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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81 酒徒 (现代)
“我今天来找翟兄,正是为得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发觉没有随从跟在左近,压低了声音回答。
“莫非贤弟拿着死人脑袋还有用么?”翟让对李密的反应很是不解,皱起眉头追问。
李密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了几分神秘,“翟兄莫非没听人说过,张须陀的门生李旭只领了四千兵马,便杀到运河边上来给他报仇了么?“
“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让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抬手向身边的树干上击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残雪飘飘而落。当年李旭在运河边上以千余骑击溃了瓦岗数万大军,一战斩将过百。此役虽然不是翟让亲自指挥,他也将此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等茂功回来,咱们三个亲自下山去会会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头六臂!“
“翟兄莫气,他这是送死来了!”李密笑着摇头,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经有了破敌之策不成?”翟让听李密说得玄妙,忍不住追问。
“破敌之策就在这张姓老儿的人头上!”李密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解释,“他打着给张须陀报仇的名号而来,咱们如果这么早就将人头还了,外边的知道的会说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会以为咱瓦岗军怕了他。所以,人头千万不能还。待张家的人赶到,翟兄别露面,让大哥与他坐地涨价,刁难一番便是!”
“可,可这难免会被外营的弟兄们误会,以为咱们贪图钱财,不顾他们死活!”翟让不知道人头和破敌之策有什么必然关联,但江湖人的本能让他认为此举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绑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会做。但对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该还了当头。这是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只是刁难他十天半个月,最后咱们不但还了人头,而且以前辈之礼,风风光光地将老将军的人头送下山去。天下人闻此,谁敢不说你翟大当家仗义?”李密眼神一闪,妙计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见不到张老将军头颅,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没理由撤军。咱们等洛口仓拿下后,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几营人马战他那千把骑兵。到时候非但弟兄们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杰也会明白,咱瓦岗军并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说罢,他收起笑容,双目之中杀机毕现。
第三章 无衣 (七 下)
从翟让那里告辞后,李密又转向了哨探总管谢映登的营房。他正在下一盘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摆错位置,因此及时了解第一手情报至关重要。
谢映登正亲自按照一本密钥对译山下刚送到的几封线报,没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才警觉地抬起头,然后十分惊诧地问道:“密公什么时候来的,找我有事情么?公怎么亲自来了?侍卫呢,他们怎么都没发出声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摆摆手,打断了对方那连珠箭般的提问。“我闲来无事,刚好溜哒到这附近。怕打扰了你,所以我没让门外的侍卫通报,过后你莫要怪罪他们!”
谢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钥和密信,脸色很快恢复平静,“不妨,我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传一声便是,我会将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义厅中。身为哨探总管,却劳密公亲自来催问军情,谢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长幼尊卑分得那么清楚!”李密被对方弄得浑身都不自在,板起脸来抱怨。
“私下里咱们是兄弟,公事上却是主从,映登不敢逾越!”谢映登又做了一个揖,然后走到窗口对外边下令,“来人,赶快给密公献茶!”
“映登别忙活了。我是心里慌,所以到你这看看有没有茂功他们几个的消息!不会打搅太长时间!”李密攻不破对方以礼貌垒起来的“城墙”,只好干笑着说出实情。
“密公请稍坐,我这就能弄好!确切军书还没有送回来。但咱们安插在百花谷和巩县一带的细作传上山几份涉及官军动向的密报,根据这些,倒也能推测出茂功他们目前的进展!”谢映登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笑着回答。
别人的尊敬能让李密感到心情舒畅,谢映登的尊敬却只让李密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江南谢家培养出来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魏晋遗风。相比之下,李密平时引以为傲的倜傥风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说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挑出一些过错来。
他胸口如同压了块石头般闷得难受,却只能一忍再忍。瓦岗军成分复杂,内部各派系之间也壁垒分明。根据将领们的来源,目前军中总体上可以分为三大派。即由翟让、徐茂功等瓦岗军开创者组成的内营系、由王当仁、孟让等江湖豪杰组成的外营系,以及由房彦藻、诸君彦等儒林名士、前隋旧吏组成的‘应天’系。这三大派系中,内营系的权位最重,实力最强,但也最难控制。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谢映登、程知节等只是为了瓦岗军的今后发展大局才肯听奉李密的号令。内心深处,对“桃李代杨”的天命传说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岗最晚,根基最浅的名士和前隋旧吏们反而对天命传说最为痴迷,他们都坚信,自己所追随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终能登上帝位。他们个人也建立绝世之功,进而光耀整个家族。
军事上,李密需要借助徐、程等人的谋略和勇武。政务上,李密需要依*房彦藻、邴元真等人的经验和忠诚。相比之下,原来推举李密走上瓦岗大当家位置的各外营统领,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凭人多,吃了足够次数亏的李密现在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当仁、孟让等人所率领的外营兵马虽然以经过一番整训,但出身草莽的统领们见识毕竟有限。受到他们的拖累,数十万外营弟兄今后也只能充当运送军粮、虚张声势的角色。真正的两军对决,李密轻易不敢派其冲锋陷阵。
这也是李密如今敢于任雍丘营被攻破却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经渡过了当初那道河,不再需要借助外营诸将来牵制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让瓦岗军的老班底像前来的投奔的名士、旧吏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为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价。
谢映登并不是存心刁难李密,很快便将几份情报对译完整,综合起来,推断出了前方的最新军情。
“徐将军肩负重责,发回来的军报务求详实准确,所以动作永远不会如各地细作那样及时!”虽然李密表现得一直非常大度,谢映登依旧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铺垫。
“我知道,茂功做事谨慎,这也他身上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李密听得心中一紧,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战的将领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对方受挫于洛口仓的话,接下来瓦岗军的整个战略部属都不得不做出调整。
“这三份线报分别来自虎牢关、百花谷和巩县。”谢映登将译好的情报按次序排开,身体的动作依旧四平八稳。为了让李密更直观地判断形势,他又转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图,摆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后才开始向急得肚子里边已经开始冒烟的李密介绍详细情况。
“巩县已经点燃了狼烟,四门紧闭,但洛口仓至今还控制在官军手中!”谢映登拿起一根炭条,先向巩县处点了一下。“据细作汇报,茂功还没开始攻城!”
