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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文集:常识

作者:梁文道 (现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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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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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自序 江山不幸诗家幸(1)

除非你是梁启超,有一支生花妙笔,能够痛快淋漓地把四万万人的心底话都写出来,或者是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笔,能日日笔耕,每年一本集子恰恰就是整个时代的记录;否则,把时事评论结册出书又有什么意义呢?
首先,技术上有难度。时事社会评论永远都是一种介入,这种介入性格通常都能反映在文字里头。例如“最近”,评论家最常使用的一个词,当他写下“最近”这两字的时候,他已经假设了许多东西不必再说,因为那都是最近发生的事,感兴趣的读者早已知之甚详。假如他还要长篇大论地把已经发生的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不只报刊篇幅不允许,连读者都会嫌他太啰嗦。也就是说,一篇优秀的评论在发表当时总是欠缺背景的,理由是那个背景就是当时的社会认知、媒体回响以及读者的心理情绪,用不着你去铺排,也很难铺排。可是它若在一两年后成书,这种精简的优点就会反过来变成缺点了。因为原来的背景不复存在,再铿锵有力的言论也会变成脉络抽空的一堆文字,漂浮无根,读来不知所云,读者必须发挥很大的想象力,才能勉强回到这些文字所契入的当年时空。
然后我们就要来谈时间的问题了。
在我读书上学的年代,香港人最欢迎的评论大概就是“马经”了。眼光奇准的马评家不知有多少粉丝,有时候一个人就能带起一份报纸的销量。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马评家会把自己的文章结集出书,再忠实的追随者和赌徒也不至于要看过期的赛马预测吧。所以我很早就放弃了出书当“作者”的幻想(假如出书是作者身份确认的话),因为我一出道写的就是评论。除了马评、股评这类如此极端的例子之外,几乎所有的评论都和时间有关,它们的寿命就和它们所评的对象一样长,或者一样短。
艺评和乐评的情况还好一点,因为据说艺术是不朽的,尤其是艺术史上的经典和古典音乐,看的人仍然很多,听的人还是不少,因此谈论它们的文章至少有历史价值。比方说狄德罗的“沙龙书论”,号称是现代艺评之祖,虽然细琐,但过了几百年还有人爱看。依此类推,凡是所论对象在世年月越长的,评论文字腐朽封尘的机会也就越低,例如书评、影评。至于时事,被人遗忘的速度奇快,评论时事的文章也当然是要过去的。
只有一种情况能使时事评论不朽,那就是你说的那些事老是重复出现。几年前发生过矿难,评论家费煞苦心地分析它的成因,推介善后的处置,指出杜绝它再度发生的方法。结果它不只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频密地发生。如果时事评论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现实,那么现实的屹立不变就是对它最大的嘲讽了。任何有良心的评论家都该期盼自己的文章失效,他的文章若是总有现实意义,那是种悲哀。除非他那作者的自我要大于一个知识分子的志趣;江山不幸诗家幸。
我们常把经典和畅销书对立起来,觉得后者虽能红极一时,终究是过眼云烟;而前者面世初时光华内敛,却能长明不息。写书出书,当以铸经典为职志。然而,我却一直向往西方知识史上一种以畅销为荣的出版物,那就是“小册子”(Pamphlet)了。从长度来看,这手册型的小书又不过是篇长文的篇幅;从深度看来,它们不求专精但求浅显。知识分子在皓自穷经钻研学问之余,写这些上不了庙堂的东西就是想普及某种观念,为社会的变革造势。假如它们畅销,一纸风行,那就是目的达成的征兆。擅长小册子书写的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Wright Mills)曾经嘲笑出版商:“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出版’。你们一想到‘出版’这个动词就想到印书,但它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的真正意义是‘面向公众’。”寻常书商印书,赚钱是动机;写小册子的知识分子出版,欲是回到“出版”(Publishing)的根源意义:让一种想法公之于世,交给“公众”(Publics)研判思考,再酝酿出变化社会的土壤。




◎自序 江山不幸诗家幸(2)

包括米尔斯自己的作品在内,几乎所有轰动一时的小册子都消失在故纸堆中了,就像完成任务的士兵,总有告老的那一刻。唯独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的《常识》还算是个例外,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乃美国奠基档之一。历史学界一直争论卢梭等启蒙思想家对法国革命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假如他们的论著当年并不普及,我们能说革命群众其实全是他们的读者吗?《常识》就不同了,在它出版的头一年里,这本可亲易读的小书扎扎实实地印出了五十万册!可别忘记当年北美十三州才有多少人口,其中又有多大的识字比率。说它造就了美国独立,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拙著取名《常识》,绝非自大,而是为了向前人致意,归宗于这种公共知识分子的传统。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欢“常识”这两个字的丰富义蕴。
首先,我以为自己所说皆不脱常识范围,没有什么故作深刻的东西。并非自谦,这其实是严格的自我要求;因为我时常感到国人今日颇有一种凡事都要往“深处”钻、议论总要谈“本质”的倾向。于是明明在探讨“毒奶粉”的问题,偏偏觉得光是信仰缺失还不够,一定要把“灵魂”也搬出来才算功德圆满。明明在点评志愿者的救灾行动,却不满足于民间集体动员的逻辑,硬是要扯到中西文化差异的“高度”,然后再结穴于华夏文化的“基因”“本质”。也许是上学的时候受福柯(Michel Foucault)与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影响甚深,我对“本质”和“深度”这类字眼存有近乎本能的距离感。举个例子,如果我今天只是想要知道一把剪刀为什么剪不断毛线,你实在用不着向我介绍工具与技术的“本质”,也不必在这里花时间找出一堆很深刻的物理学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把剪子是不是太钝了,甚或干脆换把新的给我。在公共事务上面,种种关于“本质”和“深度”的空洞玄说不只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有时还会塑造出更难疏解的偶像与幻觉。比如说“中国文化的本质”,这是我最怕看到的字眼;如果现实中国的一切问题都是中国文化的错,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更不消提这里头可能还有循环论证和过度简化等种种谬论)。
当然,我也明白“常识是一种文化体系”(人类学家吉尔兹[Clifford Greertz]语);虽然同在一国,虽然同是华人社会,一个香港人心中的常识未必是其他人所能认同的。身为港人,我似乎背负了沉重的原罪,不时遇到读者批摘我“不懂国情”,进而归罪于“殖民地子民那挥之不去的洋奴意识”。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类学家,透过文档爬梳与现实生活等田野调查的方法,力图能用“本地人”的眼光去看周边景物,用“本地人”的思维去考虑眼前的问题。目的不是丢弃自己的港台背景,好彻底变成一个内地人;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跳出。进入,然后跳出,于是就会产生批判的距离。理想的话,这种反复出入的程序可以使我同时看到内地人自己不一定意识得到的内地常识,与香港人自己所不知的港人常识,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时评与杂文其实都是一种诠释的工夫,目的是把一连串看似浅白自然、不得不如此的“常识”一一揭出,逐个指认。或许,我们接着就会发现自己不一定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爱国”,而平常以为的“左派”也不尽然是左的……
近年来,我在两地发表评论,恰好给了自己一个时刻反思的机会,交互省视内地与香港的诸种现象,渐渐地,本来最具公共性格的时评写作竟然成了解自我的笔记,借此我得以认识自身的条件与束缚、身份的认同及移置。在这个过程里面,我切实体会到一个香港评论人的最大原罪其实不是什么“洋奴心态”,而是相对优渥的空间。比起许多同行同道,我的环境比较宽松,我的信息来源比较多元,我冒的险比较小,我怕的事也比较少;这是我最大最大的愧疚,也是推动我写这些东西的最大力量。不管他们是什么立场,更不管他们是什么派别,这本书献给中国所有的时评作者,能与你们共赴国运是我的荣幸。



