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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现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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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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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林氏英文本导言

  本书所收各篇,皆为中国最著名之短篇小说杰作,当然中国短篇小说杰作并不止此。本书系写给西洋人阅读,故选择与重编皆受限制。或因主题,或因材料,或因社会与时代基本之差异,致使甚多名作无法重编,故未选入。所选各篇皆具有一般性,适合现代短篇小说之要旨。

  短篇小说之要旨在于描写人性,一针见血,或表现生活中之真知灼见,因而唤起人类之恻隐心、爱、与同情心,而予读者以愉快之感,小说当具普遍性,不当有基本上不可解处,不当费力解释,而后方能达到预期之目的。本书所选各篇中,若干为其有远方远代之背景与气氛,虽有异国情调与稀奇特殊之美,但无隔阂费解之处。

  人类喜听美妙之事故,自古已然,举世如此,中国亦复如此,在左传(纪元前第三世纪)及史记(第二世纪)两书中,有描写人物及冲突争斗之场面,皆极活泼生动。在第一世纪,神怪事件之记述甚多,但皆失之浅陋。短篇小说之成为艺术形式,实自唐代始(尤其在第八与第九世纪)。此种具有充分艺术性之短篇小说即所谓传奇。传奇类皆简短,通常皆在千字以内,为古文体,奇特遒动,极能刺激想像。后人模仿,终不能似。或用语体重写,故事放长,情节加富,亦多属徙劳无益,唐代非特为中国诗歌之黄金时代,亦系中国短篇小说之黄金时代。在唐代,犹如英国之伊丽沙白时代,蹇拙之写实主义尚未兴起,时人思想奔放,幻想自由,心情轻松,皆非后人可及。当时佛教故事已深入中国社会,道教为皇室及官方所尊崇,在时人心目中,天下无事足以为奇,无事不能实现,故唐代可称为一法术、武侠、战争、浪漫之时代。广义言之,宋朝为中国文学上唯理主义之时代,唐代为中国文学上浪漫想像之时代。当时尚无真正之戏剧与长篇小说,但时人所写之传奇,则美妙神秘,为后代所不及。故本书所选,半为唐人传奇。

  继唐人传奇之后,为宋人之话本,即当时说书人之白话说部。话本为小说上一新发展,与传奇同为中国短篇小说之两类。古典短篇小说最大之总集为太平广记,刊于纪元后九八一年,即宋朝初年,为纪元后第一○○○年前内文艺短篇小说之要略。若谓此总集象征一时代之终止,亦无不可。唐代传奇小说之精华已尽于此矣。在传奇小说盛行之时,另有一种口语文学在茶馆酒肆之中日渐滋长,为当时一极通俗之娱乐。此时在宋朝京都,有各种性质不同之说书人,或精于历史掌故,或精于宗教秘闻,或精于英雄传记。东坡志林中曾记,当时有父母为儿童所扰,辄使之出外听人说书。宋真宗(一○二三~一○六三)尝命臣子一日说一故事。近经人发现话本总集两部,各载有中国最早与最佳之白话小说若干篇,二书皆不著作者姓名,但自内容判断,作者当为宋人(十一与十二世纪)。一书为京本通俗小说,内有小说八篇,皆佳妙,计鬼小说二,犯罪小说一,极淫秽之小说一,此淫秽小说现今版本中多略而不录。本书选入之“碾玉观音”及“嫉妒”即采自京本通俗小说。另一本小说总集为“清平山堂”,据今所知,最早之版本当在一五四一年至一五五一年之间。“简帖和尚”,按余所知,为中国文学中最佳之犯罪小说,文笔极洗炼,此本即采自清平山堂。清平山堂中亦有数篇鬼故事,皆极恐怖可畏。一故事写一女鬼,将男子攫去,淫乱为欢。每一新男人至,必下令:“新人已至,旧者速去。”继即将旧人心肝挖出食之。此二白话小说总集中,不少篇经明人扩编或并于其他小说总集中者。

