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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现代青年

_6 张恨水(现代)
  余何恐将手指着那画道:“你看看,这画画得如何?完全是力的表现,就是那个穿西服的密斯脱曹画的。”计春对于艺术却是外行,便点头说好。
  余何恐自坐在写字椅子上,叫计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他笑道:“我们先且作十分钟的谈话,看看我们能不能合作。我的戏剧,是看了这画有所冲动的。也想找这样一个小孩上演。”计春道:“放牛的孩子,裤子是要穿的。”
  余何恐道:“我也知道裤子是要穿的,但是我想在穷得裤子都没有了,这一点上着力。”计春笑道:“乡下人一件衣服打七八个补丁,那倒是有的。在门口河里洗澡还要挨骂,放牛不穿裤子那不行!”
  余何恐道:“我觉这画不错,据你说是具体错误了。”计春微笑道:“这画实在错了。缚牛的绳子,不是缚在脖子上。”
  余何恐道:“上街来的牛,我也看见过的,好像是缚在牛头上的呀!”计春笑道:“牛头上怎样系绳子?牛的力气很大,绳缚在牛的头上,一个小孩怎样牵得动?”
  余何恐用手摸摸头,吸了一口气,想道:“莫非像马缰绳一样,衔在牛口里?”计春道:“不!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
  余何恐两手按了桌沿,睁着眼向他看了道:“奇怪!牛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那怎样的穿法?”计春道:“在牛小的时候,就要把它两个鼻子眼打通。在这眼里,有用铁圈的,也有用小木栓的。譬如说木栓罢,一头大,一头小,小的由左眼穿出右眼去,绳子就系在栓子小头上。一拉绳子,牛的鼻子痛,它就不能不跟着走了。要不然,你请想,那样一个大东西,小孩子怎样牵得动呢?所以小孩子放牛,就怕牛鼻子断了。这个东西断了,牛就满山满野地跑,没有几个人是不能把它鼻子拴好的。”
  余何恐听了他的话以后,沉思了一遍忽然两手一拍,站了起来道:“对了对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说毕,笑着跳了起来,打开这房门,拍着手笑道:“你们都来,你们都来,关于牛,我有新的发现了。”在他这话说过之后,那些男女就一阵风似地,拥了进来。
  余何恐指着一位披长头发,打黑领结的西服青年笑道:“密斯脱曹!你错了。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不是缚在牛头上的。”那密斯脱曹不由地臊得两脸通红,就正着脸道:“牛的绳子,也有绑在头上的。何况事实是事实,艺术是艺术,那原来不能一律而论的。”
  余何恐倒不和他辩驳,却掉转脸向大家道:“有了这位密斯脱周,加入了我们这个团体,就给予我们的帮助不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开一个谈话会,大家可以把自己对于农村生活,正想描写,而又不敢下笔的事情,都写了出来。谈话会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着来问他,他知道的,自然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不知道的,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旁证,总比我们那想当然耳的好一些。”
  他这样说着,除了那位青年艺术家而外,大家都一致赞成。计春看他们以余何恐为首,都很热烈地向自己表示好感,这决不能道人家是有什么假意。自己是个牧童孩子出身,向来是到处隐瞒着的,却不料到了这种地方,竟是如此受欢迎。看看这余先生的起居饮食都是很优越的,在这里住下,目前自然是不成问题,就是往将来说,有这样一位名教授相认识,比冯子云总要高过七八倍。托了他的力量,总可以找一条出路。
  他到了余何恐家里,他是更觉得脚跟踏实,心里又宽慰许多了。心里既是愉快着,自然脸上也就带有笑容。其中一个女生看到,向他连看了两下,两个酒涡儿一漩,便向计春笑道:“密斯脱周!我很想写一篇小说,题目是《乡村一女性》,大意说她要抵抗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走进都会上来,后来在都会上受到了许多波折,还是回到乡村去,找她的Lover。”
  说到这里,她脸上带了一些笑容,说出这样一个英文单字,接着笑道:“密斯脱周!你看这样布局好不好?”计春笑道:“好是好的,不过乡村女子,她们决不会这样办。”
  余何恐笑道:“我们不要先把已成之局来问他,要不然便是这个玩意。”说时,用手指了那幅水彩画,“比如说罢,我们要说四川预征钱粮,已经到民国七八十年,我就很疑惑,若是一家每年应该完纳三担粮,七八十年,就要二三百担粮,将全县全省的农人,这些粮食,算起来就可惊异了。他们预征去了,怎样地变钱用?又堆积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个问题,我们不能照理想去写,必定要考量一下子。”
  计春道:“余先生这话,根本有点错误。钱粮不过是个名称,是拿钱折合的,并不是真把粮食送到公家去,而且官家征粮,也不能一次就预征七八十年。这不过不分年月,征得次数太多,就预征这些个年了。”
  余何恐拍着手笑道:“你看,我们所想得新鲜,而头头是道的事情,全是一桩错误。密斯脱周加入我们这个团体,这个忙就帮大了。”接着,他用手连连拍了几下。他这样说着,也不过是平淡出之,可是在场的这些人全是笑嘻嘻地,脸上表示着一种羡慕之色来。
  计春看到大家这样对他表示好感,他也就越发地得意,把这几天所忍受的痛苦,也都忘记了。不过他心里也就发生着疑问,陈子布何以介绍他给我?他邀了这整群的男女在家里起哄,这是什么意思?他这种铺张,大概每月花钱不少,他的钱从何而来的呢?不过这也是人家生活上的一种秘密,不是随便就观察得出来的,于是他虽安然地在这里住下了,却也是遇事留心。
  这一群男女和余何恐谈谈说说之后,接着也就在一处吃午饭。余何恐虽是不曾有太太,但是他这家庭里,有女仆,有厨子。在客厅的另一边,设有饭厅,开出来的菜饭却是非常丰盛。
  大家吃吃喝喝之后,有的约着去看电影的,有的约着上书店去买杂志的,剩一个不曾走的,就在客厅里沙发上躺下睡觉。余何恐自己呢,连计春在座,一概不理会,买了一大包花生仁,放在茶几上,他又拿了一本英文杂志,躺在那软榻上看。左手拿着书,右手随便由茶几上抓着花生仁向嘴里放了进去。吃花生仁的时候,必定还用两个指头,将花生仁挪搓一阵,因此将那上面红的薄皮,洒得身上,绒面睡榻上,织花地毯上,无处不是。
  计春自很感到无聊,可是在人家看书的时候,又不便去打搅人家,也就只好悄悄地走进书房里来,抽了两本书到客厅里去看,但是余何恐自看书,自嚼花生仁,对于他的行动,并不注意。
  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这样安静了三四个小时,到了下午六七点钟,那些男女都回来了,除原数不算而外,又增加了三四个人。那些青年男女,倒很是洒脱,并不要什么人介绍,就交谈起来了。
  还是先前那个问话的女生发起着道:“余先生!我们这个小组织里面,加入了密斯脱周,这是我们大家的荣耀。依着我的主张,今天晚上,我们应当喝一点酒,以资庆祝。”余何恐用手摸了嘴道:“你们知道我刚是忌酒三天,怎么又把酒字来勾引我呢。好罢,今天晚上,欢迎密斯脱周,再喝一回,下不为例了。”他如此一说,大家又哄然地笑了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果然预备了酒。
  余何恐见了酒之后,也格外有精神,一面喝酒,一面谈些散文和戏剧问题,不想同席酒喝得过多,两位女同志,醉得不能走,就睡在他床上。他歪歪倒倒地,走进卧室去,却夹了一条俄国织绒毯子出来,站在客厅中间,卷着舌头道:“这没有关系,哪里不能睡觉?”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坐在地毯上,抓了沙发椅上的靠垫,在茶几脚下放着,当了枕头,人就在地板上躺下去,自己牵了俄国毯子在身上盖着,伸了个懒腰,就闭上了眼睛。不但那些未起哄的男女学生他不管,便是接来的新朋友周计春,他也不管。
  后来大家走了,只剩计春一人,他留着吧,又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走吧,又不知向哪里去好。只得抽了一本书,在书房里看。不想余何恐睡了之后,竟是鼾声大作,直到十二点钟,他还不曾醒过来。计春没有法子,只好自在那张绒面的软榻上睡了。
  当他睡到那软榻上的时候,看到墙上悬的一沓日历浮面的那张,乃是十日,直待那张日历撕到二十日的时候,他依然还是在这软榻上睡着。自然,这种生活,未免不上轨道,但是经过这日历撕去十张之后,他已很受到余先生的熏陶,在他的日记本子上,自己写下了这几条诫语:(一)铲去一切封建思想。(二)用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路。(三)要谋大众的利益。(四)不做奴才。(五)战胜环境,不与恶势力谋妥协!
  因为他有了这些诫语,也就发生了以下许多疑问:想做有钱人的姑爷,是不是封建思想呢?是不是做奴才呢?为了读书,去受令仪的挟制,是不是和恶势力妥协呢?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读读教科书,是不是为大众谋利益呢?在许多疑问之下,把他要找出钻石戒指去见令仪的意思,就冷去了十之八九。而况天天这班见面的朋友,他们都以现代青年自诩,天天说那些和他们不同样的青年,是没落了的人。计春想着:若是不和他们同样,那也就没落了。十几岁的人青春活泼,怎样可以没落下去呢?所以他在余何恐家里住着,有吃有喝,有朋友谈话,或者游戏,混混一天,也就忘记了一切。
  可是有一天上午,发生了恐慌了。有七八个青年,都在余何恐书房里谈话,研究一元论和二元论。看看太阳晒过窗子第二层玻璃了,应该是十二点钟了,厨子没有送点心来吃,也没有送茶来喝,便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去找厨子。不料厨子不见了,女仆也不见了,而同时,还发现了厨房里的煤灶没有生火。
  这人叫着进书房来道:“工友们实在不容易对付。余先生出去了,他们无故罢工。”计春道:“倒不是无故罢工,昨晚上我听到他们和余先生要钱,争吵了几句,大概没有得着钱就走了。余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也不外为了此事。”
  一个女生笑道:“别忙,我还可以找到一些吃的。这橱子里有余先生一盒巧克力糖呢。”说着,果然将书架下一架小玻璃橱门打开,捧出大半盒糖来。
  计春道:“大家都有些饿了,糖怎样吃得饱?”女生又在橱子里捧出一只盒子来,摇了两摇笑道:“这可以吃了。这是五块钱一磅的西洋饼干。”她说着,还不曾放到茶几上去,早就有人掀开了盒子盖。第二个人凭空伸着手,便抓去了一把,第三个人伸手来抓时,她却一闪,闪到第四个人身边去,那人索性把饼干盒子接过去了。
  大家正乱着呢,余何恐悄悄地推着房门走将进来,见大家在抢饼干,倒也不以为意。可是他淡淡地笑道:“家里没有厨子,吃馆子去吧。”大家齐齐地答应着道:“好呀!我们就去呀!”
  余何恐轻轻地摇摆着手道:“慢来,这里有个大前提,就是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哪位身上有钱,先垫一垫。”他一谈到垫钱,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两位女生,脸上先红了。计春道:“我的十块钱,昨天同余先生买了饼干和巧克力了,也光了。”
  余何恐伸手搔搔头发道:“十二点多钟了,米还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办,怎么办?”一个男生道:“我们各人回去吃饭罢。”其余的人都附和着,应了一个喔字。有两个人感到似乎不大尴尬,口里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没有关系,但是虽然这样地说着,各人悄悄地戴着帽子,慢慢地溜着走了。
  计春是无处可跑的,只有在书房里站着。余何恐笑道:“我不是开玩笑,今天真是身上光了,还有什么可吃的吗?”说着拿过饼干盒子一看,里面却是连饼干粉屑也不曾有,倒是那半盒巧克力糖,他们来不及吃,还有不少在里面。他坐到写字椅上,抓了两块糖在手上,慢慢地送到嘴里咀嚼着,两只眼翻着望了窗户。
  计春站在一边,却没有做声。他将糖果盒子推了一推,笑道:“肚子饿了,你不吃一点,中饭固然是没有着落,晚饭可也是没有着落呢。”计春道:“肚子里空空的,把这东西吃下去,恐怕会腻得更难受,倒还不如饿着的好。”
  余何恐口里咀嚼着糖果,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摇撼着,看那情形,却很是自在。计春想着:这不是办法。又渴又饿,就是脚踏在地毯上,身子坐在绿绒的写字椅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可是这位余先生却一点不在乎。心里想着,眼光射到他身上,就不住地紧锁双眉。
  余何恐道:“你若是饿得难受的话,我倒有个办法在这里,把床上那条俄国毯子拿去当了,总可以当个七八块钱,将就一点,可以到小馆子里去吃两顿了。”计春微笑着,可没有答话。
  余何恐道:“你觉得我这种算盘太不经济吗?其实为人都是想不开,除了五官四肢,哪一样东西,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用吃的换穿的,用穿的换吃的,只要维持住了这条生命,身外之物,怎么掉换,也没有关系。”计春道:“不是那样说。只要肚子饱就得了,又何必要上馆子。我身上零钱还有一点,去买几套油条烧饼来吃就是了。”
  余何恐鼓掌笑道:“这就好极了。给我也买两套回来,空心吃糖果,有点腻得难受。快去快去!”计春倒不想他吃着巧克力的糖果,对于油条烧饼,也是如此欢迎,于是笑着出去了。
  回来时,却不见余何恐,正疑惑是别处去了,他却两手捧了一把瓷茶壶,笑了进来道:“总算我有本事。你想:有了油条烧饼没有一口热水喝,那怎样使得?因之我把那条旧的绉纱围脖送给了隔壁的小老妈,运动着她,找壶茶喝。她喜笑颜开,偷了她主人的龙井茶叶,泡了这样一大壶,还许了我回头再送开水来。喝热茶,吃油条烧饼,这可是人生一件乐事。”
  他说着话,斟满了一杯热腾腾的酽茶在手,见油条烧饼,用旧报纸托着,放在茶几上。他把油条折断了,将两个烧饼一夹,张开大口,就咬着咀嚼起来。不消两三分钟,就吃个精光,向外仰着脖子,端起茶杯,来个碗底朝天,吃喝完了,叫声痛快。
  计春道:“这样看起来,余先生今天也是饿了。”余何恐道:“我今天七点钟,就起来了,闹到这时,怎样不饿?不过我不便说,我要说出来,你受心理作用,更加会饿了。”
  计春笑道:“我真想不到,余先生还知道挨饿哲学。”余何恐摇着头笑道:“若不懂得挨饿哲学,我们又怎么做平民运动呢!干脆!到晚上,你还是去买些油条烧饼来,不用作别的指望了。”他如此说着,却也坦然,依然躺着看书。
  这天晚上,果然吃的是烧饼。次日上午,吃的还是干烧饼。但是到了晚上,余何恐不能忍耐了,将俄国毯子当了,和计春在江苏馆子里吃晚饭,并有南京盐水鸭子和干烧鲫鱼,非常痛快。
  人生找钱最便利的法子,莫过于当当。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时候就有。余何恐既然学得了这个便利,于是跟着当长衫,当被褥,卖《韦氏大字典》;到了最后,打算拍卖屋子里家具,让房东知道了,说余何恐欠三个月房租,不能让他搬。他倒也并不抵抗,只用一只小网篮,捡了一些书纸笔砚出来,屋子里全部动产,都抵押给房东了。
  当余何恐当俄国毯子的时候,每日还有三四个人来在一处谈话吃喝,等到当被褥的时候,每日至多来一两个人;现在已经是拍卖木器家具了,哪里还有人来?所以余何恐提了那只小网篮,也并不想去找什么人,就雇了两部胶皮车,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这旅馆的组织,和北平的小客店也差不多,屋子里只有一张大炕,一张小桌子。对于客人只供给灯火茶水,每日每人收住宿费二角。余周二人没有行李,他们本不肯接待,余何恐进门就给了一块二毛钱,算交了三天房钱,这才让他们住下了。
  计春虽是来自田间的,不怕受苦,但是跟随余何恐的原因,以为他是个有权威的作家,必能找些出路,在这半个月之中,却是每况愈下,落到带破网篮住大炕的小旅馆,只觉得茫茫前途,又走上了黑暗之路。因之进这小旅馆以后,坐立不安,紧紧地锁着双眉,斜靠了黑木板桌子站定,但看余何恐,他却毫不介意,在网篮里拿出一沓书本,放在炕上,当了枕头自己躺了下去,将脚架了起来,口衔了半根雪茄烟,笑道:“你不用发愁。今天晚上,你供给我的材料,我来开始工作。不,说来就来,马上就动手。”他说了这声,人跳下了炕,将一张报纸,铺在那黑木板桌上,然后陈设了纸笔墨砚,坐在炕沿上就编起剧本来。
  一口气写了三张稿纸,复又放了笔,将放在窗户台上的那一小截雪茄烟,又捡了起来,用火柴点着。因为太短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角上吸了两口,才问计春道:“现在该你供给材料了。你说,你父亲当佃户的时候,是怎样受地主的压迫呢?”计春道:“我们不叫地主,叫东家的。”
