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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

作者:伊坂幸太郎(日)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国外
大小:0KB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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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序】

  如果是肚子饿而抢劫水果店的艺术家,或许还可以理直气壮一些,但我却是手持模型枪,守在书店外头把风。不知是因为时值夜晚,还是因为脑袋一团混乱,我并没有罪恶感;硬要说的话,对我父母亲是有点内疚。我的双亲经营一家小鞋店,由于低价策略的量贩店在附近开张,鞋店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他们却让我升大学,还愿意为独居的我支付生活费。如果他们责备我“送你上大学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的”,我也只能谢罪说:“是,你们说的一点都没错。”
  这是一家位于狭窄县道沿线的小书店。
  过了晚上十点,尽管国道就在附近,四下却是一片阴暗,也没有车声,周围只有几栋旧民宅零星散布,完全不见行人踪影。
  竖立在书店停车场旁的招牌并不醒目,等间隔排列的路灯又每一座都很老旧,或许因为如此,薄云覆盖的夜空中朦胧晕渗而出的月光反倒显得明亮。
  其实没下雨,整个城镇却显得一片阴湿,湿漉漉地沉在夜里。每一栋民宅看上去都黑黝黝的,仿佛里头的居民全进入了梦乡。
  书店外墙是杀风景的裸露水泥壁面,当然不可能有热闹的装饰霓虹灯。
  这应该是一家年代久远的自营书店,规模不大,一定是靠白天卖漫画给附近的小孩,晚上卖色情杂志给开车前来的年轻人,才能够勉强维持经营吧。是一家现在已经相当罕见、感觉与布掸子十分相衬的书店。
  我们抵达的时间恰好是打烊前,停车场里的车子接二连三开走,最后只剩一辆老旧的白色轿车,大概是书店店员的吧。
  我们特意选在快打烊的时候过来,因为我们不是来买书的。
  我一边斜眼盯着店面入口,穿过建筑物侧面与砖墙之间的隙缝,绕到书店后方。墙间宽度虽不至于无法伸展手脚,顶多也只能容一人通过。店内灯光从嵌在后门上的玻璃小窗透出来。
  我站在这扇门前。木质纹路的门板,门把是银色的,玻璃小窗的位置正对着我脸部的高度。那是一块雾面玻璃,我只能像从混浊的海面窥看水中似地确认店内的状况。
  砖墙旁有一株不知名的树,修长而低垂的树枝朝着我伸展,枝丫弯曲的角度仿佛正打算从上方袭击而来,也像是在对我发出恫吓。
  一旁摆着空调室外机和塑胶水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灰尘与小便的气味。
  得把模型枪拿高才行——我突然想到,连忙将手里的模型枪凑近窗玻璃。
  地面在晃。本来以为是地震,但根本没事,只是我的腿在抖罢了。
  真窝囊。我感到一阵悲哀。
  我哼起巴布·狄伦(注:巴布·狄伦(Bob Dylan,一九四一——),美国歌手、诗人、作曲家。美国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影响当代文化甚巨。)的歌。
  “你要做的事很简单。”河崎是这么说的。
  的确不复杂。说真的,一点技术性也没有,谁都办得到。
  拿着模型枪、站在书店后斗,如此而已:唱十遍巴布·狄伦的《随风而逝(Blowin'In The Wind)》,如此而已;每唱完两遍,就踹门,如此而已。
  “真正动手抢劫店家的人是我,你只要顾好别让店员从后门逃走就行了。”河崎说:“悲剧总是从后门发生。”
  而这位河崎已经冲进即将打烊的书店,抢劫《广辞苑》(注:《广辞苑》,岩波书店出版的中型辞典,是日本最有名的国语辞典之一。)去了。
  店内传来声响,我吓了一跳,右脚一退,鞋子踩上了杂草。踏着泥土的触感很恶心,我起了鸡皮疙瘩。
  风并不太冷,刚从关东搬来的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东北的四月应该还很冷,想不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说,明明不冷,我却在发抖。仰头望天,云朵已近完全遮蔽了月亮。
  我握紧模型枪,一面踢门,一面回想起刚搬来的那一天。那不过是短短两天前的事。


  【现在 1】

  两天前,刚搬到这个镇上的我,首先遇到猫,接着遇到了河崎。
  一按下公寓的门铃,便响起“叮”的轻快声响;接着放开手指,响起的是“咚——”的长长尾音。
  刚进入四月,距离樱花绽放的时节似乎尚早,公寓入口处的独株樱树依然光秃秃的,甚至有种堂而皇之的裸女气势。
  我是上午搭新干线来的,坐上公车到了公寓,开始将送达的行李一件件拖进房间,忙着忙着转眼便到了太阳西沉时分。
  这栋二层公寓是屋龄十五年的木造房屋,或许因为外墙才刚重新粉刷过,在我看来就像新落成的一样。
  建筑物正中央是一道楼梯,每一层楼的楼梯左右侧皆有两户,一层共四户;换言之,这是一栋全部只有八户的小公寓。可能是四这个数字不吉祥的迷信依然根深蒂固,一三号室的旁边是一〇五号室。
  各户的玄关位在从正面大马路无法直接看到的地方,所以很阴暗;虽然凉爽,仍有种潮湿的气味。我眼角瞥见天花板上爬行的蜘蛛,决定当作没看见;墙边成团的灰尘掉落,一样,当作没看见。
  我站在隔壁住户的门前,一边留心端正姿势。要是里面的人出来应门,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将会透过门上的鱼眼窥孔被决定。
  没人应门。门另一头听不见可爱女大学生的应声,也没有粗鲁的巨汉冷冷走来的脚步声。
  邻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若说我没有期待,那是骗人的;若说没有不安,那也是骗人的。
  我的手再次放到门铃上,按了下去。“叮”的跃动声响之后,“咚——”地拖着长音。
  平日的小镇,闲静得犹如无人居住,门铃声被栉比鳞次的民宅墙壁吸了进去。我转头望去。
  搞不好……。我心想。
  搞不好小镇的居民们正待在某处的高台,从上方观察、评论着刚搬来的我;再不然就是,某处正召开攸关全镇居民的重要集会,而唯独我被排除在外。
  明明没那种可能,脑中却掠过这样的不安。我等了一会儿,放弃了。认识邻居这件事就留待下回,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〇五号室。
  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纸箱正等着我,对我施以无言的压力。我不禁觉得,要这堆纸箱从世界上消失,简直就像要军队从美国消失一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我在心里说着泄气话。我想,先消灭的应该会是美军吧。
  我看看座钟,已经过了黄昏四点。
  我决定面对现实,首先打开装音响的纸箱,从里面拿出喇叭和电线,将音响设置在南侧的墙边。一插好插头,马上放音乐来听。
  一个小时之后,猫来了。
  曲子结束的时候,我听见了叫声。铺木地板四坪大房间的另一头,隔着窗外是个小庭院,因为没有围篱隔开,透过庭院可以往来于各个房间。我知道猫应该在那附近,一开始并没放在心上。
  但一会儿之后,那只猫跳上窗框,开始用爪子抓起玻璃来,这我可受不了了。
  我慌忙开窗喝止:“嗳,不要这样。”但猫充耳不闻,轻巧地进到房里来。
  “喂,听话啊。”
  猫的动作非常迅速,很熟悉似地横越房间溜进我刚装上的窗帘里,突地又探出头来,接着钻进房间角落的空袋子里。我想揪住它,跌跌撞撞地越过纸箱伸长了手乱抓。
  那是只毛皮滑顺的猫,漆黑的短毛亮丽有光泽,没戴项圈,长长的尾巴高举朝向天花板,末端却唐突地折曲。
  一直抓不到猫,我厌倦了起来。不管了,要待就随你便吧,到时候伤脑筋的是你。
  我回头重新整理行李,但没想到我一没搭理,猫便开始理起毛来了,动作充满了挑衅意味。这下应该抓得到了吧。我逼近它,正想扑上去,猫却突然跳起来。不知道是口水还是饲料的味道,总之某种像是动物体臭的气味掠过鼻腔。猫不知何时跳进空纸箱里,愉悦地探出头来。
  结果我又花了将近十分钟,总算逮住了它。我从窗户把它放回庭院。猫瞥了我一眼,我提防它又要跳进来,但猫只是一脸冷淡,就这么走掉了。
  “连声招呼也没有唷?”
