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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92 酒徒 (现代)
对,只能算作屠戮,这一场根本不能算作战斗。战局发展到现在,罗成已经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很冤枉,但是明明白白。
今天对方采用的所有阵型,所有变化,他都能看懂。都能想到破解办法。包括眼下躲在战团后,不断围着李旭所在位置旋转的那个半弧,他都能记清楚其在兵书上的哪一页。但懂得、明白和能像自己的手臂一样让其发挥威力是完全两回事情。麾下的幽州步卒达不到博陵步卒的训练程度,自己也没有姓李的那么多杀人经验。
这是一场在作战经验上完全不对称的战争。与经验丰富的博陵步卒相比,幽州步卒只能算一群新兵蛋子。与经验丰富的李仲坚相比,罗成只是一个刚刚脱离家长庇护的懵懂少年。
非常不幸的是,这个懵懂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仗就遇到了本不该遇到的敌人。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冲到敌将面前,用热血维护自己的尊严。
“幽州虎贲!”望着空荡荡的背后,少将军罗成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幽州虎贲――幽州虎贲――幽州虎贲――”半空中,仿佛有无数战死的英魂呼喝相应。
“天下无敌!”罗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拉下面甲,催动坐骑。胯下白龙驹发出一声的咆哮,空旷而苍凉。
一直听主人话的它没有立刻加速,跟跄着冲过来的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和罗成的亲兵一道死死地拉住了缰绳。“少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在哭喊,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
罗成低下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自家好兄弟刘德馨。素有潘安再世之名的刘德馨脸上带着一刀巨大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白惨惨的头骨已经暴露在了外面。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他才率领着硕果仅存的十数名弟兄于乱军中杀到了罗成身边,左右袍泽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血顺着战甲边缘淋漓而下。
“六哥,你来得正好,咱们一道上前破阵!”罗成笑了笑,用长槊指点已经明显分出胜负的敌我双方,大声命令。
“少帅!”刘德方摇头痛哭,“你必须撤下去,只有你活着,才能给三哥,给弟兄们报仇!”
他平素一直坚强,但现在却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红色的泪与血混在一处,顺着两腮不断下淌。
“懦夫!”罗成抬腿将刘德馨踹了个趔趄。“咱们幽州军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懦夫!”他暴怒,声音又是悲痛,又是惋惜。“趁着我还认你这个六哥,把胸脯抬起来。咱们幽州男儿,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幽并自古无孬种!”刘德馨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又快速站稳。“死很容易,活着报仇才难!”他吐了口血,晃晃悠悠地举起兵器。“小萝卜头,六哥死给你看!”
说吧,松开罗成的马缰绳,直接向战团冲去。淅淅沥沥的血珠,顺着前进的方向花瓣一般落了满地。
“嗖!”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胸口。冲到一半的刘德馨笑了笑,缓缓栽倒。
“擂鼓,破阵!”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李旭收起弓,大声命令。
“破阵!”传来兵立刻举起角旗,将总攻击的命令传了出去。一瞬间,激昂的鼓声响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响彻整个沙场。
听见鼓声,博陵军快速向战场最激烈处*拢。张江、王须拔、郭方、周大牛,所有将领都冲了上前,带着麾下弟兄将敌人慢慢包围,互相配合着,像对付猎物一样俘虏,杀死。
“六哥――!”罗成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坐直身体,毅然拨转了战马。
身背后的鼓声就像耳光一样,抽得他满脸发紫。而袍泽们临难之前发出的哀鸣就像一把把钢刀,戳得他心头血流如注。
他却强忍着屈辱和悲愤跳过一个又一个陷阱,利用心腹卫士用生命换回来的时间脱离战场,抛弃自己的弟兄。
他希望敌人能拦住自己,结束这无穷无尽的屈辱与折磨。但背后的喊杀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三章 扶摇 (一 上)
河间郡的战况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幽州军主帅大营,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大伙这些天来分明看见李旭的战旗飘扬在易县城头,已经被流矢射得千疮百孔。就在胜利已经伸手可及之时,左营行军长史秦济带来的消息却打碎了大伙所有梦想。
“弟兄们的伤亡情况怎么样,现在撤到了什么位置?”强压着内心的惊慌,罗艺沉声追问。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儿子罗成的下落,凭借一个做父亲的对年青人的了解,他知道心气极高的爱子绝不会甘心接受这么残忍的打击。成儿可能会不顾一切跟敌将拼命,而李仲坚在传说中也是万夫不挡的勇将…….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话。自己还取这如画江山做什么。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让他受过什么伤!
