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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主编:季羡林

_8 季羡林 (现代)
  二
  这时,来自全国各地的10万转业官兵,也正在纷纷涌向北大荒。
  据说,从1947年起,人民解放军就先后抽调数以万计的官兵,分批进入这世界上仅存的三大片黑土荒原之一。
  1954年,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国务院农垦部长王震,又向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呈送了《关于开发北大荒的报部,并亲自率领铁道兵七个师两万余人,先行挺进北大荒,相继建起了850、851、852、853、854、855直到8511等12个农场。
  所以,将离开北京时,新华社机关党委书记普金对我说:“北大荒的冬季天寒地冻,约半年时间,大家只能呆在屋里或帐篷内御寒,可不要荒度了这段时间。你要把英文课本和《英汉大辞典》等等都带上,利用漫长的冬季好好学习,日后还是用得上的。”
  我带了满满一箱子书,事后才知道这成了特大累赘。但在当时,对去荒原中追寻光明还是满有信心的。
  信心满怀,但何时才能离开北大荒把英文派上用场,心中没底。在奔赴北大荒的路上,在沈阳转车时,我们有人逛了这座古城,有人游览了清王宫及其东陵与北陵;到了哈尔滨,我们也游逛了这座由“晒渔网的场子”逐渐发展起来的比较现代化的城市。
  我们抵达临时停留的目的地——牡丹江迤东的密山县城时,已是离京后的第四天了。比我们先期到达的新华社保卫科科员王书仿同志——一位仍把我们这批“右派”当作同志看待的年轻人,来到满是转业官兵和一堆堆行李什物的车站,帮我们搬行李。他是专为安排我们的具体劳动场所打前站的。
  这里是北大荒边缘的一个小县城,“满洲国”时代被叫做“密山省”省城。它没有城墙,只有沿着十字街排列着的简陋的平房。关内已春暖花开,树技新绿,这里还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我戴着厚厚的大口罩和棉手套,穿着厚厚的棉军服和棉军大衣,足蹬志愿军时代的高筒厚皮靴,仍然觉得很冷。
  王书仿同志告诉我们:我们将去的是黑龙江省铁道兵农垦局(后改称牡丹江农垦局)属下的最早创立也是最大的850农场。其骨干成员是1954年转业的铁道兵850部队的官兵和一批地方干部,基本劳动力是由河南等地发配来的劳改犯。它已有五个分场和一个刚刚建立的云山畜牧场。我们将去的,就是这个云山畜牧场。他正为我们联系车辆,要我们耐心地等一等。
  这样,我们就有充裕的时间,与来自天南地北的成群结队的转业军官们一样,游手好闲地去逛逛那几条满是冰雪的马路,皮靴或大头鞋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逛累了,就在一家老乡家里的地炕上睡大觉,或到临时接待转业军官们的大帐篷里吃饭。
  天气是这样的冷:大帐篷里竟也有零下20多度,流下的清水鼻涕就势一抹,棉手套上立刻就又多了一小片薄冰。“在北大荒动不动就会冻掉鼻子和耳朵”的古老传说,看来并非耸人听闻的荒诞奇谈。
  4月13日,进军北大荒的总指挥王震上将来到了密山,在密山车站广场召开了万人大会。大会主席台的两边挂着王震上将自己写的一副对联——
  密虎宝饶,千里沃野变良田
  完达山下,英雄建国立家园
  “密虎宝饶”,就是紧挨乌苏里江和兴凯湖的密山、虎林、宝清、饶河四个县。
  王震对当时聚集在车站广场的万名转业军官说:“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们将盖房子开荒,相信大家能够战胜艰难困苦,一定会战胜艰难困苦。你们都是当过排长、连长、营长的,我也当过排长、连长、营长。同志们过去在战场上都是带头打冲锋的。那么开发北大荒,遇到艰难困苦怕不怕?”
  “不怕!”大家齐声回答。
  “苦战三年行不行?”
  “行!”又是齐声回答。
  “这很好!早走早到目的地,早到目的地早生产,明天早晨就出发,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第二天,一些转业官兵就打着王震上将亲手授予的“迈开英雄步伐,走向生产前线”的大旗,向乌苏里江边的农场进发,我们也跟着离开了密山。
  三
  离开密山的那天上午,阳光普照而寒流滚滚,卡车几乎完全在雪壕中艰难爬行。我们都戴着风镜,但雪地反射的强光和无孔不入的雪沙,仍刺得我们常常睁不开眼。
  王书仿同志说,按规定,受“二类处分”的人,应该到853农场去。那里是刚创办的,比较苦,在乌苏里江边上的饶河县境内。丁玲、聂绀弩、吴祖光等人都已到那儿去了。他们人多,有专车运送。我们人少,路又远,只好搭顺车到较近的850农场云山畜牧场。这个场子离密山、虎林都比较近,很快就会到达。
  可是,说是100来里地,我们悠悠晃晃地从早饭后,一直晃到太阳快落山,才到了只有几座两头趴红瓦房的云山畜牧场场部。
  从一座房子里,出来一位已经不佩戴肩章的转业军官,手里拿着一纸介绍信,要我们就车去第三生产队,说是一直向西,转弯向北,总共只有十几里地就到了。
  这样,我们到达第三生产队队部时,天色已经昏茫茫的了。
  这是紧挨当年杨子荣们苦战过的完达山南麓的一个生产队。几年前劳改犯们留下来的两片住房之间,是宽达千米的森林沼泽地。东边是队部、伙房和一座磨麦子的小磨坊,号称“三间房”;西边有五座完全用草坯垒成的比较宽大的草房,住着先我们到达的中央各部的“右派”,号称“五间房”。“五间房”西边有一条蜿蜒曲折、越来越高的小公路,通向深山里的老电锯厂。王书仿同志抢着帮我们一趟又一趟地穿越林间小道,踏着沼泽泥地,从“三间房”向“五间房”扛行李,累得满头大汗,直呼白气。我们打心眼里双倍地感激他。
  12 新相知
  一
  我们的来到,引来一批批同难相怜的伙伴。其中有原东北鲁迅艺术学院院长、画家杨角和他的妻子张晓非,《人民画报》副总编辑、漫画家丁聪,美术评论家和书法家黄苗子,外交部礼宾司司长王卓如,电影演员李景波、张莹、郭允泰、管仲强,国家海关总署副署长丁贵堂之子——1955年才从美国归来在对外文委任职的丁耀瓒硕士,等等。
  他们是3月25日早晨离开北京的。当时天空灰蒙蒙的,空中有一群白鸽在自由飞翔,不时发出鸽哨的鸣叫声。他们在前门火车站广场等候剪票,大多沉默得没有笑容,仿佛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块大石头。剪票进入站台时,没有亲人为他们送行,因为他们的单位规定不准亲人送行。他们穿过光线很暗的站台过道,默默地进入车厢。有一位二十刚过的男青年,还止不住地流眼泪。
  在这批不幸的人当中,我惟一很熟识的是《光明日报》女记者徐颖。她是与我关系密切、一同在外交学院学英文又一同被打成“右派”的新华社记者姚昌涂的妻子。她之所以被打成“右派”,是因为整风鸣放阶段遵照报社领导的指示,如实报道了民主党派和高等院校的鸣放意见。一声“反右”令下,这些鸣放者纷纷中箭落马,她也成了“帮助这些右派分子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毒素的帮凶”。
  由于夫妻二人双双落难,徐颖在忧痛中早产了怀胎仅八个月的女孩。这孩子极为纤弱,呼吸艰难,不得不被送进一只特制的氧气瓶护养,遂被叫做“小瓶”,后又正式起名为“小萍”。小萍刚从瓶子里出来呼吸人世间的正常空气,这位年轻的母亲就随着大队“右派”,离开了孩子、丈夫和在她出世不久就守寡的老母亲,到这“五间房”来了。
  二
  很快,我们就粗粗地熟悉了一些人,像与徐颖合编在一个劳动小组的,组长是喝过延河水的“二号大姐”张晓非,其他组员是:老《大公报》的地下党员、解放后是《财贸战线》报记者的高汾,世界知识出版社编辑了金葵,北京电影制片厂电影剧本编辑部编辑陈瑞琴,文化部电影艺术局制片处干部、“吴祖光小家族”最小的成员陈敏凡,新闻电影制片厂职员孙自若、文朴新,原《大公报》会计徐文兰,国家计委干部林清文,第一机械工业部干部吕莹、打字员戴菊英,文化部电影艺术局干部韩渊,等等。
  其中戴菊英被打成“右派”时才17岁,还不够公民资格。她的惟一“右派”罪名只有一句话——“美国鞋油真好使。”人们说这是“崇洋媚外”,她不服,顶了几句,就被说成“态度不好,思想顽固”,跟着就给她扣了顶“右派”帽子。
  韩渊,不是右派。但她的丈夫赵超群——对外文委的俄文翻译是“右派”。韩渊学着俄国“十二月党人”中一些人的妻子心甘情愿地陪伴自己的丈夫一道流放西伯利亚那样,与赵超群一道来到了北大荒。这说来颇具传奇色彩。
  具有传奇色彩的男伙伴那就更多了。像谢和赓,《世界知识》高级编辑兼欧美组组长,一位走路者要拄着拐杖的40来岁的高个子。他1933年2月21岁在北平读大学时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被党的北方局选派去张家口,协助冯玉祥将军筹组察哈尔抗日同盟军,成了吉鸿昌军长的秘书,兼任一个师教导队的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教员。察哈尔抗战失利,党中央派他回到老家广西,利用家庭影响打入桂系军阀上层领导机关,颇受李宗仁、白崇禧的赏识,先后担任了白崇禧的上校秘书,兼任国民党大本营国防会议秘书、军政委员会秘书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秘书,后又兼任桂林行营秘书、全国回教救国会理事长秘书、军训部西北战事巡回教育班主任秘书,成了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直接领导下的“特密”地下党员,代号“八一”,为我们党中央获取了国民党高层的大量重要情报,功勋卓著。
  其间,他与30年代领衔主演历史名剧《赛金花》而轰动了上海滩和南京城的著名影剧明星王莹相爱。王莹也是中共地下党员。当国民党海外部派遣玉莹以其视察员身份去美国留学时,李宗仁、白崇禧也派遣谢和赓以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上校秘书、国民党政府驻芝加哥领事馆学习员的外交官身份赴美深造。
  1942年5月,他们将由重庆飞印度新德里转赴美国时,在重庆的周恩来秘密嘱咐他俩以党的利益为重,暂不要结婚,集中精力学习和广泛联系中外抗日友好人士。他们到美国后,格遵周恩来的临别嘱咐,全力投入学习和工作,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0年2月,才在美国结婚。
  1954年,他们要求回国。美国移民局不让他们回到新中国,将他们囚禁于著名的哀高思岛。周恩来闻讯,通过印度驻美大使奔走斡旋,才被美国移民局“驱逐出境”,于当年圣诞节回到深圳,廖承志派专人前往迎接,1955年元旦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不久,谢和赓被安排到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识》编辑室任高级编辑兼欧美组组长。
  1957年整风鸣放,生性刚正的谢和赓不听王莹的劝阻,贴了一张反对官僚主义的大字报,并要求保护古迹牌楼,将没收大地主、大官僚、大资本家、大买办阶级的宅第花园向人民开放或做少年之家、老年之家和文化馆;就是中南海,也要对人民开放。因为在1925年段祺瑞政府时代,北海就开放了;1929年,中南海也开放了。现在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人民的天下,中南海更应该对人民开放,中共领导占据着这处古迹是不对的。
  这可成了人民出版社鸣放中的一发重炮弹,他因此受到了批判。可是慷慨热诚的谢和赓怎么也想不通。他把个人的荣辱沉浮早就置之度外。还是在美国,他和王莹就一直把“学问真理于我是生命,荣华富贵于我若浮云”当做座右铭,并在牢记孟夫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自己还追加了“真理不能离,成就不能急,挫折不能息”。因此他在被批判的会议上慷慨陈词地为自己进行辩护,并高唱《国际歌》。
  人民出版社的领导知道他与周恩来、董必武等高层领导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就把他的辩护词特别录了音送进中南海。周总理听了录音说,叫他认个错就算了嘛,何必如此对抗。据传,是毛主席说他也该算做右派,应当送去北大荒改造改造。
  这样,这位当年代号“八一”的为党建立过殊勋的人就也到北大荒改造来了。
  还有,老《大公报》驻美特派员朱启平,当年曾随对日作战的美军在琉球群岛作战地采访,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在美国“密苏里”号主力舰上,他采访过日前向麦克阿瑟及同盟国代表们的投降仪式,并写了著名通讯《落日》。
  大陆解放前夕,他的两位兄长均在台湾政界或经济界身居要职,他却没到台湾去,而留在大陆迎接新中国的诞生。
  1957年整风鸣放,他只不过批评我们的新闻报道有时不够实事求是,论据是,曾在1948年一度担任过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的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于1951年3月从法国回到了新中国。朱启平本人为《中国建设》杂志写了一篇文章,说他向往新中国,宁可放弃美国、法国的高薪聘留。可是“上面”有人在发稿时,却非要把这改为翁文灏是在国外“走投无路”才归国的,是共产党宽宏大量地收纳了他。朱启平说,这么一改,就完全背离了事实,同时也是对这位爱国老科学家人格的侮辱。
  就这么一条批评意见,有人便说他是“攻击党的领导和攻击党的新闻政策”,把他划成了“右派”!
