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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13 酒徒 (现代)
从对方气质和打扮上,他推测出来人在阿史那家族中身份不低。对方所带的四十多名侍卫已经慢慢跑近,在不远处列了一个骑兵长阵。如果在西尔族长率领守营武士赶来前双方起了冲突,苏啜部的牧人们肯定要吃大亏。
“它惹祸在先,否则附离也不会动手反击!”陶阔脱丝从李旭身后走出来,与他并肩而立。来人所骑的骏马远比其他人的坐骑高大,几百步的距离瞬息而至。如果此人因为伤心黑雕的死想和附离打一架,附离在坐骑方面就吃了大亏。小丫头不想管突厥什么家族,只想着如何与心上人并肩抵御强敌。
“你只用了一箭就射落了它?”楞了半晌,阿史那却禺抬起头来,叹息着问道。此行负有重要使命,他自然不会因为一头黑雕和苏啜部伤了和气。但经过躲避弓箭训练的雕儿居然被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看上去极像汉人的无名小子一箭射翻,这个结果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李旭点了点头,不知道对方为何有此一问。扁毛畜生当时飞得那么低,非但是自己,阿思蓝、陶阔脱丝,甚至阿思蓝家的几个持弓从户,都可能一箭结果了它。
“这小子从侧面赶上去,不由分说就是一箭!”被却禺抽得鼻青脸肿的红披风头领指着李旭,不怀好意地诬陷。
阿史那却禺的眉毛猛地一跳,回头横了头领一眼,命令他闭嘴。带动马缰向前走了几步,和颜悦色地向李旭请求:“你用的是什么弓,能借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李旭大方地从马鞍后解下了弓囊,双手递了过去。阿史那却禺在听说黑雕死讯的刹那脸上所表现出来的悲愤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此愤怒的情况下,此人还能保持礼貌,其修身养性的功夫着实令人敬佩。按徐大眼的说法,这种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头脑冷静的人最好不要与之为敌,否则,一定要打起十二分小心来应付。
阿史那却禺反复端详弓臂,调整了一下弓弦,接连拉了几个半满,终于明白了黑雕今天遇难的原因。双翼张开有马背长短的大雕振翅时所带动的风力极其强劲,寻常牧弓射出的羽箭被风力一荡,早就歪了,即便侥幸射中了雕身,剩下的力道也穿不透那厚密的羽毛。而手中这把,却是大隋全盛时期所制之物,非膂力极大之人发挥不出其全部威力。一旦能满弓而射,羽箭速度快如电光石火。这样的弓,整个突厥王庭才有七把。其中一把还被拿去给工匠做样品仿制时弄坏了,至今无人能够修复。
想到这,阿史那却禺还弓入囊,试探着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这弓能转让么?”
一句话,惊得在场之人全部将手按到了刀柄上。对草原上的男人来说,肩上弓、手中刀,胯下坐骑皆代表着自己的尊严。朋友之间可以把兵器和战马当礼物相互赠送,陌生人若出言讨要对方兵器或坐骑,则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自己想和他决斗了。
“您的坐骑甚为神俊,不知道能否卖给我?”李旭擎刀在手,淡然反问。
阿史那却禺的坐骑哕哕叫了几声,前蹄高高扬起。作为曾经战阵的良驹,它本能地感觉到了从对面弯刀上传来的压力。那是来自冰湖底部的阴寒,在少年怒气的逼迫下,彭湃汹涌如风暴。
“嗯?”阿史那却禺楞了一下,立刻意识到是自己一时失言引起了双方的误会。带动坐骑退开数步,避开李旭的锋芒,笑着解释道:“小兄弟莫急,我只是一时心痒,随口而问,并非有意挑衅。你们干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后半句却是对身边侍卫和不远处的骑兵所发,一喝之下,威压自生。涌上前护主的红披风们和外围的突厥狼骑同时停住脚步,动作整齐得如同被同一支无形的手臂猛然拉住了一般。
这是百战之兵才能达到的境界,苏啜部牧人虽然经过了徐大眼和西尔族长的严格训练,却远做不到这种水平。李旭回头看了看众牧人的脸色,知道在刚才一瞬间己方已经落了下风。摇摇头,故意不知好歹地回答:“你见我的弓心痒,我见你的马也心痒难搔,不如这样,用我的弓换你的马,如何?”
“哄!”突厥狼骑中爆发起一阵哄笑。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主动开口向却禺大人要求以弓换马。整个突厥王庭,在骑射方面能压得住却禺的人不超过五个。而眼前这个黑发少年虽然射雕在先,脸上的胡子却还是软的,分明是初生的牛犊,不知道老虎的牙齿有多锋利。
“你可知道此马由何而来?”没相到对面的少年敢反逼自己一步,阿史那却禺不由得动了几分怒气,一边将弓交还给李旭,一边大声问道。
李旭笑着摇头,只要将却禺挤兑住,他就算涨了自家威风。至于对方胯下骏马是什么良种,说实话,他根本没看出来,也不太在乎。
“这是突厥王族从万里之外的波斯王族手中用一千名奴隶换来的良种与契丹人进贡来的托纥臣野马交合而生,日行千里,非有阿史那王族血脉者不得骑乘!”却禺冷笑着,带着几分狂傲说道。
“小子,听到了吧!”红披风们大声起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那你可知道我手中弓的来历?”李旭被对方轻蔑的眼神挑起了火气,高举着却禺归还回来的骑弓反问。
“你且说说!”阿史那却禺向后缩了缩肩膀,做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滑稽的动作又惹得他身后的突厥人一阵大笑。
“这是大隋上谷客栈掌柜花一顿饭钱换来的骑弓,经大隋小贩李旭手调整,平时射射兔子打打雀儿,不值几个钱儿,但是,此为男人尊严,千金不易!”李旭淡然一笑,不卑不亢。
他的前半句话用词极其诙谐,连阿思蓝等人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待到后半句,却郑重无比,特别是那句千金不易,简直是掷地有声,一时间把什么王族,什么良种全部比了下去。
突厥王族有尊严,大隋小贩也有尊严。长生天下,这两种尊严无分高矮。
阿史那却禺笑不出来了,再度上下打量起眼前这名穿着霫人衣裳,披散着头发,却自称为大隋小贩的年青人。此人身高八尺开外,肩宽背阔,放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一个壮汉。年纪虽然小,言谈举止当中却充满了阳刚之气。一双眼睛明澈幽深,无论与谁的目光相遇都决不退缩。
此子绝非寻常小贩!阿史那却禺心中暗道。猛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物,笑了笑,回答:“你的弓换我的马,倒也不算辱没。只是将良弓和宝马分开了过于可惜,不如我们二人来赌一赌,赢了的拿走弓马,输了的也别怨天尤人,如何?”