  生平第一遭的独居生活,值得纪念的第一位访客竟然是只麒麟尾的猫,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到了大概晚上六点,我迟迟无法决定每件行李的定位,决定总之先把不要的纸箱堆到门外,这时我遇见了河崎,他人就杵在那儿。
  一开始我没发现站在身后的他,自顾自哼着巴布·狄伦的〈随风而逝〉。我以为四下无人,还唱得颇大声,所以当背后传来“啊啊!”的声音时,我吓了一大跳,然后,觉得丢脸极了。
  他站在我早些时候按过门铃的一〇三号室前,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大概在找钥匙吧。
  “巴布·狄伦?”他劈头就问。我以僵硬但肯定的语气回答:“巴布·狄伦。随风而逝。”
  他仿佛正亲临一场极重大的场合似地,一脸感动地点点头说:“你搬来啦?”
  “呃、嗯。”
  他个子比我高,肩膀却不怎么宽,人很清瘦,偏短的头发没有分线,有种随兴的氛围。
  “我刚到没多久。”我指着他的房间吞吞吐吐地说:“我刚刚去你门口打过招呼,可是你不在。”趁着还没被指责,先辩解再说。
  或许是晒黑了,他的肌肤呈深褐色,可能是沉迷冲浪或滑雪的那种人吧。
  他全身上下穿了一身黑,黑衬衫搭黑皮裤。
  这身服装要是没搭好,看起来会像个乡下地方的乐团成员,但他穿起来非常称头,可能因为个子够高,看起来很帅气,很适合他。
  我想起一句外国的谚语:“恶魔没有画上的黑。”
  意思似乎是无论再怎么坏的人,还是会有某些良善之处;或者是指,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试着想,这人搞不好是个恶魔,因为这身服装的黑,应该没有画上看到的恶魔那么黑;再者,看在老练的恶魔眼里,才刚搬来举目无亲的大学新生,一定是个上好的猎物。
  “要帮忙吗?”他说。
  “不用了,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说了谎。如果那个房间的状况能够称为“解决得差不多”,那么在世界上发生的争执应该大半都解决完毕了。
  “哦?”他思忖般点了点头,“那到我房间来吧。”
  他的鼻梁很高,嘴巴有点宽,眉毛很浓,一笑嘴角便往上扬。用发雕塑型立起的短发看上去充满活力,恶魔的印象更强烈了。他应该比我年长吧。该怎么回应才好?我犹豫着,一边把手上的纸箱换到另一手拿。
  眼前的他开了口:“啊,对了,”他说:“尾端圆滚滚来过了吧?”
  啊,这一定是恶魔的语言啊!——我心想。

  当然,他的房间格局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厨房和浴室的位置刚好对调,除此之外完全相同。
  “我姓椎名。”我一报上姓名,他便说了声:“真难叫的名字。”然后打从心底觉得拗口似地歪了歪脸。“椎名,椎名,再追加一名——”他歌唱似地说道。
  “那种冷笑话我已经听过一百亿次了。”我露出一脸受够了的表情。
  “一百亿?”
  我说明,就是那种冷笑话有那么无聊的意思。
  “那,这是一百亿纪念。”他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和一瓶红酒,默默地开始拔软木塞,一边很感慨地低喃了一声:“喏,干杯。”接着说:“我叫Kawasaki。”
  “哪个Kawasaki?三划川的川崎,还是河童的河崎(注:日文姓氏‘川崎’舆‘河崎’都念Kawasaki。)?”
  “哪个都可以。”他敷衍地说完便笑了。我推测应该是河崎。没来由地,只是觉得河崎比较适合他。
  “好。”他把杯子递到我面前。我其实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觉得人家递过来的东西就该接下。“干杯。”
  我不习惯酒精,而且我还未成年,不过,我多少也明白酒精恐怕是学生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酒杯。红色的酒液让我有种成熟大人的错觉。
  “呃,是为了什么干杯?”我探问道。
  “为了一百亿呀。”
  “哦……”
  “还有庆祝我们的邂逅。”
  “邂逅……啊。”这个理由还比较能接受,但总觉得毛毛的,“我只是搬过来……而已。”
  “我在等人搬过来。”
  “迟早总会有人搬来的啊。”
  “没想到竟然是个唱巴布·狄伦的男生。”
  “哦……”我只觉得是自己的糗事被揪出来耻笑,忍不住想低下头来。
  两只酒杯一碰,发出轻脆悦耳的声响。红酒的味道比想像中顺口,我松了口气。
  “尾端圆滚滚来过了吧?”他又重复那句话。
  “你刚才也提到过,是在说什么啊?”
  “猫。”
  “哦哦。”我小心不让杯子倒下,谨慎地放到地毯上,“那只猫呀,有啊,来过了。是河崎先生养的猫吗?”
  “不用先生,叫我河崎就好。”
  “是河崎养的猫?”
  “直呼名字,感觉就亲近多了对吧?”河崎说。确实,称呼时略去敬称,距离感一下子便缩短了,不过又不见得距离缩短就是好事。
  “这栋公寓很早就住了个老外,老是用敬语跟人家说话,完全熟络不起来。”
  “哦……”比起同意他的意见,我反而是在“老外”这两个字的发音里听出类似轻蔑的歧视语气,对他多少起了点戒心。
  “那只野猫很可爱吧?尾巴后段像折弯的石楠树枝似的,前端圆滚滚的,所以叫做尾端圆滚滚。”
  “它常来?”
  “你说尾端圆滚滚?”
  “对、对。”我甚至感到某种若不同意他,就没办法继续谈下去的气氛。
  “猫啊,通常会去拜访寂寞的人。”
  “换句话说,它上我那儿去,是因为我寂寞?”
  “你被它看穿了。”河崎面不改色地说道,又补了一句:“黑猫尤其厉害。”
  “说到黑,你不也穿了一身黑?”
  “很像恶魔吧。”他自己也承认。
  “还好啦。”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唷。——再怎么样我也说不出这种话,只好说:“很像只黑狗。”很像是一只鼻子高挺、背脊笔直、威风凛凛的狗。
  “其实,我是死而复生的。”河崎歪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完全是个恶魔对吧?”
  “从死亡复生?”