  具有传奇色彩的伙伴还很多。
  有些人的身世虽无传奇色彩,但被打成“右派”的经过却令人感到蹊跷难言,比如《光明日报》的对唐宋古文诗词颇有研究的记者钱统纲。
  大鸣大放时,报社领导派他去中南地区“推动鸣放”,方法是召开知识界上层人士座谈会进行报道。他去了武汉又去了广州,从广州北返时在武汉大学又作了短暂停留,想再看看那里的鸣放动态。新华社湖北分社和《湖北日报》的两位记者闻讯,双双登门邀请他参加武汉大学学生会的鸣放座谈会。钱统纲说,他的报道任务是知识界上层人士的鸣放而不在学生,就不必去参加学生们的这个座谈会了。可是这两位记者死拉硬拽,说是“即便不报道,看看又何妨”。他碍于情面,也只好跟着去了。不想去后,学生们一定要他讲讲话,并要求《光明日报》一定要刊登他们鸣放的消息,而不要求新华社与《湖北日报》的记者开口。钱统纲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超龄共青团员,平素比较谨言慎行。但尽管他再三推辞,也经不起学生们的齐声要求,只好简简单单地敷衍了几句。他说《光明日报》虽然派他到外地报道鸣放,但报道对象主要是知识界的上层人士。对于同学们要求鸣放,他是同情和支持的,因为鸣放是中央提出来的。然而同学们的鸣放,不在他的报道范围之内,即便报道了,《光明日报》是否刊登,还得由报社领导决定。
  说完,他就离开了会场。学生们是否鸣放,或鸣放些啥,他都全然不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不久,“反右派”风起,以“党天下”论而著称的《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被定为“大右派”后,《光明日报》被揪出了男女老青齐全的一大帮“右派”,钱统纲也成了当中的一员。人们给他安的推一罪名是:“同情与支持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然而事实上,武汉大学的男女学生们那一天并没有鸣放,仅仅是要求鸣放而已,压根儿谈不上“进攻”,咋能定他们为“右派分子”呢?鸣放不正是上面的号召吗?
  尽管如此,生性胆小的钱统纲也只能逆来顺受地忍着、听着、记着,不作任何分辩,最后又在《关于右派分子钱统纲的政治结论》上签了字,接受了“开除团籍,撤销记者职务,降五级工资”的处分,打起行李,穿着临时去前门大街故衣店购得的老羊皮大衣,就到北大荒流放来了。
  类似经历的人不胜枚举。
  我们几个人,纷纷把各自从北京带来的白糖、香油、酱菜,还有路过哈尔滨买到的脸盆般大小的俄式大面包和狗肉等等都奉献出来,请这些已吃了十多天窝头咸菜炖萝卜片的难友们“打牙祭”。朱启平,拿起我的小香油瓶往鼻子跟前一嗅,喜形于色地说:“啊,好香(呕欠)!”他又往面包片上洒了些白糖,咬了一小口:“呵,真甜啊!”
  三
  不日,中央军委总参谋部、总政治部、总后勤部被“监督劳动”的“右派”也跟脚来到。其中,居然也有我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战友。他叫戚玲,矮矮的身材,敦实的体魄,宽形瓜子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他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特技摄影师,已拍过军教片《模范飞行教员邵长源》和故事片《长空比翼》、《黎明前的黑暗》、《激战前夜》等。
  他是苏北宝应县芦村人,原名戚定。少年时目睹国土沦丧,忧国忧民,毅然背叛封建世家,于1940年18岁时在芦村中学就秘密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并经地下组织介绍,到运河西边的淮南军政大学学习军事政治,后转战于淮北洪泽湖畔,出没于湖荡芦苇丛中。1942年12月,任淮(安)宝(应)县公安局警卫连支部书记,活捉了一个日本兵。1946年秋,国民党军队大举进犯淮北解放区,他当时任长淮文工队队长,在泅城血战中率领文工队男女队员在前线冒死抢救伤员。1949年渡江前后,他和我同在新华社三十四军支社和华东空军支社当记者,并协助所在部队创办《建军报》和《空军战士》报。在办报中,他写了近600行的长诗《傅来友诉苦》,颇受读者赞扬。
  1950年,我被调往新华社第三野战军总分社不久又调北京新华总社,他留在空军并学会了空中摄影,抗美援朝回国后进了八一电影制片厂当摄影师。1957年,因对“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提出了一些疑问而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4月流放北大荒,与妻儿依依惜别。
  一同来自八一厂的另一个同志名叫金星。他是河南郑州人。1948年9月郑州解放时,他在郑州圣达中学担任体育、美术、音乐教师,当即与同校的小学部体育老师金光华报名参军,被分配到中原军区和第二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1949年随军南下,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南京、上海和转战大西南的诸多战役。1950年10月被派往东北长春电影制片厂学习电影制片技术——摄影、录音、洗印等等。1952年5月奉命调北京八一厂,被厂长陈播、副厂长司徒慧敏任命为洗印技师。他多次奔赴南京、上海等地购置洗印器材、培训技术新秀,出色地完成了多项任务,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1955年被任命为技术鉴定技师,负责全厂制片技术质量审定。
  1957年大鸣大放,洗印车间一个名叫魏国治的工人,因八一厂人事部门不同意把他的妻子调进八一厂而有所不满。他对金星说:“金技师,您能为我鸣鸣不平吗?咱们厂正在增添新工人,我想让我爱人进厂参加工作,咱厂人事科就是不答应。论条件,我爱人家庭出身是贫农,初中毕业,共产党员,在生产大队里还担任着妇女主任,工作怎么就不行?为什么那些职位高的人就可以把家里用的保姆们的兄弟姊妹介绍到厂里,他们一说就行,我们当工人的介绍自己的爱人反而就不行?”
  为此,乐于主持正义的金星就写了一张大字报,标题叫做《朝里有人好做官》。等“反击右派”时,有人说这是“攻击党的人事制度”,经过七十八斗,他就被斗成了“右派”。
  来自八一厂的第三位名叫陈尔真,祖籍广东,生于南洋,在美国留学时专攻电化教育专业。1952年归国后,在八一厂任美工师。他的英语特流利。八一厂内部观赏美国、英国的原版“参考片”,几乎都请他在一旁对着麦克风边看边口译。所有观赏的人都称赞他译得好。整风鸣放时,他没讲过一句话,也没贴过一张大字报。但是“反右”一来,有多事者把他尊重原作、实事求是地照译不误,说成是“狂热地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和美化了资本主义社会”,“贩卖资本主义货色”,给他扣了一顶“右派”帽子。那些曾不止一次地称赞他译得好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于出来为他伸张正义、辩白冤情。而书生气十足的他本人,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叫他来北大荒,他就穿着一件紧身的老羊皮大衣跟着大群“老右”到北国荒原来了。
  跟着这趟车来的还有一位小个儿军医,名叫李定国。1950年冬天抗美援朝参军热潮中参加军干校时他还是个高中学生。他被分配到第六军医大学(后改称江西医学院)军医班学习,毕业后被分到武汉中南军区军工医院做住院军医。1956年底,调到总后勤部军医生产部卫生处任助理员。这时,总后五六十位助理员,全部挤住在礼堂对面的俱乐部二楼,一张床挨着一张床,白班夜班相互干扰,不胜其烦。1957年整风鸣放,有人认为李定国出身于书香门第,文笔也不错,就推他写一张大字报,对住房拥挤不堪提点意见。
  当时,北京的一些电影院正放日本影片《箱根风云录》,李定国的大字报就取名为《“百家楼”风云录》,署名为“久居难”。为了写得风趣幽默,他一上来还来了个“诗曰”:
  长者已住洋房去,吾侨聚居百家楼;
  长者一去不复返,岂知吾辈怨和愁!
  大字报的正文是:
  话说丁酉年间①,在新北京某一大院内,有一“百家楼”。此楼位
  ①即1957年。
  于大院中央,于合作社之左,于门诊部之右,其前有灯光球场,其后有大
  院礼堂。诸建筑物相互衬托,显得巍峨而壮观。
  且说此楼上下,行业繁多,人员复杂!有行政办公者,有编辑报章者,
  有理发修面者,有沐浴冲洗者,加之楼上左中两厅聚居60余人。综揽其所
  有,共百余人,故此得名“百家楼”。
  笔者不言各行各业之昌衰,单表楼上聚居之“盛况”,不乏嘈杂拥挤,
  不得安宁;一人小恙,百家传染,哀不胜哀哉!
  这张大字报一贴出,震动了整个总后大院。部长洪学智、政委余秋里都赶来观看。“反右”时,有人说这是对住房不满;对住房不满,就是对现实不满;对现实不满,就是对党不满;对党不满,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于是一顶“右”字号桂冠扣到了李定国的头上,他因此也被推上了前来北大荒“监督劳动”的列车。
  随这趟列车来的人到了“五间房”,统统被打散分编到国务院各部来的难友中。李定国被编在原《大公报》记者部主任肖离为组长的一组中,其他组员有原《大公报》名记者朱启平、《光明日报》记者尤在、世界知识出版社高级编辑和翻译家谢和赓等人。这正如屈原《九歌》所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大伙相处得颇为融洽。
  四
  相处得颇为融洽,免不了都要说说知心话。知心话说得最多的,莫过于各人耳闻的各地报纸上没登过也不敢登的一些抓“右派”的趣闻。有的说,一位律师发表了一篇论文,论公检法相互制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结果被说成是反对党的一元化领导,是资产阶级的“分权立国论”而被打成了“右派”。有的说,有一位共产党员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战场立过三等功,回国后转业到一个县的文化局,连续四年被评为先进。帮助党整风,他没提什么意见,文化局长是他本家叔叔,平时更谈不上得罪领导,可是他却弄了个“右派”。因为上级布置反“右派”,要文化局必须划一个“右派”,不完成任务不行。没办法,那位本家叔叔的文化局长对他说:“你是个老先进,凡事都带个好头,这次你也带个头吧!”这位同志一想:“既然党组织要自己当右派,那就带这个头罢。”这样他就成了“右派”。
  一个县的电影公司,也分到一个“右派”名额。他们知道这“右派”可不是好当的,不像上述文化局长和那位老先进那样无知。他们只得“评”。评来评去也没评出来,有人提议抓阄,谁抓到谁就当“右派”。公司领导也觉得这过于荒唐,但为了完成任务也别无良策,于是一位老老实实的售票员被抓上了“右派”,尽管他一向与世无争,从不得罪任何人。
  还有一所中学,分到两个“右派”名额。其中一位教员因有“海外关系”,整风鸣放时又提过两条建议,已被定为“右派”,但还有一个名额没有着落。在全体教师大会上,谁也不愿当面得罪人,总是“评”不出来。一位教师早饭时多喝了一碗面汤,想去厕所方便方便。他自以为政治上要求进步,又精通教书业务,说啥也轮不到自己当“右派”,便放心大胆地上厕所去了。没想到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提他的名,其他教师立即齐声附和,举手赞成。等他一泡尿撒完回来时,他已成了“右派”!
