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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一万零一条理由

_2 秦文君 (现代)
人与汽车
  对于机械的构造以及操纵机器这类事,我是天生的笨拙。为此我是又喜又忧,喜的是世上哪有完人,人常是这样,在某些方面弱智一点,在其他地方便冒出些许看家本领,既然与这些钢铁家什无缘,那就只求尽多地聚些才能在文字方面。至于心怀遗憾的是,我从小酷爱汽车,长久地凝视飞驰而过的汽车总是幻觉那化成一匹匹飞马,能够载着人去梦想的地方。
  当然,人是极容易爱上汽车的,因为它确实是个上好的东西,它圆了人类日行千里的奢望,给予人们以往所可望而不可即的观念和想象力,它使人类抵达了自由奔腾的新境界,甚至,它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自一九○八年亨利·福特开始批量生产T型汽车,迄今不过九十余年,这门新兴工业席卷而起的发展旋风足以说明,在当代生活中,它具有异乎寻常的力量。
  汽车已无所不在地渗透于我们的生活,驾驶汽车者也成为庞大的一族。平心而论,我见过的车技最棒的司机几乎都在山野,不在都市。其中有个名叫恩主的藏族小伙子,他驾一辆旧依维柯载我们从梅里雪山山脚下的德钦赶回迪庆中甸,夜深了,海拔四千米的险峻山路上闪着寒冷的雪光,从路边的断崖陡壁下冒出一团团浓雾,汽车似乎只有贴着山脚才能蹒跚前行,就是这样,恩主的车仍在疾驶,仿佛腾云驾雾,他把持方向盘时的那种怡然,真是达到了人车一体的境界。
  另外,多年前还有一次,我去四川峨眉山,包下一辆个体汽车,车子临开时,车主才将司机招来,我一看,那人竟是位独眼龙。尽管如此,他在盘山公路上将车开得风驰电掣,还常常将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真是令人惊魂难定。一路上,他大谈他曾把车开得滚下山崖,车子挂在尖石上,而乘客都从破车门里抖落出去。事后才知,他这是在要挟乘客,乘客若服软,奉上若干小费,他就能把车开得平稳非常,我至今仍为自己那种咬紧牙关,豁出来冷眼观望的劲头而自豪。
  大约是在年前,我又抱着这种豁出来的劲头去学驾驶,于是,这所驾驶学校就有了个技艺极臭的学员。我的师傅姓张,很是苦口婆心,每次见到这样的好人坐在我开的车中头一点一点地做鞠躬状,我都心生愧意,只恨朽木不可雕也。不过,比起我的一位相知的文友,我还算是块特殊材料。她在学车期间,慌乱之中错将油门当刹车,将站在车前指指点点的师傅一头撞进水沟。
  与丈夫相约一块去学车,是因为惧怕人与人之间不带感情色彩的竞争,不料,掺和情感的竞争也麻烦。在学车进程中,这位先生实在好为人师,对我的车技频频指责,还自称为戴师傅。不过,每次坐丈夫开的车,总是为其担惊受怕,毫无享受之感。我的另一个朋友表现更绝,她坐其夫开的车,每每便在一旁督战,叫着: “当心!刹车!”而且说腿酸难忍,原因是她为丈夫捏一把汗,喊刹车时还非得在脚下使劲,暗自帮丈夫做踏刹车的动作,那是令人感慨的,自己人呵,相伴中有着柔软无尽的琐碎,更有催人泪下的彼此的呵护和亲情。
  驾驭汽车需要经验与勇气的完美统一,然而,我认为更高的境界则是理智与思想以及对人的珍视。我不是个开车好手,但我信奉匀速前行。只因汽车再聪明也仅仅是机器,它不懂在黄昏时,应该体察行人归心似箭的心情;也不明白下雨天要礼让抱着婴孩的母亲,而驾驭汽车者能赋予它这样的好心和智者风度。另外,适当的车速真正符合一个伟大亘古的物理现象:匀速前进,风景无限,车速过快,视野越窄。不仅驾车如此,生活何尝不也被包含在其中?悟到了这一点我十分欣慰,似乎已不枉这一番对汽车的痴迷,以及对生活和人的敬畏之情了。
好客
  自小就有东方人传统的好客倾向,喜欢家里人来人往,而且最好是远途而来的客人,有点神秘,难以捉摸。这种对来客的特殊要求来自于我的一个女伴的经验:她有一大门亲戚,就住在相邻的弄堂里,他们经常趿着拖鞋,套着汗衫不请自到。这样的客人虽然彼此不生分,但也失却了主客间的彬彬有礼,甚至某种期盼和惊喜。
  当然,这已是一种相互烂熟的关系,不存在客来客去的分寸和情致,那两大家人在一块的不分你我,无所顾忌,不知怎的不像是人来客往,倒像是聚众闹腾。
  最难忘的是自己成立家庭后第一次请朋友上门来做客。当时,真是怯生生的,惟恐难以使朋友尽兴。后来才慢慢发现,较客人而言,主人才是一个灵魂性的人物,从某种角度说,还能左右客人在这段时间内的幸福还是痛苦,比如主人热情,客人就倍感温馨;再比如,主人端出什么待客,客人就得用什么,天经地义,别无选择;主人要是盛情留客,客人一时半刻就无法脱身。
  我就做过被盛情挽留的客人,开心温暖中有着感叹和不如意。那是一个单亲家庭,朋友的孩子七八岁。这个小男孩每次总是瞒着他母亲早早拨来电话,听我答话就明知故问地说一句: “你还没出来呵?”有时,他会隔十分钟拨一次,有点等不及了。直到有一次,拨过来没人接了,这才舒出一口气,飞跑到弄堂口来候着。最好玩的是,他会在我抵达后,悄悄地把我的皮包和鞋子藏起来,不让走,一定要保证过不久再去,他才放行哩。其实,客人在时,他也没太多的话,最多是当客人说到他时会倏地抬起头,感激地一笑。他还是孤独,祈盼多一点爱抚。所以每次去这位朋友家我都会多坐一会,唤着这小孩的名字与他说说话。
  我见过最奇特的来客是一位外埠的朋友,她说想喝点我煮的鸡汤,我说欢迎欢迎。结果她上门来时竟像迁移似的提来五口大箱子,满满地堆了半间房子,而且一个个都沉甸甸的,像是装着金银财宝。问下来才知,她要坐中午的航班,为了能从容地品尝鸡汤,只能把行李来回倒腾,省下些时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哦,为了多见朋友一面,舍得不厌其烦地大忙一番。那样的人,即便不开口,也会暖着人心的。
  待客之道中最沮丧的事要数说好要来的客人,突然变卦说不来了。那仿佛是一朵花结了花苞却无法绽放;一个句子有了逗号却无法继续,活活憋在那里。
  我还觉得邀请父母来做客是最温馨的,在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和老人叙叙家常。昔日的一家人分掰成两家人,脑子里想什么就絮絮地说什么,既有一家人的松弛,又有两家人的得体,那是待客的最高境界了。