  余何恐道:“不管是地主或东家罢,你就说是怎样地受压迫罢。”计春道:“压迫倒也说不上,就是凭我父亲的力量,和东家种了大小上十丘田,约莫可以收三十担稻子。这三十担里面,东家要去十四五担,其余是我们的了,可以说是平半分。东家是将他的田价生利息,我们是用劳力,种子,牛,粪,换来这些粮食。此外,还有一季麦,与东家无分,是佃户独收的。”
  余何恐两个指头夹了雪茄,另一只手,却去搔头发,踌躇着道:“这样说起来,却不至于……那么,你们生活苦不苦呢?”计春道:“当然是苦。”
  余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说。”计春道:“我们每日一餐饭,一餐粥,一餐杂粮。每餐一碗菜,只有盐,没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亲一件棉袄穿了十二年,盖的被,还是娶我母亲时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总有一百个补丁,都是我父亲缝的。”
  余何恐道:“你母亲不管吗?”计春道:“我母亲早就死了。我父亲很可怜,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还要来来去去,在家里做三餐饭,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余何恐道:“你老子这样穷,哪有钱给你读书呢?”计春顿了一顿,就把父亲破产上城磨豆腐的话,说了一遍。
  余何恐道:“你父亲这么不错。你怎么没有提过?”计春道:“余先生不是说过,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说了我父亲的好处,怕人家笑我腐化。”
  余何恐默然,点了两点头,许久他才叹口气道:“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 夜阑做小贩雪巷惊寒
  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这样一句话,在新人物感到腐化,或旧人物感到离奇的当儿,都靠它来解决了。像周计春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本来是不容易答复。若说思念父亲是对的吧,余何恐向来是主张废除家庭制度的,不合自己的主张;若说思念父亲是不对的吧,刚才自己才夸奖了他父亲几句,这顷刻之间,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匆促之间,使出了他的老着,只说一句:“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计春对于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要完全明白,就当再问余何恐两句。只是他正在忙于著作,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也就不敢追问。余何恐继续地需要材料,自己也就继续地供给材料。
  而余何恐得了许多材料以后,文不加点,就去编他那三幕剧本。这个剧本,是在他脑筋里经营了一年多的好作品,现在有了计春供给实在的材料,也就加倍的得意。到了次日晚上,他已把这本三幕剧的剧本,完全脱稿。
  计春住在这简陋的小客店里,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影如有如无,这已经是极不好的印象。加之人静静地坐在这里,却有似臊非臊,似臭非臭的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进来,令人闻到,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不好受的感觉。
  余何恐真是一个平民化的文学家,他毫不在乎,他手上托了抄写的稿纸,口里衔着雪茄烟,斜靠了桌子,在那里校对,他忽然向计春道:“密斯脱周!这一段对白,你看怎么样。以下是父亲对牧牛的儿子说的,他说:这东家太可恶了,一块钱买五斗稻的时候,他说不忙收租,只管存放下来。现在稻卖三斗的时候,就一天来逼两三次,他妈的!……”
  计春插嘴道:“余先生!你是把我父亲作背景吗?”余何恐道:“是的。”计春道:“他倒是老实,向来不骂人家父母。”余何恐笑道:“你也太老实了。这是描写农人的口吻,与你父亲何干?”于是继续地念着剧本道:“只过了四个月,一块钱多赚两斗。越是有钱的人,越在穷人身上榨油。孩子你记着,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千万不能和他合作。”
  计春听到合作两个字,本来又想说不对。乡下做庄稼的人,知道合作两个字,做什么解释?不过他同时感想到这对白上的两句话:“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千万不能和有钱的人合作。”这可有些研究的余地。除了自己这半年来,都是沾了有钱人的光而外,便是余先生他终日地想找出几个资本家出钱,开一所模范剧场,似乎也是找有钱人合作,就以过去而论,他住的那洋房子,终日吃喝游戏,那钱并非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这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他就成了这剧本上的土豪,是在穷人身上榨油的了。那么,无论那过去的钱,是由穷人身上来的,或者是由富人身上来的,都有不对。前者是投降资本家,后者是剥削穷人。总而言之,是个只会消耗的寄生虫。
  在计春这般沉沉思索着穷人富人合作问题的时候,几百里路外,他的父亲周世良睡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沉思着这穷人富人合作的问题呢。他想着:凭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破坏了孩子们的婚姻,这个人是可恨的,但是自己病在北平,找儿子,儿子不见面,找朋友,朋友又走了。眼睁睁就要病死在小客店里,幸得她不辞劳苦,送到这医院里来,而且花了许多的医药费。自从进医院之日起,她每日都到医院里来探病一回,就在这上面说,这个人的心肠就不坏。假如是没有她,或者我已经死了。在乡下我受着周高才的敲诈,我晓得有钱的人,是怎样发财起来的,我已经恨有钱的人了。到了省里,那孔大有,挂着一块孔善人的招牌,只是在面子上做些好事。若是得罪他,他拿出来的手段,比不善的人还要厉害,于是我不恨有钱的人,我只是怕有钱的人了。
  他正如此沉思着,房门推开了。令仪却伸了头进来,她没有说话,先就笑着,然后轻轻地走到床面前问道:“老人家!今天觉得更好些了吗?”世良点头道:“好多了!吃过半碗挂面,又吃过一碗牛乳。只是我那孩子,怎么还不见面呢?医生说:我应当在这里还休息一个礼拜。我可是很着急。”
  令仪顿了一顿,微笑道:“不要紧的,他实在是跟随着学校里全体,到绥远旅行去了。你老人家出了医院,他也就回来了。”世良道:“孔小姐,你虽是这样说了好几回,我怕总是你哄我的。不要是他有什么岔事,已经逃走了吧?”令仪摇着头,同时还摆着手道:“不不!我怎能够骗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呢?这医院里规矩很重的,不能带外面的东西进来,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再请你罢。我想那小客店里,也不是安身之所,已经给你开销了店钱,把行李搬到贵会馆去了。一切你都放心。”世良这就抱着拳头道:“孔小姐!我何以为报呢?”
  令仪微笑道:“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我还敢说什么报不报呢?”她提出了这话,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连说着罪过罪过,也就敷衍过去了,但是在令仪心里,却并不以为得了世良的谅解,就满足了的。
  她探完了病,且不回余子和家,却坐了汽车到本县会馆来。她那家里派来的那位老账房先生刘清泉,因为他们的婚姻问题,纠缠在北平,始终还没有走。这时令仪一直走到他卧室来,进门第一句话,便道:“老刘!那报馆里把我们更正的信,怎么还不发出来?你办事不行,我自己去交涉。”刘清泉为了他小姐的事,也正躺在床上出神,听了一句喊叫,直跳起来,睁眼向令仪望着,倒发呆了。
  令仪红着脸道:“你瞧,现在我倒找了这样一个累,花了钱不算,还要天天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刘清泉笑道:“那是小姐做好事呀!有什么后悔的呢?”
  令仪道:“做好事?我花几个钱也就完了,何必天天还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呢?这都为了那段新闻引起来的。报馆里给我惹起了这样大的麻烦,怎么不给我登更正的稿子呢?这件事我得去问问,我一定要他们更正过来。”
  她口里说着,身子一转,就有要走的样子,刘清泉只得抢上前两步,将房门拦住了,拱了两拱手道:“别忙,别忙。小姐!我说实话,我没有到报馆里去更正。因为人家报上,并没有指出我们的姓名。我们去更正,那不是拖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吗?”
  令仪道:“我的更正,不是对社会而设,是对周家老头子而设。只要他相信,儿子不是为了我逼走的,就得了。”刘清泉道:“这件事好办。你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办妥当了。在周世良没有出医院以前,你还是照旧地去看他,甚至于对他还要好些。我到了时候,自然有办法。”
  令仪皱了眉道:“我到了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果然办得妥当的话,我有什么不能依你。”清泉道:“那就好了。包你无事!”
  令仪对于这位刘先生,认为阅历甚深,向来也就信任的。他既是说得这样地有保障,也就不再追问。
  在过了一星期之后,世良已经出了医院,住在会馆里了。看到寄住在会馆里的同乡学生,喜气洋洋地进出,就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去。自己初到北平来的时候,到公寓里去看儿子,公寓里只说同朋友出去了。若是同朋友出去了,没有一去不回来的,而况我病在医院里,几乎要死去,父子之间,感情向来不错,他何以竟置之一边,不来看我呢?令仪说他旅行去了,这话突然而来,有些靠不住。自己还是要到公寓里去查查。
  当他的心里这样活动着的时候,刘清泉已先他一着,这就到了会馆里来拜会他。一见面,老远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板!你好!贵恙都痊愈了?”世良怔了一怔,问道:“你是刘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还在北平。”
  刘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无需客气,不如单刀直入就把这话说明了,且看他态度如何,然后说话。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走吗?”说时,伸起手来,揭开了帽子,搔了两搔头发,又笑道:“说起来,就是为着你家令郎。”世良猛然听到这话,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脸,做个沉吟的样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为了我的孩子?”
  刘清泉一点不慌忙,很从容地将帽子取下,挂在墙上,然后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为了令郎,就是今天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令郎。”世良道:“为了他,他在哪里呢?”他口里说着,手上拿了一只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着呆了半天,没有一个做道理处。
  刘清泉将一张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后拍着椅子靠背道:“你请坐下,有话慢慢地说。”世良看了这情形,更是有点疑惑,两手同时去扶椅子靠背,脸望着人想坐下,却忘了手上还拿着一只茶杯,一疏神,那茶杯当的一声落到地上,砸了一个粉碎。
  刘清泉向他摇着手笑道:“周老板!你放心,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要让你明白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详详细细地对你说一说。”世良这才觉得自己太心慌了,口里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有礼貌了。”说着,连忙到外面去,找着扫帚簸箕,将碎瓷扫了开去。
  刘清泉还是将他让着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着急。令郎虽是不在北平,却也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小姐,更是对他只有好意,没有恶意。只是他自己误会了。”他说了这样一个话帽子,世良还是不能了解,只管睁了两只老眼去望着人。
  刘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烟卷来抽了,然后将计春和令仪两度发生波折的经过,都实说了。最后声明着道:“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把她一只钻石戒指拿走。虽然是值六七千块钱,但是我们这位大小姐……”说着,淡笑一声,又道:“她并不是丢不起这珍宝的人,她也并不追究,还是在她的朋友面前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追这个骗戒指的舞女去了。这事情不过是个人私事,也不曾经官,不知怎么样,就传到新闻界耳朵里去了,你看这个……”
  说时,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报纸,两手递给周世良看。那上面有一行大字题目,乃是:《摩登少年失踪》。在大题目之下,还有两行小题目:“既非失恋之杀,亦非因贫私逃,只为丢了爱人的钻石”。至原文就把这事记得很长。中间有一段说:“该生有未婚妻,为皖籍富绅之女,生一切用途,均为女所接济。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在平又恋一舞女,将未婚妻所助之款,一律化诸舞女之身。近因将其未婚妻钻石戒指一枚,戴之指上,出入舞场,以壮观瞻。此钻石价值约及六七千元,为舞女所觊觎,遂于其回肠荡气之余,设计骗去。女闻而大怒,将兴问罪之师,生亦自知无面目见其情人,遂不辞而别。旅馆中遗下箱柜被褥,均穷极奢华,其平日享用可知。且闻彼为一豆腐店商人之子,年不过十七岁,有此境遇,而更如此荒唐,又更奇矣!”
  世良对于文言文,虽不十分懂,但这一段文字里面,并没有用什么典故,却十有八九可懂,两手捧了报纸,抖颤着不定,望了刘清泉道:“什……什么?他丢了值六七千块钱的东西?”刘清泉笑着摇手道:“我说了,我们小姐并不追究。”
  世良道:“那么,他是吓跑了,不是跟着同学旅行去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刘清泉皱了眉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叫失踪了。”
  世良只管捧着那剪下来的一小幅报纸看,不觉连连地流下几点眼泪水来,滴在那报纸上。刘清泉以为他必定有番议论,或者追问儿子的下落。于今见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哭下来,这叫他来报信的人,很感到窘迫无话可说。
  世良洒了一阵眼泪,将报纸放下,自在袖子笼里,抽出一条白布手绢来揉擦了两只眼睛,眼眶子红红地就叹了一口气。刘清泉除了安慰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道:“周老板!你一定明白,我们小姐决没有去逼他。因为他拿了戒指去以后,彼此就不再见面了。”
  世良摇着头道:“我不怪她,就是她要追究,也是应当的。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导儿子念书,结果倒教出一个贼来。我怎不伤……”他说不下去了,硬了嗓子,只管哽咽着,眼泪水比上次更来得凶猛,由脸上直流到胡子梢上,真个成了泪珠,向下滚着。他虽不哭出声来,只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颤着,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是想用话来劝他,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他好,只好道:“周老板!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何必这样?”