  “从回天乏术的状态。”
  我开始紧张起来,话题该不会扯到诡异的方向去了吧。“死”或“复活”这些字眼,应该更谨慎说出口才对。
  我环视房间。什么都没有,地上随意摆了一台手提音响,一旁散放着录音带和杂志,靠墙有一面穿衣镜,除了简易的衣橱和电话,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没有报纸、也没有坐垫和靠垫,笼统地说,就是没有生活感。被堆积如山的纸箱占去所有空间的我的房间虽然很糟,他的房间杀风景的程度也相当惊人。要是把我的行李搬一半过来这里,刚好可以平衡吧。
  “你是学生吗?”河崎问。
  “是啊,从后天开始。”
  “那今天呢?”
  “今天?”
  “到后天之前你还不是学生吧。”
  “我今天……?是什么呢……。准、准学生吗?”我给了个平凡的回答,“河崎你呢?也是学生?”
  “我的事不重要啦。”
  我看到房间角落有一张小几,上头摆着手镜和一罐造型发雕,还有电动刮胡刀。我的视线回到河崎身上,他肯定是很讲究外表的人,总觉得散发出一种成熟的氛围。
  “真是太刚好了。”河崎喝了一口酒之后突然说道。
  “刚好?”就算恶魔开心地对自己说“真是太刚好了”,我也不觉得高兴。
  “我正好想做一件事。”
  “想做一件事……。这样啊……”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同性之间的性关系,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正在等一个契机。那件事需要人手帮忙。”
  “呃,我不记得我说过要帮忙……”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低头看着还没喝完的红酒,迟迟无法判断该不该继续喝下去。存在于我的内在的我正低语着:我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我刚才说过,这栋公寓里住了一个老外对吧?”河崎说。
  “你是说那个讲话都用敬语的外国人?”
  “对。他就住在这个房间隔壁的隔壁。”
  “一〇一号室啊。”我在脑中画出公寓的草图。一〇一号室是越过中央楼梯,最靠边的房间。“是哪一国人呢?”
  “老外每个看起来都一样啊。”河崎不知道觉得哪里好笑,张大嘴笑了好一阵子,“不过肯定是从亚洲来的。”
  “亚洲很大耶。”
  “他年纪比你大一点点。”
  “是留学生吗?”
  “应该是。”河崎点点头。
  “你们不大熟?”
  “说熟算熟,说不熟也算不熟。”
  “你说那个外国人怎么了?”
  “恰好是前年的这个时候,他开始常关在房里不大出门了,变得很消沉。”
  “是思乡病发吗?”
  “发生了很多事。”河崎似乎知道原因,看样子却不打算向我说明。
  “这样啊……”“很多”真是个方便的用词。
  “其实之前,他一直和女友住在一起的。”
  “啊,真令人羡慕。”只有这个时候,我是发自真心地当下脱口而出。面对即将展开的大学生活,在我的感觉里,“女友”与“同居”正宛如终极目标之一。“他是因为和女友分手,所以意志消沉吗?”
  “猜对了唷,椎名。”河崎指着我说。
  “那么那位不大出门的外国人怎么了?”
  “我希望他打起精神来,所以想送他一份礼物。”
  “这主意不错。”我嘴上说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好。
  “他一直很想要一本辞典。”
  “辞典?”
  “他平假名跟汉字都看不懂,却想要辞典,很有意思吧?只要有辞典,总会有办法。他是这么想的。”
  “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嘴上说着,但当然一点也不了解。
  “他呀,好像想翻辞典查两个词。一个是‘窝囊废’,他一直以为这是一种水果。”
  “另一个词呢?”
  “‘加油’。他的国家里没有这个词。”
  “是哪个国家啊?”
  “亚洲的某个国家吧。”
  “对哦,你刚刚说过了。”
  我在想差不多该回房了。一方面是,明明坐着,人却累了起来;另一方面我也挂心在房里等着我的纸箱们:而最重要的是,我开始觉得恐怖了,要是继续待在这个房间,可能不消多久我就会被逼着买下昂贵的壶或衣柜了。
  “所以说,”河崎说:“所以说,我想送他辞典。”
  “我觉得很好啊。”不妙,再不走不行了。我直起身子。
  “不能是一般的辞典,要很厚的、很豪华的。”
  我坐立不安,盘算着起身的时机。
  “我要去抢《广辞苑》。”
  河崎的话直直冲进耳里,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要做什么?”
  他张大鼻翼,难掩兴奋的神情,扬起嘴角说:“我要去抢《广辞苑》。”
  我哑然失声。有一种地面抽离、唯有我一个人浮在半空中、被抛弃的感觉。我知道自己颜面的皮肤掠过阵阵痉挛。
  “所以了,”他继续说:“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
  我学到了一个教训:没有敢抢书店的觉悟,就不该去向邻居打招呼。


  【二年前 1】

  那个时候,正在四处寻找失犬的我,首先遇到一只被辗死的猫,接着遇到了一群杀害宠物的年轻人。
  一辆以超乎常理的疾速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的深蓝色轿车发出“叽——”的煞车声,往左弯过转角不见踪影之后,旋即传来一声短促的“咚”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宜人的温暖,仿佛只要时间对了,全镇的樱花都将一齐绽放;然而听到那道声音的瞬间,我顿时全身发冷。
  我慌忙冲了出去,跑下平缓的坡道,奔往深蓝色轿车左弯的转角。
  时间是黄昏五点过后,逐渐西沉的夕阳,慢慢将城镇的表面染成一片赤红。
  那道“咚”的声音,有一种在身体内侧震荡般的独特音色,所以我知道——被撞了。
  “What happended?(怎么了?)”我身边的金历`多吉一面跑,一面用英文问道。
  “车子,”我调匀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车子好像撞到什么了。”
  “车子,吗?”多吉用结结巴巴的日语问我。
  “嗯,好像被撞了。”
  “黑柴,吗?”
  我偏起头看他,讲这什么不吉利的话!——我差点没发火,还是吞了下去。黑柴是我上班的宠物店走失的柴犬,正是我和多吉从刚才一直在市区里四处寻找的狗。
  因为是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这样的命名或许太随便,但做为商品分类的标记倒是不坏。而在它失去做为商品的价值的现在,我们也只是继续这么叫它罢了。
  “黑柴,非常遗憾。你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商品,要降级成为朋友了。”这是店长丽子姐两个月前对满四岁的黑柴所说的话。黑柴相当可爱,相当聪明,价格也压得相当低了,还是卖不出去。我想可能是因为它的鼻子天生歪一边,这个外表的缺陷比起它各种“相当”的优点都要来得醒目之故吧。
  心脏剧烈地鼓动,我胸口都痛起来了。我快步走下坡道,多吉随后跟上来,这名二十三岁的不丹人健步如飞。
  世界是充满讽刺的,这我也明白,所以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找了大半天找不到的狗,有可能会在归途中以被撞死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很平常的黄昏。城镇似乎正屏住声息,窥视着意外现场。路上不见任何放学后的孩子,可能因为上下学路线没经过这里吧;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只见配色大同小异的房舍栉比鳞次。某处传来开窗的声音,或许哪户人家也听见了刚才的煞车声,但很快又关上了。
  因为是下坡路,我又走得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我踩稳脚步开始小跑步,鞋子好几次差点掉了。
  我想起丽子姐的脸。要是黑柴被撞了,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丽子姐拥有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雪白肌肤,总是面无表情,从不表露情绪。我听说以前曾有客人把丽子姐误认为店里的摆饰人偶,恐怕未必是玩笑话。她那张标致到几乎毫无现实感的脸孔,与其说是一位从事服务业的店长,更接近无血肉的橱窗模特儿或蜡像。
  不过就算是那副模样的她,要是得知自己疼爱的滞销柴犬遭逢意外,应该也会皱起一道眉吧?