  真乃“青蝇一相点,白壁遂成冤”!在“五间房”的一群人中,虽然极少有这种糊里糊涂地被划成“右派”的人;但可以说,在“青蝇一相点,白壁遂成冤”方面是完全一致的。
  正是这样一群人被流放在一起。
  13 文明流放
  一
  开头,第三生产队的转业军官们待我们虽算客气,但都只称我们“各位”,“大家”,或者张老李,而不叫“同志们”和“同志”。可是很快,气氛全然改观。
  那是大家正在东片“三间房”吃晚饭的时候,只见房前的岔道上开进来几辆小吉普,从车上下来的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个头较高的上了岁数的人。大家注目而视,原来是王震将军。他只穿了一身简朴的灰色中山服,外套一件军大衣,足蹬布鞋。他是特意来看望我们这些“右派”的。
  我们立即放下碗筷鼓掌欢迎。随后各人又端起自己的熬萝卜碗,拿着窝窝头,以王震将军为中心,在房前屋后和小山坡上围成一个不成形的人圈,听他讲话。没想到他还是过去的那种老习惯,像面对当年跟随他南征北战的众多将士们那样,放开洪亮的嗓门,第一句就是——“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呵,我们还是“同志”啊!大家立即爆发出狂热的长时间的掌声,有的人还擦了眼泪。
  掌声过后,王震继续讲话。他鼓励我们不要悲观失望。他说:
  “有些地方不欢迎在整风鸣放中跌了一跤的人。我说我不怕,都给我好了。只要参加开发北大荒的,就都是我的同志。”
  说到这儿,他再次提高声调说:“同志们,我欢迎你们!”
  人群又爆发出更为狂热的长时间的掌声。
  王震继续说:“你们虽然犯了点错误,但与龙云们不同,你们还都是国家干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希望你们要吃得起苦,经得起新的磨炼与考验,将来继续为党为人民奉献自己的才华。”
  在谈到我们这些人都还年轻有为、前程仍很光明的时候,他提高了声调问:
  “你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恐怕还不到五十岁吧?”
  人圈中站起来一位穿着黑羊皮翻领大衣的人,手里还端着自己的铝饭盒,用苏州、上海一带的官话回答说:
  “王将军,鄙人今年五十一了。”
  “哦?你尊姓大名?”
  “报告将军:我叫吴绍澍。”
  王震将军半仰着脖子,凝视着眼前的小山头,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一会儿又“哦'了一声,对吴绍澎说:
  “对,想起来了,先生你好像是——原来是国民党方面的什么人吧?”
  “将军好记性!”吴绍澎敬佩地说,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简历:抗战中,国民党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抗战胜利,国民党政府上海市副市长;后来因对蒋介石不满,内部倾轧,就参加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说到这儿,吴绍澎对王震说:“从那时候起,我就和贵党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好得很!”王震请吴绍澎坐下。“朋友们过去为人民事业做过的好事,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吴先生今年五十一,也还不算老,同样有前途。望你保重身体,向前看,在这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要勉强。我也祝你和大家一样锻炼成功!”
  将军讲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中间不断被掌声打断。在北京,有谁像他这样仍把我们看做“同志”,并说了这许多寄予厚望的鼓舞人心的话?
  他还对我们说,农场就归他统一领导,如果大家对农场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提出来,也可以直接给他写信。
  不久,将军特地给我们拨来一台可以随时移动的两轮发电机。我和一些同志奉命去云山畜牧场场部把它拉来“五间房”。夜晚,我们的草坯房和房前房后都亮起了电灯,成了完达山南麓惟一的一颗“夜明珠”。农场的上上下下也都学着王震将军那样,对我们恢复了“同志”的称呼。
  二
  最初的劳动,是在山脚下辽阔的翻耕过的田野上10人一组,拉拽24行播种机播种小麦。我们都能够理解,“骏马能历险,耕田不如牛”,但当机械动力和牛马不足的时候,我们这些两条腿的“老黄牛”就是惟一可以派上用场的动力了。所以大伙儿拉得很起劲。每一趟都得拉上1000多米,还没拉上半趟,就把棉袄、绒衣脱得光光的,只穿一件单褂子。
  麦子播完了,我们就在“五间房”下面的水洼子南面,抡大镐,要大锹,用永远不会折断的小碗口粗的大扁担抬土,修筑名叫“五一水库”的土坝,打算拦蓄完达山流下来的涓涓细流,日后既可灌溉农田,又可养鱼放鸭,改善生活。
  工间休息,有人钻进附近的小林子采蘑菇,有人躺在草地上仰望深邃的蓝天,唱起《贝加尔湖之歌》。传说当年苏武牧羊,就在贝加尔湖畔。
  一天上午,水库工地全体丢下工具,钻到水库土坝南边小杨树林里寻找一头猪。这是队里伙房买的一头大肥猪。指导员刘文叫《光明日报》记者尤在去云山场部把它赶回来。个子瘦小的尤在辛辛苦苦地把它赶了半天快到家时,它下了公路一头钻进了小杨树林,尤在东找西找左唤右唤它也不出来,只好把大家都叫来找猪。大家排好队,在林子里翻来覆去地搞了一场“拉网战”也没发现猪影儿,只得败兴而回。有人不无幽默地自嘲说:“这么多知识,硬是对付不了一头猪!”说得大伙儿哈哈乐。
  这时我们吃的是窝窝头、大馇子粥和熬大萝卜,有时也能吃到黑面馒头。那是我们自己轮流去“三间房”的小磨坊,像小毛驴一般整天围着大磨盘磨出来的,从第一过到最后一过,一点儿麸皮都舍不得丢的“一条龙面粉”,又粗又黑。大家把这种面蒸出来的馒头叫做“巧克力疙瘩”,吃起来也真美。
  但是草坯垒成的“五间房”可不美。我们人人几乎都在自己的铺位上空平吊着一块尼龙布、油布或雨衣,以拦截从带树皮的屋梁上掉下来的毛毛虫和虫屎。下雨天,外面大下屋内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尼龙布又成了“空中小水库”,兜拦滴滴嗒嗒的漏水。谁不小心猛一抬头,就会哗啦一声碰翻了“小水库”,浇得满草炕都是水,自己也成了落汤鸡,引起哄堂大乐。偶尔也有一两条青花蛇、火赤溜从屋梁上掉下来。一经发现,一声喊打,大伙儿一齐上,就要了它们的命。
  使大家更为兴奋的是北大荒的春天。这片亘古荒无人迹的原野,没有遭受到大自然不肖子孙的蹂躏,没有空气污染。碧蓝的天,白洁的云,漫山遍野的牡丹花、芍药花、黄花菜、桔梗、丹参、刺五加、猪笼草以及多种多样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它们争妍竞艳,色彩缤纷。尤其是,几乎每个晴朗的早晨,东边地平线上的云际间,都会出现长达半个多小时的海市蜃楼的景象:树木,田野,房屋,道路,湖泊,马车……美不胜收。
  5月初,雨后的一个大休日①,我们男男女女,踏着湿润的小路,到碧翠的森林边缘,一边欣赏布谷鸟和各种山鸟的鸣叫,一边采集各种花草,回到“五间房”培起大大小小的花圃。电影名演员李景波摆开架势,大腿往二腿上一跷,拉起了京胡,商业部的一位块头瘦小而中气很足的“刘老板”,大唱《追韩信》、《借东风》、《空城计》;杨角夫妇和青年画家于善甫、孙承武等人在光洁的桦木板上画画;中央乐团的首席双簧管陈永田,则吹练闪光的黑管,复习从法国专家那儿学来的指功和运气功;我与我们新华社的陈亮、陈封雄以及丁聪、丁耀瓒、朱启平等人,则赛开了桥牌。
  ①一开始,北大荒十天休息一天,故曰“大休”。
  一位青年人,名叫郭冠军,对外文委的俄文翻译,则用典雅流畅的文笔,给他在北京的妻子——来自莫斯科的娜塔莎撰写《完达山书简》;毕业于清华大学高教部留学生司的青年罗相成,在研读厚厚的一本《马卡连柯教育法》;外交部礼宾司司长王卓如和外交部国际货币专家孙方——李克农上将的乘龙快婿——围着大花圃谈心漫步;北京电影制片厂剧本编辑部的编辑——被吴祖光称做“小天才”的田庄,则教军医李定国学唱古巴民歌《鸽子》;另外还有不少人在大声练习俄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
  李景波的胡琴拉累了,就向别人表演“笑”——各种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不同神情下的笑:大笑、轻笑、阴笑、狂笑、热笑、冷笑……一共37种笑。他边表演边说“笑能治病”,因为笑能使人的心肺和腹部得到锻炼,可以加速血液循环,调节心律;放声大笑,可使面部、胳膊、腿部肌肉放松,从而能够消除烦恼和压抑;笑又是天然镇静剂,可以减轻头痛和背痛。
  另有一些人,更会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他们三五成群,带着小锅和手提式饭盒,背着装有酱油精和胡椒粉的小挂包,到草原上的穆棱河支流去钓鱼。那简直不是钓鱼而是拿鱼、抓鱼。那小河里从未见过人类的鱼,尤其是那种大头胡萝卜似的“老头鱼”,每见人影,就纷纷游上前来娱目欣赏这两条腿站着的玩艺儿。人们求之不得地伸手去抓它们,它们也心甘情愿地让你抓。抓到手立即开膛剖肚,往开水锅里一扔,很快就是一锅白如牛奶的鲜美的活鱼汤。人们啖饱灌足之后,就势在河边上铺开油布,小憩晒太阳。
  写过近600行长诗的诗人戚玲,晒着晒着太阳,突然诗兴大作,写出《溪边小憩》一首:
  芍药金针铺满岗,熏风送暖小溪旁;
  牧羊稚子远归去,短笛无腔下夕阳。
  我们偶尔也看到一两头梅花鹿和狍子。这些鹿和狍子似乎也少见两条腿立在地上的人,常常停足凝望。人们悄没声息地向它们走去,它们就无声地向后退一退;人们往回去,它们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始终与人们保持二三十步的距离;人们放声吆喝一声,它们才惊跑而去。在惊跑中还要停下来回头张望一番,好像依恋不舍似的,真有趣!
  一天,铁道兵农垦局打电话到850农场,说北京新华总社一位周记者要到云山畜牧场看望正在劳动的右派,叫下面有个接待的准备。850农场打电话到云山畜牧场,云山畜牧场又打电话到第三生产队的“五间房”。三传两传,把“周记者”传成了“周总理”,弄得“五间房”的指导员刘文很紧张。他立即布置杨角带着李定国等人去大路上扎欢迎牌楼。杨角们用不易枯萎的带叶的树枝搭起框架,并用一块红布写了“热烈欢迎”四个大字挂在牌楼上。一切就绪后,杨角站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观赏了一番,大为赞叹地说:“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啊!”
  的确,四望片片林海,点缀着那么一幅红布,颇具诗意。可是忙到最后,才确知要来的不是周总理而是周记者,而且因时间不充裕不来了。尽管如此,白忙了一番的杨角、李定国等人还是觉得忙得挺惬意……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算是流放吧,这也是胜过近代任何国家的相当文明的流放生涯了。这是我们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一大创造。所以有人谱写了这样的歌曲:“完达山下,兴凯湖旁,我们聚集在这里,建设北大荒。”并在“五一”晚会上演唱。
  “五一”晚会在“五间房”之间的草坪上举行。电影演员郭允泰和管仲祥跳起了“芭蕾舞”,李景波改唱了一首苏联少女唱的歌曲。那歌子的原词是“晚霞中有一青年,他徘徊在我家门前。这青年默默无言,只把那眼光闪一闪”,他改唱为一个老太婆的口吻:“晚霞中有一老头,他徘徊在我家门口。这老头一声不吼,只是把眼睛向我瞅一瞅……”直唱得大家前俯后仰。
  总之,人们似乎都在尽量推开忧愁、痛苦和内心思考着的历史与现实。就我个人而言,除了被强行开除出党和骨肉离散的痛苦难以消减而外,原来一度笼罩心头的阴影似已全然消散。
  三
  不过,文明流放只是生活的一方面,只是对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的有礼貌的尊重而言。实际上,我们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生活也相当艰苦。我们住的草坯房子四面透风,树枝编就的草炕拥挤不堪,每个人的很多东西只得摆在外边露天里。窝头、玉米渣子、黑面馍虽管够,但菜极少,有时只有几粒黄豆咸菜,甚至连盐都缺少。我们到“五间房”20多天,只看到过王震派专人送来的一小捆报纸。
  我们每天早晨四点多钟就起来,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才休息,是地地道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十五六个小时内,除了吃三顿饭和洗脸洗脚的时间外,基本上都是在不停顿地劳动,要抽空儿写封信或洗件衣服,简直就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任务”。很多人不得不带着一些硬纸头,工问一有小歇就把硬纸头放在膝盖上写起来,一封信往往要写好几次才草草写完。脏衣服和泥袜子只好堆在屋外墙脚下,洗澡更成了一大奢望。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不很冷,但是变化无常,“一日四季”是常有的事。蓝天白云,烈日当空,突然就能乌云翻滚,骤然雨下,甚至飘夹着雪花,所以常常离不开棉袄。
  但是大家没有怨言,都欢快地苦干着。
  在水库工地,刨土的刨土,抬土的抬土,一刻不停。我和文化部艺术局戏曲处的科长辛若平辛胖子合抬一副筐。抬了几趟觉得还有余力可使,就加了一筐再加一筐,最多时加到四筐。漫画家丁聪和书法家黄苗子合抬一筐,抬了几趟觉得扁担压得慌,就用毛巾、绒衣裹着扁担头,甚至用双手托着扁担头,步履艰难地向前挪,也不肯歇一歇。
  在原《大公报》记者部主任肖离那个组,军医李定国和《人民中国》杂志英文版的编辑彭阜民合抬一个筐。彭阜民个子矮小,又书生气十足,走在后面的李定国为了照顾他,常把绳子往自己跟前拉一拉,他却认为这不公平,一定要把绳子拉到扁担中间才起步。后来李定国与吴道宏合抬土。吴是江浙人,戴副近视镜,斯斯文文,但干起活来也绝不含糊,也非要把绳子拉到扁担中间不可,人们遂叫他“吴道行(beng)”,说他“修行到家了”。
  抬土的人们大多快步如飞,气喘吁吁,没有可能多说话,只在拿空筐往回去时才轻松地缓口气。抡镐刨土和装筐的人们有时能说说话。外文出版社西班牙文翻译徐培基长得活像普希金,白白净净的瘦长脸,留着大络腮胡,双目炯炯,精力充沛,一边刨土,一边不时用西班牙语唱歌,大家途不叫他徐培基而叫“西班牙”。有时候,他还叽哩咕噜地使劲喊着西班牙语的劳动号子,有人根据他所发的音节笑他说“吃了馒头发烧”。
  带有民歌风味的最有趣的工种是打夯和打破。每铺一段上,打夯的就抬起大木夯使劲地往下砸,边砸边喊号子:“快哟,嘿唷!赶呀,嘿唷!快哟,嘿唷!跑呀,嘿唷,飞啊,嘿唷……”打夯的砸了几遍后,打硪的就上来了。他们八个人散围成一圈,将八根绳子拴紧的石娥高高地抖起往下砸;每砸一次,由一位领头的唱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声“哼唷”:
  这里的土地肥到了家呀,哼唷!