  不过,如今的潮流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待客往往都在饭馆酒肆,彼此进退自如。但我觉得这也是现代人善于将自己藏起来的一种表现,其实,相熟相知的朋友连相互的家都未拜访过,那个中的感情应该是跛行的,因为惟有上门做客才能更多地看到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人与人的美好往来,包括好客的天性,永远是一种美德,它既是人内心的热情与强大,也是一种软弱,与人共处时,时光流逝飞快,生活会更容易,更舒心。
校园生活
  我常跑校园,小学、中学、大学都去,到了国外也会找学校进门兜一圈,那种急切程度仿佛不仅仅是职业需要,而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一种情结。只可惜从小到大,我的那些母校不是被兼并了就是因故搬迁了。说实话,再回母校已找不到原汁原味的记忆了,连毕业前悄悄镌刻上自己姓名的那堵墙亦被推倒了,这是件伤心的事。
  先生在一所大学当教授,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与校园毗邻而居。那是些令人欢喜的日子,我们常去挤食堂吃大铁锅里煮出的饭菜;在人声鼎沸的大礼堂看电影;或是听合唱队的女生唱歌,那种生活带着一种年轻人的芳香。
  最最美不胜收的是黄昏在校园散步,校园里竖着高高的旗杆,图书馆灯火通明,带着一种上进和朝气。校园内的树往往较公园的树少一些雕琢,我喜欢有几棵粗枝大叶的树;它们也喜欢我,每次我漫步到此地都会飞落几片叶子表示问候。站在校园,总有些神圣的感觉,目光看出去是如此,灵魂中闪过的更是一片非常晶莹剔透的景象。虽说现今的校园生活已不似以往那般纯净,多了许多五花八门的东西,但与尘世相比,仍有一种隔岸相看的纯洁和干净。
  人在校园里待久了,嘴里讲的词汇也常飘着书香:学生、先生一叫,相互间就有些脱俗,也有些闭塞。先生在那儿当博士生导师,我因而沾光做了他不少弟子的师母。我的观点是这种博导当得古董些为好,做学问的人越老越值钱,容易让弟子望而生畏。可先生却老穿着布裤子、运动鞋,装束上多少有点年轻人的浮夸。有一次我撞进书房,却见他比划着胳膊在唱“弯弯的月亮”,后来才知是为校庆排演节目。演出那日据说大礼堂学生观众爆满,这位博导还像模像样地留了不少舞台剧照。又过了一阵,我在同仁相聚联欢时看见北大教授曹文轩载歌载舞,这才释然;人在校园,即便有几根白发,心中仍会存有些激动不安的语言,外人难以读懂,也不必去读懂。
  校园生活是一种经历,那种经历带来的最大财富是有一大拨同学。一个同学抵十个熟人。人与人彼此一称同学,心胸便敞开许多。一道成长,一道求知,同一个起点,这就形成了铁定的好感和亲近。人往往可以不记别的情,可却不由自主地念及同学之情。我参加过的几次同学相聚,无不带着那种让人心软的情绪:真切的问候,细细的追索,美好之中又带着清高和矜持,不似别的社交场合的人物关系,乱糟糟地夹裹着私下交易。
  我常对女儿说,将来我要送你去住校园,睡硬板床,吃大食堂的粗茶淡饭,到图书室去抢占座位读书到深夜。去那儿并不仅仅为了文凭,而是去过真正的校园生活,那是一种美好的年轻人的经历,带有一种特别明媚的光泽。这种光泽会零星地存在着,不论多久,蓦然回首,它仍在闪烁。在它闪烁光芒的那一刻,人都会发觉自己被轻轻地触动着,因为曾有过的纯洁其实是生活中最美丽也是最精髓的东西,它将留在心底直至永恒。
香格里拉并不遥远
  对于地处滇西北的迪庆香格里拉,我梦萦魂牵。当然,我对所有美名传天下的地方都存有着难以遏止的心动。在我的观念中,最为理想的生活模式就该是:写作、旅行;再写作、再旅行。套用一句老话,即为:假如我不在家,那我一定是在旅行;假如我不在家,又没在旅行,那我肯定是在去旅行的路上……
  “香格里拉”在当地藏语中意谓:心中的日月。我认为它那最奥秘神奇的好看之处,在于天然的瞬息万变。我们几乎在一天之内“走”过了世上所有的季节:一会儿是芳草青青的金沙江畔,一会儿便到了冰雪皑皑的雪山峡谷;先是广袤无际的千里草原,后是密林之中的粉白色民居;隔了一条河,翻过一座山,就是另一种民族风情了,人们的服饰,村落的布局,甚至牧羊女的山歌都变了,是簇新的韵味了。
  在穿行香格里拉大峡谷群时,我几乎成为一个沉默的人,只顾凝望着近处碧绿的草甸,那分布着的秀美旖旎的兰花、龙胆、百合;远处则是一派雪域高原的壮丽,洁白痴情的雪峰,映衬着湛蓝的湖泊。这奇异的美景让人叹息、发呆,一时难分天上人间。
  置身于纵横的河谷、灵秀的山川中,时时能感受到心灵的憩息。在现代都市忙碌而躁动的生活里过久了,跑到这雪峰群山脚下,亲近着大自然,倾听大地松涛的声息无异于精神上的吸氧。博大的自然具有难以抗拒的感召力,久久地面对它,倏地,心里像点起了灯,仿佛有亮光摇曳,教人心生感动。在那一刻,质朴而安静地思忖着该如何活着,如何与他人相处,如何对待爱情,定会较往日通达些许。
  慓悍、旷达的康巴汉子也可属于香格里拉一道出彩的人文景观,他们活跃于牧区、丛林、高原,策马奔驰,辛勤劳作。这些汉子带有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骄傲、骁勇、勤劳、神秘,眼里闪着不被驯服的勃勃生气,犹如雪山般的尊严。
  香格里拉的民歌多如繁星,大都是质朴而又单纯的,带有天然的游牧民族的生活气息,记得曾有个叫旺堆的年轻的康巴汉子,他为我们唱过一首又一首当地民歌,却不说一句与歌唱无关的话。他穿着金绒藏靴,头戴金边帽,身着氆氇制成的楚巴,配以银刀、护身符,是个本性赤诚、纯洁,用歌声诠释心灵的康巴汉子。
  他深情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歌,大意是有个少年爱上了一个少女,他经常站在雪山脚下低声吟唤她的名字,而从未在她面前有过示爱的表达,终于有一天,不知情的少女离他而去。那是一支带给人永久叹息伤感的歌,阴错阳差被辜负的爱情,伤痛与无奈,久远而茫然。那真挚中带有悲凉意味的情感,听来真是让人感觉一唱三叹,恍如隔世,这刻骨铭心的爱,这天老地荒不变心的钟情,朴实动人的心跳果真存在?