“弟兄们前后阵亡了大约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数被李贼俘虏了。”满脸是灰的秦济偷偷看了看四周,尽量把声音放缓,“少帅,少帅没遇到什么危险。李贼亲口对属下说,他看到少帅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范仲谋和刘德馨两个呢,他们两个跟在少帅身边么?”老长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两脚,虽然对方身上多处受伤,血已经透过裹伤的麻布渗到了破碎的铠甲之外。
“秦长史是被人放回来的吧?你的弓马无论如何也没有少帅娴熟!”抢在秦济回答之前,曹元让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周围看过来的目光立刻带上了鄙夷。虽然关心自家儿郎的安危,但幽州将领们更看不起变节投敌者。在战死和投降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希望自家子侄选择前一项。
“范小将军和刘小将军战死了。崔、沈两位将军受伤被俘,属下无能,请大帅责罚!”秦济直挺挺地跪在罗艺面前,目光不敢再与众人相接。在东路幽州军所有将领中,以他的年龄最大,作战经验最为丰富。而最后只有他逃了回来,这份责任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
虎贲铁骑在幽州盘踞了这么多年,几乎每位高级将领身后都站立着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众人误会的话,秦家有可能被连根拔起。
“其他人都战死了,你怎么有脸一个人回来!”老长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给了自家兄弟两记耳光。虎贲铁骑中没有弱者的位置,秦济更应该和别人一样战死,而不该回来报信。虽然他带回来的消息可以让大军早做防备,但对于家族而言,其行为无疑是一种背叛。
秦济的脸立刻肿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淌落。他苦笑着抹了一把脸,低声回应:“姓李让我必须活着把话给罗公带到,否则他就不再管俘虏死活。秦某无惧一死,但不敢辜负了大帅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过来的轻蔑目光立刻被焦虑和哀伤所取代。大伙再顾不上指责秦济贪生怕死了。如果没有他忍辱负重回来替敌人传话,天知道被俘虏的幽州子弟会落到什么下场!姓李的对他麾下的将士和百姓虽然很和气,对待敌人却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辽东之战,此子将高句丽数百里江山蹂躏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门关一战,据说落在他手里的突厥狼骑最后没有一个得以生还。
“姓李的让你带回了什么话?”幽州大总管罗艺目光从秦济破碎的铠甲上扫过,问话的声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对方为什么放秦济回来。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示威举动。李某人试图通过这个软蛋之口,告诉幽州将士,他手里有一伙奇货可居的人质!而按秦济刚才汇报的情况估算,扣除已经阵亡者,目前被李贼仲坚所俘虏的幽州兵马至少还有一万五、六千之众。这其中很多将领都是老将军们的后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
秦济低着头,血珠和汗珠同时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罗艺的话,却无法找到一个不激怒大伙的说辞。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横,咬着牙禀告,“回,回大帅。李,李贼说,他说,他说博陵军不日即将渡过矩马河,与将军会猎于幽州。幽州的麦子熟得晚,请将军不要担心他军粮不足!”
果然,话音刚落,已经有几个将领同时跳了起来。“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将愿意领一支兵马杀到河间去,救出所有弟兄!”鹰扬郎将卢矩大步走到罗艺面前,躬身请命。
“对,咱们直接杀回涿郡,堵在矩马河边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让挥舞着手臂,唯恐别人看不见自己对幽州的忠诚。
“姓李的几乎,几乎,没,没受什么损失!”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秦济索性实话实说。“少帅也没犯什么错,只是,只是对方老谋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嚣声瞬间被这瓢冷水所泼熄。虽然秦济的话令人愤恨,但所有将领都不得不承认卢、曹两人的想法过于自不量力。连幽州军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将领罗成都被李旭轻易击溃,实力还不如罗成的人送上门去,岂不是白白让对方抓到更多的俘虏?
“唉!”罗艺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壮武将军刘义方正沉寂在丧子之痛的哀伤中,晶亮的眼泪滚满了胡须。怀化中郎将范恒大双手捂着脸,身体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只有老长史秦雍的表现还算镇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后,他走到罗艺面前,躬身建议:“禀主公,属下以为,李贼一时半会儿打不破蓟县城,当下之计,与其回军与他相争,不如抓紧时间攻破易县,生擒吕钦和刘弘基!”
“对,生擒吕钦和刘弘基!”大帐之中群情激昂,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秦雍的建议有可行之处。易县守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连日来,从城头上砸下的滚木都带着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临时赶制出来的。等守军将城内房梁拆无可拆时,幽州战旗可轻松地插上城头。
更关键的一点是,眼下幽州军手里没有足够的筹码可以与敌人交易。他们必须进口抓到一批数量与自家俘虏相等的博陵将士。否则,谁也甭想再见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帅不愿以属下的血污刀。秦某愿意赶往阵前,做攻城先锋!”跪在地上的秦济也重重地向罗艺扣了个头,请求。
“嗯!”罗艺手捋胡须,低声沉吟。作为一方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个建议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处在老长史秦雍那个位置,却只能如是选择。战死和被俘者中没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军言和,就是对其余将领的出卖。
而李仲坚的最高明之处便是刻意将罗成放走。在自家儿子安全而部将的儿子或者战死或者被俘的情况下,接下来无论选择战与不战,对罗艺而言都会后患无穷。
姓李的“光棍儿”已经开始兑现他当日的威胁,罗艺可以将博陵砸烂,他也可以砸烂幽州。大伙顶多一拍两散,谁也笑不到最后…….
“大帅,末将以为,尽早回师与李贼言和为好!他肯放秦长史回来报信,又没有追杀少将军,应该是不想双方把仇结得太深。”正当罗艺犹豫不绝的时候,壮武将军刘义方擦去脸上的泪,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建议。
与罗家一样,刘家的人丁也非常单薄。刘德馨是唯一的嫡出,并且自幼被当作整个家族的希望来培养。如果能有击败博陵军的机会,刘义方恨不能亲手将李旭抓过来,千刀万剐。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时候,倘若蓟县被攻破,幽州军将像当年的八千西楚健儿一样无家可归。
四面楚歌这种老套的战术,姓李的肯定知道,并且绝对不吝试上一试!
“大帅,你,你就听刘将军一句吧!”怀化中郎将范恒大走到刘义方身边,哽咽着劝告。
“范将军、刘将军,罗某知道你们的想得周到。但现在,咱们先把情况弄清楚!”罗艺感动地弯下腰,向两位心腹爱将施礼。“如果已经没有取胜之机,罗某绝不逞一时之快。如果将来能给两位侄儿报仇,罗某会亲自提刀…….”