“当然可以,你说赌什么?”李旭大声问道。为了苏啜部的尊严,此时他是绝对不能退缩的。况且眼下还有陶阔脱丝在侧,男子汉的肩膀更应坚固。
“赛马!”却禺笑着摇头,“你的坐骑吃亏,他们肯定笑我欺负你。”
“比射!”李旭学着却禺的样子摇头,“你的弓不灵,我们苏啜部男人不能欺负远客!”
“你这小子很有意思!”却禺在家族中地位崇高,几个叔伯兄弟却都是竞争者,关系处得极其僵硬。而身边侍卫玩伴,却谁也不敢这般与他说话。乍一碰上个不知道深浅的,反而让他感觉到几分乐趣。
事以至此,他也不急着赶路了。跳下马来,把缰绳交道阿思蓝手里,说道:“麻烦这位兄弟作个见证,一会儿我若是输了,你尽管将马给他!”
李旭见对方洒脱,也跟着跳下了马背,上前几步,把弓囊交到却禺的侍卫手里,笑着叮嘱:“如果我输了,这弓就归你家主人。”
却禺再次看了看李旭,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断。此人就是传说中半夜闯入敌营,咬死了五十多名奚族武士的圣狼侍卫。自己这次是为安抚苏啜部而来,通过一场赌赛将射雕引发的误会揭开去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想到这,他以极其细微的动作向侍卫使了一个眼色。
侍卫躬身领命,双手托着弓,走到阿思蓝身边与其并肩而立。此时射雕风波已经完全被即将举行的赌赛化去,双方之间虽然还有隔阂,却已经没太多敌意在了。
突厥狼骑和苏啜部牧人们纷纷下马,在李旭和却禺身边围了个大圈子。草原上赌赛,不过是骑马、射箭和搏击(包括摔跤)三项。从小到大牧人们就这样玩,无论输赢,大家都不能伤和气,也不能耍赖,否则就会被所有人给瞧不起。
“比什么?”李旭和却禺同时发问。跳下马来,二人才发现彼此身高差不多。只是却禺的年龄已经三十出头,而李旭看上去却只有十五、六岁。
三十岁的壮汉摔十五岁少年,赢了也没什么光彩。却禺虽然脾气桀骜,却也是个磊落汉子。想了想,说道:“你说,拣你最拿手的!”
“我最拿手的是背古诗!”李旭耸耸肩膀,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阿史那家族出来的人,想必诗歌造诣强我远甚。今天你们远道而来,鞍马劳顿,咱们不如比文雅一点的!”
“你这小子,我怎能跟你比写诗!”却禺被气得苦笑不得,佯怒着说道。
“那比喝酒,你敢么?”李旭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大声追问。
阿史那却禺又是一愣,没想到一个汉人居然敢跟自己比酒量。突厥民族认为酒能生血,越是勇士酒量越大。看看对方天真的笑容,他笑着回答:“比酒,看谁喝得多。一会儿输了,你可别哭!”
“一会儿醉了,你可别装糊涂赖帐!”李旭大声回敬。
围观的狼骑和牧人们轰然叫好,纷纷走到自己的战马前,将一袋袋马奶酒解下。马奶酒是所有塞外民族必备之物,既可以当酒解乏,又可以解渴生津,几乎每个出行的牧人都会随身带着几袋。片刻功夫,装酒的口袋就在却禺和李旭面前堆成了小山,二人用眼光互相望了望,解开皮绳子,对着喝了起来。
“一,二,好!”狼骑和牧人们大声喝彩。两个比赛的男人酒量都不小,却禺高举口袋,大口向嗓子里倒。李旭垂头鲸吸,喝酒的速度自然也不慢。转眼间,却禺喝空了四个皮口袋,低头看看李旭,发现对方脚下摆了两双皮袋,手中正再解第五只口袋的皮绳。
“坏了,这小子是个酒篓子!”却禺吃了一惊,心中暗叫不好。马奶酒的浓度远高于中原黄酒,所以往来塞上的汉人基本上两袋酒已经可以被放翻,鲜有能喝光第三袋者。而对面的少年四袋落肚,脸色却丝毫未变。双目之中温情脉脉,反而喝出几分如遇到老朋友般的热切来。
却禺解开第五袋皮绳,仰天灌了下去。喝酒的动作太快,一袋之中有三成洒到了前胸上。这已经是耍赖行为了,李旭却视而不见。解开第六袋马奶,不急不徐地吸进口中。
整个上谷,李旭的舅舅张宝生是唯一一个会把米酒浓酿的人。马奶酒虽然烈,却远达不到有间客栈的精酿程度。况且舅舅张宝生曾经“传授”过饮酒之道,越是匀匀地喝,越不容易醉倒。反而那种起初狂灌猛灌,稍后连喝带洒的人,看似精明,实际上没战,心已经输了。
阿史那却禺拎了第六袋在手,却看见了李旭开始解第七个皮袋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经注定陪了黑雕又丢马,站起身,拍拍手说道:“算了,战马归你。它叫黑风,望你将来纵横驰骋,别委屈了它的血脉!”
