自控的庞大身体就乱动起来,像疯子一样。他想用手和着音乐打拍子,可是四肢的筋肉就像冻僵了一样,完全不听他的使唤——那种麻木非常可怕:这个平素健壮魁梧的男人感到自己像是被锁在了一个无形的坟墓中。
当音乐声一停止,他的眼睛又立即沉重地闭上了,像一具尸体一样摆在那里,显然,这位音乐大师的病是好不了了,詹金斯大夫无奈之下,提出了把病人送到亚琛去的建议,因为那里滚烫的温泉水或许对他的病情有好处。
如同地下蕴藏的那种神秘而滚烫的泉水一样,亨德尔那僵硬的身体里也潜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那就是他的
意志力,那是他生命的原动力。命运带给他的毁灭性打击没有让这种力量屈服,它不愿意让那短暂易逝的躯壳压制住那永恒的精神力量。这位魁梧坚强的男人没有轻言放弃,他一定要活下去,他还要继续创作,而最终创造出违反常规的奇迹的,正是这种意志力。亚琛的医生们曾经反复地提醒他,在滚烫温泉水中浸泡的时间不能超过3小时,否则他的心脏将承受不了,他会因此而死去。然而,为了能够恢复期盼已久的健康,为了能够活下去,他有胆量冒着死亡的危险。每天,他都在滚烫的温泉水里浸泡9个小时,医生们都非常吃惊,而他的耐力却与日俱增。一周后,他已经可以重新拖着沉重的身体艰难地行走了,两周后,他的右胳膊已经开始能够活动了。他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终于战胜了疾病,再一次从死亡的枷锁中挣脱出来,重新获得了生命。相比他以往任何一次胜利,这一次都更加伟大和令人激动;只有他这个从病魔手掌中逃脱出来的人,才能明白那种难以形容的喜悦。
离开亚琛的那天,亨德尔已经完全可以自如行动了。他走进教堂,以前他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虔诚,如今,上帝重新赐予他自如的步履,他踏上摆放着管风琴的唱诗台,激动极了。他用左手试着按了下琴键,清脆、纯正的风琴声回旋在大厅里。他迟疑了一下,又伸出右手去尝试,这只手长时间藏在袖管里,已经僵硬了。然而,右手按键的同时,管风琴也随之发出了优美动听的声音。他开始缓缓地弹奏起来,跟随着自己的思绪,内心也随着琴声起伏。那声音就像无形的砖石,垒起了一层层的宝塔,奇妙地一直通向那一样无形的顶峰。只有天才,才能
建造如此的构筑,它越升越高,宏伟壮丽,有时如此地无迹可求,只是一种无形的、用声音发出的光芒。唱诗台下,一些陌生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认真地倾听着,他们从来没听过一个凡人可以演奏出如此的音乐,而亨德尔只是低着头,谦恭地不停弹奏着,他终于再次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可以让他能够向上帝、人类和永生倾诉,他终于又能够弹奏乐器、创作曲子了,直至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痊愈了。
“我终于从阴间回来了。”乔治腓特烈亨德尔舒展厚实的胸膛,伸开强壮的双臂,骄傲地对詹金斯大夫说。对于这种奇迹般的治疗效果,医生发自内心地表示惊叹。重获健康的亨德尔内心激荡着狂热的工作激情和成倍的创作欲望,他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曾经以奋斗为乐趣的精神再次回到了这个53岁的人身上。他的右手已经可以随意使用,他以最快的时间创作出一部歌剧,然后,立即又写出了第二部、第三部歌剧,创作出了《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和小夜曲《诗人的冥想》几部大型清唱剧,他的创作灵感就如同多年积蓄的泉水一样,不停涌出,似乎永不会枯竭。
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真是时运不佳。卡罗琳王后的逝世致使演出中断,西班牙战争紧随其后爆发,虽然每一天在公共场所都有人呼喊、歌唱,但是歌剧院却始终空无一人,剧院负债累累。寒冬紧跟着来临了,冰雪覆盖着伦敦,泰晤士河的河水被冻住了,雪橇在光滑的冰面上奔跑,发出嚓嚓的声音,所有的音乐厅都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关门了,任何天使般的音乐声都不会在这空旷而冷清的大厅里与严寒作斗争。接着,歌唱演员接连病
倒,演出也只好一场一场地取消了;亨德尔的处境也随之变得越发糟糕了。债主纷纷登门逼债,评论家冷嘲热讽,大众则保持沉默、漠不关心;这位被逼上绝路的勇士,渐渐丧失了信念。虽然一场义演暂时让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困境,但是像乞丐一样过日子简直是一种耻辱!于是亨德尔开始远离人群,情绪变得特别低落。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就做个半身瘫痪的人,那样面对困境还能好受一些。
直至1740年,亨德尔再次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往日的荣誉已经如尘土一般。虽然身在困境,他还是把自己早期的作品进行整理,偶尔也写一些小品类的作品,但是那种像奔涌的巨流一样的灵感已经枯竭了。那种原动力,在他康复了的身体里已经消失了。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第一次感到疲惫不堪,这个不服输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失败了。他感到自己35年来的创作之泉一下子断流了,神奇的创作灵感好像已经彻底离他而去。他再次完蛋了。这个完全陷入绝望的人心里很明白,或者他以为自己很明白:这一次,他是彻底地失败了,他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如果世俗想要再次将我置于死地,上帝又为什么让我重生于病患?与其这般在冷酷的世界上像个阴魂一样地游荡,当初还不如死了算了。然而有的时候,他在悲愤之中却又用低喃的声音低声念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话语:“我的主啊,主啊,你为什么离开我?”
一个被抛弃了的、绝望的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已经心灰意冷,对自己的力量再也没有信心了,也许,他对上帝也没有信心了。那几个月,每到夜晚,亨德尔就徘徊在伦敦的街头。只有在天黑之后,他才敢走出家门,因为
白天债主们都在他家门口蹲守着,手里拿着偾据等着拦截他;不仅如此,大街上的人们投来的都是冷漠和鄙夷的目光。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打算躲到爱尔兰去,他的名望依然被那里的人们所景仰,唉,那里的人们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已经落魄到这种境地了;或者,他也可以躲到德国去,意大利也行,那里也许能够融化他内心的冰雪,荒芜的心田在那温和凉爽的南风的抚摸下,或许能够重新迸发出优美的旋律。
不!这种失去创作能力和无聊的生活让他难以忍受,乔治腓特烈亨德尔已经失败的事实让他难以接受。有时,他伫立在教堂前,然而他明白,主是无法给他任何慰籍的。有时,他坐在小酒馆里,然而,如果以为醉酒能够让人忘记现实的残酷而获得纯净的创作灵感,那么得到的结果也只有被劣质烧酒搞得呕吐不止。有时,他呆呆地凝视着泰晤士河桥下漆黑的如同黑夜般静静流淌着的河水,甚至想一咬牙跳进去解脱算了!因为他实在是已经无法再忍受那种远离了上帝和人类,却又令自己感到压抑与无边的、空虚的、可怕的孤独感。
那段时期,每到夜晚降临时,他就会在街头上一次次地徘徊。1741年8月21日,那天异常地炎热,天气闷热、阴沉,整个伦敦上空仿佛被一块正在熔化的铁板所笼罩。在这样糟糕天气的情况下,亨德尔只有在家中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走出家门到格律恩公园里去透一口气。他异常疲倦地坐在没有人能看到他,没有人会逼迫他的幽暗的树荫里。如今,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了,他就像一个患了绝症的人,懒得说话、创作,懒得弹奏、思考,甚至对自己的感觉和人生都厌倦了。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究竟要为谁活着?他沿着蓓尔美尔街
和圣詹姆士街向家走去,像个醉汉一样,驱使他的只有一个渴望的想法:睡觉,睡觉,不要想任何事,也不想再知道任何事,只要安静地休息,最好永远睡下去。
在布鲁克大街,那座属于他的房子里,没有人醒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上楼去——唉,他显得如此疲惫,那些人已经把他逼得这样心力交瘁——他每迈出一步都非常费力,以至于那木头楼梯因为这种重力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来。最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擦亮火柴,点燃放在书桌上的蜡烛,他的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不由自主的,这就如同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那样:在书桌前坐下准备工作,把身体埋进椅背,长长地叹气。以前他每次从外面散步回家,脑子里总会有一段主旋律,为了不让自己在睡一觉后忘记,他一回家就立即把这段旋律记录下来。而此刻,书桌上空荡荡的,连一张记谱纸都没有。磨坊的水轮在冰冻的水流中凝固着,没有任何事开始,也没有任何事等待结束,书桌上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不,请等等,书桌那里不是有一件叠成四方形的白色纸包在蜡烛光下闪着亮光吗?并非什么也没有啊!这是一个邮包,亨德尔把它拿在手中,感觉这个邮包里装着厚厚的一叠稿件,于是他非常迅速地将它拆开。稿件的最上边是一封曾为他的《在埃及的以色列人》和《扫罗》作词的诗人詹宁士写来的信。在信中,詹宁士说,他寄来一部他新创作的剧本,希望有着伟大的音乐才能的亨德尔能够多多包涵他拙劣的剧本,并希望亨德尔伟大的音乐才能可以帮助他的剧本飞向永恒的天宇。