说到这,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范、刘两位将军却将个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后面,此番高义,不由得他不敬重。
“将来若有机会,秦某也愿意为几位贤侄报仇!”秦济抓住机会,赶紧表白。
“你先站起来吧。来人,打盆水来给秦长史洗洗脸!”罗艺又叹了口气,命令。
“谢大帅不杀之恩!”秦济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头及地。他是被李旭逼着回来给罗艺送信的。事实上,他宁愿去做俘虏,也不想担任这个差事。但恶鬼一样的敌将用刀逼着他跨上了战马,并且让他再也没勇气回头。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军和博陵军再来一场战争,秦济宁愿躲得远远的。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前途,放弃家族事业的继承权,也不想在面对那个姓李的恶棍。永远也不想。
第三章 扶摇(一下)
取得了几位肱股老将的支持后,罗艺开始着手布置回军事宜。眼下第一要务不是跟敌人争一时意气,而是确保博陵军不渡过桑干河,突入幽州老巢。东线兵马全军覆没后,战局主动权已经被对方牢牢掌握。眼下幽州军不但要抢在李旭北进之前挡在他必经之路上,而且要随时提防吕钦从易县追上来,给大伙背上再捅一刀。
为了撤退得更从容些,罗艺将拔营时间安排在了后半夜。在将士们分头去做准备这段空闲时间内,他又把几位肱股老将和兵败归来的秦济召集到自己的别帐,从头咨询河间之战的具体经过
“你跟我说一说战斗的详细情况,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成儿到底怎么输掉的,你下午不是说,他没犯什么重大失误么?”看着满脸忐忑的长史秦济,罗艺尽量和气地命令。
“开始的时候,我等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赵子铭……”秦济想了想,吞吞吐吐地开始。这会不会让大帅觉得自己是在推卸责任?他有些害怕,心脏像小鼓一样敲个不停。
“唉!你继续说,不用给老夫留颜面!”罗艺叹了口气,脾气突然变得极为柔和。无论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得承认幽州军事先在战略上准备不足。从一开始,大伙就坚信李旭已经阵亡,所以整个东线就没有派任何老将坐镇。当李旭采用了避实就虚策略时,整个战场的薄弱环节立刻被其抓到。
“李贼渡过滹沱河后,第一天便强行军六十多里,杀到了距离束城不到三十里的葫芦谷。少帅和大伙商量的了一下,决定派……”秦济看了看族兄的表情,又看了看刘义方和范恒大两位老将军,犹豫着说道。
“舆图!”罗艺冲着亲信用力挥手,命令。
几名文职幕僚赶紧从一大堆舆图中将有关河间郡的那张翻出来,七手八脚摆在罗艺面前。专为大隋军用的地图画得很详细,但葫芦谷却依旧只用了两根蚯蚓般的曲线和三个文字表示,根本无法看清楚其具体形状。
“那地方据说是个喇叭口型,越向里边越窄!”见罗艺等人眉头紧皱,秦济赶紧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合盘托出。“当时李贼在谷口*里一点的半山坡上扎营,贴近谷底的山溪!”他解下自己的束腰板带,折成山谷的两翼。“少帅和大伙认为姓李的远来疲敝,就派了沈炯将军带领两千兵马去…….”
“胡闹!”范仲谋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秦济的陈述。“对方是打了整整六年硬仗的将军,会不防备你们这些小伎俩么?轻敌大意,轻敌大意,死有余辜!”
说到死字,他的眼圈又开始发红。饶是打了半辈子仗,见惯了血流五步,当轮到自己的亲人丧生时,没人能依旧保持心态冷静。
“不是去劫营,只是去骚扰!少将军想让姓李的睡不安宁。我等已经很小心了,甚至立刻派人去平舒和鲁城传令,让两地守军尽快向束城*拢!”秦济不认为罗成和自己是因为骄傲导致了失败,提高了声音辩解。当时的真正情况是,所有人都充分重视了那个姓李的到来的消息。在他的记忆中,从没看到少将军罗成对任何一个敌手如此小心。
“的确重视了。但还心存一战成名的侥幸!”刘义方叹了口气,直言。如果当时他在罗成的位置,绝对会不求取胜,但求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僵局。可他的年龄已经接近半百,而罗成只是个弱冠少年。
双方的年龄和阅历不同,导致应对的策略不同。遇到实力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刘义方、范仲谋这些沙场老将会不求完胜,先求不败。而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们则会想尽一切办法击倒对手,就此来证明自己的本领。
所以,罗成的反应一点也不能算错。错的只是运气,是运气让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军都未必愿意遇到的敌手。是运气伤害了他的自尊,导致他兵败后不敢回头!
“我们…….”秦济被训得脸上发烧,畏缩地看着罗艺,等待对方的指示。
“算了,让他继续说吧!”幽州大总管罗艺也叹了口气,低声命令。“沈炯肯定全军覆没了,这种地形”他向摆在桌案上板带指了指。“进去容易,被人从后边一堵,便成了闷锅蹄膀,再硬都能煮得烂。”
“大帅明鉴!末将,末将等当时已经尽力了!”秦济非常难堪地低下头,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
“算了,你继续说吧!”罗艺又叹息了一声,重复命令。
“是!”秦济低声答应,“第二天,外边传来沈炯被俘的消息。敌军趁机兵临城下,少将军闭门不战!”
“应该出城一搏,即便败了,也能从容退回城里去!”秦雍恨得直拍桌子。“沈炯带的即便是两千多只鸭子,他们也得抓上小半宿。赶到城下时,正值筋疲力尽时候!”
“秦兄不要生气。其实即便换了你我在场,听闻夜袭的部队全军尽墨,信心也必将受到打击,不再想对方会不会是虚张声势!”刘义方轻轻摇头,劝阻。
“唉!”秦雍长叹一声,满脸遗憾。接下来的战斗经过已经没必要听了,仅仅通过开头的两次接触,幽州将领和博陵将领之间的差距已经完全暴露。他们绝对不是李仲坚的对手,即便再提起十二分小心,结局也不会相差许多。罗艺想了解战争的详细过程,无非是希望东路幽州军被击败的同时,也给博陵军造成了很大的损失,那样,从易县撤下去后,虎贲铁骑还有机会对李旭所部进行一次突然打击。而河间之战的最可能的结果却是,幽州兵马全军覆没,博陵兵马只伤到了皮毛!