  弯过转角,车子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只小动物倒在马路正中央。道路施工过后隆起的柏油路面上,那只猫宛如沉睡似地倒卧在人孔盖上头。
  是猫。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但,我说不上松了口气,反倒忧郁了起来。那是一只年约四、五岁的黑猫,体格很健壮;黑色的毛皮虽然沾到泥土,仍非常漂亮。脖子的部分被压烂,露出了骨头,它的脚尖一阵一阵地痉挛,令人不忍卒睹。有股动物特有的骚臭传进鼻腔。
  “好可怜。”
  “真,不幸。”我身后的多吉说着生涩的日语。
  “这种时候,不该说不幸,应该是说不走运哪。”
  “是罢。”多吉以不带感情的平板腔调这么应声。多吉的英语非常流利,日语却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单字组合。
  他虽然以留学生的身分就读大学,但一起念书的同学们多半是来自海外的留学生,对话几乎全用英语,应该是没什么机会练日语。
  和琴美你说话的时候,我想尽量用日语。——多吉虽然这么说,结果还是多半依赖英语。
  “是罢。”是多吉的口头禅。遇到听不懂的日语,或是穷于回答的时候,他几乎都用这句话暧昧地回应。
  不久,猫的身体不动了;吐长了舌头,肠子从肚里掉出来。我只求别让它这么曝尸荒野,便提议说:“帮它埋葬吧。”
  于是多吉打开手上提着的纸袋,用英语说:“(装进这里,带走吧。)”袋子里只装了回家路上买的T恤,他把T恤挟在腋下,将袋子交给我。我一打开袋口,多吉便毫不迟疑地蹲下身子,双手捧起倒在人孔盖上的猫。多吉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触摸污物的不愉快或嫌麻烦的表情,真要形容,那氛围甚至像是在进行农务翻松泥土似的。
  “(在不丹人看来,像这样打算把它埋起来,很奇怪吗?)”我用英语问道。
  “(因为不丹没有坟墓嘛,不是火葬就是水葬。)”
  “鸟葬呢?”
  “ㄋㄠㄗㄤ?”
  “(交由鸟处理尸体的葬法。)”
  “(哦,是有那种葬法,不过现在几乎没人那么做了。就算有,也只剩一些偏僻地方吧。)”
  我还一直以为鸟葬这种仪式是远古的野蛮风俗,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你现在在想:不丹人真是野蛮。对吧?)”多吉简直看透了我的内心。
  “(日本也应该采用鸟葬的。)”我没想太多,就这么脱口而出:“(坏蛋们哪,全给鸟吃了最好。)”
  多吉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很伤脑筋似地笑了。“(鸟葬不是杀人的手段,是为死者治丧的方法耶。)”
  “啊,对唷。”我笑了笑掩饰难为情。
  我们在镇上徘徊,寻找可以埋葬猫的地方。我一方面担心纸袋底可能会破掉,忍不住走得有些大步。
  “(不丹也会有被辗死的猫吧?车子数量可能不多,但都开得横冲直撞的不是吗?)”
  “(不丹人开车真的很乱来呢。因为我们相信转世,一点都不怕死。)”他这话不晓得有几分认真。
  淡淡地说“相信转世”的多吉,对我来说很新奇;我深切地感受到他果然是跟我不同世界的人。
  我想起和多吉的初次邂逅。
  那是约半年前的事。深夜一点过后吧,我正走在路上,眼前一名男子突然冲到大马路上。那是一条没有号志的行人穿越道,而那个人就是多吉。
  他似乎打算冲上去救睡在路上的醉汉。
  高声按着喇叭的3车号轿车(注:日本的汽车分为车牌以3开头的普通乘用车,以及以5或7开头的小型乘用车,两者依排气量不同来区分,所课的税金也不同。)简直就像扭曲了法律条文,认为倒在路上的醉汉就可以任意辗过似地,完全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是加速迎面冲来。
  千钧一发啊。——应该是吧,其实当时我闭起了眼睛。睁开眼时多吉正拖着醉汉,把他往人行道上拉。惹事端的醉汉平安无事,反而是多吉受了不轻的擦伤。
  我急忙跑过去,当时内心可能相当激动吧,又没人拜托我,我却连声称赞他的英勇、一边斥责他的鲁莽,吱吱喳喳地比手画脚讲个不停。
  过了好半晌,多吉开口用英语说:“(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吵的日本人。)”我才终于发现,他不是日本人。
  店家的招牌灯都已熄灭,唯有偶尔驶过身旁的计程车车灯这点程度的微弱照明,但就算不考虑光线状况,多吉的外表看上去也完全是个日本人。
  “(你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英语能力还不错这件事,对多吉来说是幸或不幸?不过总之,我记得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最初的对话。
  多吉表明自己是来自不丹的留学生。
  “(你为什么会冲出去救他?)”我问。
  他歪着头纳闷地说:“(不知道耶,当下很直觉就……,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呀,你因此认识了我,以结果来说是很幸运的唷。)”
  “你,很乐观。”多吉生涩地说完便笑了。
  “(反正人迟早会死,不乐观点怎么撑得下去。)”
  听到这句话笑了开来的多吉,或许是在吟味这不同于自己国度的生死观吧,但他什么也没说。
  此时,我发现有股恶臭扑鼻而来。
  “(你身上好臭啊。)”
  他一脸错愕地说:“(会吗?)”
  岂止是“会吗?”的程度。
  我后来才知道,居住在干燥高地的不丹人不常入浴,但那个时候我只想到:“(拜托你去冲个澡吧。)”总之先带回我公寓再说。而醉汉,我记得最后就这么抛下了。

  我没想到适合埋葬猫的场所竟然如此难寻。太阳已完全没入地平线,往来车辆开始打亮车头灯的时候,我们总算找到了一座儿童公园。
  “这里,吗?”多吉以生硬的日语问道,一边指着公园前方一块写着“禁止进入”的告示牌。他应该看不懂日文,可能误以为那块板子上写的是这座公园的名字吧。
  那是一座种着杉林的公园,占地看起来很大,里头似乎正在进行防止土石崩塌的工程。“禁止进入”的告示牌上是这么写的。
  但总不能一直带着猫的尸体晃来晃去。稍微侵入公园一下,应该不会害谁变得不幸吧。我决定翻过围栏。
  “里面,可以,进去吗?”多吉的语气很不安。
  “(上面说一下子而已的话,没关系的。)”我对看不懂日文的多吉撒了谎。
  还不到七点,但在夜晚禁止进入的公园里却是既冷寂又阴森,光是看到杉树摇动的影子,就够让人惶惶不安了。
  公园入口一带设有滑梯和秋千等游乐器材,再进去就是整片的树林。往深处延伸的杉林一片漆黑,弥漫着危险的气味;高高伸展的杉树仿佛正准备刺穿天空,一迳摆动着树叶。
  公共厕所后方凑巧摆着锄头和铁锹。我挑了一支大一点的铁锹,朝树林前进。
  走了有点距离,来到林子深处,多吉说:“我来。”拿起铁锹便俐落地开始掘坑。
  可能是习惯这种劳动,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一锹,再一锹,前端挖到石头时,多吉便用手把它挑出来,又继续挖。
  杉叶摆动的声音仿佛层层堆叠似地从天而降。
  不到五分钟,就挖出一个够深的坑了。
  我慎重地拿起纸袋移到脚边,一边留意猫头部的位置,慢慢地把它拖出来。分不出是血腥味还是猫呕吐物的饵臭味,一股腥臭扑上我的鼻子。我屏住呼吸。
  我慢慢地把猫往坑里放。本来想让它脚部先着地再整只放平到泥土地上,却没抓好放手的时机,就这么直接落进坑里了。
  多吉帮它盖上了泥土。
  “(不丹没有坟墓啊?)”我问起刚才多吉提到的事。
  “(因为死掉的人会转世啊。不管动物或人都是,全部重新洗牌唷。所以死了之后,做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
  “(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佩服地点头。
  “(我们只有这种想法啊。)”多吉说,露出微笑。
  填平坑之后,我退开一步,合掌闭上眼睛。左手手指沾了血迹,我要自己不去介意。
  我身旁穿着灰色运动服搭牛仔裤的多吉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为了死掉的动物这么大费周章,你会觉得怪吗?)”