◎炒 作

“宣传”的名与实
德籍犹裔维克多·克伦贝勒(Victor Klemperer)在《第三帝国的语言》里提出了一个相当经典的问题:“什么是希特勒最有力的宣传工具?是他和戈培尔的个别演讲吗?”与当时大部分人的想法不同,早在该书出版的1947年之前,克伦贝勒就极度清醒地发现了纳粹的秘密:“不,最有力的影响不是来自个别的讲辞或文章、宣传单张、海报与旗帜;这种影响力不是透过那些必得清醒地、有意识地吸收的东西而达致。”“相反地,纳粹主义之所以能渗进人民的血肉,靠的是一些单词、词组和语句的结构,靠着广泛、机械而又不自觉地重复使用它们达到百万次以上。”其实克伦贝勒的发现不只适用于纳粹德国,而且还是古今中外所有国家一切社会的通性。
政治语言的力量何其强大;当它不再只是官方成套使用的术语,还是每一个人虽然都觉得它是陈腔滥调,却又毫不在意地以之沟通的时候,它的效果就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了。
克伦贝勒增补了席勒美学的名言“被教化的语言能为你写作和思考”,他进一步指出:“语言不只是简单地为我写作和思考,它还逐渐宰制了我的感觉,我整个人的精神存在,使我毫无置疑毫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弃给它。”
例如“宣传”,它本来是中性的,只不过在我们的语用习惯里,“宣传”多半和好事拉上了关系。虽然也有“负面宣传”的说法,但究竟比较罕见;平常一说“宣传”,就总是意味着有些很正确很伟大的东西,不能不让大伙知道。
“宣传”的反面大概就是“炒作”了。一个人要是肆无忌惮地公开胡言,引人注意,我们会怀疑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成名。想出名不是坏事,但太想出名就有点不正常了,所以我们不齿地说他的举动是“炒作”。“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海外媒体人捉着中国丁点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不放,还惹得其他同行纷纷跟进,这就更是“炒作”了。因为我们可以断定那很“不可告人”的用心其实就是“反华”。
技术上讲,“宣传”和“炒作”几乎没有分别,都是有企图有计划地把一个讯息从一个小圈子扩大开去,四散传播。但由于炒作是不好的,所以我们从来不会说总是正确的政府在“炒作”什么;相反地,“炒作”二字一出,那些被指控的炒作者必定就是心怀不轨的可疑分子。
“宣传”与“炒作”之分别存乎一心,端看那条要被推广的信息正面与否。但在长久的使用传统之下,于稳固的意义联系之中,我们再也不用先去判断某段讯息本身是否正面,只要搬出“宣传”,那被宣传的东西就是正面的了;相反地,如果看到“炒作”二字,那被炒作的东西也自然就是负面,毋庸再说。
举个浅近的例子。三鹿集团曾经在发现产品含有三聚氰胺之后,向政府提出报告,“请政府加强媒体的管控和协调,给企业召回存在问题产品创造一个良好环境,避免炒作此事给社会造成一系列负面影响”。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段话翻译成:“请政府好好管一管媒体,别让我们的问题曝光,别让我们挨骂;最好能让我们静悄悄地把产品弄回来。万一媒体广泛报道了问题产品的事,社会大众以后就不再相信我们公司,那可就惨了。”
为什么一家企业如此可鄙的意图,竟能用上这么义正词严的修辞去包装呢?也许他们以为只要使出了“协调”、“良好环境”、“炒作”和“负面影响”等一系列官方熟悉的术语,他们和政府就有了彼此沟通甚至相互认同的基础。其实每一个中国人在媒体环境中耳濡目染,应该都能自如地说出这类冠冕堂皇的大话,而且都以为这些言辞能够把自己和政府的正面立场绑在一起。因为这一连串词语都有价值定向的明确效果,特别是“炒作”。
一般而言,媒体是很喜欢“炒作”的。它们有如亚马孙河里的食人鱼,一闻血腥,立即空群而出。问题是用“炒作”去形容大众传媒的这种特性并不恰当,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别有居心的刻意图谋,而是市场倾向主导的结果。为什么大家一窝蜂地报道问题食品?那是因为读者关心。反过来说,假如某个不太重要的官员在某个不太重要的场合做了“重要讲话”,就算媒体很善意地去配合炒作,恐怕也炒不起来,因为打呵欠的受众对此不感兴趣。也就是说,真正在推动炸作的不是什么媒体,而是整个社会的民情。
有些人总是用“宣传”的模型来理解“炒作”,似乎一切备受关注的议题都是少部分人努力推广积极散播的结果,仿佛除了政府之外,媒界背后还有一个地下宣传部,老是想弄些坏消息出来,搞乱“大局”。可是包括相关部门在内的所有人其实都明白,从北到南,自西往东,全中国这么多这么杂的传媒,根本就不可能有一个威力庞大的小组织可以策动大家一起讨论某件事。
虽然用“炒作”去形容传媒的集体关注并不准确,因为它完全建立在“宣传”概念的反面,以传统官方的模式去理解现代的大众传播。但它仍然有用,理由是它带有负面的价值联想,能够很笼统很含糊地定性不利于自己的情势。就像三鹿集团那段报告一样,把所有自己不愿看到的新闻都说成是“炒作”,好让政府和他们站在一起去对抗那些看不见的“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分子。虽然,那“一小撮人”其实是全部的消费者。
原题为“什么叫做‘炒作’”,发于“牛博网”2008年10月13日




◎城管(二)

市容重要还是生计重要
当几乎所有中国城市都宣传自己要和国际接轨,要建立既文明又现代的新城面貌时,它们大概不知道其实自己又落后了。2006年去世的教母级都市学教授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她的经典名著《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里所致力推翻的,乃一种自20世纪初叶以来横行全球的“现代主义城市观”,那正是当前主导中国城市规划和管理的理念,早已被欧美各国批判摒弃的一种意识形态。
根据雅各布斯所言,这种意识形态期望一个城市有四通八达的宽大马路、光亮整洁的市容、恰到好处的公园和装饰。整个城市的布局仿佛是为神而设,好让它从上而下把一切看得一目了然。在这个城市里面,该工作的地方有人工作,该生活的地方有人生活,所有商业活动也都局限在划定的区域,彼此之间分得清清楚楚,绝不混淆也因此毫不混乱。
如此完美的城市真是合应天上有,人间只在规划展览馆;一旦变成现实,难免就会衍生无数的意外,进而腐烂破败,成为无法管理的一连串问题。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它虽是一种规划师和建筑师的梦想,同时也符合为政者那种高高在上控制全局的欲望;却偏偏忽略了民众的根本需要,又不经思考地排除了社会上可能存在可能出现的所有变化。
什么是居民的根本需要?流动无牌小贩就是答案了。他们卖的东西价廉,满足了许多人捡便宜的心理,尤其是那些想省下更多生活开支好把钱花在医疗和教育上的低收入市民。他们总是能敏锐地掌握市场动向,哪一种货物流行就卖什么,这一阵子大家想什么他们就给什么。而且他们够机动,上下班的要点他们存在,人流多的时候他们出现。可以说流动小贩这种行当之所以屡禁不绝,正是因为一种市场的需要,人性的需要。
什么又是社会的变化?贫富差距日益扩大,待业人口却不断上升;城乡之别无法弥平,进城民工则越来越多。这就是中国社会变化的趋势了。在这样的趋势底下,流动小贩群体的形成不是必然的一件事吗?当小商贩岂不是千百年来无权讨生活的穷苦百姓很自然就会想到的一种职业吗?
小贩本来没有无牌有牌之分,这牌照是政府放发政府管制的。在一个相对成熟的市场经济里面,例如香港,收紧牌照打击无牌是为了保障那些付出高昂铺租的商户和大型连锁店。但在内地,除了利益分配原则之外,许多城市考虑的还有一些说出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却经不起推敲的理由。比方说“保障治安”,又比方说,整顿市容。说到治安,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份无牌小贩和治安关系的严谨研究,所以也不知道小贩增加和治安恶化有没有因果联系。但是凭常理推断,我却晓得你赶绝了基层谋生的活路,就会把人逼上梁山。
至于“整顿市容”,就更纯粹是一个审美的问题了。我们凭什么为了要让城市看起来更有秩序更美观,就断绝部分市民自力求存的机会,就阻碍市场的自然需求,就粗暴地在表面上平抑贫富与城乡之间差别日大的动向呢?
如今中国城市面对的许多问题都不是局部的城市管理所能解决的,但是我知道,利用城管队员消灭无牌小贩一定不是解决方法,反而是制造更多问题的祸根。流行于中国城市之间的“现代主义城市观”最具体的代表,就是那些老惹起民愤,甚至还被愤民暴打刺杀的城管人员了。错不全在这些老是处于风口浪尖的执法人员,而在于那套落伍的管理观念。历史上有太多城市的经验可以借鉴了,它们从规划开始就是错的,直到无牌小贩这类破坏了规划和管理原则的噪音出现,直到他们干扰涂污了规划展览馆中渺无人烟的美丽蓝图;城市的主管人遂采用雷厉风行的手段驱离他们,好还城市本有的梦想面目。然后同样的情形不断循环,每一次循环,问题却变得更大,终于闹到一个城市失效失范的地步。
最近针对城管队员的暴力事件接二连三,而投诉城管粗暴执法的个案更是无日无之,甚至有人因此丧命。这样的消息叫人听了格外伤心,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是死在一个十分抽象又十分无聊的概念手上,那个概念就叫做“市容”。
原题为“城管死于抽象的市容概念”,刊于《南方都市报》2006年09月04日