“大伙都觉得需要谨慎,所以没有领兵出城迎战。并且在城头点起了狼烟,以便撤回来的弟兄们能及时警觉,别被姓李的钻了空子。结果,平舒和鲁城的守军却没有及时赶回!”秦济的脸色越来越红,几乎有血从皮肤下渗出来。敌军虚张声势的伎俩,他和罗成也看出来了。但当他们看出来时,敌军已经在城下修整了一天一夜。
“这是攻心战!”罗艺叹息着想。如果他与李旭易地而处,在渡过滹沱河的同时,肯定会派遣轻骑迂回到束城附近,将城内的信使出来一个捉一个。这样,非但能有效防止分散在三地的幽州军向罗成所在位置集结,而且能同时给三个地方的守军制造慌乱。
但他不想再打断秦济的叙述,只希望能心平气和地将整个战斗过程听完。‘成儿的确没犯什么错,他唯一的不足便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太少。’想到平素自己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罗艺暗自懊悔。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尽职一些,考虑得更长远一些,早在两年前就应该把儿子放到草原上,让他跟着步将军一道与突厥狼骑周旋。老鹰羽翼下的雏鹰最安全,可是离开了父辈的视线范围,它就可能从半空中跌落。
“第二天一早,敌军先后两次佯攻。接着便向北而走,少将军唯恐前来驰援的弟兄们被人堵在半路上,不得不领军出城接应。末将带领三千士卒于城中坚守,本以为少将军能很快赶回来,结果两个多时辰后,敌军便将束城紧紧包围!”秦济垂下头,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恐慌。他非常不愿意回想起那次战斗。对所有留在束城的将士来说,那简直是场恶梦。敌军从四面攻打,而自家非但没有援军,主帅也音信全无。
“天刚黑,东城墙下有一队援军打着火把从敌军背后冲入战场,将他们杀退。防卫那一侧城墙的崔将军已经连续两天一夜没合过眼,疲惫至极,顾不上分辩对方身份,就命人打开了城门!”
打开城门后,一切就结束了。被“援军”杀“死”的敌人全从地上爬了起来,尾随着“援军”冲进了束城,他们逢将便砍,见兵就杀。顷刻之间夺取了整个县城。崔怀胜被俘,卢省身战死,赵全忠自杀。当敌将举着罗成的帅旗走到西城望楼下的时候,秦济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
“这么说,你没亲眼看到过少帅脱离险境?”带着一些不甘和一些期待,刘义方低声追问。
“姓李的和他麾下的将领都证明说少帅没有战死。少帅被他们击败后,先想返回束城,发现束城被围,不得不又向南方走了!”秦济想了想,回应。“我相信姓李的不会骗人。他已经没有必要骗我!”
“他的确没有必要骗你!”罗艺恨得咬牙切齿。“这正是李仲坚的高明之处,他故意放成儿向南去,好把他送到窦建德手中。然后老夫南下找窦建德的麻烦,他刚好坐山观虎斗!”
“刘将军和范将军都战死了。姓李的收敛了他们两个的遗体,以将军之礼葬于束城外的山坡上!”不敢看范、刘两位老将军那失望的目光,秦济低声补充。
这倒是一个出乎人预料的答案。像刘德馨和范仲谋这样的中级军官战死后,人头刚好可以拿来四下传递,一方面借此打击幽州军的士气,另一方面可以增长博陵军的声威。
尊重你的敌人,哪怕是恨之入骨。这是古之名将才有的胸怀,李旭这样做,更充分证明了他为人光明磊落。当然,不排除此举有沽名钓誉的可能,但是,至少这样做不会让幽州和博陵两家之间的仇恨变得更深。
“大将军,咱们还是和李贼言和吧!”刘义方红着眼睛看了看和自己一样强忍悲伤的范恒大,重新提起下午时他曾经在众人面前提出的建议。
“你们两个的心思,罗某都懂!”罗艺叹息着推开河间地图,将涿郡的地图摆在了众人面前。“子义,恒大,你们两个今天为了幽州所做的一切,罗某永远不会忘记。但眼下战局的主动权已经不在咱们手里。即便言和,咱们手里也没多少筹码和李旭交换!”
他将手指向涞水、桑干水与矩马河围起来的数百里平原上,“这一带是咱们幽州南下的门户,好不容易才夺下来,如果言和,李旭必然会将其要回去。归还了固安、涿县和良乡,咱们下次南进,就只能绕走璐水以东。不将这几个地方归还给他,姓李已经占了上风,岂肯割地求和!”
“如果再打一仗,咱们未必能扳回局面!”刘义方沉吟了片刻,低声分析。“东线战败的消息传开后,定然会给我方士气造成巨大打击。而我等转头去攻李旭,后路便卖给了吕钦。若是分兵两路作战,除了大帅您本人之外,末将不知道谁还是李某人的敌手!”
“子义,莫非你也不敢与李旭一战?”罗艺动容,目光直直地盯在心腹爱将的脸上。
“不是不敢,而是不堪此重任!末将眼下已经乱了方寸。即便方寸不乱之时,也未必能对付得了姓李的。”刘子义点点头,两眼坦然地与主帅相对。“如果将军想让末将领兵断后,顶住吕钦和刘弘基,您亲自率领虎贲铁骑去和李旭交手,末将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可万一他把窦建德再引到幽州去,咱们还有机会翻身么?”
“的确,李旭只要把河间的肥肉割一两块丢给窦建德,足够让他动心!”范仲谋的话听起了令人的心直向下坠。
眼下正是其他势力介入战局的最佳时机。而任何力量加入进来,都会帮助“道义”上有着天然优势,军力上也暂时占据了上风的博陵军。这倒不是因为李旭的人脉有多么广,而是因为付最小代价收获最大利益是人的本能。
“卑职也认为,咱们应该与博陵军议和!”大部分时间都在旁听的老长史秦雍走到舆图前,低声附和刘、范两位的意见。“但卑职不认为咱们手中没筹码跟李旭交换,他那个人一向没什么野心!”
“不是没有野心,是没有实力。人只有实力到达一定程度,野心才会显现出来!”罗艺摇头,苦笑。
他自认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曾经有一刻,中原就像一颗被剥了壳的鸡蛋……
“他应该知道自己没有将幽州生吞下去的实力,否则也不会放少将军南下!”秦雍摇了摇头,否认了罗艺的悲观看法。“卑职以为,他放少将军南下,就是在窦建德和幽州之间制造麻烦。而如果他有实力吞并幽州,自然也不愿意再多个人前来分羹。至于窦建德,此人也未必愿意跟咱们把仇结得太死,即便不对少将军以礼相待,至少也不会让少将军在自家地盘上出了差错!”
