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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条红地毯

_3 毕淑敏(当代)
然而已经晚了。继父倒真被震慑了一下,他把相片夺过去,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姥爷
穿着一种极威武的军装,洞察一切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清
醒过来,这不过是一张纸!一张比一般纸厚一点并且泛了黄的纸!
“刚寄来的?”继父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们会送你?这是你在他家时偷的!”他又举
起手。
妈妈的脸变得煞白。我突然知道这是真的了。
“你胡说!”我拼命向继父撞去。姥姥是妈妈心中最后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奋起卫护妈
妈!卫护我们的恩人。
继父没有想到,看我扑过来,他仔细地将照片对折了一下,然后沙沙撕得粉碎,纸钱似
地扔向天空:“给你们吧!”
姥爷的军礼服断裂成几截,四处飞舞……
“我和你拼了!”我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往继父身上抡去。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父
是个非常膘悍的山东汉子,我这时全身流动着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液。
“文文,让你爸爸打吧,”妈妈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
爸爸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妈妈都是为了你……”
从此,我沉默了。妈妈麻本地忍受着,借此以赎罪。她为继父生儿育女。对他所有的风
流韵事置若罔闻,在极端的穷困中给继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继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宽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
这最后一句话,是张文在心里说的。他随之将一张千疮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
振远卧室内的合影,出自同一张底版,只是要小得多,无数道折痕和粘贴的浆糊,使它变得
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怎么不吃啊,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吗?来来,这么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远大着嗓门走出来。中央文件的内容大概很令人振奋,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气氛的
异常,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家。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相片,随口说了句:“你也有一张?”长
时间的用眼之后,使他看不清相片细节。不过这对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凭轮廓也认得出。
“姥爷,您能让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这套军装吗?”张文又恢复了他的谦恭。
“可以。来,把酒满上。”
怀着不同心情的手,举起了鲜红的葡萄酒杯。
“我也喝。”扣扣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
“小孩子,不许喝。”几个人一起训斥他。
“有功也不许喝吗?”扣扣不服气地争辩说。
“你能有什么功呢?”甘振远很感兴趣。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信!”扣扣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又黑又脏的小手里真捏
着一封信。甘平很快地将信拆开,一边看一边说:“是我上海阿姨来的……她说她挺好
的……有机会来北京看望你们……她很感谢……钱收到了……妈妈,你给上海阿姨寄钱了?”
“是的。我每月给她寄二十块钱。”
“她病了?”甘平有点吃惊,上海阿姨和家里多年没有联系,现在找上门来,必定是有
了为难之事。
“没有哇。她的儿子孝顺得很,生活过得挺不错。”
“那……”
妈妈看出了甘平的不解,说道:“这是我给她发的退休费呀!她在咱们家当了那么多年
保姆。”说话中脸上的神色十分自得。
妈妈依旧还是那个脾气。
甘振远给扣扣倒了个杯底的酒,算是庆了功。然后装作随口问道:“你们那儿最近有些
什么事啊?”等着甘平他们回答。
爸爸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现在,儿女们几乎是他联系社会的唯一脐带。可怜的爸爸
呀!甘平生怕张文再讲出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赶快搜肠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
“我们最近要长工资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只是,什么标准呢?
“大锅饭呗!人人有份。听说除了进过公安局的流氓、诈骗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级。”
这就好。甘振远夫妇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女婿,像一对巴着雏鸟快些长硬翎的鸟禽。
张文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异己感。一方面,他鄙薄为了半级而津津乐道的国家工作人
员们,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永低一头。
他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虾爆得太老,鳜鱼又太嫩。吃不得。”说着放下了筷子。
大红也随着叫起来:“这是什么呀?难吃死了!”一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棉团样东西
被挑出来丢在桌上。
说实话,张文和大红指出的缺陷,是很准确的。新来的小保姆不会烧菜,甘氏夫妇又因
看戏去未加指点,一桌貌似丰盛的筵席,几乎全不可口。
然而,这是能说的吗?
甘平母亲满腔的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是你品头评足的地方!借你母
亲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多管闲事!没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随后的天灾人
祸中,不定死在哪里了!恩将仇报!你以为老头子离休了,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告诉你,
这天下是我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
不过她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问大红:“你可知道你刚才扔出来的是什么
吗?”