  旺堆的另一首歌更为永恒、绵长,叫做:香格里拉并不遥远。歌声格外衷情、淳厚,那是歌唱他的家乡,赞美那至纯的爱,那人神共拥的山水湖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意境。这古老的至善至真的理想熠熠生辉;香格里拉并不遥远,因为那至高的境界正是人们内心的声音,它是我们的梦想。
  我从迪庆香格里拉带回若干歌带,留着身心疲惫时倾听这纯净明澈的歌。可惜,后来我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它们了,也许它们遗失在归途中,也许被湮没于杂芜的物件里,我们痛失了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幸好,它们时时在我记忆中闪烁。
  就在此刻,我写着香格里拉并不遥远时,分明看见了它的光泽。它是我们心中的日月,滋润、慰藉着现代人容易干涸的心灵。
孤独纪念日
  有人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重活一次。说实在的。我欣赏这句话,并且常常会在我的那个“孤独纪念日”里重温当时的心境。
  那件事始于一场闹剧。在校园里,这一类稀奇古怪的闹剧常演常新,比如某女生的眼镜盒找不到了,最后发现被人扔在垃圾箱里;或是某男生充当好汉从高处跳下,结果磕掉了半颗门牙。而这一次,事态更严重些,是黑板上出现一幅粉笔画,画了些穿裙子的小人,都长着猪头,边上还配着嘲讽女生没头没脑的话。
  这绝对是触犯众怒的。一时间,女生堆里开始声讨男生。其中有个姓史的女生,长得人高马大,听说她常常要揍那些看不顺眼的男生;有一次还将两个小痞子的衣领揪住,然后提起来,反正,挺女权的。这位女中豪杰提议在黑板上改画男生长猪头,以示女生不好惹。一时间,应者如云。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说“不”的,我说这么做无非是给校园增加一出闹剧,还不如暗中学几手男生的开拓性思维。我说到这儿,史同学已经气得五官错位,两只铃铛似的眼里仿佛飞出无数发炮弹。
  从那天起,我被神秘地晾在一边。据说史同学背地里给我定了个“叛徒罪”,并逐个找跟我有交往的同学说悄悄话。
  独自穿行在校园里,那是一种人群中的孤独。我只得为自己订了个“孤独纪念日”,一个人咬紧牙关对付孤独。那种害怕被众人舍弃的心情常常在梦中出现。我的感觉糟透了,仿佛原来走的是美好明净的大路,莫名其妙地误入险象环生的崎岖小道。
  我开始留意书刊中关于战胜孤独的办法,有一种方法是深呼吸。我甚至还发明了自己编的“深吸舞”。只是那种舞跳起来得做夸张的吸气动作,有点像垂死挣扎。
  另一种办法是跟邻班的一个女生学的,她很孤独,并说这个世界不公平,但她干脆躲在心灵的阴影中,把世界看成是敌意的。她看见有人笑,就会说:你为什么不想想哭的时候?看见别人穿漂亮的衣服,就认为这无非是让别人看的;她要是撞上谁在唱歌,哪怕是嗓音出众,歌声婉转,她照旧会说:哪有鸟儿的歌声好听。有一次,我的作文得了奖,放学后,她特意一路寻来,说: “你永远比不上莎士比亚!”
  我忽而感到,我永远不要像她那样!我需要友情、爱和人们相互间的携手。于是,我制订了一个计划,每天主动出击,跟一位同学说话,建立外交关系。我没想到,一切都那么顺利,到后来,女同学们交头接耳地竞猜我下一个建交的会是谁。甚至,当我叫到史同学时,她昂着头,大声说:“到!”