“嗯,我军远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应该的!”听闻徐茂功并没有受挫,李密心跳频率稍微输缓了些,捋了捋胡须,点评。
“虎牢关的隋军也没有任何反应,关门依旧允许进入。但咱们的细作发现,有很多百姓从石子河一带逃来,说是那边起了兵戈!”谢映登看了看李密脸上的表情,继续介绍。“至于百花谷,细作说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两个带领两万五千大军于七日前离开,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说茂功在石子河畔与刘长恭遭遇了?”李密听得心中一惊,手上稍微用力,将自己的胡须硬生生揪下了一绺。他顾不上痛,赶紧扑身于地图前,用手指仔细测量三份线报来源之间的距离,半晌,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映登简直想急死我!茂功这明显是围城打援之计,刘长恭仓猝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来,他自己也要折将进去!”
“属下只是负责分析线报,具体结论,还要等军书到了才能得出!”谢映登点了点头,依旧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军书,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着摆手,“他既然能把刘长恭从百花谷骗出来,自然没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还没到荥阳,隋军已经少了一路。茂功此计用得妙,摸准了刘长恭不愿意受人约束的心思!”
对于大隋官员肚子里那些门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驻军于百花谷的刘长恭先前消极避战,此时又突然出来拼命,恐怕是已经听闻了冠军大将军李旭到达雍丘的消息。为了握紧手中兵权,他必须要赶在李旭杀到荥阳城下之前重竖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师威逼洛口,刚好让他看到了他建立功业的机会。只是刘长恭永远不会猜到瓦岗军竖在洛口城下的军营是空的,主力部队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经之路上。
“这几分线报都是刚刚送上山的,计算路上耗费的时日,如果军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将军已经掉头去攻洛口!”谢映登不懂得凑趣,没有问刘长恭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以致进退失据,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攻得好,攻得好!刘长恭一败,东都都会为之震动。洛口仓守军本来就不多,这下更没勇气与茂功为敌了!”李密心情大阅,不在乎对方举止上的愚笨。“我这就下急令,派黑石营到洛口附近给茂功打下手。将能搬的粮食尽数搬到黄河边上装船运走,一粒也不给隋军留!”
“多些人去帮忙也好。死守洛口对我军无任何好处!”谢映登点点头,回应。虽然在内心深处对李密的行事手段颇有微辞,但对李密眼光和用人能力,他还是非常佩服的。换了别人当家,肯定不会仅凭几份含混的线报,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经击败了刘长恭。更不会在正式军书没送上山之前,就果断地派遣辅助兵去协助陷阵营搬运战利品。
“嗯!”李密快速写了一份手谕,交给贴身侍卫蔡建德,命他转交房彦藻,由后者组织人手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后手捋胡须,围着桌案来回踱步。徐茂功节外生枝干掉了刘长恭,等于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眼前的局势越发向有利于瓦岗军一侧倾斜。兴奋之下,他的思路也变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个***后,猛然停住脚步,将手扶在桌案上,盯着地图追问道:“映登,你那有没有雍丘方面的最新消息?”
“没有,还是上午抄送与密公那几份。姓李的只派了少量骑兵沿运河向北虚张声势,其主力依旧留在雍丘城内修整。”谢映登仿佛料到李密会有此一问,立刻给出了确切答案。
“嗯!”李密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头随即慢慢皱紧。在他心中,十个刘长恭也抵不住一个李旭,虽然刘长恭麾下的兵马数量有博陵精骑的六倍之多。“咱们安插在雍丘的细作本事怎样?能不能*近李旭,我是说,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艺非常高,并且极得麾下将士拥戴!”没等李密把话说完,谢映登断然否决了他的假设。
两军交战,刺杀对方主将也是取胜的手段之一。谢映登并不觉得李密的提议有什么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岗军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刺客。“经历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对身边人员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们的细作主动出击,恐怕除了徒增伤亡外无任何收获!”为了照顾李密的颜面,他继续补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发觉得太早!”李密叹了口气,承认刚才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周醒已经尽了力。徐将军叮嘱过,以后瓦岗军不会再与他联系了!”谢映登也叹了口气,为自己麾下失去一员干将而惋惜。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当年徐茂功精心安插于李旭身边的眼线,但在上次运河之战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结果先被借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后又被委派到桑干河畔组织流民屯田,到现在也没能重新打入博陵军决策层。并且此人在塞外历练了一圈后,对瓦岗军也不再忠心。谢映登几次派细作去请他回山,他却宁愿冒着被博陵军发现后处死的危险也不肯答应。
“其实我刚才并不是说一定组织人手行非常之举!”李密顾惜颜面,一计失败后习惯性地做出了挽回性举动,“我是想派人在雍丘制造些事端。最好让大隋朝廷失去对李将军的信任。”
“能够不战而除掉他当然是最好。”谢映登知道大当家心中对李旭甚为忌惮,笑了笑,回应。“但朝廷中的官员们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夺了李旭兵权,估计今后不会再有人肯认真为朝廷卖命!”
