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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书信文集

_2 卡夫卡(捷克)
  不押韵的蹩脚货
  13.“您在画画?”
  卡夫卡歉意地微微一笑:“不,随便乱涂而已。”
  “我可以看看吗?您知道,我对图画很感兴趣。”
  “这可不是可以让人看的图画。这完全是个人的、别人无法辨认的象形文字。”
  说着,他就拿起那张纸,用两只手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办公桌旁边的废纸篓里。
  “我画的人空间比例不对。他们没有自己的视野。我试图画下这些人物的轮廓,但他们的透视是在纸的前面,在铅笔未削尖的那一头上——在我心里!”他伸手到废纸篓里拿出他刚扔进去的纸团,把它展开,撕成碎片,使劲扔进废纸篓。
  “您过去学过画画?”
  “不。我只是力图用某种非常特殊的方式把观察到的事物固定下来。我的画不是绘画,而只是一种个人的符号文字。”卡夫卡会心地一笑,“我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有跨过红海《圣经》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上帝选召摩西带领同胞逃离埃及,跨过红海,来到西奈,摆脱奴隶生活。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我笑了笑说:“过了红海,首先见到的是沙漠。”
  卡夫卡点点头:“是的,《圣经》里是这么写的,而且生活里就是如此。”他用手顶住桌子边缘,把身体靠回到椅子上,他这样舒展着身子,神情急切地看着天花板。
  “虚假的、通过外部措施去争取的假自由是一个错误,是混乱,是除了害怕和绝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长的荒漠。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价值的东西,都是来自内心的礼物。人不是从下往上生长,而是从里向外生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条件。这个条件不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社会气候,而是不断地通过斗争去争取的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一种态度。有了这个条件,人就能自由。”
  “一个条件?”我疑惑地问。
  “是的,”卡夫卡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定义。
  “这可真是个怪论!”我脱口喊道。
  卡夫卡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说道:“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活的火花一定要跨越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跳向另一极,以便我们在闪电的火光中看见世界片刻。”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用手指了指画着画的纸,轻声问道:“那么这些小人,他们在哪里?”
  “他们从黑暗中来,又在黑暗中消失,”卡夫卡说。他把画满图画的纸放进桌子抽屉,用听起来很随便的声调说道:“我的乱涂乱画是原始魔力的不断重复而不断失败的尝试。”我不知所云地看着他。当时,我肯定做了一个叫人好笑的怪脸,因为卡夫卡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显然他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抬起手挡住嘴巴,轻轻咳了几声,说:“人类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图画。爱斯基摩人在他们要烧掉的木头上画上几条表示水浪的线条。这是具有魔力的火之画,他们不断用火石摩擦,唤醒它的生命之火。我在做同样的事情。我要通过我的画了解我所看见的那些人物。不过我画的人物形象不会着火。也许是我用的材料不对,也许是我的铅笔性质不对头,也许是我自己不具备必要的性质,只是我一个人不具备必要的性质。”
  “这是可能的,”我附和他的看法,力图做出嘲弄的微笑,“况且您到底不是爱斯基摩人,博士先生。”
  “这自然不错,我不是爱斯基摩人,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奇冷无比的世界,而我们既没有爱斯基摩人的生活基础,也没有他们的裘皮大衣和其他为生存而必备的辅助手段。和他们相比,我们大家都是赤身裸体的。”他撮起嘴巴,“今天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穿着羊皮的狼。他们日子很好过。他们穿的衣服正合适。您说呢?”
  我说:“谢谢您这番话。我宁可挨冻。”
  “我也是,”卡夫卡博士大声说,用手指了指暖气片,上面一只椭圆形铁碗里的水冒着蒸汽,“我们既不要自己的裘皮大衣,也不要借来的。我们宁可保留我们的舒适的冰雪荒漠。”我们两人都笑了:卡夫卡博士为掩盖我的不懂而笑;而我笑,则是为了接受他的不言而喻的好意。
  14.卡夫卡博士摇了摇头说道:“您别这样做!您不知道,沉默包含了多少力量。咄咄逼人的进攻只是一种假象,一种诡计,人们常常用它在自己和世界面前遮掩弱点。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于忍受中。只有软骨头才急躁粗暴。他通常因此而丧失了人的尊严。”
  卡夫卡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杂志,放到我面前。那是文学刊物《树干》德文版第四年第21期。
  “我醉心于书名,”卡夫卡说,“书籍是一种麻醉剂。”
  我打开我的公文包,让他看里头装的东西:“那我是吃大麻的人,博士先生。”
  卡夫卡很惊讶:“全都是些新书!”
  我把书全倒到他的办公桌上,卡夫卡一本接一本地拿起翻看,不时地读一小段,然后把书递给我。
  他把书全看了一遍后问我:“我些书你全都要读?”
  我点点头。
  卡夫卡抿了抿嘴唇:“您何苦读这种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现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的闪烁耀眼的反映。这点光芒很快就熄灭。您应该多读古书。古典文学,如歌德的作品。古的东西把它最内在的价值表露到了外面——持久性。时新东西都是短暂的,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显得可笑。这就是文学的道路。”
  “那么创作呢?”
  “创作改变生活,有时候比这更糟。”
  15.卡夫卡几次要求我,让他看几篇我的“不押韵的蹩脚货”——这是我对自己写的东西的称呼。于是,我在日记里找出合适的段落,凑成一本小小的散文集,取名为《深不可测的瞬间》,交给了卡夫卡。
  几个月以后,当他准备去塔特兰斯克·玛特莱里疗养院疗养时,他才把手搞还给我。
  他就此机会对我说:“您的作品非常清新。您谈得更多的是事情在您身上唤起的印象,而不是事件和事物本身。这是抒情诗。您在抚摸世界,而不是去把握世界。”
  “那我写的东西没有一点价值?”
  卡夫卡抓住我的手:“我没有这样说。这些小故事对您肯定具有某种价值。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个人的文献材料。不过艺术……”
  “不过这还不是艺术,”我苦涩地补充道。
  “这还不是艺术,”卡夫卡肯定地说,“这种印象和感情的表达不过是对世界的小心翼翼的摸索,犹如还没有睡醒的眼睛。但是这很快就会过去,摸索地伸出去的手也许会缩回来,仿佛它触到了火。您也许会大喊起来,结结巴巴地乱说一通,或者咬紧牙关,睁大眼睛。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言论罢了。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因此,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
  弗朗西斯修道院
  16.这是我有一次和卡夫卡博士一起从工伤保险公司去老城环形道的路上,在泰因霍夫斜对面的雅各布教堂停下谈话时得到的认识。
  “您知道这个教堂吗?”卡夫卡问我。
  “知道。不过很肤浅。我只知道这个教堂属于旁边的弗朗西斯修道院,就这么多。”
  “教堂里有一条铁链,上面挂着一只手,您肯定看见过吧?”
  “是的,看见过好几次呢。”
  “是不是一起去看看这只手?”
  “好的。”
  我们走进教堂,教堂有左中右三堂,是布拉格最长的教堂之一。左侧一进门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铁链,链子上挂着一根熏黑的、残留着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骨头,按它的形状,这根骨头可能是一个人的下臂的遗骨。听说是1400年或30年战争后不久从一个盗贼身上砍下来挂在这个教堂里作为“永久纪念”的。
  据古老的编年史和不断更新的口头传说,这件可怕的事情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雅各布教堂两侧有许多小祭坛,其中一个祭坛上有一尊圣玛丽亚的木雕塑像,塑像上挂满了一串串金币和银币。一个退役的雇佣兵看到这笔财富眼馋手痒难熬,就藏到一间忏悔室里,等到教堂关了门,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祭坛前面,登上教堂司事点祭坛蜡烛常用的凳子,伸出手,想摘下塑像上的金银首饰,但他的手变僵硬了。这个第一次潜入教堂的窃贼以为塑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一点没有用。第二天早上,教堂司事发现他筋疲力竭地站在凳子上,就叫来了修道士。祭坛前很快聚集了一群祈祷的人,祭坛上的圣母像还一直紧紧抓住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窃贼;市长和布拉格老城的几个元老也在人群里。教堂司事和修道士想方设法想把窃贼的手从塑像上拽下来,他们也没能成功。于是市长叫来刽子手,他只一刀就把窍贼的下臂砍断了。这时,“塑像也松了手”,下臂掉到了地上。人们包扎好窃贼的伤口,几天以后,他因企图盗窃教堂财物罪被判多年监禁,刑满后,他加入方济各会当杂役。人们把砍下的手绑到教堂里老城市议员绍勒·封·绍伦巴赫墓碑旁的铁链上。在旁边的柱子上挂了一块反映这次事件的简朴的图画,并有一段由拉丁文、德文、捷克文组成的说明性文字。
  卡夫卡博士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干桔的手臂,扫了一眼描述这次奇迹的小木板,向出口走去。我跟着他。
  到了外面,我说:“这是可怕的。圣母奇迹当然只是强直性痉挛。”
  “但这种痉挛是怎样引起的呢?”卡夫卡问我。
  我说:“也许是由于某种突然产生的内心顾虑。盗贼渴望得到圣母装饰,被这种欲望掩盖的宗教感情突然被他的盗窃行为震醒了。他的宗教感情比他设想的要强烈得多,因而他的手僵硬了。”
  “对!”卡夫卡点了点头,他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对于神圣的东西的渴望,伴随而来的对亵渎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正义感,这一切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旦人违背这些东西,它们就在他身上顽强反抗。它们是道德上的调节力量。因此,一个人要在世界上进行某项犯罪行为,他总是先要压跨自己自上的这些力量。要犯罪,总是要先在心灵上肢解自己。那个要偷塑像上装饰品的盗贼未能做到这一点,因此他的手僵硬了。它是被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对他来说,刽子手的那一刀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可怕。相反,惊恐和痛苦给他带来的是解脱。灵魂的肢解为刽子手对他肉体上的伤害所取代。这样,这个连木偶也不能偷一个的可怜的退役雇佣兵就从良心的痉挛中解放了出来。他可以继续做人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续继前走。走到泰因霍夫和老环形道之间的狭窄小胡同中间时,卡夫卡突然站住问我:“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雅各布教堂里发生的小偷的故事今天是不是还可能发生?”我坦率地回答,探询地看着弗兰茨·卡夫卡。他只皱了皱眉。走了两三步后他说:“我想几乎不可能发生。今天,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了。我们陷在骄傲自大的泥淖中。战争就是证明,战争使大批大批的人失去人性,麻痹了人的道德力量,从而麻痹了人自身,使他多年不能清醒。我想,今天,盗窃教堂的人是不会发作强直性痉挛的。倘若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不会砍去盗贼的半只胳膊,而是截去年了完全不合时宜的道德想象力,把他送进疯人院。在那里,人们会用分析的方法消除他表现为歇斯底里的痉挛症的过时的道德感情冲动。”
  我冷笑了一声说:“教堂盗贼会变成隐蔽的俄狄浦斯恐惧症或恐母症的牺牲品。他会想方设法盗窃圣母像。”
  “当然!”卡夫卡点点头,“没有罪孽,没有对上帝的思念。一切都是世俗的,实用的。上帝在我们生命的彼岸,因此我们生活在良心普遍僵冻的状态中。表面上,一切超验的冲突都消失了,然而大家都像雅各布教堂里的木雕像那样保卫自己。我们一动不动,我们只是站在这里,甚至都不是站着。大多数人是被恐惧这种污泥胶着在廉价原则的东摇西晃的椅子上,这就是全部生活实际。就说我吧,我坐在办公室里,翻阅各种案卷资料,摆出庄重严肃的神态,企图以此掩盖我对整个工伤保险公司的反感,然后您来了。我们谈论各种各样的事,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雅各布教堂,观看砍下的手臂,谈论时代的道德痉挛症,我走进我父母的商店,吃点东西,然后给几个到期不还的欠债人写客气的催债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世界井然有序。我们只是像教堂里的木雕塑像那样僵硬呆板,只不过没有祭坛罢了。”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再见。”
  一盘骗人的语言凉拌菜
  17.卡夫卡晃了几次抬起的手,以表示他的疑虑,接着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实相符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恶的时代。人们说的是'国际主义’这个词,指的却是'人性’,即道德价值,而国际主义这个词表示的主要是个地理概念。概念像去了核仁的空胡桃壳那样被推过来推过去。比如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谁这样做了?”
  “我们大家都在这样做!拔根的事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是推动力吧?”我固执地说,“这个人是谁?您想的是谁?”
  “我谁也不想!既不想推动着,也不想被推动着。我只看发生的事件。人是完全次要的。而且——哪个批评家能正确地评价表演者的表演成果?因为他和表演者一起在舞台上。没有观察距离,因此一切都没有把握,一切都在摇摆。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它们冲着记者的物镜友好地微笑,同时却已经像践踏讨厌的昆虫那样,从千百万人身上践踏过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18.我给卡夫卡博士带去一本捷克文法国宗教诗歌选该书是约瑟夫·弗洛里昂主编的不定期丛刊“Nova et Vetera”的一本。卡夫卡的《变形记》的第一篇捷克译文和第一幅卡夫卡木刻像也在该丛刊发表。
  卡夫卡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小心地从桌面上把书推还给我:“这类文学是精巧的奢侈品,我不喜欢。在这里,宗教被彻底地变成审美的东西。赋予生活以意义的手段变成了刺激手段,变成了像贵重的窗帘、图画、雕花家具、真正的波斯地毯那样摆阔气的装饰品。这类文学的宗教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您说得对,”我赞同他的看法,“由于战争,在信仰方面也有了代用品。这就是这一类文学。诗人像用彩色流行领带那样用上帝的思想打扮自己。”
  卡夫卡博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脖套。就像人们常常把超然存在当作逃遁一样。”
  19.在我的那本《乡村医生》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第四页黄色衬页上写有这么一段文字:“文学力图给事情蒙上一层舒适的、令人高兴的光,而诗人却被迫把事情提高到真实、纯洁、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找舒适安逸,而诗人却是寻求幸福的人,这与舒适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现在记不得这段话记的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根据某次谈话所作的归纳。
  20.“这本书是一盘骗人的语言凉拌菜?”
  “不。相反,这本书是表示分离的非常真诚的见证。在这里,语言不再是粘合剂。每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其实,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这本书的作者们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的破坏者,这是很严重的罪过。伤害语言向来都是伤害感情,伤害头脑,掩盖世界,冷却冻结。”
  “可是他们总是表现出热烈的感情之火!”
  “只是用语言罢了。这不过类似库式疗法。爱弥尔·库(1857-1926),法国药剂师和医师,创立了一种以自我暗示为基础的疗法,被称为库式疗法,该疗法在20年代曾获得广泛重视。”
  “这是欺骗,”我火了,“那些人是自欺欺人。”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他的脸表现出同情、耐心和原谅的迷人表情。“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这些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战争不仅焚烧推毁了世界,而且也照亮了世界。我们看见,这是由人自己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的舒适和表面上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权力和尊严。这一点,您在这本您父亲借给我的书里看得很清楚。诗人像冻僵的孩子那样呻吟哀诉,或者像疯狂的偶像崇拜者那样狂热地尖声怪叫,他们越不相信在其面前跳舞的偶像,就越加厉害地扭曲他们的语言和肢体。”
  21.有一次散步时,阿尔弗雷德突然对我说:“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装饰实际上只有一个目的,用它们掩盖各种不同的事物的实用性,使人忘记功能性的东西,从而忘记自己与自然和世界的联系。不具目的的美使人产生一种自由的感情。装饰艺术是一种训练方法,文明开化的人用这种方法向自己身上的类人猿进攻。”阿尔弗雷德的话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我回家后把他的话记了下来,后来逐字逐句地讲给弗兰茨·卡夫卡听,他半闭着眼睛听我讲。我当时一点不知道,他在此以前早就写了《致科学院的报告》,内容就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段话时,我相当失望,他说:“您的朋友讲得很对。文明世界大部分建立在一系列训练活动的基础上。这是文化的目的。按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个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的。”
  我笑了笑说:“总留下一截以前的猴子尾巴。”
  22.卡夫卡眼睛里闪出淡绿色的小火星。他会心地微微一笑:“是的,我指的是字面意义。他是个包得紧紧的人,是个密不透风的人。德文中Dichter意为诗人、作家,eindichter Mensch意为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人,Dichter与dichter同意异义。”
  我笑了:“头脑不开窍!”
  卡夫卡举起双手表示反对,仿佛他要把我的笑声向我推回来似的。他说:“我没有这样说。他是密不透风的,现实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他与现实完全隔绝。”
  “用什么隔绝?”
  “用一堆陈旧的言词和想法。这些东西比厚厚的装甲铁板还坚固。人就掩藏在它们背后,视而不见时代的变化。所以,空话是恶的坚强堡垒,是一切热情与愚蠢的最持久的保鲜剂。”
  永远不能获得真理
  23.“您认为,博士先生,我们永远不能获得真理!”
  卡夫卡默然。他眯起眼睛,变得阴沉了。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几次。他看了一会儿支撑在桌子上的指尖,然后他轻声说:“上帝,生活、真理——这些只是同一件事实的不同名字。”
  我缠住不放:“我们能理解它吗?”
  “我们时刻在体验它,”卡夫卡说,声音里隐含着些许不安,“我们给予它们不同名字,企图用不同的思想结构加以探讨的事实在我们的血管、神经和感官里流动。它存在于我们自己身上。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获得它的全貌。我们真正能理解的是神秘,是黑暗。上帝寓于神秘之中,黑暗之中。而这很好,因为没有这种起保护作用的黑暗,我们就会克服上帝。那样做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儿子废黜父亲,因此,上帝必须隐藏在黑暗中。因为人无法突入上帝,他只能攻击包围着神性的黑暗。他把大火扔进寒冷的黑夜,但黑夜像橡皮那样富有弹性。黑夜后退了,但仍在继续延续下去,而消逝的只是人类精神的黑暗——水滴的光和影。”
  24.两天以后,我陪卡夫卡回家,在路上我给他讲了我父亲的话。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作了如下说明:“情况并不完全像您父亲所看的那样。基督教的博爱和犹太教之间不存在对立。相反,博爱是犹太人的伦理成果。基督是给全世界带来治疗福音的犹太人。此外,每一种价值——物质的和精神的——都与冒险相联系。因为每种价值都要求被考验。至于说到他人的羞愧感,您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们不能激怒他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鬼蜮魍魉的时代,只能极其隐秘地行善和主持公道,仿佛那是违法的。战争和革命没有消逝。相反,由于我们的感情僵化冷漠,战争和革命之火更加炽热强烈了。”
  我不喜欢卡夫卡的语调,于是我说:“据此说来,就像《圣经》里所描写的,我们是在炼狱里喽!”
  “是的,”卡夫卡点点头,“我们还在那里,这是个奇迹。”
