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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主编:季羡林

_3 季羡林 (现代)
  6月15日,光明日报社召开紧急社务会议,批判社长章伯钧、总编辑储安平。该报当时是民主党派共有的报纸,各党派都有领导人担任社务委员。黄某某是社务委员,过去常常主动出席,这次却临时把开会通知书推给了父亲。父亲也是社务委员,出席会议是分内之事,他明知是个陷阱,但还是坦然与会。
  一进会场,他就对章伯钧说:“宗兄,你检讨了,我看早了一点吧?”因为同样姓章,故便以“宗兄”相称。但两人除了开会见面之外,并无私交。至于储安平,父亲只是在一些场合与他握过手而已。
  这时的章伯钧、储安平,众人已是避之惟恐不远,批之惟恐不痛,更不用说为他们辩护了。父亲自己也是众叛亲离,反倒有心替他们二人说话。他说:“储安平的言论(即《党天下》一文),从政治来看是不能说离开了社会主义的。他的动机还是为了国家好的”,“并不是说对毛主席和周总理就不能提意见,毛主席和周总理他们本人是欢迎提意见的,但是可以写一封信或请派个人来谈一谈”,“公开发表可能伤害全党、党中央威信的言论,这一点对负责精神是不够的,应当很郑重”。
  6月16日的第二次社务会议上,又有如下的对话:
  章伯钧望着坐在他对面的章乃器,说:“我的宗兄是不是谈谈,给我提提意见?”
  王昆仑笑着说:“是同宗嘛,把你们的家务事摊开来谈谈吧!”
  章乃器笑望着章伯钧,说:“你到我家只去过一次,钱还没有到你家去过哩!”
  章伯钧半笑着说:“我们人没有联系,思想有联系吧!”0
  章乃器于是向章伯钧提出这样的意见:“我的宗兄主要是官僚主义,宗派主义还不显著。我看你是粗枝大叶,兼职也太多,管得太多,身兼两个党派的主席、副主席,又是政协、人大、交通部。也许党务管得细。《光明日报》和国务院的事,该打屁股……安平向你请教,恐怕你说话是相当随便;坦白,是好的,这恐怕给安平错觉,助长他错误思想的发展……我的宗兄,你对国务会议很马虎,很少发言,很少研究,常迟到早退,责任心不够。因此,你翻过来讲国务会议开得不好,不发扬民主、不深入细致,我不同意……”
  父亲在发言中谈了对整风的看法,他说:
  我从前到外地视察,开座谈会,发现有几种人态度不正常:(1)旧知识分子、旧人员;(2)工商业者;(3)没有民族关系的宗教界人士。这几种人,我常察言观色,情绪不正常。因此,我感到过去几次大运动,是必需的,但遗留下来的副作用,是严重的。这次整风中发现,有许多人以往看来庸庸碌碌,这次大鸣大放,发表的意见从理论到业务,头头是道,天才都发展出来了,我非常高兴。
  对于这次运动中的人际关系,他另有一番高论:
  据我向医院接触,有两种病人特别多,一是神经衰弱,二是血压高。我想,在运动中,斗人者难免得这种病,被斗者更难免……我想,在自己的思想未通之前,应该心安理得,轻松愉快地考虑。因为问心无他,何必惊惶?希望在整风中,批评者、被批评者都本着和风细雨的精神。
  五、我要对周总理说几句话
  父亲虽然呼唤和风细雨,但迎接他的却是雷电冰雹。先是千家驹指责他在座谈会上“放毒”,报上还刊出了一幅他与章伯钧互相涂脂抹粉的漫画,题目“宗兄宗弟”。民建中常会随即撤销了他的《光明日报》社务委员职务。6月19日,民建、工商联又通过决议,停止他在两会的一切职务。一场围剿式的大批判铺天盖地而来。
  6月20日,民建的两位处长奉命来家中与父亲谈话,要他作检讨。父亲回答说:“现在要我检讨,我只有反批评。”但他仍表示,“粮食部的业务工作我还是继续干。我准备给国务院写报告,要求检查我的言论和行动,是否反对社会主义,如果反对,就解除我的粮食部长职务好了。人大、政协明年再提名选举时,不要再提我的名。”两处长问:“毛主席的文章发表了,你是否可以根据其中的精神作检查?”他回答:“我觉得,我的言行没有违背那六条标准。”
  两处长所说的毛主席的文章,即指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以《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为题的讲话。6月19日,这篇讲话由《人民日报》正式发表,人们发现增加了“六条标准”,并在原讲话宣布“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之后,加上了一大段话,即强调阶级斗争“还是长时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
  6月25日国务院举行全体会议,讨论周总理即将向人大提出的《政府工作报告》。报告在谈到当前的反右时,有一段批判父亲的文字。父亲突然站起来,动情地说:“我要对周总理说几句话。你是总理,我是协助你工作的国务院干部,过去工作中遇到问题,总是大家共同分担困难。现在我遇到了问题,作为总理,批评帮助他工作八九年的干部,只根据他所说的两三句话,就说他是反对社会主义,这个断语,是不是值得考虑?”
  一番话直指人心,语惊四座。以折冲樽俎、辩才无碍著称的周公竟一时语塞。其他人见势头不好,群起而攻之。父亲力持己见,并且声明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爱护党中央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
  周公当时一直被毛泽东指为“右倾保守”,被迫作检讨才勉强过关,刚好又赶上整风反右,事关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威信,他只有坚持党性,作违心的批判。最后他对父亲说:“你不悔改,将自绝于人民。”会议就此不欢而散。
  这是两位相交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惟一伤了感情的一次争论。父亲的话分量颇重,是一种道义上的责备,其对周公内心的刺激恐怕也非同一般。他俩后来在另一些场合见面,父亲仍是一副俯仰无愧的态度,周公则温语有加,往往做出一些额外的宽容姿态以示弥补。
  由于多年来不断搞运动,中国人的观念变得很容易走极端,历史也变成了任人随意涂抹的小姑娘。当父亲“走红”时,他的履历可以是投身抗日救亡、民主革命,一贯反帝反封建的爱国民主人士;到了墙倒众人推之际,便有了下列种种说法:“爱国是假的”、“他的抗日救国是为了创造向蒋卖身投靠的资本”、“勾结特务、反革命、右派分子进行阴谋活动”、“破坏土改”、“一贯违法乱纪的不法资本家”、“组织反党小集团”,等等,等等。翻开当年的报刊,这样的批判词比比皆是,大多出自与父亲共事多年的一些老友之口,有不少更是歪曲父亲原意的批判:如父亲原话是“定息不是剥削而是不劳而获的收入”,截去后半句就变成“定息不是剥削”,与原来的意思大不一样。
  吴某某教授年轻时曾受到父亲的帮助和提携,当时却积极地斗争他。父亲曾指出思想改造要“脱胎换骨”的提法会加重被改造者的思想负担,此教授则加以演绎,称:章乃器说工商界在过“五关”之后,还要有“脱胎换骨”、“抽筋剥皮”的最后一关。此话上达天听,毛泽东在一次会议上谈到右派抵制改造时也引以为据,并表示不解:“这位先生,谁人去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更有甚者,父亲的一位工商界老同事,“铅笔大王”吴某某,过去有困难时曾屡屡受过父亲的恩惠与保护,此时竟反咬一口,纠集一些人,乘机对父亲提起诉讼,提出资产要求。
  反戈一击,是50年代开始的一种时尚,其给国人道德情感造成的伤害,也是十分致命的。要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上认识朋友,这场运动提供了最好的机会,也开创了最坏的先例。父亲一直到逝世,都不肯原谅某些伤害他最重的朋友。其实这些朋友,在后来的十年浩劫中,也和他一样品尝了苦果,近年来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所忏悔。
  六、从民主人士到极右分子
  1957年6月26日,一届人大四次会议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举行,这是一场对中国知识精英的大围猎。陷入网中的右派们,不得不放下学者名流的身份,在各小组内接受无休止的斗争乃至谩骂,违心地作屈辱的检讨。父亲仍拒绝强加的罪名,声明自己“不是一个政治家,也不配做一个政客”,如果要他作言不由衷的检讨,他没有气力。他在会上作了书面检讨,承认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和作风”、“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自由主义”,但不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并逐条辩驳了强加的种种罪名。他说:
  八年来,我对党所提出的方针、政策,不但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往往还觉得是出于意外的好。但在某些具体问题的看法上或者某些具体工作的做法上,我是提了不少不同的意见的,是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与党员的合作共事关系,绝大部分也是和谐的;但对于少数党员的态度、作风是有批评的。我愿意问清楚道理,要求讲清楚道理,态度往往是直率的。在工作上,我觉得许多党员没有把我当做外人,我觉得自己也不应该自外。
  7月7日下午三时,周恩来在政协礼堂召开了一次会议,主要就右派的处理问题进行磋商。父亲是民主党派中被停止职务的第一人,黄炎培给周恩来递了一个条子:“总理:请问国务院工作人员有没有停职或类于停职的规定?炎培。”他注明这个问题是“为了章乃器”,但为避免承担责任,他又在条子上注明“随便发问,并不是我主张”。周公用铅笔批道:“有这样一种处分办法,但对部长级还没用过。”
  两天后,毛泽东在上海又点了一批有派的名,并且说:“右派的老祖宗就是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毛重新发挥了他的知识分子观:“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知识分子把尾巴一翘,比孙行者的尾巴还长”;“你看谁人知识高呀?还是那些不大识字的人、他们知识高”。