好像被什么让自己憎恨的东西触碰到一样,亨德尔“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难道这个詹宁士还要来讥讽一个已经是行尸走肉且麻木不仁的人吗?亨德尔怒骂道:"这个流氓!无赖!”他几下就把那封信撕碎,捏成一团,扔在地板上,又在那封信上踩了几脚。然后,他怒气冲冲地把蜡烛吹灭,在黒暗中摸进自己的卧室,外衣也没有顾得上脱就躺在床上了,黒暗中他感觉到一种屈辱的泪水溢满他的眼眶。原来詹宁士信中对他的赞美之词赶巧碰到了他内心的隐痛处,揭开他的疮疤,这让事业上屡遭失败的亨德尔痛苦不堪。由于情绪失控,这个时候,亨德尔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多不公平啊,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还要遭受他人的讥讽,这一刻对于亨德尔来说,真是旧疮未愈又添新伤。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人要去招惹精力殆尽、心灵麻木的亨德尔呢?他的创作灵感已经僵死,他的意志已经昏睡,怎么可以让处在如此状态下的亨德尔去创作一部新的作品呢?不,现在亨德尔只想像一头牲口那样睡去,只想什么都不做,忘掉一切和音乐有关的东西。被失败搅得心烦意乱的亨德尔就这样毫无理智可言地瘫倒在床上。
即使这样,亨德尔还是无法入睡。他内心无法平静,因为糟糕的心情让亨德尔满腔怒火像飓风暴雨中的海洋一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赶快进入睡眠,可睡意反而越来越淡。是不是应该从床上起来去浏览一下那个剧本呢?不,对一个意志已经消沉的人来说,歌词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既然上帝已让他和神圣的生活洪流分开,让他坠入地狱,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亨德尔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仍然还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种神秘的好
奇,在亨德尔心灵的深处涌动,在驱使着他,这种力量和好奇让虽然神志不清的他无法抗拒。
在亨德尔身患偏瘫时,奇迹不是出现过一次吗?说不定这次上帝会再次为他带来让人振奋且能治愈灵魂的力量。亨德尔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走回书房,用他因为激动而发抖的手点亮蜡烛,并把烛台移到书桌上那叠写着字的纸上。稿纸的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啊,这又是一部清唱剧。在前段日子里,亨德尔写的几部清唱剧都没有演出,但这次亨德尔还是把稿子的封面翻开,并开始阅读起来。但就在这一刻里,亨德尔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
这部清唱剧的第一句歌词就让亨德尔一下愣住了。“拿出你的勇气来!”这就是这部清唱剧的第一句话。这简直就不像歌词,而更像一句咒语,神赋予的回声,就像九霄云外的天使向亨德尔那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声。这歌词仿佛顷刻就有了声音,它唤醒了亨德尔那个怯懦的心;充满了鼓励人有所作为、有所创造的力量。亨德尔刚读罢和领悟到这句歌词后,他就仿佛听到了这句歌词的旋律,各种声乐和乐器在歌唱、咏叹、狂啸和飘飞。一下子,亨德尔重新又感觉和听到了音乐的声音。
亨德尔用他不住哆嗦的手一页接着一页地往下翻看这部清唱剧,仿佛每一句歌词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对他发出召唤,亨德尔被深深打动了。“上帝这样说!”这句歌词难道不就是对亨德尔说的话吗?难道不正是上帝的手把他打倒在地,随后又仁慈地把他扶起来?“他会让你的心灵彻底纯净”,对,这句歌词也在亨德尔的身上
得到了应验:阴霾在亨德尔的心里被清扫干净了,他此刻的心情豁然开朗。这声音仿佛一束把心灵照彻又让它如水晶般纯净的阳光。
看来这个住在戈布萨尔可怜的三流诗人詹宁士是唯一了解亨德尔困境的人,除了这个人,还会有谁能在字里行间倾注如此激励人心的力量?“人们把准备好的祭品奉献到天父的面前。”是的!献祭的火焰已在亨德尔热烈的心中被点燃了,这炽热的火焰直冲云霄,要去回应天父庄严而又美好的召唤。“这是你的天父发出的强有力的呼唤”,这一句歌词也好像是针对亨德尔个人说的,对,这句歌词一定要用声音嘹亮的长号、像汹涌波涛般的合唱以及有着雷鸣般声响效果的管风琴来表现,这就如同我主耶稣基督在受难的第一天里再一次去唤醒那些仍在黑暗中绝望地行走的人那样,“看啦,黑暗仍将笼罩着大地”,是的,黒暗仍旧笼罩大地,民众依然没有领会到被拯救的快乐,而此时此刻,亨德尔却已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种快乐。
在几乎是亨德尔刚读完这些歌词的那一刻,感恩的“伟大的天父,我们的指路人,是你创造了世间的奇迹”的合唱就在亨德尔的心中变成了汹涌激荡的音乐。是的,对创造了一切奇迹的天父就应该如此赞美,因为只有天父知道该如何为世间受苦受难的人指路,而就在这一刻,天父已给予了亨德尔那颗破碎的心灵以宁静!“因为天父的使者已向他们走去”,一点都没错,天父的使者已张开她银白色的翅膀向亨德尔的房间飞去,并轻触到他,将他拯救了。只不过在这一时刻里没有人们的欢呼声、对天父的感恩声、歌唱和赞美声:“一切的荣耀归于
我主!”而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亨德尔心里的想象罢了。
亨德尔在书桌前一页页地阅读着清唱剧的歌词,仿佛自己置身于一场暴风雨当中一般,他身上的一切疲惫都被这场暴风雨荡涤干净了。此刻,亨德尔感到自己的精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充沛,创作的激情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强烈。如同融化冰雪的阳光般的歌词,不断地倾泻在他的身上。那些富有无穷魅力的歌词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里,让他的胸怀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当亨德尔看到“愿你快乐!”的这句歌词时,顿时他好像感觉到四周响起了气势恢弘的合唱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把低着的头向着天空慢慢地抬起来。“他是真正的救世主”,亨德尔就是要向世人证明这一点,因为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因此亨德尔要高举着自己的证明,就像人们要在这世间树立一座永世的丰碑一般。人生永远如此:只有饱经过苦难的人才懂得什么是快乐,历经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亨德尔就是想在世人的面前去证实,他在经历过死亡之后,得到了新生。
“他曾遭受过鄙夷”,当亨德尔看到这句歌词时,他马上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心中的音乐随即转入低沉与压抑的音调。那些鄙夷过亨德尔的人以为他已注定失败了,在亨德尔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要将他埋葬,并尽情地嘲讽他。“他们曾以嘲笑的目光盯着他看”,“并且在当时没有人给这个深受苦难的人半点同情”。的确,当亨德尔在事业上走投无路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安慰和帮助过他,可一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支撑着
他。“他信奉唯一的上帝”,的确如此,亨德尔信奉唯一的上帝,并且还看到他信奉的上帝并没有让他躺进坟墓中去。“但你不可以将他的灵魂留在地狱里。”是的,上帝并没把他——亨德尔,一个身陷绝境且又心灰意冷的人的灵魂留在那儿,而是再一次将他唤醒,并让他担负起带给人们快乐的使命。“将你们的头高傲地昂起来”,这句歌词仿佛就是来自亨德尔自己心灵的深处,也是上帝直接下达给他的命令。看到这句歌词的时候,亨德尔心里一惊,接下来他就看到了詹宁士用钢笔写下的句子:"这是神圣上帝对你所说的话。”
亨德尔这时屏住自己的呼吸。他想象不到,说出如此准确的话竟然是个平凡的人,而这些话正是上帝在天堂里要向他传达的。“这是神圣上帝对你所说的话。”这也正是上帝要向他——亨德尔传达的话语、声音与天意。亨德尔心想,自己一定要将这些话语的声音送回到上帝的那里,因为在他看来,心潮澎湃的心灵必将掀起狂澜向屹立在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上帝、歌颂主的美德就是一个作曲家的责任。啊,亨德尔心想,必须紧抓住这句话,回环往返、延伸扩张地充满全世界,必须让一切的赞美都紧紧地围绕着它,让它如同伟大的上帝般引导人类。啊,或许这句歌词会转瞬即逝,可不竭的激情和音律会将它推至永恒之境。现在你看啊,稿纸上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句话应该用各种乐器进行反复地演奏,还有这个世间里所有的嗓音吟唱:女子柔顺的嗓音、男子刚毅的嗓音、低沉的嗓音以及清亮的嗓音,都应该汇聚在这里成为一个;并且这个“哈利路亚”的声音应当在一种充满节奏的合唱声中回旋上升,而且充溢如同天空中的白云那样聚散地变化。沿着音乐的
天梯,这个合唱声忽上忽下地,伴随着优美的小提琴的弓弦悠扬婉转,吹奏嘹亮的长号而热情奔放,雷霆一样的管风琴的乐声而汹涌澎湃。“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个从感恩词里被创造出来的赞美如同要从尘世滚滚向上,最后将回到万物的创造者——上帝那里!