“多谢却禺大哥!”李旭放下酒袋,强压着腹内翻滚的酒气站起身。前行几步,从侍卫拿起自己的弓囊,双手捧给了却禺。“我的弓不卖,却可以赠给朋友!”
却禺接弓在手,喜出望外,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却终又将弓交还于李旭之手,正色道:“既然,既然我输了,就,就不能坏了,怀了规矩。你苏啜部男人是男人,我突厥男人,就是,就是孩子么?”
“好一个突厥男儿,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血脉!”人群外,有人大声赞了一句。
李旭接弓在手,扭头回望。只见苏啜附离带着百余名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众人身后。从牧人们脸上嘉许的笑容望去,显然刚才自己与阿史那却禺赌赛喝酒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里了。
第五章 猎鹿 (八 下)
当晚,苏啜部诸人以迎接贵客之礼款待阿史那却禺及其随从,举部狂欢,篝火从中央大帐旁一直点到了营地外。席间,苏啜附离一再要求李旭将战马归还给客人,都被阿史那却禺以愿赌服输为理由推辞了。酒酣之际,额托长老问起客人来意,阿史那却禺也不隐瞒,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来,有十几户索头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启民可汗哭诉被苏啜部灭族之痛。启民可汗“心存慈悲”,不愿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残杀,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却禺来东方了解战争始末。
“什么了解战争始末,分明是讨要好处来了。若是想调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个什么?”陶阔脱丝趁着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边说道。
“突厥人势大,先看额托长老怎么回答!”李旭用汉语低声回应。二人你我情浓,说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到了别处。至于额托长老怎么向突厥使者申诉被索头奚部落袭击掠夺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没听真切。
“若不是附离、阿思蓝他们几个机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们苏啜部了!”额托长老声情并茂地讲述完了索头奚部侵犯草场,掠夺牛羊,杀死牧人等种种罪恶,把话题终于转到战争的起因上来。
“当时附离他们只有六个人,索头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杀,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当天夜里把白天鹅的子孙一举屠戮干净!”必识部长老那弥叶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霫族各部已经同气连枝,渐渐有了浑同一体的趋势。帮苏啜部对付过眼前麻烦,将来各部合并后,念及今日功劳,自然少不得他一个长老的席位。
“是啊,是啊……”几个大部落长老纷纷附和,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六个霫族少年如何力抗二十八名训练有素的斥候,如何在冰天雪地里与对方周旋了数个时辰,终于保证了消息及时传回了部落的英雄事迹。再提起各部如何仓卒迎战,如何为了保护自家的老弱妇孺奋不顾身,以千余牧人打败了对方数千骑兵……。讲到无奈处,一个个凄然泪下。
“你是说,是附离在一百五十步外,射伤了对方的斥候头领?”阿史那却禺认认真真地听完了长老们说的每一句话后,低声发问。
所谓了解战争始末,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突厥王庭对于霫、奚、契丹、室韦等部落向来执行羁縻政策,无论谁打垮了谁,只要胜利方保持对突厥的效忠,就不会发大军征讨。苏啜部的崛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史那家族现在需要决定的是扶植苏啜西尔替换掉原来的霫族诸部大埃斤执失拔,还是打压苏啜西尔,继续维护执失拔的权威。至于几个索头奚人的哭诉,随便画一小片够二十户人家谋生的小草场给他们,也就可以耳根清净了。
“是附离发箭打乱了对方部署,徐贤者定计诱惑斥候分兵。然后他们六个以少打多,干掉了对方一半人马……”舍脱沙哥对两个汉族少年异常推崇,挑着大拇指向阿史那却禺汇报。
“当时附离刚刚开始学武,连弯刀都不会用!要不是圣狼保佑我们…….”那弥叶长老在一旁补充。
“好箭法,好计策,你苏啜部有如此勇士,难怪索头奚人要输!”听完沙哥长老的讲述,阿史那却禺拍案赞叹。看神情,他已经完全站到了苏啜部一边,再不想为索头奚部主持公道了。
“托大汗的福,我苏啜部少年一个比一个健壮!”苏啜附离有心讨好突厥人,笑着回应。
“怎么,你苏啜部还有人射技高过附离么?”阿史那却禺继续追问。
草原上奉行强者为尊的道理,此时在阿史那却禺面前隐藏实力,只会给诸霫联军带来更大的祸患。苏啜西尔族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客人问话。然后叫过自己的弟弟苏啜附离,命他到距离篝火不远处的空地上,去竖一溜火把。
片刻之后,苏啜附离回来复命。西尔族长命人取来一张弓,十五支箭,起身向另一个火堆前饮酒的武士们问道,“一百步外有十三支火把,有人能用十五支箭把它们尽数射灭么?”
“何须用十五支箭!”不待其他武士答应,苏啜附离抢先站在自己的哥哥身边应道。伸手夺过弓来,飞身上马。向前跑了十几步,横拨马头,“嗖!嗖!嗖!”接连数箭,每箭必有一支火把熄灭。须臾,远处陷入一片黑暗,马蹄声由远而尽,苏啜附离跳下马背,将剩下的两支箭和角弓捧到了哥哥面前。
“好一个骑射之技,却禺愿与壮士共饮一碗!”阿史那却禺端起面前铜碗,大声称赞。傍晚时与李旭拼酒,他已经喝得半醉。此时身体摇摇晃晃,言谈举止却豪气干云。
“苏啜附离敬贵客!”西尔族长得弟弟附离高举着铜碗,意气风发。
话音刚落,只听另一堆篝火旁有人大喊,“等我一等,咱们一起喝!”。随着喊声,站起一个身高近九尺的壮汉,正是舍脱部的豪杰哥撒纳。只见他从篝火中抽出一条燃烧的木棍,飞身上马。转眼之间,把熄灭的十三根火把又点了起来。然后策马转回,丢下木棍,弯弓搭箭,人马快速游走一轮,轻松松完成了与苏啜附离同样的动作。
“理当同饮,理当同饮!”阿史那却禺心里暗暗吃惊,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不到万人的一个小部落联盟,居然出了三个神箭手。这支人马的真正实力绝对不能用人数来衡量。索头奚人在人家的草场上还敢主动挑衅,看来真是死有余辜了。
“慢来,慢来,等等我必识侯曲利!”又一个壮汉从火堆旁跳起来,策马去点火把。转眼间,火把再度熄灭,侯曲利丢下角弓,晃晃悠悠地走向阿史那却禺。
黑夜中射灭跳动的火焰,远比光天化日下射中靶子的难度大。草原上最重英雄,接连看了三次神奇射击,宴会的气氛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阿史那却禺带头叫好,举起酒碗与壮士共饮。嘴唇还没碰到碗边,却又听见有人高喊,“贵客再等一等,苏啜阿思蓝还没献艺呢!”