  我摇摇头:“不是奇迹,博士先生,这是完全正常的。我不相信世界的毁灭。”
  卡夫卡微微一笑:“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不相信明天的青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
  “信仰什么?”
  “相信一切事情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25.弗兰茨·卡夫卡说:“儿子造老子的反,这既是文学中的古老题材,又是一个更古老的世界问题。人们就这个题材写过许多喜剧和悲剧,但在现实中,这是喜剧材料。爱尔兰人辛格辛格(1871-1909),爱尔兰剧作家,著有悲剧、喜剧多种。他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即为描写儿子反抗父亲的喜剧。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中的儿子是个爱吹牛的年轻人,他夸口说他打死了父亲。这时他老子来了,使这位要打倒父亲权威的年轻人出尽了洋相。”
  “据我看来,您对这场青年人反对老年人的斗争持怀疑态度,”我说。
  卡夫卡微微一笑:“但是我的怀疑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这场斗争实际上只是一场虚假的斗争。”
  26.他把头往后一扬,目光对着天花板,说:“不仅是布拉格,整个世界都是悲剧性的,技术的铁拳粉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表现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理。”
  “为什么?难道我们在破坏秩序?我们是和平的破坏者?”他说:“是的,我们是秩序与和平的破坏者。这是我们的原罪。我们置身于自然之上,我们不仅要作为族类死亡和复归,我们每人都要作为单个的人,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欢愉的生活。但这反而会使我们失去生活的一种反抗。”
  “这我不懂,”我非常坦率地说,“我们愿意活着,不愿意死,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罪过?”
  我的声音里有些许嘲讽的味道,但卡夫卡似乎没有觉察到。他很平静地说:“我们企图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样,我们就干扰了事情的正常循环。这是我们的原罪。宇宙和地球的一切现象都像天体那样绕着圆圈运动,永远地周而而始。只有人,具体的人,这种生物从出生到死亡走着一条直线。对人来说,不存在个人的复归。他只感觉到沉降。这样,他就与宇宙秩序相交错。这是原罪。”
  他问我:“难道您要向上帝抗议?”
  我看着地面。屋内静寂无声。
  然后,弗兰茨·卡夫卡说:“否定原罪,就是否定上帝,否定人。也许只有死亡才给人以自由。这一点谁知道?”
  27.布拉格等级剧院上演恩斯特·魏斯魏斯(1884-1940),医生、作家。的革命戏剧《坦雅》。魏斯是马克斯·勃罗德的朋友之一。
  当我向卡夫卡讲述我所看的演出情况时,他说:“最美的是梦见坦雅孩子的一场戏。在戏剧把不现实的事情变为现实时,它对观众产生的影响最强烈。这时,舞台就成了灵魂潜望镜,从内部照亮了现实。”
  卡夫卡说的话
  28.作曲空古斯塔夫·马勒尔的一位亲戚,我的同学格奥尔格·克劳斯借给我两本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巴比塞(1871-1935),法国社会主义作家,长篇小说《炮火》发表于1916年,《光明》发表于1919年。的书,一本是《炮火》,一本是《光明》。
  这两本书我是为卡夫卡借的。他看后说:“炮火,战争的图像,符合真实情况。光明则只是梦想标题。战争把我们推进了扭曲变形的镜子组成的迷宫。我们在一个个假象之间跌跌撞撞,我们是被假预言家和江湖医生搞得晕头转向的牺牲品,他们用廉价的幸福药方蒙住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使我们像通过一道道窄门那样通过一面面镜子,从一个地牢跌进了另一个地牢。”
  坦率地说,卡夫卡说的话,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我不想让人看出我是个理解能力低下的人,于是就用提问掩饰自己:“什么东西使我们陷入这种处境?又是什么使我们无法脱身?难道我们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通往这镜厅的道路?是什么引导我们这样做?”
  “我觉得您对我比对克劳斯和蔼亲切。这让我高兴,让我很高兴,但同时我对自己说,这也许只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
  卡夫卡挽住我的胳臂:“您是个孩子。”
  我的下巴颤抖起来。“您看,博士先生,我一直这样想,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傻孩子,您才对我这么亲切。”
  “对我来说,您是个年轻人,”弗兰茨·卡夫卡说,“您有别人已经失去的各种前景。其他人离您这么近,使您不得不非常仔细地观察自己,免得消失于人群之中。我对您肯定比对克劳斯亲切。我和您说话,就等于和我的过去说话。这时当然必须亲切和蔼,况且您比克劳斯年轻,您需要更多的理解和爱抚。”
  29.几个月以后,我和汉斯·克劳斯之间发生了一次冲突。我向卡夫卡讲述这次冲突时,他静静地听我讲,然后耸了耸肩膀说:“您想从我这里讨生意。我可不是个好顾问。对我来说,每个建议归根到底都只是背叛,是胆怯地逃避未来,而未来是检验我们的现在的标准。害怕检验的只能是内心有愧的人。不能完成他现在的任务的人就是内心有愧的人,但是谁能确切地知道他的任务?没有这样的人。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内心有愧,总想尽快入睡,摆脱这种负疚之感。”
  我接着说,约翰·贝歇尔贝歇尔(1891-1958),德国诗人;希特勒上台后流亡国外,战后回到苏占区,曾任民主德国文化部长。《致睡眠》一诗发表于1918年。在一首诗里称睡眠是死神的友好拜访。
  卡夫卡点点头:“这话很对。我的失眠也许就是害怕我欠了他性命的来访者。”
  “您总是不参加的吧?”我不由自主地用坚信的语气爆出了这么一句,因为我无法想象卡夫卡博士当学生时能和其他人一起打群架。
  可是卡夫卡博士笑了,头往后一扬说:“您问我是否参加了这些群架?虽然我没有打架的经验,心底里也害怕,但我总是挤进扭打成一团的人群,向我的同学表明,我不是他们所说的娇生惯养的宝贝疙瘩,而且我也不想站在一旁,被人看成是个软弱的犹太男孩。然而事与愿违,我没有能使他们信服,我通常都是挨揍。结果,我总是哭肿了眼,满身泥污地回家,衣服掉了扣,领子被撕得粉碎。当时我们就住在这里。”
  卡夫卡博士在舒柏特楼巴洛克式门口旁的小环形道上停下脚步,点了一下头,示意我看对面那排房子中显得突出的中世纪式米努塔楼,这幢楼紧靠着把老城环形道和小环形道分开的市政厅。“我父母住在楼上,但他们只是晚上才在家里,白天他们在店里。他们把家务交给了厨娘和我们的家庭女教师。每当我打完架,又脏又破,哭着回家时,她们总是很激动不安。女教师来回绞着手,哭着威胁说,她要把我的过错报告我的父母,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相反,她和厨娘一起尽快地消除掉我身上打架留下的痕迹。这时,厨娘嘟嘟哝哝地说了几次这样一句话:'你是拉瓦荷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她却只是说:'你就是这种人,你是真正的拉瓦荷尔!’这样,她就把我归入了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某一类人中了。她使我成了某个神奇秘密的组成部分,这秘密让我感到害怕。我是拉瓦荷尔!这个字眼像可怕的符咒那样镇慑住了我,使我紧张得无法忍受。为了摆脱这种压力,一天晚上趁父母在起居室里打牌的机会,我问他们什么是拉瓦荷尔。父亲连头也没有抬,继续看着牌说:'拉瓦荷尔是罪犯,杀人凶手。’我当时肯定非常吃惊,很难看,因为母亲很担心地问我:'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支吾了一句什么。厨娘认出了我是个罪犯,这种意识使我舌头发硬,说不出话来。母亲探询似地看着我的脸。她把牌放到桌子上,准备审问我,可是父亲还想继续打牌,就粗声粗气地说:'还能从哪儿听来?不是在学校里就是在街上呗!现在到处都在谈论这些家伙。’我母亲接着说:'可不,跟这帮歹徒吵得太凶了。’这时,父亲'啪’地一声打出一张牌,和啦。趁这当儿,我愕然地溜出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发起烧来。请来的医生诊断为喉炎,他给我开了药。女教师拿着药方去药店买药时,厨娘坐到了我床上。她是个又高又胖的好心肠女人,我们都叫她安娜太太。她抚摸着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说:'别害怕,就会好的。’我却把手抽回,放进被子,问她:'为什么我是罪犯?’厨娘瞪圆了眼睛,说:'罪犯?谁说的?’'您!就是您说的!’'我?’安娜太太把拳头放在隆起的胸前,生气地说:'这是从哪里说起?’可我说:'这一点不假,您把我叫做拉瓦荷尔。这是罪犯,我父母这么说的。’听了这话,安娜太太在头上把双手合在一起,哈哈笑着解释:'哈,拉瓦荷尔,这我说过。可是我这么说一点恶意也没有。拉瓦荷尔——大家都这么说说而已。我当时一点也不想侮辱你。’她抚摸我的脸颊,安慰我。我却扭过头,冲着墙。不一会儿,女教师买了药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提过拉瓦荷尔这个名字,但它却像一根刺那样留在我身上,或者说像一根断了的钉子尖在我身上移动。喉炎好了,但我依然是遭了内伤的病人,是个拉瓦荷尔。从外表上看,什么也没有变。家里人还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但是我知道,我是个被开除的人,是罪犯,简言之,是个拉瓦荷尔。这改变了我的整个态度。我不再参加男孩子的打架斗殴,我每次都乖乖地跟着女教师回家。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原来是个拉瓦荷尔。”
  无政府主义者的生平
  “这可真叫荒唐!”我脱口而出,“时间肯定把这些东西冲得一干二净。”
  “完全相反!”卡夫卡苦笑着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种毫无根据的负罪感更牢固地粘附在我的灵魂里,正因为它没有真实的理由,所以不管悔恨也好,弥补也好,都无法消除这种负罪感。因此,即便我后来似乎早就忘了厨娘那件事,也听说了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我依然还是拉瓦荷尔。”
  “您研究了拉瓦荷尔的一生?”
  “是的!而且不仅仅研究了他的一生,还研究了其他许多无政府主义者的生平。我深入探究了葛德文、葛德文(1756-1836),英国作家、社会思想家。蒲鲁东、施蒂纳、施蒂纳(1806-1856),德国哲学家,主张唯我论,无政府主义的前驱者。巴库宁、克鲁泡特金、塔克尔塔克尔(1854-1939),美国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著作译者。和托尔斯泰的生活和观点,参加了许多不同的社团和集会,为此事花了不少钱和时间。1910年,我参加了捷克无政府主义者在卡罗琳娜塔尔的'大炮十字架’餐馆“大炮十字架”餐馆在20世纪是捷克无政府主义者聚会的场所,在捷克反军国主义的《青年同盟》一案中曾起过重要作用。M.勃罗德和卡夫卡都曾参加在该餐馆举行的集会。举行的集会,在这里,无政府主义的青年俱乐部伪装成曼陀林俱乐部。马克斯·勃罗德陪我去参加了几次这些聚会,其实他对会议并无兴趣。他把它们看作青年人的某种政治上的迷惘。对我来说,这却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我在追寻拉瓦荷尔的行踪。这些活动使我后来与埃里希·米萨姆米萨姆(1878-1934),奥地利社会主义诗人、剧作家。、阿图尔·霍里彻尔霍里彻尔(1869-1941),奥地利印象派作家。以及维也纳无政府主义者鲁道夫·格罗斯曼发生了关系,后者自称皮埃尔·拉莫,出版《共同富裕》杂志。他们都企图不借助上帝的仁慈实现人间幸福。我理解他们。然而……”卡夫卡抬起双臂,又像折断的翅膀那样无可奈何地垂下,“我不能再和他们并肩前进了。我依然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和奥斯卡·鲍姆鲍姆(1883-1941),作实,双目失明后当音乐教师。主要写作自传体作品,重要的有:《岸边生涯——今天的盲人生活》、《黑暗中的生活》等。在一起。他们离我更近。”
  他站住了。我们已经到了他住的房子前。他沉思地对我笑了一二秒钟,然后轻轻地说:“和我一样,所有犹太人都是被开除出社会的拉瓦荷尔。我现在依然感觉到在我回家的路上,那些恶少加诸于我的拳打脚踢,但是我不能再去斗殴了。我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力量。保护我的家庭女教师呢?这我也没有了。”
  30.1919年,我曾和在布鲁克斯附近的上格奥根塔尔当铁路职工的哥哥汉斯漫游了厄尔茨山区厄尔茨山区位于德捷边镜。。我向卡夫卡讲述了山区里花边织工和玩具工匠的贫困生活。我在讲述结束时说:“贸易和工业,卫生和食品供应,所有这一切都糟透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毁的世界里。”
  卡夫卡却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把下唇向里抿紧,用牙齿按摩了一会儿下唇,然后很确定地说:“这话不对。倘若一切都已毁坏,那么我们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起点,但我们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把我们引到这里的道路已经消失。因此,迄今为止的一切前景也都破灭了。我们只能毫无希望地滑下去。您向窗外瞥一眼就看到世界。人们往哪里跑?他们要做什么?我们已经无法认清事情的意义关联。尽管人群拥挤,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孤独的,但对世界和对自己的评价却不能正确地交错吻合。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一切都像破帆船的索具那样嘎吱作响。您和哥哥看到的贫穷只是某种深重很多的苦难的表面现象。”
  卡夫卡博士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担心地问我:“你懂我的话吗?我是不是把你搞乱了?”于是我赶紧提了一个问题:“您指的是社会的不公正?”
  但卡夫卡绷紧了脸,叫人捉摸不透。他说:“我指的是公正的衰落。我们大家都参与其中。我们感觉到它。许多人甚至知道它,但谁也不愿承认我们生活在不公之中,因此我们发明遁词。我们谈论社会的、心灵的、民族的以及其他种种不公,为的是美化那唯一的罪责,我们自己的罪责。不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公’是'我们的公正’这几个字的连写德文“不公”一词为Ungerechtigkeit,“我们的公正”为unsere Gerechtigkeit。。只对我一个人适用的公正是暴力准则,是不公。社会不公这个名称只是无数掩盖真相的手段之一。”
  31.“我们刚才谈论1913年和1920年的捷克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历史题目,而谈到历史题目,我要这样说,一个现代的犹太人的缺点马上就显露出来。”
  我也许露出了十分迷惑不能的神情,因为从卡夫卡的声音和身体姿势判断,此刻他关注的主要不是所谈的事情本身,而在于我是否理解。他身体前倾,轻声地然而非常清楚地说:“今天,犹太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历史,即时间上的英雄故乡。他们渴望得到一个空间上的小小的、通常的家。越来越多的犹太青年回到巴勒斯坦。这是回到自身,追寻自己的根,回到生长之地。故乡巴勒斯坦对犹太人来说是必要的目的地,而捷克斯洛伐克对捷克人来说是出发地。”
  参加集会的工人
  32.由马萨里克马萨里克(1850-1937),原为布拉格大学教授,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致力于捷克复国运动。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成立后,四次当选为总统。领导的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于1920年4月宣布举行第一次会议和参议院选举后,各党派展开了非常激烈的竞选斗争,谁都不能不闻不问。竞选斗争也成了我们的话题,因为卡夫卡的多年好友马克斯·勃罗德作为捷克复国党的候选人参加竞选。这件事轰动了一时,因为大家只知道勃罗德是批评家、小说家和文化学家,而不是实际政治家。因此,大家对他发表在复国报纸《自卫》上的文章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我父亲则认为,勃罗德的党几乎不可能获得一个选区所需要的票数。在一定意义上,卡夫卡博士也同意这个看法。他说:“勃罗德和他的政界朋友相信,复国党肯定能在东斯洛伐克城市艾帕杰斯获得必要的票数。”
  “您也这样看吗,博士先生?”
  “说心里话,我不这样看。勃罗德认为那里存在复国主义者取得胜利的前提,他依据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战后,在艾帕杰斯有过一个只存在几天的捷克斯洛伐克苏维埃政府,主要因为得不到当地犹太人的支持而垮台。马克斯从这里得出复国党有发展前景的结论。但是这个结论是完全错误的。像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艾帕杰斯的犹太人并没有民族意识,他们只有陈旧的宗族意识。他们只是内心是犹太人,而外表上,他们大多适应执政的合法政权。因此,艾帕杰斯犹太人不支持匆促拼凑起来的苏维埃政府。们们采取消极态度的根源不在于犹太民族主义,而主要在于犹太人依附强者的需要。我曾力图让马克斯·勃罗德明白这一点。但他不理解我。他不懂得,在复国主义中表现出来的犹太民族主义只是一种防御。所以,布拉格复国主义党报就叫《自卫》。犹太民族主义无非是严厉地由外部迫使在严寒的夜晚穿越沙漠的商队聚拢在一起。这支商队不想占领什么。它只想到达一个有坚固篱笆围绕的家园,在那里,商队的男男女女有自由生活、发展自己的可能。犹太人渴望有一个家园,这种渴望不是那种从根本上说,无论在内心还是在世界上都是没有家园的、因而愤怒地惊夺他人家园的进攻性民族主义,因为这种进攻性民族主义——还是从根本上看——没有能力使世界消除荒凉。”
  “您指的是德国人?”
  卡夫卡不作声了,他轻轻咳了几声,用手挡住嘴巴,疲乏地说:“我指的是一切掠夺成性的族类,他们摧毁和洗劫世界,他们并不能因此扩大他们的统治范围,而只是束缚了他们的人性。与此相比,复国运动只是回到自己的人类法则的艰辛摸索。”
  33.我们谈论捷克人和德意志人的关系。我说,把捷克史译成德文出版会有利于两个民族之间更好的了解。
  卡夫卡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否定我的看法。他说:“这没有用。谁会读这类东西?只有捷克人和犹太人。德意志人肯定不读,因为他们不愿承认,不愿理解,不愿阅读。他们只想占有,只想统治,而理解通常只能是占有和统治的一种障碍。不认识他人,就能更好地压迫他人。这时没有良心的谴责。正因如此,没有人了解犹太人的历史。”
  我反驳他的话:“这不对。小学一二年级就教《圣经》历史,这是犹太民族历史的一部分。”
  卡夫卡苦笑道:“是这么回事!犹太人的历史蒙上了童话色彩,人一旦长大,就把它和童年一起抛进遗忘的角落。”
  34.我们遇见了一大群举着旗子去参加集会的工人。卡夫卡发表他的看法:“这些人那样自信,情绪那样好。他们控制了街道,以为就控制了世界。其实他们错了。秘书、官员、职业政治家已经在他们后面窥视,他们全是现代苏丹,工人是在为他们开辟上台的道路。”
  “您不相信群众的力量?”
  “我看见了这种力量,群众的不成形的、似乎无法驾驶的力量,他们渴望被驯服,被塑造。每一场真正革命的运动结束时都出现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您不相信俄国革命会继续扩大?”
  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洪水越向四周扩大,水就越浅,越浑。革命蒸发了,只留下新官僚体制的泥浆。束缚人类使其受苦的镣铐是办公纸做的。”
  35.1922年英国逮捕印度国大党头号人物圣雄甘地时,弗兰茨·卡夫卡说:“现在很清楚了,甘地的运动一定会胜利。监禁甘地会给他的党以更大的推动。因为没有殉道者,任何运动都会蜕变为廉价投机者的利益集团。大河变成了小水坑,一切关于未来的美好思想都在这水坑里破灭。国为思想如同世界上一切具有超人价值的东西一样,只能以人的牺牲为生。”
  36.“音乐产生新的、更加细腻、更加复杂、因而更加危险的刺激,”弗兰茨·卡夫卡有一次这样说,“而文学则要澄清纷乱复杂的刺激,把它上升为意识,加以净化,从而赋予它人性。音乐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而文学则压制感官生活,把它引到更高的层次。”
  37.他对一本表现派诗人的选集反映诗选《人类之黄昏》说了这样一段话:“这本书让我忧伤。诗人向人们伸出了手。但人们看见的却不是友好的手,而是痉挛地握在一起、对着他们眼睛和心脏的拳头。”
  38.我反对柏拉图把诗人排除在他的国家共同体之外。
  卡夫卡说:“这很容易理解。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外的眼睛,以便改变现实。因此,他们是国家的危险分子。他们想变革,而国家和所有忠于国家的臣仆却只想维持原状。”
  展览厅举行的法国画展
  39.我和卡夫卡参观在护城河边的展览厅举行的法国画展。那里展出了毕加索的画:立体派静物画,玫瑰色的大脚女人。
  “这是位肆意变形的画家。”我这么评论说。
  “我不这么认为,”卡夫卡说,“他只是记下了尚未进入我们意识的各种畸形而已。艺术是一面镜子,它和钟表一样,有时也会'走快’。”
  我表示不同意:“为什么?照相可不骗人!”
  “这是谁告诉您的?”卡夫卡博士把头侧向一边,“照相把目光引向表层。这样,它通常就模糊了隐蔽的本质,这本质只是像一丝光、一片影子那样,通过事情的特征影影绰绰地透射出来。即使用最好的透镜,我们也看不清它,无法把握它。我们只能用感觉去摸索。难道您以为,千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和魔术家怀着惴惴不安的渴念和希望所面对的深不可测的现实,这一再往后退却的现实,我们只要按几下这架廉价机器的键钮就能把握?我很怀疑。这架自动照相器不是复杂的人眼,而只是简化得无以复加的苍蝇之眼。”
  40.“您是说,博士先生,这幅画是错的?”
  “我不想这样说。这画既对又错。只有一个方面是对的,至于它把局部宣布为全景则是错的。戴礼帽的胖男子骑在穷人的脖子上,这是正确的。但是,胖男子是资本主义,这就不完全对了。胖男子是在某特定的制度范围内统治究人的,但他并不是制度本身,他甚至不是制度的统治者。相反,胖男子也戴着画上没有画出的镣铐。这幅画是不完全的,因此不是好画。资本主义是一系列从里向外、从外向里、从上向下、从下向上的依附关系的体系。一切事物都具有依附性,一切都受制约束缚。资本主义是世界和录魂的一种状况。”
  “那么要是您来画,您将如何描画它?”
  卡夫卡耸耸肩,忧伤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们犹太人原本不是画家。我们不能静止地描绘事物。我们总是看见各种事物在流动、运动、变化。我们是小说家。”
  这时进来一个职员,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离开办公室后,我想继续谈论刚才已经开始的十分有趣的话题。卡夫卡却说:“不谈这个了。一个小说家不能谈论叙述。
 