此刻,泪水已经模糊了热血沸腾的亨德尔的双眼。虽然这部清唱剧的第三部分中的几页歌词亨德尔还没有阅读完,但在阅读完这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的歌词之后,他已经无法再阅读下去了。这用元音歌唱的赞美声如同喷涌而出的火焰,不断地扩大、蔓延并充溢在亨德尔的心里。这拥挤、攒动的声音正从他的心中迸发出来,飞升着回到天空之中。亨德尔如同一艘鼓满风帆的船在狂风骤雨中无法停住地一往无前,他立即拿起笔,飞快地记下从他内心喷发出来的每一个音符。
此刻,四周万籁俱寂,阴冷潮湿的黒夜正笼罩着伦敦这座城市。而这一刻里,亨德尔的内心正被一片光明照亮,所有美妙的旋律在他亮着蜡烛的书房中合鸣,只是人们听不到而已。
第二天早上,当亨德尔的仆人悄悄走进书房时,亨德尔仍旧坐在书桌旁奋笔疾书。亨德尔的助手克里斯朵夫史密斯走近前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帮助誊写乐谱时,亨德尔只是粗声粗气地嘟噜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他。就这样,从那时候开始,再没有人敢走进亨德尔的书房。整整三个星期里,亨德尔自己也从没离开过那间屋子。仆人把饭送来的时候,他只是匆忙地用左手撕下一点面包吃而已,他的右手好像不知道疲倦地写着自己心中的乐谱,
好像无法停止下来,完全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之中。有时候,亨德尔的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一边打着节奏高唱着什么。那段日子里,别的人和亨德尔说话,他仿佛刚刚睡醒似的,语无伦次,回答得含糊其辞。
在亨德尔完全沉浸到创作激情的日子里,他的仆人可受苦了。找他讨债的、要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大合唱的演员们、白金汉宫派来邀请他去王宫的使者,都被拒之门外,因为仆人知道,哪怕是自己想要跟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上一句话,也会遭到亨德尔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在那几个没有昼夜概念、只有节拍和旋律的星期里,亨德尔全部的身心都被那从他心灵深处喷涌而出的激流裹挟着,当作品越接近尾声,这激流就越是喘息、奔放。亨德尔将自己囚禁在心灵的房间里,踏着音乐的节奏,他的脚走遍了这所心灵的屋子;时而坐在羽管键琴前弹奏,时而哼唱,时而又回到写字台那里不停地谱写曲子,直至他的手指发出钻心的疼痛。有生以来,亨德尔自己从没有过如此投入的音乐创作,也从没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望的经历。
进入创作的3个星期后,也就是9月14日那天,作品终于在亨德尔的手中完成了。人们永远无法想象,那些前不久还是枯燥苍白的歌词,在亨德尔谱上声乐曲后变成了既生动又美妙的永恒之声,即使在今天,这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这就如同亨德尔那曾瘫痪的身体奇迹般获得新生一样,这颗被永恒之光照亮的心灵如今又为人们创造了奇迹。
这部清唱剧的曲子已经谱写好了,并且自己还弹奏过,那些歌词也变成了优美的旋律,所有这一切都已完成了,就只剩下整个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没有配上音乐,现在,亨德尔只需要抓住这两个紧密连续在一起的短促音节——阿门,创造成一种直冲云霄的声乐。亨德尔心里知道,这两个音节得配上完全不同的音调,还要配上不停变换的合唱;他得让这两个音节得到延伸,还得不断地将它们拆开,再重新组合,以便在最后能产生出充满激情的效果。
亨德尔如同上帝的灵气一般将自己巨大的热情倾注在这部清唱剧收尾的这个歌词上,使它如同宏大和充实的宇宙一般。清唱剧最后的一个词没有放过亨德尔,同样,亨德尔也没有放过这个词。他在这个“阿门”的词上配上了雄壮的赋格曲,让“阿”这洪亮的第一个音节作为最初的原声,在天宇下激荡回旋,直至这个“阿”字的最高音直冲云霄;这个原声将越来越高,随后又降了下来,再升上去,随着管风琴暴风骤雨般地加入,这和声的强度会一次高过一次地四处振荡,充塞整个天空,充塞在全部的和声里,如同天国里的天使们也一同在唱着赞美诗,能够让处在人们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这个“阿门!阿门!阿门!”永无休止的声音中震裂。
当亨德尔谱写完这最后的乐谱后,他吃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羽毛笔从他的手中飘落到地板上,亨德尔已殚精竭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精疲力竭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神志也异常地模糊,如同一个盲人步履踉跄地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往卧室挪动,一到卧室,亨德尔立刻就像一个死去
的人那样,倒在床上沉睡过去。
那天上午,亨德尔的仆人曾三次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的门,他看见亨德尔嘴唇紧抿,眼睛紧闭,身体像大理石雕塑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到中午的时候,仆人故意重重地敲门,在亨德尔面前大声地咳嗽,想以此叫醒沉睡中的主人,可亨德尔好像听不到任何声响似的仍然沉睡不醒。他的助手克利斯朵夫史密斯也跑过来协助仆人,可亨德尔还是如同一块凝固了很久的岩浆静静地躺在那里,当史密斯伏下身子察看睡在床上的亨德尔时,他甚至觉得此刻的亨德尔如同一个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英雄,虽获得胜利,最终因疲惫死去,面无任何表情地躺在床上。可是,亨德尔的助手和仆人当时并不知道,这三个星期以来,亨德尔所获得的胜利和在事业上所取得的功绩。他们都被此刻的亨德尔吓坏了,感到从没有的恐惧,他们看到亨德尔躺在那里那么久都一动不动,担心他再一次中风了。
晚上的时候,亨德尔还在沉睡,他任凭助手克利斯朵夫史密斯与仆人使劲摇晃也不愿意醒过来。这时,亨德尔已经一动不动地沉睡了17个小时。因此,史密斯不得不出去为亨德尔找医生来看病。他并没有一下子就找到詹金斯医生,因为当时詹金斯为了享受这个和风宜人的傍晚,去泰晤士河边钓鱼去了;当史密斯找到他的时候,詹金丝医生因他打扰了自己的雅兴而很不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的,只是在知道亨德尔生病了后,詹金丝医生才收拾好钓鱼的器材,立刻让史密斯和他一起回诊所去取外科手术的器械;因为詹金斯医生估计会给亨德尔做手术,
带好外科器械以便必要时使用。为了作这些准备,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最后,由一匹小马拉着的马车载着他们迅速向布鲁克街出发了。
当他们快要到达的时候,他们看见亨德尔的仆人隔着一条马路挥动双臂向他们示意,并大声地告诉他们:“主人已经起床了,正在吃饭,他所吃下去的东西有6个搬运工吃的那样多。半只约克夏猪的肘子被他三下两下就吞下去了,在喝完四品脱啤酒后还觉得不够。”
当史密斯和詹金斯医生进到屋里的时候,亨德尔果然就坐在堆满各种食物的桌前,样子好像一位心满意足的国王。这就如同他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补足那不分昼夜工作的三个星期的睡眠一样,这一刻里,他正用自己庞大的身躯猛吃狂喝,好像一下子想要把那三个星期里因为创作而消耗掉的能量补充回来。在几乎是没有完全看到詹金斯医生前,亨德尔就已经在开怀大笑了,并且他的笑声越来越大,那大笑声在整个屋子里萦绕回荡。这是史密斯整整三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看到亨德尔的笑脸,对于亨德尔的助手来说,过去的那三个星期,自己没有看到过亨德尔的一丝笑容,亨德尔的脸上只有紧张和愤怒的表情。现在,亨德尔源自天性的率真开朗的性格经过那么久的蓄积之后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发自内心的欢笑声,就像波涛娥起的浪花。在亨德尔的一生中,他还没有如此开怀地笑过,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心已痊愈,并且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在状态如此好的情况下,他却看到了詹金斯医生。他把啤酒杯高高举起来,并在手中轻轻摇晃着向身着黑色披风的医生致意。见此情形,詹金丝医生显
得非常地诧异,他不禁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让我来看病的?亨德尔,你怎么啦?难道是酒精让你一下子变得如此焕发精神?”
亨德尔一边神采奕奕地用眼睛打量着医生,一边大笑,不久后,他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他从桌子边缓缓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羽管琴那里坐下,将两只手的手指在琴键的上方停滞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助手和医生诡异地微微一笑,随后,半说半唱地轻声吟诵起那咏叹调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马上就要将一个秘密告诉你们。”这正是清唱剧《弥赛亚》里的歌词,那歌词也正是如此诙谐地开始的。
当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这柔和的空气时,整个身体也随之立即融了进去,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在这独特的音乐旋涡里,他沉浸着,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瞬间便重新陷进了自己的作品中,他高声唱着,弹着最后那几首合唱曲;而以前,他似乎只在梦中听到过这几首合唱曲,现在,他终于清醒地听到了:“啊!让你的痛苦毁灭吧!”此刻,他感到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歌声越来越嘹亮,好像自己就是整支合唱队,正在热烈欢呼,高唱赞歌。他不停弹着、唱着,一直到"阿门!阿门!”,他把整个身心和所有力量都投入到音乐中,整个房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房屋好像要被音乐的激流冲破似的。
大夫詹金斯完全被亨德尔的音乐迷住了。当亨德尔从羽管键琴旁站起身来时,他不知道如何赞美了,只是机械地说:“嗨,伙计,这是我一生中听到过的最好的音乐了。你是不是被什么施魔法了?”
这时,亨德尔神情凝重地站在那里。真的,这部作品的魔力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诧不已,就如同得到梦中神授一般。亨德尔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用轻得连他们几个人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对医生说:“但,我更愿意相信是上帝帮助了我。”