  在9月召开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对“八大”决议中关于我国社会矛盾的论述提出异议,在与会者中引发了争论。毛在10月9日的最后讲话中断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这事实上是否定了“八大”的政治路线,并为此后一系列扩大阶级斗争的举措开辟了道路。
  10月13日,毛泽东指示说:“现在有些右派死不投降,像罗隆基、章乃器就是死不投降。我看还要说服他,说几次,他硬是不服,你还能天天同他开会呀?一部分死硬派,他永远不肯改,那也就算了。他们人数很少,摆到那里,摆他几十年,听他怎么办。”
  同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统战会议,提出了对一百多位民主人士右派的处理意见。针对当时普遍掌握政策过“左”的现象,刘少奇在会上说:“当前党的统一战线,‘左'倾的危险是主要的还是右倾的危险是主要的?恐怕还是‘左'倾的错误更容易犯。现在‘左'一点大家都赞成,说右派不要安排,大家都鼓掌。对右派的安排,史良就表现的很‘左',黄炎培也不赞成留章乃器,似乎黄炎培却成了‘左'派……现在是犯‘左'的可能性更多。”他提出:“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是头面人物,要安排。”当时对这三人处理的底案是:撤销国务院部长和人大职务,保留政协委员资格,章伯钧还保留政协常委。
  当时给父亲定案的最大障碍,就是他始终不肯像别人那样,违心地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尽管处境艰难,他仍泰然自若,每天准时到粮食部照常工作。据说是因为他在部内威信很高,“威风打不下来”,于是又有人安排了民建、工商联与粮食部的联合斗争会,自12月19日起开始举行,两会负责人均到粮食部与会,连斗三天,父亲安坐聆听,时而咬住烟斗抽烟,时而闻目养神。到第三天时,某公(父亲昔日有恩谊于他)声讨刚毕,父亲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大声说:“你没良心!”登时全场大哗。父亲如此强项不屈,会是没法再开了,于是转而责令他写书面检查。
  1958年1月,父亲写出了一份三万多字的《根据事实,全面检查》,回顾了自己在整风中的全部言行,以及建国以来在民主党派工作方面的全部经历。他在文章最后写道:“我对党披肝沥胆,希望党对我推心置腹……我到现在为止没有希望逃避处分(当然也不是希望处分)。一个只能为官,不能为民的人,不能不是十足的官僚,他不但当不起一个革命者的称号,而且不配做一个社会主义的公民”,“我不能颠倒是非对待别人,也不能误灭良心来对待自己”。
  直到被撤职,父亲始终拒绝在他的右派结论上签字。主持审查处理工作的李维汉也承认章乃器“心口如一”,高压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拍板:“我们不是法院,章乃器不签字,照样可以定右派。”
  就是这样,父亲被定为“极右分子”。
  七、钢筋铁骨在
  父亲这种倔强的态度,使他在后来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1958年1月26日,他在民建和工商联的副主任委员职务被撤销。28日上午,父亲接到总理办公室电话:周总理召见。他已预感到是怎么回事,便穿戴整齐,前往中南海。
  十一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聆听了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迎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现在还只是农历的腊月,再过几天就是立春,这个节气来得比去年还早。中南海的湖面却依然封冻,周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沉思中,车已在西花厅前停下,他振作精神,安步踱入这座熟悉的古老建筑,周公和习仲勋、徐冰已在客厅内等候。由于事态已经明朗,双方的情绪反倒显得比较轻松,接下去是一场无拘束的谈话。父亲在他的《七十自述》中,记下了谈话的内容:
  周总理对我说,要撤我和伯钧、隆基的职,马上要提交国务会议讨论,已经告诉了伯钧、隆基二人、而且不让他们出席会议,但可以让我出席会议申辩。我问,我写的《根据事实,全面检查》等文件有没有看过,他说没有,我说,那是很遗憾的。我问,撤职的事情是否最后决定了?他说,党中央决定了。我说,那还申辩什么呢?我愿意放弃出席的权利。他说,那也好,辩论起来我们人多,你说不过我们的。他又说,也曾考虑过是否让我们辞职,可是又何必那样转弯抹角呢?我说,撤职倒没有什么,但是为什么要扣上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名呢?这是违反事实的,是宁死不能承认的。他说,那你可以保留思想,我们党是准许保留思想的……总理问我作何打算?我说,我是全心全意、全力投向党的,党给我处分,我愿积极接受下来,作为党对我的锻炼和考验。我和党共事已经三十年了,仍然没有被了解,那就请再看五年吧,五年不够,也可以看十年,到那时我也不过七十岁;我现在就好好地锻炼体格,充实头脑,准备到时再为党工作十年。总理笑着说,你倒真乐观呀。最后我重申:我是永远不反党的;我要使那些诽谤的流言,彻底地破产;我决不做亲者所痛、仇者所快的蠢人。
  谈话结束,父亲与周公等握手道别,离开了西花厅,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他乘坐的黑色吉姆轿车驶出红墙,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九年来,他第一次有了闲暇……
  1958年1月31日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令》,撤销了章乃器、章伯钧、罗隆基的部长职务。把父亲的名字第一次排在“右派”的首位,显然是“加重处罚”之意。2月1日至11日,一届人大第五次会议提前举行,会上撤销了章乃器等三十八人的代表资格。
  罢官之后,父亲在北京东城灯草胡同30号的宅院中闭门蛰居。对于一个刚过花甲、精力充沛的实干家来说,失去工作的权利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但他仍以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每日读书、练气功,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在公众场合,他仍是精神抖擞,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其他右派那种抑郁消沉之态。
  一次政协开会,周恩来和李维汉接见与会的委员们,周公与父亲握手时笑着问道:“老章啊,你还是那么自负吗?”“是别人看不起我,所以只好自负一些。”父亲也笑着回答。李维汉有些尴尬,忙解释说:“谁也没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要孤立你自己。”
  在另一次会议中,巨赞法师拍着他的肩膀说:“章乃器啊,我看你的右派分子帽子可以拿下来了。”他风趣地回答:“这是别人强加在我头上的帽于,我是不认可的;对于我头上的这顶民主人士的帽子,我倒有点不耐烦了,准备丢掉了。”
  某次政协组织到外地视察,同行者中有王枫、董竹君两位女委员。心直口快的王枫问他:“章先生,我们以前一直读你的文章,对你很钦佩的,可这一次,你怎么会当右派?”面对这有些唐突的提问,父亲显得很有涵养:“王大姐,再过十年,你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可是对有的故旧,父亲却一点不讲恕道。在一次政协小组会上,吴某某碰巧坐在他身旁,父亲吟诗一首相赠:“名裂身未败,家破人不亡。钢筋铁骨在,冷眼对豺狼。”以两人间的历史恩怨而言,这首诗的分量当然不轻。在经历了“文革”的劫难后,父亲已经作古,这位教授主动提出应给父亲平反,这也是应当记述一笔的。
  1962年三四月间,父亲向三届政协第三次会议提交了两个提案,就他被错划为右派的问题提出申诉,而彭德怀也在6月间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八万言的申诉书。虽然两人并无任何联系,但这种举动在当时被指为刮翻案风。有些好心的朋友向他提出劝告,但父亲表示:“‘惟事实为最雄辩',事实越到后来越清楚。我相信事实,我无限相信党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我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多受一些锻炼,但不能改变我对党的信任。我认为这一点的硬骨头是需要的,党绝不愿他的朋友是软骨头。”
  1963年1月19日,民建中央通过了《关于开除章乃器会籍的决定》。2月14日,民建中央致函全国政协,申明撤销章乃器作为该会代表的资格,并建议撤销其政协委员资格(其实在第三届政协名单上,他已非民建代表而是“特别邀请人士”)。据说,周恩来对开除会籍的做法不以为然。他批评说:“一个人总要有个组织,你们把章乃器的会籍都开除了,将来怎么做他的工作?”3月7日,政协常委会决定撤销章乃器的政协委员职务。从此,父亲永远离开了中国的政治舞台。
  在政治上受到进一步打击的同时,父亲在经济上也陷入了困境。反右后父亲的工资由行政四级降为十级,撤销政协委员职务后,改为发生活费150元,后经周恩来过问,才增加到200元。更有甚者,1957年的那场被人诬告的经济官司,又被用来作为政治上的打击手段,致使父亲在1964年底败诉。父亲在解放后收集了不少散落在民间的文物,并将约两千件精品无偿捐献给国家。此时法院又将剩余的两千五百件藏品查封清偿,并曾一度将他羁押。这宗令新中国法制蒙羞的旧案,至今尚未得到纠正。
  父亲在逆境中仍保持自己的信念,他作了一副对联:“实践检查真理,时间解决问题”。坚信历史会作出公正的结论。在此期间,有关部门曾根据“来去自由”的原则征求他个人的意见,如愿出国,可提供方便。但父亲认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爱国理想,才放弃了在香港大有可为的事业和优裕的生活,回来为新中国贡献力量的。不管个人境遇如何,绝不违背初衷。