 
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箴言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这里译的一百余条箴言都是卡夫卡自己生前从他的笔记中选出来的,他加以誊清并编了号,但未加总标题。这里的副标题原为卡夫卡的挚友、卡夫卡遗稿的整理者和编纂者M.勃罗德所加。文中以“*”号起首的段落是被卡夫卡划掉,但未从中抽去。这是作者一生的思想、观点的高度提炼和浓缩,有极高的资料价值。
  1.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2.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断,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3.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恶均和其有关,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也许只有一个主罪:缺乏耐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由于缺乏耐心,他们回不去。
  4.许多亡者的影子成天舔着冥河的浪潮,因为它是从我们这儿流去的,仍然含有我们的海洋的咸味。这条河流对此感到恶心不堪,于是翻腾倒流,把死者们冲回到生命中去。但他们却欣喜万分,唱起感恩歌,摸着这愤怒的河。
  5.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能够到达的。
  6.人类发展的关键性瞬间是持续不断的。所以那些把以往的一切视为乌有的革命的精神运动是合乎情理的,因为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7.“恶”的最有效的诱惑手段之一是挑战。
  8.恶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
  9.A目空一切,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各种至今不明方向的诱惑。
  10 正确的解释却是,一个魔鬼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拥来为大魔鬼效劳。
  11.观念的不同从一只苹果便可以看出来:小男孩的观念是,他必须伸直脖子,以便刚好能够看到放在桌面上的苹果;而家长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
  12.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又不可企及,人们不再为想死而羞愧;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开始学会憎恨这新的牢房。这种想法包含着一点残余的信念:在押送途中,主人会偶尔穿过通道进来,看着这个囚徒,说:“这个人你们不要再关下去了,让他到我这儿来。”
  13.假如你走过一片平原,假如你有良好的走的意愿,可是你却在往回走,那么这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情;但你如果是在攀登一座峭壁,它就像你自身从不往上看一样陡峭,那么倒退也中能是地理形态造成的,那你就不用绝望了。
  14.像一条秋天的道路:还未来得及扫干净,它又为干枯的树叶所覆盖。
  15.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16.这个地方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呼吸与以往不同了,太阳旁闪耀着一颗星星,比太阳更加夺目。
  17.如果当时有这种可能性:建造巴比伦之塔,但不爬上去,那么也许会得到允许的。
  18.*别相信恶之所为,你在它面前不妨保守秘密。
  19.豹闯入寺院,把祭献的坛子一饮而空;此事一再发生,人们终于能够预先作打算了,于是这成了宗教仪式的一个部分。
  20.像这只手这样紧紧握着这块石头。可是他紧紧握着石头,仅仅是为了把它扔得更远。但即使很远,也仍然有路可通。
  21.你是作业,举目不见学生。
  22.真正的敌对者那里有无穷的勇气输入你的体内。
  23.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
  24.除非逃到这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
  25.*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地多。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
  26.似消极之事,正成为我们的义务;而积极之事已经交给我们了。
  27.一旦自身接纳了恶魔,它就不再要求人们相信它了。
  28.你自身接纳恶魔时所怀的隐念不是你的,而是恶魔的隐念。
  *这头牲口夺过主人手中的皮鞭来鞭挞自己,意在成为主人,但它却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幻想,是由主人皮鞭上的一个新结产生的。
  29.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30.自我控制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自我控制意味着:要在我的精神存在之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如果不得不在我的周围画上这么一些圈圈,那么最佳办法莫过于:瞪大眼睛一心看着这巨大的组合体,什么也不做。观看相反使我的力量得到增强,我带着这种增强了的力量回家就是。
  31.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32.*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攀升。在这点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33.他的疲惫是角斗士斗剑后的那种疲惫,他的工作是将小官吏工作室的一角刷白。
 