几个月后,伟大的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在都柏林艾比大街的一幢公寓里,有一天,两个穿着讲究的人到这幢公寓来拜访这位来自伦敦的尊贵客人。他们毕恭毕敬地向亨德尔提出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居住在这座爱尔兰首府的人们,这几个月来,为他们能够欣赏到亨德尔如此惊艳绝伦的音乐作品而感到兴奋不已,因为在这里的人们还从来没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现在,他们听说亨德尔要在这里举行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的首演,他选择这里而不是伦敦,将自己最新的作品奉献出来,他们对此感到万分荣幸。这是一部反响非凡的大型声乐协奏曲,肯定能够带来巨大的收益,因此他们来向这位一向慷慨的音乐大师征求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将他首演的收入捐给他们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面带友善的表情望着他们。这座城市给予他厚爱,让他打开了心扉,他爱这座城市。他微笑着说,他愿意,但是他们应该说明他们将把这笔收入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为了帮助那些身陷各种困境的人。”站在前面、头发花白、和蔼可亲的先生说。“还有那些慈善医院里面的病人。”另一位先生说。他们没忘记强调,他们只希望亨德尔能将首演的收入捐献出来,其余几场的收入仍然归他本人所有。
然而,亨德尔拒绝了。他压低声音说:“不,这次演出的钱我全不要,我自己不会留下一分,我也不想欠别人的债。我要将这部作品永远献给那些病人和困境中的人,因为我也曾经是个病人,这部作品治愈了我,是它从困境中解救了我。”
两位先生望着亨德尔,目光迷惑,好像搞不懂。但是他们立即一边反复道谢,一边鞠躬告别,将这一喜讯传遍了都柏林。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排练的1742年4月7日。座落在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大厅里,只准备了微弱的照明,这是出于节俭考虑。开始这次排练时,整座音乐大厅的长椅上只坐着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他们都是被允许旁听的两个主教堂合唱团团员的部分亲属,在稍微显得寒冷阴暗和潮湿的宽敞的大厅里,等待聆听来自伦敦的这位音乐大师的音乐新作。排练中,当多声部宛若洪流奔涌的合唱刚转入低鸣时,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先前零散地坐在音乐大厅长椅上旁听的人不由自主地聚集到了一起,悉心倾听和感叹赞叹的人群慢慢地在排练舞台前形成了黒压压的一片。如此气势雄浑磅礴的音乐让这些人,在这有着千钧之势、强劲的音乐面前无法承受,仿佛要是独自一个人倾听就会被它冲走、拽跑一样;因此,他们好像一群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越来越紧地聚集,用心倾听着,他们想从这交织着各种声音、不断转变形式、又气势雄浑的混声合唱中获取信心一般。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自己的谦卑与渺小,人们似乎愿意被这种气势宏大、强悍、猛烈的音乐震撼,并紧紧地跟随着它。一
阵一阵的情感波浪携带着欢乐向人们袭来,并传遍了聆听的人的全身,当"哈利路亚”的歌声第一次雷鸣般响起时,旁听者中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了,接着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好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巨大力量所控制住一样,不由自主地不愿再伏贴在地上,而是站起身来,以便紧跟着“哈利路亚”的合唱去接近崇高的上帝,并向主表达出自己作为仆人那样的敬畏之意。在《弥赛亚》清唱剧排练完后,他们便立刻跑出音乐大厅,在都柏林城的大小街巷里奔走相告,一部旷世的音乐巨作问世的消息让整个都柏林的人们激动不已。
4月13日,也就是那次排练后的第六天的晚上,都柏林的人们在音乐厅的门前聚集着。为了给大厅腾出更大一点的空间给前来看清唱剧的人们,都柏林的女士们那晚没有穿传统晚礼服的钟式裙,贵族绅士们也没有佩戴装饰的佩剑,700人的听众汇聚一堂(这个是在当时都柏林听音乐剧有史以来破纪录的数字),大厅里,人们在低声地谈论着这部作品所获得的赞誉,但当音乐开始时,嘈杂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连人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紧接着,排山倒海的多声部合唱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震颤得似乎要迸发出来。这时,亨德尔亲自站在管风琴的旁边,他要监督并参加自己作品这次的演出。自这部作品脱稿之后,到开始演出,亨德尔好像从来就没有创造过、演奏过、听到过这部作品似的,觉得它非常陌生,他的心在这股独特的音乐激流里再一次地受到了震荡,现在他完全地沉浸到这部作品里去了;当音乐最后的“阿门”合唱开始时,他也不知不觉地加入进去跟着合唱队一起高唱。可当这部清唱剧结束,听众的欢呼赞美声如同潮水般在整个大厅汹涌、经久不息地回荡时,他却悄然走
开,躲到舞台的角落去,以免自己忍不住向那些真心诚意向他致谢的听众表达谢意,因为此刻他要致谢的是上帝,是上帝将这部作品赐予他的。
自此以后,音乐创作的闸门打开了,激情与灵感的激流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亨德尔屈服,也没有什么能够再次打倒这位获得新生命的人。虽然他所经营的伦敦歌剧院将再次面临破产的危险,债主们日复一日地向他讨债,可亨德尔真正地站了起来,他已经能够经受得起任何狂风巨浪的袭击。这位年岁已60的老人,尽管岁月渐渐消减了他的力气,手臂已不再灵便,双腿因痛风病而不时地痉挛,可面对着他人制造出来的种种困难和障碍,他已经知道如何光荣地去战胜;因此,老亨德尔仍不知疲倦地创作着,神态自若地沿着自己作品的里程碑向前走着。在创作《耶弗他》时,他双目失明了,可仍旧在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像贝多芬在自己听不见声音的情况下一样,孜孜不倦、毫不退缩地创作。亨德尔在人世间越是伟大,他在上帝的面前就越是表现得谦恭和虔诚。
亨德尔一生中和所有对自己严格要求的、真正的艺术家一样,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也从不自得自满,可对于《弥赛亚》这部清唱剧十分喜爱。他之所以对这部作品满怀感激之情,是因为这部作品将他从绝境之中解救了出来,还因为在这部作品的创作中,他自己拯救了自己。这部作品成功之后,亨德尔每一年都要在伦敦演出它,并且把演出所得的500英镑的全部收入捐献给医院,用来帮助医治那些身患残疾的人和救济深陷困境里
的人。亨德尔还准备用这部曾令他顽强走出绝境的作品向这个世界告别。
亨德尔74岁的时候已身患重病,可在1759年4月6日的那天,这个双目失明、全身因为疾病和衰老、连走路也颤颤巍巍的人还是在科文特花园剧院再一次走上了指挥台,站在了众多音乐家、歌唱家以及他忠实的崇拜者中间指挥了自己最后一场音乐演出。虽然那时亨德尔双目已经失明,可当如潮汐般向他汹涌而来的各种乐器声响起,暴风骤雨般的合唱团的合唱声向他席卷而来时,他原本因疲惫而黯淡的面容顿时变得容光焕发,委靡的精神随即振奋起来,他高举着双臂,精神充沛地指挥了整场音乐演出。整场演出中,他始终和大家一起放声歌唱,样子非常地虔诚,就如同站在自己灵柩旁边为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祈祷的牧师那样。在整场音乐演出中,只有一个瞬间,那就是当亨德尔喊“长号吹起”和所有的铜管乐器嘹亮地被吹响时,亨德尔全身战栗,他抬起头向天空久久凝视,仿佛是自己已准备好去面对上帝最后的审判一样。亨德尔好像很清楚自己已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上帝赋予他的使命一样,他完全可以昂首阔步地走向对他微笑的上帝了。
演出结束时,亨德尔的朋友们异常感动,在他们把失明的亨德尔送回家时,他们已经感觉到这是他们和亨德尔的最后一次告别。疲惫不堪的亨德尔躺在床上,嘴唇微微颤动地低语着,自己希望在耶稣受难日的那天死去。对此,在场看护病重中的亨德尔的医生们诧异不已,因为他们并不清楚,正是4月13日耶稣受难的那天,亨德尔被命运那沉重的手击倒,也是在那一天,他的旷世著作《弥赛亚》公演,他的身心曾在那一天死去,可是又正是
那一天,他奇迹般地又再次站立起来。此刻,亨德尔希望自己在重新站立起来的那天死去,用此来证明自己从此获得如同耶稣那样的永生。
确实,上帝是能够主宰我们的生,还能驾驭我们的死。亨德尔的生命能量终于在4月13日消耗殆尽,他那庞大的身躯仿佛一个空洞而沉重的躯壳,静静地躺在褥垫上,这个更能回荡大海波涛声的亨德尔的空贝壳里,那我们无法聆听到的音乐仍在回响激荡,似乎比他生前听到的更为优美动听、悦耳和奇妙。这滚滚波涛般的音乐逐渐地在亨德尔消失生命活力的身上带走他的灵魂,这音乐还轻轻地将亨德尔的灵魂托举起来,将它带到浩渺的宇宙里,并永久地在永恒的宇宙里回荡。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时,人类最伟大的音乐家乔治腓特烈亨德尔终于离开了无法让他永生的尘世。
四■个流星般的天才
法国大革命取得了胜利,欧洲其他国家的统治者惊慌失措,纷纷扬言要派遣军队,主持公道,就这样,一场正义的保卫革命战争开始了。普奥两国的联盟军队马上就进入到法国的国境。
在此同时,鲁热像在为某个陌生人作口述笔录一样,速度越来越快地将《马赛曲》的词曲谱好。如同有一股神竒的力量把这个本来非常平凡的人拉到了离他本我万里之遥的地方,又将他像一颗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芒的流星般射向天空……
1792年,法国的立法会议对于皇帝与国王们的联合行动是战是和已犹豫了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连路易十六自己也在犹豫不决,因为他担心,革命党人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都会带来危机。各个党派也有不同的意见: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吉伦特派极力主张开战,而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则极力主张和平,因为这样有利于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夺取政权。然而形势却越来越紧张,报刊杂志上发表着各种论调,俱乐部里面的人们也在各抒己见,并且出现了越来越多耸人听闻的谣言。公众舆论也越发激进。因此,4月20日那天,法国国王终于向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时,这一决定就如同往日那样成为一种解脱。