  熟知中国文学者或将疑问,本书何以未将明代短篇小说总集若“今古奇观”等书中若干篇选入。明朝短篇小说总集若今古奇观者至少有五六部,而今古奇观乃最为人所熟知者,实则此书系选自另一短篇小说总集“警世通言”。病在各篇皆为叙述体,界于唐代传奇及现代短篇小说之间;主题皆陈陈相因,叙述亦平庸呆板,其中趣味浓厚之故事虽亦不少,惟不能显示人类个性,意义亦不深刻。早唐及宋代古典短篇小说篇幅虽短,但在人生及人之行为方面,皆能予读者以惊奇美妙之感。

  本书编译之时,曾设法将各种短篇小说依类选入。冒险与神秘小说中以“虬髯客传”为首。“虬髯客传”为唐代最佳之短篇小说;对白佳,人物描写及事故皆极生动,毫无牵强做作有伤自然之处。

  爱情与神怪为小说中最多之题材。勿论犯罪小说,冒险小说,或神怪小说,不涉及爱情者甚少,由此可见古今中西,最令读者心动神往者,厥为男女爱情故事。虽然如此,若男女情人,偶一得便,立即登床就枕,实属荒唐,明朝爱情故事,此类独多,故本书爱情故事内,并未多选。本书所选之“莺莺傅”,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小说,上述缺点虽亦不免,至少尚有强烈之感情在。本篇所记,乃一大家闺秀追求性经验之故事,作者既为一杰出之诗人,而改编成戏剧西厢记后,又词藻华美,诗句秀丽,极尽中国文字精巧之能事,故早已家喻户晓,脍炙人口。以此故事为本事,后人竟编出八本不同之戏剧。“狄氏”记一有夫之妇与人私通事,故事中有若干其他特点,颇为故事增色;虽系私通,但因婚姻不幸所致,是以其情可恕。最纯正之青春爱情故事当推“离魂记”;其中爱情与神秘兼而有之,且能两相融和,天衣无缝,尤为可贵,至于果否真有此事,自当无须追问,若执意追求,则不啻刻舟求剑,胶柱鼓瑟矣。

  鬼在中国文学上,不外吓人与迷人两端,而以迷人者为多。美丽迷人之鬼,皆由穷书生想像而来。因穷书生,无论已婚未婚,独坐书斋之内,每想得一美女,与己为伴。盖夜深独坐之际,最乐之事莫若见一美丽之幽灵,悠然出现于暗淡之灯光下,满面生春,姣笑相诱;然后为之生儿育女,病则为之百般调护。“嫉妒”一篇写二女鬼迷人吓人事,作者原意在使读者读之颤憟。“小谢”一篇描写另一种女鬼,诙谐天真,轻松有趣,本身为鬼,而为人类之挚友。本篇作者蒲松龄(一六三○~一七一五),为本书各篇作者中唯一之清代人物。所作“书痴”一篇,系讽刺政治之作,记书签上一彩绣女郎,自汉书上走下,告一穷书生求官之道,并谓获取功名,不只存于满腹经论。中国神怪小说作家数以百计,其描写深刻入微,故事美妙生动者,惟蒲氏一人。蒲氏尤以写妒妇及惧内故事为人所熟知,亦最为人所不及。蒲氏特爱狐仙,所写狐仙化为女身以美色迷人故事甚多。浦氏之杰作,本书选入三篇,儿童故事“促织”一篇亦在内。

  唐代之幻想与幽默小说可谓自成一格,而以李复言之四篇为代表。李氏名虽不若“南柯太守传”作者李公佑,然所作轻松诙谐,幻想超逸,充分具有唐代小说之特征,尤觉可爱。李氏生于第九世纪前半,正值传奇小说全盛之时。自唐代全部传奇观之,传奇名作五分之四皆写于第九世纪前半,此种传奇作家皆与李复言同时,如段成式(“叶限”之作者),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作者),蒋防,徐永如,陈鸿,白行简(诗人、白居易之弟),元稹(“莺莺传”作者)等皆是。第九世纪为唐代传奇小说时代,犹如第八世纪之为唐代诗歌时代。当时传奇小说风靡一时,宰相牛僧孺亦为当时极通俗之传奇作家,所写神怪故事内,有三寸高之侏儒从事战场杀伐,并有其他冒险事故。李复言写神怪故事,系继牛僧孺之后,自材料与技巧言,可谓青出于蓝。读此等故事,如置身神妙魔术世界,千奇百变,而事事如真,风味颇类天方夜谭,但觉乐趣横生。“叶限”亦写于此时,为世界上此等故事首先写就者。故事中有恶继母,恶姊妹,丢失之鞋,其写就早于欧洲一五八八年白瑞斯(Des Perriers)写成约七百余年。