  插上根筷子会发芽呀,哼唷!
  栽上根木柴也开花呀,哼唷!
  使劲捏一把油花花呀,哼唷!
  等着好汉们来开发呀,哼唷!
  ……
  地上人们欢快地劳动着,空中布谷鸟、云雀、斑鸠、鹤鸦飞叫着,构成了一幅美好的改天换地图。虽然附近的荒草灌木丛中,隐藏着零下几十度也没有被冻死的黄皮蚊子和小咬,人们方便时不得不像欧洲古典贵妇人戴面纱似地戴起防蚊帽,再在屁股后面烧起一把草。也有人风趣地说:“这里只有‘烤股学'而没有考古学!”
  由此,大家也深刻地体会到“北大荒的四件宝”确实很可贵;“雨衣破棉袄,水靴防蚊帽”,而不是“人参、貂皮、乌拉草”。我们越来越熟悉劳动人民的真实生活了。
  6月30日,队部决定彻夜大干,以优异的成绩迎“七一”,向党的生日献厚礼。我们马不停蹄地干了一白天。吃罢晚饭,工地上竖起木杆,拉起电线,安上电灯泡,拉来“五间房”的移动发电机,就拼了命地干起来。
  我们许多人虽然已被开除出党,但“党”,仍然是自己的母亲啊,谁不愿意为母亲的生日献上一份心?
  半夜,虽然人人已累得精疲力竭,抬筐的打着眯吨儿磕磕撞撞地往前走,刨土的装筐的拄着锹镐就睡着了。但有人一声呛喝,“同志们,加油啊,坚持到最后!”大家又都抖擞起精神干起来,一直干到7月1日太阳出来。吃罢早饭,稍稍休息一会儿,就又接着干。如果7月1日休息一整天,那还叫什么献厚礼?
  四
  这时,片片草原已绿浪滚滚。每一座比较平缓的山坡上,密匝匝的嫩草千红万紫。那叫“五花草”,牲口最爱吃。
  云山畜牧场场部未雨而绸缨,决定从“五一水库”抽调近百名作风踏实、劳力最棒的青壮年“右派”,组成一支打草队,我也被挑选在内,由原是上尉军官的水库指导员刘文率领,到云山场部支援畜牧二队抢打开放着五颜六色小花的“五花草”,为几百头奶牛、黄牛和骡马贮备越冬草料。
  这打草,与我们在苏联影片中看到的顿河哥萨克壮汉们的打草方法完全一样。草场都是远离开垦过的大田区的山坡小林间没人踏过的处女地,既无人烟,也看不到走兽,只有山蝴蝶、蜜蜂、牛蛇、小咬和草丛中的多种虫类。
  大家进入草地,就像投入了花的海洋一般。每人一把大钐刀——用一丈多长的小桦树杆做成的刀把儿,两寸多宽、半米多长的钐刀片,左手握着刀把儿的上部,右手握着刀把儿中间“A”字形的扶手,从左到右,一个人跟着一个人,排成相隔十来米的像台阶形的梯队。上身一摇一摆地各自平抡大刀,刀片几乎平贴着地面,刷刷地有节奏地前进,像舞蹈一样健美。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向下看去,像是一群游泳健儿拼搏在绿色的波浪里。
  这样每一刀下去,从右到左,大约三米来长半米宽的前弧形地带内,可谓‘寸草不留”。很快,人人的身体左边都拢成了一条夹着各种小花的鲜嫩的长长草龙。稍后,就有人用拖拉机、马车把这些草运到场部一个个事先挖好的敞口地窖边,用粉碎机将其粉碎喷射到地窖内,等窖子满了,用履带拖拉机将其压实,才在上面封顶,让其发酵,冬春好喂牛喂马。
  这是抢时间、赶季节的重活儿。草若稍微长得老了点,牲口们就不爱吃,青贮入窖也丕易发酵。所以大家拼了命地干,起五更,睡半夜,白天任凭酷日烤晒,黝黑的光脊梁都晒出油来,大云山“祖孙三代”牛虹不断地飞绕叮咬,每人每天平均也能打光半公顷草地。一个月左右,就把大云山和十多里外小云山一带所有坡地上的“五花草”全都打光了。
  于是我们开始成了四处流动的“突击队”,割小麦,刨土豆,不管日晒雨淋。
  有一次,明明蓝天白云,正好干活,突然雷声滚滚,乌云翻滚,刮起了龙卷风,头顶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家都淋湿了。我奉命从云山场部西南七八里地的第一生产地的土豆地,向云山场部送急信:要畜牧二队伙房为大家制做防感冒的酸辣汤。当我正路过一座密林边缘时,“咯吧”一声,一个顶头雷劈了下来,山坡上的一棵大树被劈断,我也被震倒。后来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把我激醒。我发觉自己只是滚了一身泥,继续向前跑,好似要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
  五
  秋天来了,我们又到草原上去打细长的“小叶草”。打草方法同样,但一垅一垅地就地先晒干,然后用木杈垛成一个个两人多高的草垛,分布在草原上,随时都可以拉回喂马,故曰“马干草”。
  入冬,一割完大豆,我和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的秘书焦勇夫等十几人进入完达山,专伐坚硬的柞木,在劳改新生的老师傅们的指导下制作爬犁,准备隆冬季节向山下拉木头。不到一个月,即1958年12月1日,又奉命挑着行李下山,到草原上“大干水利”。
  此刻正是举国轰轰烈烈“大跃进”的历史新阶段。850农场“大干水利”的人马,号称黑龙江省铁道兵农垦局水利第一师,下属各分场各组一个团;我们云山畜牧场号称第六团,下辖五个连:一、二、三连由一、二、三生产队的转业军官、农工和内地来的“支边青年”①组成,被认为是“左派”精英连队;四连是劳改新生连队;五连就是来自各个生产队和打草队的“右派”所组成的“右字号”连队。
  ①全称为“支援边疆建设青年”。
  这五个连,在云山场部东北方向十几里外的沼泽大草原上一字排开,按人数的多少和地势的高低分段包干,开凿同一条四到八米宽、一米五到两米深的大干渠。团连排都有军旗,全部实行军事化,红旗漫卷,军号嘹亮,气势颇为壮观。
  在这亘古荒凉而今苏醒了的大草原上,“右派连”的领导班子,由各自率领本生产队“右派”来的队干部组成。小云山第四生产队的队长者尹担任连长,畜牧二队打草队的指导员刘文担任指导员,“三间房”和“五间房”第三生产队一位姓朱的原少尉军官任副指导员。我们看得很清楚,他们似乎都在暗暗地摽着劲:看看谁负责改造的“右派”表现得最出色。
  我们这个排的排长是电影演员郭龙泰,成员都是打草队中最棒的。刘文又从中挑出原是共产党员或共青团员的劳动干将组成一个班,成为全连第一排的第一班,满心想把这个班培养成思想改造中的优秀典型。
  我就在这个班。刘文鼓励我们“大干一冬,苦战一春,为争取重新回到党的怀抱而奋斗”。
  对于我个人,刘文似乎更一直寄予厚望。早在春天的“五一水库”工地,他看我劳动得很卖劲,与人抬土上大坝曾由一筐加到四筐,碗口粗的大扁担都被压弯了,他就曾叫我“悠着干”:
  “老戴,我们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对你的为人我已经了解了不少。你是个好同志,吃亏就吃在嘴上,太耿直。应该牢记北京的教训啊!”
  人非草木!对他的心意我心领神会!
  这时,草原上早已天寒地冻,白雪茫茫,零下三四十度。我们这个排,尤其我们这个班,人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劲,毫不畏缩。每天开工,我们都要先用大铁镐凿开两尺多厚的冻土层,然后用铁锹一口气甩出下面的软土,不然一会儿就又冻硬了,又得用镐刨。每人每天如果完不成七到十立方土的定额,深更半夜也不收工。第二天天还没亮,军号一响,就又一骨碌爬出被窝,扛起铁镐铁锹,用急行军速度,赶到十几里外的干渠工地先干活,等送饭的马车来了才吃早饭。这样,每天的睡眠时间最多不超过四小时。
  就这样,还要不断地“放卫星”——三天小卫星,五天大卫星。就是说,一个月30天,要放大小卫星十多次。最多的一次连续苦战了56个小时。几乎人人都满身大汗,口喷白气,只穿着薄薄的棉毛衫裤。一说“歇口气”,只有五分钟,连忙披上棉袄,站在沟里拄着铁锹就睡着了。
  曾在“三间房”当着众人的面,与王震将军对过话的原国民党上海市副市长“吴老”吴绍澎,此刻反穿着他那件黑羊皮翻领大衣,操着手,腋下夹着一把小手锯,肩上搭了个装着斧头和凿子的工具袋,胡须上还挂着一小串冰鼻涕,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沟边上慢慢地来回走,向沟下反复嘟囔着一句话:
  “哪位要修镐把锹把(呕欠)?……”
  后来为了节省上下工长途跋涉的时间与精力而多干活,我们都奉命把行李挑到冻透了的草原沼泽地,割几把草,把被窝铺在透明的冰层上,连夜苦战。照明用的木柴和废柴油供应不上,大家都自动把铺盖下面垫的草抽出来照明,褥子或油布就直接铺在冰层上或冻土上。早晨军号一响,戴着棉帽或狗皮帽缩在被窝里睡觉的脑袋竟钻不出被窝,因为被窝头被呼气呼湿了,都冻成了冰壳儿,被面和大衣上也是一层冰霜。大泥鱼似的靴子,更被冻得梆梆硬,怎么也伸不进脚。有时候窝窝头也冻成了冰疙瘩,不得不抡起劈柴的大斧,把它们劈碎了再往嘴里塞。开水供不上,大家就凿开沼泽地的冰层吃冰块,还把这叫做“冰激淋”、“冰棍儿”。真正是意气风发,满不在乎。
  六
  第一条干渠的土方任务,我们连抢先完成了,并迅速转移到西边几里地的第二条干渠。刘文指导员认为我们干劲很足而生活大艰苦,特别给我们半天时间搭小窝棚,让我们不要再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上盖蓝天下铺地”了。我用几根茶杯粗细的桦树杆,搭了一个从正面看高不足一米五的“人”字形尖顶小窝棚,棚顶和棚后及两斜侧捆扎了薄薄的一层“小叶草”,前面的进出口挡了块冻得铁皮般的破油布,褥子下面也铺了一层草。这比睡在酷寒的露天下确实好多了。
  但四面仍然飘霜进雪,呼呼地透寒风。外面零下40度,里面也高不了三两度。早早晚晚,都得戴着棉手套吃饭,小铁勺儿也常常冻在嘴唇上拿不下来。
  有一次,正当小铁勺儿冻在下嘴唇上的时候,出工的号声响了,我用力一拉,拉掉下嘴唇上的一小块皮,流了不少血。
  夜间睡觉,仍然要戴着棉军帽把头缩在被窝里。为了第二天早起不让靴子再冻得伸不进脚,不管上面沾了多少泥水,也像保护宝贝疙瘩似地把它们塞在大衣与棉被的夹层里。
  这种种艰苦,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且不说枪林弹雨下的生死考验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就说这冰天雪地的熬炼也早领教过了。1948年元旦前,在苏北盐城南面30里地的伍佑一举围歼蒋介石的王匡部队,我就曾和战士们一样在小河沟的冰水中泡了半夜,冻伤过一只脚。1952年1月底,在朝鲜前线采访罗盛教烈士的事迹,在冰天雪地中爬山越岭,跋涉了100多里,被汗水蒸湿了的棉军衣,也曾冻出了一层硬壳。同时我深知此时此刻的北大荒,环境就是这样,不是谁故意对我们过不去。如果人人都怕艰苦,都去住高楼大厦,那么新的高楼大厦会从地皮下自己冒出来不成?