◎大 局(1)

“大局”究竟是什么
中国历史最令人感动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历史的书写本身。历代史官以“实录”的方式,尽力客观地记录国朝上下发生的大事。虽有帝王荒淫暴虐,也不必为尊者讳;虽有天灾人祸诸端异象,亦不必笔存忌惮。然后把一切留诸后世,不只信任自己,也信任未来。直到另一家人做了皇帝,依据前朝留下来的记录,再替它修整成史。这是后人对前人的责任,“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你可以篡夺人家的王位,消灭人家的天下,但是你不可夺走人家的记忆,以及历史。同时你也大可放心,就算将来有一天你的子孙穷途末路,你一手打下的基业倾颓败坏,你的一切也将为人纪念,一如你纪念前人。
天地正义,有时只能在时间中寻求,用一句俗滥的话,“没有人逃得过历史的审判”。所以忠臣若含寃而死,良民若在暴政下仓皇,唯一还能给他们一个清白的,竟然就是后来者书写的历史了。
这是理想,现实里的史官很难不被当权者干预。为了掩饰过犯,很多人会想毁灭事实留下的痕迹,于是记忆与记录就不只是具有道德意义的行为,而且还是一种政治了。
时事评论不只是批评时局里的种种弊端,往往还是种策论,要懂得站在政府的角度,以旁观者的清明提出可行的建言。这种文章写得多了,会渐渐习惯穿上当权者的鞋走路,稍不留神就要失去自己原有的位置与批判的距离。中国人好谈政治,往往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政府的位置,常常以当局的利益及视角为“大局”,乃至于诡异地忘却自身,居然很乐于牺牲自己的权益去配合“大局”,十分地无私。中国文人更有当国师的传统欲望,尤其容易养成这种不把自我当回事的“大局观”,有时还不限于策论,更要主动充当政府发言人,替官抚民。
有见于部分四川震灾灾民群聚法院,打算状告政府忽视学校建筑工程,导致子女魂断校舍,著名作家余秋雨先生发表了一篇《含泪劝告请愿灾民》的文章。他劝告这批捧着遇难子女遗照的家长应该先让政府全力救灾,整顿好堰塞湖的危机与人口流动的问题,不要急着在这一刻诉苦申冤。余先生还动之以“大局”之情,他说:“你们一定是识大体、明大理的人,先让大家把最危急的关及几十万、几百万活着的人的安全问题解决了,怎么样?”他又呼吁团结,因为“只有当这些里里外外的多重力量不受干扰地集合在一起,才能把今后十分艰巨的任务一步步完成”,要是“横生枝节”的话,“一些对中国人历来不怀好意的人,正天天等着我们做错一点什么呢”。
这篇文章出来之后,立刻惹起一片争议。我想余先生的问题就在于忽视了独立文人的位置,袭用了近日非常流行的“震灾大局观”。根据这种观点,灾难当前,全国人民应以大局为重,有任何质疑反思都不要提出(至少暂时不提),以免阻扰救灾。问题是相信这种观点的人从来没有解释过“异议”到底怎么阻缓了救灾,难道有人怀疑地震预警没做好,军警搬石头的手脚就会慢了下来吗?难道有人要监督捐款的使用,地方政府就不再理会幸存的灾民?最奇特的一点是这些论者似乎以为整个政府乃至于全国十三亿人都在忙着防洪,所以大家要“团结”,千万别分心。例如这批家长明明是要向法院提诉,余先生为什么会觉得这叫做不识大体呢?莫非连法院的人也跑去疏导堰塞湖,所以没空接受状诉?



◎大 局(2)

再看余先生十分强调的“反华宣传”,我们当可发现余先生其实是怕一群家长哭诉豆腐渣工程的场面不好看,会被“反华势力”利用,有损国家形象。如果这批家长愿意忍一忍,等那些还在关注灾区的外国记者散得差不多,那么国家的利益也就保住了。不过我们应当仔细地把政府从这里所说的“国家”抽出来,因为镜头下的示威场面不必然损及包括示威者在内的灾民,它真正损害的其实只是当地政府的形象罢了。所以余先生的“大局观”主要还是“当局观”。话说回头,这也是我等平民常有的习惯,动不动就叫人“顾全大局”,虽然明明想的是当局。似乎大家都和领导人很熟,都没拿自己当外人。
在余先生的博客上,我见到许多他转贴的文章和来信,尽是一片称赞美誉。有的说“那些灾民被说服了”,有的认为“余秋雨先生又一次展现了优秀知识分子的人格水平”,更有人发现网民的骂声不只骂不垮余先生,而且余先生“每次遭受攻击,结果都增添一次光彩”。余先生文彩动人,向来粉丝众多,得到读者的真心拥护,不足为奇。只是在这件事上,我建议余先生和他的粉丝们不妨换个角度思考,换个人民的角度。
同样是著名的知识分子,同样是替政府思虑,钱钢先生则指出“在更漫长的救灾日子里,灾民们可能的群情波动,政府都应以最大的仁厚包容之……”他还“恳请指挥者,慎用‘破坏抗震救灾’的罪名,温和化解灾区可能出现的社会矛盾。值此非常时期,‘和谐’二字,何其珍贵!”(《政府要以最大仁厚面对灾民情绪》,《明报》,2008.05.18)如果更进一步站在那些家长的角度来看,他们刚刚经历丧亲之痛,那种悲愤难道还要让位于政府一时的形象问题吗?何况他们只是控告政府,不一定表示政府有罪,大家在法庭上梳理真相,岂不更添依法治国的光彩?我想恰恰因为有媒体在场,无告的父母们才要更加卖力地嘶喊。这是传统智慧中迫使当局正视事件的理性行为,也是间接替全国无数学子争取安全环境的义举。
在这种时候,仍然要他们忍气吞声,回去默默流泪,无异于在公众面前删除他们的声音,在新闻构成的历史中抹消这一段不好看的记忆。提出这种要求,的确是要含泪的。
其实我们做文章的人,何尝不是在向历史交代呢?
每一篇文字,每一段讲话,都会在这个年代成为存档,再交予后人查考论断。中国不算是一个宗教主导的国家,往往以历史代替宗教,尤其知识分子,更是不愿多言死后鬼神,唯求“立言、立功、立德”等三不朽。一般百姓或许会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文人相信的却是“留取丹心照汗青”。
原题为“历史?还是大局”,刊于《明报·笔阵》2008年06月14日