  “(不会呀,也不是不能理解。)”多吉回答,“(而且,对你而言,狗和猫都是……)”
  “是什么?”
  “查洛,吧。”
  “(那是宗喀语[注:宗喀语(Dzongkha)是不丹的国语。]吗?)”
  “(是‘朋友’的意思。)”
  “没错。”听他这么说,我点了点头,“比起人类,我更喜欢狗和猫。”
  我说得很快,或许他没听懂吧,多吉只说了声:“是罢。”

  我想洗手,而多吉想喝咖啡,于是我们决定先留在禁止进入的公园里休息一会儿。
  我在洗手台洗了手,多吉去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我们两人在树林旁一座孤伶伶的长椅上坐下。
  “辛苦了。”我说,多吉回道:“(没能找到黑柴。)”
  “(但找到了一只死猫。)”我半苦笑地说:“(对了,)”我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多吉真的很像日本人耶,康子也完全没发现。)”
  “(因为同样是亚洲人吧。)”
  “(是多吉你尤其像日本人。)”
  白天我们搭市营公车前往市中心的途中,偶然遇见我的朋友康子。我没说明之前,她一直以为多吉是日本人。
  “(是因为你把我变帅了的关系吧,)”多吉笑道,抚了抚自己的浏海。
  初邂逅时的他,浏海几乎呈一直线,我跟他说这种发型在日本不流行了,拉了他便上发廊去。
  “(可是啊,)”多吉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那个女生跟不丹有仇吗?)”
  “(为什么这么说?)”意想不到的话,我吃了一惊。
  “(她一听说我是不丹人,就突然变得很冷淡。)”
  哦。——我低下眉摇了摇头。多吉看起来总是很豁达,不像会去注意琐碎小事的人,实际上却很敏锐地观察着对方。
  “(不是因为你是不丹人,)”我跟他解释:“(而是日本人不晓得该怎么跟外国人打交道,所以会不知所措吧。)”
  多吉只是偏了偏单边眉毛。
  “(像你大学的研究室,因为有来自许多国家的留学生,或许不会有这种情形,但是不习惯外国人的日本人,一遇到外国人就会手足无措啦,其实没有恶意的。若要问为什么嘛……)”
  “(为什么?)”
  “(因为日本是个岛国。)”
  “(拿这个当理由,太狡猾了唷。)”多吉语气轻松地说。
  “(可是就连我,之前根本不晓得还有不丹这个国家啊。)”
  “(这可是侮辱唷。)”多吉笑了出来,“(你应该说得更带歉意一点吧。)”
  我笑了笑打马虎眼。
  “(不过不丹的确很落后,完全比不上日本。)”多吉以严肃的口吻说。
  “(不丹才不落后呢。)”虽然没去过他的国家,我却语带包庇地说。
  “(不会吗?很落后啊,而且不丹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文化,还排斥外国的文化,虽然最近逐渐有在改变就是了。)”
  “(根本不需要什么外国的文化啦。)”
  “(那样的话,国家就富裕不起来呀,不上不下的唷。不丹要能早点变成像日本这样就好了。)”
  多吉每次只要一开始聊起不丹与日本的差别,就会失去冷静,很像乡下青年因为憧憬大都会而力陈都市的美好。不,根本就是这样。
  “(日本相当糟糕,全都是些笨蛋,不是笨蛋就是一脸了无生趣的大人。)”我总是拼了命说服多吉,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就算全是笨蛋,在我看来,还是觉得日本比较快乐。)”
  “(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一个曾经去过不丹。)”
  “是河崎先生,对吧?)”多吉微笑。不丹人那无忧无虑的笑容,总是温柔地抚慰着我。
  “(你怎么知道?)”
  “(琴美每次提到认识的人,说的总是河崎先生。)”
  我苦笑说:“(那个人去了之后大受感动唷,直说不丹真是个好国家。)”
  “(原来河崎先生去过不丹啊。)”多吉的眼睛亮了起来。
  “(去过呀。应该是吧。)”真恐怖,我心想。虽然只有很短一段时间曾经是我男友的那个可恶家伙,竟然造访过现在与我一同生活的男子的母国,真是奇妙的缘分。
  突然,背后传来刺耳的笑声。我浑身一震。与其说是恐怖或惊讶,比较像是对突然冒出来的人声下意识地起了反应,还害我的脚踝撞到长椅椅脚。
  我察觉多吉想回头,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放上了他的肩膀,我跟他说:“(别出声。)”
  或许应该尽速离开这里才对,但我选择了静静地留在原地不动。
  或许是出于好奇吧。不,是因为恐怖。总之,我在长椅上缩起身子,侧耳倾听身后的对话。
  “哈,爽透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鞋子踩着碎石子地的声响愈来愈大声,“那家伙叫得有够凄厉的。”
  “折磨哭哭啼啼的家伙最爽了。”这是女人的声音,像在吟咏俳句(注:俳句是日本一种五、七、五共十七个字音的短诗。)似地,还打着节拍。
  他们似乎没发现待在长椅这边的我们,一迳往杉树林走进去了。我小心不发出声音,悄悄地回头看后面。老旧的路灯下,那些人的模样浮现了出来。
  他们是两名高个子的年轻男子,后面跟着一名女子,正摇摇晃晃地走着,三人都顶着一头黄褐色的染发。两名男子穿着西装,而女子身穿鲜艳的洋装。我看见男子踹飞脚边的杂草,连飞散的草屑都看得一清二楚。
  “(谁?认识的人?)”多吉小声问。
  “(不认识。不过,感觉很可疑。)”
  “年纪,比琴美,大吧。”
  只看背影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岁,有可能比二十二岁的我年长。
  “他们,在做什么?”多吉直盯着他们瞧,纳闷地问。
  “你的日语进步了嘛。”虽然毫无关系,但我不禁脱口而出。
  多吉在不丹的时候好像曾在酒店驻唱赚钱,音感似乎相当不错。我所收藏的CD,他只要听过一次,马上就能哼唱出来。我一直认为语言能力不是一种知识或逻辑,反而比较近似音感之类的能力,所以在我的认定里,多吉应该是有语言天分的。而实际上多吉学日语的时候,也从不去确认教科书或笔记上的日文,总是喜欢用耳朵听、以嘴巴说的方式学习。
  “日语,很难。”多吉继续说:“(我搞不懂第一人称的‘boku’和‘watashi’两者的区别[注:日文的表现非常细腻,光靠第一人称便能看出说话者的性别或个性。其中“仆(boku)”是男性用的第一人称,相较于“俺(ore)”这个男性用第一人称,给人一种较谦逊温和的感觉。而“私(watashi)”则男女皆可使用,属于比较中性、正式的第一人称。)。]”
  “这倒是。”我也同意。日语肯定是属于难度高的语言。“(‘boku’是男人用的,‘watashi’是女人用的。)”因为解释麻烦,我姑且这么回答。
  “(那使用‘boku’这个第一人称的话,就一定是男的了?)”