“不……不知道:“大红虽吃过不少风味名菜,还真说不出这道不咸不甜有一种异味的
菜肴是什么。它盛在一只小小的蓝花碟子,里,摆在甘振远面前,色香味全无,大红出于好
奇才尝了一口。
“那是专为你姥爷准备的,用橄榄油和无盐酱油炒的剔了蛋黄的纯蛋白。”
大红窘得满脸通红,求救地看着张文。
餐桌上空弥漫起阴云。张文好像想说什么。
伟白乖巧地用公筷给自己盘里挟了一大块鳜鱼又一大段爆虾,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说:
“味道好极了。”
语气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风波暂且平息下去。张文终于没吭声。
饭后,妈妈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老太婆喜爱女婿超过女
儿。作为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戎马倥偬的战机,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适顺利地度过一
生。女婿是确保女儿幸福最重要的条件。在亲朋们推举的众多候选人当中,她选定了工人家
庭出身的伟白。老太婆不信门阀,她自己就是胶东普通农户的后代。周围的男孩子她见得太
多了,纵侉有余、心智不足。那种人,她可不放心。而伟白除了相貌人品无可挑剔以外,老
太婆发现了他于不动声色中的城府与机变。初试之后,她交与甘振远终审。毕竟是女儿的终
身大事,甘振远于百忙之中,委托干部部门做了调查。家庭出身好,本人历史清白,政治上
可靠,在军队受过嘉奖。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远一
拍板,伟白遂成为甘家快婿。
一阵家长里短之后,妈妈突然问道:“平平,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秘书乔叔叔吗?你小的
时候,他还抱过你。”
几乎所有认识爸爸的叔叔都抱过她,谁记得是哪一个。
“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来帮你买飞机票的那个。”
噢,想起来了。
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连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飞,压了一大群旅客。
甘平急得没法,便拿出临行时妈妈交给她的“联络图”。这是爸爸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首
长老部下的名单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时所携带的“难香”,遇到困难时祭起来,屡试屡验,
百战百胜。她找到这里有一位姓乔的熟人,是大军区的保卫部长。
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后的第一班飞机,回到北京。
“那个小乔,究竟用的什么办法让你走成的?”妈妈很有兴致地问。甘平当年曾详详细
细汇报过此事,老太婆这时好像是明知故问。
“我在飞机上才听说,那次赴京开会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张机票,说有要犯潜逃北京,
需派一名侦察员即刻飞抵首都。吓得我一路都不敢说话,生怕人家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没出息,”妈妈在女儿的头上点了一指头,“告诉你,你乔叔叔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
了。”
老太婆的这句话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到了。
透明的客厅里,雪白的尼龙窗纱被柔风轻轻梳理着,银网似地抖动。阳光被筛成细碎的
金屑,飘落在客厅满铺的地毯上。这也是一条紫红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一
片红色的草地。
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战友家见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地毯,使她立即产生出一种回到自己家的
亲近感。她问妈妈:你们怎么都喜欢紫红色?
“这是统一配发的呀。”

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
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
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
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
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
杂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
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
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
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
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
陈旧了。
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蛀的痕迹。甘振远像看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着这套军
装。这种三十多年前军队授衔时发放的札服,时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约是不多了。
他想起当年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天安门侧的朱红色观礼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迈!
甘振远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这套军装,重现一次当年的风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着他,柔声说道:“你就试试吧。”
他们共同忘记了三十年的时间差。
甘振远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开始穿这套亲切的服装。
上衣怎么变得这么瘦?好像还短了?怎么?我还长个了吗?噢!是因为肚子凸起,把长
向宽里扯去了。下摆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这么敞着,还舒服自在些。裤子
可真是变长了,我的腿短了?立裆也提不上去,怎么搞的,当年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糟糕!
裤腰太小了,扣不上挂钩,这可是最大的问题。屏住气、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
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远终于成功地将自己装进了当年为他定做的礼服之中。他抑制住变粗的呼吸,挺胸
收腹,器宇轩昂地站在地当央,期待着。
“很合体。跟你当年穿时一样。”老太婆第一个说。
“爸爸当年的雄风仍在。”伟自接着说。
“做衣服时,要稍微大点就更好了。”甘平有点迟疑地斟酌着字句。
张文和大红没有答话。
甘振远陶醉在回忆之中。穿衣镜近在咫尺,他并不去照。
扣扣跑进来,寻找他的什么玩艺。一眼瞟见人丛中的姥爷,探着头看了看,说了句:
“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着要打扣扣。
“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
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
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
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
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
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
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
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
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
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
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
征。
“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
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
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
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
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
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
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湿了。”
“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
“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
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
多么古怪呀!