 
天空是他的见证
 
  34.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35.以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提问得不到回答;今天我不能理解,我怎么竟会相信能够提问。但我根本就不曾相信过什么,我只是提问罢了。
  36.他对这一论断——他也许拥有,却不存在——的答复,仅仅是颤抖和心跳。
  37.有人感到惊讶,他在永恒之路上走得何其轻松,其实他是在往下飞奔。
  38.对恶魔不能分期付款——但人们却在不停地试着这么做。
  可以想象,亚历山大大帝尽管有着青年时代的赫赫战功,尽管有着他所训练的出色军队,尽管有着他自我感觉到的对付世界变化的应变能力,他却在海勒斯彭特即达达尼亚海峡的旧称。(Hellespont)前停下了脚步,永远不能逾越,而这既不是出于畏惧,也不是出于犹豫,更不是出于意志薄弱,而是由于大地的滞重。
  39.道路是没有尽头的,无所谓减少,无所谓增加,但每个人却都用自己儿戏般的尺码去丈量。诚然,这一码尺的道路你还得走完,它将使你不能忘怀。
  40.仅仅是我们的时间概念让我们这样称呼最后的审判,实际上这是一种紧急状态法。
  41.世界的不正常关系好像令人宽慰地显现为仅仅是一种数量上的关系。
  42.把充满厌恶和仇恨的脑袋垂到胸前。
  43.们还在庭院里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它们,尽管它正在飞速穿过一片片树林。
  44.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
  45.马套得越多,就跑得越快——就是说不会把桩子从地基中拽出(这是不可能的),但会把皮带子扯断,于是就成了毫无负担的欢快的驰骋了。
  46.“sein”这个字在德语中有两个意义:“存在”和“他的”。
  47.他们可以选择,是成为国王还是成为国王们的信使。出于孩子的天性,他们全要当信使。所以世上尽是信使,他们匆匆赶路,穿越世界,互相叫喊,由于不存在国王,他们传递的都是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消息。他们很想结束这种可悲的生活,但由于职业誓言的约束,他们不敢这么做。
  48.相信进步意味着这相信进步已经发生。这其实不是相信。
  49.A是个演奏能手,而天空是他的见证。
  50.*人若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续不断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潜伐着的。这种潜伐的表达方式之一便是相信一个自己的上帝。
  51.*需要由蛇来居中斡旋;恶魔能诱惑人,却无法变成人。
  52.*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53.不可欺骗任何人,也不可欺骗世界——隐瞒它的胜利。
  54.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的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55.*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世界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56.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或寻求最高限度。在第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要使善的获取变得过于容易,从而欺骗善;通过给恶提出过于不利的斗争条件而欺骗恶。在第二种情况下,由于人们即使在尘世生活中也不追求善,因为他们往往选择欺骗善。在第三种情况下,人们通过尽可能远远避开善而欺骗善,并由于希望能通过把恶抬高到极限使它无所作为,从而欺骗恶。这么看来,比较可取的是第二种情况,因为无论何种情况下善总是要被欺骗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恶却没有受到欺骗,至少看上去如此。
  57.有些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除非我们生来就不受其约束。
  58.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着,而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59.*人们尽可能少说谎,仅仅由于人们尽可能少说谎,而不是由于说谎的机会尽可能地少。
  60.*一级未被脚步踏得深深凹陷的楼梯台阶,就其自身看,只是木头的一种单调的拼凑。
  61.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
  62.*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63.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夺去了我们的希望而给我们以确切性。
  64.我们的艺术是一种被真实照耀得眼花缭乱的存在:那照在退缩的怪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其他的都不真实。
  65.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被逐出天堂已成定局,在尘世生活亦不可避免。尽管如此,过程的永恒性(或照尘俗的说法:过程的永恒的重复)却使我们不仅期望有一直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事实上一直有留在那里的可能,不管我们在这里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点。
 