  这时,传来那几个年轻人折回来的脚步声。
  我和多吉同时转回身子,把头压得比刚才还要低,藏身在长椅上。
  “搞什么,收获竟然是零啊。”男子咋了咋舌。
  “我看那些野猫呀什么的,可能都没了吧。”另一个男子回答,音质与刚才的男子很像。
  “无——聊——死——了——”女子拖着声音说:“就跟你们说那种陷阱很难抓到东西嘛,还是要一口气多抓一点啦。”
  “我看还是要冲那个啰,店家啦,店家。”男子话说得很快:“直接冲去店家抓狗跟猫来。”
  “这个好。”另一名男子的声音。
  “可是啊,我们也差不多该从虐待动物毕业,往上升一级了吧?”女子似乎很兴奋。
  “不不不,还是再练习一下比较好,先用狗跟猫练习够了再说啦。”
  “我饿了。嗳,废话少说,先去老地方赖着吧?”女子讲了镇上一家速食店的店名。
  “好耶好耶。”男子说。
  不知是他们说话声太大,还是公园里太静,三人的对话就连身在远处的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杉树也仿佛谨慎了起来,不再摇晃枝叶。
  “话说回来,我得继承我老头的店耶。”男子哀叹的声音传了过来。
  “真的假的?”另一人语带鄙夷地提高了声调。
  “真的啊,千真万确。”
  “那不是很好吗?当老板耶。”女子的声音里也带着嘲讽。
  “到时候,我们就杀去你店里顺手牵羊。”另一人说。
  “找份安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呀,就是这样。”女子严肃地说:“在以前啊,能够尽情享受用刑拷问的,都是那些不愁吃穿的贵族啰。”
  没完没了的冗长对话,犹如怠惰的年轻人喷发出来的混浊气息,我听在耳里,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每说一句话,草木便为之枯萎,花朵为之凋零,天空变得狭隘。
  “可是啊,我还想再玩玩那个耶。”男子似乎很遗憾,另一人立刻接口:“你说钳子?”女子一听,立刻发出肆无忌惮的恣意干笑:“没错,那只猫真是有够赞的,超赞的,赞透了!”
  听到猫这个单字,再加上钳子这个单字,我突然有种被重拳击中心窝的感觉。这两个词汇其实很平常,然而这两者的组合,却让人感受到某种极端凶残而阴森的东西,不快的感觉充塞整个胸口。我把耳朵竖得更高。
  “我啊,比较喜欢那个。脚。”
  “切断脚?”男子一说,不晓得哪里好笑,女子卑俗地笑了起来,“那个啊,弄人的话也是同样方法吗?”
  “应该吧?”
  紧贴着长椅椅背的我的身体,开始因为加速的心跳而颤抖。
  “(他们在说些什么?)”几乎是整个人缩躺在长椅上的多吉发现我的异状,目不转睛直看着我:“(你好像很生气?)”
  我把脸凑近多吉,“(他们在说猫。)”
  “(是同业的人吗?)”多吉压低了声音问。
  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宠物店的店员。我否定了。“(搞不好,他们正是那些虐待猫的人。)”原本期待说出口来会不会舒服一些,却没什么效果。
  “(宠物杀手?)”多吉一脸若无其事,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个名称。
  我的胃开始痛了起来,同时感到一股有如滚水注入血液的愤怒。
  大约三个月前,市内开始连续发生多起宠物遭到杀害的事件。通称是宠物,但听说一开始受害的主要是野猫,过不久,家犬与家猫也开始遭殃,许多家庭饲养的宠物纷纷被带走,以残酷的手法杀害之后抛弃。
  不知是为了杀害而加以凌虐,还是虐待到最后致死,总之惨不忍睹的动物尸体在各处被人发现。
  光我所知道的,就有二十件以上。
  可能因为我在宠物店打工,很早就听到了这个传闻,然而警方和报社却是最近才开始注意这些事件。
  新闻并没有报导得很详细,但我从店长丽子姐那里听来的内容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背部被挖出卍字型、皮被钳子剥掉的柴犬;眼球被挖出来的三花猫;四肢连根切断的腊肠狗。尸体不是被弃置在河岸,就是扔在便利商店垃圾桶里。
  刚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我明知搞错对象,仍忍不住连声责问丽子姐说:“警察到底在做些什么?”
  “又不是杀人,或许警察也提不起劲吧。”丽子姐顶着那张看起来没血没泪的雪白脸孔,说出没血没泪的话来。
  “丽子姐你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丽子姐那双有如冰冷玻璃珠的眼睛凝视着我。不知道是在瞪我或者只是望着我,但她八成在生气。
  丽子姐会这么挂心走丢的黑柴,也是因为发生了这些杀害宠物的事件吧。突然从店里消失的黑柴,或许是以自己的意志离开的;它可能发现自己的自由与未来应该在宠物店的外头,所以悄悄地溜走了。若是如此就好了。但若不是,黑柴要是被宠物杀手给带走,下场实在是教人不敢想像。
  “那种事,一定是哪里的年轻人为了消磨时间而干的。”丽子姐不知哪来的根据,一口断定凶手就是小鬼头,“要是凶手出现在我面前,我绝对饶不了他。”她一拳挥向空中。
  丽子姐!——我在内心呼喊着。搞不好,我现在正撞见那群凶手了。仿佛呼应我的呼唤,杉树又开始摇晃,低声吟唱着:“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枝叶们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
  丽子姐说,虐待宠物是年轻人孤独的娱乐,所以应该是单一凶手所为,但我的眼前有三个人。
  “上次你们看到电视了吗?”男子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们还没离开公园,似乎打算抽一两根烟才走,我还听见打火机擦燃的声音。
  “有啊,看了看了,话题开始热了耶,这表示我们红了吗?”
  “这下子难下手了啊。”女子说道。
  “我说啊,那个哭哭啼啼的饲主,长得真是有够丑的。”
  另外两人哄堂大笑。
  “(错不了了。)”我很肯定,一边按捺就要大叫出声的怒气,对多吉说道:“(那些家伙,铁定就是凶手。)”
  “(是吗?)”比起我来,多吉还是冷静多了。
  下一秒钟,多吉的眼中浮现怯意,而我的眼神一定也是如此吧,因为我们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三人突然匆忙地移动。
  回神时,我们坐的长椅正剧烈地摇晃。
  椅背被踢了。
  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从体内蹦出,突发的恐怖袭来,一时间我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多吉也站起来,睁圆了眼。
  眼前是两名年轻男子和一名女子,正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我们两个。
  “你们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来着?”左侧的男子努着嘴说。
  我学到了一个教训:入侵禁止进入的场所时,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会面临相当程度的风险。

【现在 2】

  “请、请问一下……”我的声音里交缠着犹疑与惊讶。
  “遇到不懂的事,不要装懂,应该问个清楚才是。”这是我住在横滨的阿姨常说的话。还很年轻、风姿绰约而身材姣好的那个阿姨,是我很欣赏的女性,所以我总是尽可能遵循她的教诲。
  “你说抢书店……,怎么会说到这上头来呢?要送辞典的话,去书店买不就得了?”