  不久,一场更大规模的浩劫席卷了全中国,父亲遭到更多的磨难,他的生命之火就在这场历时十年的长夜中耗尽,直至1977年5月13日与世长辞。1997年是先父诞辰一百周年和逝世二十周年,历史的恩怨正随时光流逝,我深切怀念父亲和他的各位老同事、老朋友。回首四十年前的这场民族悲剧,加倍感到实现现代化离不开民主与法制。
  (选自《黄河》,1997年第6期)
  我在中宣部工作时对周扬的一些了解
  作者:于光远
  周扬的名字,我老早就知道了,直到1940年6月,在延安的一次集会上才第一次和他相识,但也没有同他交谈。四年之后,党中央决定成立延安大学,下辖行政学院、鲁迅文学艺术学院和自然科学院三个学院,任命周扬为校长。我于1943年在“抢救运动”后从西北局调到行政学院接受甄别。1944年甄别结束,党组织没有让我回西北局,决定我到延安大学工作,成了周扬的部下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是我与周扬第一次同事。以后又几次相处,但时间都很短。抗战胜利后我到北平办《北平解放报》后,重返延安,参加几个地区的土改,1948年到中央宣传部。1954年周扬来到中央宣传部当副部长,分管文艺处和科学处,我是科学处处长,又成了他直接的部下,相处时间就长了,对他也就有了较深的了解。他在同科学处的同志接触时说,他认为党的科学工作比文艺工作更为重要,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不得不事实上更多地管文艺方面的事情,希望同志们对他有所谅解。
  五六十年代,中央宣传部在文艺工作方面的事情很多:胡风问题、丁、陈(丁玲、陈企霞)问题等。在讨论这些问题时,周扬当然每次都参加,每次都发言,对这些问题他有很大的发言权和决策权。而我作为中宣部的一个处长,虽然每次开部长办公会议我都列席,在会上对这些方面的事我也听到许多,但当时我认为文艺方面——特别在人事方面的事,太复杂了,实在听不清楚。心想反正自己不管文艺处的工作(文艺处处长是林默涵),也就不去仔细听,经常利用开会的时间做“副业”。有人把周扬描写成特别喜欢在政治上整人的人,我了解的周扬并不是这样的人。当然我对文艺界的事几乎完全无知。
  关于胡风与周扬的关系,我所知道的只有30年代在上海的口号之争和鲁迅文章中所写的关于“四条汉子”那些话,其他一概不知。直到“胡适批判”之后,在中宣部里我又听到了还有一个“胡风批判”的事。关于胡风问题,开始,给我的印象是又一场学术批判,一场与文艺路线有关的学术批判。按说,既然是学术批判,同兼任理论、科学两处负责人的我,并非没有关系。如批判梁思成建筑思想的事,就找到了我,我也就管过一阵子。可是对胡风批判,完全没有给我任何任务,连要我关心这方面的事的话,部领导也一句没有对我说过。我本来就没有接触过文艺的事,情况不了解,乐得不闻不问。
  1955年初我在部长办公会议上才听说胡风问题不简单,可能有一个反革命集团在活动。不久就公布了一批材料,《人民日报》发表这个材料时所加的编者按语中,把胡风等人定为“反共反人民反革命集团”。以后又公布了第二、第三批材料,编辑部加了注,还有毛泽东以《人民日报》编辑部名义加的那些分量很重的按语。
  那时有一段时间中宣部部长会议经常讨论胡风问题。在把胡风和他的朋友们打成反革命集团这件事上,部长是十分积极的。在中宣部部长办公会议上,我们多次听到,认定胡风等是反革命是党中央、毛泽东的意思。毛泽东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语中把问题提得那么尖锐,那么明确。那时毛泽东虽然没有署名(把它们作为毛泽东的著作正式发表是在《牦选》五卷出版时),但是不仅我们这些参加中宣部部长办公会议的人,而且可以说许许多多人都知道这个情况。当时我认为,毛泽东这么说,必然会有充分的根据,没有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深思。
  在反胡风的斗争中,周扬当然是主角之一,每次讨论他都发言。但我实在记不住他和别人在会上发言的内容,甚至可以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部长办公会议是那些熟悉情况、有意见可发表的人讨论的场合,他们之间早已有共同的信息为基础,不了解有关人和事的人,即使听了,仍然不懂。周扬也是处理胡风反革命问题十人小组的成员,但组长不是他。而且这个小组的许多工作是公安部长在抓。周扬在部内一直被部长认为是“政治上不那么尖锐,带有书生气的人”,部长常常说周扬是“好人”(带有某种贬义的“好人”),说他把胡风和党的斗争,视作“文艺战线中两条路线的斗争”,提高不到“政治上的反革命”的高度。这样的话,我就是在部长办公会议上听到的。当然部长的话说得很温和,但是大家还是可以听明白。对这种批评,周扬也从不辩护。当时我还听说毛泽东对周扬也有“政治上不尖锐”的批评。参加部长办公会议的还有一些处长,我请几位和我共同回忆了一下,问他们有没有同样的印象。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也许有人会说,你说了一大篇,对胡风问题什么也没说清楚。我承认事实就是这样。好在胡风集团这个涉及到许多人的大冤假错案已经正式平反,而且有许多人写了文章。文章的作者有的是作了调查研究的,写的是他们调查研究的结果,有的是当事人,写的是自己亲身的经历。文中所写的周扬的言行,我想大都会是事实。事实是最雄辩的。我是个局外人,而且并没有作过专门的研究,上面写的那些只是在中宣部期间给我留下的印象。
  丁、陈事件对我来说与胡风事件有一点不同。丁玲和陈企霞这两个人我都认识。丁玲这个人和她被捕后在南京的那段历史,1939年我一到延安就听人们讲得很多。后来,她的《三八节有感》发表后,人们对她又特别议论了一阵子,但一直没有见过她。直到1946年我同她从张家口一起出发去桑乾河流域搞土改,算是相识了,不过不在一个村工作。建国后我在中宣部工作时,她当过一个短时期的文艺处长,一起开过会,但没有交谈过,没留下什么印象,好的不好的都没有。我同陈企霞倒比较熟悉。1940年我在延安中央青委机关,他同我都是“轻骑队”的积极分子。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闲聊。我认为他有一个优点:看问题尖锐。我喜欢听他讲话,只是感到他说话似乎过于尖刻。1941年下半年他从中央青委调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当丁玲助手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
  1955年提出“丁、陈反党集团”后,我有这样一个思想活动:从40年代起我一直不明白什么叫“反党”。这是个很重的罪名,但是我一直不懂得怎样的行为是反党,我觉得“反党”似乎是一个模糊概念。连什么是“反党”也不清楚,却在中宣部办公会议上对丁、陈究竟在什么事情上“反了党”讨论来讨论去,我实在没有去认真听的兴趣。在中宣部部长办公会议上虽然说得非常之多,我却越听越不明白。
  在讨论丁、陈反党集团时,我听到又把丁玲和陈企霞的历史问题翻了出来。丁玲的历史问题并不是新问题,连我这样对她的经历毫无所知的人,1939年一去延安就听人讲了很多。我想既然是老问题,想必组织上早审查过。建国初期她来中宣部当文艺处长,组织上一定审查清楚了,而且问题的性质一定不严重,否则不能让她担任党内这样一个重要职务。陈企霞也是延安整风中经过审查的,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又成了有问题的。可是也没有听说发现了什么新的材料。有没有历史问题是个硬问题,查清楚就是了。当时部领导对这件事抓得很紧,我估计在这件事情上,毛泽东一定做过什么指示。对这,我当时没有听到,我只是根据中宣部所开展的批判都有毛泽东的某种指示这个一般规律来判断的。我想对丁、陈也不会例外。最近看到一篇文章中写了这么一段话:在1956年12月的一次中宣部部长办公会议上,审查丁玲历史反党集团问题专门小组汇报之后,周扬这时表现得很不安,他即刻表明,1955年对丁玲的批判,不是他建议,是党中央毛主席指示的。他说,他当时还在毛主席面前讲了丁玲的好话。文章认为周扬这么讲是不真实的,周扬这样解释令人感到很奇怪,批判丁玲既然是毛主席的指示,为什么在当时不向有关组织说明毛主席是怎样指示的?对这篇文章提出的这一点,我倒觉得并不“奇怪”。毛的讲话要不要人传达,不是周扬能做主的。过去的历次批判也不都传达。而且周扬讲的这件事我想陆定一是一定知道的。那次部长办公会议上周扬讲这句话时陆定一在场,他没有说否认周扬的话,可以反证周扬讲的是实话。根据多年与周扬的交往,我相信周扬不会也不敢无中生有地把毛泽东没有说过的话歪曲成毛说过,周扬也不会当着陆定一的面说假话。周扬可以有这种错误或那种错误,但周扬不具备这篇文章中所描写的说假话的那种品质。至于在处理丁、陈“案件”过程中许多复杂的情况,有待于弄清楚。可惜知情人一个个地逝世,完全弄清楚的难度相当大。
  我认为这个事件一定有“左”的指导思想这个大背景,而这个大背景是不容忽视的。
  那些年在中宣部部长办公会上我听到文艺界受批判的事可真多,凡是在部长办公会上讨论过的,都是比较重要的事件,而这些事情,我回想了一番,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毛泽东的指示:电影《武训传》《红楼梦》研究等在前,小说《刘志丹》、电影《早春二月》、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后,都有毛泽东的指示。丁、陈事件毛泽东做了什么指示,至今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周扬的话,也会有。
  我还有一个疑问:毛泽东为何对文艺发表这么多的指示,是否每篇都是他看了作品后的感想?有一些我不怀疑,有一些我怀疑是江青在其中发生了作用。对电影《武训传》和《海瑞罢官》进行批判这两件事中,江青是出了面的。其他江青未出面的事情中有一些江青也可能起了作用,她起作用是完全可能的。不过对这我只是怀疑,我不掌握材料,因此不能作出有事实根据的判断。