  到此为止,大家认为自从来到北大荒之后的流放生涯还是一种“文明的流放”,人格还是受到了尊重。但是由于天气越来越寒冷,土层冻得越来越厚,常常要三四个人排在一起猛打“排子镐”,才能把冻土层凿开一条裂缝,所以大家的体力消耗也越来越大。尽管大家没有怨声叹气,精神仍很饱满,但毕竟像俗话常说的那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每人每天要完成七到十立方米的定额,确实越来越艰难了。
  更不幸的是,大家所敬重的刘文指导员,突然不见了!
  14 文明骤化为野蛮(Ⅰ)
  一
  刘文指导员的“失踪”,在大家的内心深处搅起了极为不安的波澜。据说,他被指控为姑息同情“右派”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调回云山场部批外反省去了。连队的工作完全由四队来的尹队长和三队来的朱副指导员负责。
  从此,尽管十分艰苦但尚算比较文明的流放生涯,立即宣告结束。
  尹队长40多岁了,家里有个刚二十出头的“支边青年”的年轻妻子。不管大家如何苦战,他也常常离开工地连部的那顶大棉帐篷,回到小云山四队家里去。经常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就只能是三队来的那个朱副指导员了。因此在这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为这位朱副指导员多费点笔墨。
  在1958年春天“向地球开战”的转业风潮前,朱是一名少尉。他的水平之高低,一时难以看得出,但其为人之粗暴和蛮不讲理,却是十分明朗的。他那满是雀斑的圆黑脸庞上,又有一些浅麻子,加上为人如此,所以大家并不关心他的大名,而背后一律称之为“朱麻子”。心地善良又懂得政策的刘文在时,朱麻子和尹队长还常常骂我们是“土匪”、“俘虏”、“一群老绵羊”①。刘文这一走,他们就更抖活得出格了。开口:“你们要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闭口:“你们要识相,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刘文常说的“努力工作,刻苦锻炼,加快祖国建设”一类的催人奋发上进的语言,似乎从未在尹队长和朱麻子的齿缝间迸出过。对王震将军带头喊的“同志们”这三个字,尹队长和朱麻子就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他们动不动就训斥我们给他们“丢脸”,使他们“抬不起头”。惟一的根据是,他们到云山场部去开会,只能坐在最后面,不敢向别的连队挑战应战,因为我们的战绩“老是在最后”。
  ①因为我们不少人常常翻穿老羊皮大衣。
  这就奇怪了!我们连第一个完成了一干渠的包干任务,转移到二干渠快一个星期了,三个“左派”精英连还在一干渠迟迟未转移,我们怎会成为“最后”?!
  原来那些连队都是亩产“万斤粮”、“十万斤红薯”的“卫星成绩”,而我们却是“铁榔头砸石头——实打实的”。
  二
  一天都深更半夜了,我们刚刚拖着十分沉重的一双腿,回到了各自的小窝棚,正脱大衣、棉衣人被窝,朱麻子就让三队来的第二排排长田振兴,丁丁当当地敲响了连部棉帐篷门前的一小截钢轨:“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大家纷纷从各个小窝棚里钻了出来,边扭衣扣边向那灰色的棉帐篷跑去。原来是朱麻子要训话。他向帐篷边上一指,说:
  “你们看,今天从团部扛回了两面大黑旗!这就是你们的‘光彩'!你们如果再不好好给我们争面子,我们也绝不再跟你们讲客气!(不知他什么时候跟我们讲过“客气”。)还要降低你们的口粮——少干活就少吃饭嘛!”
  第二天,果然,太阳快落山了,两大箱午饭还搁在沟边上,宁可让一粒粒苞米馇子冻成了冰豆豆,也不让大家吃。究其原因,说我们还没有完成上午的定额。
  很多人当即发起牢骚来,越干越没劲儿。可是皮大衣上一尘不染的朱麻子,却让值星排长田振兴喝令大家摘去头上的帽子,光着头干活,还要边干边唱歌,说是“让他们提提神”。这个田排长居然照办:“快摘掉帽子,摘帽子,快,快!”
  田振兴何许人?原是汪精卫汉奸部队里的一个士兵。鬼子投降后,他被我们的部队俘虏了过来。解放战争中,他由战士而班长、排长、连长,建国后又升为一个师的作战科长。不知何年何月,他转业到了工业部,也当了个科长。又不知是何原因,他也被扣了顶“右”帽,被发配到了北大荒。一到北大荒,他就施展出了他那到处行之有效的“特长”——投机钻营、捧上压下,很快就当上了排长,成了朱麻子的“大红人”。排长轮流值星时,他的一只胳膊上套着“值星”二字的红袖章,神气活现地在全连面前说:“我虽然也是‘老右',但现在和你们不一样!我是监工员,就是要代表领导来监督你们!”
  为此,曾有人当众斥责他:“你算个什么东西?!”刘文在的时候还有人建议刘文撤换他;但有朱麻子的庇护,哪能撤?
  此刻,田振兴在沟边上来回跑,边跑边吆喝:“快摘帽子,快摘帽子……哎呀,快摘啊……”见大家大眼瞪小眼地不动弹,他那黑不溜秋的一脸横肉急得直颤颤,牛暴子眼鼓得更大了:“快搞啊,快唱呀……”
  对人的尊严如此蔑视和践踏,稍有一点自尊心的人谁能摘、谁能唱?只有几个胆子太小的人,有气无力地哼得零零落落:“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
  这当儿,朱麻子在一旁气得麻脸刷黄,气急败坏地说:
  “好吧,你们不唱,你们不唱!你们的眼里哪有党的领导?!可你们要明白,你们再不老老实实赎罪,我们有办法治!!”
  说完,他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赎罪”?我们有什么罪?这种强迫大家饿着肚子去为自己“争面子”的人,也能叫做“党的领导”?这种人所以也高喊“革命”,说穿了,不就是为了自己的一官半职、耀武扬威享清福吗?!就是真地为了“革命”,这样蛮干也是不许可的。第一,弓弦绷得太紧,总有一天连弓背也会被折断的;第二,接连不断地“放卫星”,事前准备,养精蓄锐,事后疲惫不堪,实同休息,即便“卫星”上了天,全过程的总成绩还不如每天按部就班的平均工效高,这何苦来?何况,这当中由于草率从事、窝工返工,既浪费了材料和时间,也让大伙白费了力,这对谁有利?!
  当晚收了工,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先钻进了连部那棉帐篷,向朱麻子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改变强迫劳动和强制“放卫星”的做法,既利于国,也利于人。
  朱麻子无动于衷地向我瞪着眼,冷冷地说:“听到啦!你快回去吃你的晚饭吧——”
  奈何?真可谓“将帅无德无才,苦死三军战马”!
  三
  我们的命运在这种人的掌握下,必然会不幸接着不幸!
  一天,由于冻土层太厚,五六个人排在一起猛打“排子镐”,它也纹丝不裂。眼看当天的土方定额无法完成,朱麻子决定爆破。事前又不向大家讲清楚爆破必须注意事项,国际书店一位姓王的同志奉命去给炸药包安雷管,当他刚刚安好雷管大喊一声“安上了”,还没等他跑开隐蔽好,远处管按电闸的侨委的一个同志就心急火燎地按下了电闸,只听“轰”的一声,王同志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人们连忙奔过去抢救,只找到他的一条腿。大家惊痛得目瞪口呆!
  这一不幸事件,使得大家议论纷纷。很多人认为,这是朱麻子等领导一味地强迫大家多干快干、草管人命的结果。他们事前既没有说明爆破守则,也没有准备旗语信号,才导致了王同志惨遭粉身之祸。这责任应由朱麻子等领导承担。但是事后大家所看到的,侨委的那位同志成了替罪羊——被逮捕判了刑,王同志的那条腿被悄悄掩埋了事,连个追悼会也没开!
  正当其时,山上的“右派”伐木队也不断传来不幸的消息。
  四
  这个伐木队,也是在王震将军的统一号令下,在“大跃进”的热潮中组成的。
  据说当时首都正在热火朝天地搞北京火车站、人民大会堂。电报大楼、民族文化宫、军事博物馆等“十大建筑”,迎接建国十周年。王震的口号是:“进军完达山,拿下20万方优等木材,保证首都十大建筑的需要,支援大连造船厂的建设,向新中国建国十周年献厚礼片很快,各大农场就组织起3000多名复员转业官兵,兵分数路,挺进完达山林区。
  我们所在的云山畜牧场,也遵奉850总场的指示,从打草队和“五间房”、“三间房”抽调了一百多名“右派”组成了一支伐木队,深入完达山南麓的原始森林进行伐木大战。其组成人员有电影演员张莹、李景波,新华社的编辑方约、陈亮、陈封雄,老《大公报》的名记者朱启平,总后勤部的军医李定国,八一制片厂的摄影师戚玲,等等。
  这些人中绝大多数过去都没见过原始森林啥模样,更甭说对又高又粗的大树拉大锯劈大斧了。为了避免伤亡,伐木队领导也曾召开过大会,请当地伐木老师傅传经送宝,讲授伐木要领与注意事项,也讲了些被树砸死砸伤的教训。因为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人人都听得很入神,特别对如何判断被伐树木的倒向及伐木的姿势要领等等,听得格外认真,许多人还做了笔记。
  可是老师傅们一讲完,伐木队队长陆某就极其威严地双手往下一按说: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是来劳动改造、认罪服法的!你们可不要调皮捣蛋、偷奸要滑!我要告诉你们,我陆某可不是好惹的!如不相信,我们就竖个对立面较量较量……”
  这样的训话,等于给大家当头一棒,把大家刚才听老师傅传授经验教训时的兴高采烈训得烟消云散,只能冷冷地面面相觑。坐在最前面的一些人只见陆队长浅浅的麻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似乎对大家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仇恨。
  最后陆队长又给大家强调说:“伐木场也是战场,钢锯就是战士手中的枪!人在枪就在,枪亡人就亡!记着没有?!”
  台下人都睁着失望的眼睛瞪着他,只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回答说:“记得啦——”
  第二天天蒙蒙亮,大家就吃罢早饭匆匆上工去了。大家人人腰上系着皮带或小草绳,别着小斧或小镰刀;挂着饭盒水杯和毛巾,肩上扛着钢锯或大斧头,走起来了当乱响,和西伯利亚的囚徒一般。
  进入林区后,各班散开,两人一组,看清树的长势和倒向,用镰刀小斧清除了树边的杂草和灌木,就躬下腰蹶起屁股,一来一往地拉起大锯来。锯了下口再转过身来锯上口,不一会,林子里就响起了“顺山倒”、“迎山倒”或“横山倒”的呼叫声,提醒周围的锯组注意或快闪开。每随着一声呼叫,就是一棵大树倒地的隆隆声。随即人们拿着大斧和大锯修去枝杈,再把树干锯成几米不等的树段,用皮尺量好大头和小头的直径,计算好木材的立方量,记上小本本,才算完成了锯倒一棵树的工作量。
  这些树,有的是上等建筑材料红松,有些是专给人民大会堂作地板用的硬木水曲柳和核桃揪,有些是树皮可做软木塞、木材用于军舰轮船或枪托的黄菠萝,更多的则是一般用材白桦、赤桦和杨树。劳动强度大而成绩也是十分可观的。
  但是和山下的排水连一样,成绩再可观,也得不到队长们说一声“好”
  有一次收工回来,李定国用中号脸盆打了大半盆稀汤粥,由于“液体太多固体太少”,他还没等跨出伙房,就已经把它们三下五除二地灌进了肚。这时背后有人大喝一声:“李定国!”李定国扭头一看,原来是伐木队的另一个队长“王大吼”。
  “李定国,我真不明白,”这位说话声音特大因而被大家背地里叫做“王大吼”的队长说,“你的个头儿这么小,你的肚子真能容纳那一盆稀饭?你就不怕撑坏吗?”