“不好说,那些权臣一直是咱们的‘盟友’。前些日子,他们不是‘帮忙’调走杨义臣,救了窦建德一命么?”李密对大隋官场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谢映登,笑着打趣。
“那些盟友的确仗义!”谢映登虽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凭心而论,各地豪杰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与朝中诸位权臣的胡闹密不可分。是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前来征剿的官军行动部署,也是这些人,将一个又一个忠勇的将领送到了义军的刀口下,乐此不疲。
“听了密公的话,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笑过之后,谢映登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轻轻地摆在了李密眼前。“前齐郡通守贾务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伤,回去后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李密记忆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线报中的具体内容。
“的确,但细作近来打听到,贾通守当时伤得并不重,被治愈的希望很大。但在萧监军上任之后没几天便创发而死了!”谢映登轻轻翻开卷宗,指着后来补充的部分解释。
“他是被监军御史萧怀静挤兑死的!”凭着对御史们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确结论。大隋朝的御史是有名的舌锋如刀,当年一名前辈御史仅凭着伶牙俐齿便联合了东塞数十部落,不费大隋一兵一卒就将刚刚崛起的契丹彻底铲平。只可惜,后辈御史们继承了前辈的舌锋,却将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内部。
“应该是这样!”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开始蹒跚踱步,“贾务本是地方官员,背后没有什么硬*山。身为外戚的萧怀静自然不会对一个既没有*山又不见得有什么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么口德。三言两语之下,气得贾务本旧伤复发实属正常。若是贾务本受了其言语打击而不死,才真会令人意外呢!”
“我听说,贾务本之子润甫在郡兵中做参军,甚负人望。而他与诸君彦当年曾授业于同一个老师,实有同门之缘!”谢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说……”李密眼中猛然闪起一道寒光,手指谢映登,他脸色的疤痕瞬间被血充满,看上去异常狰狞。
“咱们继续请盟友帮帮忙?”谢映登不动声色,回答。
由于过度兴奋,李密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如果谢映登所献的计策能顺利施行,瓦岗军必然声威大振。什么立名建号,什么传檄天下,都可以一蹉而就。到那时,天下英雄对瓦岗山只有仰望的份,再没机会与他争雄!
没等他下定决心,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统领!”有名满脸是汗的斥候一边喘息,一边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气,然后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大当家,大当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说!别一惊一咋的!”谢映登皱了皱眉,呵斥。来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将,平素向来沉稳有加的,没想到今天在李密面前却突然失了方寸,实在令人懊恼。
“是!”斥候接过茶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然后尽量调匀呼吸,大声回应,“属下刚从山脚接到开封营送来的急报,送信人已经昏死过去了。他说,博陵军前日甩开外黄和陈留两地的我军,直接攻入开封,当场击杀了黑社、白社两位统领!”
“其他几家兄弟呢?”李密大惊,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子,“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他们几个呢?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博陵军冲进了开封?”
开封是个弹丸小城,本身战略意义不大。但李密却清楚地知道,开封周围至少有六支名义上隶属于瓦岗军的人马在活动。但李旭却就在六支兵马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击败开封城内的义军,将队伍继续朝荥阳方向推进了足足七十里!
“王、王将军他们没,没有出击!”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颈,只憋得满脸青紫,才断断续续回答出一句话。
“可恶!”李密一把掼倒斥候,咆哮。压根儿忘记了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曾经亲笔修书,严禁王当仁等主动迎战李旭。
此刻,他的信还在半途中。
第四章 变徵 (一 上)
开封距离荥阳郡治所管城不到两百里,黑社、白社兄弟战死后,挡在博陵军和管城之间的只剩下了瓦岗圃田营。圃田营的主将李德仁勇力尚不及黑白两社,指望他能阻挡住李旭的前进脚步,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而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几个在没接到李密手书的情况下还作壁上观,如今接到了李密的命令,岂不是更有了消极避战的理由。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摔开斥候后的李密软软地跌坐在了桌案旁。形势急转直下,他先前的所有安排几乎都落在了空处。如果放任着李旭进入管城,凭借杨广赐给的金刀和圣旨整合河南诸路官军,瓦岗寨这几年的所有努力即将毁于一旦!
“十数万大军,十数万大军!”李密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如果在官军进攻开封时,个个拥兵数万的外营诸将肯在背后稍做牵制,姓李的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就将黑社和白社兄弟阵斩?他麾下不过四千骑兵,而王、周、胡、黑社、白社几人手中喽啰加在一处却接近十五万!
“密公不必气恼,那姓李的用兵一向狡诈,想是用诡计骗住了大伙!”谢映登见李密瞬间颓废得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忍不住出言安慰。虽然站在敌对一方,他却打心底为对手的本领而感到骄傲。从武艺和刀法上推测,谢映登确信李旭的授业恩师是他失踪了多年的族叔。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李旭正是他谢家的衣钵传人。
千军万马避白袍,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江南文人的杜撰。现在才明白,当武将的威势达到了颠峰之际,的确可以让千军万马竟相走避。
千军万马避黑骑。刹那间,谢映登仿佛看到了王、周等人望见李旭的黑马,一个个卷旗而去的仓惶。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他拿起笔,不动声色地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记录到文档中。
“不光是姓李的狡诈,而是外营弟兄已经被他杀落了胆儿!”沉寂半晌后,李密稍微缓过一点精神,苦笑不止。“可大隋朝气数早就尽了。他即便是飞将军重生,又纵横到几时?映登,稍后你通知咱们在管城的弟兄,让他们准备一份厚礼给那个姓宇文的钦差大人!”
“是!”谢映登点头答应,旋即又微微皱眉,“只怕宇文皛老贼心中起疑,不肯收弟兄们的礼物?”