  周扬在“文革”结束后回到社科院,有一次在安儿胡同,我对他谈起陆定一“文革”后在北京医院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中宣部十几年中,无非是整完这个人之后接着再整另一个人。”陆定一对中宣部的工作能作这样一个反思,使我对陆产生很高的敬意。周扬听了我的话苦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嘛!事情就是这样。”陆定一讲话向来概括性强,周扬不会说出陆定一那种高度概括的语言。“文化大革命”后,周扬对自己在中宣部(或更早以前的那些年份)做过的事也常作反省,在许多场合他还向许多文艺工作者道歉。那时我听说在周扬作这种反省时,有人还认为周扬不应该那么做,因为许多整人的事并不是周扬自己决定的,而是中央决定的,周扬无权去检讨。但是周扬还是反省,还是道歉了。对于在我们党内统治了许多年的“左”的指导思想的错误,经过“文革”,陆定一有了很大的觉悟,周扬也有了很大的觉悟,而有一些人却不觉悟。
  周扬这么做我认为是很正确的。尽管当时“运动”中出现的事情有当时的大背景,周扬却没有因此推卸自己个人的责任。他能这样做说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是有原则的人,也说明他是一个服从真理的学者,而且他作检查和道歉也不是不冒一点风险的,那时在意识形态部门还有一股不小的势力阻碍他改正错误。
  我还认为他在“文革”前在中宣部所犯的错误,在不同的事情上,对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我还是喜欢说一句话,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是具体的,要掌握真理必须对具体事物进行具体分析。我对许多事情还没有作具体分析,不便发表意见。因此我在这里想再一次声明,我说的有些话并没有把握,说出来只是表述自己的一些认识,更多的是有一些疑问,我写的目的也是提高自己的认识,希望不吝指教。
  反右派斗争开始,运动不断:1958年反右补课,19591960年反右倾机会主义,七千人大会后才有了一个短时期的、比较宽松一点的空气,这时候聂总搞“科学技术四十条”,我参加了这个工作。此外工业有个二十条,教育也有个多少条,这些我都没有参加。文艺先是有十几条,后来成了八条,我知道这是在周扬主持下搞的。
  我认为对周扬在文艺工作上的是非功过,不仅要研究1954年至1957年他的表现,还要研究60年代他的表现,尤其是他主持起草的文艺八条。应把这八条的内容,和柯庆施、张春桥,也许还有江青等反对八条的活动联在一起研究。由于我不是文艺界人,“文革”前对文艺太不关心了,所以不太了解,没有资格写中国文艺工作、文艺思想的事情,可是我真希望有人研究一下,这对我了解周扬会有很大的帮助。
  1962年春,在广州同时召开了两个重要会议,一个是讨论第二个科学技术长远规划,还有一个是讨论戏曲电影等工作。这两个会议受到周恩来、陈毅的特别关注,聂荣臻等领导人主张对知识分子“脱帽加冕”。这个主张得到参加这两个会议的人的肯定。广州文艺工作方面的会,是一个在党的文艺工作历史上很重要的会议。周扬参加了这两个会议。
  1961至1962年春这种比较宽松的环境时间很短,广州会议后不到半年,毛泽东8月间在北戴河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广州会议的基本精神也就被否定了。
  后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件中,对原先刘少奇起草的那个稿子予以否定,提出把整“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作为运动的目标等等。在这段时间内,周扬一直在斗争漩涡的中心。在1965年他被任命为以彭真为首的文化革命五人领导小组的成员,但我观察到他情绪不高,有一种想离开这场运动远一点的倾向。在这期间他常去天津。他去天津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他去天津小站搞社教,这是不对的。去小站是陈伯达的事,周扬并未参加。他去天津名义上是研究青年的问题,我看出他不过是借个题目下去走走。当他在天津的时候,我也曾为其他的事去过天津。见面后我向他汇报科学处的工作,也同他进行了单独的谈话,听出他一些心声。
  1965年下半年,医生检查出周扬患了肺癌。在阜外医院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并且幸亏是早期。手术后他去了天津休养。他也就因此暂时离开北京尖锐的斗争。
  正当周扬在天津养病的时候,“文革”就在北京爆发了。中央成立了“文革”小组,陈伯达做了权力很大的“文革”小组组长,江青是这个小组的副组长。风声传到天津。周扬从天津打电话给陈伯达,想了解有关这个运动的情况。陈伯达同周扬的私交是不错的。可是周扬的电话陈伯达根本不接。周扬在中宣部中是仅次于“大阎王”陆定一的“二阎王”,同时他又是“又长又黑”的那条文艺路线的代表人物。红得发紫的陈伯达又怎能不和周扬划清界限,而接他的电话呢?我想,从陈伯达不接电话这件事中,周扬是会得知有关“文革”对他将是一场很严峻的政治运动的信息。
  我不知道周扬何时从天津被弄到北京(后来才知道是1966年12月)。在“义革”初期,周扬从来没有在中宣部大院召开的群众大会上挨过斗(也是最近我才知道他被弄回北京后,在部队的一个礼堂他和陆定一两人被中宣部的群众各斗了两个晚上,可是当时没有让我参加)。在文艺界据说周扬也挨了斗,我更不知道。只是在沙滩中宣部大院里见到许多批判他的大字报,在教育楼参加“声讨”周扬的大会,看到过在《红旗》和《人民日报》上登出的批判他的文章,可是一直没有见到过他这个人。在周扬被带回北京前,他其实一直在天津。当时都说周扬在上海养病,这是中宣部陶铸等保护周扬的一个措施。许多红卫兵组织要去揪斗周扬,没有找到他。按照当时还在台上的刘少奇的指示,要周扬“有病养病,病好了再接受批判”。半年之后他才从天津回北京,回京后没有回家(他家就在中宣部院内的孑民堂),直接关在安定门外的一个部的招待所(那时陶铸还没有垮台。后来听说那几次斗争会周扬就是从被监护的地方揪出来挨斗的)。后来周扬又被关进了秦城监狱。
  1975年6月,林默涵被中宣部解除监护,恢复自由后,给毛泽东写信表示感谢,毛在信上批示:“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病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请讨论酌处。”于是周扬在7月14日被释放出狱,获得自由。不过那时我已经离开中央宣传部,到国务院研究室工作了。
  (选自《窗外的石榴花》,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为冯雪峰带诬
  作者:牛汉
  80年代初,在北京西郊国务院第一招待所,召开了一次冯雪峰学术研讨会,记得是第二届,首届是在雪峰家乡开的。我的家离会场不算远,自以为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可到,由于路径不熟悉,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会场。一进会场,人已经坐满,我坐在靠后的地方。这届研讨会,记得是由中国作协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主席台上就坐的有韦君宜、唐达成等负责人,与会者多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鲁迅的专家、学者,其中有李何林、唐挫、林默涵等。
  几个发言者对雪峰在30年代与鲁迅的革命情谊作了热情的赞扬。坐在会场的林默涵举手插话:我提个问题,请解答。冯雪峰是《鲁迅全集》的主持人和定稿人,在《答徐意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注释中,作了歪曲事实的说明,导没了鲁迅。这则注释是冯雪峰写的,这难道是对鲁迅友情的忠诚表现吗?请大家研讨。(凭记忆追记,大意不错。)会场上顿时哑默无声。这时,我站起来,大声说:“我能解答这个问题。”主持会议的人让我到台上讲,坐定之后我说:“这个问题我以为不应由默涵同志提出,默涵同志应该是能够解答这个疑问的当事者,至少是熟知内情的人。雪峰同志给我谈过事情的全过程。”
  下面是我的发言。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的发言较为简略,现在补充一些必要的细节,中心意思绝无差异。
  大约是1959年下半年,我已从拘禁地回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年多了。一天午饭后,雪峰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聊聊,雪峰在四楼,我在三楼。当时社长王任叔拟编一部《文学辞典》,让冯雪峰和另一位姓糜的编辑负责,糜有病,不常来上班。因此办公室很清静,只雪峰一人待在里面,显然有着照顾和隔离的作用。雪峰已多次让我上楼聊天解闷,请我喝上好的绿茶。有一次,我问他:“听说你自杀过,有这回事吗?”雪峰坦率地承认:“有过自杀的念头。”我问他,“为了什么事?”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对我说:“反右后期,有一大,更鲜来找我,向我透露了中央对我的关怀。我很感激,激动地流出了眼泪。我不愿离开党。垄磷对我说,‘中央希望你跟党保持一致。'向我提了一个忠告:‘你要想留在党内,必须有所表现,具体说,《答徐感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所引起的问题,你应当出来澄清,承担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当时有宗派情绪,是在鲁迅重病和不了解情况之下,你为鲁迅起草了答徐激庸的信。'我对变城说,‘这个问题有人早已向我质问过,我都严词拒绝,我决不能背离历史事实。'之后我痛苦地考虑了好几天才答复。我意识到这中间的复杂性,整域是我多年的朋友,过去多次帮助我度过难关,这次又在危难中指出了一条活路。上面选定答激来规劝我是很用了番心机的,他们晓得我与基域之间的交情,换了别人行不通。他们摸透了我的执拗脾气。当时我的右派性质已确定无疑,党籍肯定开除。面对这个天大的难题,我真正地作难了。我深知党内斗争的复杂性,但也相信历史是公正的,事情的真相迟早会弄明白的。但是这个曲折而严酷的过程可能是很漫长的,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屈辱。我对整迹诚恳地谈了我内心的痛苦。垄群说,先留在党内,再慢慢地解决,被开除了就更难办。但我知道垄域传达的是周扬等人的话,实际上是对我进行威胁。望联不过是个传话的人,他做不了主。我清楚,望湖说的中央或上边,毫无疑问是周扬。在万般无奈之下,最后我同意照办。这是一件令我一生悔恨的违心的事。我有好多天整夜睡不着,胃痛得很厉害,我按他们的指点,起草了《答徐俄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有关注释。我以为党籍可以保留了。但是,我上当了,我最终被活活地欺骗和愚弄了。为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最后只有一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几次下决心到颐和园投水自杀,但我真的下不了这个狠心。我的几个孩子还小,需要我照料,妻子没有独自为生的条件,再痛苦也该活下去,等到那天的到来:历史最后为我澄清一切。”雪峰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也哭了。我的党籍早两年已宣布被开除,当时我的心情与雪峰完全一样。