“阿思蓝!阿思蓝”无数少女拍手高呼。苏啜阿思蓝飞身上马,摆了个骑兵突击的姿势,拎着一条着了火的木棍从黑夜中跑过。火龙在黑夜中起起伏伏,远方立刻被点亮了十余颗星星。
“那是十三支火把!”阿思蓝策马回转,带着几分酒意冲着众人喊道。从马鞍后解下箭袋,数出十二支羽箭,借着火光让大伙看清楚了,然后把其余的羽箭全倒在了地上。
“十二支箭,他要用十二支箭射十三支火把!”几个少女拍着手叫道,一边叫,一边羡慕地看向坐在篝火旁养神的帕黛。阿思蓝的妻子帕黛回以幸福的微笑,仿佛早已习惯了丈夫如此被人仰慕。
阿思蓝拨转马头,在战马起步的瞬间,把第一支箭射了出去。“嗖!”远处一支火把应声而灭,只剩下十二支火把在黑夜中瑟缩。
“嗖!”“嗖!”阿思蓝在战马前冲,侧转,横奔,斜走几个瞬间将羽箭一一射出,无论战马如何动作,他的动作毫不停滞。
这已经高出众人不止一俦了,马上射箭,人的动作和马的步伐要配合如一才行。常人射箭,绝对不敢在战马变换方向时松弦。欢呼声一下子被压了下去,众人屏住呼吸,看着远处的火把一一坠入黑暗。
“还有两支,阿思蓝手中还有一支箭!”一个少女担心地尖叫。
刹那间万籁俱寂,只有细碎如鼓的马蹄声由近而远,突然,马蹄声猛地一滞,紧跟着,最远处那根火把横着歪了歪,熄灭。一点寒星在火把熄灭的刹那间迸射出来,直直地砸在另一只火把的正中央。
“砰!”最后一支火把被灼热的箭尖射了个四分五裂,几点火花流星般跳起来,缓缓消失于黑暗中。
“吱,吱,吱!”数声秋虫的鸣唱从远方传来,特意为坠落的流星配上的一曲尾韵。
“好!”山崩地裂般的叫好声轰然而起,主人,客人,不同民族的壮士拼命地拍打着巴掌,毫不吝啬地将最高赞誉给予策马归来的献艺者。
“为如此神射干了这碗!”阿史那却禺大声提议。众人齐声响应,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罢,阿史那却禺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举到阿思蓝面前,大声说道:“壮士,今天我的属下惊了您的妻子,我以此酒向你赔罪!”
“不敢,不敢,您是苏啜部的贵客,再说,帕黛,帕黛她也没受什么伤!”阿思蓝敢紧侧身闪避,拒绝接受客人的道歉。
“您的属下不知道帕黛怀有身孕,况且,那雕不已经被附离射下来了么?”苏啜附离笑着替双方打圆场。训练一只可用于行军作战的黑雕出来相当不易,外来的附离射死了人家的宝贝,已经大大得罪了突厥王庭。如今人家不再追究,苏啜部应该知道感恩。若是再对黑雕惊吓到帕黛一事念念不忘,就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如此,咱们就算揭过,今后谁都不准再记得!”阿史那却禺笑了笑,说道。
“揭过,揭过,一场误会而已。”舍脱沙哥的眼睛转了转,笑着附和。在举碗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卿卿我我的李旭和陶阔脱丝,心中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淡淡的阴云浮现在眼角。
“您的妻子即将给你生下一个男孩,还是女孩?”阿史那却禺饮了一口酒,信口问道。
“应该是个能挽弓上阵的,额托长老特地给看过了!”阿思蓝非常开心地回答。霫人推测胎儿男女,自有一种办法。额托长老替人治病十治五死,替人相看胎儿男女,十中却能看准八、九。这个孩子是附离圣狼来的那天受孕的,将来生出来一定能受到圣狼的几分庇佑。
“我妻子也怀孕了,估计会给我生个女儿!”阿史那却禺带着几分醉意,扳着阿思蓝的肩膀说道。
“恭喜却禺大人!”长老们一同站了起来,举碗向客人道贺。
阿史那却禺把酒碗向征性地兜了一个圈,笑了笑,不肯先饮。而是继续对阿思蓝说道:“如果生一个女儿,就嫁给你儿子如何?”
阿思蓝手中的酒碗晃了晃,全身醉意尽消。与突厥王族联姻,近百年来霫族中还没任何人家有如此福分。他把求助的眼神看向部落中最智慧的额托长老,却看见额托长老的手颤抖着,半碗酒在锦袍上沥沥而下。
“怎么,难道却禺和你做不得好兄弟么?”却禺见阿思蓝半晌不答,佯装生气地问道。
“当然,当然做得。只是,只是,阿思蓝有些,有些……”阿思蓝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词汇。他在苏啜部算得上一个上层人物,却远没有西尔族长的血脉高贵。如果与阿史那却禺联了姻,将来……
阿史那却禺何等老练人物,略一沉吟,已经知道了问题关键。拍了拍阿思蓝肩膀,笑着说道:“我叫却禺,你叫阿思蓝。你是个英雄,将来儿子肯定能保护好我的女儿。我妻子是突厥族中有名的一朵花,生下来的女儿也不会辱没你的儿子。咱们两家联姻,与阿史那家族和苏啜部无关!”