“大隋的官员向来只看礼物厚薄,几时在乎过敌我。你尽管派人去送,先别说求他做什么事情!之后的跟进手段,我自会另行安排!”
谢映登楞了一下,但很快明白李密这样说,必然是因为其心中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把茂功也调回来拱卫主寨?”将李密的命令记录到纸上后,他低声建议。“李将军一旦入了管城,便似虎入深山…….”
“不用,我会给茂功下令,命其放弃洛口仓,回师攻取百花谷!只要咱们把百花谷控制在手里,无论是荥阳还是虎牢的隋军都不敢轻举妄动!”李密向地图上刘长恭部原来的驻地指了指,说道。
百花谷夹在荥阳、虎牢和洛口之间,背*天凌山,前临汜水,是个非常关键的战略要地。眼下刘长恭部已经被徐茂功打残了,自然无力据守此处。而徐茂功占领百花谷,则随时可能向三个城市发起进攻,不由得各地隋军不小心防备。
“密公下得是一步妙棋!”谢映登点点头,对李密用兵手段表示佩服。“但李将军那边……”
“我亲自来应对他!”在冷笑中,李密又逐渐恢复一方霸主的气概。
到目前为止,敌手战无不胜。但决定胜负的玄机不仅仅在战场上。此人太年青了,还不懂得什么是阴谋,更不知道他试图挽救的大隋,已经糜烂到了无可救药地步!
‘他只有一个人。’李密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这边却不止一个茂功!’。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因为这是天下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当天半夜,数名身负特殊使命的瓦岗军重要人物下山,披星戴月赶赴各自的目的地。情况紧急,他们必须在荥阳附近各路隋军被重新整合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否则,瓦岗军将面临建立以来最大的劫难。
与此同时,谢映登麾下的斥候和细作们也使出浑身解数,将博陵精骑的动向流水般送上山寨。
“李贼昨日兵出开封,圃田营不能力敌,退守大梁!”
“李贼击破我圃田营,伤李德仁将军。李将军凭城据守,请求主寨救援……”
“周北洮将军回击开封,李贼领偏师返,周将军不得不放弃目标,避其锋樱…….”
…….
博陵军拿下开封后,并没有像李密和谢映登二人预料的那样,不顾一切扑向管城。而是以开封为中心,按部就班为朝廷收复失地。如此一来,雍丘、开封、圃田、管城便连成了一片,东都和江都之间被瓦岗军阻塞了数月的道路也重新被打通。
接踵而来的胜利消息极大地鼓舞的隋军的士气,没等博陵军继续向北,河南道大使虎牙郎将王辩主动率军迎了上来。两支队伍在圃田城外会师,合力驱逐了前来救援的瓦岗军,收复运河西岸大片土地,然后大摇大摆地班师管城。
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荥阳郡守虞世会带领阖郡文武迎出了南门外。小半年前就离开江都前往河北传达圣旨却至今没过黄河的钦差大人宇文皛也无法再躲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请李旭入城后立刻在摆设香案,恭迎圣旨。
对于宇文家的人,李旭早就不报任何希望。所以也不惊诧对方的厚脸皮,将弟兄们都安置妥当后,旋即借了荥阳郡守衙门大堂,请钦差大人当着河南道官员的面,交授杨广所赐印信和金刀。
“按道理,本官理应在去年便将圣旨和印信给将军送到博陵去的!”待李旭谢恩已毕,宇文皛上前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将军你也应该知晓,金刀乃先皇所佩之物。一旦落入贼人手中,恐怕大损朝廷颜面。所以我和虞大人反复商量了几次,都觉得应该慎重,慎重。至少要待王大人将黄河两岸的渡口收复了,才好启程。却没想到李将军英雄盖世,还没等我们这边将兵马准备停当呢,居然自己千里迢迢迎到河南来了!”
“末将也是消息闭塞了些。如果知道河南诸军克日北上,必将在黄河对岸执缰相待,哪用绕如此大一个***!”李旭听宇文皛的话里暗藏机锋,赶紧出言向周围的文武官员解释。有了杨广所赐的金刀在手,他不怕官员们不听从自己号令。但如果刚一见面大伙就彼此间心生隔阂,将来诸文武们执行命令时难免会阳奉阴违,进而耽误了剿匪大事。
“我倒不在乎是你南下还是河南道诸君北上。能将金刀平平安安地交到你的手里,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江都向陛下交差了!”宇文皛见自己李旭回答得滴水不漏,笑了笑,继续道。“但临行之前我想替陛下问将军一句,你心中可有破敌良策?”
他说话时舌尖翻卷,像极了一条仰起三角脑袋的毒蛇。偏偏碍着其钦差的身份,李旭不能有所得罪,只好抱了抱拳,正色回答:“请大人转告陛下,末将必竭尽全力,绝不敢辜负他的信任。至于良策,末将初来乍到,敌情未明,实在不敢草率行事!”
“可我这几天一直听说,河南绿林道千军万马避你单人独骑。本以为李大将军一到,群贼便如积雪逢春……”
“大人言重了!”李旭后退半步,避开四下飞溅的‘毒液’,“群贼所避,乃我大隋兵威耳,并非避李某一人!况且知道前方有诸位大人在,李某才敢放手施为。否则,仅凭区区四千骑兵,某断不敢轻易冒险!”
河南道诸将本来已经被宇文皛挤兑得脸色发青,听李旭如此谦虚,心中对其不免增添了几分好感。忌妒之心一减,立刻明白宇文皛在蓄意挑拨。恨恨地向老贼瞪了几眼,心中暗道:“有什么过节你们慢慢去算,又何必如此歹毒地拖我等下水?难道我等就是傻子,甘心给你当槊头么?”