  世良抖擞着又流着泪道:“儿子跑了,我虽是舍不得,这还在其次。做父母的,教养儿子,实在是无意思了。”刘清泉道:“周老板!我们上次见面,话就谈得很好,有话我也不妨对你实说。我们东家,虽然只有这一个姑娘,但是他样样可以依她,婚姻的事情,就不能依她。因为我们老爷只占了一个富字,可没有占上一个贵字。他很想靠着这姑娘招赘一个做官的姑爷进门来。姑娘和令郎谈恋爱,这是他伤透了心的事情。最近他有一个电报给我,倘若她不把婚约解除,他就不要这个姑娘了。可是我们姑娘呢,她又把婚姻这件事,看得稀松。好像结婚离婚,却犹如吃酒打牌一样;随时可以上场,随时也就可以下场。以我看来,目前她虽然和令郎很要好,又未必能长久,倒不如这个日子早就拆散开了,倒省了将来一场波折。周老板!川资方面,你若是短少了,钱这倒不成问题,兄弟准可以和你设法子。”
  世良抱了拳头,连连拱了两下手道:“多谢多谢!现在我明白了。孔小姐待我这番恩德,刘先生今天来到这里的美意,都是极力地顾全着我。我周世良纵然不懂人事,自己的儿子,拐走了人家的东西,他畏罪潜逃,是自作自受,还有什么话说?至于婚姻两个字,我根本就不愿意。我一个开豆腐店的人,和省城里的首富做亲家,那不成了笑话了吗?现在我的儿子,又做出这样没有人格的事出来,难道还教人家大小姐婚配这样一个蠢材不成?不过我这个小畜生,若是没有自寻短见的话,大概还在北平。我要在北平城里等等,和他见上一面。”
  说到这里,就淡笑一声道:“不瞒你说,这回我到北平,下了个有来无去的决心。我那家小豆腐店,也盘给你们老爷了。我现在就是要回省去,也是饿死的货。所以我到了这里,走不走,都不吃劲了。”
  刘清泉笑道:“这个你放心。敝东家很相信我的话,若是周老板回南的话,那家铺子,可以退回给周老板,也不用你拿钱来赎,做一笔账记在那里好了。”
  世良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这样大年纪,还那样去苦扒苦挣做什么?”刘清泉见他一味地消极,丝毫没有葬怨人的意思,更觉得这老头子可怜,倒着实地安慰了他一顿,方才辞去。
  到了这时,周世良如梦初醒,才明白了儿子是真正地跑了。这孩子小小的年纪,一让人家勾引坏了,就不成器到了这般模样。这便要他同回到省里去,他哪里还能吃从前那一番苦?只是更丢脸丢给乡里人看罢了。
  他的思想这样变化之下,就没有把计春的情形,写了一个字回去,倒是切切实实地回了孔大有一封信,说是计春已经离开了北平,欠下孔小姐不少的私债,他根本无面目见人,这婚姻自然是不能再谈了。这不但是他的信如此写着,刘清泉回给他东家的信,也是如此写着。于是孔大有方面,心里就算落下了一块石头。
  但是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均的:孔大有那方面,是不必为着姑娘发愁了,可怜周世良这方面,就更为着儿子担心。以前惦记儿子,不过是惦记儿子不念书,如今却是惦记着儿子的生命,是有是无。
  他第一个时期想着儿子,到公寓里去打听时,公寓还是回说不知道下落;第二个时期到公寓里去打听时,公寓里账房却找了警察,将计春行李书籍点交给世良,由世良提出物件来,折抵了房钱;到了第三个时期,他费的时间不短了,花的钱也不少了,却是无从去找儿子的下落。他自己除了把带来的川资花光,便是计春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也都渐渐地变卖了。
  在他第一第二期等儿子的时候,刘清泉还不断地来看他,便是孔小姐也寄了口信给他,说是已进学校,不能再来奉看了。
  说话之间,隆冬已到,只听那天空里凄惨的西北风,吹过那屋脊外的电线,呜!呜!啧啧啧!便让人添了无限的凄惶。他住在会馆里临院子的一间小屋内,窗格扇上的纸,除了变作焦黄色而外,重重叠叠,补贴上了许多大小方圆的纸块。西北风由天空里带来的冷气,扑着纸窗咕咕作响。屋子里虽然有个小白炉子,那炉子里冒出来的火光,还带了黄色,好像也是在那里作最后的挣扎。炉子口上,放了一把铅铁水壶,壶嘴里,若断若续地向外冒着热气,壶里头叮铃叮铃的响声,也像听得见,也像听不见。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炉子边,两手撑了大腿,托住了头,沉沉地想着,许久许久,才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然而他的头向上昂,他脸上两行眼泪,却是向下落着。回头看看一张靠墙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沓当票,将一块破砚池盖子把当票来压住了。桌子底下却放了一只藤制的圆筐子,筐子口上绕了一条蓝色板带,筐子里拥着一堆破旧的黑棉袄。在筐子边下,放了一只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灯,上面有根小铜链子,乃是预备提着的。
  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世良所有的钱,都为了寻儿子,散传单登广告,花费得干净了。他想着:两次破产,转到了这个地方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同乡。儿子不回头,老死也就只好老死在北平了,但是住在这地方坐吃山空,怎样能够维持到永久?原来是想拉人力车,但是北平城里的路径不熟,而且在车厂子里租车,还要一家铺保,自己就办不到,继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当伙计,然而豆腐店掌柜,因他是南方人,又不肯用。最多,他便想做一个卖吃食的小贩。但是北平这地方当小贩的,都有一种唱歌式吆唤声。一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却无能为力。
  可有一件,在他每晚夜深,不能睡着安稳的时候,六街人静,在那永巷之中,有一种很惨厉的吆唤声送入耳鼓。这种吆唤声送了入耳朵之后,却在人脑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这种吆唤声,字数很简单,只是将“硬面饽饽”四个字,每字都拖得极长,并无别的技巧,世良以先听着,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的,后来才听说,这是卖一种粗糙点心的。每晚上灯出来,卖到夜深,而且这种买卖,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
  世良听到,心里就不免一动,他想着:假使做这种生意,或者不难,而且是在晚上出来的,纵然是碰到人,彼此不认识,也就不至于难为情了。在他这样地计划定了,就专心向这条路上走。
  不久,他打听得了饽饽作坊所在,偷偷地置备了一套卖饽饽的家具。这家具就是饽饽作坊里一个伙计卖给他的,而且把做这种生意一点小秘诀,也就告诉他了。因为这个伙计,他也是卖饽饽的出身,所以在世良听了,却是比较有益。在他这样望着桌子下面那个旧藤筐时,他已经做了这买卖有两个星期了。
  那件破旧袄子下面,就藏有昨晚剩下来的几个饽饽。他望了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想我一个在南方做庄稼的人,倒跑到北平来卖硬面饽饽。”说毕,又叹了一口气,于是站起身来,在床铺底下,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来。这背心并没有面子,也没有纽扣,穿在身上,用一根布带子拦腰一捆,就算完毕了。然后把藤筐上的带子在身上背着,再提了那盏玻璃灯,就悄悄地到作坊里去了。
  在这两个星期以来,他虽继续地卖着饽饽,但是还不曾受过多大的痛苦。今日白天出去,便是白日无光,西北风刮着,愁云惨淡,一直向人家屋顶压将下来。本来在北方的天气,纵然不刮风,人在冰冷的空气里走着,也觉脸上其冷如割。现在遇到这样大的风天,只吹得人身子摇摇摆摆,向前两步,还要退后两步,人只在胡同里滚着走。
  好容易挣扎着到了作坊里,批发了百十个饽饽,又到卖窝头的摊子上,吃了五个窝头,两碗红豆小米粥,肚子饱了,全身也有些暖气了。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马路电灯,在寒空里放出那惨淡的青光来,差不多的店铺,都关上铺门了。
  世良才听到老手说:做这种生意的,不愁天气坏。因为天气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门,或在家里烧大烟,或在家里打牌。到了夜深,肚子饿了,这硬面饽饽的声浪,一声声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着人来买饽饽吃。世良觉得昨天挣钱不多,今天应当加倍地工作,才可以捞本,于是专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在这样风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胡同墙边的路灯,在枯寂的生气里,反是白光射目。在那白光中,飘飘荡荡地飞起雪片来。这雪片将风一吹,简直成了雪烟,向人身上乱扑。那猛扑的程度,向人袖子笼里,领圈里,都钻了进去。便是当世良张开口来叫着硬面饽饽的时候,雪片直冲入他的嘴里,让他舌头冰凉一下。
  世良戴着一顶线织的兜头帽子,这帽子好像一个袋,由头上直套下来,连耳朵也在内,只有一个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在他这样迎风走了去,口里吆唤着的时候,那雪花却不问人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向世良身上扑着。世良将藤筐背在右胁下,左手提了灯,右手插在背心里,低了头,嗓子里发出那苍老干燥的吆唤声:“硬……面……饽饽……!”
  当他竭力吆唤出来的时候,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冻着成了白烟。在那手提的玻璃灯光里,还可以看得出来,那只小灯,提着略高于他的膝盖,只看那灯下所照的黄光圈子,或左或右,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灯,是怎样的摇摆不定了。灯是摇摆的,世良的脚步,也是走得前后踉跄不定了。
  他走得虽是这样地艰难,但是世良心里,他总记着:无论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门口去绕上一个弯。他心里这样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儿子回到北平来了呢,他必定要到这公寓里来的。这公寓里账房,已经知道我等儿子流落在北平卖饽饽了,那么他听到了我叫卖饽饽的声音,必定会把这事告诉我的儿子。他若是个有人心的,能够不来见我吗?
  他如此计划着,也并不感到他计划的错误。照着每晚一趟的规矩,总是向那里走去。像这天晚上的大风雪,他走得只管打晃荡,然而他还坚定了他的固有计划,总要到那公寓前后去转转,总怕儿子或者回来了,自己却失掉了相逢的机会。因之他忘记了一切的困难,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条路上走。
  当他到了那公寓胡同里,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风,挟了那如烟如雾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扑将来。他被这风雪袭击得太厉害,只得更弯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减少这风势攻击的范围。同时他嘴里依然喊出那凄惨的调子:“硬面饽饽!”他这种拼命地吆唤声,由寂寞的空气里,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听见一点回响,更让人增加了无限的伤感。
  勉强地吆唤了几声,并不听到什么声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唤,顺了人家的墙角,慢慢地走着。这却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叉麻雀牌的声音。抬头看时,那墙里人家灿烂如银的灯光,由里面向外反射出来,这可以证明里面人家是一团欢喜。
  心想那里面,必定是炉火烧得红红的,开水煮得热热的,大家在那几百支的灯光下面说笑地斗着牌,是多么快乐!外面这样大的风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这样看起来,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我在外面卖硬面饽饽这种滋味,怎样也让他们试试呢?
  他心里如此想着,向墙角里一缩,缩在一个避风的所在,将藤筐子放了下来,向怀里笼住了两只袖子,于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时。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后不久的身体,竟是不能支持这风雪的扑击,所以他到了这里蹲下来之后,简直站不起来,背靠了墙,缓缓地向下坐着,不由得哼了两声。
  这墙角里虽然避风,但是不能够避冷。世良虽是将两只手都插在皮背心里面,但是这风雪里面的温度,却是特别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世良将身体紧紧地蜷缩着,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气不断地袭来,周身的肌肉,于是都拥起了疙瘩,由脚到手,就筛糠似地抖着。
  本待背了饽饽筐子,起身再走,但听到呜呜呜带着雪的风声,又哭又气地喊着,于是提了那盏小灯,向外照了一照,原来地面上已雪厚数寸了。自己缩回墙角来,更是抖得厉害,最后心慌意乱,人竟冻糊涂了。仿佛听到屋子里人说:火锅子烧开了,吃了再接着打牌罢;又有人说,屋子里火太大,卷起一点窗户纸,透点新鲜空气进来罢。以后世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墙角落里。
第三十三回: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 弥留依老弱半夜凄凉
  北平这地方,虽是雪夜十分严寒,但是有两种人,无论如何,他必须出来的。其一是打更的更夫,其二是站岗的警察。所以周世良卖硬面饽饽,虽然是苦,但是总可以找着同志。在他藏在那墙角里一小时以后,两个巡逻警也就由此经过了。
  虽然那屋子里面,有牌声送出来,这并不足以使巡警注意。因为这是一家做大官的人家,斗牌消寒,这是人家关起大门来的私事,当然也就不得加以干涉。只是有一件事,便把他们引着停住脚了,便是这墙角里有道黄光放了出来,上前一看,乃是一盏玻璃罩油灯,更在灯光下,发现一个饽饽筐子,还有一个人倒在墙脚下。
  一个巡警叫起来道:“了不得!这里有了倒路的了。”另一个巡警也挤上前,他是年岁大而又富有经验的人,听着这话,就用手摸了一摸世良的鼻息,便道:“不要紧!还有气。赶快向局里打电话罢。”这时,巡警也顾不得惊动打牌的人与否,硬叫开了大门,在他们号房里,借着电话,打到了局子里去。
  在半小时以后,世良就由汽车送到了官医院。在他醒过来以后,睁眼看看,自己已是躺在普通病室里。他是住医院有经验,一睁眼就认得,心里可就想着,我莫非是做梦,怎么又到了医院里呢?他猛然间可不知是何理由,闭上了眼睛,仔细想想,他才明白了。这是昨晚上出去卖饽饽,在人家墙角落里,曾冻得身体不能支持,就这样昏睡过去,原来又是死里逃生了。
  睁开眼来看着,大夫和看护都纷纷地来问他,病体怎么样了?世良口里虽表示着好得多了,可是他心里,却大为不解。一个卖硬面饽饽的,北平上有一个不为多,死一个不为少,在街上倒毙了就倒毙了罢,为甚么一定要把我救活呢?
  他心里这样地埋怨着大夫,可是大夫却格外地多事。当他在官医院里诊治了两个礼拜之后,大夫对他说:“你可以出院了。但是你在这一个冬天,都不能再出来工作。因为你的身上,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再要冻死在路上,就不能救活了。”周世良道:“我要不出来工作,哪来钱吃饭?不冻死也要饿死了。”
  大夫听说,仔细一盘问,才知道他是一个孤身汉子,自然全告诉了警察,依然由警察将他送回会馆去,而且找着了会馆董事,说他不能再出去做晚上生意,会馆里当供给他过冬的衣食,不然,就打发他回原籍去。
  董事听了这话,当然也就添了一番心事;当时只答应再为设法。又过了两天,世良的身体,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了。他向破桌子底下看看,那堆煤球只剩了些碎粉了。再把床底下的一只洋铁箱子打开,里面存储的米,只好敷衍四只箱子角。虽然自己还有两三块钱余蓄,这又能够维持几天呢?为了求活起见,这饽饽生意,还是不能不做。他又想着:那天在路上冻得晕死过去,只因为那晚大风大雪,岂能每晚都是那样子的冷法吗?
  他如此想着,背着藤筐,提着灯,向外就走。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却有几个同乡的学生,站在那里。有两个都穿了西服,脖子上绕了毛绳围巾,手上戴了皮手套,肩上却挂了一双溜冰鞋。还有两个,是皮袍上再加了皮领大衣。不过这大衣却比皮袍子短了一大截。据说,这是西服大衣,套在中国衣服上穿,是最摩登的式子。其实穿这种大衣的,不见得有罩中国衣服的长大衣不穿,不过是北平学生穿衣服的一种办法罢了。
  世良一看了这种装束,便知道是学生。尤其是他们把帽子歪戴了,在帽子辫带上结了一块学校的徽章,就表示出那活泼的青春态度来。记得带了计春初次来会馆的时候,就看到这一群学生。现在他们依旧地当学生,可是自己的儿子,就不知混到什么所在去了。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望着那些人,自不免发怔。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头上戴了尖顶毛绳帽子,又架了大框眼镜,活现出那淘气的样子来。世良回想初见面的时候,记得他穿了短脚裤子,那淘气也不下于今日,于是望了那少年只管出神。他却笑道:“周老爹!你令郎进了哪个学校?”
  世良知道自己父子这段故事,同乡大概都清楚的。他这样问着,分明是有意讥笑。便道:“唉!不要提起。”
  那少年笑道:“你只望把儿子念书毕了业,就做老太爷,到现在还是背这破藤筐了。你那考第一的儿子,也是无用,还不如当年留他在家里看牛呢。”
  世良听了这话,比用刀尖挖他的心还要难过,一阵头晕,天昏地暗,人站立不住,和饽饽筐子手提玻璃灯,一齐向地面上滚了去。这一下子,把全院子的人都惊动了,围拥上来看看。有几位年长有经验的,说世良中了风,不能乱动,于是悄悄地将东西捡开,把他抬上床去睡着。
  那个说幽默话的学生,以为世良中了风,完全是自己两句话所刺激的,吓得心慌意乱,立刻打了电话给陈会董,说是同乡的周老头子想儿子想得要死,赶快来一趟罢。
  当会董的人,就最怕无主的人会死在会馆里,听了这个消息,不敢露面,就派了他的兄弟陈仲儒来了。全会馆的闲人,借了这个题目,忙乱着有大半天的工夫,方由医生打了药针,将他救活过来。陈仲儒等他神志完全恢复过来了,便到他屋子里来,陪着他谈话。
  见桌上放了饽饽筐子,看看桌上,又看看他的脸。这时,他两个颧骨高撑,嘴瘦削着尖了起来,那黄手背上,带着粗如绵绳的青纹,正有些像鸡爪。卖力气的人,会瘦到这种样子,那滋养不足的成分,也就大大地可想而知了。便道:“周老爹!你的令郎,恐怕是不在北平了。你老在这里等着,无衣无食,怎么是个了局?再说,你的身体也是太弱了,便是想找活路也不行。在外出远门的人,无非为了一种图谋,或者是名,或者是利。你既不为名,卖硬面饽饽也不算利,你在这里留恋做什么?”