“如此,多谢却禺兄弟厚爱!”阿思蓝笑着举起酒碗,重重地碰在却禺手中的酒碗上。
“干!”却禺豪情万丈地喊道,仰起脖颈,将碗中马奶酒一饮而尽。
第五章 猎鹿 (九 上)
阿史那却禺的马队在苏啜部停留了两天,部落里的狂欢也持续了两天。这支来自突厥王庭的使团太及时了,简直就像雪中送炭一样送来了苏啜部最需要的支持。有了阿史那家族这个大*山,苏啜西尔可以名正言顺地向执失拔大埃斤提出接管霫人祖先留下来的王冠,在一旁咄咄逼人的契丹人也会收敛锋芒,看在苏啜部与阿史那家族联姻的份上放弃他们的不合理要求。
“是长生天和圣狼在保佑苏啜部!”所有牧人都这么说。一直到阿史那却禺离开,人们心中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
“白天鹅不想凭自己的力量翱翔蓝天,却学乌鸦一样跟在狼群身后拣碎骨头吃。唉,晚晴教了西尔这么久,难道没教会他把眼光放长远些么!”铜匠师父最爱和别人唱反调,一边敲打着砧板,一边向李旭抱怨。
“族长,族长大人也许有自己的决定吧!”李旭目光望着炉火,心不在焉地回答。
炉中跳跃的幽蓝,正在舔噬着一大块星星铁。陶阔脱丝从月牙湖中捞出来的星星铁为李旭打造了一把兵器后还剩下了不少。小阿思蓝出世在即,李旭刚好用剩下的材料打两把弯刀。
一把给小阿思蓝防身,另一把么?李旭痴痴地笑着,被幸福的梦想所陶醉。
“笨蛋,你以为阿史那家族的女人是那么好娶的么?”铜匠伸出手来,在弟子脑门上来了一个爆凿。以这个弟子目前的资质,最适合找个没人的山野去隐居。可老天偏偏将他推入了一个漩涡中,而他本人眼看踏入了漩涡的中心,却毫意识不到任何危险。
“却禺大哥说了,他与阿思蓝两人联姻,不牵扯双方的家族!”李旭把烧红的铁块用火钳夹出来,用力敲了几锤后,擦着脸上的油汗回答。
阿史那却禺的亲和力无以伦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热情和大度已经博取了整个苏啜部的好感。李旭不想让没根据的猜疑扫了全部落的兴,虽然他和铜匠师父一样,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这过度的热情背后可能包含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可阴谋到底是什么,他又像雾里看花一样无法看清楚。
“如果徐兄在,肯定能猜出阿史那却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可惜徐兄还在新开河畔,领着人马防备契丹人的偷袭!”李旭摇了摇头,尽力把心头纷乱的想法甩在了脑后。打造兵器需要心神专一,他可不希望即将诞生的两把弯刀中出现任何一件次品。
“你这孩子,终究还是心善!”铜匠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的,不经历风雨的翅膀永远长不大,有些道理只有吃了亏后才能明白。他爱怜地看着将大锤抡得呼呼生风得李旭,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大锤小锤嘈嘈切切,奏响一曲牧歌。牧歌声中,时间渐渐被淡忘。第一把黑蓝色,线条柔和顺滑的刀坯渐渐成型,金色的火焰在刀刃间流动,时而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师徒二人都不说话了,锻造工作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铜匠深厚的经验和李旭悠长的体力让完工速度大大加快,待刀刃和刀身过度部分打平后,一件精品又要诞生。
“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打铁!”作坊门被人一脚踢开,冷风包裹着一个人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娥茹!当!”李旭一分神,大锤偏离了目标,将刀面砸得向下凹了一块。星星铁锻打后形成的天然花纹被打碎了,整个刀身看上去不再浑然天成。他懊恼地放下了铁锤,把目光看向了娥茹。
“快走,跟我去中央大帐!”娥茹红着眼睛,疯了一般拉起李旭的衣服角向外扯。眼前这个傻瓜太没脑子,老婆都要被人抢了,居然还顾得上帮别人打刀。
“怎,怎么回事!”李旭有些不高兴地拉住娥茹,低声询问。今天所有功夫都因为娥茹的鲁莽而功亏一篑,要想恢复刀面上的花纹,整把刀坯都得重新回炉。
“打,我打死你!”向来温柔体贴的娥茹瞪着泪眼嚷嚷,“他们要把陶阔脱丝嫁到突厥去,你居然,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打铁!”
“什么?”李旭愣愣地,一时没有做出反应来。陶阔脱丝要嫁到突厥去,不是说突厥人的女儿要嫁给阿思蓝么?怎么刚过了几日,所有安排都变了?
“去吧,尽力为之!”铜匠在李旭肩膀后推了他一把,低声劝道。
“噢!”李旭答应一声,跌跌撞撞地跟着娥茹跑出了作坊。秋风一吹,他的脑子立刻清醒了过来。陶阔脱丝要嫁入突厥,可陶阔脱丝分明已经与自己有了白首之约啊?西尔族长认可了这件事!额托长老祝福过这件事!整个苏啜部,整个草原都曾经为自己和陶阔脱丝祝福过!
他跳上马背,疯狂地冲向中央大帐。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却禺酒醉后的笑容那样神秘,此人那天根本没喝醉,却把整个苏啜部都灌醉了!