宇文皛却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叹了口气,继续道:“李将军不必过谦,天下人都知道,群贼怕的就是你一个。就在五天前,他们还在我眼皮底下将百花谷给夺了,那刘长恭自称盖世神勇,最后却赤身裸体逃回了东都洛阳!”
河南道大使王辩早就被挤兑得火冒三丈,听宇文皛没完没了地用话挑拨,再也忍不下去,用力跺了跺脚,大声喝道:“宇文大人,你也是武将,既然有心替朝廷分忧,为何不自己披挂上阵。终于躲在城墙后煽风点火,算哪门子本事?!”
“我身负的是护卫天子的重任!当然不能随意插手地方军务!”宇文皛转过身,连翻数个白眼。
“当大伙是聋子么,刚才又是谁在河南军务上纠缠个没完来?”王辩冷笑着反问。
眼看着双方就要起冲突,李旭赶紧上前劝解。“王将军消消气,宇文大人也不要急,末将之所以得手,恐怕也是因为河南诸君吸引了瓦岗主力的原因。这一路上我带人抄了不少贼巢,有些赃物不知道如何处理。还请诸位帮忙拿一部分去还于地方,也请宇文大人护送一部分去江都,进献与陛下!”
“当我是刀手么,帮你押运东西?”宇文皛听有财货可分,心中对李旭的恶感顿消,嘴巴上却依旧不肯轻易将他放过。
“岂敢,岂敢,也不是什么奇珍。若大人觉得哪些不可能入陛下的眼,在路上直接替我处理了便是。总之,末将会承大人的情!”李旭陪着笑脸,回答。
“那还差不多!”宇文皛将脖子一扬,倒背着双手,洋洋得意走向回堂中主座。
第四章 变徵 (一 下)
虽然大隋朝官场收受贿赂成风,却向来没开过上司向下属送礼的先河。李旭初一到任,不向河南诸郡的将领们强行讨要孝敬,做派已经很是出人意料。转眼又当众派出几大箱子细软来,众将即便不怕言官们过后弹劾,却也达不到与宇文皛同等的脸皮厚度。因此一个个百般推辞,绝不肯收。
“其实这些礼物也不是白送给大家的!”李旭见众人态度坚决,唯恐连给宇文皛那份也送不出,笑着给大伙找台阶下,“这些都是我从贼窝里抄出来的脏物,如果放到民间去,恐怕很少人能买得起。所以请大家代为处理掉,筹集些物资改善士卒们的装备和伙食,也好能尽早将瓦岗军剿灭!”
“对,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皛正为众人的矜持而大为尴尬,听李旭这么善解人意,赶紧出言响应。“我先替皇上挑一些,这年头盗匪遍地,怕是宫里也缺少些能让陛下高兴的东西呢!”
“大伙都拿一些吧,过几天筹得钱粮,咱们在城里犒师!”郡守虞世会见此,也赶紧帮忙说项。
众文武听官职最高的几位大人都发了话,才犹豫着将宇文皛挑剩下的拿了几样。有人心中暗赞新来的讨捕大使仗义疏财,是个值得追随的好上司。有人却觉得此举未免有收买人心之嫌。更有少数几个为官清廉者,干脆挑了最容易出手的,准备改天换成肉好后如数交公,也好给麾下的士卒添置些结实点儿的铠甲,锐利些的兵器。
朝廷关于河南道剿匪诸事的安排于年前就已经传到了各地,所以眼下聚集在荥阳郡周围除了被打跑了主帅的刘长恭残部外,还有虎牙郎将王辩所部的两万多府兵,裴仁基、秦叔宝等人所部数千郡兵,以及从弘农、襄城等临近各郡派来的地方兵马,由各自的通守所带,每部三到五千不等。除了那两万府兵之外,各支地方兵马的装备、补给朝廷一概不管不问,因此李旭带来的那批贼赃,虽然分派到将领们手里仅仅是杯水车薪,也着实让人感动了一次。
众将领感动之余,便试图给李大将军一些回报。可在城内眼巴巴等了两、三天,李旭除了偶尔找几个与瓦岗军交过手的人了解一下敌军的战斗力外,关于下一步战斗如何进行的安排居然只字不提。
“李将军不是打着并了大伙部众的主意吧!”有谨慎着忧心忡忡地议论。事物反常即为妖,对属下这么体贴的上司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果对方捧着陛下钦赐的金刀提出整军,无论迫于其威,还是感于其恩,大伙还真不好拒绝。
“不一定,依我之见,李将军不是那种贪婪的人。况且咱们手里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骑兵根本没法比。即便送上门去要求合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观摩过博陵精骑训练的人连连摇头,否定了同僚的猜测。“我想李将军在等裴将军那边的回音,毕竟没有虎牢方面的支持,咱们这边很难单独采取行动!”
众人这才注意到战斗力数一数二的齐郡子弟并不在管城,自从李大将军到任后,虎牢关那边只派了几名低级军官来表示祝贺,几个核心人物却以防备瓦岗军偷袭为名,一个都没有露面。
“难道那裴仁基与李大将军有过节?”有人继续猜测。
“不可能,虎牢关里,有一半人马都是李大将军的旧部,我听说那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个是与李大将军素来相得的!”消息灵通者摇头否认,直接点出了双方实力的对比,“咱们李大将军有陛下的圣旨、先皇的金刀,还有秦叔宝和罗士信两员虎将支持。他姓裴的有什么资格不听从号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长了!”