◎反 法

反一项政策还是反一个国家
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就是美国“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1999年5月7日)九周年的日子了。想当年,也曾有群热血青年上街示威,在美国驻华使馆外慷慨激昂。那批年轻人现在在哪里呢?那位剃光了头,在顶门上画了炸弹标靶,人群中格外显眼的学生如今到了哪里?回首那段日子,这群热血过的年轻人不知又有何感想?九年以来,中国的年轻人经历过两次反美浪潮,一趟反日大游行,以及最近抵制家乐福的反法运动。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些运动将会成为几代学子的集体记忆甚至身份界标,于是当大伙聚在一块初次见面的时候,不用自报年岁,只需说一句“我是反日那一拨的,你是反法的吧”,便知彼此长幼有序了。
也就是说,“反×”(“×”为某一个国家)成了九年间许多年轻人的共同背景。问题是,这是个什么样的共同背景?所谓“反×”指的又是什么?这两天,中央政府递出了橄榄枝,愿和达赖喇嘛的私人代表会面;法国总统又派出了政坛元老拉法兰当媒人,前来中国修好。这一切和缓紧张局势的迹象正好能让我们有点呼吸的空间,好好问一些基本的问题。
现代民族主义的一大特色就是它无限扩展国家范围的能力,不只往日发生在现今国土范围内的历史是国史,所有的人民是国民,即使是大自然中与世无争的景观和物种也能一一纳入国家的范围,和民族拉上了神秘的联系。例如朝鲜的金刚山,它不单是座雄伟的高山,还“象征”了朝鲜人民的民族精神。又如四川的大熊猫,大家都知道它是“国宝”。从一个个的人直到花草鱼虫,莫不共享了一种人人皆能感受得到却又不容易解释得清的“国族精神”。这股超越个体的“国族精神”不只贯穿了一切,反过来,那些被其涵摄的个体也能随时代表“国族精神”的整体。这抽象的“国族精神”与无数个体之间的关系,恰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与多的状态。
所以当法国有人试图抢夺奥运火炬的时候,很多人就会自动觉得这不是一部分人的意见,而是准许这些事件发生的法国有错。当巴黎的市政府打算把“荣誉市民”的衔头颁发给达赖喇嘛时,这也不只是一个市政府的错,而是全法国人民的责任。当法国媒体非议中国政府的个别政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是法国与中国的全面对决了。
依照这样的逻辑,反法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愤怒的网民们针对的不再是持某种政治主张的团体,也不再是一个城市的政府,更不再是几篇媒体的报道,而是整个法国和它所涵盖的一切。因为任何一个拥有法国国籍的人,任何一件来自法国的事物,都神秘地代表了法国。反对法国就是反对那些我们所不满的个体和单元,而反对那些个体与单元就是反对法国全体。
经过反美、反日、反法甚至是反韩的风潮洗礼,内地不少青年学到的就是这种一代表多、多代表一的民族主义逻辑。当然这绝非中国的独有产物,而是一种普世的现象。美国人和韩国人也会反过来以为海外侨胞和留学生就代表了全中国,看见部分情绪激动的留学生痛扁了自己的记者一顿,就觉得这是全体中国人要入侵国土了。只不过我们比较特别的地方在于,短短九年间就已经历了数次“反×”运动。这些运动就像一种集体的社会仪式,参与者在其中通过言词和行动的反复操演,可以从实践中习得这种极度简化的思考方式与想象力,把个别的东西和意见迅速地无限上纲成玄而又玄的“国家”或者“民族”的代表。而且这还是一种必将反向操作的实践,也就是说,越是以这种方式看待对立面,就越会以同样的态度为自己寻根,尽量寻求和肯定属于自己国家的东西。再简单点讲,就是反对对手的所有,同时肯定自己的全部。
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爱国就是要爱自己国家的一切。所以柏杨先生逝世的消息传出之后,有人为“死了一个汉奸”而鼓掌,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柏杨写过《丑陋的中国人》,说自己国家有问题的人,又怎能不是汉奸呢?
原题为“一即一切的民族主义逻辑”,刊于《南方都市报》2008年05月03日



◎反华传媒

西方传媒不是铁板一块
乔姆斯基是我最敬仰的知识分子之一。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揭发美帝国主义的真面目,对抗美国历届政府和主流传媒的霸权,不只使得他的政论著作只能透过小型出版社独立出版,更令他长期遭到《纽约时报》等主流传媒的刻意漠视(至少在“九一一事件”以前)。所以当我知道他的著作陆续中译出版,而且粉丝众多之后,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可是渐渐地,我又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了。原来乔姆斯基的许多中国追随者只看见了他狠批美国的那一面,却忘记了他也是个美国人这一点的启示……
同样不大对劲的感觉出在内地一些朋友对我的看法上。本来嘛,我从马克思追读到齐泽克,思想上一直自认是左翼分子,香港还有人批评我想复活共产主义呢。偏偏内地却有人见我老讲民主,于是将我归类为右派,甚至推测我一定是美帝走狗。查“左派”一词本来就源自法国“三级会议”上坐在国王左侧的激进民主派,左派不讲民主难道还要让右派讲吗?至于美帝走狗一说,那就更是天可怜见了,美军攻打阿富汗和伊拉克时,我不只先后参与了两次反战游行,更是其中一些活动的策划人之一。到了香港主办世贸部长级会议时,我也参加了反对欧美主导的全球化的示威运动。假如这也是走狗所为,我就不大懂走狗的意思了。
近日不少西方主流传媒在报道拉萨事件的时候频频犯错造假,结果一群中国网民和海外留学生联合办了“Anticnn”网来纠错打假,我也觉得异常兴奋,因为大家终于认识到一向标榜客观中立的西方主流传媒其实也不乏坏种,而且还自发地搞起了独立媒体式的行动。可是再细看下去,那股熟悉的不对劲的感觉慢慢又浮现了。
有些人似乎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为很含糊的“西方反华势力”,以为西方主流媒体一定也是听命于政坛的反华派甚至政府本身。其实那些媒体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它表现出深植的偏见和意识形态机器的共识运作。首先,那些西方主流传媒实在不是政府可以直接管控的,就算是国营的“BBC”也有相对于英国政府的一定独立性。根据乔姆斯基等人的长期观察,西方主流传媒、大企业和政治势力等三者之间固然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和公关网络,但有时更要命的或许是媒体人那种未经反省却又自命正确的价值观。照他们的价值观形成的潜在共识,中国政府是个压迫人权的政府,中国传媒也是不可信的宣传机器,所以中国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省自觉(因此才会有人诬蔑Anticnn有官方在背后做手脚)。于是在西藏和人权等议题上,他们往往就失去了客观的坚持,不惜以截图等手段扭曲真相,好持续控诉中国,并且获得“政治正确”的自我满足感。
事实上,西方也有不少专门和主流媒体对着干的独立媒体,常常揭发前者系统化的偏见,尤其针对默多克这类强行把自己的政治立场与利益取向灌入旗下媒体的大亨;当然,这些网上的独立媒体通常也是左翼的。关于西方主流媒体制造共识的复杂内情和独立媒体的概况,以后还可以再向大家介绍。我现在只想再次提醒大家,那些独立媒体的确很少批评中国的传媒,因为他们得先忙着监察自己国家的主流传媒,看它有没有自我审查甚至造假。
原题为“西方传媒持有什么偏见”,刊于《南方都市报》2008年04月10日