  “……”李定国不吭声,只翻着眼睛看着他,心想:“你们吃的是啥?你们吃的是烙饼、馒头、窝窝头,是‘固体',而我们喝的是‘液体',能比吗?个头儿小又怎样?个头儿小的肚子里灌满了液体,也能‘宰相肚内能撑船'嘛!这大半盆稀汤算得了什么?”
  劳动了一整天饥肠辘辘,饥不择食地喝了多半盆稀汤粥也挨了一顿训,李定国窝着一肚子人回到了自己的大窝棚。
  五
  不几天,队长“王大吼”又让著名电影演员李景波在大家面前“出了丑”。李景波40多岁牙就几乎掉光了。吃玉米馇子时,往往还没吃下一半,碗里的就冻成冰豆豆了,他只得几粒几粒地先放进嘴里慢慢地化开了再吃,这样常常影响按时出工。那天“改善生活”吃馒头,他就多拿了两个馒头掖在自己的被窝下。有“积极分子”告发,“王大吼”立即让大家在大窝棚外面严寒中排队站着,带着“积极分子”们在大窝棚里面搜查,把李景波掖的两个馒头搜了出来。
  “李景波,站出来!”
  李景波站到了队前面。
  “你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两个馒头?”
  “这不是‘偷',而是大家都看到的。”
  “就算是大家都看到的,为什么别人不藏,你要藏?”
  “我的牙口不好,吃冰馇子常常影响出工,所以我在吃馒头时才要多拿两个馒头。”
  “你这是什么行为?算不算特殊化?”
  “这也是为了工作,不算特殊化。”
  “你还狡辩!我让你在队前‘照照相',看你的面子还往哪处放!”
  “‘照相'就‘照相'吧!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无齿之徒',大家都会谅解的。”
  “好,你自称‘无耻之徒',可见得你是个不知羞耻的人。这两个馒头收回伙房,还要在你的档案上记上一笔!”说完,“王大吼”向大伙大吼一声:“解散,出工!”
  李景波也跟着班里的人出工了,除了告密的“积极分子”外,几乎无人不深深地同情这位名演员。
  六
  晚上,李景波跟着大伙儿回到了大窝棚。这窝棚是他们刚上山时自己匆匆盖起的。麦杆儿苫顶,100多人就寝,李景波。李定国、郭冠军、李运田等人正睡在屋漏更遭连夜雨的地方,常常几夜都睡不好,听着大伙儿的如雷鼾声和陈亮梦中的英文歌。现在漫山都是雪,外面零下38度,窝棚内生了地塘火,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零下十几度,许多人只得穿着鞋和衣而卧。
  大伙儿受尽了折磨,仍然“黄连树下弹琵琶”,没有完全忘掉苦中作乐的谐趣。他们常常在火塘边上穷聊“老林伐木工夜话”,古今中外,洋话和汉语,无所不谈。有时聊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各自躺上榛子条结构的“席梦思”,尽力推开内心的悲苦。
  有一次,大家还独出心裁地未经领导批准开了个小小的文艺晚会。电影演员张莹用俄语朗诵了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那首名诗,李定国唱了首客家山歌,孔祥祯背诵了“四喜”诗。
  孔祥祯戴副近视镜,平时老闷着头干活,话不多,常挨队长批,说他没有打起精神来改造,“假正经”。其实他年纪较大,家庭思想包袱较重,所以才寡言少语。这样的人竟背诵起“四喜”诗来,使大家感到特别有趣。他说有一位秀才做了这首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位举人阅后说,这还不是特别令人欣喜的,应在每句前面加上两个字——“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瞎子金榜题名时。”——这才是十足的大喜。这时有人接话说:“我们什么时候免去了‘右'字号桂冠,才是我们的大喜!”
  接着,有人想挖苦一下排长之一的张寄,说了个平常在背后者说的一个“谜语”——“‘西厢书柬'——打吾辈中一人名。”大伙儿故意沉默静思了一会儿才有人举手说:“张寄。”张寄是来自商业部的一名“老右”,先当班长,后当排长,常常向队长、指导员们打大家的“小报告”,向“王大吼”密告李景波掖了两个馒头的“积极分子”就是这主儿,大家恨透了他。平时一旦发现有人向队长、指导员告了什么人的密,有的人就说这一定是“西厢书柬”干的事,而不说“张寄”的大名,别人就心领神会。现在在这种场合下把它公开出来,弄得这位张排长难以自容。
  接着,有人出了个字谜——“洞房内的新娘内衣——打一字”。有人立即举手:
  “‘规'字。
  “为什么?”
  “因为只有做丈夫的,才能见到新娘子的内衣。”
  一阵欢腾的掌声:说得在理。
  乐以忘忧的文艺晚会结束了。大家上炕时,有人不禁叹息说:“我们什么时候被摘去了‘右派'帽子,那才真正值得大乐一番哦!”
  这一说不打紧,大伙儿立即被拉回到现实中来。
  七
  现实是冷酷的。
  不是么?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王少明和镶着金牙的山西人史裕华,在深山密林中伐了一天的树收工回来时,天色已黑透了。他俩迷了路,大伙儿吃罢晚饭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俩回来,一个个都急了。许多人打起火把去出收工的路上寻找呼喊,才把他俩找了回来。事后,新来指导员李某,还把他俩猛剋了一顿,说他俩故意制造事端,弄得全队人员心神不定,严重影响了“伐木大跃进”。
  不久,令人悲哀的事就接踵而至了!
  戚玲和另一位难友锯倒了一棵树,用大斧子修削枝枝杈杈时,一斧头砍空砍伤了脚面;青年画家孙承武和一位伙伴伐树,树倒时,树冠落在另一棵树上弹了回来,一根枝杈打得他满脸鲜血直流……这都叫“小伤”,得不到很好的医治,且照常出工不误。
  尽管如此,这比起死亡来毕竟还是不幸中之大幸!
  一天早起,风很大,吹得原始林呼呼号叫。电影洗印厂的莽珉(蒙古族)去蹲茅坑,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经理刘琛也在蹲茅坑,莽珉知道,刘琛这位山西人是1936年的老干部,尽管为人做事很稳重,但毕竟40多岁了,在我们这一群人中岁数是比较大的,遂对他说:“老刘,今儿个风特大,咱们伐树时得多留点神!”刘琛说:“可不是?是得留点神。”出工时,刘琛特地穿上了家里刚寄来的新棉衣和新的大头鞋。
  当天下午,大家伐一片桦树林。刘琛与别人伐的是一棵歪脖子树。这树的直径约有60厘米,倾斜度比较大。他们先从从容容地锯了下口。在锯上口时,还没锯到上下锯交口时,一阵大风吹来,只听“咯吧”一声,锯口向上树身的一半猛地劈开,树底端不断升高,刘琛还牢牢地记着防队长的那句“人在枪就在,枪亡人就亡”的命令紧紧地拖着锯,没注意脚下砍倒的榛条拌了他的脚,刹那间这棵树突然坠落下来,树干正打在他的头上,他立即被压倒在树下。难友们急忙锯断了树头,把他抢救出来,但已头碎脑溢,惨然死去。张莹、莽珉和冯英等人把他抬到山下一间茅草房,夜里让李景波看守着,以防落入狼口。第二天装进一口薄皮棺材,把他掩埋了事。戚玲赋五言绝句一首,以作悼念:
  人在武器在,惜锯惨罹难;
  长征留铮骨,伐木献忠肝!
  刘琛在“七七”事变前的1936年东征中参加革命,故有“长征留挣骨”句。就是这样的老干部,由于被打成了“右派”,虽然因公而死,也不让开个追悼会,这使得大家十分悲戚。
  当天,山上山下没有联系好,各做了一口棺材。等刘琛在山下被掩埋,才知道山上的棺材是多做的了。
  “这不是好兆!”莽珉说。“多做了一口棺材,还不知道留给谁!”
  果然,不久,中国科学院的施崇仁又被树砸死了!他是中国科学院一个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三十刚出头,不太高的身材,浅黄色脸膛,颧骨突出,善于逻辑思维,是个轻易不改变自己见解的人。那天他和一位伙伴伐一棵杨树,树皮有雪,特别滑。树倒时,底部猛烈向后一弹,撞击了他的胸口,他后仰倒地,口鼻不断地向外流血,显然他的内脏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伤害。难友们连忙草草做了一副担架,把他向山下抬去。难友们知道他有个才一岁的女儿,妻子要和他离婚,有人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缓慢地有气无力地说,他就想念小女儿,眼角滚下了泪珠,还没有被抬到山下卫生所就咽了气。
  施崇仁的死,使大家又多了一层哀伤。大家提出要开个追悼会,云山场部仍然不同意。但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才同意给他来个遗体告别。
  难友们把他的遗体擦洗了一遍,穿好了衣服,安放在大窝棚的中间,遗体上方挂了张戚玲为之匆匆画成的遗像,默默地围着他绕行一圈。没有悼词,没有哀乐,只有窝棚外呼啸的寒风为他发出哀鸣。然后大家把他埋葬在老电锯厂南面新电锯厂木轨路一侧山坡上的灌木丛中,墓前竖了块木牌,上书“施崇仁之墓”五个字。
  此后,又死了两位难友。一位是断口劈开,底部猛往上一翘,击中了他的下巴,当即脑额破裂而死;一位被倒下的一棵大树的树杈打中了脑袋,也当即脑裂而亡。
  对所有这些死者,同样都不准开追悼会,也没有执行中央的规定“对因公死去的右派应立即宣布摘去其右派帽子”,都是草草掩埋了事。难怪戚玲在哀悼施崇仁的五言古诗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诌友难挽留,隐恨长悠悠。
  夜雪化泪雨,友情热血流。
  云笼高山暗,了然一荒丘。
  敢评语谏竟获“罪”,疾恶作楚囚。
  苍天何愤愤,此恨何时休?!
  今日辞君去,悲痛隐心头。
  问孰扫君墓,语谁奠君馐?
  草原莽苍苍,毅魄何所投?
  关山魂渺渺,野林声欺欺。
  权且安窀穸,勿为襁褓忧。
  生此当舍己,贵志有人酬。
  长夜几时旦,何日快恩仇?!
  15 文明骤化为野蛮(Ⅱ)
  一
  新的一年(1959年)开始了。元旦过后不久,我们又比“左派”精英连队提前完成了第二干渠的包干任务,连夜挑着行李。铁镐、铁锹等物,踏着没膝的积雪,越过几座小山坡,转移到第三干渠。
  第三干渠的方位,在小云山东边六七里地。我们就住在小云山第四生产队的空屋子里。我们第一排住的这间屋,中间砌了一道大半人高的大墙,大墙两边,各有一溜木板铺成的大通炕。这比睡露天和小窝棚不知强了多少倍。
  但是没料到,朱麻子对我在二干渠的连队帐篷里向他提出的建议仍耿耿于怀。到小云山的第二天晚上,趁大家正在食堂吃晚饭,他给大家训了一次话。他说:
  “你们当中,现在歪风邪气很活跃!有人自以为比党还高明,反对大跃进和放卫星!”这个……这个……我们也可以辩论辩论……”
  他也许想咋唬大家一下,要大家服服帖帖地任由他们摆布,为他们去“鞠躬尽瘁”地争面子。然而,大家在当天晚上的“辩论”中,竟一泄多日的闷气。尤其在我们这个班——第一排第一班,可以说全部畅所欲言,诸如反对得不偿失的做法,反对任意骂人侮辱人等等,都一吐为快。许多人在发言后都还缀上几句这一类的话:反对这些错误做法并不等于反对“大跃进”,而是要真正地、更好地“大跃进”。
  这时我已注意到,朱麻子正坐在大墙外边第二班的炕头上,竖着绿呢狐皮帽的护耳,在倾听大墙里边我们这个班的发言。由于大墙到处漏烟,屋内乌烟瘴气,烛光又昏暗,班内多数人没有注意到他;可我不但注意到了,而且在发言时还特别有意多说几句给他听听。我说:
  “根据我们现在‘放卫星'之类的做法,我看是‘一年丰收,十年减产',是违背党和人民利益的。毛主席在有关文艺问题的一篇讲话中曾说过:任何一种东西,都必须能使人民群众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好的东西。不尊重实际,不尊重群众的领导方法,是最糟糕的领导方法……”
  我满希望朱麻子能够多少开点窍,但他听了我的话,气嘟嘟地一声不吭就走人了。
  三天后的晚上,他找一帮人开了个小型“紧急会”,随即召集全连到食堂去,对我开“批判”大会。他让我在食堂中间站着。这是在北京的“反右斗争”中都不曾有过的场面,尹队长又叫人往食堂中间的横梁上拴绳子。我心想:“怎么?这些家伙想学土匪强盗们那样,把我吊起来吗?!”