 
真理是不可分割的
 
  66.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虽然被拴在一根链条上,但这根链条的长度容他自由出入地球上的空间,只是这根链条的长度毕竟有限,不容他越出地球的边界。同样,他也是天空的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类似于空中的链条上。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中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中去,地球上的那根就会勒住他。尽管如此,他拥有一切可能性,他也感觉到这一点;是的,他甚至拒绝把这整个情形归结于第一次被缚时所犯的一个错误。
  67.他追逐着事实,犹如一个初学滑冰者那样,而且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滑,包括禁止滑冰的地方。
  68.有什么比信仰一个家神更为快活!
  69.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的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70.不可摧毁性是一体的;每一个人都是它,同时它又为全体所共有,因此人际间存在着无与伦比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71.*同一个人的各种认识尽管截然不同,却有着同一个客体,于是又不得不回溯到同一个人心中的种种不同的主观上去。
  72.他猛吃着从他自己桌上扔下的残食,这样他虽然有一阵子肚子比谁都饱,却耽误了吃桌子上的东西。于是后来就再也没有残食被扔下来了。
  73.假如天堂中应该被摧毁的东西是可摧毁的,那么这就不是关键性的;但假如那是不可摧毁的,那么我们就是生活在一种错误的信仰中了。
  74.*用人类来考验你自己吧。它使怀疑者怀疑,使轻信者相信。
  75.有这种感觉:“我不在这里抛锚”——就马上感觉到周身浪潮起伏,浮力陡增!
  *一个突变。回答问题时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怀着希望、窥测着方向,绝望地在问题的那不可接近的脸上探索着,跟着它踏上最荒唐、亦即为回答所避之唯恐不及的道路。
  76.与人的交往诱使人进行自我观察。
  77.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的时候,它才会自由。
  78.性欲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79.真理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它无法认识自己,谁要想认识它,那必定是谎言。
  80.谁也不能要求得到归根结底对他有害的东西。如果在哪个人身上有这种表象——这种表象也许一直是有的——,那么可以这样来解释:某人在一个人身上要求某物,此物虽然对这个某人有益处,却对为评判此事而被牵扯进来的第二个某人文中的“某人”和“第二个某人”似指一个人心中的两种力量。有严重损害。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而不是直到评判时,就站在第二个某人一边,那么第一个某人也许就消失了,于是那种要求也随之消失。
  81.我们为什么要为原罪而抱怨;不是由于它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了天堂,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子所致。
  82.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认识之树的果子,而且还由于我们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83.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天堂是为我们的享受而存在的,如今我们的使命已经改变了,天堂的使命是否也随之改变呢?对此则没有人能说出。
  84.恶是人的意识在某种过渡状态的散发。它的表象并非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的恶,这恶在我们的眼里却呈现为感性世界。
  85.自原罪以来,我们认识恶与恶的能力基本上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我们却偏偏在这里寻找我们特殊的长处。但在这种认识的彼岸才开始出现真正的不同。这种相近的表象产生于下述原因:没有人仅仅获得这种认识便满足了,而一定要努力将这种认识付诸实施。但他没有获得这方面的力量,所以他必须摧毁自己,即使要冒这样的风险:摧毁自己后甚至可能会得不到那必要的力量,但对他来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作此最后的尝试(这也是吃认识之禁果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死亡威胁之真谛;也许这也是自然死亡的本来意义)。面临这种尝试时他畏惧了;他宁可退还对善与恶的认识(“原罪”这一概念可追溯到这种恐惧),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倒退,而只能搅混。为此目的产生了种种动机,整个世界为它们所充斥,甚至整个可见的世界也许亦只不过是想要安宁片刻的人们的一种动机而已。这是一种伪造认识之事实的尝试,是将认识搞成目的的尝试。
 
 
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86.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的斧,这样重,又这样轻。
  87.死亡在我们面前,就像挂在教室墙壁上一幅描写亚历山大战役的画,要通过我们这一生的行动来使之黯淡或干脆磨灭它。
  88.一个人有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当他愿意过这种生活时,他是自由的。现在他当然不能回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当时愿意过这种生活的他了。而就这点而言,他生活着又何尝不是实施他当初的意愿的方式。
  第二,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
  第三,他的自由表现在:他作为那样一个人(他有朝一日将重新成为那样一个人),怀着一种意愿——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这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诚然,他走的是一条虽可选择,但繁如迷宫的道路,以致这一生活中没有一块小地方不曾被他的脚印所覆盖。
  这就是自由意志的三重性,但它也(同时)是一种单一性,而且从根本上说是铁板一块,以致没有一点空隙可容纳一种意志,无论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89.*两种可能:把自己变得无穷小或本来就是这么小。第二种是完成式,即无为;第一种是开端,即行动。
  90.*为避免用词上的误解:需要以行动来摧毁的东西,在摧毁之前必须牢牢抓住;自行粉碎的东西正在粉碎,但却无法摧毁。
  91.最早的偶像膜拜一定是对物的恐惧,但与此相关的是对物的必然性的恐惧,与后者关联的方是对物负有责任的恐惧。这种责任似乎非常重大,以致人们不敢把它交给任何非人的力量,因为即使通过一种生物的中介,人的责任仍不可能充分减轻,仅仅同一种生物交往,也将会留下责任的许多印证。所以人们让每一种物都自己负责;不仅如此,人们还让这些物对人相对地负起责任来。
  92.*最后一次心理学。
  93.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94.有时恶握在手中犹如一把工具,它自觉不自觉地、毫无异议地让人撂在一边,只要人们想要这么做的话。
  95.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96.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积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只有在这里,受难就是受难。那些在这里受难的人并非在别的地方会由于这种受难而升腾,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受难的事,在另一个世界上(一成不变,仅仅摆脱了它的反面)是极乐。
  97.*关于宇宙的无限宽广和充实的想象是把艰辛的创造和自由的自我思索之混合推到极端的结果。
  98.对我们尘世生活短暂性的理由的永恒辩护哪怕只有半点相信,也要比死心塌地相信我们当前的负罪状况令人压抑得多。忍受前一种相信的力量是纯洁的,并完全包容了后者,只有这种力量才是信仰的尺度。
  99.*有些人估计,除了那原始大欺骗可能指亚当、夏娃对上帝的欺骗。外,在第一件事情中都有一个独特的小骗局在针对着他们,这好比是:当一出爱情戏在舞台上演出时,女演员除了对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虚假的笑容外,还有一副特别隐蔽的笑容是留给最后一排楼座中完全特定的一个观众的。这可谓“想入非非”了。
  100.关于魔鬼的知识可能是有的,但对魔鬼的信仰却没有,因为再没有比魔鬼更魔鬼的东西了。
  101.罪愆总是公然来临,且马上就会被感官抓住。这归结于它有许多根子,但这些根子并不是非拔出不可的。
 
 
避开这世界的苦难
 
  102.我们周围的一切苦难我们也得忍受。我们大家并非共有一个身躯,却共有一个成长过程,它引导我们经历一切痛楚,不论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就像孩子成长中经历生命的一切阶段,直至成为白发老人,直至死亡(而这个阶段从根本上看似乎是那以往的阶段——无论那个阶段是带着需求还是怀着畏惧——所无法接近的),我们同样在成长中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这同人类的关系并不比同我们自己的关系浅)。在这一关系中没有正义的容身之地,但也不容用对苦难的惧怕或将其作为一个功劳来阐述苦难。
  103.你可以避开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
  105第104条原文无。
  这个世界的诱惑手段和关于这个世界只是一种过渡的保证符号,实际上是一回事。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世界才能诱惑我们,同时这也符合实情。可是最糟的是,当我们真的被诱惑后便忘记了那个保证,于是发现善将我们引入了恶,女人的目光将我们诱到了她的床上。
  106.谦卑给予每个人——包括孤独地绝望着的人——以最坚固的人际关系,而且立即生效,当然唯一的前提是,谦卑必须是彻底而持久的。谦卑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祈祷语言,同时是崇拜和最牢固的联系。人际关系是祈祷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是进取关系。从祈祷中汲取进取的力量。
  *一旦欺骗消除,你就不能朝那边看了,或者说你会变得呆若木鸡。
  107.大家对A都非常友好,就像是人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张出色的台球桌,连优秀的台球手都不让碰,直到那伟大的台球手到来,他仔细地检查桌面,不能容忍在他到来之前造成的任何损坏。然后,当他自己开始击球时,却以最无所顾忌的方式大肆发泄一通。
  108.“然后他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句我们熟悉的话,记不清在多少旧小说中出现过,虽然它也许没有在任何小说中出现过。
  109.“不能说我们缺乏信仰。单是我们的生活这一简单的事实在其信仰价值方面就是取之不竭的。”——“这里面有一种信仰价值吗?人们总不能不生活。”“恰恰在这‘总不能’中存在着信仰的疯狂力量;在这一否定中这种力量获得了形象。”
  *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了。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自愿现出原形,不会是别的,它将如醉如痴地在你面前飘动。
 
 
友好地向我问候
 
  卡夫卡是个哲人式的作家,勤于思考是他的本色。除了日记、书信里表达了他的大量思想和观点以外,他还写了不少思考性笔记,这些主要记载在他的所谓《八本八开本笔记簿》里,大部分写于1917年,少量的写在1918年。此外,还有一些笔记本和散页,一般都在这以后。这些内容无疑是卡夫卡的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是了解和研究卡夫卡的不可或缺的资料和读物。
  1.我住房中有一扇门我至今没有注意到。它开在卧室中与邻房相连接的那道墙上。我从来没有为它动过脑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实际上它是非常显而易见的。虽然它的下半部被床给挡住了,可它远远高出于床,高出一扇门,一扇大门的高度。昨天它被打开了。当时我正在餐室里,与卧室还隔着一个房间。我去吃午饭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屋里已经没人了,只有女佣人还在厨房干活。这时卧室里传出了噪音。我赶紧跑过去,看见那扇门被慢慢地打了开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床推向一边。我喊道:“谁?想干什么?当心!注意!”期待着一队彪汉拥进来。可是进来的只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门缝刚够他通过,他就钻了进来,友好地向我问候。
  2.那是乡间一个傍晚。我坐在我的阁楼里关着的窗后注视着那个牧羊人。他站在刚收割过的田野上,嘴里叼着烟锅,鞭子插在地里,好像对在远近深沉的寂静中平静地吃着草的牲口漠不关心似的。这时响起了敲打窗户的声音,我从瞌睡中惊醒,镇静了一下,大声说:“没什么,是风在撼动窗户。”当敲打声再次响起时,我说:“我知道,那只不过是风。”但在第二次敲打时响起了一个请求放他进来的声音。“那确实只是风,”我说着拿来放在箱子上的灯,点燃了它,把窗帘也放了下来。这时整个窗子开始颤抖,恰似一种卑屈的、无言的哀求。
  3.来了两个士兵,抓住了我。我挣扎着,可他们抓得很紧。他们把我押到他们的主人那儿。那是个军官,他的制服好花呀!我说:“你们想要干什么?我是个老百姓。”那军官微笑着说:“你是个老百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抓你。军队拥有无上的权力。”
  4.猎人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山林中。他和他的条狗在那里过冬。可是这个国度中的冬天是多么漫长啊!差不多可以说长达如人的一生。
  这个猎人心情很好,他不缺任何重要的东西,无须为缺这少那抱怨,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装备太富裕了。“假如有个猎人到我这儿来,”他想,“假如他看到我的设施和储备,他就会结束打猎生涯。可是这难道不也是结束吗?这儿没有猎人。”
  他向他的狗走去,它们在角落里睡觉,下面铺着毯子,上面盖着毯子。这是猎犬的睡眠。它们并没有睡,它们等待着去打猎,而这看上去像是睡眠。
  5.彼得有个未婚妻住在邻村。一天晚上他去找她,有许多事要商量,因为过一个礼拜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商谈进行得很成功,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得到了安排。将近10点时,他嘴里叼着烟斗,心满意足地回家去。这条路他十分熟悉,他根本不在意。忽然,他在一片小树林里吓了一大跳,一开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他看见了两只闪着金光的眼睛,一个声音说道:“我是狼。”“你想要什么?”彼得说,由于紧张,他张开胳膊站着,一只手攥着烟斗,另一只手攥着手杖。“要你,”狼说,“我找吃的找了一整天了。”“求求你,狼,”彼得说,“今天放过我吧,过一个礼拜就是我的婚礼日,让我经历这一天吧。”“这我可亏了,”狼说,“我从等待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过后你可以吃我们俩,我和我的妻子,”彼得说。“婚礼前又有什么呢?”狼说,“在那之前我可也不能饿肚子啊。现在我已经对饥饿感到厌恶了,如果我不能马上得到什么,即使不愿意,我现在也得吃了你。”“求你了,”彼得说,“跟我来,我住得不远,这个礼拜我将拿兔子喂你。”“我至少还得得到一头羊。”“好的,一头羊。”还有五只鸡。”
  城门前没有人,门拱下也没有人。我踏着扫得干干净净的石子路走过去。透过城墙上的一个方孔可以看到守门人的小屋内部,但小屋是空的。这虽然奇怪,可是对我很有好处,因为我没有任何身份证件,我所有的财产就是一件皮衣和一根手杖。
  6.她睡着了。我不叫醒她。为什么你不叫醒她?这是我的不幸,又是我之所幸。谓之不幸,是我不能叫醒她,我的脚不能踩上她的屋子那滚烫的门槛,我不认识去她家的路,我不知道那条路所在的方向,我离她越来越远,无力地像一片叶子被秋风吹离它的树;再说,我从来没有在那棵树上待过,是秋风中的一片叶子,不错,但不来自任何树。——谓之幸运是,我没有叫醒她。如果她从铺位上站起来,如果我从铺位上站起来,像一头狮子从它的铺位上站起来,而我的吼叫闯进我战战兢兢的耳朵里,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窥视着她
 