◎浮 躁

这个时代的集体病症
很多人以为一个电台或电视的清谈节目要做得好,主持人的口才是最重要的。但就我个人的观察和体会,原来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成功的清谈节目靠的是参与者的“耳才”,而非“口才”。也就是说,懂得听有时要比懂得说更要紧。因为谈话不是独白,你说的任何一段话都不可避免地坐落在对话者的言词之中,它构成了你的背景,发展了你的言论。假如你只是抱着满腹的宏论,却完全听不到别人在讲什么,就算你说得再有道理,也难免予人一种格格不入的错乱感。
更重要的是我们也许有错,也许需要检视自己的信念;除非我们坚持自以为是的正确要比共认的真理还伟大,否则带着耳朵去参与对话就是一次检验自我的好机会了。解释学宗师伽达默尔在他的经典《真理与方法》里如是说:“……必须从一开始就对文本的异己性保持敏感。但这种敏感既不涉及所谓的‘中立’,也不意味泯除自我;而是为自己的先存之见与固有理解容让出一块空地。对自己偏见的觉察是件重要的事,因为这样,文本才能呈现出它所有的他性,以及它那相对于读者固有理解的真理。”解读文本固如是,与他人对话恐怕更当如是。
因为在央视上讲清史而闻名的阎崇年先生前几天被人掴了两巴掌。那是一场作品签售会,一位年轻男子排队走向正在为读者签名的阎先生,然后发难出手。据目击者说,当时还有人在现场大叫“汉奸”,看来是针对阎先生种种为清朝辩护的言论。那位年轻人的朋友后来解释他揍人的理由是因为他没有和阎崇年平等辩论的机会。
我不想参与评价清廷的史学争论,也暂且不谈这件事情的后续处理对不对(那位青年后来遭到重罚),我甚至很能体会那种由于欠缺交流机会而生起的沮丧与愤恨;可是我很好奇出手打人与言谈对话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假如我说了一番驳斥对手的话,而对方不能完满响应甚至不理睬我,于是我动手给他一巴掌;这是否表示我这一巴掌其实是我所有想法的延续和表达?一个耳光又是不是一段话的代替呢?如果打人也是一种辩论的方法,我是否也该预期对方将以拳脚回报?因为对话和辩论总是有来有往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阎教授总不愿“正面响应”那些青年的理由(是没有时间,还是他的响应被人觉得不够正面?)。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急躁而喧嚣的时代,我们就像住在一个闹腾腾的房子里,每一个人都放大了喉咙喊叫。为了让他们听到我说的话,我只好比他们还大声。于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别人到底在讲什么。
也许我们乖得太久了,不想再当个只能听话的傻孩子,所以我们现在都有话要说。周遭如此喧哗,我必须用尽心思把文章的标题起得耸动一点,让我发言的姿态张狂一点。也许我说得没有什么道理,但起码我被人听到了;也许别人没听懂我到底说的是什么,可是说话的语调和姿态要比说出来的内容还重要;因为正是那些语调与姿态让我被人看见。被人看见,所以我存在。于是每个读者其实都是作家。在一篇一万字的文章里看见一句令我不满的话,忘记剩下那部分吧,我要写一篇两万字的回应来批判它。我为什么要耐着性子看完那篇东西呢?我为什么要深入甚至同情地理会它的真正含义呢?它只不过是我用来表达自己的机会和借口罢了。
个性被压抑够了,因此“个性”二字是今天最高尚的品德。听别人说话不算个性,让别人听见我说话才算是个性。所以这是每个人都要说话但却没有人想听的年代。在这样的年代里,清谈节目或许是不必要的,我想。
原题为“人人都是作家,但却没有一个读者”,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10月15日


◎负面报道

为什么他们老是报道负面消息
我不是记者,也从未在任何新闻媒体担任过正式的编采工作,我只是一个在媒体上发表评论的人;但是每逢9月1日(香港和台湾的记者节)和11月8日(内地的记者节),我都觉得这也是属于我的节日。因为我很希望把自己也列入记者的行列,这是一个令人骄傲的行列;它应该是的,它本来是的。
2007年10月15日到22日,香港浸会大学办了一个“普利策新闻奖得主工作坊”,请来几位普利策奖得主与学生交流。其中一位是马来西亚籍的华裔记者方凤美,她刚凭在《华尔街日报》上一系列谈北京奥运的报道得到了本年度的“国际报道奖”。她那些文章谈到了不少“负面”问题,例如环境的污染与赶建场馆却收不到工资的民工。于是有些内地学生就提出疑问了:身具华人血统,你会不会尴尬?更直接点就干脆问她如此在外揭露中国的阴暗面,怕不怕破坏中国形象。
假如方凤美不是华人,大概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还好方凤美只是马亚西亚华人,如果她生在中国,而且仍然持有中国护照,说不定这些问题还会变得更尖锐更锋利。因为我们通常假设记者心中不可没有祖国,她的调查她的报道都不应该损及国家的利益。可是什么叫做国家的利益?谁又有权去界定一篇报道何时才算有损国家的利益呢?
当代最伟大的记者之一,阿米拉·哈丝(Amira Hass),是以色列《国土报》的专栏作家,长年住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等巴勒斯坦地区,报道当地人的生活面貌。她是个犹太人,父母都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但她却和加沙的计程车司机与伊斯兰教领袖交朋友。她是以色列人,平常身处约旦河西岸等地简直是深入龙潭,不只要小心游击队“误伤”自己,更要躲避以军无区别的枪弹攻击。她是以色列国民,但当今世上没有几个比她对以色列更不客气。她喜欢拿以色列和实施种族隔离政策时期的南非相比,指控以色列政府压迫甚至屠杀巴勒斯坦人。很多以色列人因此视她为叛徒,称她做“卡波”(Kapo,集中营里协助纳粹的“犹奸”)。以国法庭更曾判她罚款六万美金,罪名是“诋毁以色列殖民”。最最糟糕的,是她竟然还用英文写书,把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和以色列带给他们的伤害公之于世。
正是阿米拉·哈丝这种人使我感到记者的尊严与光荣。她是一位真正的“无国界记者”,在普世的人道价值和政府与同胞的欢迎之间,她选择了前者。然而,她又是一位最爱国的记者,因为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国家犯错,不能忍受自己的祖国在军事和经济上是巨人但在道德上却是个侏儒。看着自己的政府和国民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于是奋起孤笔一士谔谔,欲挽狂澜于既倒,这岂不就是新闻人的良知吗?
一个记者报道或许一时无法见容于当权者,但是掌握政治权力的人就一定更聪明更了解什么是国民应该知道的事、什么是对国民最有利的东西吗?任何政府都想叫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而任何记者都应该怀疑。
约翰·皮尔格是我最敬佩的调查记者,数十年来,他走遍世界各个阴暗角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被遗忘的人群,专门揭出令大国权贵尴尬的事实,英语世界那些右倾的媒体无不视之为拒绝往来户,跨国财团的首脑与白宫里的鹰派则把他当作必须消声的噪音。同为澳洲媒体人,他的老乡默多克坐拥亿万财富,把买回来的报刊电视全部变成喉舌工具,异口同声地为美军入侵伊拉克鸣锣开道,说萨达姆藏有大杀伤力武器。皮尔格孤身一人手无恒产,却办起了独立新闻和评论网站“Znet”,连结世界各地的进步人士,成为伊战期间最受注目的反战言论基地,拆穿无数谎言。
外国的月亮未必特别圆,我们中国也曾出过一代又一代不畏权贵执著真相的好记者,政府还鼓励舆论监督,以收广开言路之效。但是经过长期的环境扭曲,有些新闻人已经忘记了令他们骄傲的根本价值了。在现实条件的限制下不得抒展心愿,大家可以同情可以理解;但是自己心态不正,在没有太大的压力下主动迎合奉承,那就实在对不起记者和新闻人的名分了。
我曾目睹一些人号称是做调查报道,却在受访地处处接受该地方官方单位和企业的招待指引,不但不因此焦躁,反而为自己的贵宾级待遇感到庆幸。我还想起许多同行前辈的教诲,评论时政要“该叫好的叫好,该批评的批评;政府做得不好,固然要批评;政府做得对,就应不吝称赞”。我了解言者谆谆的苦心,也明白客观中肯的重要。然而,我还是没办法去赞美什么,不是我尖刻,也不是官府从来都错;而是因为这句劝告实在不适用于拥权者身上:对着小孩,我知道不能老是责骂,还要适度地表扬;可是我们怎能把世上一切的权贵和官员都当成小孩呢?他们不会脆弱到稀罕掌声的地步吧。
原题为“新闻人的良知”, 《南方周末》2007年11月23日



◎抗 战(1)