  以上雪峰的自述以及当时的谈话情景,我永远不会淡忘。
  我相信林默涵了解全部内幕情况,他不该提出这个疑问,他本应该是说明事实真相的知情人。
  记得我在会上讲完以后,林默涵没有反驳,~直保持沉默;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没有料到有人会揭露出事情的真相。散会以后,听说雪峰的女儿雪明在场,听了我的发言后说,牛汉讲的是真实的。
  让我失望的是,不论周扬,还是林默涵,对这个事件,一直没有做出必要的说明和反省。
  袭战同志在“文革”结束前已去世,他如果现在还健在,我相信他会把全过程谈得清清楚楚。
  我不得不写这篇文章,历史的真相不应当湮没。
  (见《读书人报》,第72期,ZOO年1月18日)
  在政治大批判漩涡中的冯雪峰
  作者:史索、万家骥
  1957年8月6日,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第十二次会议,在对“丁、陈反党集团”斗争“告捷”的情况下,已将矛头转向了冯雪峰等人。7日,《人民日报》用赫然醒目的大字标题,在第一版的版面上,以“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为正副标题,通报了作协党组扩大会议的情况。该文侧重揭露和批判的是丁玲、陈企霞,也点了冯雪峰、艾青、江丰等人的名,把他们包括在“丁玲、陈企霞等人反党小集团”的“等”字之中。就在《人民日报》报道“攻破丁、陈反党集团”的当天,冯雪峰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奉命:“对冯雪峰的斗争,主要在作家协会进行,在本社则配合作战”。“配合作战”于当日就揭开了序幕:该社整风领导小组召集全社大会,宣布撤销冯雪峰的整风小组组长职务,号召大家揭发冯雪峰的“反党罪行”。
  冯雪峰感到突然,但并不惊恐。在“批判胡风文艺思想”和斗争“胡风反革命集团”时,人家不是老在说什么“胡风是雪峰派”或“雪峰是胡风派”吗?硬想把他与胡风反革命集团扯在一起,株连定罪。虽然他不得不在党内作过一次检查,但组织终未据传言和流言定案。现在又把他与“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扯在一起,他想,既是“小集团”,总得有组织联系,而这点,他自信是经得起反复调查的。至于要批他的“反党罪行”,他的某些言行是否“反党”,是否为“罪行”,在当时情况下,却看不清,说不准。从1957年6月6日开始的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前三次会议本是为1955年作快党组所定“丁、陈反党小集团”平反的,说明丁、陈不反党;7月29日第四次会议,周扬忽然重申过去对丁、陈的批判没错,丁、陈忽又“反党”了,要继续批判。7月30日的会议即开始把冯雪峰扯在一起,但所扯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8月4日第十一次会议,他作了一次没有准备发言稿的即席检查,在当时舆论的压力下,他不得不承认:“我过去认为我只是反对周扬而不是反党,这在认识上是错误的,反对周扬其实就是反党……今后要接受周扬在文艺工作上的领导,团结在周扬的周围把文艺工作做好。”(摘自1968年8月6日冯雪峰的交代材料,下引未注明出处者,均据此。)他检讨到此,有人说,“团结在周扬周围”这说法不对,应该说“团结在党的周围”;可另有人又认为他的检讨还不深刻,实际上还是“只承认反周扬,不承认反党”。“但周扬当天是表示满意的,邵荃麟也表示满意。在散会时,周扬在会场出口处同我握手,说:‘你的检讨发言,我倒认为还好的,肯承认错误就好,过去有些问题以后是可以搞清楚的。'”
  如果说反周扬就是“反党”,他就只好认错了。
  冯雪峰有着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清高”,对下谦和,待上却有时相当傲慢。只要与自己意见不合,特别是当他感到对方有居高临下的官架子时,不管对方职位多高,资历多深,他那浙东人的倔脾气就会发作起来。1937年他与博古吵架并拂袖而去,就是一例。1951年,他受周总理的任命,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时,就毫不掩饰地向当时国家出版总署领导胡愈之说:“我不想搞文学出版社,更不想当社长,但是总理要我搞,我也没有办法。看看中宣部那几个人,叫我怎么工作?!”(胡愈之:《我所知道的冯雪峰》)他主要是对周扬不满。30年代,他就在文章中讥笑过周扬,有些措词近乎训斥。在他看来,中国无产阶级文学批评中的庸俗社会学、教条主义,创作中的公式化和概念化,文艺领导上的随意干涉,违背创作规律的瞎指挥,对待作家的宗派主义,周扬是负有很大责任的。
  当人家提到他“反对周扬,就是反党”时,他认真思考过这一问题。从30年代起,他就与周扬形成了对立面;40年代,虽然不是公开论战,但也是明里暗里的对峙。
  1949年全国解放之后,这种对峙和对立就更为频繁了。1953年7月,他为第二次全国文代会起草的工作报告(后题为《关于创作和批评》收入《雪峰文集》中),对文艺界的现状和领导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不讳言,批评的矛头没有放过周扬。而对立或对峙的情况更多表现在工作关系上。
  1951年他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是违背他的意愿的。他把自己的意愿告诉过他的朋友:他不愿住在北京,一心想定居上海,在解放后的安定环境中,专心从事自己的理论研究、现代文学研究和鲁迅研究,以及各种文体的创作。他一生最大的希望是踏踏实实地做些实际工作,“做铺路的碎石子”,而“不愿在客厅里去应对宾客,只愿当个烧火做饭的灶下婢”。在文学事业上,他充满了自信。他曾经说过:“如果组织把我安排在这样的岗位上,是可以为后人留下一点东西的,不至于像鲁迅所批评的那种白蚁,一路吃过去,只留下一些粪便。”因此当党组织要他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时,他曾推荐巴金代他出任。有人认为他出任一个“区区的社长”,是嫌官小,可能是一种以己度人的猜测。
  他上任之时,曾向组织明确提出:“要我于,就得按我的意见办。”的确,他的见地不凡,作风泼辣,一切都出自自己的心裁,不搞“等因奉此”那一套。在干部问题上,他看重的是那些既有写作、翻译经验,又不厌烦琐的学者、专家。为此,他从全国各地物色了一批这样的人才,作为出版编辑队伍的骨干。
  他上任之后,就狠抓了出版方针。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国内的地位,他大胆提出其出书方针是“中外古今,提高为主”。他认为,普及读物的出版,各地方出版社可以多做一些工作。当时,在如何对待“名洋古”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遗产的问题上,人们往往囿于对社会主义文学的褊狭理解,认为这些东西有碍无产阶级新兴事业和民族自尊心的发扬,而中国的文学遗产中又充满了封建的毒素。凡是封建时期的文学古籍,要出版就得加以删改重编,以配合当前的政治斗争。1951年在“推陈出新”的口号下,戏曲界就曾经出现了反历史主义、公式主义的倾向,出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新白兔记》、《新天河配》、《新大名府》等剧本。冯雪峰坚决反对这样做。他告诫整理文学古籍的编辑,要有“朴学家的精神”,整理的目的,只在于“给读者提供一个可读的本子”,不得随意删改。至于如何正确引导读者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可以在前言中对作品进行分析。为此,他具体指导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古典小说的整理工作。他主持的这一工作,在全国起了示范作用。1952年整理本《水浒传》面世时,《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各大学、中学、报社、图书馆、研究所,甚至演剧队,都纷至沓来邀请出版社去作报告,北京旧书摊上一直在廉价抛售的古典小说,顿时身价陡涨。为此,他还在报刊上写过几篇有关《水浒传》的长文,大大地纠正了时弊。
  据当时主管他的工作的胡愈之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搞得很不错,雪峰有眼光,有魄力,出版了许多优秀的文艺书籍,也拒绝了不少‘有来头'的不够出版水平的书稿。”(《我所知道的冯雪峰》)的确,他在出版方面所做的工作,既得到了社会的肯定,也得到了领导的赞扬。
  但是,由于他在用人和采用选题方面有自己的主张,因此人家就说他“不听周扬的指挥”,搞“独立王国”。他承认,自己对周扬有偏见,也时有不敬之处,但他并不是盲目反对周扬。1954年文化部批准了社内出书的六个侧重面,冯雪峰感到很高兴,曾向人说过:“现在方针明确了,好办了。”他巴不得周扬来管,可是周扬并不怎么管,并到处说“管不了”,怎能说他“搞独立王国”?再说,他也并未把出版社当做自家的宅基地,在这里营造自己的建筑,有关出版方面的重大问题,都是向当时中宣部其他领导请示汇报的。