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
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
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
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
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
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
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
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
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
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
装,试一下也无妨。
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
“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
“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
闹了。”
“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
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
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
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
“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
“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
“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
“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
“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
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
“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
开眼笑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
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
“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
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
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
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
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
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
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
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
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
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
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
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
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
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
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
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
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
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
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
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
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
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
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
“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
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
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
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
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
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
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
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
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
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
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
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
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
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
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
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
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
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
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
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
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
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
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
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

长工资的消息,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被人们口头加工得越来越美好。每过一天就像过了
一个世纪,大家翘首以待。
甘平已经把她和伟白即将增加的工资数额打进了她的财政预算,他们似乎不应算穷人,
按着报上公布的市民生活费人均统计指数,他们要居中等偏上。但他们却总是处于无法解脱
的经济危机之中。哪一样东西不需要钱呢?况且,她可能真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如果世
界上有一种“过日子学”之类的书,她一定会掏出仅剩的钱去买一本。这能怪她吗?妈妈从
来不用精打细算。可她过了一辈子优裕富足的日子。谁教给过甘平把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艺
术?埋怨牢骚谁都会发,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节流既不可能,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
十五日,他们会接到用计算机打印好的袋子装着的工资,数额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
多。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稳定,涨落有时,甚至人死后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好像
惯性似的。可面对着“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它太涓细了,无法灌溉这样一片干旱的
土地。甘平和伟白没有别的挣钱门路,他们不会养蜗牛,不会养蝎子,祖上也没有传下什么
貌不惊人实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没有什么从小远涉重洋如今回来寻根的华裔亲戚,他们便
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铁饭碗内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长工资的名单采取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绝密文件,而且迟迟不见公
布。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多磨,但焦急的人们开始惴惴然起来,每日到处打听。现代人自有现
代人的烦恼。中国猿人也有他们的幸福,只要火种不灭,人类不是就延续下来了吗?
甘平安静得像一粒白色药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与才干,肯定会在那份绝密的名单之上。