  世良看了窗子外面几个学生来往着,呆呆地看了去,只管流下眼泪水来。他坐在床铺板上,斜靠了砖墙,头歪着垂在肩膀上,那眼泪水牵丝般地向怀里滚来,泪珠点点滴滴地滴在手背上,他也不去理会,只管让它在手背上湿着。
  陈仲儒道:“周老爹!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你若是愿意回家的话,我和哥哥商量,在公款下和你筹一笔川资。”正说到这里,却听到窗子外的学生们叫道:“老李!我们瞧影戏去吧?”老李答道:“我要到北海溜冰去。”陈仲儒将嘴向外一努,低声道:“周老爹!你听见吗?把子弟去念书,有什么用。放了功课不念,一个要去看电影,一个要去溜冰。你家里没有一万八千家产,苦扒苦挣教儿子念书,落到现在……”这话不好说了,就顿了一顿。
  周世良依然将头靠住了墙壁,懒懒地道:“照着陈先生这种话说,穷人家子弟就不能念书了?”陈仲儒道:“情理是情理,事实是事实。这个年月,不讲情理,所以穷人不能念书,除非中国另外辟个穷人城,穷人就可以念书了。”
  世良靠了那墙,默然着许久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有理,我错了,不该把儿子念书。”陈仲儒道:“说起来,我也应当负一点责任的。设若去年你们初来,我不把你们介绍到怀宁会馆去住,如何会认得孔小姐?不认得孔小姐,令郎也许不会落到现在……”
  他说到这里,又踌躇起来,世良抱着拳头拱拱手道:“你放心!我怎能够那样不懂好歹呢?”陈仲儒道:“周老爹!你假如愿回去的话,我就在良心上要好过些。川资一层,都在我身上。”说着,伸手连拍两下胸膛。
  世良低头想了许久,才答复了他那句话道:“陈先生!你看我有些不行了吗?”陈仲儒虽看出他的身体极其虚弱,但是他这句问话,却不解是什么意思。因道:“你是太辛苦了。”世良点了几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罢!”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仲儒看了他这情形,也是的确替他难过,望着墙上挂的日历道:“你哪一天走呢?”世良道:“乡下人本来不懂得阳历。但是这个一号,我可记得清楚。因为我是一号到的北平,我还是一号离开北平罢。有三天的工夫,我想你先生总可以替我设法。”
  陈仲儒道:“你既然要走,当然是越快越好,又何必万分无聊地在这里住着呢?”他口里说着,就把自己身上揣的日记小本子掏了出来,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记在上面,然后告辞而去。
  世良到了这时,是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他只望那日历上的纸条,撕着发现到了一号,然后离开这痛心疾首的北平。
  可是那日历只撕到三十一号,陈仲儒就给他把川资办来了。在那昏黄的灯光下,陈仲儒掏出三十块钱现洋交给他。他两只黄蜡似的手,颤巍巍地捧住那一大截现洋,在那颤巍巍的时候,就带向着陈仲儒作揖,同时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双管齐下地向洋钱上落着。
  陈仲儒道:“周老爹!你不必这样,这样倒让我更是不好过。这钱并不是我的,不过是公众的钱,经了我的手来转交给你的。”
  世良点点头道,“我明白。但是我是个能自己卖力气的庄稼人,而且原本也有田种,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北方来累同乡呢?我真该死!”说着,连连地顿了两下脚,那眼泪流下来的程度,越发是像两股泉水了。
  陈仲儒看了他这样子,也不免替他难过。便道:“我想令郎出去奋斗去了。不外是两条路:一条是成功,一条是失败。成功了,他不能不来找你这老子。失败了,他也不能不回家去,你们父子们,总可以见面的。你要和你儿子见面,你必须撑持你这身体,留得父子团圆罢。”
  世良虽明知这话未必然,难得人家有这样的好意来安慰着,只管是和人家点头作揖,口里连道:“我一定记着陈先生这句话,好好地保养。”但是他的环境,怎样能够让他好好地保养呢?
  次日,他上了三等火车,遇着无票乘车的人太多,挤得他没有座位,只好把铺盖卷放在人堆里,自坐在铺盖卷上。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两晚,不但是周身骨头酸痛,而且两腮上因虚火上升,只是发烧得泛红,而且一路之上,没有一个伴侣,更想到回去把什么脸见人。没有什么解闷的,就不住地去抽旱烟。两天两晚地旱烟抽下来,脑筋也就受的刺激不少了。
  到了汉口,偏赶上了下水轮船的独班,打算进统舱去找着铺位,由汉口到安庆,茶房一定要他五块钱。世良去了二十多块钱的车票,又去了三块多钱的船票,却拿不出五块钱来买铺位了。他倚恃着自己出过几回门,也就不在乎,找到二层船舱后梢,就在厕所外面船板上展开铺盖来。
  这四九寒天,江风是极冷的,睡到晚上,这后梢二三十个穷坐客,都忍耐不住,只得起来,在舱外边,避风的船舷上走来走去,运动运动,借以取暖。当打那官舱门外过的时候,隔着玻璃门向里张望,只见那官舱里的客人,脱得只穿一条薄薄的短夹袄,在大电灯下打麻雀牌。世良看到,心里就想着无钱的人出门,不但是受罪,而且是受气。从今以后,回到了家乡,永远不想出门了。
  这样懊丧地在船上又经过了一天一晚,到这日下午八点钟,到了安庆了。江风依然是刮着不算,却又漫天漫水,下着鹅毛片的雪阵。这是外国公司的航船,安庆并没有码头,船就在江心里停轮了。
  雪雾里面,在水面上,浮荡着三五星灯火,便是岸上开来的划船,运送客人。下船的客人,肩挑背负,各带着行李,人叠人地挤在船边上,等到划船靠近大轮了,上船下船的人,骂着喊着,跳着跌着,甚至哭着,滚着,闹成了一团。
  世良虽是在船上吹了两天的江风,没有生气了,然而轮船在江心下船客,只有一二十分钟工夫,若不抢下划子,就要被轮船带到下水大通芜湖去了,所以他侧了身子挤在人堆里,一手拖着铺盖卷,一手高捉了网篮,伸长了颈脖子,也只是向外挤。
  这船边的栏杆,开了一个缺口,垂着三级梯子到江面的划子上去。然而这还去着划子有四五尺高,梯子前面,又没有什么遮拦的,人走到了栏杆缺口,待要下梯子,那后面的人一拥,你站不住脚,如不跳,便只有滚下去。
  世良两手都有东西,气力又不行了,于是网篮行李互相颠撞着。后面一位挑担子的太湖客人,一头箩筐,向他腰眼里一撞,他便提了东西倒栽下划子去。他的头正碰在人家木箱上,一阵麻木,痛得半晌移动不得。然而上了划子的人,叫着骂着,有的找人,有的找东西,哪个来管他。
  江上的风雪,越发是大,划子载得客人又过多,逆了风雪,半时靠不拢岸。等靠了岸时,世良两只脚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一路之上,他也想得烂熟了,到了安庆,先要找着倪洪氏母女,向人家道歉,告诉自己不能通信的原因,而且干脆把两家亲事废了,不要耽误菊芬孩子的前程,所以他登了岸之后,将行李寄放在小客店里,自己冒着风雪进城,就去访倪洪氏。有半年了,她母女是否还住在原处,不得而知,且先到那里,向邻居打听再说。他想定了,便是这样办。
  安庆城是建筑在山坡上的,街道是上上下下的石级,电灯是很远相隔一盏,又不大明亮,加上这雪阵又非常的密,路途更有些模糊。世良急于要去见人,在雪的石级上走着,不分高低,就摔了四五跤,而同时觉得有些气喘,只觉呼吸有些急促不灵。他以为这是累得,并不理会,依然向前走。
  好容易到自己开豆腐店的所在了。这样风雪之夜,人家多半是关门睡觉了,向哪里去打听倪家消息呢?若去敲人家的门,深更半夜,恐人家不愿意。他记起来了,街的转角所在,有一个巡警的岗位,向那里去打听,于是高高低低,又跑向那岗位边去打听。
  那警察所站的地方,却是有一盏电灯高悬着。他看到周世良撞跌着走过去,很是注意地看着,及至看清楚了便道:“咦!你不是豆腐店的周老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世良道:“我刚下船,来找倪家母女。她住在……”他说到这里,顿时两腿软着,身子蹲了下去。
  警察道:“周老板!你怎么了?”世良竟是坐在雪地里,做声不得。警察弯了腰向他脸上看看,见他脸色惨白,眼睛微闭,失声叫了一句不好,立刻将警笛吹着,引了四五名警察跑着向前来。
  这时世良会说话了,抬起手来,招了两招道:“请各位!把倪家母女叫来,我先和她们说两句话。”警察都是这街面上的熟人,知道他和倪洪氏是儿女亲家,这病人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这样大的风雪,哪还能久在街头,这也不问世良同意与否,就趁着附近开门看热闹的人家,借了一把藤椅子,将他放在上面抬了向前走,只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倪家。
  因为她们自世良去后,孔善人给了她们十块钱搬家费,逼着她们搬了。她们也是一时找不着房子,就在本巷又找了人家后门口一间小屋子住着。这样的风雪之夜,母女两个,守着一盏孤灯,有什么意思,因之盖着厚被也就安然地入梦了。这时听到街上一片嘈杂的声音,她们也就惊醒了。后来那声音居然闹到门口,而且拍起门来。这让她两个,更为吃惊。
  倪洪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披着衣裳先坐起来,口里叫道:“谁打门?我们姓倪。”外面警察答道:“正要找姓倪的。周老板回来了!”菊芬睡在娘跟前,将被盖着头,听到这话,头向外伸着喊起来道:“干爹回来了!”只这一声,她自己也就坐了起来。倪洪氏也顾不得她了,出了卧室来开大门。
  门开了,四个警察,不容分说,将人抬了进去。倪洪氏所住的,除了卧室而外,便是一间小小的过道。这时警察将病人抬到过道里,她又大吃一惊,赶快在卧室里取出灯来相照,这可不就是周老板吗?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这是一种极不好的现象,手上捧了的油灯,那玻璃罩子只管玲玲作响,几乎要落下来,这可以知道她抖颤到了什么程度。
  有一个警察将灯接了过来,因道:“你最好找一床被先给他盖上,再烧一杯开水他喝。”世良立刻抬起手来,眼睛向倪洪氏望着,摇了几摇,倪洪氏道:“周老板!你这是怎么了?”世良道:“大嫂子!我不行了。”说着,有气无力顿了一顿,又接着慢慢地道:“我……我不能……害你。叫他们,把……我抬出去……”说到那个去字,已经是没有声音了。
  倪洪氏一阵心酸,眼泪就流下来。便道:“周老板!你放心,这不像你的家一样吗?你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这两句话,大概让世良深深地受着感动,那枯瘦的脸上,也就流下两行眼泪来。
  菊芬已是披好了衣服,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走出来。她一看到世良面无血色,垂手垂足地躺在藤椅上,哇的一声便哭了。倪洪氏牵着她向后退了两步,连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干爹受的寒,睡一会子就会好的。”
  这时左右的街坊,也都被这些声浪惊醒了。见倪洪氏留一个要死的人在家里,觉得她有侠气。大家受了她的感动,有火的送火,有热水的送热水。警察到了这时,也感到人家不过是亲戚而已,怎好把病重的人,向人家家里抬,也就自告奋勇,去找了一位西医来。
  那医生诊了脉,便将倪洪氏拉到一边,低声和她道:“这个人既是刚刚下船的,当然有许多别后的话要说。现在我和他打一针强心针,让他再延长一些时候,有什么话,你们就赶快地去请他说罢。”倪洪氏道:“他是这样地不行吗?”医生道:“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过去的。我看到你们家贫寒,这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了事。”那医生也不再多说话,自去和病人注射了一针,医药费也不要倪洪氏出一文,提了皮包,径自走了。
  倪洪氏看到世良的样子,就知道不行,现在医生如此说了,她更是知道无望,于是走到世良面前,弯了身子,低声向他道:“周老板!你有什么话说吗?计春呢?”
  世良道:“计春这孩子……不必提了。”说时,他见菊芬也站在面前,就抬起一只手来,战战兢兢地向她指着道:“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误了她的前程。我们还是那句话,我们以前订的婚姻,不必算了。”
  倪洪氏流着泪道:“周老板!你不必为难,我早就说了,计春得着一个有钱的岳丈,他的书就可以念得出来了。你去后,他若肯认我的话,我依然把他当做干儿子。我决不能为了我的丫头,误了他的前程。”
  菊芬在一边听了这话,公公将死,也不要她了。自己有了什么错事,让他父子两个都看不起呢?伤心之余,还加着一分委屈,这就心里更是难过。索性跑进屋子去,伏在床上,号啕大哭。
  世良虽是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但是神经还是很清明的。听到菊芬这样哭,于是眼望了卧室里,用手指了两指。倪洪氏明了他的用意,就向屋子里叫道:“孩子!你出来罢,你干爹想你呢。”
  菊芬哽咽着,走了出来,只管掀起一片衣襟,不住地揉着眼睛。她哭着走着的时候,世良只是用眼睛看了她,一直等她走到面前来,然后向她连连地招着手,将她招到了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道:“孩子!你不要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这样子办,那全是一番好意。你计春哥哥,他不是人类了。我不能教你这样好的孩子,和那种人成婚配。你说,你懂了我的意思吗?”
  菊芬揉着眼睛,点了几点头。世良握了她的手不曾放,却望了倪洪氏道:“大嫂子!做父母的人,都是呆子。费尽了力气,不但是儿女们不见你的好处,只要望到不受他们的累,也就死都闭眼睛了。但是你这个孩子,可是不同;以后,你对于儿女的前程,不要爬高望低,总要安守本分做去。”
  他这一串话,说得太多了,未免有些吃力,于是喘了几口气,闭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因有人说话声,他又睁开眼来,向屋子周围看看,见还有几个邻居坐在这里。于是抱了拳头,向四周拱拱,慢慢地道:“诸位!这倪家大嫂子,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若不是她放我进来,我就做了一个倒路鬼,以后还得请各位另眼相看。”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那儿子……他……他也并不是坏人……不过是人家勾坏。……”他越说声音越小,而且连贯不起来,到了最后,索性将不曾说出来的话,完全停止不说。
  坐在旁边的邻居,低声向倪洪氏道:“这是快不行的样子了,就在这地方和他搭上一个小铺,让他平平安安去罢,而且也应当和他预备后事。这样夜深,什么也不能办了。明天一早,可以到孔善人家里去……”
  菊芬听了这话,立刻抢着道:“什么孔善人?孔恶人罢了。我娘儿两个就是当当,也可以办干爹的善后。”倪洪氏就拍着她的脊梁道:“干爹这种样子,你还闹脾气啦?”邻居们也有知道周倪两家事情的,觉得让他们向孔家化棺材,是触忌讳的事,就不便说了。
  夜色渐渐地深了,来管闲事的,自不能久在这里陪伴,各各回去,最后就剩她母女二人坐在这里。到了六点钟,那窗子外的雪片,还是一阵阵地向下涌着。这过道里,虽是两面都有门关着,但是在门缝里有冷风射了进来,只觉满屋子寒气袭人。屋子里点了两盏煤油灯,放在撑住门的小桌上,是为着和这可怜的娘儿俩壮胆子的,但是那灯焰都为了油快要熬干,渐渐地矮缩下去了。
  靠墙已经搭了一副床板,垫了一床草席子,上面铺着一床褥子,世良直挺挺地和衣睡在上面。她娘儿俩将两件长大的棉衣在他身上盖着。因为仅有一床被,不能不留着自用呢。
  这时当……当……一种很沉着的声音,由雪空里送了进来。世良忽然轻轻地问道:“大嫂子,这是什么声音?”倪洪氏道:“这是迎江寺打天明钟。快天亮了,熬过了这一关,你老人家就好了。”
  世良抱着拳头,苦笑道:“佛菩萨!保佑你母女二人,我告辞了。计春……那孩子……年轻……你原谅……”在他断续不成语调的时候,那抱拳的手,慢慢地垂下,眼睛也闭了。
  这是人家儿子的父亲,辛辛苦苦两番破产为了儿子的父亲;南北奔走,九死一生,为了儿子的父亲。两盏煤油灯,有一盏煤油灯焰,慢慢地挫下去,以至于全熄了;象征着这儿子的父亲的生命!