为什么它还没有结束
两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是2005年全球纪念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战时死亡人数最多的俄罗斯在纳粹德国投降的六十周年,于莫斯科红场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一队苏联红军接受俄罗斯人民的英雄式欢迎,光荣无比地经过克里姆林宫,一派战胜国的气势。反观死伤数字比得上俄罗斯、战时国体残败犹有过之的中国,对之却表现得相当低调。而且全国上下的官方机构、各级传媒也是多谈当年的苦难国耻,少谈胜战的荣耀喜悦。明明是二次世界大战的胜方,中国却表达不出一种胜利的感觉。二是近期各种国际媒体竞相吹嘘中国的强大崛起,《经济学人》甚至以“中国统治了世界经济”为题做了个专辑。而东南亚各地的传媒和民调也显示出对中国崛起的担忧日益增加,仿佛王朝时期的朝贡体系随时再临。但是中国人自己却不这么看,部分百姓则把美国日本当做凶险的国家。似乎八国联军围攻京师的日子还没过去,四处仍有强敌环伺,我们依然处在“最危险的时候”。
当然“中国威胁论”有夸大不实的地方,也有很多国人对当前中国的地位深感骄傲。但是巡视一遍中国各大网站的网民言论,我们更容易感到的是一种浮躁不安的情绪。听说韩国要求中国人以后改称“汉城”为“首尔”,有人立时上升到民族尊严的层次,说些“我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韩国人凭什么?咱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之类的话。少数更极端的言论甚至要合并蒙古、越南,好“振我汉唐天威”。另一方面则是无日无之地讨论美国和日本的狼子野心,好像时时处在被威胁甚至灭国的危机之中。这两种表面矛盾的情绪其实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都是无法确切把握中国在国际上的位置、没有正常自信心的表现,而且是同一种民族主义的体现。
这种民族主义就是学者刘擎所说的“雪耻型民族主义”,它来源自一连串的“国耻”和创伤记忆,是百年来无数的苦痛塑造出“中国一定要强大”的民族凝聚驱动力,其最具体的日常表现就在中国人很爱挂在嘴上的“中国不会再让人欺负”。念兹在兹地唠叨“欺负”与“被欺负”,是因为现今中国社会的集体记忆里有着太多消散不去的创伤经验,犹如受伤的童年记忆阴影般缠绕终身。总是被这样的梦魇折磨,怎么会有健康平和的心态呢?
这一连串的创伤通常可以简单地归结成四个字:内忧外患。而内忧与外患不只互为因果,并且相互缠结在集体记忆的根干上,剪不清理还乱。在这一系列的外患里,由甲午战争开始,日本就是外患之最。而八年抗战沦丧了半壁江山,更是近世中国外患史上最大的创痛,其伤口至今淌血,其经历仍然历历在目。因此抗战似乎仍未结束,中国也没有一种战胜国的气度。
很多人都会说这是日本的责任。但值得注意的是,使得日本右翼依然有壮大土壤,令其国民历史认识不够透彻的冷战体系,同样影响了中国的抗战记忆。二战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冷战固然使得许多日本战时政府的官员再度出山,占日美军当局也以保持社会稳定的理由没有彻底清算天皇体制。就算是蒋介石也要为了争取美国的支持,不敢开出适当的赔偿条件,反而“以德报怨”,甚至还请日本战犯当军事顾问好对付共产党。另一方面,为了争取日本成为盟友,中共也曾不断向对方伸出橄榄枝。今天这个局面,难道只是日本政府单方面的责任吗?



◎抗 战(2)

当中国官民不断抗议施压,要求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不要再去靖国神社参拜;当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六十周年纪念的那一天,日本民众以破纪录的人数前往靖国神社致祭——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如果中国的老百姓想在这一天公开追悼在抗战中死去的平民和军人,他们会去哪里?他们能去哪里?
是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吗?这尊著名碑石是中国最大型的纪念碑,没有按照中国传统面阳朝南,反而为了迁就观众向阴朝北,饶是如此,观众向它献花致敬也往往要经官方批准和组织。近两年来,曾有人民自发向其献花却被公安问话阻挡的事例,请注意这些人还不是在特殊的日子去致哀,据知他们只是想悼念抗战英烈而已。何况人民英雄纪念碑也非专为抗战而设,它纪念的是“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和“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抗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
所有的死者纪念碑都是一种责任的要求,它把死者的死因与现存者的生活以道德义务的形式捆绑起来,要求生者明确认识自己的活与死者的死有因果关系,要求生者以纪念的方式履行对死者的义务。而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一座典型的无名英雄纪念碑,是现代民族国家用来纪念其创基人,然后凝聚民族认同的常见手段。其无名可以形成一种意义上的空洞,让民族国家的建立超乎个人行为,诉诸集体的牺牲与经历。简单地说,每一座无名的民族英雄纪念碑都在诉说一段故事,一段关于国家诞生的故事,一段现政权合法由来的故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碑文,不难发现它表达了一种从无产阶级革命史观出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故事。抗战在这1840年以来的故事里只不过是一个片段。
那么八宝山公墓又如何?它固然以纪念个别死者的方式保存记忆,但一不是专为抗日战争而设,二不是囊括所有抗战英魂。其实比对一下带有宗教色彩以天皇名义设立,但依然陈列了两百多万个灵位的靖国神社与较为世俗化但专为军人而设的华盛顿阿灵顿国家公墓,我们就会看到中国原来没有一个专门保存战死军人灵位与遗体的国家级墓园,更没有一个全面纪念抗战死难军民的国家级建设。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明显的原因就是怎样纪念抗战牵涉中国历史的敏感问题。请看以下这封决战前的遗书:“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这段慷慨感人的文字,出自胡琏将军手笔,但他并没有死在三峡石牌之役,后来还参与过金门古宁头一战,是与共产党交战过的将军。对于这样的人物,共产党应该如何定位?
自1980年代开始,民间史学界陆续挖掘国民党军队史迹。近年政局以“民族统一大义”为前提,以对抗“台独分裂分子”为要务,大陆媒体重新处理抗日史事的局面就打得更开了。甚至有官员公开说“蒋介石也没有投降啊,他也坚持了抗战”。
但对国民党抗战的作用作出评论依然很难。抗日战争的苦难,是现代中国集体记忆里的创伤经验,塑造了很容易激化很容易扭曲的“雪耻型民族主义”。如果要治愈这段创伤经验,最好的方法除了是不断要求日本“认真对待历史”之外,也得自己认真对待一下历史。全面放开抗日战争真相的研究报道和教育,建立一个国家级烈士陵园,是自我疗伤的方法。想要与日本促成全面的历史和解,首先要自己与真相和解,舔一舔自己的伤口。
从这个角度看来,政府在抗战结束六十周年的低调举动,不但无益于历史伤口的治愈,也落后于民情的要求。不要忘记不只仍有战争受害者活到今天,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也还留在民间,许多国民党抗日将领的名字直到今天还在部分地方传诵。另一方面,特区政府的表现同样令人失望。港英时期的“重光纪念日”在回归之后改称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但只持续两年,到了1999年就干脆取消,为的只是维持《假期条例》里十七天公众假期的上限。政府总是想推动爱国教育,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推动吗?
原题为“如何纪念抗战”,刊于《明报·笔阵》2005年08月17日、2005年08月24日