  我的孤独纪念日就此告一段落,说实在的,我很感谢它让我体验到孤独的心境,它有点伤人,但却太自然了,那是全人类都会有的感觉,因为人既是社会的人,也是个体的人,于是,孤独常常是一种真实的情怀。只是,高明的人往往能走出它。
  许多年后我才听史同学说,当初她们之所以排队似的与我和好,除了同学之谊,还有就是她们敬重熬得过孤独的人。
  我忽而想起在孤独的日子里倾听风声,在那时渴望着变得完美,以及几近绝望地对友情的祈求,不由喜极而泣:它使我的心灵成熟、净化,并不再害怕孤独,更何况,人与人的相携共进是如此美丽,如此充满契机。
真情岁月
  人们喜欢孩子首先是因为他们不懂设防,称得上是性情中人,而且,孩子往往更能体察人间悲情。前一阵我家养了三只小鸡,取名哆、来、咪,后来来和咪都先后死去。它们死的那天全家都不好受。女儿竟长时间地垂着小脑袋为来和咪悼念;她一整天陪着哆,惟恐它伤心。在她的目光里,人和小鸡都只有一颗心,怎么也不忍看着那颗心发痛、破损。
  还有个孩子被选去演一出电视剧,演到苦戏部分,导演启发她想象那些世间的悲惨:失去父母;最亲密的朋友突遭车祸,等等,导演话未说毕,孩子已大放哀声,而且她被触动得太深,以至于勾着头啼哭不止。结果戏反而无从拍摄。导演抱着孩子又买新衣服又逛游乐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这孩子重绽笑颜。
  据资料显示,有百分之五十的成人难忘童年,依我看远远不止这些。我们其实可以同一切人谈论童年,这是一个永不衰败的话题。每到人们谈及小时候如何羞怯、纤细,如何护着心爱的东西东躲西藏,如何一听宇宙的奥秘就心神摇荡,这时,面容上会升起奇异而柔弱的光彩,唇齿间都会漫出梦的气息。
  有一次我去采访一位女囚,起初两个人对峙着,一问一答。然而一涉及童年生活,她便滔滔不绝。她忆起小时候立过的誓言,它们简单、高贵、清清白白,她就是从那儿出发去寻找幸福的,可是最后她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走向别处,此时封存的记忆纷纷复苏,看着童年的纯洁自我,心中柔肠寸断不由泪光闪动。
  然而,最能体现孩子博爱、真情的还是他们的绘画。我非常欣赏上海儿童想象画艺术中心的孩子们的画。无论是飞禽走兽、精灵、飞船,那些大胆的线条,富于原始美感的绚丽色彩让人叹为观止。我时常在他们的画展里流连忘返,从中倾听到心灵的吟唱,宇宙的声息,以及许多视线永远抵达不到的东西。
  中心的指导老帅周文富是个沉默的人,他的诀窍似乎就是三条:鼓励、鼓励、还是鼓励;充分保持孩子天然的创造能力,由他们奇思怪想,由他们寻摸到真实的渴求,畅通自由地绘画真实的心灵世界。
  我的女儿也在中心学画,我好生收藏着她许多富有才情的画,有一日整理起来,居然有三抽屉之多。那些纸片都是她一边愉快地哼着歌,一边信手画来,她似乎是找到了一个秘密暗道,通过它去讲述孩童时期的深奥和浪漫,忧郁与欲望,它们都是宝贝。
  那些儿童画给成人一种提示,它留有人之初的心灵印记,每个人,不论是硬派还是冷漠,循着它,都能找到最初的真心。
  不久前去母亲家度假,无意中打开旧式的三门五斗橱,居然从中翻到儿时的几件爱物,将它们捏在手心,真是恍如隔世。我开始寻找五斗橱后小时候私自刻下的量身高的记号,它们还在。我原以为永远地抛下了它们,彻底地忘却了,现在它们突然跑出来,还是历历在目,怎能不让人百感交集!
  时过境迁,爱物还是原来的爱物,母亲也还是原来的母亲,闭上双眼就能倾听到她走动时衣裳窸窣作响。然而我们长大了,一路丢失了许多弥足珍贵的爱和真情,渐渐变成尘世之人,谁知有朝一日返身去寻觅,是否还能将它重新拥入怀中……
世上可有欢乐宝贝?
  前些年,我在小朋友送我女儿的贺卡上看到一句赠词:小鸟,你是个欢乐宝贝。
  当时的小鸟真是个天真自在的小人儿,仿佛永远是欢乐的。她常常随着微风穿行在公园里,想着毛毛虫为何那般难看,狗为何摇尾巴。她对自己对他人都很宽容,记得有一次,都夜间十一点了,她睡不着觉,偷偷爬起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咚咚”地灌篮。不但将家人全都吵醒了,还使楼下的邻居惊魂难定。我生气地训了她,她诚恳地接受了,可一张小脸上却是喜滋滋的。事后,她振振有词地说,她在想:这时打篮球是错了,可总比半夜一点再打要好些吧?否则,邻居会以为出鬼了。
  人怀有赤诚的童心,往往是欢乐的。然而单纯的欢乐总是脆弱的。小鸟一天天长大了,她人大心大,开始有了源源不断的烦恼、痛苦:她常常会为堆得老高的、做也做不完的功课叹息;为学校里不相识的校友遇难猝死而伤心;为同伴的闲言碎语而不安。甚至,是一些在外人眼里极小的事件:被代课老师错叫了名字;在食堂买盒饭被高年级学生撞翻了饭盒等等,等等。任何不顺当的枝节都可能摧毁她的欢乐。
  我劝说小鸟,不妨换一种眼光来看生活。功课多,你若无法抗拒,那就暂且将它当成一个关口吧,能度过如此艰难沉重的一段岁月,今后的路就会走得有耐力。至于同伴中不和谐的声音,说得在理的你记在心里,有些不同的声音能够长人见识,知晓原来还有人是这样看待世界的。至于那些无聊的部分,一笑了之。何必去跟无聊纠缠?那会沾上琐细、卑微的尘屑。
  可是,小鸟的脸上频频出现着不安和惶然,我知道,她的心里仍有阴霾,仍充满疑虑。
  欢乐为何不能长久?为何稍纵即逝?那是因为太多太多的缘由。其中之一便是生活的严峻多变,难尽人意。人生活在社会中,几乎每一天都会遭遇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它绝非故事里描述的那样轻巧。有一个故事这么写着:有一只小熊带着一罐蜜糖去祝贺朋友的生日,半路上刮起风,下起雨,小熊滑了一跤,蜜糖全打翻在地。小熊只得将空罐子送给朋友做生日礼物,没料到朋友欢天喜地,因为它酿有吃不完的蜜糖,正缺这么个罐子。显然,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作者的美好愿望,而我们宁愿更多地相信小熊遭风雨时的焦虑,蜜糖打翻后的沮丧以及种种交织着的复杂情感,那才类似我们熟识的生活。
  对于少女来说,刚刚褪却童稚、纯洁的年岁,拉开社会厚重的帷幕,难免会为舞台上纷繁的现实所困扰,她们需要抵御痛苦和不适的勇气,需要寻找处世的方式。
  记不得是哪一天,小鸟告诉我,她找同学交流过了,同学都说她们也有类似的感觉,欢乐常常是来去匆匆。这么一来,她反而安定了,因为这不仅是个人的隐痛,更是我们人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人生中含有不可避免的悲剧意味,而人心则是最敏感、最能体察苦难的。这也是每个人都会有悲伤的缘由。我们能做的,是为世界多创造些美丽,为他人多献出些美意,将自己的人生之路铺设得更美好。另外,不妨保留些赤诚的童心、宽泛的目光。
  少女的生活中有欢乐,也注定交织着无尽的忧伤和痛苦,这就是长大的标志。然而真正的成熟则是不仅能把握人生的方向,同时能够乐观地悟出:忧伤和痛苦就像天气,别看它肆虐横行,但总会过去,一旦心灵达观了,就如太阳出来,光芒万丈的好天气再次降临。欢乐随之而来,暖洋洋地照耀着乐于敞开心扉的人们……
神圣的地方
  我常跑校园,隔些时候不去就有些空落落的。我也不知是因为写校园小说写出了什么职业癖好,还是我就是那种从骨子里就依恋纯净世界的人。
  虽说这些年人们的心情冷了点,学生也不似我们当年那样群情激昂,世故之风吹进校门。然而,学校仍是有着合唱的歌声,有着升旗仪式,有着集体主义和求上进精神的地方。不说别的,相互间叫着学号,称呼对方为同学,那种关系就仿佛脱了俗地干净剔透。
  曾经参加过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拍卖会,似乎是在一个狭长的礼堂中举行的。在一长排桌子上放着孩子们人见人爱的物品:长毛绒玩具,叮当作响的风铃,还有崭新的铅笔盒,甚至还有女孩的漂亮头饰。这些东西聚在一起,真像个小型博览会。有几个孩子在高声叫卖,也有人买,但大多数是看客,他们围在卖品边窃窃私语,点点戳戳。
  “请买这头饰吧。”有个小女孩扯扯我的袖子, “它很美,太阳一照会发光的。”
  我问:“多少钱呢?”