第三十四回:合作变空言又成逐客 相逢忘旧怨好是明星
  这样的风雪夜里,一间破旧的屋子里,睡着一个无气息的人。我们想想这倪洪氏母女,是一种什么境况?但是这个死人的儿子,却在另外一个地方,做那华丽甜美的梦,梦到他和一个美丽的女郎结婚,他父亲也摩登起来,穿了那玄色的大礼服,站在主婚人席上做主婚人呢。来宾真是不少,将一个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身上,都汗出如浆。做新郎的人,不能够脱衣服,只好是忍受着。但是忍受又忍受,到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将手来扯了衣襟,要当扇子摇,偏是那衣襟摆重,又有些儿摇不动。
  及至自己睁开眼来一看,却是睡在一张铁床上,盖着新被褥呢!屋子里所以热得这样,却因为是墙边的热气管子,温度太高了,在屋子里的人,受不了这种温度。
  原来在这个时候,余何恐先生,又转到北平来,当了大学教授,而且是个主任。同时受了一个小资本家的委托,在北平建筑模范剧场,请他当顾问。教授的薪水,是三百六十元。顾问的薪水,是五百元。合计起来,每月差不多有九百元的收入。
  余先生在天津穷了好几个月,精神上真感到枯索无味,现在忽然有了这大批的收入,不能不舒服一下,以资调剂。所以到了北平以后,也不找民房住,老老实实地,就住在旅馆里,为的是旅馆里床帐被褥,一切俱全,只要有钱,家庭立刻就组织起来了。
  周计春呢,他这几个月以来,对于余先生,有了莫大的帮助。所有余先生关于农村生活的描写,完全是他供给的材料。余先生卖了两本戏剧的稿子,约有两千块钱,不久就可以寄到,所写的十九,就是计春报告的材料。在这一点上,余何恐也不能不感谢他,所以余何恐到北平来了,把他也就带到北平来。又感觉他仅仅跟随着,也不是办法,就介绍他到大学里去,当了一名旁听生,免得说他是个无业青年。不过这旁听生,听课与不听课,学校当局是不负责任的。
  计春初来北平时,觉得一跃而做了大学生,很是得意。每日还到学校里去旁听两堂课,后来觉到功课方面,十样倒有九样不大了解,在教室里听课,如同受几小时的罪,他感到得不着什么益处,索性就不上课了。
  余何恐在这旅馆里开了一间大房间,里面是卧室和浴室,外面是客厅。本来让计春住在客室里的睡榻上,住不到半个月,余先生已经有了女朋友来往,将他放在一块儿住,很有些不方便。因之又另外和计春开了一个小房间,让计春一人在那里睡。这样一来,计春更是得其所哉。
  在这个寒天,北平的娱乐场,只有跳舞场和电影院的温度最高。对于舞场呢,计春创巨痛深不愿去了,每日只是以看电影来消遣。好在单独地有一间房子,可以任其所为。回到旅馆来,将余先生买的大批刊物,睡到床上来看。屋子里既然很暖和,而且要吃什么喝什么,按着铃叫茶房办来就是了。好在这一切都写在余先生的账上,不必去费心的。
  这天在大雪之后,街上的积雪,约莫有一尺多深,除了各种车子在街上来往奔走,简直没有什么行人。计春到大门口看看,因为雪地里走路的车辆,很是缺少,自己看看雪景也就缩回旅馆来了。
  走向余何恐的房间时,房门还是闭的,见有一个茶房经过,便低声问道:“到这时候,余先生还没有起来吗?已经两点钟了。”茶房微笑道:“昨晚上睡得太迟吧。”计春道:“那位女客尚守贞小姐,走了没有?”茶房笑道:“说不上。但是没有开房门。”
  计春对房门看看,也就微笑着走开,自己走进那屋子去,心里就想着,一个人熟了,就什么坏处,都会看出来。以前我想着余何恐这个人,必是个穿蓝布长衫吃苦头的朋友。现在和他混久了,知道他有了钱,什么坏事都肯做。他的稿费要寄到了,我得分他几百块钱来用。我有了钱,就可以把唐小曼找来,至少也有一个女朋友同来看电影。他如此想着,躺在床上出神。暖和的屋子里,白天就做了一个梦。
  到了晚上,余何恐的女朋友还没有走,他就让计春在一处吃饭。那尚守贞年纪极轻,才十六岁,坐在一桌,那粉香只管向人鼻子里送了来,让人在脑筋里留下一个深印;因之当周世良在安庆城里断气的时候,计春正梦着和那尚守贞结婚呢。
  他醒过来是个梦,扭着电灯看看手表,刚交六点,到天亮还早。不能起床,于是将被掀开了一只角,露出了上半截身子来,透点凉气。他想着:余先生四十多岁了,这位尚小姐真会爱着他吗?假如,我有余何恐那么些个钱,我就可以和他竞争一下。想到这里,想得有味,又朦胧地睡去,倒是茶房来捶门,砰砰咚咚,将他惊醒。
  计春醒过来,手里还搂住了枕头呢。回想梦里的事,心里还只是跳。及至看清楚了,搂着的不过是枕头,这才大胆问外面是谁。茶房道:“余先生请你去有话说。”计春看手表,已是九点多钟,也可以起床了。于是匆匆地起床,漱洗一完,立刻就向余何恐屋子里来。
  只见面对面地,他和尚小姐坐在桌子边吃早茶,刀叉盘碟,将桌子都摆满了。尚小姐穿了一件青色绒袍子,袖子短短的,露出溜圆的胳臂来。她见着计春头微微地低着,虽然垂下眼皮来,那乌眼珠还在长的睫毛里偷着看人。计春想起梦里的事,再看她胸前隆然高起,腰身细得一把,脸就红了。
  余何恐倒不介意,拉开右手边的椅子,让他坐下。因笑道:“这两天我是陶醉在爱情的海里,什么都忘了。昨天晚上,华北文艺会的干部人物,打个电话给我,说是我那本两幕剧《乡下人》,非常之好。定在这个礼拜六晚上,在博爱大礼堂上演。这一出戏,我们在天津排过多少次的,由我们几个老角儿演,当然没有什么问题。我想自己到天津去一趟,把那几个人约一约。今天若是赶不回来呢,明天早上,文艺会的人倘有代表来,你就接洽一下。”
  计春道:“尚小姐也去吗?”余何恐笑道:“天气太冷了!我不愿意她出门。而且她在天津又没有熟人,我把她丢在旅馆里,自己出去找人,也冷落了她。不然,我也不能冒了这样的风雪天去胡跑。这华北文艺会,是个很有力量的集团。他们要我们来表演,这是我们找出路的一个好机会。我现在吃了东西,要整理关于《乡下人》的文稿,在上演之前,好托报纸给我们出一张特刊。你可以作一个短短的介绍文,先交给文艺会,让他们在周刊上预告一下。作了给我看,我就要走了。”
  计春这几个月受了余何恐的熏陶,发表欲是特别的火炽。听了这话,茶也不要喝,便在身上掏出自来水笔,伏到另外一张小桌上,找了一张横格纸,文不加点,就写了起来。在他作文的时候,他自有那一股子横劲,连头也不抬起来,只管写着。等他把文章写好了,这才拿着稿子念了一遍。
  回头看时,余何恐和尚小姐一同坐在沙发上,他一手搭着尚小姐的香肩,一手夹了雪茄,放在嘴边吸着。计春将稿子递了过来,他将雪茄放下,一只手拿了看着,那文是:
  《乡下人》,这个两幕剧——是我们伟大的艺人余何恐先生的创作。余先生是位努力于平民文学能实际走到民间去的作者。在这本剧里,用了他正确的意识,新颖的技巧,尤其见到他伟大而美妙的作风。
  戏的内容是这样:一个乡下人,来投靠城里的资本家,这资本家是他的近亲,理应加以援手的,而他所要求的,也只是三块钱。但是这资本家能开了三千元的支票,给姨太太买钻戒,却不肯借他三块钱,只打发他住在柴房里,说他是个乡下人,不配进上房。不过这乡下人带来许多乡下的土仪,瓜菜之类,姨太太却最喜欢吃,叫了乡下人来,赏给他二十块钱,叫他常常送菜来。后来乡下人送菜送多了,姨太太十分欢喜,索性把自己的孩子认乡下人做义父。要那资本家陪乡下人吃饭。在这里面,暴露了资本家的丑态,把握住了时代的核心。
  余何恐看到这种地方,不免将眉毛皱了两皱,微笑道:“把握住时代的核心这句话,在这里似乎用不上。应该这样说:这出戏剧,本来还应当编得沉痛些,只是在某一种关系下,不能办到。所以这是喜剧,而喜剧的意味,只好偏重于暴露资产阶级一方面。这样说,比用把握住时代的核心这一个滥调,要好得多。”
  计春笑道:“我觉得不用这句话,人家会疑心我们把握不住时代。就要让人家说我们是没落的作品。”余何恐还要说什么,茶房进来,说华国银行的常经理来了。余何恐听到,立刻站了起来,口里连道:“请请请!”口说着,两手还不住地扯了两扯衣襟,手上拿的那张稿纸,慌里慌张地放在桌上,就不曾理会得了。
  那常经理拥了皮大衣皮帽子走将进来,衣帽还不曾脱下,两只眼睛,早就向尚小姐身上盯着,笑问道:“这是哪一位?”余何恐笑道:“这是尚小姐!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常有德先生,他是银行界里的名人,全中国都知道。”
  尚小姐因他这样的郑重介绍,就站起来笑盈盈地行了一个鞠躬礼。常有德脱了帽子,也还了一鞠躬。而在当时,已经把尚小姐看了个透彻了。他慢慢地脱下了大衣,站在桌子边,伸手就去取那木盒子里的雪茄烟。不想在这个时候,却看到盒子上放了一张蓝墨水写的稿子,于是捡起来看了一遍,笑道:“啊!余先生这样的攻击资本家,我倒不是资本家,不过干的是银行事业,总有些资本家的嫌疑。我倒要代表资本家……”
  余何恐笑道:“常先生有些错误吧!你看那稿子上的口气,是我写的吗?”常有德笑道:“《乡下人》这本戏,可是余先生编的。若是将来模范剧场建筑起来,所演的都是这一类的戏,恐怕股东方向,有些不愿意。”
  余何恐答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常有德将雪茄烟咬掉了头子,衔在口里,向沙发上坐下,那雪茄还不曾点着呢,尚小姐就擦了一根火柴送了过来。常有德看了那张稿子之后,心中本来大不谓然,可是这根火柴的力量,却是特大,他将烟吸着了,立刻软化下来,就向尚守贞弯腰又点头道:“这可是不敢当。”守贞对于银行经理这种客气,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索性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茶,两手捧着送了过来。
  计春在一边看到,心里很是不愿意;所以不愿意的原因有三:其一是常经理不睬他;其二是余先生这样恭维资本家,言行不符;其三是尚小姐花枝一般的人,未免太糟蹋自己了。老在这里冷眼看人,还有什么意味?于是扭转身竟自走了。
  到了屋子里,怒气兀自未息,将饭店里放在桌上的一套文具和信笺,提起笔来,一连写了七八张标语:如铲除资本阶级,以及养成大无畏的精神,打倒欺骗青年的文妖等等。但是写了七八张标语,也并不能够对着什么人示威,只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大无畏”一阵子也就罢了。气不过,又在床上睡了。
  正朦胧间,房门敲着响,将门打开,却是尚小姐笑嘻嘻地站在门外,心里忽然地醒悟过来,又是在做梦。做梦也是很好,这回别糊里糊涂地就醒了,必得在梦里温存一下子,落得便宜,于是弯着腰笑道:“尚小姐光顾,真是荣幸之至,请到里面坐。”
  守贞手扶了门机钮,伸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看,笑道:“不必了。余先生走了,我一个人寂寞得很。周先生到我们屋子里去坐坐吧。”计春听着话,眼看了守贞的脸色,鼻子里闻着香气,心里暗念着,这决不是梦,若是梦,哪有这样清楚。
  尚小姐见他只管沉吟着,便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怕余先生不愿意吧?”计春不曾考虑,突然地答道:“我怕是梦。”他这句话,守贞听了,也有些领会,不由得脸上红了起来,笑道:“青天白日,怎么说是做梦。”
  计春觉得真不是做梦了。在这几个月不曾有女朋友往还的时候,现在又特别地感到有趣,立刻精神焕发,跟着守贞向大房间去了。
  他是十一点多钟去的,在那屋子里开了饭吃,到了三点半钟出来,同着守贞一路去看电影。到了电影散过以后,他又请守贞吃馆子。直到晚半天七点钟,方始回旅馆来。不想叫茶房拿钥匙开门时,茶房却说余先生早回来了。计春听了这话,就是一怔。守贞红着脸向他低声道:“没关系,你说是我要请你的好了。”计春立刻也就想到,若是躲躲闪闪地,那也反是不好,索性大了胆子跟在守贞身后一同走进屋去。
  一眼看到桌上烟灰缸上,已是架上好几个半截雪茄烟头子。余何恐横躺在沙发上,还是不住地抽雪茄呢,见他二人进房,便跳起来道:“你们到哪里去了?”计春道:“尚小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闷得很,要我请她去看电影。她要回我的礼,又请我吃馆子。”余何恐向他二人周身上下看了一个够,也就没有再说别的。
  尚小姐见他不做声,胆子越发地大起来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怎么又不上天津去呢?”余何恐笑道:“你没有听到常有德说,反对我们演这种戏吗?我们正要和他合作的时候,犯不上为了这种不相干的事,将感情破裂了。”
  计春道:“对于华北文艺会,怎样地答复人家呢?”余何恐道:“我们又没有听他指挥的义务,演不演,在乎我们,无所谓怎样的答复。”
  计春见他口里说话干脆,脸色也板得没有一些笑容,心里究竟有些毛病,也不敢在此久扰,自回房去了。但是余何恐对于他们出去同玩的事,似乎不怎样摆在心中。到了次日,依然一处吃喝玩笑。计春这也就以为没事了。
  过了六七日,在一个晚上,余何恐却和他坐在一张沙发上,表示很亲密的样子,低声向他道:“计春!你是很有希望的青年,终日和我住旅馆,这不是办法。我应当和你找一条出路。”计春道:“余先生有这样好的意思,那就好极了,教我往哪条路走呢?”