  “去书店抢一本《广辞苑》也可以吧?”河崎却满不在乎。
  “这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根本没有偷的必要啊。你没钱的话我借你,把书送给那个外国人的时候,不必说出我的名字没关系。”
  我难得地很确定自己说得名正言顺。不,我觉得我说的肯定是对的。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河崎显得从容不迫,而反问“什么事?”的我却是胆战心惊。
  “为什么不可以抢书店?”
  我以为这是玩笑话,但他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
  “这、这违反法律……”身为一个即将进入法律系就读的学生,这是理所当然的回答,而且我甚至觉得这是个值得嘉许的模范答案。
  “你听过这句话吗?”河崎得意洋洋地说:“‘当政治家犯错的时候,这个世上对的事情全是错的。’”
  “什么?”
  “现在日本的政治家是对的吗?”
  “我还没有选举权……”
  “政治家并不是对的,换言之,法律是错的。”大概是开始激动了,河崎连珠炮似地说。
  “可是,至少,这会给书店造成麻烦。”
  “哦,”河崎点头,“这倒是。”
  “对吧?”
  “但是,前提是那是一家好书店。如果它是坏书店,被抢了也没办法。”
  “你的意思是你要抢的那家是坏书店?”
  我留心着不弄翻酒杯,把身子往前探。
  “坏书店哪。”河崎像在客观地陈述法则似地说。他把软木塞压进酒瓶里,一面拴紧,一面笑嘻嘻地说:“它贩售封面折到的书。”
  我傻住了,“那样就算是坏书店吗?”
  “以一家书店来说,不可饶恕。”
  “可是也不等于就可以抢它啊。折到的书,哪家书店或多或少都有个一两本吧,你这根本是迁怒。”
  河崎像在观察似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打算只是默默听我的意见。
  “书的话,用不着抢,付钱买就行了。”
  “你听过夏隆的猫的故事吗?”河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唐突地问了这个问题。
  “夏隆?”
  河崎吁了一口气,似乎有点紧张。如果有个牧师正要开始演说长年酝酿在他心中的小故事,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夏隆,”河崎仿佛一边按捺想急着说话的速度,缓缓地说下去:“夏隆和恋人马龙住在红砖色的公寓五楼。”
  “夏隆是女的,马龙是男的?”
  “夏隆很喜欢从房间窗户俯视外头,总是从窗口望着马龙回家来。”
  “什么跟什么?”不是我自夸,我高中的时候,曾经被登门拜访的推销员的花言巧语说动,差点买下数十万圆的学习教材。我不安了起来,要是这么继续听下去,自己该不会又被骗吧?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听下去就是了。——河崎朝着我这唯一的听众竖起食指。“某个雨天,夏隆从窗户探出头去,发现底下有一只小猫,那是一只淋成落汤鸡的小猫。”
  “真不想见到淋成落汤鸡的小猫哪。”
  “夏隆对马龙这么说了:‘我想要那只湿淋淋的小猫。我想要那只从这里看得到的、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猫。’”
  “嗯?”
  “马龙很了不起,尽管才刚从公司下班回来,他立刻奔出房间,然后,抱着小猫回来了。”
  “马龙万岁。”不要听,不要听!——我在内心默念。是教材,他要拿出教材来了。
  “马龙拿毛巾擦干湿漉漉的小猫,交给了夏隆。”
  “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幕啊。”我一点都不感动。
  “然而夏隆却生气地说:‘我想要的是从这里看到的、被雨打湿的可怜的小猫。现在在这里的,是被你抱着、一点都不湿的可爱的小猫对吧?这只不是我想要的。’”
  “这个故事真教人心里不舒服。”
  “结果两个人分手了。”河崎仿佛想非常慎重地结束这个小故事,以恭恭敬敬的口吻说:“因为马龙生气了。从此,马龙便和小猫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嗯?”
  说完故事的河崎露出一种松了口气、又有些骄傲的神情,很满足的感觉。“就跟这个一样。”河崎说。
  我慌了。“什、什么跟什么一样?”
  “我也是一样。我不是想把《广辞苑》当礼物送他,我不要用钱买的《广辞苑》,我想要的是抢书店得到的《广辞苑》。”
  “莫名其妙嘛。”
  “这跟夏隆想要的猫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不是这个问题吧。”我支吾了起来,“反正,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高级学习教材的恶梦再度袭来。——这个句子掠过脑海。
  “你要做的事很简单。”
  “啊?”
  “真正动手抢劫店家的人是我,你只要顾好别让店员从后门逃走就行了。”
  可不可以先等一下。我想这么说,声音却卡在喉咙。
  “你只要待在后门,踢门就行了。”
  “后门?踢门?”
  “我不想让店员逃了。”河崎继续说。
  “为什么?”要抢劫或是偷窃,没有店员在应该比较好办事吧。
  “这个嘛……”河崎像在思考理由似地,眼睛滴溜溜地转,“要是店员逃走去叫警察就麻烦了,所以我想向他召appeal我外面也有同伴。”
  他念“appeal”的发音很美,我忍不住听得入迷。
  “就算从后门逃了,也不至于引起悲剧吧。”我觉得烦了,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发现我的脸很烫,是红酒升高了我的体温吗?
  有那么一瞬间,河崎垂下眼,“悲剧总是从后门发生。”
  哦,这样。我没当一回事,他便又重复一次:“悲剧总是从后门发生。”哦,这样啊。
  “总之,我不会参与这么危险的事的。”我发出宣言。
  “抢书店并不难。”我的宣言彻底地被当成耳边风。
  “又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河崎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走过去房门边,手伸进一个附了小抽屉的柜子里。我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气。那是一把黑色的手枪。
  “这、这个……”
  “模型枪。”河崎冷冷地说,把枪递给我。
  枪并不重,我战战兢兢地望进枪口,只是一个半开不开的洞,但上头有擦痕及被削到的痕迹,看起来像真枪。
  “你要拿这个抢书店?”
  “对。”他的语气完全若无其事,“放心吧,”河崎仍然一脸认真地点点头,“也准备了你的份。”
  不是那种问题。——我连想解释都办不到。明明应该可以当场拂袖离去,或是露出暧昧的讨好笑容聪明地逃回家去,我却没这么做。一方面脑袋被夏隆的猫的故事给搅乱了,另一方面,河崎看起来不像是可疑的人。再者,我总觉得在这个即将展开独居学生生活的时刻,不分青红皂白地警戒周遭的人,实在是太没种、太窝囊的行为了。
  “你不惜做到那种地步也要送《广辞苑》给那个外国人,这样他会高兴吗?”我指着墙壁,一〇一号室应该是那个方向。
  “会。”
  “他不可能高兴的。虽然我没见过那个人,并无法断言,但我不觉得他会高兴。”
  “你最好不要见到他。”河崎挑起一边眉毛说。看来像是个严肃的忠告。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他从某个时候开始就一蹶不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了。”
  “不是说因为和女朋友分手吗?”
  河崎没回答。
  忽地,我想起河崎说过“我是死而复生的”这句话。“河崎,你真的一差点死掉?”
  河崎露出像是被逗笑了的表情说:“病毒感染。”
  “什么病毒?”