张文夫妇还住在她家。在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甘平实在不想再留他们了。爸
爸妈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去赴张文的便宴。一顿海参全席,她吃得索然无味。她讨厌这
种一遇强敌便连脏腑都吐出来的软体动物。但伟白却殷勤地挽留他们又住下了,还说他们
“姥姥”也是这个意思。
住就住吧,好在他们早出晚归地跑买卖,彼此应酬的时间并不多。
不知怎么,伟白对做买卖也来了兴趣,得空便围着张文问个没完。也许是想松弛一下为
长工资绷得快断了的神经。
张文并不想说。哪个买卖人能把做生意的诀窍和盘托出呢?出于某种动机,他讲了些认
为应该让伟白夫妇知道的事——
没做买卖之前,我是个养路工。只有这种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头上。在山
的最高处,有几间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们养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车
从山下运上来。生活很苦,有时几个月不见油星儿,再具体的怎么苦法,我都忘记了。我记
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黄的,到处是风沙;地是黄的,到处是沙石。在这天和地的
夹缝里,我牵着骆驼往前走,用骆驼拉着一种像轮子似的东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来,比红军长征走的路还远了。我裹着件没有面的老羊皮袄,腰里
捆着根旧电线,又结实又暖和,天天跟骆驼说着话,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
子,我们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后来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发烧,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顶上海拔高,不赶紧送下山,
怕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们的交通车谁知什么时候上来。大家商量着拦个便车,把我捎下去
看病。第一辆是大轿车,先问我是不是传染病,听到说不知道,就说挤不下了。下一回来的
是辆面包,明摆着车里有地方,可还是不让搭,说要到前头捎时鲜的山货。一连几辆车,都
是这样屈服后头卷着尘土,跑了。弟兄们这个骂娘啊!我躺在那儿,烧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
明白,糊涂的时候,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就上班养
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垄沟一样。
后来、来了辆军车,听我们说完,二话没讲,司机助手腾出驾驶位子,自己去蹲大厢
板。西北的冬天,大厢里能把人活活冻死。养路工都是粗人,不会说感谢的话,只知道一件
又一件地往大厢里垫老羊皮袄,给解放军絮了个窝,把我抬进了驾驶室。从那以后,我对当
兵的特别好,我那个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头上脚下全是一片国防绿。有人说,当兵
的光棍多,冲着大红来饱眼福。我看倒是冲着我来的。我从不欺瞒他们,不像有些个体户,
专抓当兵的大头。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两回也就得了,谁还老来。
这说的是后话了。那会我在家治病,还没好利索,继父又逼我上山。我们是干一天给一
天的钱。我已经不小了,偏不听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还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乱逛。满街的招牌,这公司那中心,花花绿绿像雨后的毒蘑菇。怎么人们都一
窝蜂地做开了买卖?我开始研究这事。其实就是为了赚钱,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西北和
内地有地区差价,做生意的利润更高。我年轻,不怕吃苦,自认为脑瓜子也还活泛,为什么
眼看着别人发时,自己就不试一试呢?养路工我是再不想干了,苦累姑且不论,在人们眼里
毫无地位。我从小看继父的冷眼,长大了又遭世人的轻视,我难道就这样一直混到死吗?有
人会说,你可以当兵立功,上大学当科学家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能当兵吗?有着那
么一个不光彩的继父。上大学,更是没门,别说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里也出不起学
费。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实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只是一条极窄的缝……
我决定从这个缝钻进去,大不了失败了重回山上当养路工!那个行当永远缺编,什么时
候去都受欢迎。
做买卖赚钱的决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没本钱,二没铺面,我打算先打进一家店铺做伙
计,然后再篡夺它的领导权。我开始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国营的、集体的、私人的,都转
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肯雇我。山里风大,吹得我像个放羊的,没人相信我能做买卖。我一赌
气借了一提包书,又回到山上去做了养路工。
都是什么书?什么书都有,服装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妆的、百货的、化工的……一
边牵着骆驼一边看。几个月后,当我重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鸟枪换炮”了。
我走进大红她妈开的这个店,说要见店里主事的。大红说她就是。我已经知道了待业知
青开业,可以免税三年,她就是再能干,也得有幕后操纵之人。所以我说要见主事的,而不
是立营业执照的那个名字。正说着大红她妈走过来了。怎么形容我这位丈母娘呢?说好说坏
都不合适,随你们想去吧,无非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女掌柜。听我说明来意,她一指门外:
“你要能把这批货给我卖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块破烂不堪的纸上写着:快来看快来买!跳楼货!不惜血本甩卖……底下的
货名和价钱可就看不清了,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什么东西,值得老板娘和她的漂亮女儿跳
楼?我顿时来了兴趣。等打开库一看,我也傻了眼,从贴出广告到我进来,或者说从买进那
天到我进来,她们连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看来,这母女俩真得跳楼了……
“你别拿人开心好不好?广告上的话哪有当真的!”大红假嗔着打断了张文的述说,
“也不看看几点了?姨夫和姨妈明天是要准时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们吃公粮的人,不像我们,时间是自己说了算的。”张文有些歉意地说。
甘平和伟白回到自己屋里。
“看来,张文也不容易。”伟白若有所思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甘平没说话。
“我跟你说个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伟白严肃地掉转了话头。。
甘平为之一惊,随之又有几分气恼,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职业病,凡事不弄玄虚就显不出
其重要性。能跟张文海阔天空聊半夜之后才谈的话题,谅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
伟白见她不吭声,以为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接着说下去:“这次的调资名单已经内定
了,马上就要公布。名单里没有你。”
甘平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不可能!”
“我还会骗你不成?消息绝对可靠!”
“为什么?不是说人人有份吗?”甘平已经记不得“按劳分配”之类的话,只觉得受到
莫大的歧视。
“话是那样说罢了,你怎么能事事当真。因为你是大学生,比同工龄的工人已经高了一
级,所以这次没有你。这话也不算错,总之不是因为你个人有什么表现上的问题,你也得想
开点。”
想开点,这是能想开的事情吗?她着急地问:“这消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路
“现在告诉你,你还急成这样,要早告诉你,你除了多着几天急外,有什么好处。”伟
白一副关心体谅的样子。
“照你说的,我该怎么办呢?”甘平确实没了主意。
“既来之,则安之。等到下次调级,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时,不用你争,不用你抢,
自然会分你一杯羹的。”
甘平气得几乎落泪:“这是不公正的!我没有迟到,没有早退,勤勤恳恳。
伟白用枕巾给她擦擦眼睛,劝慰地说:“你呀,太急脾气。世界上的许多事,偏是急不
得恼不得,哪有那么多公正可讲。眼前就是例子,张文他们可以成千上万地拿着钱不当回
事,我们却要为六块钱一级的工资在这里大伤脑筋,咱们是比他们笨,还是比他们懒,这公
正吗?不公正!但你没办法。做为一个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组织上抗衡。只能是忍
受下去,顺其自然。而且,你没长上级,领导上便要格外关注你的表现,会不会闹情绪?说
风凉话?甚至甩耙子不干了?这种时候,你尤其得谦虚谨慎,比干日更加勤勉………”
伟白还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听不进去。她要找个地方讲理去!她要为
自己报不平!她不稀罕万元户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块钱一级的工资。钱和钱是不一
样的!
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渐凉下去的温水,令人于温罪之中觉得不舒服,不痛快。甘
平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起衣服走出卧室。
小小客厅里,红红的烟头闪动着,飘下点点火星。
“你也没睡?”甘平有点丧气地问,她原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
“买卖人,伤心劳神。”张文轻轻弹了弹烟灰,不经意地反过来问甘平,“你和姨夫好
像吵架了?”
甘平一惊。这房子的墙实在是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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