  余何恐道:“你想不想出洋?”计春笑道:“那当然愿意。”说着站起身来望了他,好像很期待他宣布下文。
  余何恐道:“并非我不愿你在我一处,无奈常有德说你思想太新,他不愿你在北平和我共事。他在政治上很有力量的,你怎样能和他斗争?我有一个朋友办的星光歌舞团,现时在南京表演,轰动一时,挣钱不少,不久他们要全班到南洋去。因为要走远,就需要几个话剧人才加入,以便组织得更健全些。我想介绍你去。至于川资,那自然由我出的。”
  计春听了这话,知道他分明是要脱离关系,不免心里冷了半截,退后两步,手扶了椅子,沉吟着低声道:“余先生觉得这是出路吗?”说着一笑。
  余何恐道:“怎么不是出路?他们这个组织,几乎哪里都可以去,吃饭穿衣,绝对无问题的。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这两件事吗?再要说到恋爱,那更好办。他们那个团体就完全是过的爱情生活,他们还要到南洋去呢。南洋是中国人发财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去?”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和一封信,一齐交给计春。
  他虽然将信和钞票接着,然而心里已是跳荡不休,两只眼珠呆定着,眼泪水几乎要哭出来。余何恐道:“这是一百块钱,你就坐二等车到南京去,还可以多一半钱啦。我这一点面子是有的。你去了,他们一定收留你。将来我有钱,还可以接济你。今天我就要搬出旅馆住到朋友家去,你明天就去罢。”
  计春并不是余何恐的子弟,他不肯留在一处,有什么法子可以强迫他?只得点点头道:“好罢!我去试试。若是能得南洋去,这个机会,倒也不可失却的。”
  余何恐站起来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有表演天才,无论什么地方去,也不会失败的,你好好地努力罢!”说着,又握住了计春的手,摇撼几下。
  计春站在一边发愣,又偷眼看尚小姐的态度时,见她微垂了头,眼睛对地毯上注视着。自然这里面含有着一番委屈,自己这也就不便向她告别,便向余何恐鞠了一个躬道:“好罢,多谢余先生了。”
  他拿了钱和信回到房去,就在床上躺着。始而他心里很有些不服,后来一转念,假如我不认得余何恐呢,也许我已经自杀了。这也好,免得总是依赖人不图长进,既然要走,在这里多耽搁一天,有什么意思?搭晚车走罢。他心里想着,用手拍了一下床,自己向自己表示着,已下了这一番决心。
  到了这日晚上,前门外的平浦通车,就把他载着送上了南京。但是到了南京以后,便消灭了“周计春”这三个字,那以往种种,也就只好说譬如昨日死了。
  在这日子过后的两年多,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南京各处的广告牌上,贴着有“星光歌舞剧团重到首都”的字样,另一张广告,刊着歌舞团里各明星的名字。其间有男明星的名字,特别加大写着“秋潮”两个字的,也是这歌舞团里叫座人物之一。
  南京这些摩登男女,各捧异性人物,逐日拥挤到戏馆子里去,而前两年在北平不见了的孔令仪小姐,也在这歌舞团出演的戏院子里发现了。她并不是来看舞女的,她是醉心于这里的话剧主角秋潮。
  在最初两次看戏的时候,她觉得秋潮这个人,虽然身量长些,但是有些像周计春,不过在舞台上,有一种化装术夹乎其间,还不敢十分认定。接着又看了两天,他的态度,他的声音,简直就是计春无疑。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他在北平宣告失踪了以后,倒是加进这个歌舞团里来。虽然当初和他订婚,不过是闹脾气的,但是他现在做了艺术家,有许多女子要追逐他。他便不是周计春,自己也少不得设法和他交朋友。倘果然是未婚夫到了,那又怎好放弃他,让别人夺了去?
  如此想着,就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寄到歌舞团演员们的住所。她心里想着,计春现在是个明星,追逐他的女子很多,他或者明白了我从前对于他的态度,不过是舞弄而已,他决不会来理会我。
  然而事实与她理想相反的,便是在发信的第二日中午,计春却亲自来拜访她了。
  令仪这时在一个大学校当旁听生,依然过着她那繁华生活,带了一个包车夫,两个女仆,租了一幢上海弄堂式的楼房住着。这日中午,正在卧室里梳妆打扮,预备吃过了午饭,又去看歌舞去。及至女仆送上一张名片,接过来看时,却明明白白写的是周计春,这就不由得她心里扑扑地连跳了两下,哟了一声,这就向楼下迎了过来。
  这个时候,计春虽不是在台上那种打扮,但是那面庞长得越发地丰润,脸腮上由白里透出红来,那头发虽不曾用什么油来擦抹着,然而弯曲之间,自然地柔软可爱。穿的西装,也是平贴光润,没有丝毫的皱纹。
  令仪看到,又只说了一声哟字。计春立刻跑了过来,伸手和她握着。笑道:“孔小姐!久违了。想不到我们在这里会面。”令仪见他并不分着什么界限,也就随着让他将手握住,先摇撼了几下,那眼光闪电似的,在他身上看了一遍,这才分开手来,分别坐下。
  计春向屋子周围看了看,笑问道:“这就是孔小姐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令仪微笑道:“不是一个人,还有几个人呢?不过,我为了你受累不少。”
  计春红了脸道:“这真是对不住。所以我找不着那钻石戒指,也就不敢和你见面了。”令仪摇着头道:“问题不在这上面,这一件事是我生平值得纪念的一件事,这一封有关系的信,我依然还保存着呢。你看看这封信,你就明白了。”
  说着,她就起身翻箱倒箧找出一封信来,递给计春看。这其中有一张信纸,是用红笔圈了的,当然这是最要紧的那一张了。先看那红圈起首的地方,乃是:
  我孔氏门中,并不靠儿女来支撑门户,好便要,不好便不要。且尔亦非尔母所生,尔如此放浪,尔母伤心已极,亦不能如前对尔姑息。今与儿约,儿能与周氏子永远断绝往来,回南读书,改过自新,则过去之事,可以不说;否则尔与周氏子结婚之日,即吾宣布尔来历之时,以后永远断绝父女关系。不但我之财产,尔不能分润半文,即我亲友之家,亦不容尔居住。限尔在信到三日之内,回我一电……
  计春将一张信纸看完,还要去看第二张信纸。令仪起身,将他的手背按住着道:“你想,这不就够了吗?我受压迫不受压迫?”
  计春道:“孔小姐几个母亲呢?”令仪道:“对了,这信上说,我不是我娘生的。我也很奇怪,怎么会不是我娘生的呢?我也把这话问过我父亲两回,他说:不能说,一说之后,父女感情就破裂了。因为如此,所以我始终不能问下去。你既然是不见了,我在北方的经济来源,又要断绝,所以只好回南,依了我父亲的条件。但是我对你的感情,很是不错。你父亲病在北平,还是我送他到医院里去医好的呢。”
  计春道:“我后来到北平,遇见同乡,也曾听说一点。”令仪道:“现在令尊呢?”
  计春道:“两年多没有通信了,大概回家去重过农村生活去了。我觉得我干这种职业,他不会赞同的,也就无通知他的必要了。”令仪笑道:“你现在是个明星,全国皆知啦。你父亲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说时,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笑道:“你不通知你父亲,将来再说罢。你现在对于社会上,是姓周呢,还是姓秋呢?”
  计春笑道:“当然是姓秋。你不见我那名片是墨笔写的,我是连周计春的名片都不预备了。”令仪道:“这为了什么?”
  计春笑道:“并不为了什么,姓名不过是人的记号,爱用哪几个字,就用哪几个字,这有什么关系?”令仪笑道:“你现在是崭新的人物了。新人物都是不用真姓名的,大概你就为的是这个缘故吧?”
  计春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来用秋潮这个名字,不过是好玩的。除了在台上,人家依然叫我周先生。后来我写信到北平的本县会馆去,问我父亲,是到北平找我去了没有。那会馆里的长班,却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大逆不孝,败坏门风,我本县全族的人,已经驱我出族。会馆里贴有布告,宣布我的罪状,请我以后不必向会馆里写信,免得反受人的辱骂。我有了这封信,真像小说上所说的话,气得我七窍生烟。本来这姓氏家族思想,这是封建势力没有铲除的表现,要他何用?只是我那同族的人,在不孝上面,加了大逆两个字,而且还说我败坏门风,这实在侮辱了我。他们凭了什么资格,可以对我下驱逐两个字?我本来想质问他们一番,继而想着,这必是我父亲的意思。他费了许多力量,让我去读书,就是想我毕了业以后,做官发财,他好在家里做老太爷。这种封建思想,本来就是一种买卖主义。他因为我不能好好去替他做牛马,所以回到乡下去,向族人告我的忤逆,唆动族人,驱我出族。他们是人多,我一个人无论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也是斗他们不赢,所以我一赌气,就表示和他们脱离关系,索性把周字不姓了。我因为不用周计春的名片,怕你不见我,所以我临时写了一张。你瞧,这才是我的名片呢。”
  说时,由衣袋里取出姓名两字横列的名片,交给令仪看。果然,上面两个图案字,乃是“秋潮”。令仪笑道:“这样说起来,我们倒是同病相怜,都是家庭所不要的人。”计春道:“我们现在要为大众谋利益,谈什么家庭;有家庭,我也许要推翻,没有家庭,那不是正好吗?”
  令仪笑道:“呀!你的意思,现在这样新。我很惭愧,赶你不上啦!”计春道:“这也算不了什么新思想。老早我就是这样主张的了。”
  令仪虽是坐着,然而她两只眼睛,却十分地忙迫,由头至尾,将计春看了个烂熟。见他的西服,那样平贴无皱,领子上和衬衣的袖口上,也是白得连一线黑斑都没有。彼此说话,虽还隔有几尺路,但是他身上,自然有一种细微的香气,向人鼻子里面送了来。令仪也不曾说话,忽然之间,嘻嘻地笑了。
  现在的周计春,不是两年前的人物了。他走过的繁华都市,和各种人物交过朋友;尤其是女子一方面,他朝夕研究,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像令仪这样有钱的小姐,以前认为是最不好惹的女子,现在却认为是最好惹的女子,所以当令仪那样嘻嘻一笑,计春就一切都明白了。他想着:不应当一来之后,就给予她太好的感想,因站起身来道:“我今天是抽着工夫出来的,不能久事耽搁,改天再见罢。”说着,人就向外走了。
  令仪将他送到大门口,对于他的后影,还呆呆地看了一阵。她心里同时想着,周计春会有了今日,这是想不到的事。我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就来了,在我看得自然是不希奇。不过现在追逐他的人,十分地多,望到有这样一回,也就难于登天呢。
  她一人沉思着回房去,坐在椅子上,还是昏沉沉地思索着。忽然楼梯上咚咚咚一阵乱响,却有五六个女同志拥了进来,笑着叫道:“走罢走罢!快开演了。”其中有一个活泼些的,早是跑到了桌子边去,看到放了一张秋潮的名片,就问道:“这秋潮的名片,是由哪里来的?”
  令仪淡淡地笑道:“他刚才来看我,递进来的名片。”同时两三个女郎噘了嘴说是不信。令仪笑道:“你们爱信不信。他第一次穿西装的相片,还在这里呢。”大家听说,就吵着要令仪拿出来看。令仪为了这个,也想起了一件事:古人说: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倒很对呢。
第三十五回:嫁婿为风流屈成伉俪 见娘构疑案当作偷儿
  天下事,有因就有果。往往种因在百十年之前,而结果在百十年之后。至于两三年内的因果,那都是很平常的事。
  令仪和计春初相识的时候,为了要和她照相,曾替他做了两套西服。这在大小姐的行为上说来,很算不得一件什么事。照过相之后,计春和她各取一张,计春的曾在书桌上摆设着,后来就不知抛到什么地方去了。令仪所得的这相片,一天也不曾摆,只是当时看看,以后就放在箱子里,始终也不曾理会。收检箱子的时候,偶然看到,觉得也怪有趣的,不曾抛去,依然放着。今天因为自己说秋潮来了,许多吃不着天鹅肉的人,有些不肯信。她忽然想到计春还有一张相片在自己箱子里呢,就说出来了。
  这些姑娘们听到,更引为是神秘的消息,就包围着令仪,非要她拿了出来不可。有的简直说明了,她完全是骗人的。令仪道:“这也值不得骗你们,要看就给你们看。”她也不管受累不受累,一连开了几只箱子,终于是把那张相片找了出来了。
  她只刚拿到手上,有那手快的,早已抢过去了。果然的,这相片上,一个是令仪,一个穿西服的青年,很像戏剧明星秋潮。令仪道:“这个不是伪造的吧?这是两年前照的相,两年前我们熟得在一处照相了,这有什么希奇。”
  这一群姑娘,将那张相片,你抢我夺,头挤头,挨在桌子上来看着。令仪见她们这样宝贵,更是得意地笑道:“你们再把相片掉过来看着。老实说,哼……”她坐在旁边,不说完却笑了。
  大家将相片翻转来看时,上面有墨笔写的字道:“令姊对我,不但解衣推食,而且推心置腹,有同手足。照此相时,令姊欲我在镜前精神焕发,特为制西服两套。相片所着,即其一也,其它可知矣。对此恩惠,如何可报?唯有做令姊终身不二之臣,庶可报答于万一耳。影既摄得,即为我二人终身合作之证明。特志数语,以为纪念。令仪姊爱存。小弟计春述。”
  有的就问,计春就是秋潮吗?令仪笑道:“这个我也不愿答复。但是你们看看这相上的人,可与秋潮有分别吗?若没有分别,有谁人能在这相片后面写字。”
  大家听着,立刻喧哗起来。好像令仪宣布中了彩票的头奖,旁人既是欣慕,又是妒嫉;脸上笑着,心里恨着,有的要她请去看歌舞,有的要她请去吃饭,有的要她介绍秋潮见面谈谈。令仪在十分得意之下,一切都答应了。在两日之内,一切也都照办了。
  可是这个消息,不知如何传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到了第三日,报纸下软性新闻里登着这样一条新闻:“南京新出现明星秋潮的未婚妻。”所幸新闻里面,还没有知道令仪的履历,只说是姓孔而已。
  在这日上午,计春又来访令仪了,到了屋子里,且不坐下,披着花呢夹大衣,微歪了戴着盆式呢帽,脖子上搭了花围巾,直垂到腹部来,手上拿了一根细藤手杖,轻轻地靠着椅背,皱了眉道:“孔小姐!报上今天登的,你看见吗?这事影响到我很大。谁把这个消息送了出去的?”计春走进门来,就这样郑重地问着。
  这在令仪一方,是应该就答复他问题的了。可是她并不注意这一点,却偏了头向计春看着笑道:“你真是变了一个人了。怎么样子看你,你就怎么样子好看。”
  计春笑道:“我的小姐!你别打岔,我要问你这消息漏出去的缘由!”令仪红着脸道:“知道你现在成了大明星,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但是,我这里还有你的东西呢!”
  计春道:“是那戒指吗?”令仪道:“戒指算得什么?只要有钱,金银店里个个可以去定打。你忘了吗?第一次穿西装的时候,和我照了一张相,上面还有你题的字呢。”
  计春这才将帽子向墙上一扔,不偏不倚,挂在衣钩上。身子向沙发椅子上一坐,两手撑着大腿来托住了头。他的行为,虽然还很是浪漫,但是也表现出来很是踌躇。
  令仪站起来,斜撑了一只桌子犄角,瞅了他微笑道:“你现在有了爱人吗?”计春没有做声,依然手托了头,坐在那里。
  令仪笑道:“当然的,现在追逐你的女子多着呢,可是,知道你的历史的,只有我一个吧?”计春突然站起来道:“那么,你宣布我偷过你的钻石戒指?”令仪正色道:“原来你就是用这种手腕来对付朋友的。”计春道:“那么,你为什么说只有你知道我的历史?”