‘阿思蓝只是一个部落贵胄,他的儿子娶阿史那却禺的女儿,必然打破苏啜部内部的权力平衡!’疾驰中,李旭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徐大眼,双目瞬间穿破了那团漆黑的迷雾。‘为了维持西尔家族在苏啜部的权威,族长家中必须有人跟阿史那家族中地位更高的人联姻。’
草原人性格耿直,却不代表草原人不懂得交易。李旭知道自己真的很傻,傻到那么轻易地相信了阿史那却禺的大度。傻到相信身边所有人都像九叔一般真诚和善良,傻到把自己当成了苏啜部的一分子……
从却禺手中赢来的黑风不愧为一匹宝马良驹,几个窜越,它就冲到了部落议事的中央大帐后。李旭跳下马,握着弯刀冲向中央大帐的前门,就在身体擦过浑圆的帐壁瞬间,他听到一个哽咽的声音…….
“附离不是逞能,不是,附离是为了部落的荣耀才与却禺赌酒。狼骑那么凶,他不愿意咱们的牧人失掉锐气!”
“是陶阔脱丝,她在为我说话!”李旭的脚步一滞,心中立刻被幸福和酸楚交织的滋味添满,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她在为我说话,她没有背弃我!”颤抖着,少年人的脊背挺得笔直。他整顿衣衫,缓步向大帐前门走去。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在等着,他必须用理智而不是莽撞去化解。
“西尔族长,难道诸部长老会议,可以让女人随便说话么?”一个阴恻恻声音打断了陶阔脱丝的哭诉。是那弥叶长老,李旭知道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就是这个无耻的老家伙在面临强敌时犹豫退缩,如今他却又打起了牺牲陶阔脱丝换取突厥人青睐的鬼主意。
“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当然可以说话!”陶阔脱丝泪眼看向众人,回答声里带着几分绝决。这些人都发疯了,他们没有良心。附离为部落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居然毫不客气地就选择了背叛。
“这不是你自己的婚事,这是关系到几万人生死的大事!”额托长老站了起来,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突厥人为启民可汗的侄子提亲,咱们没有力量拒绝。”
“白天鹅的子孙何时依*过别人?”杜尔的老父亲嘎布勒站起来说道。诸位长老中,他向来以吝啬和寡言少语闻名。今天,为了一个外族小子,他居然当面反驳起了威望最重的额托长老。
几个平素不爱管事的苏啜部长老在下面交头接耳,把帐内吵成了一锅粥。今天的事情的确非常棘手,西尔家的女儿嫁给启民可汗的侄儿,这简直是长生天赐予苏啜部的恩典。几百年来,霫族还没和这么强大的盟友联姻过。但是,附离是圣狼的侍卫,他来部落后付出的一切,有眼睛的人都不应该选择忘记!
“如果拒绝了阿史那家族的提议,咱们根本没有力量抵挡突厥王庭的愤怒。咱们只有几千武士,突厥人却有二十万狼骑!”苏啜附离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平缓。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那个夺走了他的名字和荣誉的人如果不除,白天鹅的王冠不知道将来会落在谁的头上。
大帐外,李旭的脚步越走越慢,明明只要一转身,他就可以绕过大帐侧面,闯到帐门口。可身体却沉重如铅,让他无法迈出那关键的一步。苏啜附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自己能为苏啜部提供的,已经全部提供了,而突厥王庭却拥有二十万狼骑!
二十万狼骑,想想当日攻破索头奚部时的屠戮,李旭眼前就只剩下一片血光。
“附离可以和咱们并肩作战,抵抗外辱!”陶阔脱丝声嘶力竭地喊。在苏啜附离说话时,她看见很多长老频频点头。就连对自己和附离最好的舍脱沙哥长老,也爱莫能拄地垂下了头去。一股绝望的感觉笼罩了她的全身,但她不能接受这个命运,决不!
“那个汉人不会和咱们并肩作战,他是个逃兵!”苏啜附离冷笑着,把目光转向在座所有人,“我私下找过几个商贩,问过那个汉家小子的来历。大隋皇帝要攻打高丽,那几个汉人小子不敢去,所以才借着经商的由头逃到咱们部落来。你们想想,一个不愿意为自己的族人而战的懦夫,会为别人的部落而流血么?”
“附离不是懦夫,附离不是……”陶阔脱丝绝望地大哭起来。她想为心上人辩解,但她无法否认叔叔说得是事实。李旭对她无所隐瞒,为什么来霫部,为什么不着急回家的原因,她清清楚楚。
“一个不愿意为自己的族人而战的懦夫,会为别人的部落而流血么?”李旭呆立在了毡帐旁,脸色苍白,身体瑟缩成了风中枯草。娥茹已经追了上来,拉着他的手向毡帐门前走,却怎么也扯他不动。
绝望中,他看见陶阔脱丝哭着从毡帐里冲了出来。他看见娥茹哭着向陶阔脱丝追去,他看见毡帐门前的苏啜武士瞪着自己,目光中充满鄙夷。
第五章 猎鹿 (九 下)
第五章猎鹿(九下)
“我要用苏啜附离换阿芸,额托长老,这笔交易可否做得!”李旭冷笑着问。他感觉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尽管这快意如刀子般捅得他遍体鳞伤。
“阿芸是你自己的奴隶,你想放了她随时……”额托长老万万没想到李旭费了这么大周章,豁出性命不要只是为了一名女奴,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答道。
“他只是为了一个女奴和苏啜附离决斗!”牧人们低声议论着,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为了一个女奴连命都不想要了!”有人轻轻捶打着胸口说道,他心里还在后怕,如果方才不是苏啜附离大意,此时那个异族少年早就身首异处。草原战士的弯刀挥下来可不像少年人那么慈悲,他们习惯于不给对方留下任何报复的机会。