“是么?”罗艺皱紧眉头,追问。这也许是他一天来听到最令人欣慰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
“应该如此。卑职见过一种胡凳,只有三条腿,却和四条腿的一样稳当。对于整个河北而言,咱们幽州是一条腿、博陵是第二条,窦建德是第三条。任何一条太强了,都会打破局势的平衡。先前窦建德帮助李旭对付咱们,是因为咱们实力最强。眼下强弱之势互转,咱们怕窦建德进入幽州,窦建德未必不怕李旭攻破了幽州后,转头攻击他!只要咱们幽州的使节能抢先一步与窦建德达成和解,李旭自然不敢逼人太甚!”秦雍越说思路越流畅,转眼功夫已经把三方之间的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关系分析得明明白白。
“想不到我罗艺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居然需要求一伙蟊贼帮忙!”罗艺大声长叹,声音听上去无比落寞。
“大将军欲成非常之事,必忍非常之辱!”刘义方正色劝谏。
“你们说,我手里有什么东西能让窦建德看得上眼?”虽然不情愿,罗艺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名分!还有土地!”秦雍快速给出答案。“窦建德现在急需要摆脱强盗身份。您以幽州大总管身份推举他掌管河间,想必他非常乐意接受!至于河间的土地,他能抢到多少算多少。反正那些家伙也不肯支持咱们!”
“那我以什么筹码向李旭言和?”罗艺叹了口气,又问。到了眼下这般田地,他依然不愿意舍弃位于桑干河南岸那几个已经到手的县城。更不想舍弃南下问鼎逐鹿的机会。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喘息,一点点时间去重整旗鼓。待幽州军从这次打击下恢复过来,整个河北依旧将在虎贲铁骑的脚下颤抖。
作为心腹幕僚,秦雍非常明白此刻罗艺的心情。笑了笑,他上前在舆图上找到怀戎和历阳山所在,低声道:“薛家父子原来占据的这块地方,虽然很贫瘠,但是也属于涿郡。刘武周和突厥人都对那里虎视眈眈,咱们与其握在手里生祸,不如转给别人。”
他无须把话说得太明白,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微笑。如果突厥人趁虚进攻中原的话,取道怀戎将是一条相当合适的选择。多年来,突厥人之所以不敢以此为突破口南下牧马,就是因为忌惮虎贲铁骑的存在。
第三章 扶摇(二上)
当天半夜,幽州军便从他们耗费了一个多月时间,付出了数千条性命的易县城外撤向了涿县。在罗艺的严令下,忿忿不平的将士们归途中尽量保持了克制。没有依照惯例放火烧毁沿途所看到的房屋,也没有从易水河边的农田里割走太多的庄稼。
作为对幽州人“善意”的回报,李旭所部的博陵军停留在了固安。隔着一条名为白沟河的季节性水道,与虎贲铁骑隔岸对峙。
紧跟着,易县、骄牛山及五回岭一带追下来的其他博陵将士也抵达涞水,隔河“欢送”来自幽州的远客。双方兵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开始了无聊地对峙。
三天后,窦建德宣布北上调停两个大总管之间的纠纷。所部兵马遵守前约绕开河间郡城,将永济渠畔的长芦和景城二地顺势囊括在手。
两支官军之间的战斗却让一伙土匪来调停,本身就是个大笑话。可偏偏这个笑话就能弄假成真。经历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幽州军和博陵军以让冷眼旁观者惊诧地速度结束了这场突然发生的战争。
幽州大总管罗艺再度退让,将涿县归还给了博陵。但良乡、雍奴和安次等位于涿郡南部的其他三个县城,他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作为交换条件,他提出将原被薛士雄父子控制的涿县西北部分,从涞水、百花山一直延伸到汉长城外名义上属于大隋地盘全部“割让”给李旭。双方以白沟河为界,重新分割对涿郡的管辖权限。
李旭跟部将商议之后,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作为补偿,滹沱河西岸的高阳、搏野清苑、貘县从此进入博陵军的势力范围。随后留守河间郡的博陵军从束城、平舒一线撤离,返回驻地。窦建德向东北方向再推进一步,将鲁城作为谢礼收于囊中。
河北三雄鼎足而立。而大隋朝名义上的河间郡守王琮则保留住了夹在三股势力之间的几个县城,惶惶不可终日。
这是个让大部分旁观者都眼花缭乱的“分赃”方案,怎么看,打了胜仗的博陵大总管李旭都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样。但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消息传到很多“老匹夫”耳朵里后,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唉!姓李的就此虎入深山!别人再想收拾他,可就比登天还难喽!”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扔下河间郡守王琮辗转送来的求救信,非常遗憾地点评。
“竖子,罗艺真是个竖子。贪着几个巴掌大的县城,却将通向草原的出口让给了人家。姓李的小子据说在塞外本来就有些朋友,大批的骏马运过来,他岂不是很快就恢复实力!”另一个参掌朝政虞世基也不住地摇头,对虎贲铁骑的表现大失所望
自从听说李旭逃回了博陵后,几个朝廷重臣就一直将消灭此人的希望寄托在罗艺身上。平心而论,他们对罗艺的恶感更甚于李旭,但越是觉得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亏心,大伙越希望李旭尽快战死。
一个死去的李旭所引发的麻烦已经让大伙焦头烂额。若是活着的李旭再折腾出什么风浪,他们应对起来将愈发尴尬。眼下,再强行任命别人进入博陵去接替李旭的职务已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众权臣便能厚下脸皮来促成此事,阅遍满朝文武,裴矩找不出任何人有那个胆量去上任!