无论猜测的结果如何,真相还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边探听。众人推来推去,最后一致认为虎贲朗将王辩跟李旭关系最熟,提议由他出头去探探李将军的口风。虎贲郎将王辩心里也正忐忑得紧,又受众人央求不过,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先整理了一幅干净行头,然后命部属推了几车钱粮,以归还变卖贼脏所得为名去城外的博陵军驻地拜会李旭。
“我也正为此事头疼,既然大伙都这么上心,不如聚在一处商议出个稳妥办法来!”听王辩婉转表达完众人的担忧,李旭笑了笑,提议。
“他们怎敢影响大人的决断!”虎贲郎将楞了一下,惊诧地说道,“大人有什么安排,尽管给他们发号施令便是了。如果哪个不肯服从,自有军法来对付他!”
“还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刚来,没有大伙对敌情熟,免得安排错了,反而让瓦岗军得了机会!”李旭摇摇头,坚持。
众将得知新来的上司没有整合各路兵马为一体的意思,心中都大为安定。闻听李将军要聚将议事,一个个轰然响应。虎牢和荥阳两处隋军的主将得到快马传书,也主动赶了过来,大伙聚在临时搭起的中军帐内,士气居然为几年来从没有过的高涨。
李旭是皇帝陛下钦点的河南道讨捕大使,所以理所当然坐在了主帅位置上。荥阳郡通守裴仁基、虎贲郎将王辩的座位设于他的两侧。其余诸将按官职高低,沿帅案两侧顺序站立。摆在帅案正前方地面上的,却是一张羊皮拼出来的大幅舆图,将荥阳、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敌我各部的所处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标于其上。
军卯点过,李旭先四下环视一圈,然后指了指面前的舆图,笑着说道:“近几曰本帅忙着了解附近的军情,所以一直没抽出时间来跟大伙商议正事。现在敌我两方面情况都了解差不多了,接下来便准备与瓦岗军开战。但具体怎么打,目前还没有一个章程,大伙有什么好建议,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并参详参详!”
四章 变徵 (二 上 下)
话音落下,刚才还暗自交头接耳的将士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大伙近两年与瓦岗军交战,胜少败多,所以对主动出城去捋敌人虎须之举实在没什么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将面前露出怯意,难免会被第一把火烧到屁股。况且对方前几天也确实以四千轻甲杀得十余万瓦岗军不敢回头。开封城下,千军万马避黑骑并非一个传说。在座诸将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轻甲少,身为主帅的李旭已经以身作则了,大伙如果依然做缩头乌龟,颜面上也着实过不去。
没勇气提议进攻,又没脸皮主张据守。所以众人不如闷声大发财,等待冠军大将军李旭、虎牙郎将王辩、荥阳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们三个头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无论将来的决战是胜是败,责任都追究不到大伙头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与李旭相接。各路隋军将领都低着头,眼睛装模作样地盯在舆图上做沉思状。谁料片刻之后,有人还真看出些门道来。
那不仅仅是荥阳周边的地图,也不仅仅标示了敌、我双方所占据的位置,大概规模。仔细观瞧,众人清楚地看见了每路敌军和我军的详细情况。众将领们先前对那些蝇头小字还不甚敏感,等目光扫到自家兵马标记附近时,则不由得皱紧眉头,倒吸冷气。
“李将军是什么意思!”宜阳县尉周英用惊诧的目光向同僚探询。在几位袍泽的脸上,他都看到了同样诧异和畏惧交织的表情。
李旭没有吞并大伙部众的打算,关于这一点,在议事之前大伙已经吃过定心丸。但此人也并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实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员都精细得多,也强势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他已经了解清楚在座每个人麾下的真正将士数量和装备情况。虽然他没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额或隐瞒实力的责任,但众人再想于兵力补给方面糊弄他,显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议一下军情而已,大伙不必太过拘谨。无论说得是否在理,言者无罪!”正忐忑不安间,将领们又听见李大将军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将就先说几句。如果有莽撞之处,还请大将军见谅!”襄城郡守郑勃资格比较老,拱了拱手,率先开口。他的任所距离荥阳最近,因而所部兵马在郡兵当中算是士气相对高昂的。虽然半年多来弟兄们从未在瓦岗军身上占到半点便宜,但至少补给跟得上,士卒缺额也不算多。
“本帅记性向来不太好,纵使郑大人说错什么,本帅也保证出了帐门后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起半个字来!”李旭抬抬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主帅如此善解人意,众将领们的心态立刻轻松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议道,“郑兄有什么话就直说,左近就是那么回事儿,咱们跟大将军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如此,末将就不客气了!”郑勃四下拱了拱手,继续道:“其实张老将军阵亡后,大伙这半年来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不但弟兄们畏于再出城跟瓦岗军拼杀,就是我们这些当将领的,也轻易不敢提开战二字!”