  结果不是。他们是让人把搁在地上的马灯吊得高高的。
  隔了不大一会,悬在半空中的马灯悠悠晃晃。坐在灯座暗影下的人们就像幽灵般忽隐忽现,好像我们不是在人世间开会,而是在地狱中等待阎罗王的判决。
  朱麻子讲话了:
  “今晚我们开个会,开戴煌的会。几个月来,他一直公开反对党的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反对高速度,反对放卫星。他看不起我们领导,看不起我们党,说放卫星是‘一年丰收,十年减产';还说党报上登的亩产几千斤、几万斤都是胡说,是‘异想……异想……'唔,对,是‘异想天开';还说我们伟大的科学家钱学森在报上说的,亩产五万斤、十万斤,‘是不可能的,是空想,至少在20世纪绝对不可能。'大家说说,他这是什么思想?什么立场?要不要和他划清界限?要不要对他进行批判?”
  朱麻子讲完了话,那些参加了会前小型“紧急会”的难友都随风转了舵。我们班的班长,本是个相当明智的人,平时在私下也和我一样,对若干反常现象也都慷慨陈词过。他对我的评价是:“看问题敏锐,敢于仗义执言,对党忠心耿耿。”可是这时,他却说我这也是“暗箭”,那也是“暗箭”。后来我才知道,他平时在私下和我议论这、议论那,原来都是套我的话,一转身都要跑到队长、指导员们那儿去“汇报”的。
  接着发言的人,一般都是应付一下朱麻子了事,只有很少几个人,胡批一通,语无伦次。
  然而毕竟更多的人比较正直老诚。他们虽然不便站起来为我辩护,但是能不发言的则决不发言。原总政文工团搞舞台装置的刘世才同志,本来也是在朱麻子召开的小型“紧急会”上被指定发言的一个,此刻他却在食堂一个旮旯里的暗影下装着打磕睡。参加小型会的他们班长当场叫他,“刘世才,你说说吧。”他也只当没听见。
  我们的副排长兼二班班长梁文华——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党总支副书记,大会开始时被朱麻子指定向全连介绍我的所谓“错误”,他竟说我的劳动态度一贯很好,许多意见也是很正确的。气得朱麻子当即打断了他的话,说他“右倾”。那好,他就立即接过“右倾”这话茬儿,检讨起他自己的“右倾”来,似乎“忘了”朱麻子要他“批判揭发”我的这档子事。
  来自文化部艺术局地方戏曲处、对地方戏曲小有研究的辛若平,在“五一水库”与我共抬一筐土到四筐土的老伙伴,虽然站起来批了我一通,但是一散会,他又向我表示道歉:“我是在小型会上被朱麻子指定发言的呀,实在是迫不得已呀,请原谅!”
  ……
  会后,朱麻子要我写出“书面检讨”。我觉得我那都是凭着一个共产党人的良知说的话,没什么好“检讨”的,硬是拖着不动笔。不久,我们全连进山拉爬犁,向山下的公路边运木头,我就更不写了。同时对这次所谓的“批判会”,我也不再耿耿于怀。我父亲是位中医,我小时候,他也教我念过几个月的医书。我知道中医学认为“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思则气结,悲则气消,优则气聚,悻则气乱,恐则气下”,七情是重要的致病因素,即所谓“内伤七情成大病矣”,而情绪达观,胸怀坦荡,对身心大有种益。因之我该干嘛还是干嘛,不该干的事决不干——不写“检讨”天塌不下来。
  二
  上山拉木头,是1959年1月底。
  由于我们都已经知道,这些木头将被运到北京,支援首都的十大建筑,迎接国庆十周年。其中特别坚硬的富有花纹的木料,将做人民大会堂的地板和装饰板,所以大家更鼓足了干劲。
  我们先打掉山下沼泽地的塌头墩,把一些坑坑洼洼铺满冰雪,修好十几米宽的爬犁道,然后才开始运木头。
  通常每天天不亮,一吃罢早饭,每个班就提起一小桶搭配成萝卜条的窝窝头,先从爬犁道向上跑几里地,到达伐木林的木材堆积场,通过斜架在爬犁一边的两根粗木杠,把一根根大脸盆口粗细的长约六七米的带皮的圆木,连撬带推地架到爬犁上,码架成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的长方形木垛,两边插好档木杠,然后用粗麻绳上下捆好绞紧成一体,使其一路不论怎么颠簸也不散架。
  我们这个班,由我驾辕,其他十个人肩上套着绳扣,分在两旁,沿着爬犁道,像俄罗斯画家列宾画的“伏尔加河纤夫”那样上身前倾,两脚后蹬,使出全身力气,向山下拉去,要一直拉到离云山场部只有三公里的名为“十八公里”①的积木场,从那里再让汽车把木头运到最近的火车站——虎林、密山间的辉崔火车站,然后装火车运往北京。
  ①离最近的火车站18公里而名。
  爬犁道全长20多里,翻越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包,所以很多路段呈一上一下的马鞍形,有时还要在较高的山包上回旋半圈,拉一趟十分吃力。
  中午,我们在路旁靠近小河边的雪地中抠出一些枯树枝燃起黄火,烤窝头,化雪水,用霉干菜和酱油精、辣椒粉熬点汤进午餐。吃罢午餐,我们继续围着将熄的簧火,有的卷“喇叭烟”,有的望着眼前冰透了的山溪凝思,有的则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头,忧伤地哼起《贝加尔湖之歌》。
  这是我们流放生涯中的“主题歌”。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开了个头,大家就都不约而同地齐声合唱——
  贝加尔湖,是我们的母亲,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为争取自由按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大伙尽兴唱了一番,由值班人铲几锹雪压灭了黄火的余烬,又脱下棉袄棉裤,摆开“伏尔加河纤夫”的架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继续向前拉。待来回一趟,跑完这四五十里地,回到宿营地时,往往都是晚上六七点钟了。
  尽管大伙儿的体力消耗特大,但我们这个班一直干得很出色。原规定,每个爬犁每趟拉一立方鲜湿的原木,大约3千多斤,我们最多时拉到两方七八,约8千多斤;原规定,每天只拉一趟,我们常常在返回时,先把第二天的木头装上爬犁,再把满载的爬犁拉到宿营地的山下,免得次日一早下山时往上走几里地装了爬犁再返回来,而径直向山下的“十八公里”积木场拉去。这样,晨曦蒙蒙而出,夜色冥冥而归,两天就可拉三趟,大大地超额完成了任务。
  所以,我们班屡得流动红旗,屡受表扬。朱麻子在小云山叫我写“书面检讨”我一直没写,虽然对我虎视眈眈,可他又无从下手。但终于,我一次意外的不幸,给了他一个对我进行打击报复的机会。
  三
  那是1959年2月12日,正是我的31周岁阳历生日。我仍然驾辕,掌握着全班爬犁的行进速度和方向。当我们在一个小山坡上拐了个弯,正要向下面马鞍形的底部冲滑时,才发现这底部狭窄的路当中,停着田振兴排的一张也装着木头的爬犁,而他们的人却不知何往。这一段坡陡冰滑,下冲力最大,想停也停不住。为避免“两败俱伤”,我决定仍由我一人操纵辕杆,选择最佳路线,从底部的路边冲插过去。我大叫两边拉绳子的同志快闪开,或到后面去拉倒纤,以减轻一些下滑的冲击力;但毕竟距离太短,没来得及把目标观察清楚,当我使出了全身力气,驾着自己的爬犁冲到底部那张爬犁边上时,才突然发现这张爬犁还有一根一尺多长的垫木头伸探在外,挡住了我们本可从它边上一擦而过的去路!但是来不及了,我们自己的爬犁带着强有力的下冲惯性向前一冲,我的左小腿被猛夹在两张爬犁的膀子之间,难以忍受的剧痛使我“哎呀”大叫一声就晕倒了!
  同志们都以为我的腿断了。班长焦勇夫上来摸了摸,揉了揉,说是可能没有断,就和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架起来蹓蹓,免得伤血淤积。这时前面返回一张牛拉空爬犁。赶牛人叫赵超群,原文化部电影局的英俄文翻译,把我拉了回去。
  我们的宿营地在100多米高的山坡密林中,原是云山畜牧场的老电锯厂。牛爬犁只能停在山脚下,赵超群又急于在山下的牛棚里先给牛喂料饮水。我只好找了一根小树棍,独自一个人一步一拐地往山上挪。挪到了半山坡,遇到了在我们伙房里做炊事员的原《世界知识》女编辑丁金葵。她得知我小腿负了伤,立刻上前要背我。她身材矮小,又是女同志,我岂忍心让她背?我只能让她搀扶着慢慢走。
  平时我收工回来,不管多累,走这300多米的慢坡路,只要十来分钟;这一次,我足足走了将近两小时。小丁子把我一扶进我们的大宿舍,就去连部报告请医生。
  朱麻子一听是我负了伤,没等了金葵报告完毕,就恶狠狠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刚才站在伙房后面,亲眼看到他自己走回来的,现在到连部这几步路,他就不能走啦?去,叫他自己来,不准别人扶!”
  小丁子气得满脸通红,回来把这些话学给我听,我默然良久。我想在过去的战争中,我们对负了伤的敌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蒋介石的人——还都讲宽厚与人道,而今我忍受着巨大委屈,满心继续为国为民出力时不幸负了伤,却有也号称“共产党员”的人如此待我,这是为什么?!
  我越想越忿然,坚决不让小丁子扶我,自己到连部去。但是善良的小丁子,宁可冒犯朱麻子,也坚决搀扶着我,到了连部才松手。
  连部的那位被大伙叫做“医生”的人,实际上只是个卫生员,轻浮而傲慢。他具有云山畜牧场某些医护人员的共性:对一般职工,尤其对我们这些落难人,缺乏起码的人道与同情。
  他给我浮皮潦草地看了看,捏了捏,也像朱麻子似地那么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外面没流血,里面也没有碎骨头响,吃点消炎片,涂点松节油就行了!”但在小丁子的再三要求下,他才老大不乐意地给我开了休息三天的假条。
  可是从第二天起,朱麻子就想要我出工了。他每次见到我都要斜着眼问:“怎么样?好点啦没有?”别人还以为他突然变得对人很关心,而我很清楚,他骨子里是在“启发”我马上就出工。
  他见我没理他,到了第三天就憋不住了。在当晚全连评比流动红旗的大会上,他竟说我的这次负伤,是一大事故,应由我本人和我们全班负责,不能扣除应该出工的人数。这就意味着这几天尽管全班只有10个人出工,仍然要按正正个人计算应该完成的任务。这么一来,我们全班明明是第一也变成第二了,流动红旗被当场收了回去,给了他的“得力干部”田振兴掌管的第二排的某个班。
  我立刻明白,朱麻子的这一手不过是醉翁之意。因为当时不少人认为红旗、表扬、奖励之多少或有无,尤其是“领导印象”之好坏,对将来的能否摘帽子具有重大影响。朱麻子正是利用人们这种迫不得已的心理状态,挑拨全班对我的不满,想让大家认为是我拖了大家的后腿。同时他也摸透了我的脾气:绝不拖累任何人,一定会带伤出工,宁可自己多受点折磨。
  所以,尽管有不少好心的难友要我再歇几天,我还是没等三天的假歇满就出工了,只是不能再驾辕而已。
  这时候,朱麻于偶尔下山逛逛,见我又和大家像“伏尔加河纤夫”们那样,尽量向前倾斜着身子,使劲拖拉着沉重的爬犁,他远远地阴笑着,再也不问我“怎么样?好点啦没有”了。
  当然,对待所有不满其奴隶主行为的人,他是“一视同仁”的。像在《智取华山》中扮演侦察参谋的北影演员郭允泰,夏天打草时偶然失手被大钐镰划破了小腿,常常化脓疼痛难忍,朱麻子也让他一瘸一拐地拉爬犁,毫不怜惜。
  托尔斯泰在《复活》中说过:“我们讲到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说他善良的时候多,残忍的时候少;聪明的时候多,愚蠢的时候少;勇猛的时候多,冷淡的时候少,或者刚好相反。”我认为,朱麻子们恰恰属于“刚好相反”的一类,但也恰恰是那种时代某些领导者眼中“好样的”!