博陵军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从现在起,又一个姓李的诸侯出现在从龙者的视野之内。“桃李子”既然有可能是李密,有可能是李渊,如今再多出一个李仲坚,也未尝不可!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李旭一直没有打出反旗。他回到博陵不久,便将黄河南岸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写了一份表章,派遣心腹绕路送到了江都。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没办法,也没有给他做主的能力。裴矩和虞世基两人甚至连将这份告状为主要目的的奏折送给杨广披阅的勇气都没有,便直接将其塞进了一堆永远不会见光的奏折中间,等着所有人将此事遗忘。
处置东都留守,笑话?东都留守的几个权臣倒了,整个河南将不复为大隋所有。给李旭一些补偿,更是笑话!眼下朝廷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得东西收买他?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再冒一次身败名裂的风险为岌岌可危的朝廷挺身而出?
“你们说,他会不会依旧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裴蕴的看问题一向比较乐观,努力想了想最近围绕着李旭所发生的一切,然后试探着问。
“念,当然念。这么大块金字招牌,他怎么会不顶在头上!”裴矩狠狠瞪了自己的本家一眼,好生怀疑对方最近是不是总喝猪油,以至于心眼全部给油脂蒙了起来。于黄河南岸诈死脱身的刹那,李旭显然已经对朝廷失去了全部信任。否则他也不会悄悄地潜回驻地后再向江都告状,而不是像多年前被宇文述陷害后那样直接跑到杨广面前来请求对方主持公道。
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后,李旭显然不会再相信朝廷有制约地方官员的能力。以裴矩的眼光看来,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公开造反,就是为了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待到他将两次恶战所造成的创伤都治愈后,肯定会向仇人举起黑刀。
而这些仇人里边,绝不仅仅是东都那些愚蠢的家伙!
无端挨了一个白眼后,御史大夫裴蕴脸上不觉有些讪讪地,长叹了一声,他自我解嘲般说道:“你不是总说他迂阔么?既然他迂阔透顶,怎么会轻易忘掉陛下对他的好处?如果咱们再给他点儿甜头,说不定还能挽回他的心!”
“问题是,咱们现在还能拿什么给他。除了江都附近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有谁把朝廷当一回事儿?窦建德的河间大总管印信是你授的?罗艺的幽州大总管是朝廷封的?包括李旭,他自己伸手就把博陵郡的边界扩展到滹沱河边上,问过任何人的意思么?”裴矩不断苦笑,仿佛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脸上都长了满了花。
“可他毕竟没实力拿下整个河间郡。”裴蕴怒气冲冲地强调,非常不高兴别人小瞧自己的谋划能力,“王琮也不肯听奉他的号令。如果咱们将河间作为补偿划给他,或者直接升他为河北道抚慰大使,窦建德和罗艺两个肯定非常恼怒!说不定三家会打成一团,两败,不,三败俱伤!”
听了这句话,裴矩几乎惊掉自己的眼珠子。“他不是没实力拿下整个河间郡,而是故意不去拿。你仔细看看,他们留给王琮的是哪几个地方,那是三家之间的缓冲。无论任何一家拿了,没多久,肯定会被其他两家联手攻击!”
不能和不为之间的差别,御史大夫裴蕴还是非常清楚的。可他却无法相信李旭会如此聪明?长时间以来,在他眼里,李旭就是个非常能打仗的武夫。而裴蕴的人生信条是,武力可以获得的东西,权谋都可能让其一无所有。与其他世家出身的官员一样,他看重,但瞧不起李旭。这两种心态泾渭分明,但丝毫不会冲突。需要李旭做事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起摆到一个重要位置,但需要陷害或舍弃对方的时候,他也同样毫不犹豫。
“可什么都不做的话,他岂不是更要倒向李渊起?这几个月来,东都和京师天天示警,说河东一直在招兵买马。李旭若是带人投*过去,李家就会白得一员虎将!”裴蕴眨巴着小三角眼,想不出朝廷到底该怎么办。
素有智者美名参掌朝政裴矩苦笑着摇头,“他暂时也不会替河东李家卖命。恐怕在他眼里,河东李家和朝廷没什么太大区别。咱们不能再升他的官,也不能替他出头。但陛下和皇后当初都想把吉儿公主嫁给他。如果得知他还活着,此事估计会重提!”
“就凭一个女儿拉拢住他?”裴蕴虽然考虑事情简单,却也没简单到发傻的地步。自古以来,姻亲就是最*不住的拉拢手段之一。大隋先皇曾经是大周天子的岳父。现在图谋造反的李渊是杨广的姨表兄弟。
“不是为了拉拢他,而是为了吉儿公主的将来着想。陛下虽然无心治国,对我等却终究不薄。”裴矩突然变得伤感起来,黯然地说道。
“姓李的是个重情义的。”听完裴矩的话,虞世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他虽然对朝廷失望,对我等心怀怨望,但对陛下的提拔之恩却是一直没有辜负。如果把吉儿嫁给她,将来无论天下能否重新安定,他都会护得吉儿周全。咱们能促成这桩婚事,也算对陛下这么多年来信任的有所报答!”
“可姓李的毕竟出身寒微!”裴蕴无法反驳其他二人的意见,喃喃地抗议。
“你以后最好改改这种看法,姓李的早已经自成一家!”裴矩微笑着摇头。
“自成一家,就他?”御史大夫裴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兄弟子侄都没有,门生故吏更没听说!”
建立一个家族至少需要两代以上时间,魏晋以来,仅凭一代努力就崛起为世家大族的仅仅有刘裕一个。而李旭的能力和权谋手段显然与刘裕无法相提并论。
“他身边还有一群人!”裴矩叹了口气,补充,“只是咱们一直没想到!”