在几周内,巴黎的天空就像罩着电压似的,让人烦躁不堪;那些边疆城市更是蠢蠢欲动。军队已经将全部的临时营地都集结了。武装志愿者和国民自卫军在每一座城市、村庄检修要塞。阿尔萨斯地区的人们最清楚法国和德国间的交锋会像往常那样最先降临到他们这个地区。对他们来说,在莱茵河另一岸的所谓敌人,可不是巴黎人
印象中那种模糊、激昂的修辞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那些正在开过来的普鲁士军队离得那么近,从加固了的桥头堡旁、主教堂的塔楼上,都能一眼看到。德国人的隆隆滚动的炮车和铿锵碰撞的兵器,以及军号阵阵的声音随风飘过月色之下粼粼波光的河流。所有的人都知道,普鲁士此刻静默的大炮只要一声号令就会喷射出闪电和雷鸣般的火光,发出巨响。一场千年之争的德法之间的战争再一次开始了,只不过这次法国是为了争取新自由,而德国是为了维护旧秩序。
1792年4月25日,这一天,当驿站的邮差紧急地将巴黎宣战的消息传到斯特拉斯堡城时,顿时,市民从大街小巷涌向公共广场,驻扎在那里的所有军队为了出征,也接受了身披三色绶带的迪特里希市长的最后一次检阅。当他挥舞着镶嵌着国徽的礼帽向准备出战的士兵致意时,战鼓和军号的声音让议论纷纷的市民们停止了所有的交谈。在迪特里希大声地用法语和德语向聚集在市中心广场的人们宣读了巴黎的宣战书后,军乐队奏响了《前进吧!》这第一支临时性的革命战歌。这支纵情又富有激励性并诙谐的舞曲,在即将出征的士兵们沉重整齐的步伐声中一下子增加了威武的节奏。阅兵式完后,聚集在中心广场的人们带着被激励起来的爱国热情散去。
一时间,斯特拉斯堡的大街小巷的大小咖啡馆、俱乐部里,到处都是发表煽动性演讲的人和散发传单的人。“公民们,警钟已经敲响了!拿起你们的武器,把战旗在手上高高举起!”一类的口号,出现在各种报纸、布告上,演讲者与每个公民的嘴里全都是"前进,为自由而战的人们!让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头戴王冠的暴君
们瑟瑟发抖吧!”这样富有节奏而又坚定有力的声音,围观的群众每一次都会对此报以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斯特拉斯堡的街道和广场空地上始终都有为宣战而欢呼的民众,可这也避免不了另一些人因为忧虑和恐惧宣战而悄声嘀咕的人,只是他们欲言又止或者私下里窃窃私语罢了。所有的母亲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德国兵杀害,所有的农民都在担心自己的财产遭到暴徒洗劫、自己的庄稼遭到践踏。只有身为斯特拉斯堡市长的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和当时法国的进步贵族一样,决心为争取自由的事业而献身,因此他可以把宣战的那天在斯特拉斯堡变成一个公众的节日,并用慷慨激昂和铿锵有力的声音向人们表明自己坚定的信念,从一个聚会场地赶到另一个聚会场地,激励人民,并犒赏出征的士兵以美酒和美食。
到了晚上,他又邀请军队的各级指挥官和斯特拉斯堡的重要文职官员,到布罗格利广场旁的自己宽敞的府邸参加欢送会。隆重而热烈的氛围让这个欢送会一开始带有庆功的色彩。坐在主宾席上的是对这场战争有着必胜信念的将军们,而年轻的军官们则认为这次战争能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新的意义,在宴会上自由交谈或者相互鼓励;有的因冲动相互拥抱,有的则因兴奋拔出战刀在空中挥舞,有的在慷慨激昂地演讲,有的则在为祝福干杯。无一例外地,这些人在宴会上的所有言辞都在重复宣言与报刊上的那些豪言壮语:“前进!让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是到了拯救我们祖国的时候了!胜利的旗帜已经展开,那些头戴王冠的暴君必定瑟瑟发抖!把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时刻到来了!让我们为了法国国王和这三色旗,为了自由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此时此刻,法兰西全国
上下空前地团结,所有的人对于这场战争的胜利以及自由事业充满信心。
就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迪特里希市长突然想起,自己身旁这位其貌不扬但温文尔雅的要塞部队年轻上尉鲁热,曾经在半年前宪法公布时,写过一首很棒的自由颂歌。军团中的音乐家普莱叶尔读后立即为其谱了曲,这首颂歌简朴严肃、朗朗上口,非常适合军队演唱。军乐队已经把它练熟,曾经在公共广场上演奏并且大合唱过。而眼前,用音乐来体现宣战和出征的庄严场面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所以,迪特里希市长以随意的语气问鲁热上尉(他擅自为自己的名字加了个贵族的标志“德”,于是他的名字就成了鲁热德利勒,其实他并没有这样的权力)——就像对一个朋友请求帮个小忙一样——在这种爱国情绪高涨的关头,他是否愿意为那些将要奔赴战场的勇士们写些歌词,为明天就要踏上征途的莱茵将士们写一支战歌。
鲁热性格谦虚平和,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出色的作曲家——他的诗歌从没公开过,他创作的歌剧也没有得到过演出机会——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他擅长的是即兴诗。为了让市长和市长的朋友们高兴,他说他愿意从命。是的,他想尝试一下。“太好了!鲁热。”在对面就坐的一位将军一边向他敬酒一边说,战歌完成后要马上送到战场上,交到他的手中。一首能够鼓舞斗志的爱国主义进行曲正是莱茵军需要的。在这期间,又有人开始热烈地聊起来,然后又是干杯声、喧闹声。热情之浪很快就将他们之间的短暂交谈淹没了。宴会越发热闹、令人沉醉,越发激动疯狂,一直到下半夜,宾客们才从市长宅邸散去。
下半夜了。这就意味着因宣战而令斯特拉斯堡激动的4月25日已经结束了,4月26日已经悄然到来。虽然夜色依然朦肽,但这种安静的黑夜仅仅是一种表象,整个城市依然弥漫着兴奋的气氛。士兵们正在兵营里为出征作最后的准备,紧闭门脸的店铺后门,一些小心翼翼的人或许已经悄悄溜走了。一队一队的步兵正在街道上整装待发,通信骑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在里面,接着是炮车驶过时发出沉重的隆隆声,单调的口令一个哨位一个哨位地传递着。敌人已经兵临城下,这座城已经处于危险之中,居民们情绪高亢,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他们难以入睡。鲁热当然也不例外。此时的他已经回到了位于中央大道126号的房子里,登上了螺旋楼梯,进了自己那间朴素的小屋里。他的心情也是一样地激动,而且他并没有把许下的诺言忘记,他要抓紧时间谱写一首战歌、一支进行曲献给莱茵军。他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烦躁不安。该如何开头呢?如何开头?各种演说、宣言、祝酒词里的那些鼓舞人心的句子依然在他脑海里纷乱地盘旋:“公民们!拿起你们的武器!前进!向往自由的人们!……消除专制!……举起战旗!……”然而此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还有以前听过的一些话,想起了那些担心自己儿子是否安全的妇女,想起那些担心法国的田野会遭到外国士兵践踏的农民,这头两行歌词,他几乎是下意识写出来的,那是所有呼喊的回音、记录和反响。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于!荣耀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时他顿住了,停了下来,这样的开头很不错,恰到好处。现在,他需要找到可以和上歌词的节奏和旋律。他把自己的小提琴从柜橱里拿出来,调试了一下,很棒。很快,开始几拍的节奏就和歌词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了。他赶快接着往下写,那种力量好像从身上奔涌而出,推着他继续向前。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一切情感:那些在街
道上、宴会上听到的话语;对暴政的仇恨;对国土的忧愁;对胜利的信念;对自由的追求--时间都汇集到了
一起。无须构思和编撰,鲁热只要把在今天一天广为传播的话语和上节奏和旋律,就可以将全国人民共同的、最深切的感受传达出来、唱出来。
而且,他在作曲上也不需要费太多脑筋,因为节拍已经来自街上,来自时间,来自军队行军的步伐、军号的吹奏、辚辚的炮车声,那振奋人心的节奏已经穿透紧闭的百叶窗,进入他的耳中——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也没有刻意地竖起耳朵去听,然而这天夜里,他却听到了那节拍,藏在他平凡躯壳中的耳朵,对时间却有敏感的触动。就这样,旋律越发趋于那全体国民欢呼的节奏。
鲁热写得越来越快,就好像有人在口述,他在记录一般——作为一个小市民,他那狭隘的心灵中从来都没有如此汹涌地爆发过灵感。这狂热和激情并不是他个人的,而是受一种神奇的魔力驱使,推动他进发激情,把这个本来非常平凡的人拉到了离他本我万里之遥的地方,又将他像一颗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芒的流星般射向天空。就在一夜之间,这位再普通不过的鲁热德利勒上尉便成为一个不朽的人。他那创造性的歌词集合了街头巷尾、
报刊上最原始的呼声,升华为不朽的诗篇,和它万古流传的曲调相映生辉。
我们面对神圣的祖国,发誓向敌人复仇!我们渴望宝贵的自由,立志要为它而战!
接着,他写下了从第五节到最后一节的全部歌词,激情贯穿在整个诗篇中。歌词和旋律交融,完美无瑕。这首不朽的歌曲终于在黎明时分诞生了。鲁热关上灯,躺到床上,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刚才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如此思路清晰、灵感四溢,而现在,又不知道是什么把他带入了梦乡。而现实就是如此,他又重新失去了那属于诗人和创造者的天分。然而,那已经诞生、脱离了这位酣睡者的作品却依然摆放在桌子上。它就像奇迹一般飘然而至,降临到他身上。这首歌的词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诞生的,其创作速度之快,词曲交融之和谐,在各族人民的文化史上都难以找到能够与之相媲美的第二首。
大教堂的钟声像平常一样,提醒着人们新一天的凌晨已经到来,小规模战斗交锋已经开始,莱茵河的晨风带来了零星的枪击声。鲁热被这声音唤醒,但睡意犹存,他努力地从床上坐起来,隐约想起好像发生过什么和他有关的事情,但也只是模糊的印象。接着,他猛然看到那张摆在桌上墨迹未干的纸。诗歌?我什么时候写过诗歌?歌曲?这难道是我亲自创作的?我是什么时候为这首歌作曲的?噢——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迪特里希市长昨天
委托我为莱茵军写的那首进行曲吗!他一边看着那歌词,一边跟着哼唱起来。然而,就像大部分作者一样,他总是感觉自己刚刚完成的这部作品不是很好,幸好自己团里的一位战友住在隔壁,于是,他让战友帮他看一看,并且给他唱了一遍,而这位战友看上去对这首歌还是非常喜欢的,只是提议作几处小改动。在这样的肯定和嘉许下,鲁热获得了信心,他心怀作者常有的迫切感和对能够如此快速地完成诺言的自豪感,立即向迪特里希市长家中赶去。