“这是为何?”李旭笑了笑,追问。丝毫没因郑勃的话而感到愤怒。
“贼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呗!”县尉周英大声补充。
“每次都是咱们几万人跟十几万瓦岗军混战。毫无章法。该来帮忙的不肯帮忙,该把握机会攻敌之虚的也不肯动手。”有人跟着附和。
“打赢了的未必落一个好字。缕战缕败的倒一路加官进爵!”昭武校尉黄乔不满地叫嚷。
大伙七嘴八舌,纷纷指摘东都方面对刘长恭等人的偏爱和对其他各路兵马的刻薄。只听得裴仁基和王辩二位高官耳朵都发红了还不肯安静。李旭理解众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大伙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
待众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郑勃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讪笑着补充道:“大将军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们这些人的难处。马革裹尸,誓死报效朝廷的心思大伙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处。明明是可以互相呼应,共同进退的,到最后却成了孤军深入。临阵脱逃者无罪,舍生忘死者也无功。这种糊涂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声,中军大帐又开了锅。到了此时,众将领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骗他们说实话,过后再算总帐。反正死在哪里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语,把朝廷的种种失当举措说了个遍。
杨广去江都后,便很少过问河南道政事。‘其实他哪的政事都懒得过问!’有人心中暗道。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没有任何治政经验,因此发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实际上都出自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这几个家伙即不懂军务,又任人唯亲,导致参与剿匪的各位将领十分难做。刘长恭先是不肯服从张须陀老将军的号令,东都方面对此不闻不问。后又屡屡败于瓦岗军,东都方面依然对其信任有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而其他各路兵马,除了王辩所部还能偶尔得到一些补给外,大伙都得从老家自筹钱粮,自募壮士。万一战败了,就是丢到盒里的弃子,死活再无人问。
眼下刘长恭再度战败,失掉战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数万弟兄,赤身裸体跑回洛阳去了。朝廷依旧没有罢他的官。西边还有消息传除出来,说越王杨侗亲自见了他,抚慰之,释其无罪。并出内驽为他在洛阳招募壮士,重整残军。同样是为国效力,这差别也忒大?凭什么他就什么好处都捞,大伙就该白白战死?如此赏罚不明,又怎能让那些死于阵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败将之事!并非肆意胡闹!”裴仁基实在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了大伙的抱怨。他虽然与当朝第一权臣裴寂联络有亲,但仅仅是一个旁支,因此若干年来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顾。岁月蹉跎,当年的平级同僚李旭现在已经做了大将军,而他不过向上升了半级,从虎贲郎将升到了虎牙郎将,距离李旭的正三品册授大将军,六郡宣慰大使,检校河南讨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荥阳通守的实缺,还是*东都方面的故人大力举荐才谋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议时,不能不站出来为其说几句“公道”话。(一起看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裴大人言重了,我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说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升官。只要他家里有足够的肉好!”郑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经送了一大笔肉好进段达府邸。这本来是一件隐私。但因为他与监军御史萧怀静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对方当众捅了出来。荥阳周围剿匪的其他几名隋将本来就对裴仁基接了张须陀的职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伙的意思说话,因此毫不客气地揭了他的‘疮疤’。
“你休要血口喷人!”裴仁基跳起来,怒喝。
“我只是说谁家有钱,又没说你裴大人曾经买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郑勃冷笑一声,反击。
眼看两个就要吵起来,“嗯!”李旭仿佛嗓子里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声。
裴、郑二人不敢得罪顶头上司,立刻都闭上了嘴巴,四只眼睛像发情的公牛般相对,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对方。
“大敌当前,有伤自家和气的话咱们还是不要说得好。否则被瓦岗军听了去,不知道会如何笑话大伙!”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郑勃,笑着开解。“要说升官后上下打点,也是常情。这事儿谁都做过。我前几天还不是当着大伙的面给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处么?为了后方少一些擎肘之举,咱们这些当将军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既责怪了郑勃不该攻击同僚,又照顾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场污浊,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贿赂的罪责,恐怕一百个为官者中有九十九个要掉脑袋。众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贪佞,官做久了却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所以李旭以为了让后方少些擎肘的借口替裴仁基开脱,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都是张须陀老将军手把手教导过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学会了,并且永生不敢再忘。
酒徒注:被别人怎么咬,酒徒通常都忍了,但有人却一再以出卖国家民族的大帽子扣上来。酒徒位卑,却从未敢辜负自己的祖国。所以不得不专门回应之。所耽误更新,这周六、日会补上。
裴仁基本来对李旭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的事情还有些忌妒之意,见对方为了给自己辩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点邪火不觉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来的若干经历,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将头转回了舆图上。
郑勃见裴仁基先收了势,也低低的“哼”了一声,将刀一般目光从对方脸上移走。李旭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化解不开裴、郑两人之间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郑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继续纠缠此事。笑了笑,把话头又转到回眼前战局上。
“大伙刚才都说不愿意跟瓦岗交手,但并不是怕了他们。症结就在有奸佞当道,朝廷处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在和一群故交聊天发牢骚,根本没当自己是在与大伙商讨涉及了数万人生死的军务。
“末将等不敢非议朝政。但郡兵们都是没娘的孩子,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县尉周英站起身,大声回禀。
“古来皇帝不差饿兵,但弟兄们饿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黄乔大声补充。
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总结出数条不愿出战的原因。归根结底,都是怕打没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抛弃,连向家乡父老交代的颜面都没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无法管!”待众人将理由说得差不多了,李旭点点头,继续问道:“但如果我答应你们,今后郡兵的粮草和军饷与府兵一样发,器械与府兵一样给,战损与府兵一样补充,有功和府兵一样可得到升迁,大伙可愿意与我去会会瓦岗群雄?”
“那当然愿意!有哪个喜欢背着骂名缩在城里,看着群贼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他的话音刚落,周英第一个站起来表态。
“问题是大将军可有把握替咱们要来钱粮。当年东都答应过张老将军无数次补给,却总是以道路不靖为理由拖延。直到老将军亡故了……”郑勃不相信李旭比张须陀的本事还大,谨慎地回应。
他刻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让在座所有人听了个清楚。这回裴仁基却没有起身与他抬杠,因为麾下齐郡子弟的钱粮抚恤,他接任后也是一文都没拿到。东都的旧识肯替他谋取官职,但对郡兵的不信任态度却和张须陀在任时一摸一样,没有因为领兵者现在姓裴了而做丝毫改观。
李旭四下扫视了一圈,从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渴求与失望交织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预计的目标*近,点点头,微笑着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来的路上已经打通了荥阳东南方的通道,只要大伙再加把劲儿,咱们便可夺回整条通济渠。让各郡上缴给朝廷的钱粮都从蔡水和通济渠上源源不断地送过来。陛下给我圣旨中,认可了我调用河南各郡物资的职权。所以运河打通后,各郡拖欠的钱粮咱们拿来先满足弟兄们的补给,然后再送往东都!”