“从今天起,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她想在部落中住多久,都是你们的客人。想离开,你们不能拦阻!”李旭用力推了苏啜附离一把,后者如失去了魂魄般晃了晃,跌跌撞撞向前冲去。
“成交!”额托长老一把扶住苏啜附离,带着几分恼怒回答道。
“额托长老且慢,我忘了问,你是代替整个苏啜部回答我,还是仅仅代表你自己?”李旭手按刀柄向前踏了一步,笑着追问。徐大眼曾经说过,如果你想算计别人,就千万别让人猜到你的下一步。既然已经和额托长老等人将面子撕破,他不介意把双方关系弄得更僵一些。
这小子太过分了,自己的部落虽然对眼前这个小子有所亏欠,但此人也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苏啜部的信誉!额托长老恼羞成怒,欲以长老身份给李旭一些教训。他以探询的目光向周围扫去,却看到舍脱部的哥撒那,必识部的侯曲利等人纷纷将头转向了别处。
“长生天听见了苏啜部长老额托的回答,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她是苏啜部的客人。”额托长老铁青着脸,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说完,搀扶着失魂落魄的苏啜附离,慢慢走向中央大帐。一瞬间,他和苏啜附离都好像苍老了许多,背影佝偻着,脚步看上去也有些跌跌撞撞。
“李旭感谢额托长老的慷慨!明天一早,我会向大伙告别!”少年人冲着额托的背影拱了拱手,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战马。
“主人!”女婢阿芸的哭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刚才那一幕,她完完全全看到了眼里。梦寐以求的幸福突然从天而降,让她彻底迷失了自我。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是你的主人!”李旭带住马缰绳,俯身向阿芸伸出了右手。
阿芸羞羞地笑了笑,擦了把泪,将手放在了面前那只温暖的手掌中。李旭用力一拉,将阿芸扯上马背。黑风“唏溜溜”发出一声长啸,撒开四蹄向前冲去。
“这混小子!”阿思蓝等人摇着头,让出一条通道。这样的结局也好,双方都不至于受伤太重。作为身负保护部落职责的武士,他们也不必太过为难。
少女阿芸如乘云驾雾般坐在李旭胸前,浓烈的男子汉气息从身后传来,熏得她透不过气。这是一种幸福窒息,但是,阿芸不敢奢求它能持续太久。
身后的少年人是一头离群的狼王,总有一天他回找到自己的群落。有幸运的人会陪着他看日出雪落,但那个人绝对不应该是自己。鼻翼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阿芸满足地想。他有很长的路要走,一个好女人不应该成为他的负累。
她慢慢地抬起了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看了看李旭那稚嫩的,刚刚长出少许络腮软须的面孔,笑了笑,低声说道:“陶阔脱丝要你今晚在帐篷里等她!”
“陶阔脱丝!”李旭梦呓般重复,已经麻木的心脏些许回复了一点儿温暖。“我知道她不会辜负我”,少年微笑着,两行清泪终于冲破眼眶,顺着腮边缓缓流了下来。
陡然发生了这么大变故,有间货栈早已闭门谢客。张季、王可望两个心急火燎地盼到了李旭返回,怯生生上前询问今后的去留。
“你们尽管放心,苏啜部指望着用货栈吸引周边部落,所以没人会找你们的麻烦!货栈请阿芸做掌柜,你们两个做伙计。赚了钱大家分,我那一份交给商队带回易县老家去。”李旭的头脑清楚,条理清晰地安排道。
当起身冲进中央大帐的刹那,李旭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懵懂少年。杨夫子、徐大眼、孙九、铜匠,众人的教导从那时起慢慢开始融入他的血脉。
货栈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苏啜西尔和额托等人再愤怒,也不会自己去砍自己的脚后跟。所以张季和王可望可以平平安安躲在部落里逃兵役,没有必要为将来担心。眼下唯一可供苏啜附离等人发泄愤怒的就是阿芸,她无依无*,又和自己的关系非常近。但今天自己已经逼得额托长老当众承认阿芸为部落的客人,出于维护部落尊严的目的,长老们也不会让阿芸受到什么威胁。
李旭冷静地思考着,一步步安排好自己和货栈的未来。去年赚到的钱已经有一部分托付张三叔带回了中原,剩下一些属于徐大眼和他两人的贵重之物,刚好可以拣出几件来路上应急。属于自己名下的牛羊、马匹等牲畜一直混在部落的公产中由牧奴放养,自己走后,这些牲畜应该能为阿芸、张季、王可望提供充足的饮食……
在少年曾经的梦中,有一天将赶着成群的牛羊、马匹,带着自己的妻子衣锦还乡。李旭冲着自己渐渐飘散的背影笑了笑,缓缓合上了账本。
帐篷外,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随着阿芸热情的招呼,杜尔、阿思蓝、侯曲利、哥撒那等人陆续走了进来。
“去舍脱部吧,我的几个妹妹随你挑!”哥撒那的性子最为直率,扯着嗓子大叫道。中央大帐内发生的一切已经通过武士们的口传到了他的耳朵,哥撒那对于长老们的选择也不满到了极点。
“嗨,那弥叶这老家伙……”必识部的侯曲利不断摇头。“突厥人有数十万大军,但白天鹅的子孙未必没自保能力。草原这么大,难道那二十万狼骑就闲着没事,天天追着咱们的马蹄跑么?”
大伙纷纷表达着自己的愤慨,却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们都是各部落中数得着的勇士,但能给予李旭的支持却极为有限。霫族自古以长老会为尊,即便是族长本人,也没权否定长老们的公议。
发泄了一会儿,杜尔低声建议道:“附离,要不你等徐贤者回来。他智慧过人,说不定能拿出什么好办法!”