  “两块钱!”她说,“请买下它吧!”
  我禁不住买下了。因为并不贵,何况那女孩露出央求的目光令我动心。
  “谢谢!”小女孩把头饰交给我, “等它旧了之后,用牙膏擦一擦就会又闪亮的。”
  我转身要走,忽见女孩把两块钱投进一个箱子,那个箱子上写着:为张敏同学献爱心。
  我问谁叫张敏,女孩告诉我,张敏是她们班的同学,身患重病,所以大家就想办一个拍卖会把所得的钱捐给张敏。
  “那些东西,”女孩指指拍卖桌上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是我们带来的。”
  原来,那是孩子们捐献的爱物,他们守在自己的爱物边,是想郑重地把爱物托付给买者。
  “这个头饰是你捐献的?”我问女孩。
  她羞涩地点点头。
  后来,从另一个男孩子那里,我了解到,拍卖会有一条规定:凡不成交的物品都归还原主。也就是说,女孩假若不哀求买主买下头饰的话,拍卖会一结束,她可以重新获得心爱的头饰。
  我想把买下的头饰送给女孩,因为那美丽的头饰戴在她头上才会更有光彩。可她却拒绝了,还像受惊的小鹿似的跑开去。因为在她天真幼小的心中,只有奉献得彻底,才是神圣而骄傲的。
芭蕾与孩子
  对古典芭蕾,我一直怀有孩童式的仰慕,而且我认为它很适合孩子去欣赏,因为它有纯净的剧情,对爱和情感的善意信任,以及恒久的理性思考,人类肢体的绝伦的感官美,还有就是通过艺术化的足尖舞焕发的扣人心弦的魄力。
  孩子有天然的艺术直觉,记得女儿五岁那年,我曾在一个风雪之夜带她去看《吉赛尔》,她被其中那哀婉的忧郁剧情所打动,深深地沉浸在那精致的抒情当中,目不转睛,直到剧终。回到家后她还念念不忘那一群少女幽灵以及英俊的青年伯爵阿尔布莱特。我关注着她神采飞扬的眼神,为她那小小的灵魂里飞进一些优雅和诗意而庆幸:与艺术相伴的人,即使在傻坐发呆的时候,心情忧郁、恐惧灰心的时候,仍然拥有深爱神往的美丽境界。
  尔后的情景却有些每况愈下,近两年来每次带女儿去看芭蕾、观演出,她常常会在其间打哈欠,或是悄悄地点着小脑袋打瞌睡。我便轻轻地推着她,提示她饱饱地汲取艺术精华,将美的一幕看在眼里,烂熟于心。每逢这时,她会歉然一笑,说: “妈,我做功课做得累死了!”我何尝不知这个缘由呢,心里疼惜孩子被繁重的学业拖累,又生怕心爱的女儿还未接受良好的艺术启蒙,她的孩童时代就已飞驰而去。
  前不久带女儿去观看尼娜·安娜尼雅什维莉及世界明星芭蕾精品专场,那是一场顶尖水准的演出,它显示了每一位演员的令人惊叹的艺术造诣:尼娜在《天鹅湖》片断中诠释了忧郁凄美的情致,她的大跳、高度、完美的柔韧性中无不带着神秘的气质,那称得上是艺术最完美迷人的境界;而茵娜·彼得罗娃饰演的吉赛尔,飘逸轻盈得如同漂浮在水面上,仿佛那是灵魂在飞舞,充满精神之美;《海侠》双人舞跳得堪称技艺精湛,仿佛能够让观者体察到血管中梦想翱翔的血液在潺潺流动。 《根萨诺的花季》则凝炼典雅,饱含深意,萦绕于人心,挥之不去。然而,我最爱的小孩却熟睡在扣人心弦的演出中,我轻轻地晃晃她,巴望她能醒来,然而她却是疲倦得睁不开眼睛。在孩子的生活中充满了没完没了的纸上劳作,太多的死记硬背,它们耗费了孩子的浪漫天性以及对创造奇迹的渴求,每当我想到此,心里只有无声的叹息!