◎空 话

言语脱离现实之后的信任问题
那天我在北京机场一座自动咖啡机前唤来一位侍应,告诉她咖啡卖完了。她瞧也不瞧地迅速回应:“有呀,怎么会没有?当然有。”等到她自己仔细查看过,才发现咖啡果然倒光了,于是她沉默地为这机器装上一袋咖啡豆。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子呢?为什么她连一眼都没瞧,就能如此确定那座咖啡机的运作很正常呢?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很不寻常的奇事。我们坐计程车,要是发现车子震动得厉害,司机一定会说:“没事。”奶粉吃得孩子生了肾结石,负责官员却在大规模检测开始之前,就信心满满地告诉大家:“出问题的只是极少数产品。”这又让我想起央视转播奥运开幕式的解说,据说他们后来做了内部检讨,承认当时的表现的确不够好。我干电视这一行,很明白他们的问题其实出在读稿;事先写好一篇激情澎湃的稿子,然后再高昂地把它朗诵出来,完全不顾当时现场的实况。于是观众看见的和听见的,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在这里,语言文字与真实世界“隔离”何其严重。前人花了一万多年努力去命名世间的每一样事物,例如一头山林中的走兽,一座架设在河道上的工具,一种暧昧的情绪,甚至是某种风暴的形态。到了现在,这一切名字却像粘力失效的小纸片,从它们所在的东西上逐一剥落,逐一飞散。所以我们开始习惯不再相信言词。满街的标语,我们当作装饰。课本上的教训,我们当作考试过关的口令。什么“国家名牌”、“免检产品”,我们当作是产品包装上的图画。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变成了在真空之中戏耍修辞的高手,公司办的一切活动,我们都在内部通讯上形容它是“盛大”的,到访的宾客一律“尊贵”,他们和领导的谈话则必然“亲切”。国营商店的墙上称我们为“亲爱的顾客”,但里头的工作人员却不耐烦地用“喂”来称呼我们。
话到这里,我很难不想起哈维尔在《无权者的权力》中所说的那个著名故事,一个市场上的蔬果贩在店铺里打出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但这句话到底和他的生意有何关系呢?它是他的理想吗?他真心信仰这句话的力量吗?恐怕不。可是他仍然无可无不可地挂上了。如果每个人都以类似的态度对待言词与事实的隔离,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再轻信任何言词以及那些用言词表达的所有美好价值。而这个社会将不只是个信任匮乏的社会,它还必将滋生出一种犬儒的冷漠。对于种种明明背离了现实的描述和形容,他们会说“这真是没办法”;他们会说“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默然地承受,机敏地度量,以一己的智巧去处理世事之无奈。虽然很多人都过早地衰老,常常世故地劝告那些还会生气还在盼望的人“不要太天真”。可是,我依然以为当一个产品标榜安全,它就应该是安全的;我依然以为当一个人自称公仆,我们就要以对待公仆的方式要求他;我依然相信语言与事物的神奇对应,相信承诺必将履行,理念必得实现。这不是幼稚,而是公民存在的基本条件;不只是“我相信”,更是“我要相信”。天然棉已经不是天然的了,甚至连蛋白质也不再是蛋白质。假如连我们自己也不试图活在真实中,任由那种成熟而聪慧的犬儒蔓延,那么迟早有一天,“人”这个字的意义也要沦陷、虚无。
原题为“犬儒时代的信任”,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09月25日


◎口 音

“港台腔”错在哪里
听陈水扁用国语演讲,会发现在那挥之不去的闽南口音之中,偶尔有几个字他咬得特别用力,音发得特别标准,听来反而叫人更觉突兀不协调。这令我想起幼年在台湾上学的经验,很多本省籍同学在家里说惯了闽南话,在学校突然要讲标准国语,多半都说不好,这意味着他在国语课永远拿不到高分,更意味着他永远登不上台代表学生发言致词。可是很奇怪,在不断的苦练之下,这些同学永远有几个字的发音特别准确,就像今天的陈水扁一样。这几个字是他们在当年的政治气候底下力争上游的结果跟痕迹。
最近有些广州本地网民发出了抗议,他们投诉本地报纸的标题和内文日见“北方化”,充满了广东人看不懂的北方俗语,结果惹起了语言与地区关系的文化争议。其实何止用语,地方口音的位置在更早时候就成了这几年来的热门话题。广电总局曾经多番下令,约束各省市电视台和电台的方言节目,而主持人则更应尽量避免说话带着“港台腔”。但怪的是,即便中央台节目本身也充斥了大量的“京腔”和其他北方俚语,难道北京口音就不算口音,只有台湾和广东的口音才叫口音吗?
语言从来都是政治的。世界各国使用的标准语言多半不是自然演化的成果,而是人为的创造。现代标准“国语”的概念是经济和政治之间复杂交互作用的产物,很多学者对这个过程都做过深入的研究,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从民族国家形成的历程去探视“标准国语”或“普通话”的兴起。根据这种路线的研究,标准语是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重要部分,为了保证一个国家的统一和内部沟通的无误,成为全国通行的正式语言,然后再确定它的语条、文法及发音。“标准语”和“方言”的差别因此在纯粹语言学的角度来讲是没有意义的,这个差别主要还是一种政治的区分。
当一个国家的标准语确立了,国境以内的其他语言当然也就成了方言。至于这个标准语内的字条发音,本来从人类声发的自然机制看来,就算是同一个字,也不可能有两个人的读法是一模一样的(因此治安情报机关才有可能用“声纹”去鉴别对象);可是通过现代电子传播技术,官方还是可以尽量推广一种标准的发音方式腔调。这项任务通常交由各国公共电子传媒承担,例如中国中央电视台与英国BBC(英国广播公司)。
你很难从一个人相貌判别他的出身、籍贯和阶级背景,但是你却可以从他的口音听出这一切。由于说话口音最能表达一个人身份,所以许多关于出身背景的偏见及歧视就能围绕着口音发展起来了。比方说大量与地方方言口音有关的笑话,除了发挥沟通误会这种经典喜剧课题之外,有时候也拿大家对某些地区的刻板印象来开玩笑。而在香港,粤语口音的准确与否也是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土生土长香港人的准则,因此一直是歧视“外江佬”、“阿灿”、“表姐”和“新移民”的重要依据。
因为从大众传媒到教育系统,大家都在推广和维护一种标准语和它的发音方式,久而久之,甚至大家都忘了即便是最正确最标准的说话方法其实也是一种“口音”,进而将其他一切偏离正轨的发音都判读为“口音”。所以我们才会说某些人说话有“口音”,却从不抱怨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有种“中央口音”。这情况就和美国白人忘了白色也是一种颜色而把其他人种叫做“有色人种”一样。
正当中国还有许多关于口音和方言的争论甚至官方禁令之际,我想起英国BBC自2005年开始的一项重大变革,那就是正式招聘了一些带有“苏格兰腔”和“威尔士腔”等不同地方不同阶级口音的播音员。大家都知道BBC向来标榜字正腔圆的“女皇英语”,是英式英语的标准尺度,因此其他国家的人常常通过收听BBC节目来学英语。但是BBC发现它在维持标准之余却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副作用,那就是间接催生不少地域偏见和阶层歧视,不利于社会和谐,也跟不上英语全球化时代英语发音正在日渐纷繁多样的趋势。所以他们下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让各色各样的方言口音涌进这个重要的平台。其实只要是在一个可以听懂可以沟通的范围之内,不同的口音和不同的地方俚语不只可以促进宽容与理解,更能够激活和扩张标准语的生命与内容。BBC这个极有远见的改革应该可以为我们带来一点启示吧。
原题为“方言与口音的政治学”,刊于《南方都市报》2007年01月18日