此时正是清晨,市长正在花园里散步,思考着他的一篇新的演说稿。鲁热,你刚才说什么?这么快就完成了?好啊,那就快让我听听吧。
于是,他俩走进客厅。鲁热唱着歌词,市长用钢琴伴奏。这一大早就响起的音乐声吸引了市长夫人来到房间。她说,她愿意将这首新歌誊写几份。作为一个专业的音乐家,她还愿意为这首歌曲配写伴奏,这样就可以在今晚家里举行的集会上,和别的歌曲一起演唱给朋友们听,于是,颇为自负于自己甜美男高音的迪特里希市长便更加认真地钻研起这首歌来。
4月26日晚上,就在市长家的客厅里,这首在这天凌晨刚刚才完成作词谱曲的歌,让那些特地挑选出来的上流社会人士成为第一批大饱耳福的人。
对此,听众们都以友好的态度报之掌声,这是对在场的作者表示祝贺必不可少的礼节。然而,斯特拉斯堡大
广场的德布洛格利饭店的客人们当然无法预感到,他们生活的世界即将降临一首不朽的歌曲。
一个伟大的人或者一部伟大的作品通常是很难被同时代的人一眼识出的,就连市长夫人都没有发觉这将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我们可以从她写给自己兄弟的一封信中得到证实。在信中,她将这个奇迹的诞生简单地说成是社交界的一件普通事:“你知道的,我们要在家中招待很多人,总得想些新点子来作为消遣,所以我丈夫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让人为一首即兴的歌词作曲。工程部队的鲁热德利勒上尉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而且还会作曲和写诗,他没用多长时间就写出了一首军歌的曲子,而我丈夫的男高音也很优秀,立即就将这首歌演唱了出来。这是一首有魅力而且有特色的歌曲,他唱得非常好,感情饱满;而我,也出了力,将我写伴奏的才能发挥了出来,写了钢琴和其他乐器的总谱,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已经在社交界演奏过这首歌,受到很不错的评价。”
这句“受到很不错的评价”,我们现在看来是非常平淡的,只不过是表达一个不错的印象和一般性质的称赞。然而,在当时,这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为在这样的一次演出中,《马赛曲》无法将它真正的力量显示出来,他并不适合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夹在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之间,用甜美的男高音来演唱。
它是一首富于战斗性的军歌,节奏感强烈,情绪激昂。“公民们,拿起你们的武器!”这是对成群结队群众唱的,真正能够表现它的是大步前进的军队、嘹亮的军号以及铿锵作响的武器。
这是一首为那些团结一致去共同战斗的人们创作的歌曲,而不是为那些安静地坐在咖啡馆里欣赏音乐的人写
的。因此这首歌曲适合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合唱,而不适合男女高音歌唱家独唱,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适合作为胜利凯旋归来演奏的曲子,也适合在国家蒙难时用来表达悲伤的歌曲,更是一首适合于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属于全法兰西人民的国歌。虽然这首歌曲的创作者的创作动力来自当时全法兰西人民的爱国激情,可在当时并没有得到更广泛地流传。当时法兰西的军队还不知道这首进行曲,法兰西大革命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这首不朽的战歌。这首歌曲的歌词在当时还没有在法兰西人民的心中得到广泛的共鸣,这首歌曲的旋律还没有飞入全法兰西人民的心中。
连鲁热德利勒自己也没有想到奇迹在一夜之间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如同一个梦游者那样,在非常偶然降临的神秘力量的引导下写下了这样伟大的歌曲。当被邀请而来的客人为这首歌曲热烈鼓掌,并彬彬有礼地向他祝贺时,天生胆大却又资质平庸的利勒当然感到高兴,怀着一个小人物的虚荣心,想着今后一定要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尽量炫耀这个成就。为此,利勒还在咖啡馆亲自为他的战友们演唱了这首歌,还请人抄写了几份副本分别给莱茵军团的将军们送去。与此同时,斯特拉斯堡乐团接到市长的命令排练了这首《莱茵军战歌》,并且在部队出发时,斯特拉斯堡自卫军乐队在广场上演奏了它。有一个斯特拉斯堡的爱国出版商还对外宣布,准备出版这首《莱茵军战歌》,因为这是吕克纳将军的一个部下怀着敬意给将军创作的。但莱茵军团里没有一个将军在军队行军时想演奏或让士兵唱这首军歌。因此,“前进!前进!祖国的儿子!”这首歌曲,在这一刻看来还仅仅是鲁热个人
在沙龙里的一次偶然的成功,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事件,并且迅速会被多数人遗忘的事件而已。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会有哪一部蕴含强大能量的作品被埋没或者长久地被封存,也不会有哪一件优秀的艺术品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遗忘,虽然会有暂时被禁锢或者埋葬的可能,但,终究有一天,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它会冲破所有阻碍脱颖而出。这首《莱茵军战歌》在刚被创作出来的一两个月里,人们没有听到过它,歌曲的手抄本和少量的印刷本也只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手中流传着。然而,一件作品若是能够真正地将哪怕是一个人的激情点燃,就已经够了,因为无论是哪种真正的激情,它本身还可以激发出更多更大的创造才能。
6月22日这一天,在法国马赛的宪法之友俱乐部,人们正在为即将出征的志愿者举行欢送宴会。身着崭新的国民自卫军军服的500名朝气蓬勃的青年人,整齐划一地坐在长桌旁,一种与4月25日斯特拉斯堡相似的气氛弥散在他们中间。在这场宴会上,马赛人所特有的南方气质使得整个气氛显得更加地亢奋、热烈与冲动,所不同的是,这时的马赛人没有像刚宣战时那样对战争充满必胜的信念了。因为这些刚从莱茵河对岸撤回的革命的法国军队不同于那些高谈阔论的将军们;况且德军现在已经深入法国境内,法兰西人的自由和自由事业正面临威胁,处在紧急危难关头。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一个叫米勒的年轻学生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放,他站起身来,四周的人们以为他要进行致辞或演讲纷纷地安静下来。但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米勒并没有演
讲,而是挥动右臂高唱了一首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新歌。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哪里学会这首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子!”
这歌声在此情此境中好像火花遇见了火药一样,顿时把人们的感慨和情绪带到了高潮。那些明天就将要开赴战场去为自由而战,为祖国献身的热血青年,在听到这歌声后都认为它把自己内心最真挚的情感与愿望表达了出来。他们潜藏在内心的激情被歌声的节奏激发出来,歌曲的歌词深深地打动了他们,曲调也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曲调,情不自禁地跟着米勒唱了一遍又一遍,宴会当中所有人的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全体起立,高举起酒杯齐声高唱:“公民们,为自由武装起来!公民们,去为祖国而战!”
雄壮的歌声将街道上的人们吸引过来,最后这些被歌声吸引过来的人们,也加入了歌唱的队伍。第二天,成千上万的马赛人都在哼唱这首歌,人们开始散发这首歌新出的唱片,直到那500名马赛志愿军勇士出发的7月2日那天,这首歌已经被传唱开了。当马赛的勇士们在行军的路途上感到疲劳,他们的脚步变得无力时,只要队伍里有一个人唱起这首歌,这首歌有力的节奏就会重新赋予他们无穷的力量。
当这支由志愿人员组成的军队经过某个村落时,这首被他们反复哼唱的歌曲马上就会引起当地人的注意,当地人会好奇地聚集在一起,跟随他们一起高唱这首歌曲。
现在,这首歌曲完全成为马赛志愿军的军歌了。可这些马赛人根本没有想到的是,这歌原本是为莱茵军团而
写的,他们甚至也不知道这首被他们当成生死信条的军歌的作者是谁,它于哪一年被创作出来。这歌就像马赛军的一面旗帜,在他们斗志昂扬的行军中传遍世界。
不久,鲁热的这首圣歌便被人们命名为《马赛曲》,那是在马赛人从巴黎郊外进入巴黎的时候,马赛志愿军的军旗和这首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7月30日的那天,成千上万的巴黎市民站立在街头等待着他们,以便隆重地欢迎这些赶来巴黎救援的人们。当500名马赛男子随同这首歌曲的节奏,一遍遍高唱着这首歌曲大步向巴黎走近的时候,欢迎他们的所有巴黎市民都在用心聆听,他们想知道马赛人到底唱的是哪一首歌,竟然让人如此心潮澎湃。这首歌如同让人振奋的号角,伴随着战鼓的鼓点敲扣在人们的心弦上:“公民们,让我们武装起来!”在短短的两三个小时之后,这首马赛人高唱的歌曲就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回荡。而那首《前进吧》的歌曲现在一下子就被人们遗忘了,巴黎大革命的人们终于找到了能够完全表达自己心声的声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歌。
就这样,这首歌曲在巴黎如同雪崩般地、势不可挡地飞散开:它在宴会上、剧场与俱乐部里被人们放声高唱,后来甚至在教堂里,当人们唱完赞美诗后也会唱起它,不久后更是替代了赞美诗公然地在礼拜后被人们高唱。
在短短的一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这首《马赛曲》就成为法兰西的全民会唱的歌曲,成为全法国最能激励斗志的歌曲。时任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的赛尔旺独具慧眼,他马上就认识到这首歌曲具有鼓舞斗志、振奋人心的无
与伦比的力量。因此,他立即签发一道紧急命令,印刷10万份送发到军队中去。于是,这个当时还不为人知的歌曲作者的作品,在两三天内的发行量比拉辛、伏尔泰和莫里哀所有的作品的发行量还要多得多。从此,法兰西没有一个节日不是以《马赛曲》作为压轴曲目,没有一次战斗不是从军乐队演奏《马赛曲》开始。
在法国的热马普与内尔万战役时,许多团队在发动决定性冲锋时,都齐声高唱着这首歌曲编队进行冲锋。这时,那些以前只知道用双份犒劳酒的老办法激励士兵的敌军将领也惊诧地发现,当成千上万的法国士兵高唱着同一首歌曲,如同海啸般咆哮着冲锋时,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此刻,《马赛曲》就如同插上翅膀的胜利女神奈基,振翅翱翔在法国的各个战场的上空,给无数法国人带来勇气和不可战胜的信念。