  车快开到家了,小孩才惊醒过来,她不安地转着头,询问漏看的内容,脸上带着无限惋惜!我想关键不在于少看半场经典芭蕾,而在于如果我们把孩子束缚在分数、作业之中,那他们很可能会变得缺乏远见,视线只囿于鼻尖下的那点东西;而事实上,许多人是一出发就忘掉了初衷:每个人在课堂上学到的那些知识远远抵不上从社会、人生、生活上所获取的新知和必要的技能、经验。更何况,尽管寻求幸福的途径有万条,但惟有一个人拥有仁慈、安详的心,幸福才会与之结缘,而艺术则永远是吹拂人心的春风
  上周收到旅居国外的朋友来电,说在假期中她的小孩被校方请去补习。这种消息太糟了,容易使人失望得脊梁骨发凉,好在后来终于听明白,在当地,校方督促孩子补习的只有艺术类的课程。我想这可能因为在这务实、匆忙的世界里,艺术给人带来的美、优雅以及力量是如此弥足珍贵。它能唤醒孩子的天赋,使他们凝视世界时看到阳光和鲜花,甚至人性的光辉,生活之本质……
瓦尔岱之夜(1)
  稍早些时候,我并不对瓦尔岱抱有多少期待,上海作家代表团从莫斯科驱车前往圣彼得堡,中途将在瓦尔岱这个多湖的地方宿一夜,那小城有两万来人口,名不见经传,甚至,没有中文译名。我以为对于一个游历过许多美名传天下的地方的人,它也许只是旅途中匆匆掠过的一个逗号。
  车抵瓦尔岱时,已是午后,翻过一座山冈,远眺瓦尔岱湖,不由“哦”地叫出声来:这既是对美景的惊呼,也是灵魂深处的巨大会意。我从未见过如此明澈、静谧的湖光,如同一个忧愁女孩的美目,毫无秽气,真情高贵,使人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动,一遍遍深情凝望。它让我意识到,真正的美景是富有圣洁的意味的,它摄人心魄,使人倏地产生想流泪的感觉,仿佛恋爱,心都软了。如果让我用词汇来概括瓦尔岱湖的景色无非就是:湖光、水色、湖畔木屋、草木倒映,而它真正的灵性却是难以言传的,只有恋上它的人才能谙知其中那熟稔的美妙,因为那些美牵动了我内心的所要,与之暗暗默契。我真想守着它,从黄昏到黑夜,从无风的时候到有风的时候。
  力荐我们去瓦尔岱的是俄罗斯作家协会的奥立格先生,他把车开得心急火燎。坐他的车,有时会找到乘飞机时的颠簸感觉。他说有一年与一位长者路过瓦尔岱,也是在翻过这道山冈时,长者突然说了一句: “如果将来能老死在这儿,该多幸福。”后来,奥立格先生便在湖畔买下一座小屋,因为那种能够抵达极致的宁静,美丽,令人乐于将来永久长眠于此的地方已越来越稀少。
  奥立格先生并非在许多小说中出现的那种慓悍、贪杯、说话大包大揽的俄罗斯大汉,而是身材匀称、有点谨慎又有点风趣、认真生活的中年人,同时还是一个爱过不知多少女子但情感依然炽热、单纯的人,秉性中充满俄罗斯人浪漫、凛然的气质。他多次独自担纲接待中国作家们的任务,曾创下过这样的记录:为了送一个作家去采风,竟开着车一口气长驱一千五百公里;还有一次,接待一个四人团队,谁知其中一个会俄语的签证没出,只来了三个既不会俄语也不懂英语的,尽管如此,奥立格照样与大家打着手势聊天,有时一下子谈三小时,据说彼此相谈甚欢。
  至于瓦尔岱一带的生活,节奏缓慢,仿佛一幅凝固了的过去时代的图景:星期天的大街中央,成群的狗在那儿厮打;有醉汉扶着旧墙软着膝盖走路;小贩们上午十来点钟开始设摊,不慌不忙地顶着太阳歇着,待到下午一点就倒腾收摊的事了,他们理直气壮,不愿因为赚钱搅乱休假和悠闲松散的日常生活方式。
  三三两两的小孩们在街区里蹓跶,相比于中国的小孩,他们的课业负担要轻一点。俄罗斯的卫生部门多次出面干涉,不允许教育部门给予小孩过多的学习负担,因为这不利于儿童的身心健康。然而这些大眼睛、黄头发的小孩未必人人都幸福,在他们的父母里,有些是酗酒成性的,三十多岁的人心脏因喝酒喝得衰老得如同七十岁的老人,他们借酒浇愁,颓废潦倒,顾不上悉心呵护小孩。
  有个长着忧伤眼睛的瓦尔岱小姑娘,看见我们买水果就走近来,偏着脸守在一边,我们给了她一些水果,她接受了,飞快地跑过去分给同伴。待我们离开时,她跟在后面,小声问: “你们住在哪里呵?”她对陌生人不加戒备,充满好感。她的淳朴、忧郁使我感动,那清澈的眼神里分明闪动着瓦尔岱湖水的神圣、纯洁。
  热情的瓦尔岱人与我们欢聚,都半夜一点了,还开始切熏肠,拉桌子,摆上面包和酸黄瓜,斟酒吟诗,唱歌聊天。当地的女子叶莲娜说,她相信在瓦尔岱的星空下许一个美好的有关爱情的心愿是非常有诗意的。这个年轻的女子在爱情方面遭遇过坎坷,但仍然对爱情怀有憧憬和宽容之心,她说两个应该相爱的人不爱了,没有爱情却仍有友情,如有了友情,哪一天说不定又变成了爱情。那种对爱情、对未来不灭的希望使人相信,能给予人们真正幸福的是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热忱。
瓦尔岱之夜(2)
  有个当地人预言,说如果我在瓦尔岱住上三个月,说不定能写出一本惊世之作。谁知道呢,与什么惊世之作相比,或许更值得看重的是心灵中充盈安详质朴的情感,以及永恒的信仰。
  我想记住瓦尔岱的星空,匆匆写出此文,就是为了不让繁复的日常生活遮挡它的光芒,在我的本意中,应该记住它给予我的感动,至少五十年。
人若有情
  我的一位朋友常念叨说,对于一个女孩最大的福分并不是出众的容貌或飞来的白马王子,而在于拥有一位慈爱的母亲。
  朋友家有三千金,她们的母亲是个主治医生,她优雅纤弱,充满仁慈,她鼓励女儿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愿;她在院子里栽了三棵树,以三个孩子的名字命名;在她们胆怯和孤独时她给她们唱歌。三个女儿无一例外都以为母亲最爱自己,就因为她的鼓励总是那么及时。
  有一天,她们失去了最爱的母亲。可她们家并没有传出那种死了人的悲惨哭喊,特别是三姐妹,她们默默地协助父亲料理了后事,显得十分理智。直到有一天父亲出差去了,姐妹三个才抱头痛哭了一场,因为她们怕父亲伤心。那种为亲人着想的秉性是她们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