  本书之作,并非严格之翻译。有时严格之翻译实不可能。语言风俗之差异,必须加以解释,读者方易了友解,而在现代短篇小说之技巧上,尤不能拘泥于原文,毫不改变,因此本书乃采用重编办法,而以新形式写出。在蒲松龄与李复言小说中变动最小。重编之时,若干故事中,作者曾有所省略,有所增加,冀其更能美妙动人。若与中国前代说书人或重编小说者相较,本书所更动之处并不为多。虽有更动,必求不背于正史,赞者如对引用之材料来源感觉兴味,可参阅各篇前之前记。

  “碾玉观音”与“贞节坊”曾在“妇女家庭良友”(Woman's Home Companion)上发表过,“叶限”曾在“中国与印度之智慧”(The Wisdom of China and India)中发表过。


  第一章 神秘与冒险

  虬髯客传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以人物描写深刻,对白明快,脍炙人口。作者料系杜光庭(纪元八五○~九三三年),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为第一九三篇,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描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

  那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心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想像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衰弱日甚,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人们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也时或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钟,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雄伟,肩膊方阔,颈项英挺,吃完了晚饭,头发蓬松着,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的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因为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索,呈献救国方策。不过他后来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读他的方策,因此就懊悔着不该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他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但却倚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的呼吸着。二十个青春美女分列两旁,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尘侍候着。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的摆拂着,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群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的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收罗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起了一声轻轻的气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竟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黑的眸子,却惊奇的望着他。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的说:“好吧。”

  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他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的放在右边的一个小矮桌上,勉强谦恭的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限的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心的掉在地上了。

  他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做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起来。

  可是,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索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主的人。但见他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子,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悄声的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在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材。李靖于是出神的凝视着这个美丽不安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何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见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唔,原来如此!”

  他系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的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耽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的笑了笑。“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余气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的瞧着他。“李光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胖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他微微的笑着,“所以你就想逃跑了,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的坐在椅子上。“谁也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的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他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谶。”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还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心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比常人的眼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却显得更动人些。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些什么呢?”她带着点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他决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那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正是这样的人哪。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最后料理一下。”

  自然李靖毫无犹豫的答应了,而一点钟过后,她果然又悄悄的返来,使李靖不能自信的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下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的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他脱口而出,把她那双胖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么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唔,不错。只是那篇方策。”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它吧?”

  “是的,我爱上了它——不过,那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交臂失之,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胪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分不雄壮。

  几天之后,李靖听人谣传,杨素的卫士正在各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那儿去呢?”她说。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慌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已。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事呢。文静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当然相信。不然我怎么能选择了你呢?”红拂说。“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回然异乎常人,但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就好像发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见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着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滚着。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匹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却炯炯的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的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是一副神圣威严得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于是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的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告诉她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的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你行几呢?”那个陌生人问。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尖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给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然他是个江湖豪杰,跟他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像自己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卑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共同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赡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同红拂说,“穷而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里却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他和虬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棱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那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儿。”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的说。

  “不用耽心,江湖好汉比为官作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在的时候他那么切肉,也不问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肉是他买的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那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回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却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识见。

  虬髯客把刀呛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嘛!”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谒见杨素的经过,和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那你们打算上那儿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吗?你曾听说太原有个奇人吗?”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可以让他介绍。为什么你要见他呢?”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他真是个奇人哪。”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一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此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但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型相同,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示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者,就会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觉虬髯客紧张得有点呼吸紧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呢。”

  “赶紧请进。”刘文静说。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进虬髯客。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议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餐,一面便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扬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的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

  “如果道兄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当他们离去的时候,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子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却一连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的,虬髯客喃喃的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教道兄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大概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着吧。”

  “是你在这铺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口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教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候。”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来,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馆,要是看见我这匹驴和一匹黑骡子拴在外面,那就是我和道兄在楼上呢,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匹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道兄——那位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有关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过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绝对安全,不必耽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点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讲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兵法,而且用的精妙非常。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意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我不与命运争。”

  “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便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英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但实际都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岔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么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坐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有命之士,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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