而这个时刻,鲁热这个不为人知的法军上尉正在为修筑防御工事,在许宁根驻地自己的营房里一丝不苟地绘制防御工事的图纸。这时的他也许早就忘记了自己于1792年4月26日深夜创作的《莱茵军战歌》,而在他通过报纸看到这首歌曲如同暴风骤雨般地征服整个巴黎时,他简直无法想象这首洋溢着必胜信念的歌曲中的每一个节拍和词语,只不过是那天深夜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一种奇迹罢了。
当这首军歌在法国响彻云霄、缭绕天宇时,整个法国并没有人把创作这首歌曲的作者捧到天上去,也没有人去关注这位名叫鲁热德利勒的上尉;好像这首战歌所赢得的巨大荣誉只属于歌曲本身,和它的作者鲁热一点都没有关系。命运有时就是如此残酷。人们在印刷歌曲时并没有将鲁热的名字同时印上,而这个已习惯了不被他
人重视的人,对此也不以为然。虽然他的这首不朽的战歌推动了巴黎革命的进程,可鲁热自己并不是一个革命者,相反,他那时还想尽自己的全力来阻止这场革命。
鲁热早就对革命厌倦了,当巴黎和马赛起义的民众高唱他创作的歌曲,对杜伊勒里王宫发动猛攻和推翻国王的时候,他拒绝为新的共和国效力而辞去自己的职务,同时他也拒绝为雅各宾派服务。在这首战歌中,“渴求宝贵的自由”这句歌词代表了他真实的内心,鲁热对于法国国民公会里的新独裁者和暴君的厌恶情绪并不亚于对法国周边的国王和皇帝的憎恨情绪。当他的朋友,那两个对《马赛曲》诞生起到过关键作用的吕克纳将军(他的这首歌曲是献给他的)和迪特里希市长,以及当他创作完的第二天晚上听《马赛曲》的头一批听众(军官和贵族)们,一个接一个被推上断头台时,鲁热不满地对罗伯斯庇尔福利委员会进行了公开表白。
更荒唐的是,作为一个革命诗人的鲁热自己不久后也被当成反革命被捕,并指控他犯有叛国罪。一直到罗伯斯庇尔被推翻的热月9日那天,沉重的监狱大门被打开,这才使得法国革命免遭了将激励过这次革命前进的战歌的作者送交给“国民剃刀”的奇耻大辱。
要是鲁热当时真的被处死,也可谓死得壮烈英勇了,而且也免去了日后遭受的穷困潦倒、糊里糊涂度日的生活。更不幸的事情是,在鲁热40多年的生活中,他虽然度过了成千上万的日子,可是真正对于他有意义的日子只有一天。
这个平庸、擅自闯进不朽者行列的作者,后来被军队开除,并取消了退休金;他所创作的歌剧、歌词和诗歌都没有获得演出和出版,看来命运并没有宽待他。后来,这个小人物做过各种各样并非干净体面的工作,并在穷困潦倒中度过了渺小的一生。虽然,卡诺和拿破仑都曾出于同情想给予他一些帮助,可到后来还是没有能够如愿以偿。
一次偶然的机会,命运让鲁热做了3个小时的天才,然后又不屑一顾地将他残酷地抛回到原先他所在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上。就是因为这样残酷的命运,鲁热的性格里就像是被掺进了毒素,他变得特别乖庚,对每个执政者都是一肚子的不满和牢骚。他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无礼信件给想提供帮助给他的拿破仑,公然表示自己自豪于曾经在全民投票时投了拿破仑的反对票。他因为自己经营的生意而被卷进一些不光彩的事件里,甚至因为一张空头支票而被关进了圣佩拉尔热的债务监狱。他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债主跟踪堵截他,警察们总是找上门来调查,最终,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省里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
他远离人群,人们已经遗忘了他,他就像在坟墓里窥探着自己那首不朽歌曲的命运。他听说那战无不胜的军队已经将《马赛曲》带到了欧洲每一个国家,然后,他又听说拿破仑要将这首过度革命化的歌曲在自己登上皇位之前从所有的节目单中撤掉,最终,他听说波旁王朝的后裔将这首歌彻底禁止了。
1830年7月,已经过了一代人的时光,革命再次爆发,巴黎的街道上又一次响起马赛曲,旧日的生机和力量
重新点燃。鲁热以诗人的身份得到了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力浦赠送的一笔菲薄的养老金。他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只是隐约的记忆,然而这一切对于这个与世隔绝太久的老人来说,却如同一场梦。当1836年,这位76岁高龄的老人在舒瓦齐勒罗瓦去世时,他的名字已经几乎没有人能够叫得出甚至为人所知了。
但是,当又一次过去几代人的时光,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马赛曲早已作为法国国歌,重新在法国的每一个战场上空响起,这位卑微的上尉的遗体也被送到荣耀军人教堂里安葬,和其同放一处的,还有曾经也是卑微少尉的拿破仑的遗体。这样,令这个平庸而又曾经创作出一支不朽战歌的作者备感失望的祖国,终于赐予他一块供其长眠的荣耀墓地,虽然,他的角色不过是短短一夜的诗人。
五决定命运的I分钟
拿破仑30岁的时候发动了一次政变,并自任为法国元首,那天是1799年11月9日。紧接着,1804年,拿破仑的权势达到顶峰,法国元老院授予他皇帝的称号。拿破仑在1814年3月31日被反法联军打败,被迫退位,并被反法联军囚禁在位于地中海的厄尔巴岛。次年,也就是1815年3月拿破仑潜逃回法国,同年3月20日重新称帝。此时,正在维也纳准备召开瓜分法国会议的欧洲各国君主立即临时组成第七次反法同盟,同年6月18日在比利时的滑铁卢打败拿破仑的军队,拿破仑再次被赶下王位并被流放到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岛。
命运从来都是青睐强权的人和勇敢的人,命运总是屈从于这样的人物: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总是喜欢这些与自己一样不可捉摸的强悍人物。
但是,有时也会出现很罕见的情况,命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奇怪的心态,竟然把自己抛给一个平庸的人。有时,一个无能的人瞬间就掌握了命运之线,这是历史上最让人诧异的瞬间。那些平庸之辈像一阵风暴似的被卷入了英雄们的世界。但是当上天将重任交付给他们时,他们与其说是感到荣幸,不如说是惊慌失措。这些主动投怀送抱的机缘总是被他们慌慌张张地从手里丢掉。确实,极少有平庸者能够将机缘一把抓住,然后平步青云。因为上天只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将重任交付给平庸的人。如果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1.格鲁希
正在进行的维也纳会议上,弥漫着跳舞、嬉戏、调情、欺诈、吵闹,此时,如一枚炸弹一般破空飞来一则震惊四座的消息:像一头被困的雄狮一样的拿破仑已经闯出了厄尔巴岛的牢笼。而后,其他的信使也都纷纷带来了新消息:里昂被拿破仑占领了;国王被他赶走了;狂热的军队又挥舞着旗帜倾向他一边;他已经回到巴黎了;他已经在杜伊勒里王宫入住了——莱比锡大会战和20年艰辛的战争全都成了徒劳^那些刚刚还在相互不停指责、吵闹抱怨的大臣就像被一只利爪钳住了一样,重新聚集在一起,他们匆忙地从英国、普鲁士、奥地利、俄国的军队中分别抽调出一支来。现在,他们要再一次联合起来,将这个篡权者彻底击败。欧洲的那些合法皇帝从来都没有这么惊慌不安。法国北边,威灵顿已经开始进军过来,而在另一个方向,布吕歇尔率领的一支普鲁士军也作为他的支援部队正在靠近。莱茵河畔,施瓦尔岑贝格严阵以待;而德国境内,后备军俄国军团正在缓缓穿过。
很快,拿破仑就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形势是如此地千钧一发。他心里明白,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猎犬集结成群。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结成一支欧洲盟军之前,在自己的帝国没落之前,他必须将他们一个一个
攻破;他的行动必须迅速,否则国内就会一片怨声;他如果想取得胜利,必须赶在共和分子重整旗鼓并且联合王党分子之前,在诡计多端的两面派富歇和同他一样龌龊的塔列兰联合起来并且在他背后捅一刀之前,他必须凯旋归来;趁着自己的军队热情高涨,他必须将敌人一鼓作气地了结。每一天、每一小时都是损失,充满危险。于是,他匆忙地将赌注押在比利时这个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上面。6月15日凌晨3点,目前仅有的一支拿破仑大军的先发部队越过了比利时的边界。6月16日,在林尼,法军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很快地将他们击败。这是拿破仑冲出牢笼后第一次非常凶狠的攻击,虽然不是致命的一击。被拿破仑打败可并没被消灭的普鲁士军很快就退到布鲁塞尔去了。
与此同时,拿破仑正在筹备第二轮攻击威灵顿的军队的计划。他既不给对手稍微喘息的进会,也不允许自己有喘息的机会,他非常明白每耽搁一天的时间,就意味着自己给对手增添力量的机会。对于拿破仑来说,胜利的捷报就如同烈性烧酒一样,能够给自己身后的法国以及流血和不安的法国人民如醉的狂喜。6月17日,当拿破仑亲自率领自己的军队抵达四臂村的高地前时,他的对手,这个意志顽强又处事冷静的威灵顿早就在高地上修筑好工事,严阵以待。拿破仑对这次战役的部署不同于以前,他做得非常详细周到,下达命令时也非常地明确和清晰。在进攻方案上不仅反复斟酌,而且也充分地预计到自己军队所要面临的各种危险因素所在,那就是当布吕歇尔的军队只是被击败而并非是被完全歼灭时,布吕歇尔的军队会随时与威灵顿的军队合兵一处。为了防止这种可
能的存在,拿破仑抽调自己军队里的部分兵力对普鲁士军进行追击,以防止他们与英国军队会合。
拿破仑将这支追击部队的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这个作风踏实可靠、兢兢业业的有着平庸气质的老兵。他在担任骑兵队长的时候,被评价为非常称职的骑兵队长,仅此而已。因此,他既没有内伊那样的勇气,也没有圣西尔和贝尔蒂埃那样的深谋远虑,更不用说缪拉那样的雄才大略了。他是个没有任何传奇故事和英雄事迹的人。在跟随拿破仑的生涯中,他不是凭借特殊功勋而获得荣耀与地位的,之所以后世人们知道这个人是因为他的厄运和不幸。从军20多年,他参加过从西班牙到俄罗斯、从尼德兰到意大利的很多战役,才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这个军人的顶峰位置。也不能完全说他没有什么功绩,只是他没有特殊的成就而已。因为俄罗斯的寒冷、阿拉伯人的匕首、埃及的烈日以及奥地利人的子弹使得他的前任相继阵亡(拉纳在瓦格拉姆、克莱贝尔在开罗、德赛在马伦哥)。他之所以能够当上元帅,是在经受20多年的战争煎熬,水到渠成的结果,而非一鸣惊人的结果。
格鲁希既不是纵横沙场的勇士,也非运筹帷幄的谋士,在这一点上,其实拿破仑自己也很清楚,格鲁希只是个循规蹈矩、踏实可靠的人而已,手下有才能的元帅有一半已命归黄泉,而剩下的几个早就厌倦了这样风餐露宿的战场生活,正躲在自己的庄园里郁郁寡欢地养老呢。出于不得已的这种状况,拿破仑才不得不对格鲁希委以重任。
6月17日,是拿破仑军队取得林尼战役胜利的第一天,也是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这一天上午11点钟的时
候,拿破仑首次把独立指挥军队的权力交给了格鲁希元帅。就是在这一天极为短暂的一刹那,格鲁希元帅从一个只知道唯命是从,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普通军人位置上一下走到了世界历史的行列中。这一刹那虽然是短暂的,但是又是决定整个世界命运的刹那。