  其次,说他主持制订的出版方针,只强调“提高”,反对“普及”;只出版现代文学作品,不出版解放区和当代作家的作品。这是反对以周扬为代表的正确的文艺路线。对此,他颇感委屈。诚然,在如何看待“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上,他与周扬是存在分歧的,但他并未将两者看成是对立的东西。他既抓了“提高”读物的出版,“普及”读物也未被忽视。在“普及”方面,他抓了两套丛书的出版,一是《文学初步读物》,计九十多种;一是《文学小丛书》,计一百五十余种。1953年起,还出版了《中国民间文学丛书》。至于所指责的后一点,也不合乎事实。他一上任,就抓了选编解放区自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优秀作品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专收建国后重要著作的《文艺建设丛书》和专收描写战争题材的《解放军文艺丛书》。
  冯雪峰还承认,在日常言谈举止中,他对周扬是不敬的,有时态度近乎粗暴。但他不是傲视一切,轻视所有地位在他之上的人,对其他的“顶头上司”,还是严守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纪律的。
  当人家提到他“反对周扬”时,他承认这一事实,而且也想今后改变这种状况。他深深感到,他与周扬的紧张关系,也影响了他与社领导之间的关系。在当时的社领导成员之间,被划成了“周扬派”和“雪峰派”。他常常与一位副社长闹矛盾,也许这是工作方面的矛盾,但人家却看成是“周扬派”和“雪峰派”的矛盾。1954年,王任叔(巴人)调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任副社长,开始,他与王关系融洽,配合默契,有人出来反对王任叔,他还出来做工作,说这些同志对王任叔缺乏了解,但慢慢两人也疏远了。王来社不久,就将靠近冯雪峰的聂绀弩等人打成小集团,这使冯闷闷不乐。1954年冯雪峰在《文艺报》受批判,其时中宣部第二次宣传工作会议指示各出版社年终总结“个人崇拜与个人作用”问题,而王任叔却布置检查“脱离政治、脱离实际”的问题。冯雪峰认为这是在他后院放火。王还亲自去文化部要求明确部对社的领导关系。冯认为这是利用他与周扬的矛盾,偏袒或是投靠周扬。
  他与周扬的矛盾,不仅影响了社领导成员之间的关系,也在群众中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社内一些信服和尊敬冯雪峰的人,曾公开在黑板报上对王任叔进行过讽喻和挖苦。此事惊动了文化部,不得不派一位副部长前来批评教育,为王任叔的工作撑腰。
  对所有这些情况,冯雪峰认为自己要负一些责任。这种状况如果再继续下去,不仅在文艺界会使多年积累下来的矛盾更为深化、复杂化,也会对党的出版事业造成损失。他在会上承认了反对周扬的事实,不仅是追于形势,也出自一番真情,即希望与周扬搞好关系,从而做好工作。至于他所承认的“反对周扬实际上就是反对党”,那是迫于形势的违心之谈。
  《人民日报》在1957年8月7日的报道中点了他的名,而社内又马上撤销了他的整风组长的职务,开全社大会对他进行揭发,搞“配合作战”。他预感到凶多吉少,这自然使他想起了震撼全国的《文艺报》事件。
  1952年2月,冯雪峰接替丁玲兼任《文艺报》主编,他确定其宗旨是:“《文艺报》是一个以宣传和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思想、积极开展文艺批评为主要任务的刊物”,“它的原则,就是组织和发表一切有利于人民、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文艺事业的发展的评论”(分别见《雪峰文集》第3卷第575页、第2卷第814页)。他深感该报作为党在文艺上的喉舌的重要地位,兢兢业业地为宣传党的文艺政策、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而废寝忘食地工作。他在该刊上发表的社论和文章不计其数。刊物是办得活泼而又有内容的,当然在当时正风行政治化的文艺批判的大背景下,在讲求学理的批评中也夹有过“左”的色彩和杂音,以致一直被某些人认为是“雪峰派”的胡风,也暗暗地将他划入了“左的宗派主义”。胡风的书信称冯为“二马”,甚多微词。附带说一下,冯雪峰在解放初期,也许是受当时大气候的影响,在文艺批评中,也时有简单化的倾向。1951年萧也牧发表过一篇有争议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文艺界的批判本来已经很失分寸,冯雪峰还跟随其后,说作者的态度“在客观效果上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文艺报》第4卷第5期),挥起了他历来厌恶的简单粗暴的政治批判的棍子。
  尽管这样,冯雪峰在以简单粗暴的政治批判取代文艺批评的大潮中,仍然是落伍者。
  《文艺报》1954年18期转载了李希凡、蓝翎两位青年评论工作者批评俞平伯“红学”研究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在转载时,主编冯雪峰执笔写厂一则“编者按”,以示郑重。按语说:
  这篇文章原来发表在山东大学出版的《文史哲》月刊今年第九期上。它的作者是两个在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他们试着从科学的观点对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简论》一文中的论点提出了批评,我们觉得这是值得引起大家注意的……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但他们这样地去认识《红楼梦》,在基本上是正确的。只有大家来继续深入地研究,才能使我们的了解更深刻和周密,认识也更全面;而且不仅关于《红楼梦》,同时也关于我国一切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
  这则按语很简短,无非是两个意见:一、充分肯定两位青年作者文章的意义和价值“值得引起大家注意”,“不仅关于《红楼梦》,同时也关于我国一切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这两句话,是从观点和方法论上作出肯定的;二、指出作者的研究并不是“红学”研究的终结,这是一句大实话,也符合作者文章的实际。大家认为,作者在批评俞平伯时,忽略了俞在“红学”研究上的进步,评价不够中肯;而曹雪芹的世界观,特别是其“色”、“空”观念对其创作的影响也被忽略了。冯雪峰看到了这些问题,但他说的是如此委婉。这说明他着意肯定的是文章的大方向,即“科学的观点”,没有求全责备。
  冯雪峰的态度是积极的,意见是中肯的,对两位作者也特别热情。据当时在《文艺报》的两位目击其事的编辑说:“冯雪峰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李希凡、蓝翎这两位青年文艺工作者,而且送到大门外,替他们叫三轮车,还付了车钱……”(转引自丁玲:《悼雪峰》)
  真是“大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是为这么一件事,掀起了一次全国性的大批判,文艺界批,学术界也批,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批。
  1954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发表袁水拍的《质问(文艺报)编者》的文章,指责《文艺报》对“唯心论观点的容忍依从”和编者的“资产阶级贵族老爷态度”。紧接着,全国文联和作家协会主席团连续召开联席会议,冯雪峰不得不写出《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载《文艺报》1954年第20期)。根据上面下达的口径,承认自己“是立场上的错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12月8日全国文联和作协主席团联席会议作出《关于(文艺报)的决议》,决定改组《文艺报》的编辑机构,免去了冯雪峰的主编职务。
  这事闹到如此严重地步,是冯雪峰始料未及的,事后也仍然想不通。虽然他根据组织的需要,公开作过检讨,但一直认为这是“有苦说不出,低头挨闷棍”。
  对这一问棍,开始,他怎么也猜不透。
  李希凡、蓝翎的文章9月刚发表,10月就在中央报刊上转载,一转载就掀起了一个运动。这到底是为什么?待到毛泽东同志抓住这个问题,并从整个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需要来部署战斗时,冯雪峰才稍有觉悟。他知道,对他的批判,只是为更大的战斗打开一个缺口。紧接着就在哲学界、历史学界以及整个学术界,开展了对胡适学术思想的批判。冯雪峰对毛泽东同志的这一战略部署是理解的,但也难免有点牢骚,1957年揭发他的右派言行录中就有一条:“对批判《文艺报》不满,说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尽管批判《文艺报》的主要目的不是整冯雪峰,但因有毛泽东同志的过问,于是冯雪峰便成了一个可疑人物,而对他有成见并想整治他一下的人就心实胆壮了,他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难过了,几乎每次运动都把他当做异己力量捎带上,即使找不到证据把他打下去,也得把他当做嫌疑犯挂起来,火烧一番。这次批判“丁、陈反党集团”,也许是“在劫难逃”了,他不时这样想。
  未出冯雪峰所料,这次他的确是“在劫难逃”了。
  尽管冯雪峰的检查是有相当诚意的,“周扬当天是表示满意的,邵荃麟也表示满意”,但一场大规模的揭发、批判冯雪峰的斗争,正在紧锣密鼓声中酝酿着。就在冯雪峰这次检查前后,“周扬召集了一次小会,有林默涵、刘白羽等参加。周扬提出揭发冯雪峰历史上的叛党等问题不是主要的,‘主要关键在1936年上海那一段,要有个有力量的发言。'他提出要夏衍来讲。夏衍发言之前,又开过一次小会,讨论夏衍发言,为夏衍发言定了基调。当周扬讲到鲁迅答徐徐庸信时,周肯定地说:‘这封信的原稿就是冯雪峰的笔迹,鲁迅只改了四个字。'”(见邵荃麟在“文革”中写的一份交代材料)看来,部署的内容还不只这一些,斗争冯雪峰的决战之前,就有了一些周密安排的行动。就在“丁、陈反党集团”通报全国的当天,人民文学出版社不是就在奉命“配合作战”了吗?