“你没发现,最近几次都是苏啜附离一个人回来,茂功兄总是被留在军中么?”李旭摇摇头,低声回答。他本来一直以为徐大眼在外边迟迟不归,是因为想逃避和娥茹的感情。现在细想起来,这种安排未必没有防止自己和徐大眼的势力坐大,进而威胁到部落安全的考虑。
一天之内从众人瞩目的高峰跌到人生的低谷,让他对部落中所有的一切本能地感到怀疑。杜尔等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久坐。说了些今后再见的话,各自留下了一份礼物后,纷纷起身告辞。
“等将来你心情好了,别忘了到月牙湖边来看看大家!”哥撒那用力抱了抱李旭,低声叮嘱。第一次见到李旭时,对方比他矮了两头。如今,这个汉家少年已经顶到了他的鼻子间上。就凭这副骨头架子,此人将来也是个了不起的豪杰。为了几根碎骨头赶走一头豹子,哥撒那相信,苏啜部的长老们总有一天会后悔他们今天所做出的选择。
“我家牧奴多,牛羊、马匹可以拿过来一块放。每年的羊肉、牛奶还有春天的小崽子,少不了你们的!”杜尔挥了挥空荡荡的衣袖,冲着张季和王可望两人叮嘱。李旭托他照顾货栈中留下的三人,凭借家族的实力,杜尔相信自己能完成朋友的嘱托。
“你今天那箭够准的。下次与人交手时千万记住了,箭离手后立刻俯身马侧,这样,万一射不中对手,你还有机会射下一次!”侯曲利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声叮嘱。双方交情虽然不深,他却非常佩服李旭磊落的性格。
阿思蓝走在众人最后,临出帐门前,从发辫间解下一串银铃,放在了李旭手里:“咱们营地的栅栏年久失修,前天巴热阿家的公牛发了疯,居然把西南角上撞塌了一大片。我今晚还得带人巡夜,就不陪你喝酒了。你们中原人喜欢银子,这个铃铛送你。哪天想起来,别忘了你在草原上的兄弟!”
“这可不行!”李旭大声推辞。刚要替阿思蓝将银铃挂回头上去,却猛然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狡猾的味道。
“谢谢阿思蓝大哥!”阿芸抢上前,替李旭回答。巴热阿家的公牛发疯,原本不关附离大人的事。但今天晚上,却不得不说那头公牛发疯发得及时。
李旭的心暖暖的,握着阿思蓝的银铃坐回了火堆旁。善解人意的阿芸送上羊肉、点心和奶茶后,就拉着张、王两兄弟退了出去。此刻帐篷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跳动的火焰里,大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又慢慢回到了眼前。
牧歌一般的宁静日子,酣畅淋漓的豪饮,危难之中的彼此照顾,还有血腥的杀戮,生死友谊,。一切一切,就像梦一般从眼前飘散。
冷静下来后,李旭知道自己并不恨牧人们的无情。老实地讲,在苏啜部的数个月来,他受到的照顾颇多。大多时候,他在心里已经把此地当作了自己的另一个家。如果不是今天发生了陶阔脱丝这件事,他甚至希望把父母接来,永远在这里住下去。
这里没有贪官,没有税吏,牧人们的行为虽然粗鲁,但对自己的族人心肠却不坏。几个朋友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每个人不同,但彼此之间相处得很投缘。特别是杜尔和阿思蓝两个,他们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李旭握了握手中银铃,感受到蕴藏在其间的温暖与真诚。
银铃中有一个纸条,已经被他用刀尖挑出来,放在炭火上烧成了灰烬。那拙劣的笔迹肯定出自杜尔之手,‘豁、平安!’,为数不多了几个汉字还是夏天时李旭亲手所教。杜尔在纸上清楚地画出了被公牛撞坏的栅栏所在位置,栅栏另一侧,画了几个离开的武士。豁口外,一匹马驮着两个小人奔向远方。
远方,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城墙,这是杜尔心内对中原的全部概念。
“居然没骗过你们!”李旭翻检着朋友们送的临别礼物,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杜尔和阿思蓝送的另一份礼物里边塞满了肉干和奶酪,足够两个人路上消耗。作为苏啜部的武士,他们无力推翻长老们的决定。作为好朋友,他们却希望李旭能够获得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秋风从帐篷的缝隙中吹来,炭盆里的火焰跳暗了暗,紧跟着冒出一股幽蓝。李旭的心猛然一紧,快速把头转向了门边。他知道谁来了,他压抑着自己的剧烈的心跳站了起来。只有陶阔脱丝的脚步是这样悄无声息,帐篷被钻了无数次,只有这次李旭心中充满了期待。
陶阔脱丝的身影轻轻地飘了进来,扑进李旭的怀中。李旭感觉到了胸口的湿润,感觉到了少女肩膀的抽动,他的手臂再度用力紧了紧,仿佛抱着的是无价珍宝。
这就是他的无价珍宝,无人能夺走,漫天神佛也不能。松开双臂,他用大手轻轻擦去陶阔脱丝脸上的眼泪,低声说道:“别哭,我们马上就走。跟我一起回中原去,做我的妻子。”
陶阔脱丝轻轻抬起了头,红肿的双眼中刹那间写满了笑意。她知道附离会带自己走,知道这个汉人伢子不会忘记对自己的承诺。慢慢后退了几步,她笑着解开了自己头上的银饰,瀑布般的长发瞬间飘落下来,映着身边的火光,再一次耀花李旭的双眼。
“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我攒了一些钱,还有一张好弓,一把好刀!”李旭看着少女在自己面前轻轻转身,裙发飞扬。“栅栏的西南角有个豁口,我们从那里走,谁也不会惊动!”
突然,他的声音停住了,呼吸刹那间变得极其粗重。火光中,精灵一般舞动着的陶阔脱丝解开了丝绦。蜀锦落下,少女美丽的胴体遮断了所有光线。
火光中,陶阔脱丝的身体就像云中仙子一样圣洁。李旭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心中里除了少女外,所有理智都飞到了天外。他感到心头有一把火在烧,感到湿热的脉搏中汹涌澎湃的冲动。他的手指本能地伸向前,伸向世间最美丽的山峰。
陶阔脱丝微笑着,拉住李旭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身体的柔软处。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两个年青人的身体都颤栗了起来,幸福的熏眩潮水般吞没了整个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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