  这是母亲留给她们的最贵重的遗物——爱和仁慈。
  母亲的爱有时还能创造奇迹。我认识一位容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女孩,爱写诗,有点林黛玉式的。就在花季时节,女孩遇上些刺激,突然疯了。她目光呆滞,与亲人们反目为仇,几乎所有的人都摇着头遗弃了她,惟有她的母亲不肯放弃一线希望。她细心呵护,一连数年,头上的白发一片片地长出。终于有一天,她的女儿开始明白事理,突然开口说了声“谢谢妈妈”。她的母亲一听此话,眼泪夺眶而出。
  世上最珍爱我们的往往就是母亲,母女间有着息息相通的纽带。由于过于相知,因为母亲爱女心切,也因为女孩成长期的迷惘,生活中不时有些母女纠纷。记得中学时,我也时常违抗母亲,甚至觉得她的话有点过时,相比之下还是朋友更可亲。为此母女便话不投机,时常不欢而散。直到有一天,我在朋友那儿碰了壁,才体察到母亲的用心良苦。母亲的厚道还在于每当我不走运时,她总说:“只要身体好就行,你还可以再开始。”听了这句话,我就心安了。就如一个行路人,踏踏实实地赶路,因为我无论多晚赶到,母亲都会开亮灯等候着我。
  直到如今,我自己已是一个母亲了,可遇上大事小事,我都不由自主地打电话给母亲。有时母亲外出了,一整天都不在,我会坐立不安。这时,若拨通一个电话,听到母亲安详地说一声: “喂。”知她平安,我会深深地感谢生活,心里有那份爱和亲情,一生足矣。
  我另一位女友,前不久失去了慈母,当时她简直昏了头,看见母亲的照片就要转过去,不敢对视;追悼会上她扑上去恸哭,试图牵住母亲的手不让其离去。但是如今她已从万丈深渊的痛苦中走出。她说以前怕走黑暗的夜路,而现在不怕了,因为走在黑夜里会感觉母亲就在身边,母亲留下的力量无所不在。
  母亲的爱、亲人的爱就像一块永不融化的蜜糖,它们存在心底,只要轻轻地碰碰,就会泛出芬芳。时过境迁,许多事都会淡忘、消逝,惟有这块蜜可以受用终身。
中医情结
  近年来难得跑一趟医院,即便患病也是走一条偷懒的捷径:翻看丈夫的病历卡,查证吃何种药物最为见效。丈夫是个身体一有不适就直奔医院,将自己托付给医生的人,所以他的病历卡厚厚的一叠,史料似的,读来常常觉得像在做研究常见病的案头工作。一般说来,我总是从中选出几味中药,配齐后服下。这种用中药自我拯救的滋味特别精彩,带点祖传的中国式的扬眉吐气,仿佛生死都由自己握于掌心。
  对中医那种割舍不掉的好感源于童年,那时,小小的头颅里有较多的救人思想,幻想有朝一日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或是成为像扁鹊那样的神医。最难忘的是小时候弟弟患哮喘,多方求医均不见效,后来经人介绍求到一位江湖郎中的门下。记得那郎中的外表、装束就像写着“传统”二字:穿灰布衫,手捻及胸的长须,言必谈虚实、阴阳、寒热,他给的药方也是神神道道的,什么隔年生的蛤蟆、晒成干的蜈蚣、霜打三遍的北瓜,还须用不落地的露水做药引。奇怪的是,弟弟服下这稀奇的药,先是病症加重,折腾了一阵,所有的病症突然消失。我由此认定,中医有许多难以言传的玄妙,那位郎中虽散于乡野民间,医道中却根植着含蓄、内敛的中医法宝,甚至某种仙气,否则何以让药力埋伏体内,出奇制胜。
  成年后,一度对中医有所疏淡。原因之一是西医中条条框框多,铁定的严谨,诊病、治疗无不带着科学的烙印,即便遇上医术平平的医生,仰仗着那些条文也能将病治愈。而中医却在各方面显得宽容、广泛,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医师的天赋与悟性。有几次去看中医,撞见的都是庸医,他们草草地观过舌苔、察脉象时心不在焉,随后便反问:以前患此病吃何种药?听得人心里冒火,却不得不如实相告,生怕其开出更差劲的药方。倒是在国外旅行时,远远地看到某处有中医诊所,心里会倏地一动,想念起中医那特定的情致,像甘草那样的人味以及它的种种充满东方辩证法的医道。联想到近年来,不断有海外的朋友回来看中医。我想,除了中医自有魅力,或许它还能承担起国人思乡或其他的感情需要,中医毕竟汲取着我们脚下这块大地的某种精华、神力。
  前一阵,有友人送我一大套中医学的理论书,闲时读读,深深浅浅地感受到这一门学科对当代人保证生命质量有无限大的潜力。在电视里看到有不少外国人也在潜心研究此道,不由心里发急:中医在中国这块地盘上算得上是根正苗红,倘若国人中不冒出些中医天才、当代华佗,不创出些令世人瞩目的业绩,实在是冤哉。
  平心而论,这些年也撞见过中医高手。有一次去看中医,不料只有个年轻的医师端坐在那儿,一般说来,中医师总是越老越吃香,这方面类似于古董的标准。在我的经验中,老医师往往熟读过《医经》、 《黄帝内经》什么的,观百病、知人心,视诊时叩、听、切等手段也老辣。不过,我迟疑片刻后还是请那年轻人诊病,此人开出七帖药,配料十分简单,有点土法上马的意思。我拎回那七帖药,一天一帖,一边服用一边在心里打问号,服到第六帖,病症依旧,我就打算将那最后一帖弃之了事,后来转念一想,且吃了这第七帖药,以便彻底证实那是一个庸医。谁料服下这帖药,病症立马痊愈,真正的药到病除。
  自那次起,提及中医都会怀有一种体己的感觉,平平淡淡中带着一种热心热肺的归属感,或许,那就是萦绕在心的中医情结吧。
过去
  大凡健在的人都拥有过去、现在、未来。穷也好,富也好,在这一点上绝对公平。所谓现在,往往是紧握于手的,正在进行的那一刻;所谓未来,则是要靠放眼望去,它常常离我们甚远,在凡人们视线难以抵达的地方;而过去则是最为贴心的,它深藏于人心,宛如树的年轮,在心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珍藏着的“过去”大都与童年有关,这也许是一种职业病。我经常会翻出童年时的旧照,看看那些倒挂眉毛,露出粗笨的小腿的幼稚样子。还有在照片里齐刷刷站成一排的童年朋友,眼神里有着害怕,也有着特别想要的东西。不知他们后来寻没寻到梦想要的那样的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往往会感觉,人活一世是多么少呵,于是,就有了“重温过去无异于重活一次”的说法。我总想,何必奢求“重活”呢,能在“过去”中看明人的来历,看清自己是有个怎样的人生开始,再沉思默想片刻,足矣。