这是他在雍丘、开封附近大动干戈的目的之一。在绕路前往荥阳赴任的途中,他便发现眼下虽然战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库却仍被官员们添得满满的。既然官员们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来救济百姓,该运往朝廷的他们总没理由贪污掉。因此,恢复连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个目标。只要牢牢把握住运河控制权,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将士像齐郡子弟那样缺衣少食。
听完李旭的话,众将先是一愣,旋即“轰”地一声炸了锅。他们没想到新任主帅胆子这么大,居然连送往东都的物资都敢截留。但转念一想,河南东部诸郡与洛阳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旭这样做,算不得主动挑起事端。况且即便惹得东都方面不满又能怎样,李大将军的金刀是皇上给的,越王身边的人再嚣张,也不敢挑战皇上和先皇权威。
“对,反正东都说了,道路不靖就没法给咱们送钱粮。同样,咱们也没法给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嚷嚷道。
“要不是咱们打通了运河,东都照样什么都捞不着。这回,大人们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黄乔手捋胡须,满脸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钱粮运到管城般。
“陛下许了大将军之权,大将军自然调得河南诸郡的粮草辎重!”裴仁基阴郁的面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许多,笑了笑,说道。“但恐怕还有两处不大妥当。第一,各郡如果还以道路不靖为由不肯将钱粮上缴怎么办?第二,咱们眼下控制了运河西岸,但瓦岗军随时可能从东岸切断河道,咱们该如何应对?”
“只有一个办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没想,大声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钱粮过来,我会派兵去自行押运。瓦岗贼胆敢拦路抢劫,咱们是官兵,难道还真的怕了这群土匪不成?”
“对,咱们跟他们较量一番。总不能一直被贼人卡住脖颈!”
“打,敢抢咱们饭碗里的粮食,咱们手中的兵器难道是用来看的?!”
众将领听得兴奋,七嘴八舌地叫嚣。几乎忘记了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宣布士气低迷,无法出城与瓦岗军作战。
“但出战之前,至少要给各部补充些物资。否则士气依旧不振,对上瓦岗军未必有胜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补充。
“我会请虞郡守打开管城仓,先从仓中拨粮食给各位。按麾下实际人数,先补足两个月的需求!”李旭对这一问题早有准备,笑了笑,给了众人一个万分满意的答案。
“你早来几个月就好了!”裴仁基点点头,话语当中不无遗憾意味。荥阳郡这么多官军,谁也没想到大着胆子去动从先帝时便留下来的官仓来满足军需。结果洛口仓数十万石存粮食平白便宜了瓦岗军。大伙若早知道如此结果,还不如冒险分了它。
“是啊,大将军早来几个月,估计巩县县令柴孝和也不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去投降瓦岗军。”郑勃叹了口气,破天荒地接过了裴仁基话头。
巩县和洛口仓被瓦岗军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进入管城后第三天传来的。据坊间所言,当时徐贼茂功已经准备撤军,但巩县县令柴孝和与监察御史郑颋两个人却无法承受援军被全歼于半路的巨大压力,献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岗军将洛口仓内的粮食全部装车,在饥民和百姓的帮助下运进了百花谷。为了有口饭吃,大批饥民主动从贼,使得百花谷内的瓦岗军人数一下子上涨到十万余,再加上刘长恭“赠送”的兵器铠甲,声威大振。
“同样的事情,我想以后不会再发生!”李旭截住两人的话头,非常自信的说道。他需要维持眼前的气氛,不能让已经发生的错误将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士气再打下去。光凭手中四千骑兵,他不可能击败瓦岗军。在他眼里,各路郡兵都能成为好帮手,就看为将者怎么用。
“末将愿意领麾下兵马,去清理运河两岸的残匪!”一直在旁边听众人议论的虎牙郎将王辩见李旭已经赢得了众人的拥戴,站出来主动请缨。先前他只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却庆幸朝廷在关键时刻派了这样一名敢作敢当且有勇有谋的将军来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话,王辩可以肯定,瓦岗那群乌合之众绝非眼前这位李将军对手。
“末将愿与王大人并肩作战!”给李旭出了无数难题的郑勃也心满意足,站起身,肃立拱手。
“末将愿替与王大人同行!”
“末将愿唯将军马首是瞻!”众将领见郑勃已经表态,亦先后表明自己愿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将便回虎牢,尽点郡兵出关来会!”裴仁基不甘人后,笑着允诺。
“大伙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时出兵,咱们稍后还须再议!”赢得了众将军的初步归心后,李旭反而不着急立刻去与瓦岗军交手了,笑了笑,说道。
“议什么议啊,我等听大人安排就是!”郑勃再度说了曾经说过的同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却与先前时有着近乎天壤之别。
“对,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决不含糊!”众将领再度申明愿意听命于李旭的态度。
“大伙如此信任李某,某万分感谢。”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风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务之前,我还得问大伙几句话?”
“大将军有什么话尽管问。只要弟兄们知道的,决不隐瞒!”众将领长身肃立,轰然响应。
第四章 变徵 (三 上)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问题!”李旭慢慢收起笑容,正色,“想必以前也有人问过诸君,李某想知道,列位和麾下弟兄究竟为何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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