第三章 扶摇 (二 下)
在裴矩眼里,李旭虽然没有自己的家族,但他已经通过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将赵子铭、张江、方延年、时德方还有无数朝廷说不出名字的青年才俊凝结在一起。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像李旭自己一样,来自本朝到处可见的普通人家,有的甚至出身于闾左贫户。正因为其中每个人的背景都很寒微,所以朝廷诸臣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他们,不能将他们作为一方豪强来对待。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比平常意义上的家族门阀更团结,更有潜力。
这种崛起并非偶然,事实上,仔细揣摩李旭在六郡站稳脚跟的过程,裴矩能清楚地看到本朝为数不多的几次善政的影子。开科举士并非李旭首创,当年先皇为了消弱越来越强大的世家,就曾经试行过数次科举。授田于民亦非李旭一个人的德政,本朝建立之初,为了恢复连年战乱造成的民生,也曾尝试将一些无主之田分给有功的将领和地方上的才俊。只是朝廷实施这些善政时,总要受到各方力量的擎肘,最后或者无疾而终,或者在执行的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连首创者自己都分辩不出其模样。而李旭却凭着过人的胆识和一连串的误打误撞,居然在河北六郡硬闯出了一番新天地来。
到底李旭和他的新政能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走多远,裴矩不敢肯定。但作为一个有着多年治政经验的老谋臣,他敏锐地感觉到,一旦有人能将今天的六郡之政推行到全国,大隋朝,不,那个时候也许不再叫做大隋,整个中原必然会焕发出勃然生机。当然,能完成这个目标的豪杰不但要有见识、有胆略,而且要有过人的权谋和手段。
“也许桃李章真的应在此子身上也不一定!”抱着这种心态,裴矩决定再帮李旭一次。算做对先前其无数“孝敬”的回报,也算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当然,还有一点裴矩希望借李旭之手达到的目标是,让杨吉儿能在乱世中保得个人平安。
裴矩私下认为,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吉儿交到任何一个地方豪雄之手,一旦大隋朝如先前无数轰然倒的朝代般垮塌,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且心地单纯如水的小公主都会被先当作一个棋子利用,然后当作一个祸胎断然铲除。唯有李旭,他一定能想方设法保得吉儿安全。
而这种信任却并非来自任何承诺。到目前为止,无论门第和职位都高高在上的裴矩与寒门小子李旭总计说过不到十句话。除了六郡逢年过节的例行孝敬之外,双方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但通过李旭以往所做过的事情,裴矩却非常相信对方的为人和能力。
乱世之中,一个连老婆孩子都能推下马车的枭雄固然前途不可限量。同样,一个能赢得部下和对手一致尊敬的人,成就也决不可低估。前者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消灭敌人,建立霸业。而后者亦能通过保全自己身边人的方式,进而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
眼下裴矩能给李旭的支持便是一个帮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通过迎娶杨吉儿,使得他与平素瞧自己不起的豪门大姓互相妥协,互相接纳!
作为小门小户利益的保护者和天下寒门士子的希望所在,李旭可以在六郡站稳脚跟,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但是,如果他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必须得到天下豪门的认可。后者虽然人数不多,内部之间也矛盾忡忡,在对在对政令熟悉程度和对百姓的影响力方面,却远非那些科举之士能比。
在大隋朝崩塌之后,拥有帝王女婿的身份的李旭绝对比现在的六郡大总管更具号召力。倘若他和杨吉儿头胎能弄一个男孩子出来,这继承了杨家血脉的男孩便会成为无数曾经受过杨家恩惠的遗老遗少们的目光聚集点。作为孩子的父亲,李旭赢得大伙的支持也就顺理成章!
“即便陛下依旧欣赏他,咱们也得有办法将吉儿公主送到河北去才成!”沉默了片刻,御史大夫裴蕴又道。
他倒不是有意跟两位参掌朝政大人对着来。而是现实情况的确不容乐观。自从李旭在河南战败后,通济渠南段很快又被瓦岗军所控制。对付李旭手到擒来的东都诸君遇到不讲理的瓦岗众,立刻变成了没胆的兔子。非但不敢出兵进剿,连洛阳城的近郊都被孟让带人抢了好几回。害得郊外富户抛家舍业,慌不及待地向城里迁。而城市的容纳量毕竟有限,转眼间,房价、物价、粮价就像初升的太阳般涨了起来。原来一贯钱够小户人家花上半年,现在能维持两个月的生活已经非常不易。
“前几天王世充主动请缨北上,折子咱们几个都看过了,至今没有转呈陛下。不如借此机会让他顺带把公主护送到东都。只要公主的车驾能过黄河,以窦建德目前的实力,他绝对不敢抢李旭的妻子!”虞世基业捻动胡须,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裴蕴所提出的疑难。
“这个送亲使不如你来做,捎带着安抚一下窦建德。他不是想做河间道大总管么?暂时朝廷没有力量对付他,不如先行招安!”裴矩扫了自己的本家一眼,笑着建议道。
“不,不去,我最怕路上折腾。”听说裴矩准备安排自己去冒险,御史大夫裴蕴立刻把头摇成了波浪鼓。“再说,去的时候有王世充护送,回来的时候,我一个文官怎么可能对付了那么多的蟊贼?”
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显然没想到御史大夫裴蕴的胆子如此小,见识又如此之差。大隋朝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碍于往昔的君恩,他们两个都想激流勇退。偏偏有人还想赖在孤城中不走,真是愚蠢得无摇可救!
为了让本家能理解自己一番好心,裴矩只得尽量把话题挑明。“去了李仲坚那里,你就可以先住上一段时间。以前咱们虽然没帮过他什么忙,但大面上也过得去。你手中又没什么兵权,他不会容你不下!”
怕裴蕴还说听不明白,虞世基赶紧也在一旁帮腔,“公主去了河北后,形单影只。你作为朝中经历过风浪的老臣,也能帮她出出主意!况且你跟宇文家兄弟又不大合得来,何必留在江都跟他们呕气!”
不提宇文化及与士及兄弟还好,一提起来,裴蕴的态度愈发坚决,“不去,我就不信宇文兄弟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只要陛下信任我等,早晚,我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厉害!”
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把在乎陛下的感受!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苦笑着摇头。“咱们是文人,最好别和武人硬碰。况且宇文兄弟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是你自己看人家不顺眼!”