  作为“主战场”的作协党组扩大会,在8月9日之后却忽然体会了。大家感到这是大雷雨前的沉闷,冯雪峰的感觉更甚。
  8月11日或12日下午,周扬叫冯雪峰去文联大楼会议室,接受“帮助”。当时谈话的情况,冯雪峰事后有回忆:
  我到文联会议室时,周扬、林默涵、邵荃麟、刘白羽四人已等在那里,当时我觉得空气是很严肃的。周扬先说话,他说:“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也要把你拿出来批判,同批判丁玲、陈企霞一样。你那天检讨,我当时认为还可以,但大家不满意。批判丁玲、陈企霞,不批判你,群众是通不过的。你要摸底,这就是底。”这开头的几句话,虽然不能说是原话,但意思我记得是这样。接着,我记得他主要说了这两点:一、他说这一次必须把我许多问题搞个彻底,包括清查我的政治历史;他说这是阶级斗争,大是大非的斗争。二、他说,我的包袱太重了,总以为自己“正确”。就在说第二点中间,他很愤激地提到三六年的事情,说他和夏衍等人在坚持地下斗争,而我却和胡风勾结,给他们以打击。他说,这段历史也必须在这次批判中搞清楚。记得周扬当时还特别愤激地说,我三六年在上海还曾经说他和夏衍是蓝衣社、法西斯,要我当面回答他(这点我当时就回答了,说请调查)。
  这次谈话主要是周扬讲,其他三人只是提到胡风问题、丁陈问题;有的只是说:“我一向敬重你,但必须对你斗争,这是为了党的利益。”有的却说:“不批判你,党内党外都有人有意见。”
  周扬的谈话,已明确告诉了他,1936年的问题将是这次批判和斗争他的重点。也许是其他人说到了别的问题,也许是当时反右的重点是现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问题,在这次谈话后,他仍然猜不透自己到底在那些地方出了问题。冯雪峰认为,他1936年在上海的工作,不说他有功,至少也不能说有大错;胡风问题,虽然一些人揪着他不放,组织上没认为他与胡风是“反革命同伙”;至于丁、陈问题,报纸上也只是捎带提及,没有把他正式列入“反党集团”。有人已揭发他在“大鸣大放”中有“现行问题”,主要是说他“号召向党进攻”,“煽动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这话是在社内团员请他吃烧饼的晚餐上,当做笑话说的。说时他笑了,团员们也笑了,难道人人都失去了幽默感?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为此问过与他同去开会的人:“这次到底要批判我什么问题?”回答是:“你有什么问题就检查什么问题。”这样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8月13日,作协党组第十六次会议,一面继续批判丁玲、陈企霞,一面将斗争重点转向冯雪峰,但关键的1936年的“两个口号”论争问题还没有提到。虽然周扬已向他交过底,他仍无思想准备。
  其实,他早就应该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的。周扬等人对1936年的问题一直耿耿于怀。1956年9月,鲁迅博物馆筹备就绪,进行内部预展,在陈列的后一部分中,展出了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的原稿。9月30日,周扬去审查陈列。当他看到这文稿时,立刻对陪同他的同志下令:“这篇文章不能陈列,说不清楚,撤掉它!”过一会儿又补充说,“文艺界内部的斗争暂不表现,等将来有了充分的材料,经过仔细的研究以后再说。”其实,这一问题他早就通过别人在说了,而且‘说得很离谱。1955年第14、15期《文艺报》连载的《胡风反革命理论的前前后后》,周扬亲自校阅过。该文借反胡风为名,说鲁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是“抗拒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制造进步文艺界的分裂和纠纷”,“破坏当时已经走向开展的文艺界的抗日大团结”,是“与国民党奸细、托洛茨基分于里应外合”,是对“国防文学”这一口号的“猛烈的、超‘左'的攻击”。也许是周扬在看到了鲁迅手稿时感到过去这套言论太离谱了,还须“经过仔细研究”。可是,他们“仔细研究”的结果,仍然没有离开这个谱。
  8月14日,作协党组扩大会议进行第十七次扩大会议。从此,对冯雪峰进行了歼灭性的打击,并通过对他的打击,来“改写文学史”。关于这情况,冯雪峰的回忆是这样的:
  会议是从8月14日(第十七次)夏衍的发言开始,立即转为以揭发我在三六年怎样进行“分裂活动”以及“打击”、“陷害”和“摧毁”当时上海地下党组织等等为中心了。也就是,以揭发我为幌子,从8月14日第十七次会议到8月20日第十九次会议之间,形成了一个进攻鲁迅、为“国防文学”翻案的“高潮”了。我记得在8月14日、8月16日和8月20日这三天会议上,发言的人都非常多,都集中三六年上海的问题,会场空气很紧张,参加的人也比过去多次会议多得多。这三天会上许多人发言,作协在五七年9月间铅印的《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批判》(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的部分发言)中都没有收入;但收有夏衍、陈荒煤、周立波、郭小川等人的发言,可以说这四人的发言也可以概括所有人的发言的。所有人的发言内容,这里都不必详细叙述,查看夏衍等人的发言就可以了。
  周扬等人如何策划布置这几天会议,我当时当然不知道……当时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过他们如何策划布置的事情。8月14日会议之后,15日休会一天;16日会议到20日会议之间又休会三天,这也显然都为了策划和布置起见的……当时周扬等人布置所有发言都集中于三六年上海问题,这分明是为了要打破我这个缺口,使我承认三六年我怎样“欺骗和利用鲁迅以打击和陷害周扬等人”,同时“进行分裂活动”,等等,以达到他们攻击鲁迅,篡改历史,为“国防文学”翻案的目的……
  说到8月14日会场的空气,使我很震动……8月14日第十七次会议上夏衍发言对三六年两个口号问题的所谓“揭发”,不但在我当时是感到十分“突然”的,对于大部分到会人我觉得也很意外,加以楼适夷忽然号啕大哭,许广平愤怒地站起来痛斥我,使整个会场非常紧张。我确实很震动。(许广平在夏衍发言中间站起来痛斥我,说我欺骗了鲁迅,是一个“大骗子”……后来她开始识破周扬等人的阴谋,她就从别的角度来批判我了。)
  这里所谓“别的角度”的“批判”,据当时的记录,是指许广平针对发言者所说鲁迅“受骗”,《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是冯雪峰勾结胡风,假用鲁迅名义所写一事而说的一些话:
  ……找了一个死无对证,死了二十多年的人,今天把一切不符合事实的情况,完全安到鲁迅的头上。
  有一天鲁迅写了一封信给胡风,我就说:周起应和胡风不对,是他们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鲁迅跳起来说:“你知道什么,他们是对我!”