  16 文明骤化为野蛮(Ⅲ)
  一
  春天来了。白天冰融雪化,不能拉爬犁,我们就改在夜晚拉。隔了些日子,黑夜也没法拉了,全连只得散伙,各个排原来从哪个生产队来,再回到哪个生产队去。运木材的任务,继续由伐木队派人通过狭窄的木轨路,向“十八公里”积木场艰难运送。
  我们这个排,原属与云山场部在一起的畜牧二队打草队,就去了打算与畜牧二队合并的距云山场部西南七八里地的第一生产队,伙房的女同志也跟我们一道去了那里。春耕,播种,割干草,铲草坯,剥树皮,盖房子,忙个不停。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屋顶上抹泥苫草,刚接到云山场部电话的第一生产队队长一跑出队部门口,就向我们屋上屋下的人大喊:“大家赶快上山救火——”大家茫然四顾,并没有见到一丝烟火,往哪里去救?
  原来,发现山火的是伐木队的人。伐木队通过木轨路运送木料的张莹、王少明、管仲祥、莽珉、陈行健等“老右”,将当天早晨第一车木料运到“十八公里”积木场刚刚卸完,发现西南的山上冒烟,他们就一边派人到附近有电话的地方向云山场部报告,一边其他人就不顾早春的寒冷,趟过七虎林河,就势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子,放入河中灌满了河水往头上一戴,直向山上冒烟的地方奔去。这样,云山场部才向各个生产队打了“赶快救火”的电话,并向850农场总场发了紧急报告。
  “快去救山火!”这时队长又跑到我们正在盖的屋子的跟前,“西山已起火,大家赶快带着大锯、镰刀和斧头,向西山跑步前进!”
  我们屋上的人连忙下屋,屋下的人则分头去找来大锯、镰刀和斧子,然后脱掉棉袄棉裤,向尚未见到烟火的西山跑去。我们连跑过三个山头,才见到西边的森林上空正浓烟翻滚,浓烟下的森林边缘已烧成了一条火龙。这条火龙还变着形地起起伏伏跃动着。大家更加快了脚步,向浓烟火龙急奔而去。队长也跟着跑,边跑边吩咐大家快砍茶杯口粗细的小桦树、小杨树,人手一根,横着一字排开,向熊熊燃烧的森林边缘前进。
  这时火借风势,呼呼地向前翻滚着层层火浪,吞卷着林边的荒草和小杨树林,我们都奋不顾身地顶着火浪上前扑打,人人手脸灼痛。但在这抢救国家山林的紧急关头,人人都甘愿赴汤蹈火,不惜一切。战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将这一线的火头扑灭。
  这时,大家才觉得口干舌苦,嘴唇干裂,内衣和绒衣几乎都汗湿了;还有很多人发现自己的眉毛和额上的头发都被烤焦了。但当队长命令移师另一处火线时,大家二话没说,立即操起大锯、镰刀。斧头疾步跟进。
  在一条山沟里,我们紧赶了十多里路,来到了一处正被大火吞噬着的森林边缘。树高风大,不是小小的桦树条。杨树条能够对付得了的。
  这怎么办?队长命令一部分人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森林边缘尚未着火的大树锯倒,另一部分人(女同志在内)也以最快速度,把这两三百米宽的山沟中的荒草灌木统统割倒,并将其堆成若干小堆,让人看着焚烧掉,打出一条防火隔离带,以防山沟另一边的森林也着火。
  大家立即分头动手,不到半小时,就打成了一条一千多米长、两三百米宽的防火隔离带。
  这时天色已晚。别处的火势也都被850农场的其他各路救火大军扑灭或隔断。总场指挥员命令留下少数人在隔离带防守,其他人才纷纷往回开拔。这时我们感到全身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我们在国家的大片山林将毁于一旦的危急时刻,义无返顾地勇往直前,使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指导员不胜感叹。说句良心话,这个队的队长、指导员之为人正派、待人公正,是我们在云山畜牧场所少见的。
  二
  6月,我们到云山畜牧二队于老本行:先打五花草再打小叶草。
  这时,我们才又见到了令人怀念的刘文同志。
  他已成了‘牛脑',每天赶着一群瘦骨嶙峋的黄牛到草原上去放牧。看上去他和他的牛一般瘦:两颊深陷,颧骨更高了!
  “呵,伟大的时代!”在这“伟大的时代”,有良心的人几乎都遭罪或都濒临遭罪的威胁!
  我们这群人的体质也大不如前了。我本人日渐消瘦,时常头晕。被爬犁夹伤的左小腿一直隐隐作痛。在第一生产队时,请那里的医生给我针灸,针一拔,就冒出一股乌血。医生说,腿骨虽未断,但腿骨和肌肉遭到极其严重的挫伤,又没得到及时的治疗与休息,其后遗症不是短时间能够消除的①。新华社著名军事记者闰吾从北京给我寄来了同仁堂的狗皮膏药,我一连贴了好几张也不见效。
  ①直到本书定稿时,38年过去了,此伤痛依然存在,与1947年冬天苏北盐(城)南战役的冻伤和1954年春天越南奠边府战役从马摔下来的跌伤同时隐隐作痛。
  口粮也日益减少了。过去尽饱吃,我最多一个月吃过148斤,后来一下定为每月72斤,就得到大豆地里挖田鼠洞,“收缴”它们攫取的大豆作补充①。继而又定为每月63斤、54斤、48斤、40斤,肚子越来越空,抡起大钞刀的劲头就大为逊色了。
  ①本班派出挖鼠洞的原海政文工团的杨川林同志,发现一些较大的鼠洞内也有“建筑学家”和“数学家”:洞内通道虽然弯弯曲曲,但大体上进出多口,道路纵横,“居室”、“厕所”、“粮仓”齐全;“粮仓”还分单粒豆荚仓、双粒豆荚仓、三粒豆荚仓,一个洞子能弄出好多斤豆子,真是有趣。
  打草中途,我们奉命到“三间房”、“五间房”第三生产队割麦子,参加全场的“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把刘文指导员和原来场部一些领导搞下台的云山畜牧场新领导,经常拿着小镰刀在我们的身后和左右指指画画地进行“督战”。他们和朱麻子、尹队长等人一样,从不说鼓舞人心的激励话。他们的口头禅是:
  “完不成定额,就不准吃饭,不准收工!”
  北大荒的季节是春季来得晚,冬季来得早。每当7月底8月初抢收麦子的时候,才是它的“霉雨”季节。一天,又一场大雨谤沦。马车送来了午饭,武副书记和张副主任也不准大家吃饭,强迫大家在雨中光着脊梁弯着腰,吭嗤吭嗤地向前割,连腰也不能直一下。可是大家从两点钟起床吃罢早饭下地,干到中午12点已干了9个小时了。而他们自己,则穿着从日本进口的漆黑的塑料雨衣,还打着伞,空站着挥舞着小镰刀,对我们大嚷大叫:
  “就是天上下锥子,你们死也得死在地里!”
  听了这种奴隶主对待奴隶般的训斥,很多难友怒火中烧。“我们真的成了‘顶着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有的难友说。
  有些难友实在力不可支了。看神色,就是立刻把他们拖上断头台,他们也不能再干了。他们索性就坐在湿漉漉的麦茬地里听任雨淋。那个副书记,立刻抓住这机会,把我们所有的人臭骂一顿,然后又恶狠狠地说:
  “你们不要以为你们的原机关还管得了你们!你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你们日后能不能摘帽子,能不能回北京,全在我们的一句话!谁不服管,谁就是自讨苦吃!你们以为现在还能拿到的工资和生活费是铁打的吗?不是!绝不是!我们完全有权重新决定!谁不规规矩矩,还要乱说乱动,我们就可以给他‘升级'——给他换个更合适的去处①!!”
  ①意思是“去当囚犯”!
  下午一点多,才让我们吃午饭,吃完饭又接茬干,一直干到天黑才让收工回住地吃晚饭。
  北大荒的纬度高,夏季不到凌晨三点就天亮,晚上直到九点半才天黑。我们两点起床吃罢早饭就下地,直到晚上十点钟才能吃晚饭,若再洗洗涮涮,至多只能休息三个小时。而且早饭与午饭、午饭与晚饭之间的各九个多小时,都得不停地干活,真是比最冷酷的资本主义还要冷酷。
  按照这种冷酷的作息逻辑,如果是在北极圈内,盛夏的夜晚几同白昼,那我们就得日夜连轴转,除了吃饭,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了!
  三
  麦收完毕,新上台书记兼场长,利用场部的有线广播喇叭,对全场所有的人训了一次话。他说:
  “谁说我们吃不饱、吃不好?我看我们这里好得很!关内很多地方的老百姓,一天才四小两粮,人家照样建设共产主义!你们一天一斤多粮,还说吃不饱、吃不好?!我们做领导的,口粮定量比你们的少得多,可还吃不完哩!”
  他说到这儿,广播喇叭下面的听众顿时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他们当然吃不完!”有人说。他们人人在云山都有家,可是人人都在场部的小饭馆里吃“包饭”——大米白面,大鱼大肉,每一片豆腐还得用油煎得两面黄;打猎队打到了野猪、狍子,先得归他们吃个够;偶尔打到了熊瞎子、梅花鹿,熊掌鹿茸之类的珍品,往往也是以他们的名义恭奉给他们的上级,剩下的也得先管他们吃个够,他们岂有口粮不够之虞?!他们与我们这些整天窝头咸菜连肚子都难得撑饱的人惟一的相同之处,就在于都在享受着“共产主义大食堂”的“恩遇”,每人每月只交6元钱,此外就各走各的道儿,别如天壤矣!
  这时中国已进入“一轮红日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的“人民公社化”新时期!
  他们逼着大家拼了命地干活,口号不是为国家多打粮、打好粮,而是“争取第一”,“向上报捷”。若问为谁“报捷”,为什么“报捷”,他们是难以回答的。
  许多时候“捷”是“报”了,小麦、玉米、大豆都割倒了。却堆在地里脱不出粒,有好多只得等来春再说。风吹雨淋,霜打雪埋,兽损鼠耗,损失颇巨。待到来春,又大抢春耕,有的来不及脱粒,有的已无粒可脱,有的都已霉透了,只得统统付之一炬。场部一位富有正义感的工作人员贴出的一张大字报说,1959年全场因此损失了1/3的粮食,而到手的又多半是霉烂变质的,磨出的面粉是“头痛粉”——蒸出的馒头黏乎乎、酸溜溜、又苦又涩,很多人吃了上吐下泻,头晕目眩。此外,每年冬天抽很多人上山伐倒的大批木头,有不少又运不出来,也只得任其腐烂虫蛀殆尽。国家不惜大量投资,满指望农场为国家增添财富,结果反成了大累赘!
  我认为这张大字报说得颇在理。它不禁使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流氓一得势,文学就要破产”。因为在任何事业上,倘若流氓一得势,事业都必定会破产。这原因,还是鲁迅先生分析得好:“本来它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本身的地位。及至本身有了地位,就要用旧的方法来控制一切。”“比如有一个人在没有钱的时候,说人家吃大菜、抽大烟、娶小老婆是不对的,一旦自己有了钱也是这样儿,这就是因为他的目的本来如此。”
  眼前的现实可不就是这样么?这种人有了权力有了地位,照样要用旧的方法来控制一切,用凶狠的地主老财和资本家的方法来对待被他们所控制的人。
  在这些无尽的悲凉与气恼中,我们中的一些人呈现出屡屡难绝的忧伤与失意。有人说,当年怀着崇高的理念而英勇献身的同志,今天换来了什么?难道就是那些攫取了他们用鲜血和头颅换来的成果的人们,以“王公侯爷”自居?
  还有人说:旧的三座大山是没有了,但一座新的大山的分量似乎也挺沉啊!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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