  令仪咬了下嘴唇,垂下了眼皮,许久才答道:“无非是说我和你交情不错。”计春点点头道:“说起以前的事来,我对于你,只能说一声惭愧,当然我应当感谢你,而且我们又在南京相会了,这不能算是偶然的。只是我服从了你,我的损失就大了。”
  令仪笑道:“怎么说是服从了我,你始终认为我是压迫你的吗?”计春道:“怎么不是?你把那爱情之火来烧我,比用侵略主义来压迫我,那还要厉害呢。”
  令仪听他这话,又是那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调调儿,心里十分欢喜,便接着问道:“那么,你有什么损失呢?”
  计春又坐下去,沉吟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道:“事到于今,我不得不说了。上海方面,我有一个朋友他很愿帮我的忙同我一路去出洋,假使今天报上这段消息让他知道了,我一年以来所计划的事,就要成为泡影。”
  令仪想了一想道:“他同你出洋,所帮忙的地方,是只限于金钱呢?还是另有其他办法?”计春道:“出洋也不过要人家在金钱上帮助而已。”
  令仪道:“也就不过如此罢了。别人能帮助你的事,难道你的令姊还有什么办不到吗?”说着,手一拍胸膛说:“那全由你老姐负责了。”计春道:“照说呢,你这种力量是有的,只是我,是在你前面失了信用的人了。”
  令仪笑道:“你知道说这句话,我就相信你以后的为人了。我是久有出洋之意,我的家庭,你是知道的,当然也不把筹几个出洋费,当着难事,只是我父亲说我是个女孩子,不肯轻易放我出去。既然有你和我一同出洋……”
  计春道:“你以为我改了姓秋,你父亲就不反对了吗?”
  令仪笑道:“这个我都想好了。你到过南洋的,你不能在南洋找个朋友和你证明一下子,你是一个华侨吗?那自然我绝不对我父亲说,你是个唱戏的,等到出洋回来以后,你有了身份了,便是知道你是周计春,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计春道:“若说通信的朋友,我倒是有。只是你所说的话,完全是替我设想,你真有这番意思待我吗?”令仪且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微摇着头坐在椅子上,又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必说什么了。”
  计春昂着头想想,也就噗嗤一声笑了。于是脱了大衣,挂在衣钩子上,回头看到房门是敞开的,就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再到令仪对面去望了她只管傻笑。令仪瞅着他微笑道:“你现在也知道要俏皮了,围了这样漂亮的围巾让我瞧了。”计春一味地傻笑,把脖子伸了过去。
  在这个时候,令仪用的女仆,正提了开水,要进房来泡茶,到了房门口,见房门紧紧地闭上,用手轻轻地推了一推,里面的暗锁已经锁上了,哪里推得动。女仆也是微笑一笑,就走开了。
  约有两三个小时,那房门才开着。计春穿了大衣,戴着帽子出来,那围巾可就围在令仪的脖子上了。他在前面走,令仪在后面送着,直送到大门口来,笑道:“我等着你回来吃饭呢。”
  计春笑着点头,答应了准到,慢慢地走上大街,转了一个弯,回头看不见令仪了。这才由怀中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来,这其间五元的也有,十元的也有,合起来,共是二百五十五元。在钞票里面,另外夹着一张支票,上面写明支付四百元,下面署名是孔令仪记。
  计春看看支票,依然向袋里揣着,拍拍衣襟,自言自语地道:“无论什么女子,现在我都有办法。”于是笑嘻嘻地坐了人力车子,回他的寓所去了。
  金钱总是能支配着这整个世界的,计春有了令仪金钱的援助,他的态度又变了。过了几天,报上又登着小新闻,说着秋潮的未婚妻,已经打听出来了,乃是安徽怀宁名媛,孔令仪小姐,不久他们就要出洋,要等出了洋回来,才结婚呢。
  有人拿了这报上的消息去问计春,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笑,但是在七日之后,秋潮脱离了歌舞团了,便住在令仪家里楼下。在他寄居的期间,南京与新加坡方面,新加坡与安庆方面,安庆又与南京方面,常把秋潮两个字播来送去,结果安庆的孔大有,知道有位华侨子弟,并无父母,在南京大学读书,他并不知道朝字去了三点水,这人是青年戏剧家秋潮,而且他终日和算盘账本做伴,脑筋里也不会留下歌舞明星的影子,自然也不会疑心的,更不料着新女婿便是旧姑爷了。因此他写了好几封信到南京,要秋潮到安庆去见上一面。
  令仪对于这件事,却有点为难。因为他家里那位曾到过北平的账房先生刘清泉,是认得计春的,一见面,岂不把这事识破了,因之再三地推诿。直到阴历年边,打听得清楚了,刘清泉已经下乡去收账,约有十几天才能回来,于是单独地先回家看看,果然刘清泉走了两天了。这就打个电报给周计春,让他快来。
  计春自己也就想着,到安庆只住一天,和孔大有稍为周旋,第二天就走,住的所在,就是孔大有家里,对谁也不露面。这有谁能看出我的真面目?而且我在安庆是个穷小子,而今穿起西服来,是个长身玉立的少爷,料着就是碰到了熟人,也没有谁认得出来。
  他这样地想着,就大胆地搭了轮船回安庆来,电约着令仪到码头上来接。在这时,令仪并不感到所嫁者是豆腐店小老板,感到所嫁者乃是名闻全国的歌舞明星,对于计春真是百依百顺。接了电报,老早地就带了几个男仆人到码头趸船上来接。
  这时仆人里面,有一个鲁进,是知道令仪身世最详细的人,而同时也是孔大有的心腹。令仪因为他的资格老,就把一件优差他做。当接着新姑爷的时候,就让他和新姑爷拿过手提箱来,为着新姑爷放赏钱,他可以拿着第一份。
  鲁进起初听说,小姐所嫁的是个戏子,后来又听说,和戏子的名字,音同字不同,实在是个学生。无论如何,他这就有些疑心了。因之来欢迎新姑爷的时候,特别的留心,见面之后,他就不免一怔,这个人好生面熟,在哪里见过?可是仔细地想想,亲戚朋友里面,都不曾有这样一个人。当时放在心里,也就不再思索了。
  及至把新姑爷接到家里,孔大有亲自出来款待,鲁进依然不时地向前伺候着茶水。究竟他是个有心人,来来去去,在计春说话的声音里,就听出破绽来了。他虽然是操着国语,然而有时说得快了,却在声音里透露出安徽话来。什么华侨,完全是大小姐弄的玄虚,乃是安徽人假扮的。大小姐要嫁安徽人也不妨,何必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这必有瞒人的一个道理在内。他想到这里,就猜中十之五六了。
  到了晚上,他又在床上,陆续地想着,既是本地人就有见着他的可能,自己好像和他见过面,这决不是胡猜的。由大小姐今日嫁安徽人,与上次和安徽人订婚联想起来,恍然大悟,于今的华侨,就是以前的豆腐店小老板。大小姐实在爱上了他,非嫁他不可,所以让他把姓名都改变过来了。好极了,她现在又有了一座内幕在我手心里抓着,不怕她不理会我。不过这事还不能冒昧,我必得再找一人将他认一认,若是不错,我再打我的算盘。越想越对,一晚都没有睡好。
  次日起了一个早,并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就一直到倪洪氏家里来。倪洪氏提了一筐子米菜,要到井边去洗,在大门口就和他相逢了。鲁进回头看看没有人,向倪洪氏拱了两拱手道:“恭喜恭喜。”
  倪洪氏也笑道:“我明白了,听说你们大小姐快要办喜事了。姑爷是个在外国住家的财主呢!”鲁进道:“她快要出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引你去看一看她,好吗?”
  倪洪氏道:“阿弥陀佛!你今年应该又生儿子又发财,怎么肯做起这样的好事来了。只是我应当偷偷地去,不让你们老爷知道才好。前两年我到你们公馆里去了一趟,你老爷暗地里和我闹了不少的脾气,非要我离开省城不可。后来这孩子到南京到北平,总不在家,他才放了心。现在若知道我还是去看她,你们老爷一定会翻脸的。我是个穷婆子要什么紧?只是那孩子娇生惯养这么大了,你老爷真要不认她,哪个再养得起她,那不是害了她一生吗?去是愿意去,你能保我不出一点什么毛病吗?”
  鲁进笑着,自向她家里走,倪洪氏倒跟随了进来。鲁进低声道:“我是看了我们认识有二十几年了,今天才来和你报这个信。你自己不要错过了。老实告诉你,我们这位新姑爷,非常像你的干儿子,小女婿。你何不偷去认认?”
  倪洪氏听了这话,做声不得,却只管抖颤起来。向鲁进望了道:“不见得有这样的事吧!你们老爷立过誓的,你们大小姐,要嫁了姓周的,他就不要这女儿了。你们大小姐哪有这么大胆,还把他引了进来呢?”
  鲁进道:“我们老爷,没有见过秋潮,也没有见过周计春。冒充不冒充,他一概不懂。我以前到你家里,在豆腐店看过那孩子的,他现在虽然身材长得高了些,然而那五官的位置总是跑不了的。在这些所在,我再三地留意,我就更加看出了不错,而且他尽管满口京腔,一快了就要露出安徽音来,我看那也是他故意做作的,越发地现出他的假来。”
  倪洪氏战战兢兢地道:“真有这样的事?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不见得吧!”鲁进道:“不管是与不是,你何妨去看上一看。”倪洪氏手上提的一筐子菜米,竟是抖颤着,落到地上来,却拿不出什么主意。
  菊芬手上拿了一件不曾缝纫完了的褂子,走了出来道:“妈!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干爹死了两年了,大概那个人还不知道。你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吗?”
  倪洪氏索性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用手摸了头道:“我去得吗?假如真是他的话,我也不能认他。你要知道,那样一来,孔大小姐完了,你计春哥哥也完了。我们能得什么好处呢?”
  鲁进道:“老太太!我这番来意,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还能在孔家当一辈子奴才不成?老实说,现在我找了这个机会,要请你帮我一点忙,让他们小两口子给我一千八百,万事俱休,如其不然,我就喊出来,大家好不成。”说着,说着,他就变了脸了。
  倪洪氏道:“鲁二爷!你教我无缘无故地去讹人吗?”鲁进道:“只要你点点头,说这新姑爷是你以前的女婿。我得了好处,将来就分你一半,若不是的呢,也请你看个虚实,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倪洪氏道:“钱是我不要,只要大家无事,我陪你走一趟,倒无关紧要。我若说不是的,你肯信吗?你可不要诬赖好人呀。”鲁进道:“你认定了不是的,我说是的,那也是枉然。”
  倪洪氏说:“好罢,你带我进去看看罢。”鲁进道:“白天我是没有法子带你去。今天晚上八九点钟,我悄悄地开了后门,等着你,引你到我们大小姐书房外面一间厢房里藏着,你在暗处,他在明处,你自然看得清楚了。你认定了,我依然悄悄地把你送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菊芬道:“要去我也去。我母亲是个老实人,怕她会闹出什么乱子来。”鲁进道:“多一个人多担一分心。你不去也罢!”菊芬道:“我非去不可。我不去,我娘也就不去。”鲁进道:“你去就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得听你妈的话,不能乱跑,也不许随便做声。”菊芬道:“这个我办得到。你去布置就是了。”
  鲁进见她母女依允了,以为自己大功告成,欢欢喜喜地回孔家去。到了晚上七点钟,他便溜到后门边,悄悄地将门打开了,门只一响,早有两个人影子闪了过来。鲁进低声道:“是倪家大嫂子吗?你们来得早呀!现在正是时候,你们跟我进来罢。”
  在这冬天,到了晚上八点钟,那已经是很黑暗的了。这门是由孔家花园里通出来的,离着正屋灯火,恰是很远。鲁进放了她们进来,将门关上了。黑黝黝的,彼此只微微看到前面两个人影子。
  倪洪氏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在这样黑夜里,跟随一个男子这样走路,那算怎么一回事。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自己现有这样大的年纪,也决不会犯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便是碰到了人,只说是来看热闹的,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如此想着,也就自己壮起胆子来,一步一步地跟了鲁进走去,一只手四周的扶墙扶壁,另一只手便紧紧地握住了菊芬的手,彼此都是汗湿透了。
  菊芬虽是不曾说话,然而鼻子里嘘嘘地透着气,还可以听得到。倪洪氏将她的手轻轻地摇撼了几下道:“别害怕!我在这里要什么紧?跟着我走罢。”菊芬也不了解母亲这话有什么把握,不过有了这话,胆子好像大些,于是探着步子,转弯抹角,向里面走来。
  先是多半在黑暗地方走,后来慢慢地遇到光亮了。然而鲁进引着她们,故意地在避开了光线的所在走,最后他们由小夹道里穿出来。对过是一所大厅,灯烛辉煌,人语喧哗,而且还有些酒肉香,向人鼻子里送来。鲁进到了这时,也不避男女之嫌,拉了倪洪氏一只衣袖,向前就飞跑。由这里踅进一所傍院子里去,北面一列房屋,只亮了一盏电灯,隐约之中,看出来是很华丽的样子。身边是南面的一道走廊,由这里穿到西厢房的门口来。
  在这里似乎鲁进对于一切事情,都已布置妥当了,因之他手一扶着门,那门就开了。她母女二人,也不知到了什么所在,被他一手一个拉着送了进去,到了那屋子里,鲁进随手就把门儿带上,他走开了。
  她母女两人,也不知到了什么所在,只是在这里嗅到一种汗臭味,身子所触的,乃是一副光铺板,似乎这是一间底下人住的屋子了。屋子里面看不见什么,这里窗棂上有两块小小的玻璃,由玻璃窗向外看看,借着上房那一线光亮,倒什么都看得清楚了。倪洪氏心里想:想必是向外面看去,可以看到大小姐和新姑爷的。因轻轻地握了菊芬的手,低声道:“你千万不要做声。”菊芬将手一摔道:“我知道。”
  倪洪氏因为她的声音太沉重,也就不敢再说话了。二人都各守了一块玻璃,眼巴巴地向外望着。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新姑爷不曾来,大小姐也不曾来,便是引了进来的鲁进,也不曾由这里经过。菊芬究竟有些小孩子脾气,首先就有些不耐烦,顿着脚,轻轻地道:“这个人不是故意拿我母女开玩笑吗?既不见个鬼影,我们又出去不了。他再要不来,我要出去了。”
  倪洪氏轻轻地喝道:“少胡说,俗言说等人易久,你是等得这个样子,其实并没有多少时候。”菊芬叹了一口气,摸着那床铺板,自己先躺下了。
  但是倪洪氏口里如此说,心里也是很感到烦躁,既然动不得,又怕耽误久了,夜深不好出去,自己也很后悔,不该这样的来。先还扶了窗格向外看着,后来见窗格外并没有什么,看着也是烦闷,于是悄悄地摸到了床边,缓缓地躺了下来。
  不想她们躺的这副床铺板,不过是用两条窄板凳支搭着,根本就不怎样地坚固。菊芬一个人睡在上面,已经有些摇摇摆摆的了,再加着倪洪氏猛然睡了下去,床板向下沉着,轰然一声,把这床架倒塌了下去。
  倪洪氏母女本来就有些心绪不宁,现在于黑暗之间重重地向下跌落着,声音发生出来,又是这样地大,二人早是吓慌了。慌乱着摸索爬了起来,不是将桌上放的灯罩碰着落下来了,便是将桌子下面的瓷面盆打翻过来了。
  这时,有个人由外面喊了进来道:“这又是狗和猫在打架?不定要打碎多少东西。”说着话时,一阵脚步响,有人走进这屋子来。这时,母女二人吓得抖成了一团。哪里晓得答话,或者想个办法。那人既是走进来了,看到里面黑洞洞的,又没有一点声息,自言自语地道:“这是一个空屋子,打碎了,也不过是些破东西。由着这小猫小狗去闹罢。”他口里说着,人已是向外面走了出去。
  倪洪氏蹲在地上,心里便暗暗地叫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人走了出去,却有人问道:“空屋子里什么东西?这样大响一下。”又一个人答道:“是猫和狗打架。”那人答道:“这可糟了,我有两块腊肉放在那里,必是让狗拖去了。”只一声,便有一道白光,射进这西厢房来,乃是来人手里所持的手电筒亮了。倪洪氏母女再想要躲闪,已是来不及。
  那两个人随着电光走进来,首先呵哟了一声道:“不得了,有贼了。”倪洪氏缩在墙角里,周身抖颤,哪里说得出话来。
  那两个人随电光进来,猛然看到了两个人,也是向后一缩。及至看得清楚是两个女人,便用灯光注射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倪洪氏两手乱摇着道:“不不……我们是……”另一个人却是大声叫着:有了贼了。
  不到五分钟,屋檐下电灯亮着,挤了满院子人。早有几个男仆,横拖直扯,将倪洪氏母女,扯到了院子里来。这院子里不但有了孔善人,便是孔善人的大小姐,也站在许多人后面看热闹。
  孔善人口里衔了雪茄,笼着袖子,脸上紧绷绷地红着,瞪了两只大眼向倪洪氏母女望着。在电灯光下,他将倪洪氏看清楚了,啊哟了一声道:“这还了得!你不是住我屋子的倪家的吗?你深夜藏在我家里做什么?你说!哼!这必有余党。大家四处找找看。”
  男女仆人,答应了一声,拿着灯,带着棍棒,纷纷地屋前屋后去找着。菊芬被人家拖了出来,始而是觉得别人把她当贼,这是一件可耻的事。后来看到了孔善人,又看到了孔善人身后,站着一位摩登姑娘,心里就想着:她的面貌,有些和我的相片相同,这就是孔家大小姐,我的姐姐,我的情敌了。不想我一辈子的幸福,都牺牲在这位姑娘手上。她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就不免只管向这位姑娘身上看着。
  令仪向孔大有道:“你看,那东西还把眼睛瞪着我。”孔大有用手指着倪洪氏,又指着菊芬道:“这是谁?你说!”倪洪氏道:“她她……她是我姑娘。不过……不过陪我来看看,没有她什么事。”
  令仪道:“爹!她们就是住我们房子的那姓倪的吗?”孔大有道:“是的。这东西搬家的时候,还讹了我一笔钱,于今倒来偷我,我若是饶了她,好人没有人做了。来啊!把她们送到警察局里去。”
  令仪指着菊芬道:“你这贱货!贼骨头!你也配吗?”菊芬道:“大小姐!我什么事不配?”倪洪氏道:“大小姐!你不要冤枉好人啦。我们有话不愿说。”令仪指着听差道:“把这老东西捆起来。先掌她的嘴,我要她贼婆叫大小姐。”
  令仪吩咐了,早有两个男仆人向前去捉倪洪氏的手。倪洪氏身子一闪,身后有个仆人,朝定她的后腿,一脚踢出去。倪洪氏哎哟一声,便蹲在地上。
  菊芬跳了起来,两手高举着道:“你们不要乱动手打人,我们不是自己进来的,是你们二爷鲁进,请了我们进来的。你孔善人名闻四海,能诱人犯法吗?”孔大有将手挥着大众道:“且莫动手。听她说。我问你,鲁进为什么请你娘儿两个进来?”