  7.“怎么样?”这位先生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一边挪动着他的领带。这景象我的目光还能忍受得住,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主动地微微侧转点身子,越来越全神贯注地盯着桌面看,好像那儿开启了一个洞口,且越来越深,把我的目光往下拽去。这时我说:“您想考核我,但并不能证明您有这资格。”这回他大笑起来:“我的存在就是我的资格,我坐在这儿就是我的资格,我的提问就是我的资格,我的资格就是,您理解我。”“好吧,”我说,“权且算是这么回事。”“那么我就要考核您了,”他说,“现在我请您端着椅子退回去一点,您这样使我感到很挤。我还要请您不要看两边,而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对我来说,看着您比听您的回答更重要。”我照他的要求做了之后,他便开始了:“我是什么人?”“我的考官,”我说。“没错,”他说,“我还是什么人?”“我的叔叔,”我说。“您的叔叔,”他叫了起来,“回答得太棒了。”“是我的叔叔,”我强调地说,“不是什么更好的。”
  8.我爱她,但不能跟她说话,我窥视着她,以便不与她相遇。
  9.这是谁?是谁在码头上的树下走着?是谁完全失败了?是谁再不能得救了?谁的墓上滋长着草?梦来了,它们顺流漂了过来,沿着码头堤墙边的一个梯子爬了上来。人们止了步,跟它们聊了起来,它们知道一些事,只是不知道它们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这个秋日傍晚的天气很温和。它们向河流转过身去,举起胳膊。为什么它们要举起胳膊,而不是把我们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政治集会。奇怪的是,大多数大会都是在这个盖满马厮的场地上举行——在河岸旁。人的声音几乎无法从河流的咆哮中透出来。尽管我就坐在码头护墙上,离演说者很近(他们在一个由方石砌成的四方形的台基上居高临下地讲话),但我听明白的很少。当然我早就知道他们要讲的是什么,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意见都一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一致的场面了,我也完全赞同他们的意见,这事情太清楚了,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始终像第一天那么清楚。一致性和清晰性让人心中发闷,思考力被一致性和清晰性堵住了。有时我宁可只去听河流的声音,别的什么也不要听。
  10.有的人说他懒惰,有的人说他畏惧工作。后一种人对他的判断正确。他是畏惧工作。当他开始干一件工作时,他就会产生不得不离开家园的那种感觉。不是个值得爱的家园,但毕竟是一个习惯的、熟悉的、安全的地方。这个工作会把他引向何方呢?他感到自己被拽着走,就像一只幼小的胆怯的狗被人拽着走过大城市的一条街道。使他紧张的不是喧哗的噪音。假如他能听到这噪音,并能区别其组成部分,那么他马上就会需要这些声音。可是他听不到它,当然被人拽着从噪音中穿过,但却一无所闻。只有一种特殊的寂静,似乎从所有方向冲着他,倾听着他,一种想要由他滋养的寂静,只有它是他所能听见的。这是可怕的,既紧张又乏味,几乎令人难以忍受。他会走多远?两三步而已,不会更远了。然后他便厌倦了此行,跌跌撞撞地回家园去,回到那灰色的、不值得爱的家园。这使他对一切工作无不痛恨。
  11.我站在大厅的门旁,在离我很远的墙壁背面是国王的卧榻。一个温柔、年轻、体态轻盈的修女在他身边忙活着,把枕头放正,把一张放着各种饮料的小桌子推过去,从中为国王挑选饮料,胳膊肘下还夹着她刚刚朗读过的一本书。国王没有生病,否则他就回到卧室中去了。但他必须躺下,某些激动的事把他给撩倒了,把他敏感的心带入了不安之中。一个仆人刚刚禀报了公主和她丈夫的到来,所以修女中断了朗读。我感到很困窘,因为现在也许将要听到亲密的谈话。但由于我已经身在此地,而谁也没有给我离开的任务,也许是故意的,也许是因为我的微不足道而被忘记了,我便认为我有义务留在这里,只是退到了大厅最远的角落里。国王近处的一道小门打开了,公主和驸马一先一后躬着身走了进来,进厅后,公主挽住驸马的胳膊,一起走到国王面前。
  “我不能再干下去了,”驸马说。“你在婚礼前庄严地接受了这个义务。”国王说。“我知道,”驸马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为什么不能?”国王问道。“那外面的空气我无法呼吸,”驸马说,“我无法忍受那儿的喧哗,我不是不会头晕的人,在那高处我感到难受,简而言之,我再也不能干下去了。”“最后一点还有点意义,当然是坏意义,”国王说,“其余全是借口。女儿的意思怎样。”“驸马说得有理,”公主说,“他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是个负担,对他对我都是个负担。你可能没有好好地设身处地想一下,父亲。他必须始终准备着,实际上大约一周才发生一次,但他必须始终准备着。因为事情会发生在最不可思议的时辰。比如我们在一个小小的社交场合坐着进餐,人们多少忘却了一切烦恼,天真地感到高兴。这时守卫闯了进来,呼唤驸马,这时当然一切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他必须脱下身上的衣服,钻进那套窄小的、花哨得令人讨厌的、像小丑的、几乎剥夺尊严的规定的制服中去,然后这可怜的人飞快地向外跑去。于是聚会被炸散了,客人纷纷离开。也幸亏如此,因为当驸马回来时,他已经没有能力讲话,没有能力在身边容忍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有时他的力量刚够他跨进门来,然后就倒在了地毯上。父亲,难道有可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吗?”“妇人之见,”国王说,“我不觉得奇怪,可是你,驸马,现在我明白了,居然听了妇人之见来向我推辞义务,这使我难受。”……
 
 
艾特霍费尔旅馆
 
  12.住在艾特霍费尔旅馆,是叫阿尔比安—艾特霍费尔或曲普里安—艾特霍费尔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住了,可能我也不可能再找到它,尽管这是个很大的旅馆,而且设施和服务都特别出色。我再也想不起来,我几乎每天都要换房间,尽管我在那里只住了一个星期挂零;所以我经常忘了我的房号,当我白天或者晚上回去时,总不得不向服务台姑娘询问我当时的房号。当然,所有与我有关的房间都在同一楼层,而且都在同一条过道上。那里房间并不多,我还不至于迷失方向。也许只有这条过道是供旅馆使用的,而其他房间则用于出租和别的目的?我想不起来了。也许那时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事。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栋房子却用固定在墙上的、间距不小的老大的金属字母标出了旅馆这个词和所有者的名字,它们不很耀眼,且散发着微弱的红光。要不就是那儿只标着所有者的名字,而没有标出旅馆的字样?这有可能,如果是这样,许多事情就好解释了。可是今天从模糊的记忆出发,更大程度上我仍然宁可认定,“旅馆”的字样是标明在那儿的。许多军官在这旅馆中来来往往。我当然多半整天在城里,因为有许多事要干,有许多东西要看,所以没有很多时间来观察旅馆生活,但是我经常在那儿见到军官。旅馆旁边有个军营,实际上那并不是在旁边,那个旅馆和军营之间的连接是另外一种关系,既比在旁边松散,又比在旁边紧密。今天这不再是那么容易描述的了,其实,那时可能就不容易,但我没有认真下过功夫去弄明白这层关系,尽管这种不明白有时给我造成了困难。这么说吧,有时候,当我离开大城市的喧哗回去时,不能马上找到旅馆的入口。不错,旅馆的入口好像很小,也许(如果真是这样,当然就很奇怪了)旅馆本身根本就没有入口,当人们要进入旅馆时,必须通过饭店的门。那么权且算是这么回事吧,可是连那饭店的门我也并不是总能找到的。有时,当我以为是站在旅馆门口时,实际上却是站在军营门口,虽然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广场,比旅馆门前安静、清洁,可以说是死寂、洁净,但这两者确实是会搞错的。必须转过一个街角,才能到达旅馆门前。但是我现在觉得,有时候,当然仅仅是有时候,情况又不同了:从那个广场出发,比如在一个走同一条路的军官的帮助下,马上就能找到旅馆的门,而不是别的门;另一扇门,恰恰就是那同一扇门,也就是饭店入口的那扇特别高而狭窄的门,里面有一道镶着条子的漂亮白色门帘挡着。而旅馆和军营是两幢截然不同的建筑,这个旅馆有着通常的旅馆风格,当然有一点银行的特点,而军营则是一座罗马式的小宫殿,低矮而宽广。这座军营的存在已解释了不断有军官出现这一现象,但我却从未见过士兵的队列。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得知这座宫殿似的建筑是军营。同军营打交道的机会我倒是经常有的,刚才已经提到过,也就是我气恼地寻找着旅馆的门,在那宁静的广场上团团转的时候。可是一旦我到了楼上的走道里,就感到安全了。在那里我觉得很亲切,并暗自庆幸能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找到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
  13.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你不必告诉我把我引向何处。哪儿是你的手?咳,黑咕隆咚我摸不着它。假如我已经抓住了你的手,我相信你是不会不拉我一把的。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是在房间里吗?也许你压根儿就不在这儿。是什么把你引诱到这北方的冰冻和迷雾中来的,这种地方谁都不会想到有人迹的。你不在这里。你躲开这个地方了。但是我站立着,并且怀着不管你是不是在这里的决心而倒下。
  14.可怜的、被废弃的房子!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住过?你不是祖先留下来的。没有人在研究你的历史。在你里面多么冷啊。风怎样畅通无阻地吹过你的走廊。如果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住过,那么它的踪迹弄得很模糊就不好理解了。
  15.我们的头儿总是远离职工,有时我们整天整天都看不到他,他就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虽然也在商店营业区里,但有一人高的毛玻璃挡着,穿过商店或从房内走廊那头都可以进入这间办公室。他的回避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他自己也并不感到与我们有隔阂,但这完全符合他的个性。他觉得督促职工特别勤奋地去工作既无必要又无益处;谁要是不是通过自己的理智克尽职守,那么在他看来谁就不是一个好帮
  手,谁就无法在一个平静地运作、或充分利用着一切机会的商店里站住脚,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配待在这里,以致他不会等待被解雇而主动辞职。这事会发生得很快,从而既不会给商店,也不会给这个职工带来多大的伤害。当然这么一种关系在商界中并不常见,但在我们的头儿那里却表现得十分明显。
 