拿破仑给格鲁希元帅所下达的命令再清晰不过,那就是当他向正面的英国军队发动进攻时,格鲁希元帅只需要带领拿破仑交给他的1/3的军队追击溃败的普鲁士军队就行了。这项看起来十分简单的任务,既不复杂也不含糊,可这个计划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样。在拿破仑向格鲁希分配追击任务的同时,他还非常清楚地交代了另一件事,格鲁希必须在追击普鲁士军队的时候,随时与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格鲁希不太习惯独立指挥军事行动,因此,在拿破仑向他下达命令的时候有些犹豫,当他看到拿破仑天才的目光后心里才踏实下来,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任务。与此同时,他还隐约地感觉到自己手下的那些将领私下里对他有不满的情绪。也许这一次是命运躲在黑暗之处捉弄自己呢,他想。不过让他稍感安慰的是,军队的大本营就在附近,他率领的军队只需急行军3小时就能够很快地和拿破仑的军队会合。
格鲁希在瓢泼大雨中率领自己的部队出发了。在湿滑泥泞的道路上,军队缓慢地朝着普鲁士军队前进。也许可以这样说,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朝着布吕歇尔军队所在的位置移动。
2.在卡右的夜晚
北方的暴雨不停地下着。拿破仑的军队在黒暗中步履艰难地前进,士兵们浑身被大雨浇得湿透,毎个人脚底下的靴子上至少带有2磅重的泥土。整个行军的路上没有一幢可以用来躲雨的房子,甚至连田地里的麦秆和稻草全湿淋淋的,人们想在上面躺下休息都不可能。居于这样糟糕的状况,拿破仑只好让他的士兵们10个或者12个一组就地坐下,背靠着背相互取暖,在倾盆大雨中睡觉。拿破仑坐立不安,忧心如焚,因为在这样糟糕的气候里,他的部队无法实施对敌情的侦查,他的侦察兵递上来的报告也含糊其辞,并且追击普鲁士军队的格鲁希也没有任何关于普鲁士军队的消息,这些不确定的因素使得他无法安心睡觉。
凌晨一点的时候,拿破仑冒雨步行到距离英军炮火射程以内的前沿阵地。他盯着英军阵地上茫茫雨雾中隐约闪现的模糊的灯光,思索着进攻方案。一直到拂晓才回到设在卡右的小房子里的那间极为简陋的统帅部。令他稍感宽慰的是,格鲁希送来了第一批报告,虽然报告中关于普鲁士军队撤退去向的部分非常含糊,但格鲁希承诺一定很好地完成追击任务。
雨水逐渐地停了下来,在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拿破仑焦急地来回走动,他不时停下来眺望发黄的地平线,想看看远处的一切是不是能够最终清晰地呈现出来,以便自己能为进攻方案下最后的决心,
清晨5点的时候,雨彻底停了,笼罩在拿破仑心中的层层疑雾也在消散,他最终下达了命令,全军必须在9点之前作好总攻准备,随即,他的传令兵把这一命令送达到各部。不久,在军队集合的鼓号声响起时,拿破仑才在他的行军床上躺下,休息了2个小时。
3.那个滑铁卢的上午
因为三天连绵不断的雨水,地面变得湿软、泥泞不堪,影响整个部队的行军,也影响了炮兵的移动,因此,到上午9点时,拿破仑的部队还没有完全到齐。这一刻,突破阴云的太阳阴郁乏力地散发着淡黄的光芒,不像当年在奥斯特里茨那样灿烂,预兆吉利。天地之间大风呼啸着,拿破仑的军队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终于作好了所有进攻前的准备工作,原地等待进攻的命令。
总攻打响之前,拿破仑骑上自己那匹白色的战马,沿前线对自己的军队进行了一次检阅。旗手们高举战旗,
骑兵们挥舞着战刀,步兵们把自己的熊皮帽挑在刺刀上,在呼啸着的冷风中向拿破仑致意。所有的战鼓和军号的声响响彻云霄,但从7万名士兵喉咙里进发出来、低沉又洪亮的“皇帝万岁!”声如同雷鸣滚过旷野般盖过了军号和战鼓的声音。
在位20多年,拿破仑检阅过无数次军队,可从来没有哪一次的情形像今天这样壮观和热烈。欢呼刚完,炮兵就接到了用榴弹炮轰击英军的命令,这时已经是11点了,比原先拿破仑预定的时间迟了两个小时,这也是决定拿破仑今后命运的两个小时。紧接着有“人中豪杰”之称的内伊亲自率领着步兵向高处的英军发动了首轮冲锋。
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对于这场战役的描述有很多,可人们对各类记载这场战役的文字的阅读兴趣丝毫没有减弱,他们有时去看作家斯汤达对这场战役的片段描述,有时又去看作家司各特写的鸿篇巨制。这场战役,无论人们站在哪个角度去看,都称得上是伟大的和具有多重历史意义的。这是部忽而陷入畏缩,忽而又充满希望,扣人心弦又富于戏剧性的艺术杰作。两种变幻不停的状态交织在一起,最后成为拿破仑命运的灭顶之灾。这场具有典型性悲剧的战役,让当时整个欧洲的命运全系在拿破仑的身上,他的存在如同在节日里让人炫目的烟火,在快要熄灭和落地时,突然又再次冲上天空。
战役从上午11点打到下午1点,拿破仑的部队曾一度占领了高地的村庄和阵地,可很快他们又被英国军队赶
了下来,随后法国军队又发动再次进攻,一万具尸首躺在泥泞空旷的山坡上面。双方除了在这场战役中消耗兵力外,再也没有什么作为。两边的统帅因此变得焦躁不安,士兵们也因此而疲惫不堪。两边的人心里都清楚,哪一方先得到援军,哪一方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拿破仑等待着格鲁希的部队,而威灵顿在等待布吕歇尔。拿破仑接二连三地派出传令兵到格鲁希那里,他显得非常焦躁不安,不时地举起望远镜观看整个战场的情况变化,如果他的那位元帅能够及时赶来增援,那么,在奥斯特里茨上空的那轮太阳将会重新照耀法兰西大地。
4.格鲁希致命的错误
可此刻,格鲁希本人并未意识到拿破仑和法国的命运已经由他掌握,只是遵照拿破仑给他的指令在6月17日晚上出发,按照预定的方向追击溃败的普鲁士军队。这时,雨早已经停了,昨天刚刚触觉到火药气味的这些年轻的法兰西新兵,因为始终没有出现过敌情,没有寻找到被击溃的普鲁士军的行踪,正无忧无虑、慢腾腾地走着,好像正走在一个充满和平的国度里一样。
6月18日早上,就在格鲁希元帅吃早餐的时候,突然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微微地震颤起来。所有人都屏息聆
听,从远处传来沉闷的大炮轰鸣的声音,从炮声中人们可以听出,离他们的驻扎地至多只有3小时的路程。几个军官像印第安人那样伏在地上试图弄清楚炮声的方位。这一刻,隆隆作响的沉闷炮声不断地从远处传来。人们都知道这是圣让山的炮声,滑铁卢战役已经打响了。
格鲁希立即开会征求各位将领的意见。他的副手热拉尔急不可耐地说:"部队这时应该立即朝开炮的方向进发!”第二个发言的将领也认为,部队应该立刻朝开炮的方向运动,而且速度一定要迅速!在格鲁希的军队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清楚地意识到,拿破仑已经向对面的英国军队发动了进攻,重大的一次战役已经打响,但格鲁希这一刻依旧举棋不定。这个平时习惯了服从命令的人,谨小慎微地抱定了写在纸上的拿破仑的命令:去追击被击溃正在撤退的普鲁士军队。他的副手热拉尔看到他犹豫不决,就有些冲动地说:“部队赶紧朝开炮的方位靠拢!”当着20多名军官和平民,这位副司令的话简直像在下达命令,而且口气里丝毫没有请求的意思。他的话让格鲁希感到非常地不快。因此,格鲁希语气强硬、态度严厉地告诉他,在皇帝下达撤回命令之前,他绝不会擅离职守。所有的军官都感到绝望了,就在这个时候本来还在隆隆作响的炮声却不详地沉默下来。
热拉尔只能妥协,他想尽最后的努力,于是,他恳求格鲁希允许他率领自己的一个师和部分骑兵赶回拿破仑的身边,他向格鲁希一再保证自己能够及时赶到。格鲁希考虑了一会儿,也许他就考虑了一秒钟的时间。
5.被瞬间决定的历史
也许格鲁希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考虑的这一秒钟,却是决定拿破仑与他自己命运,甚至世界命运的一秒钟。整个19世纪的格局就这样在瓦尔海姆的一家农舍流逝的一秒钟里被决定了,而决定着整个格局和命运的一秒钟却掌握在一双有点神经质地搓揉了皇帝命令的手上,掌控在那个刻板迂腐的平庸者的一张嘴巴里,这是多么地不公平和多么大的不幸!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如果格鲁希能够不拘泥拿破仑的命令,拿出自己的勇气和魄力,相信再清楚不过的战情信息,那么法国就会因此而获救。非常可惜的是,格鲁希天生就是个没有主见,又循规蹈矩,只会听从写在纸上条例的家伙,因此,他是不会听到命运对他的召唤。
格鲁希态度坚决地对热拉尔摆了摆手说,把原本就很少的兵力分散是不负责任的,再说,皇帝给他的任务是去追击普鲁士军队,于是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了这一违背拿破仑命令的建议。
会议上,军官们闷闷不乐地静坐着,会场一片沉寂。这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秒就在这静默中一闪地消失了。自此之后,不论人们用什么样的行动和言辞都无法挽回这至关重要的一秒钟。威灵顿获得了滑铁卢战役的胜利。
固执己见的格鲁希率领着他的部队继续前进寻找普鲁士军队,他的副手热拉尔和旺达姆紧握着拳头,愤愤不平地跟随。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格鲁希自己也变得不安起来,对于自己坚持遵守拿破仑追击命令的决定也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让人始终弄不明白的是,普鲁士军队始终没有出现,非常明显,他们并没有找到布鲁塞尔撤退的方向。接下来,侦察兵报告上来的情况向他显示出,普鲁士军队在撤退的过程中已分兵几路迂回到激战正酣的主战场。要是在这一刻,格鲁希马上挥军去救援拿破仑,那还是可能补救和挽回败局,可他还是忐忑不安地等待拿破仑让他返回的命令。
可始终没有命令传来,只有这震颤大地的隆隆炮声,并且格鲁希和他的部队离这炮声越来越远。而此刻,滑铁卢战役正在进行着最后的一搏,那呼啸、轰鸣的炮弹声便是这场赌博掷下的骰子。
6.滑铁卢战役的下午
7月18日下午一点,拿破仑发动的四次进攻都被英国军队打退下来,可处于防御状态的威灵顿的主阵地的防线明显出现了快被撕开的迹象。眼下,拿破仑正在酝酿发动一次决定战场形势的进攻。他增强了炮兵对英国军队
阵地的轰击。在炮弹的硝烟如同帷幕般遮掩住山头前,拿破仑对着战场扫视了最后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拿破仑突然发现战场的东北方位,从树林冒出来一队黑压压的人马。一支身份不明的军队使得战场上的所有望远镜都朝着这个方向聚焦。难道是格鲁希奇迹般地违抗命令而赶来?但实际上不是这样。一个被带过来讯问的俘虏说,那是普鲁士军队,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卫部队。此时,皇帝第一次有了预感:为了抢先和英军会合,那支被击溃的普鲁士军队已经摆脱了后面的追兵;而他自己却将自己1/3的兵力浪费在广阔的空地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徒劳地追逐。他立即写了封信给格鲁希,命令他马上不顾一切向自己靠拢,并且阻止普鲁士军队集结威灵顿的军队。
此时,内伊元帅又接到命令,要求他必须在普鲁士军队到达前进攻并且歼灭威灵顿的军队。而突然之间,取得胜利的几率大幅度减少。这样的时刻,无论赌注多大,都算不上是冒险。整个下午,法军向威灵顿的高地发起了好几次进攻。战斗越发残酷,投入的步兵数量一次比一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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