  菊芬道:“妈!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一来免得负了贼名,二来免得你挨打吃官司。”就向孔大有道:“你们不是有一位新姑爷上门了吗?”孔大有道:“不错!这又和你什么相干?”
  菊芬冷笑道:“自然相干啦!你们家里听差,说那人好像周计春,请我娘儿俩在暗中来认一认。不是周计春,他依然悄悄地送我们回去。若是周计春。哼!我也不说了。我们来,没有什么坏意,为什么这个样子对付我们?”说时,人向天井中间站着,两手叉了腰,瞪着眼道:“我说了实话了,这有什么大罪吗?好在不是我们自己要进来的,请你把鲁进找来对质再说。”她这一篇话,不但孔大有目瞪口呆,连令仪红着脸,心里也跳慌了。
第三十六回:事白各断肠生离死别 病痊一哭墓地老天荒
  当菊芬理直气壮地在许多人中间喊叫起来以后,大家都发了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孔大有想了一想,便改成了和易的颜色,向菊芬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去把鲁进叫了来。倪家嫂子!鲁进还常到你们家去吗?”倪洪氏两手撑了腿,慢慢地坐了起来道:“他一年也不到我家去一回。”
  孔大有道:“那么,他今天引了你们进来,是什么用意?”倪洪氏道:“我不晓得,你去问他。”
  孔大有道:“你居然肯来,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菊芬道:“你装糊涂吗?周计春是我母亲的干儿子,他老子死在我家,我娘儿两人,当衣服给他收殓的。他若是来了,我们应当见见他,给他一个信。我们过去的事,你应当知道。”说着,用手指了令仪道:“大小姐,你,哼!”冷笑一声道:“你能说不知道吗?我们有人引了来的,这有什么不对。”
  令仪虽是在交际场上什么风浪都经过了,但是今晚上这个场合,她实在没有法子对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孔大有既不能对她娘儿两个怎样发脾气,就顿了脚道:“这还了得!鲁进呢?快叫他来。这还了得!”
  鲁进知道这事弄糟了,原来是藏躲起来了。后来一想,藏躲着也不是个了局,就由人丛里面答应了出来道:“我在这里啦!”说着,走到孔大有面前低声道:“老爷!我这是好意,你老不要错了。我看这位新姑爷,有好几分像周家那孩子,我请倪家嫂子来认一认。不是的呢,那就不声不响地完了。是的呢,我私下对你老说上一声,你老也好自作打算吧。”
  孔大有望了他道:“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明?这一层现在且不要去管,你把秋姑少爷请了来,让她们认认。”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了不打紧,令仪站在他身后,几乎是把那颗芳心跳出了口腔子来。低声道:“这不是一件笑话吗?让人家知道了这事的缘由,我的面子在哪里摆?”
  孔大有道:“不然,他要不来让人看看,那倒弄假成真了。他来了,我们且不要说明,假使倪家母女并不认得他,只要她摆摆手就完了。这些缘故,他怎会知道?快请姑少爷来。”只这一句,许多仆人答应着。不多大一会工夫,就把计春请了来了。
  计春只听说孔家捉到了贼,自己是位新亲,不便乱跑,没有来看。这时岳父打发人请了来,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这院子里,见人丛中站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面貌很熟;再看到她身边,站了一位半老妇人,正是自己旧岳母。不用说,这是自己抛弃了的未婚妻菊芬了。两年多不见,她成人了,她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种缘由,那不用说,一定是知道我了。自己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一霎时,便如刑犯验明正身,立刻就要拿去正法,不是心跳,简直是周身的肌肉颤动了。总而言之,脑筋已失去了主宰,站在这里,五官四肢,自己一样也不能去指使,只要她娘儿两人一开口,就是对自己宣布死刑了。
  孔大有指着他道:“倪家嫂子!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婿。你认识他吗?”令仪站在这里,几乎跟了这句话,要栽到地上去。
  倪氏注视着道:“这位就是新姑少爷吗?”孔大有和了全院子人,都把眼睛注视着她和计春身上。计春本是呆了,索性装成莫名其妙的样子,只是微笑。
  孔大有道:“怎么样?你认得他吗?”倪洪氏摇摇头道:“不认得。”这三个字,真出乎令仪计春意料以外,犹如吃返魂丹一样,立刻活过来,才将鼻子眼里闷住的那一阵气呼了出去。
  孔大有道:“你不认得?灯下你看不清吧?你上前去,再仔细地看看。”倪洪氏果然向前两步,向计春脸上望着。计春虽是不断地发出微笑来,然而他四肢冰凉,心里分不出次数来地乱跳。倪洪氏道:“不认得,不认得!”
  孔大有虽听她这样说了,但是看到计春那样惶恐的情形,究竟很是疑心。便问菊芬道:“你认得不认得?”菊芬道:“我妈不认得,我自然不认得了。”
  鲁进两只眼睛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睁得大些。他看到令仪站在那里发呆,计春在那里作苦笑,都是挣扎着镇定的,至于倪洪氏说话,声音颤动,眼泪几乎要流出来。菊芬说话,带着冷笑,分明生气,这里面更是有内幕。便道:“倪家嫂子!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倪洪氏用手指着天道:“天在头上,我是凭着我的良心说话。孔老爷!”说着,向大有微笑道:“你还要把我们送警察局吗?”
  孔大有眼看这事究竟有些蹊跷,今天晚上,一时分辨不出是非来,过一天仔细考察,总可以水落石出。便道:“你们来的意思,既没有对我怎么样。我孔家是善门,还能为难孤儿寡妇吗?你回去罢。”
  菊芬道:“我妈让你们踢了一脚,和孔老爷讨些跌打损伤的药,我们拿回去吃罢。”令仪道:“赏你们五块钱罢。”菊芬摇着头道:“我们不要钱……”倪洪氏不让她把话说完,扶了她就抢了走出去。
  计春看到,不由得眼睛随了她们的后影,想跟上去,但是看了令仪站在这里,一动脚,又停住了。令仪逃过了这一层难关,神志已定,想到鲁进这奴才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实在可恶,便向孔大有冷笑道:“我们家里人待底下人也太好了,这样无事生风。”
  鲁进见她突然说出硬话来,心中大是不平,抢着道:“这件事里头有黑幕。”令仪道:“有什么黑幕?你一个当下人的,也太骄横了。明天你就和我走。”
  鲁进道:“我不能走!你们有把柄在我手里,今天这件事你们遮掩过去了。你们还有一件大大的黑幕在我手心里呢!”令仪气极了,跳上前来,一掌就向他脸上扑去,骂道:“你这奴才,也欺人太甚了。”
  鲁进哪里肯受,回手就要打令仪,早有几个仆人抢上前来拦住了。鲁进跳着脚,叫起来道:“这丫头打我,我不能依她。丫头,你以为你是孔家小姐吗?你做梦!你是四十八吊钱,老爷买了来的。”
  孔大有早是气得抖颤,只叫反了。这时喝道:“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样不分上下,我重重地办你。”
  鲁进被几个人拦住,指手画脚地叫道:“事到于今,我一不做,二不休了。你们以为这大小姐姓孔吗?别不害臊了,她就是这倪家嫂子的女儿,八九个月的时候,她母亲病得要死,她父亲没有钱请医生,卖给我们老爷了。老爷本来不肯要,她父亲说,她妈要死,她没有乳喝,一死就死两个,求老爷把她收留下来。老爷见她父亲说得可怜,将她收留下来了,给了她父亲四十吊钱,后来又补了八吊钱,都是我经手的。丫头!你听见没有?你父亲有了这四十八吊钱,才把你母亲的病治好。你母亲自己说,她的一条性命,是卖了你救活的,好像你是她一个恩人,所以虽是几个月的时候,就把你卖了。她这一世,也不能忘记了你。你的妹妹也知道这事,她是一个讲孝道的姑娘,不和你计较这些。所以你以前要嫁姓周的,她就把姓周的让给你,她们有话在先,不认你的,而且认了你,会打断了你一生的富贵,所以今天你骂她,你打她,她都忍受了。我看在她们母女两个,不说的话就多了,还不止我知道的这一些呢。”
  令仪拉住了孔大有道:“爹!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吗?”孔大有叹了一口气道:“你去问你的母亲罢!”
  只这句话,孔太太由人丛里挤了出来,执着令仪的手道:“孩子!你不要害怕,我生的也好,我收来的也好,你总是我几个月看着大的。我不能让别人将你带了去。”令仪一时之间,说不出心里那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拉住了孔太太的手号啕大哭起来。
  鲁进在一边冷笑道:“我是造谣吗?这都是实在的事吧!”孔大有指着他,跳着脚骂道:“你这东西,实在是混账。我也养你二三十年了,到今天还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鲁进道:“我就是这样办了。假使你老爷觉得我办事不对,只管开革我,但是我有这一张嘴,就许我说话,以后我还是要……哼!你看着罢。”说毕,他就向外走了。
  这一出热闹戏,到这里算是收场了。这却把那个本在局中,置身事外的周计春,呆呆地站住,说不出一个字来,依然把两只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呆呆地站在一边。
  孔大有看了他那样子,知道他也很是难受,无论他是不是周计春,现在闹穿了令仪是买来的女孩子,而且还闹个当面不认亲生母,这让做新姑爷的,不能不发生些感慨,于是向计春道:“今天这场事,真是出乎意料。现在夜已深了,有什么事,到了明天我们慢慢再商量罢。”
  计春答应了一声是,身随着听差,走向特设的客房里来。他心里自是不住地寻思着:今天晚上这一关,真是险极了,假使干娘将我认了下来,那又不知道闹成了一副什么局面。她宁可自己吃亏,却不肯把我的真面目揭了出来,这虽是为了成全她女儿,实在也是顾全我。我怎能够忍着心不理她们呢?但是理了她们,我的真姓名就要出来了。孔大有还肯将女儿嫁给我吗?现在我知道了他女儿的内幕,他必定加倍将就我,我正好借了这个机会,多弄几个钱,原来约好了的五万元的留学费,两千元的川资,三千元的服装费,那是车成马就的了。我若一露口风,自然我的婚事要取消,便是孔大有对于这个女儿,也许真要驱逐出去。我怎么办?还是做有钱人的姑爷,望着出洋呢?还是说穿了,同归于尽呢?
  他坐在客房里椅子上,手撑了头,慢慢地沉思着。在他如此思索的时候,便有那嘤嘤的哭声,隔着院子,随风传了过来。这无需说,必是令仪在哭。本来的,她又羞又愧,教她什么法子下台,只有哭了。说到这个愧字,我对我的干娘,今天板脸不认她,真亏我做得出来。好在我娶菊芬,她是我的岳母!我娶令仪,她还是我的岳母。造化弄人,真是无奇不有,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不认岳母,反正我娶的是她的女儿,她饶恕了我,那还有可说。菊芬那小小年纪,受了孔家这样的侮辱,我不认她,她就不认我,她对于我,也太肯让步了。难道我就一点不受她的感动吗?可是,教我有什么法子?认了她们,我就完了,令仪也就完了。这也不是我干娘的本意。
  他只管沉思着,哪里能够睡得着,背了两只手,只管在屋子里徘徊着。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姑少爷!计春回头看时,便是那多事的鲁进,于是板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鲁进微笑道:“我在门外看了大半天了,好像你有很重的心事。”计春道:“你惹了这样一场大祸,我怎么没有心事。”
  鲁进微笑道:“那么我索性告诉你一点消息,让你添些心事罢。那个卖豆腐的周世良,前年冬天,由北平回来,下船就病了,当晚死在倪家,据他自己断气的时候说:是儿子害了他。”计春道:“你瞎说!”他口里如此说着,脸上的颜色变白了。
  鲁进看着,越发知道了他的心事,又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没有出来的时候,倪家二姑娘,当众就说出来了。你不信……”说时,一个听差进来倒茶。
  鲁进道:“开豆腐店的老周!不是死了吗?”听差道:“死了,想儿子想死的。听说死得很惨,几乎找不着棺材来装殓。”鲁进道:“倪家二姑娘不是说了吗?还是她母女两个当当办的丧事呢!唉!人生要儿女做什么?不过是淘气受累。”
  计春听了这话,心中像开水浇了一般,哪里还能做声。他立刻想到:自己错怪了父亲了。他回来就死了。后来几个月,才有族人驱我出族的事,这与他无干呀。他便坐了下来,伏在桌子上,将两手环抱着来枕了头。鲁进向那听差道:“我们出去罢,姑少爷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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