 
林荫道上秋天的落叶
 
  16.这是一家小商店,但却十分繁忙。小街那儿没有入口,必须通过一条过道,穿过一个小院子,才能到达商店门前。小店门上挂着一块写着店主名字的小板。这是一家服装店,出售成衣,但更多的是出售未经加工的布料。对于一个第一次进入这家商店的局外人来说几乎难以置信,这里卖掉了多少衣服和布料——或者,由于人们无法得知生意的准确结果,应该说,这里以何等的规模和热情在做着生意。刚才已经说过,街旁没有进入商店的直接入口,不仅如此,在院子里看不到顾客的到来,可是店里却挤满了人,并能不断看得到新人的到来和旧人的消失,当然也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虽然也有宽大的靠墙货架,但绝大多数货架是围绕着立柱安置的,这些立柱顶着许多凌乱的小圆拱。由于这种布置,从任何一处也无法得知店里有多少人。从立柱后面不断转出新面孔来,而频频的点头、活跃的手势、人丛中的碎步急行、供选择而摊放着的货物被翻弄时发出的沙沙声、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和争议,即使只涉及一个售货员和一个顾客,却总像是整个商店都卷了进去,这一切把这里的繁忙景象渲染得近乎不真实了。角落里有个木板隔开的小间,很宽,但不高,仅够人在里面坐下,这是账房。木板墙显得十分结实,门极小,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窥视孔,却里外都蒙上了布。尽管如此,在外面这样大的噪音中账房里居然还有人能静得下心来从事书面工作是令人惊讶的。有时,挂在门里的深色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于是人们便看见一个矮小的账房职员的身子填满了门洞,耳朵上夹着笔,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好奇地或者出于职责地观察着店里的混乱。可是这时间很短,他马上就缩了回去,人们还来不及哪怕只向账房里面投上一瞥,门帘已经飞快地落了下来。账房和商店账台之间有某种联系,后者设在店门旁,由一个年轻姑娘管理。她不像想象中那样有许多工作。不是所有的人都付现钱,其实只有极少的人这么做,显然还有有其他结账方式。
  17.下述军事命令是在林荫道上秋天的落叶中找到的,无从得知它出自谁之手,是给谁的:
  今天夜里开始进攻。迄今的一切,防御、撤退、逃跑、分散……
  18.人们给我们带来一个小旧橱。邻居从一个远亲那儿作为唯一的遗赠继承了它。他各种办法都试过,可就是打不开它,最终便把它送到我的技师这儿来了。这个任务真不容易。不仅找不到钥匙,而且连锁都无从发现。要不就是哪儿有个秘密的机制,只有一个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的人才能解开它,要不就是这个橱根本就打不开,而只能砸开,这当然再容易不过了。
  19.又是跟那同一个巨人进行的同样的搏斗。当然,他没有搏斗,只有我在搏斗,他只俯卧在我的身上,就像一个佣工趴在饭店桌子上那样,在我的胸上叉着胳膊,把下巴压在我的胳膊上。我能顶得住这个负担吗?
  一只猫抓住了一只老鼠。“你现在想要干什么?”老鼠问道,“你的眼睛真可怕。”“嗳,”猫说,“我的眼睛总是这样的。你会习惯的。”“我宁可走开,”老鼠说,“我的孩子们在等着我。”“你的孩子们在等?”猫说,“那么就走吧,越快越好。我本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那就请问吧,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
  20.一个棺材完工了,木匠把它装上了手推车,打算送到棺材铺去。从横街走来一位老先生,在棺材前停了下来,用手杖在上面划了一下,同木匠开始了一番关于棺材工业的小小的对话。一位拎着买菜包的妇人沿着主要街道走过来,碰了这位先生一下,接着认出他是个老相识,于是也站了一会儿。助手从工场里走出来,有几个有关他手头上的活儿的问题要问师傅。工场上方的一扇窗户中露出了木匠老婆,手中抱着最小的孩子,木匠开始远远地逗他的孩子,那位先生和提着买菜包的妇人也微笑着抬头看着。一只麻雀幻想着在这里找到什么吃的,飞落在棺材上,在那儿跳上跳下。一只狗在嗅着手推车的轮子。
  这时忽然从棺材里面发出猛烈敲响棺材盖的声音。那只鸟飞了起来,害怕地在车子上空盘旋。狗狂吠起来,它是所有在场者中最激动的,好像是为失职而感到绝望似的。那位先生和那位妇人蹦到了一边,摊开着手等待着。那助手因一个突然的念头一下跃到棺材上,并坐在上面,他好像觉得这么坐着可不像看着棺材打开,敲击者钻出来那么可怕。也许他已经为这匆忙的举动感到后悔,但既然已经坐在了上面,他就不敢再爬下来了,师傅怎么赶也赶他不下来。上面窗口的女人可能也听到了敲击声,却无法判断声音来自何处,至少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声音来自棺材里,所以她完全理解不了下面发生的事,只是惊讶地注视着。一个警察,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心理的驱使下,又在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的阻止下,犹豫不决地慢慢踱了过来。
  这时棺材盖被大力推开,那助手滑到了一边,一声短促的、异口同声的尖叫从所有人的口中发出。窗口里的女人消失了,显然她正抱着孩子顺着楼梯飞奔下来。
  21.当他越狱逃跑,进入树林,迷失了道路时,天色已经黄昏。林边有幢房子,一幢城市建筑,完全照城市里的样子盖的,有一个城市或城郊风味的楼房和一个围着铁栅的屋前小花园,窗后挂着精致的窗纱。一幢城市建筑,却位于无边的寂寞孤独之中。这是个冬日的晚上,野外的天气是很冷的。但这不是野外,这里有城市的交通工具,角上有一辆电车在拐弯,可是这确实不是城里,因为这辆电车没开,而是很久很久以来就停在这里了,永远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它正在街角拐弯似的。它很久很久以来就是空的,并且根本就不是电车,而是一辆有四个轮子的车子,在透过薄雾朦胧地倾泻而下的月光中说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这里铺着城市里的柏油路,标准平滑的柏油路面,但这只是迷蒙的树影在积雪的公路上漂浮。
 
 
建造一座城市
 
  22.这是一份委任状。根据我的天性,我只能接受一份委任状,即无人给我的那份。我生活在这个矛盾中,我永远只能在一种矛盾中生活。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因为人们活着死,死着活。这就好比一个马戏场由帆布围着,任何人如果不在这帆布圈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有人在帆布上找到了一个孔,那他就能在外面看。当然必须是在人们容忍他这么干的前提下。我们大家都有一瞬间得到这种容忍的活动。当然,这是第二个当然,通过这么一个孔人们多半只能看见立座席中的观众的背脊。当然,第三个当然,音乐还是能够听到的,还有野兽的吼叫。直到人们最终由于惊恐而昏厥过去,倒在警察的胳膊上——那警察例行公事地在马戏场外转圈,仅仅轻轻地在你肩上拍了一下,提醒你这种紧张的窥视是不正当的,因为你没有付钱啊。
  23.一些人来到我这儿,请求为他们建造一座城市。我说,他们人太少了,有一幢房子就足够容纳他们,我不会为他们建造城市的。可他们却说,还有其他人要来,其中还有夫妻,他们将会生儿育女,而且也不需要一下子建成这座城市,只须先定下轮廓,然后逐步逐步地建。我问他们想把城市建在哪里,他们说,这就把地点指给我看。我们沿着河边,一直走到靠河岸的那个方向十分陡峭、而其他方向平缓下降的非常宽广的高地上。他们说想把城市建在这上面。那上面只稀稀疏疏地长着野草,没有树木,我对此是满意的,可我觉得河岸那边的坡度太陡了,我提请他们注意这一点。他们却说,这没有什么害处,城市可在其他方向的坡上扩展,会有足够的通往水边的口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找到制服这陡崖的办法的,无论如何这不至于构成在这个地方建造城市的障碍。再说他们年轻力壮,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这陡坡上爬上爬下,他们立刻就要示范给我看。他们真的这么干了;他们的身躯像蜥蜴似地在岩石缝中晃悠着往上蹿,一会儿就到了上面。我也爬了上去。我问他们,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儿建造城市。从防卫角度看,这地方不太合适,只有朝河的那边堪称有天然的屏障,而恰恰那边是最不需要防卫的,那儿反而需要随时可以轻易撤走的条件;从其他所有方向看,则都能毫不费劲地来到这个高地上,并由于其广阔的延伸而难以防御。此外,这里土壤是否肥沃尚未经过检验。这座高地依赖于下面的平原,靠马车运输来维持供给,这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始终是危险的,更别说在不太平的年代了。而且这上面是否能找到足够的饮用水还很难说,他们指给我看的那个小水源看来不足为凭。
  “你累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你不想建这座城市。”“我是累了。”我说着在水源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们把一块毛巾浸入水中,然后给我擦脸,我谢了他们。接着我说,我想要一个人在这高地上走走,便离开了他们。我转了很长时间。等我回到那儿,天已经黑了,大家都躺在水源边睡觉,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来。
  第二天早晨我又问了一遍昨天的那个问题。他们未能一下子理解,我怎么会在早晨重复晚上的问题。但接着他们还是对我说,他们无法将他们选择这个地方的理由确切地告诉我,选择这个地方的想法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上上辈子的人就想要在此建城市了,但出于某些同样不曾传得很清楚的原因而未能着手。无论如何他们不是由于心血来潮而到这个地方来的,恰恰相反,他们并不十分喜欢这个地方,而且我所说的那些反驳理由他们自己也已经发现了,并承认那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偏偏有那先辈的遗命,谁不听从遗命,就将被消灭。所以他们觉得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还要犹豫,而不是昨天就开始建城。
  我决定离开,沿着陡坡向河边爬下去。可他们中有一个醒了,叫醒了其他人,于是他们便站到了崖边来,这时我刚爬到一半,他们请求我,喊我。我又爬了回来,他们帮着把我拉上去。这回我答应了给他们建这座城市。他们很感激,没完没了地向我阐述他们的心情,还纷纷吻我。
  在教堂前的露天台阶上跪着一个牧师,他把到他这里来的信徒们的所有请求和诉苦都转化成祈祷,其实不如说他并不转化什么,而只是大声地、多次地复述人们对他讲过的话。比如,有个商人来到他这儿,诉苦说,他今天遭受了一次重大损失,破产了。他话音刚落,跪在台阶上的牧师便将双手平放在上面一级台阶上,祈祷时身子前后摆动:“甲今天遭受了一次重大损失,破产了。甲今天遭受了一次重大损失,破产了……”
  24.我们是五个朋友。有一回,我们先后从一栋房子里出来,首先出来一个人,在门边站住了,接着第二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其实应该说是滑了出来,像水银球一般轻盈地滑了出来,在离第一个不远的地方站定了,接着是第三个,接着是第四个,再接着是第五个。终于,我们大家站成了一排。我们引起了行人的注意,他们指着我们说道:“这五个人是刚刚从这栋房子里出来的。”从此我们就生活在一起。要不是有个第六者老想插进来,这本来是一种平静的生活。这第六个人并没有对我们有所非礼,可我们觉得他烦人,这就够了。为什么他愣要挤到这不想要他的圈子中来呢?我们不认识他,因而也不想接受他。我们五个人以前互相也不认识,老实说,现在我们互相也不认识,可是在我们五个人可以做到和可以容忍的,在这第六者身上就是做不到。再说我们是五个,而不想成为六个。而且这种始终相处在一起的意义何在呢?
 