“我看他们不顺眼?是我看他们不顺眼么?上个月,他们说是将领们长期离家在外,会有怨恨之情。除了从陛下那里要走五百多名宫女之外,又连抢了二十几家大户的女儿,害得整个江都城中的女人大白天都不敢出门!你们两个参掌朝政非但不管,反而上门去给那群兵痞道贺。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我看,保不得哪天咱们的妻儿也被他们抢走!到那时,我看你们两个到底出不出头!”御史大夫裴蕴怒目圆睁,火气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将官帽都差点给顶飞出去。
自从杨义臣暴病身亡后,宇文化及和士及两兄弟在江都城中的气焰愈发高涨。为了不挑起文武不和,平素裴矩和虞世基屡屡向宇文兄弟让步。但作为言官,御史大夫却没那么好的脾气。况且这次被宇文兄弟抢入军中的宫女中有两个曾经跟他诗歌唱和多时。只待哪天哄得杨广高兴了,裴蕴就能求对方将那两个女人赐给自己做妾。可现在,两支娇艳的牡丹花落入了牛圈中,随便哪头粗痞啃上一口,定然连片叶子也不会给他这个御史大夫剩!
“裴大人,非常时期,咱们还是目光放长远些为妙!”虞世基被裴蕴的失态吓了一跳,警觉地私处看了看,低声劝告。
“我目光不够长远么?你虞大人想得倒是长远,却养了两头老虎看家!”裴蕴皱着眉头,声音虽然低了下来,语气却依旧强硬。
“够――,裴大人目光一向高远!”碰上这种浑身是刺的糊涂家伙,虞世基也只能自认倒霉,“你既然不愿意去河北,老夫另请别人帮忙便是。咱们没必要为此争执!”
“是啊,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咱们三个在一起,凡事也有个商量!”裴矩见本家好歹不分,也只能让步。
两个参掌朝政做了妥协,御史大夫裴蕴却不甘心自己被两位同僚看作昏庸糊涂,略作沉吟之后,又道:“也不是我不肯动。这赐婚之事,我看非常难成。所以没必要跟着瞎搀和!”
见两个同僚被自己说得发楞,他又继续补充,“这次河北大战,河东李老妪又派人又送粮,帮了姓李的很多忙!你们也说了,姓李旭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过后,他少不得给李渊回报。如此一来二去,两家就难分彼此了。他们在北方造了反,朝廷总不能视而不见,还上赶着嫁公主给他吧?!”
“这倒也是个难题!”虞世基手捻胡须,眉头紧锁。河东李渊高调地卷入了河北之争,此事全天下人尽皆知。而李渊马上就要扯起反旗来,作为他名义上的侄儿,李旭即便不跟着造反也会被自动归类于叛逆行列。到时候朝廷总不能一边与叛逆作战,一边与叛逆的侄儿联姻吧?如果那样做,岂不是鼓励其他人起来造反?
“自打辽东之战后,唐公李渊就希望把李旭纳入自己的家族!”虽然处于敌对方,裴矩对李渊却依然保持着尊敬,“如果不是他暗中派人关照,就凭李家的两个小丫头可能行走数千里却平安无事么?不过李旭这个人好就好在有主见上。这些年来,无论唐公倒霉也罢,发达也好,李旭从没否认过与唐公之间的叔侄情分。即便当年陛下亲口示意他改变立场,他也不肯。所以在他落魄时,李渊也不能袖手旁观。并且有他在侧翼,对河东而言,总比窦建德和罗艺来得安全!”
“但他也不会盲目地跟唐公造反。”停顿了一下,裴矩继续说道,“第一,刚刚经历两次大战,他麾下兵困马乏。第二,我看不出来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的确如此!”听了裴矩的分析,虞世基的眉头慢慢抒展。“他现在自保都困难,哪来得力气帮助李渊?并且眼下他已经是六郡大总管,位同一方诸侯。跟了李渊,最终也不过是作个总管,难道还指望着裂土封茅不成?”
“就算他跟李渊搅到一起也不怕,咱们尽快促成此事。让公主的车驾在李渊正式造反之前出发,别人非但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会给李渊和河北之间制造出巨大的隔阂!”裴矩笑了笑,大声补充。
一石头多鸟,现在,他越来越发现把吉儿嫁给李旭是个明智到极点的安排!
老奸巨猾的虞世基也在一瞬间看出了其中门道,松开胡须,拊掌大笑:“陛下那里,咱们尽早去说,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是说姓李的可能会感念李老妪的恩情,拒绝接纳吉儿公主!”裴蕴见自己的一番“深思熟虑”根本不被人理解,干脆直接把话挑明。
“出于感念唐公的恩情倒不会!如果他想投*唐公李渊,早就投*过去了,不必等到现在。”虞世基连连摇头,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过,如果出于别的原因,这小子倒有可能做得出来!他可是出了名的情种,当年为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女人,就敢置陛下的严令而不顾。如今两夫妻同甘共苦多年……”
“以李旭身边那些人的头脑,不会发现不了婚事对六郡大大有利!”裴矩不以为然,笑着否决了两位同僚的担心。
一旦肩头上背负了众人的期待,李旭的所作所为便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除非,他跟李家女儿的情分已经深到了能对如画江山视而不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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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扶摇(三上)
就在裴矩等人想方设法为李渊和李旭之间制造隔阂的同时,河东李家已经做好了起兵南下的最后准备。
发生在隔壁的战争让河东李家受益菲浅。形势正如裴矩所判断,由李旭来做邻居的河东比窦建德、罗艺二人虎视在侧安稳得多。而让李渊更为满意得是,在通过刘弘基等人不懈努力,三千博陵援军终于整装待发。
虽然比起李家现在所拥有的十万精兵来说,三千远道而来的支持只是杯水车薪,但李渊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种姿态。哪怕刘弘基最终只从李旭手里“借”了一百士卒过来,在外人眼里,那也意味着博陵六郡从此绑上了河东李家的战车。
博陵六郡的“加入”将李家表面上的实力凭空增加了数成,同时,刘弘基在这次出使过程中的杰出表现,也给李渊提供了对其委以重任的足够借口。
“弘基这次出使,的确收获甚丰!”将刘弘基的报捷信放到桌案边,唐公李渊笑着评价。脸上的表情不仅仅是欣慰,依稀还带着几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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