  近来去青浦朱家角老街走了一趟,踏上那质朴的石板,看着那沿街伸出来的店子的格局,童年时代最熟稔的生活倏地复苏了。
  特别是那家酱油店,高大的柜台,黑沉沉的木质柜面,店堂里泛出一种木桶酿造的甜酱味,站在那儿零拷一点辣酱、米醋,真是恍如隔世,仿佛耳畔还响着妈妈亲切的声音,她叫着我的小名,叮嘱我不要贪玩,拷完醋快回家。
  那条老街所有的景致都写着:过去,过去,过去,简直勾人心魄。最难忘的是那条老街上有一个卖粽子的小店,售出的粽子都是店主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只一只裹出来的。那老太太是典型的江南老人。稀朗的头发梳理得好好的,左边一半,右边一半,紧贴头皮。衣饰干净合体,手脚轻便,是那种吃得清淡,睡硬硬的木板大床的老人,穷而坚强。她快乐而勤勉地活着,不见半点疲顿。人们见了她便会记住她,而忘却那些比她年轻比她完美的人。
  在我的童年里也有一个温暖人心的老太太,也是青浦朱家角一带的人。似乎叫石榴, “榴”是“留”的谐音。她的耳垂上有两个硕大的金耳环,晃悠晃悠,令人很想伸过手去轻拉一拉。老太太有一颗慈心,她对每个小孩都那么温和,那么珍视,那其实是最好的恩惠,她让小孩瞥见,世上确有仁爱和宽容。我还记得她对我说过, “你还小呵,做什么想做的事都来得及呵!”那是一个拥有丰厚“过去”的老人的赠言,直至今天,我做成一件有难度的事,还会这么想:果真,还来得及……
  前一阵,看到有记者采访世界各地的儿童,问他们未来会是怎样的,谁想小孩的回答是那么灰色,他们的视线里都是疾病、失业、战争,以及一些因为羡慕别人钱财而沦为盗匪的人。这些小孩有太少的“过去”,他们心里没有根底呵,他们看到了一些负面的东西,再加上人天性中的忧郁,所以他们的梦里缺乏亮色。
  有“过去”的人有时就像经过风雨的树,每一次风雨都催着他把根扎得更深广些。给儿童多一点见识,多领悟人类的精神之花吧,这也是我们对未来的最好馈赠。
  每次徜徉于“过去”中,都会感觉过去像一个坑,让你想着想着就慢慢地陷进去了,变恍惚了;可一旦走出“过去”,又会感觉过去像一座宝库,让你会看重“现在”,更何况,美好的“现在”又会飞快地变为丰富的让人难以释怀的过去。
叛逆之痛
  身处花季时,我是个向往自由的人,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喜欢一个人久久地看天空,喜欢假日里骑着旧自行车闯一条陌生的线路……但最爱的是泡在女伴家里聊天,从傍晚到天黑。
  而把这一切称之为“散漫”,决计改变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有点守旧,太讲规矩,与天下的母亲一样,她是个很实际的人。
  母亲总在我凝神遐想时差我做家务事,常常在我打算冒险时警告我几句,最难堪的是我在女伴家谈兴正浓时,她会站在楼下喊我的名字,催我回家。有几次我想蒙混过关,躲在女伴家不应声,她会仰着头执拗地叫下去,仿佛那炯炯目光能穿透厚厚的砖墙,看清我所有的劣迹。
  我自然是心生叛逆,偷偷地起草过给母亲的抗议信,在日记里写过独立宣言,甚至,还向女伴哭诉过内心那种苦恼。
  女伴静静地听着,突然问:“你妈妈是否为你挑食生气,再三要你吃不爱吃的菜?”
  “是啊!”我说,“她爱管头管脚。”
  女伴又问: “下雨天你懒得带伞,结果淋了雨,你妈大骂你一顿?”
  “就是呀!”我说,“她过于严厉了。”
  女伴顿了顿,说:“你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把头扭过去,而你妈却让你学会克制自己。还有,她要求你字要写得好;要按时入睡;要走路时不驼背;待亲戚要热情……”
  “你全知道了?”我说, “我整天就听她唠叨这些!”
  女伴一时间低头无语。
  中学毕业前夕,我和母亲又为了一些小事争执起来。那种母女摩擦是当时最真实的生活。我跑到女伴家告诉她,自己心灰意懒,现在只要有地方肯收留我,我拔腿就走。
  女伴惊讶地看着我,说她母亲以前也是个严母,她从十二岁起就开始跟母亲顶嘴,母女之争从未结束过,直到有一年,她的母亲患了绝症。
  她母亲患的是一种奇怪的浮肿病,像有人在其身体里吹气,浑身都肿胀开来,最后,她的头肿得像个灯笼,眼睛都睁不开了。在临终前,她拉着女儿的手哭了,说她之所以这么严格地管教孩子,是为了让孩子优秀起来,长大后远离别人的指责。
  女伴流着泪说,如果有机会重当一次女儿的话,她会选择另一种方式,即使是叛逆,也是温和的、理智的。因为母亲永远是一生中血脉相承的、最亲近的人,她为自己的过分而心痛。
  从此,我再没抱怨有个爱管教我的母亲,遇上母女分歧时,也不再母亲说往南我偏向北,而是潇洒地想:这不过是暂时的,比起母女之爱,它实在微不足道。
  直到我真正长大后,母亲才宽容起来。现在,只要听到亲友们说我的好话,她总是骄傲地说:我女儿从小就很优秀,仿佛我天生就有惜时如金的好习惯;天生就做事认真,待人和蔼,写字一笔一画……
  母亲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相信,天下母亲那不朽的苦心。可要真正接受这一点,非要历遍成长的过程:包括失去与获得,包括叛逆时的痛楚感觉……
时光是一帖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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