 
离开这儿
 
  25.我们在滑溜溜的地上奔跑,有时有人滑倒在地,有时有人眼看就要摔倒,必须由另一个人帮他一把,但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他同样脚跟不稳。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人们称之为膝盖的小山丘下,尽管它不高,但我们却没法爬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滑下来,我们都绝望了,看来我们只能绕道而行,因为爬不上去。可是这也许同样是不可能的,并且还危险得多,因为一次尝试的失败在此将意味着失足坠落和结束一切。为了避免互相干扰,我们决定各试一个方向。我走了过去,慢慢挪步到崖边,我看到,这里根本就没有道路的影子,没有任何可以立足之地,一切都将毫无停顿地坠入深谷。我坚信,从这里是绝对过不去的;假如那边也不比这里情况好些(这只有看试探的结果了),那我们俩显然就完了。可我们必须闯一闯,因为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后面——像在驱逐我们似的——耸立着被人们称为脚趾的五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我再一次分别观察了一下地势——那段其实并不长,但却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然后闭上了双眼(睁着的眼睛只能给我带来坏处),并下定决心不再睁开,除非出现不可思议的事,而我竟然到达了那边。然后我让我的身子向一侧缓缓地倒下去,差不多像梦中那样,倒在地面后便开始向前挪动。我把双臂朝左右两边尽可能远地伸出,这样覆盖和包容了我身边尽可能多的土地好像能给我一点平衡,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一点安慰。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这土地确实能给我某种帮助,它是平滑的,没有任何可以着手之处,可这不是冰冷的土地,有一种热力从它那儿向我涌来,从我这儿又向他涌去,这里有一种联系,但并不是通过手和脚造成的,可它存在着,毫不动摇地存在着。
  26.“那伟大的游泳家来了!那伟大的游泳家来了!”人们呼喊着。我从安特卫普奥运会回来,我在那儿拼出了一个游泳世界纪录。我站在家乡城市火车站前的台阶上,这城市在哪儿呢?俯瞰着暮霭中模糊不清地攒动着的人头,一个让我顺手摸了一下脸蛋的姑娘利索地给我套上了一条绶带,上面用一种外语写着:献给奥运会冠军。一辆汽车开了上来,几位先生把我拥入车内,有两位也坐了进来——市长和另一个人。我们马上就进入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当我步入大厅时,楼厅上一个合唱团唱了起来。这里聚集着的几百个客人都站了起来,有节奏地喊着一个什么口号,我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我的左边坐着一位部长,不知道为什么介绍他的那个词竟会使我如此惊恐,我用毫无顾忌的目光打量着他,但马上就醒悟过来。右边坐着市长夫人,一个胖女人,我觉得她身上,尤其是胸脯以上,插满了玫瑰花和鸵鸟毛。我对面坐着一个胖男人,脸色白得引人注目,介绍他的名字时我没注意,他把两个胳膊肘都支在桌子上——人们给他留的地方特别大——茫然注视着前方,一声不吭。他的左右两边坐着两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她们很快乐,有着说不完的话,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尽管灯光十分充足,但其他客人我都看不太清,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在运动吧,只见跑堂们来回穿梭,菜端上桌子,杯子举了起来,也许是灯光过亮地照着一切吧。此外秩序还有一些混乱,即有些客人,尤其是女士们,背朝桌子坐着,而且不是椅背位于桌子和背脊之间,而是背脊几乎碰到了桌子。我把这现象指给我对面的两位姑娘看,可是本来话那么多的这两位这回却什么也没说,而只是长时间地微笑着看着我。有人摇响了铃,服务员们的身形顿时在座位之间凝住了,对面那胖子站了起来,开始发表讲话。这人为什么这样悲伤?他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帕擦着脸;这本来是无所谓的,像他这么胖,厅里这么热,再加上讲话时用劲,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清楚地发现,这是个骗人的幌子,是用于掩饰他擦去眼泪的动作的。他老是看着我,但他仿佛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敞开的坟墓。他讲完后,我当然就得站起来,也讲一番话。我正好有一种讲话的冲动,因为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在这儿,或许也在别的地方作出公开的、坦率的澄清,于是我说开了:
  尊敬的与会者!我不得不承认,我破了一项世界纪录,但你们如果问我,我是怎么得到它的,我却无法给予你们满意的答复。其实我根本不会游泳。我一直想学,可始终没有机会。那么怎么会把我从祖国送到奥运会去的呢?这个问题也是我正在研究的。首先我必须肯定一点,我并不是在我的祖国,尽管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可这儿说的话我仍是一句也听不懂。那么你们会想,最大的可能是搞错人了,可是并没有搞错,我是破了世界纪录,是回到了我的家乡,我的名字就是你们称呼我的这个,到这里为止一切都没错。可是从这里开始一切都不对了,我不是在我的家乡,我不认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还有一点也许虽然不能确切地,但总之是能够否认搞错了人的理由——我听不懂你们的话,这我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听不懂我的话你们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从我前面那位尊敬的发言者的讲话中我相信我只明白了一点,即这篇讲话是极其伤感的。明白这一点对于我来说不仅已经足够了,而且太多了。我到这里后所参加的所有谈话的进程大体上都是如此。现在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我的世界纪录上吧。
  27.离开这儿,离开这儿,我们纵马穿过夜色。这是个黑暗的夜晚,没有星月,比一般没有星月的夜晚更黑暗。我们负有一项重要的委托,由我们的向导装在一封铅封的信中带在身边。由于担心跟向导跟丢了,我们中不时有个人紧催其马,上前面去摸摸,看向导是否还在那儿。有一回,正好是我去摸索时,发现向导已经不在了。我们没怎么太惊惶失措,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一直提心吊胆。于是我们决定返回。
  28.有个人怀疑皇帝是上帝的化身,他说,皇帝理所当然地是我们最高的主人。他不怀疑皇帝是上帝派来的,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他只是怀疑上帝化身一说。这些话当然没引起很大的轰动,因为,假如海浪把一滴水抛到岸上,那么对海洋永恒的波浪运动并无影响,所以不如说这是波浪运动本身所规定的。
 
 
一个秋日夜晚
 
  29.人们羞于说,那位皇家军队上校是靠什么统治我们这座小山城的。我们如果想要动手,马上就能解除他那几个士兵的武装,即使他能够召唤援兵来(他哪能召唤呢?),那也几天、几个星期都来不了。也就是说,他的处境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顺从。可是他既不通过残暴手段来迫使我们,也不通过献殷勤来拉拢我们顺从。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容忍他这令人憎恶的统治存在下去呢?毫无疑问:仅仅由于他的目光。当人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一个世纪前这是我们这儿的长老们的议事厅),他一身戎装坐在写字台后面,手里握着笔。他不喜欢虚文甚或喜剧表演,他不会继续写下去,让来访者干等着,而总是立即中断工作,身子靠回到椅背上去,当然笔仍然攥在手里。于是,他便以这斜倚着的姿势,左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来访者。来访的请求者的印象是,上校看着的不仅仅是他这个短暂地从人群中冒出来的陌生人,否则上校为什么要这样仔细地、长时间地、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呢?再说,这也不是一种尖锐的、有穿透力的审视目光,即人们看着某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会发出的那种目光,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浮动的、然而却又绝不移开的目光,是人们观察远处一群人移动时的那种目光。不间断地伴随着这种长时间的目光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一会儿像是嘲讽,一会儿又像是恍恍惚惚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30.一个秋日夜晚,天气清朗而微凉。有个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动作、服饰和轮廓全都模糊不清,一出来就想向右拐去。女房东穿着一件宽敞的女式旧大衣,倚在一根门柱上,对他悄悄地说了些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却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穿过电车轨道时,他由于没注意而挡住了电车的路,于是电车从他身上压了过去。疼痛使他的脸和浑身的肌肉都抽紧了,以致电车过去后,几乎无法使缩小了的脸和抽紧了肌肉再松开来。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见在下一站有个姑娘下了车,转过身来招手,往回跑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重新钻入了电车。当他经过一个教堂时,台阶上站着一个牧师,向他伸出手来,身子弯得那么靠前,几乎有一个跟头栽下来的危险。但他没有去握那只手,他对传教士历来反感。那些孩子也使他恼火,他们在台阶上就像在一个游戏场上那样窜来窜去,互相喊着粗话,这些话的意思他们当然并不懂,他们只是吮吸这些粗话,因为没什么更好的东西——他把他上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继续走他的路。
  31.这是个平常的日子,它向我露出了牙齿,我也被牙齿给缠住了,无法脱身。我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缠住我的,因为它们并没有咬合;我看到的也不是整齐的两排牙齿,而只是这儿几个,那儿几个。我想要抓住它们,从它们上面翻越出去,可就是办不到。
  32.你说我应该继续往下走,可我已经在很深的深处了,如果非要那样不可,那我宁可留在这儿。这是什么样的空间啊!也许已经是最深的地方。但我愿意待在这里,只求别强迫我继续往下降。
  33.在这个形象面前我一筹莫展:她坐在桌边,看着桌面。我围绕着她转圈,感到被她扼住了脖子。第三个人在围着我转圈,感到被我扼住了脖子。第四个人在围绕着第三个人转圈,感到被他扼住了脖子。就这样一直延伸开去,直到星星的运动,以至更远。一切都感觉到颈部被扼。
  34.那是一个小池塘,我们在那儿饮水,肚子和胸部贴着地,由于狂饮的疲惫,前肢无力地浸泡在水中。可我们必须马上回去,考虑问题最多的那位忽然振作起来,叫道:“回去啦,弟兄们!”于是我们便往回跑。“你们上哪儿去啦?”他们问我们。“在小树林里。”“不对,你们在小池塘那儿。”“不,我们没在那儿。”“你们身上还滴着水哪,骗子!”
  鞭子挥舞起来了。我们在充满月光的长长的走廊里猛跑,不时有一个挨上鞭子,疼得一蹦好高。到了先祖廊那儿,追逐结束了,人们带上了门,把我们单独关在这儿。我们大家依然十分口渴,便互相舔着毛皮上和脸上的水,有时沾上舌尖的不是水,而是血,那是来自鞭挞的伤口。
  35.这抱怨是毫无意义的(他对谁抱怨?),这欢呼是可笑的(窗上的五彩缤纷而已)。显然他只不过想成为第一个祈祷者。但接下来这犹太属性就显得不正派了,接下来他在诉苦时只须终其一生地反复说:“我—狗,我—狗……”便足够了,我们大家都能够理解他。然而沉默足以导致幸福,而且是唯有沉默可能导致幸福。
  36.“这不是光秃秃的墙,而是压成墙状的最甜美的生活,一串又一串紧挨着的葡萄。”“我不信。”“尝尝看。”“由于不相信,我的手无法抬起来。”“我把葡萄递到你嘴里。”“由于不相信,我不会去尝的。”“那就沉沦吧!”“我不是说过,面对这堵墙的光秃秃,人们必将沉沦吗?”
  37.我像其他人一样会游泳,只是我的记性比别人好,就是忘不了以前的不会游泳。由于我不能忘记,会游泳对于我来说无济于事,到头来我还是不会游泳。
  38.这就是那个拖着长尾巴的动物,一条长达好几米的尾巴,像狐狸那样的尾巴。我很想把这尾巴抓到手里,可是办不到,这动物老是动个不停,尾巴老是甩来甩去。这动物像一只袋鼠,但它那几乎像人那样扁平的、椭圆形的小脸上无特点可言,只有它的牙齿颇有表达力,无论是遮掩着还是龇咧着。有时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动物想要训练我,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在我下手去抓的时候把尾巴抽开,然后又静静地等着,直到我再度受到诱惑,然后它又一次跳走呢?
 
 
迷失方向
 
  39.预感到有人要来,我便瑟缩在一个屋角,把长沙发横在我的前面。现在如果有人进来,一定会认为我神经不正常,可是真的走进来的这个人却没有这样认为。他从他的长统靴中抽出他的驯狗鞭子,在他周身一个劲儿地挥舞。接着,他跳起来,又岔开两腿落在地上,喊着:“从角落里出来!还想躲多久?”
  40.我不断地迷失方向。这是一条林中小路,可是十分容易辨认,只有在它的上空看得见一线天空,其他地方全都是林木茂密,一片昏黑。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断地、绝望地迷失着方向,而且:一旦我离开这条路一步,便意味着深入林中一千步,并会绝对地感到孤独。于是我真恨不得倒下去,永远不再爬起来。
  41.当野外工人晚上收工回家时,他们在路面斜坡上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老人。他半睁着眼睛在打瞌睡。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他喝醉了,可他并没有喝醉,看上去也不像生病了,也不是受着饥饿的折磨,也不是受了伤而精疲力尽,至少他对所有这些问题一概报以摇头。“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人们终于问道。“我是一个大将军,”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原来如此,”人们说,“原来这就是你的痛苦。”“不,”他说,“我真的是将军。”“没错,”人们说,“要不然你又能是谁呢?”“你们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吧,”他说,“我不会惩罚你们的。”“可我们根本就没有笑啊,”人们说,“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是上将。”“我确实是的,”他说,“我是上将。”“你瞧,我们已经看出来了。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是想提醒你,在这儿过夜会冻坏的,所以你应该离开这儿。”“我走不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你为什么走不了?”“我走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我能走,我在那一瞬间又将成为我军队中的将军了。”“他们把你扔了出来?”“扔一个将军?不,我是掉了下来。”“从哪儿掉下来?”“从天上。”“从那上面?”“对。”“你的军队在那上面?”“不。可是你们问得太多了。走你们的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42.他把脑袋转到了一边去,在这样露出的脖子上有个伤口,在火热的血和肉中沸腾着,这是一个闪电击出来的,这个闪电现在仍然持续着。
  43.这不是牢房,因为第四面的墙完全不存在。当然,如果设想一下,这一面的墙也是砌好了的,或者将可能砌好,那将令人毛骨悚然,因为我所处的空间仅一米深,只比我高一点,简直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棺材。只不过它暂时没有被砌死,我可以自由地把双手伸出去。如果我抓住顶上的一个铁钩子,我还能小心地探出头去,当然只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小间离地面有多高。它好像很高很高,至少我目所能及的下方只是灰蒙蒙的雾气,向左,向右,向远方望去,都是这种情景,只有上空雾气似乎不那么浓。这种景观就像在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里从一个塔上望出去那样。
  我感到疲倦,便在边上坐了下来,让双脚自由地下垂。讨厌的是,我偏偏赤裸着身子,要不然我就把内外衣物一件一件地打上结连接起来,一头固定在上面那钩子上,缘着另一头就能在小间外面往下坠落一大段距离,或许能探出点什么名堂来。话又说回来了,幸亏我没有这么干,因为我必然会怀着不安的心情去着手,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最好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干。这个小间空空荡荡,由光秃秃的墙壁围绕着,偏偏后面地上有两个洞。位于一个角上的洞是用于解手的,而在另一个角上的洞前放着一块面包,一个拧上了盖子的盛着水的木桶,我的食物就是从那儿塞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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