  “登徒子会染上的病毒。”河崎静静地说。他的外表看起来确实受女性欢迎,但我很难想像会致人死亡的疾病究竟是什么,这是某种比喻嘛?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的表情都扭曲了,“总之,你说别跟那个外国人交谈比较好是吗?因为他不会说日语吗?”
  “尾端……”河崎这么回答:“尾端圆滚滚可能帮得上忙。”
  “那只猫?”
  “那只猫会穿过那边的院子,在公寓里晃来晃去。窗户打开,它就会进房间,所以或许它会去那个老外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在猫尾巴上绑信,和外果然沟通?”我半信半疑。
  “就是这个意思。”河崎微笑。
  “传信猫?”我哭着一张脸纳闷地说:“我不觉得这方法行得通耶。”
  “我也这么觉得。”
  “什么嘛?”我开始疲于和初次见面的人进行这种支离破碎的对话了。
  我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我说了声:“走了。”便站起身走到玄关。
  “喔,谢谢你的红酒。”我抚了抚应该已经绯红的脸颊说。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抢书店唷。”河崎说得很干脆。
  “那没意义的啦。”
  “要不要一起来?要是改变主意了,告诉我一声。”
  “你才应该重新考虑……”我抓起鞋子的后跟,“重新考虑一下比较好。”
  接着我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虽然就住隔壁,难保什么时候需要联络。河崎也把他房间电话号码写给我。“手机号码呢?”我问。他只是挥了挥手说:“我没有手机。”
  我一直以为像我跟河崎这种年龄的人几乎人手一支手机,所以有些吃惊:“哦,这样啊。”
  “女人会打电话到手机来,很烦。”他说。
  虽然听起来像是半开玩笑,不过再看一眼河崎的外貌,我觉得这很有可能。
  “对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不想漏掉任何重要的讯息,于是认真地听他说。
  “镇上有一家宠物店。”
  “宠物店?镇上?”
  河崎说出店名,并说明大致的位置。那家店好像位在闹区拱顶商店街相交的小商店街上。
  “我没打算要买宠物啊。”
  “不是。你要小心那里的店长。”
  “啊?”
  “那里有个叫丽子的女人。要是你有机会遇见她,千万别相信她。”
  “宠物店跟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
  那家宠物店总不会跑来推销教材吧?——我忍不住想这么问。
  “最好不要碰上她。碰上了也不要相信她。”
  我想应该是不会遇上的。尽管心里这么想,我只是暧昧地应了声,耸了耸肩。
  我避开伞筒打开门,走出房间外。风像在摸索似地轻抚着我,不知哪户人家传来炖煮咖哩的香味撩拨着我的鼻子,我的胃转为准备迎接咖哩的模式。我想现在的我只能接纳咖哩了。
  我回头望向河崎的房间。
  虽然对他提议抢《广辞苑》的事感到不解,我却有种一定还会拜访这个房间的预感。
  “怪人有两种。一种是想敬而远之的,另一种是出于愈怕愈想看的好奇心,还想再多和他打交道一阵子的。”阿姨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事实上,她结婚的对象就是一个完全背离“认真老实、印象佳”的人物,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喜欢后者那类的怪人吧。
  对于河崎,我也开始有种“愈怕愈想看”的好奇心了。
  我一边打开自己的房门锁,揣想着一〇一号室的外国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二年前 2】

  “你们在干什么?”长发男子的语气介于讶异与揶揄之间。
  漆黑的公园里,三名年轻人站在我们正前方。
  眼前的三个人,外表就如同从背影得到的推测,是二男一女。两名男子都是瘦高型,一头褐色的长发,穿着合身的西装,两人都摆出双手插在长裤口袋的姿势。女子的鼻翼很大,下巴很长,长相特征十足。这三人要是闭上嘴巴、表情正经一些,看上去也像是奉公守法的好青年。
  我悄悄趁隙张望左右。这里离公园出口颇远,想大叫引来路人似乎也不甚容易。
  长发男子走近来,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他的衬衫不是白色的,但阴暗光线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在干什么下流勾当吗?”男子撇起嘴,频频猫多吉。
  我不禁觉得,路灯朦胧映照的昏暗环境,以及低声细语般摇动枝叶的杉林似乎激发了他们的嗜虐性。我一边提防他们袭上来。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们的表情中看不到兴奋。“嗳,算了。”我听见他们说:“随你们去卿卿我我吧。”三人突然很无趣似地,转身走了开来。
  “对了,你们啊,”女子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开口:“去过那边的树林吗?”
  “没有。”自己的声音没发抖,我松了一口气。
  “陷阱有没有抓到猫还是狗呀?”女子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我回答,继续追问。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要是看到了,记得通知我们一声啊。”它身后的男子接着说,还露出微笑。笑容可掬的那表情,自然得宛如在接客服务业值勤中,我都快被说服从他们身上感觉到的危险气息全是一场错觉。
  “啊。”此时男子突然张嘴,静静地出了声。
  “怎么了?”女子皱起眉头。
  “我在想啊,差不多该换成人类了吧。”
  他的话让女子和另一名男子瞬间怔了一下。我当然也听不懂,傻在当场。停了几秒,女子指着我说:“你是说这个女的?”我甚至觉得她的音色带有一种兴奋,不禁全身毛骨悚然。
  “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多吉突然出声,他伸手搭住我的肩,频频向他们鞠躬,拉着我慢慢往后走。
  但他们也没追上来,只是投过来嘲笑胆小鬼的视线,轻薄地笑着说:“赶快回家比较好唷!”
  来到距离公园出口只剩数公尺的地方,回头看那群人,只见依稀的人影。或许是离远一点胆子变大了,也或许是再三压抑的愤怒终于在这时爆发,我实在无法忍受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跑,于是我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扬声大喊:“你们太变态了!”
  “(琴美,快走!)”多吉连忙扯住我的手离开了现场。

  “怪不爽的。”我埋怨道。
  我们来到小巷子之后,就不再小跑步了。和公园相比,路灯的数目变多了,群聚灯下的小飞虫就像小型龙卷风般飞舞着。
  “ㄍㄞㄅㄨㄕㄤ?”
  “(就是总觉得哪里不痛快啊。那些家伙,一定有问题,而且恶心死了。)”我用英文说道。
  “(你那样做太危险了。)”多吉其实是担心的,却骂我:“(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我们走出巷子,来到犬黄杨木夹道的大马路。
  “(可是啊,要是他们真的是宠物杀手怎么办?)”
  “(不怎么办。)”多吉笑道。
  “(不丹没有那种年轻人吧?所以多吉你不明白的啦。)”
  一旁的多吉沉吟了一声,环起双臂,“(年轻人也是什么样的都有啊,只是,不丹有宗教,可能有些不同吧,年轻人再怎么瞧不起传统,来到寺院前也多少会安分点。)”
  他说:“(因为要是作恶多端,报应迟早会还诸己身唷。)”
  “能那样真不错。”这是我的心底话。
  “是么。”
  “(河崎他啊,曾经像个笨蛋似地说过这种话。)”我想起河崎那俊秀得令人憎恨的容貌。“(他说,有必要住在没有宗教也没有小熊猫的国家吗?
  “(小熊猫?)”
  “(长得像填充玩偶,动作慢吞吞的,跟浣熊同一类的动物,市内动物园里也有。)”我一边说明,想起了它的别名,“对了,就是Redpanda啦。”
  “(哦,那个啊,不丹有啊。一脸呆呆的,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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