◎老 师

一种基础的职业
芬兰的义务教育是一个奇迹。从2000年开始,芬兰总是在“国际学生评量计划”里头名列前茅;更令人吃惊、艳羡甚至恐惧的,是他们的学生还在不断进步,评分一年比一年高。且不说其他项目,光看阅读:根据统计,41%的芬兰中学生最常干的休闲活动是阅读。这些孩子的阅读能力又怎能不高呢?为什么芬兰的教育这么厉害?
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谜题,所以每年都有专家学者络绎不绝地从世界各地涌至芬兰取经。然后他们发现,原来芬兰的秘诀之一在于教师。芬兰教师的社会地位之高,是其他地区难以想象的。据当地媒体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年轻人最向往的职业是中小学的老师,一般普通小学老师受敬重的程度犹胜于国家元首。而且他们的老师都像学者,几乎全部拥有硕士以上的学历,暑假的时候还要上大学继续进修。如果一个老师干了几年就辞职,他多半是跑去念博士了。由于老师自己就是喜好学习并且擅长学习的人,所以他们才能教出世界上最优秀的学生。当然,也有不少老师后来进了企业,变身成为高薪人士。芬兰的大公司最喜欢聘请教师,理由是能当老师的年轻人一定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人才。
如果一个总是对世界充满好奇心、总是奋发学习的人,就是未来知识时代最需要的精英;那么中国一定是个很有希望的国家,因为我们也有一大批好学之士。和注重基础教师的芬兰模式不同,“中国模式”强调“学习型官僚”。你现在去各大专院校的研究所点名,会发现登记册里没有几个中小学老师,倒是有不少在职官员,他们全都很踊跃地攻读着硕士博士,颇有学政合一的古风。
芬兰教育以国际视野闻名,小学开始学英语,中学再加一门第二外语。他们还把全球的信息与知识自然地融入课程,例如在小学的数学课里要孩子计算各国摩天大楼的高度,在初中社会科学的课堂上请孩子模拟演出联合国的工作情况,使他们懂得从不同国家的视角了解世界局势。除此之外,他们的教育部有种特别补助,尽量让年轻人有出国游学的机会。当地一位官员解释,其实“在北欧,你已经找不到没出过国的中学生了”。相对地,在我们的“中国模式”底下,你则很难找到没出过国的官员。1999年,两会代表开始关注中国干部公费出国何以花了两千亿元人民币;到了2007年,两会代表持续关注干部出国的总开支怎么会渐渐跳到三千亿元。财政部的数字显示,2007年中国政府的教育经费大约是六千多亿人民币,占了GDP的2.7%。世界平均水平是7%,一般经济欠发达国家也有4.1%。我手上一时没有2007年中国公务员吃喝、公交车和出国的开销统计,但我知道在2004年的时候,这笔钱的总数就已经达到了七千亿元人民币。如果把这个账目也看成是种教育开支,那么我们的学习风气就算赢不过芬兰,至少也叫做各擅胜场。
四川和重庆最近都有教师酝酿罢教,因为他们不满自己的薪水太低,不只低到一个丧失尊严的地步,甚至连糊口也很困难。本来依照《义务教育法》的规定,义务教师的平均工资水平应该不低于当地公务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愤怒的教师一个月却只有一千甚至几百块的收入,难道这就是四川和重庆公务员的薪资水平吗?抑或这是学习型社会之“中国模式”的另一个例证呢?
老师不受重视,一般而言,就意味着孩子的教育不受重视,更意味着我们并不太担心我们的未来。很奇怪,虽然大家都说中国实行一胎政策,人人都拿孩子当宝,但为什么今年各个事件都显示出了相反的讯息呢?先有一场震垮学校的地震,接着是一堆叫婴儿患上肾结石的奶粉,莫非我们的希望不在下一代,而在我们自己的长生不老?我突然想起西洋传说中的那条“衔尾蛇”(ouroboros),他太过饥饿,不惜从尾端开始吞吃自己;嘴巴叼着尾巴,形成了一个圆圈,乃西方秘学的著名符号。这个符号有很多层意思,其中一层是:贪婪是种吞没自己的可怕欲望。
原题为“一条吞掉自己的大蛇”,发于“牛博网”2008年11月01日



◎刘 翔

一个偶像吃掉了一个活人
熟悉现代中国体育史的人都知道,百年的奥运梦其实也是一个强国梦。透过参加奥运等国际赛事,中国人对内可以团结民心,把过去的“一盘散沙”凝聚成一个完整的民族;对外则能获得国际的认同,表示中国已经彻底从“闭关锁国”的状态走了出来。如果得到奖牌甚至冠军,效果就自然更好。所以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国际奥委会以来,政府就很积极地规划各种体育项目的发展,以夺金为目的。
但是在这投入多产出高的浩大工程里,田径始终是一个难言的隐痛。虽然断续有过突出的例子,可是大家不能不承认田径确是中国体坛的弱项。偏偏田径是块很大的领域,而且常被认为是最具奥运传统色彩的经典项目。假如中国运动员在这么重要又这么基础的赛事上表现优异,那才说明中国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体育大国。
所以同样是金牌,刘翔在雅典奥运会上得到的那一块却分外耀目;他是现代中国挺进体坛圣域的突破口。问题是中国以前也曾出过田径金牌,刘翔又有什么特别?凭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爱戴?又为什么能造成如今那么多人的创伤呢?
那是因为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冠军运动员,还是当代新中国的一张脸孔。在大家的刻板印象里面,从前中国运动员的性格总是模糊不清的,败了固然低首饮泣,胜了竟也不见兴奋若狂的举动,表现自我的话更不敢多说。刘翔很不同,那一年当大家看到他打破世界纪录时,不单单看一个冲破红线的运动员,还看见他是何等骄傲地对着镜头说:“中国有我,亚洲有我。”
除了飞扬的一面,他还很稚气地向着电视机的观众说:“妈,你看见了吗?”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中国新生代的代言人了。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新一代中国人不再是过去老外常说的“蓝蚂蚁”,而是一个个个性鲜明敢笑敢怒的年轻人。他们不再一张口就是“感谢党和国家的栽培……”而是声色俱在地高喊“我赢了!”
刘翔更幸运(或者更不幸)的地方是他碰到了中国市场化的新领地。在21世纪以前,体育明星同时是商业宠儿的潮流还没有完全征服中国;到了2004年,却是东风已在,又欠火把了。姚明和刘翔等人拜此大潮所赐,他们的形象无孔不入地渗进了所有人的日常生活。因此,一百一十米跨栏运动员刘翔变成了北京奥运的中国大使,几千人里负担最重的一个。他这个人的笑容和个性,就在这巨大的形象投射里渐渐渺小……
原题为“谁是刘翔”,刊于《am730》2008年08月22日



◎民间

政府的好帮手
没有一个政府在面对天灾的时候不挨骂,好在我们不一定总是要依赖政府。
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是日本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震灾,死亡人数高达6500人,需要搬进临时组合屋的则有32万人。当时的首相村山富市在地震发生了一天之后才开始动员全国的力量,被人批评为反应迟缓。而且在“灾害对策本部”成立之后,各级政府部门的行动还是慢了半拍,于是我们才会在电视上看到令人震惊的场面:几千个无家可归的灾民居然不慌不忙地排着队,静候救援物资的发放!如此迟钝的官僚系统与如此高质的公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政府人员来晚了,但是民间的行动却非常迅速。日清食品立即派车发送即食面,麒麟和朝日运去了大量的食水和罐装茶水,日本电信公司则在避难所附近架设临时公众电话共450架。除了自动自发的商业机构,各种慈善团体和民间组织更是空群出动,同时大量接纳临时报名加入的义工,有人从外地赶来帮忙分发物资,有人组织民间纠察队负责灾区的秩序;中小学打开了校门接纳灾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在各处架起了帐篷……最是一时佳话的,乃帮派“山口组”也成了慈善组织,文身断指的大哥小弟一下子都变为瓦砾堆中的抢险人员。
1999年台湾“921集集大地震”,从灾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慈济”义工,到多年之后的自发社区重建计划,更是处处可见民间力量的身影。事实上,无论是“南亚大海啸”还是美国的“新奥尔良风灾”,反应最及时、工作最有成效的,都不是政府部门,而是民间组织。
最近这次“百年一遇”的超级大雪灾,除了让我们看到政府架构条条块块间的不协、机制的缺陷、危机管理的不足与基础建设的脆弱之外,最令人遗憾的莫过于民间社会的缺席了。是不是中国人都很凉薄很没有爱心呢?当然不,我们知道有无数的企业正在发动救灾捐款,许多平凡的老百姓自己提着沉甸甸的物资走到人满为患的车站,更有一些民工愿意让比自己住得更远的人先行上车。中国社会的人心再坏,价值观再虚无,但天不亡我,漫天飞雪,犹有温情在人间。
问题不在于民间没有救济同胞的决心,而在于欲救无从,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评论家笑蜀在流传甚广的《缺的不是物,缺的是柔软的心》一文中谈到了他在广州火车站的见闻:“我在现场看到的捐赠物资很多,好几个地方都顶到了天花板,但都成包成包的没开封,而就在这些没开封的捐赠物资旁边,很多妇女和老人都盖着单薄的床单席地而眠。热心人士捐赠的物资很少发放到他们手上,原因何在?”
这真是个好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钱有了,物资有了,热心的志愿人士也有了,但应该获得帮助的人还是得躺在地上颤抖呢?笑蜀兄认为其中一个原因乃在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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