  关于两个口号论争的文章,你(按指冯雪峰)说是你写的,这篇文章,我已送到鲁迅博物馆,同志们可以找来看看……两个口号的文章是你写的,但是鲁迅亲笔改的,在原稿上还有鲁迅亲笔改的字。你真是了不起!这要是鲁迅不革命、鲁迅不同意——鲁迅不同意怎么发表了?!发表以后鲁迅有没有声明说这篇文章是雪峰写的,不是我写的?……
  许广平的这些话,打在冯雪峰身上,却落在周扬、夏衍等人的心上。所以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发言打印稿没有收,不得不将记录转录于此。
  尽管许广平的发言在一定程度上戳穿了这场演得轰轰烈烈的假戏的真相,但轰轰烈烈的程度一丝不减。冯雪峰说:
  在夏衍的发言中间,周扬也站起来,愤怒地质问我,说鲁迅《答徐懋庸》一文中“……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过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的一段话,底稿上留有我的笔迹,这不是对他们的“政治陷害”又是什么?又说,左翼内部争论公开发表,这也等于“公开向敌人告密”。这也使会场更紧张,我也更震动。
  还有其他好几个人接连站起来质问我种种问题。
  邵荃麟当时也站起来说过这样的话:二十年来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必须重新写过了。
  由于我远离党的原则,不能正确地、坚决地站在党的立场上去认识所发生的现象的实际,事前又没有思想准备,当天我确实感到震动和意外。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打电话要求同周扬见一次面。经过是这样的:周扬让我到文化部他当时的住处去见他。我要求见他,是想问一问清楚,我的问题究竟是出在过去,还是同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等问题。同时也想问一问他,我是不是可以把一些事实进行说明和解释。我到他那里后,他先说:“今天会场的激动情况,我也没有预料到……夏衍的发言,事前没有商量。他昨天电话上是告诉过我的,要提出三六年上海的问题以及你脱离组织回家乡的事情,我同意他提。”(事实上,夏衍的发言显然是他们事前经过策划的。)我于是向他提出我的问题究竟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他说:“什么问题都让大家揭发嘛,批一批,对你也有好处。”我说,有些事实,我可不可以申辩。他说:“可以,你可以在会议上发言。”我记得当晚他对我只说了这几句话……他说话时态度很平静,同白天在会场上的态度不同。我感到很茫然,很快就走了。
  这一天白天的会议,我感到震动和很大压力,心里很沉重;主要的是我竟然“欺骗了鲁迅”,又“陷害了周扬”,这像两块石头压在心上。晚上我去听了周扬谈话,当时觉得茫然,回来后也还是很茫然,心里只觉得沉重。但同时我也还这样想:错误我应该承认,事实也应该辩正,弄清楚……
  第三天——8月16日第十八次会议上,何其芳、陈荒煤等人发言之后,会场上有人要求主席团叫我发言,交代一些问题,特别是夏衍那天提的问题,我一则没有准备,谈话次序很乱,二则只说到一些事实的经过,有的则加以否认(如说周扬、夏衍是蓝衣社、法西斯和摧毁上海地下党组织等),有的则加以解释(如关于两个青年问题),给自己进行辩解,中途被轰了下来。
  8月20日第十九次会议上周立波、郭小川的发言,完全不合事实的问题更多,在会后我向邵荃麟提出。他说,事实是可以查对核实的,重要的问题是“勾结胡风,蒙蔽鲁迅,打击周扬、夏衍,分裂左翼文艺界”。同时叫我准备好作检讨,彻底交代。
  “勾结胡风,蒙蔽鲁迅,打击周扬、夏衍,分裂左翼文艺界”的结论已经成立,而“事实是可以查对核实”的,这样的逻辑很奇特!结论所赖以成立的主要依据是,鲁迅那篇有关两个口号论争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文章,是“冯雪峰代鲁迅写的”;冯雪峰“蒙蔽”了鲁迅,在文中对周扬、夏衍等进行“打击”;在“国防文学”口号之外另提“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则是“分裂左翼文艺界”——这倒合乎形式逻辑。但关键的一点,即这个形式逻辑的大前提,“冯雪峰代鲁迅写”或“假鲁迅名义写”是否合乎事实。当时慷慨激昂批判冯雪峰的人,都没有去“查对核实”过,虽然周扬、邵荃麟等说已经看过,“原稿是冯雪峰的,鲁迅只改了四个字”,这根本不符合事实,只是为了煽动需要而编造的。要“查对核实”也很容易,周扬知道,会上许广平也提醒过,这篇文章的原稿就保存在北京鲁迅博物馆。
  8月20日第十九次会议之后,连续休会三天。说《答徐》信鲁迅只改了四个字的周扬,忽然想到了去“查对核实”。21日,他叫中宣部办公室去鲁迅博物馆“借用答徐懋庸的信的原稿”。介绍信原注明“借用一星期”,实际借用三天,23日,周扬签字并盖章具函说:
  从你们这儿借阅的鲁迅先生答徐懋庸的信原稿(共十五页)已用完,现退上,请查收。
  此致
  敬礼
  看来,周扬“查对核实”是有结果的,借用介绍信只说“借用答徐懋庸信的原稿”,用后归还时的信上却明确写了这原稿是“鲁迅先生”的。这也难怪,因为原稿十五页中的四页约一千七百多字,完全是鲁迅的笔迹,夏衍在“爆炸性发言”中指责冯雪峰“不真实”的那段有关“四条汉子”的文字,恰恰是鲁迅与的。前面十一页是冯雪峰的笔迹,但是经过鲁迅修改过的。从原稿中完全可以得出结论:该文是鲁迅授意,冯雪峰拟稿,经鲁迅修改补写而成的,是鲁迅的文章。
  这原稿,周扬是否给作协党组、给批判冯雪峰的中心发言人看过或说过,不得而知。但有一位参与批判冯雪峰决策的同志,在1986年3月举行的冯雪峰逝世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曾说到过一件事:当他被“四人帮”迫害而“流放”在外地时,在红卫兵小报上看到了周建人说及这篇文章的情况:“这文章是鲁迅躺在病床上写的,而且写了两三天”(按鲁迅自说是“花了四天工夫”)。这使他“很震动”,他为此做了许多猜测,待他得到自由后,就给周建人去信,并得到了明确的答复。这时,他才认识到1957年对冯雪峰是“搞错了,心里很难过”。由此可见,周扬的调查结果,也许是秘而不宣。
  如果真是“调查核实”了,那么,其结果只能完全推翻了冯雪峰“勾结胡风,蒙蔽鲁迅,打击周扬、夏衍,分裂左翼文艺界”的结论。因为这结论的前提条件是:《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是冯雪峰借用鲁迅名义写的,批判冯雪峰的发言,都建立在这个他们虚拟的前提条件之上。
  如果这一“调查核实”的结果一宣布,斗争队伍的阵脚必然会大乱特乱。为了稳住阵脚,会议照样进行。8月23日召开第二十次会议,冯雪峰照例到会去听对自己的批判。可是很奇怪,“会议已转到批判其他人为重点了”,以后的批判会,叫他不要去了,坐在家里写检查。本来,周扬在8月15日的一个小型会议上已作过继续斗争的布置,他说:“党组已下定决心,各单位也要下决心,要搞多久就搞多久,目前斗争正在刚刚开始深入。参加这次斗争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我们要在这次斗争中把我们的基本队伍建立起来。”可是“党组”的决心却忽然变成了这样,斗争不准备“深入”了,而且停止了。
  可是检查的口径还是邵荃麟布置的那样,即“勾结胡风,蒙蔽鲁迅,打击周扬、夏衍,分裂左翼文艺界”。对此,冯雪峰总是翻来覆去想不通,为此,他多次找邵荃麟。他回忆说:
  ……对于说我三六年在上海“欺骗”鲁迅、进行“分裂活动”和“损害”以至“陷害”周扬等问题,我思想上仍然总是搞不通,所以总是写不下去。于是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我记得找过三四次,都是我去找的,有一两次邵荃麟在态度上有过不愿意见我的表示……谈话要点……主要的就是翻来覆去都围绕在三六年上海问题上。我记得我几次问过他:我的问题的重点究竟在过去,还是在同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等问题上?他说:主要的当然是在现在和最近一些年来我的一系列的反党言行,但过去——如三六年的“分裂活动”也是十分严重的反党行动。我记得我几次说到,说我“欺骗”了鲁迅,我总想不通。我说,因为鲁迅在病中,我帮他笔录了《答托派信》等两文及《答徐懋庸》一文的一部分,这在政治上既然没有错,而且也是党的工作,同时又没有违背鲁迅自己的意见;特别是《答徐懋庸》一文,后半篇是鲁迅自己写的,前半篇也是他自己修改定稿的,这怎能说是欺骗了鲁迅呢?邵荃麟反问我说:“但是,许广平又为什么那样不满意你,说你欺骗了鲁迅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说。邵荃麟说:“有些话是胡风、周文等人告诉鲁迅的,你也是听胡风、周文等人说的。”邵荃麟几次强调说,我当时同胡风先谈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又“用鲁迅名义”提出,以打击周扬,形成左翼文艺界的对立和“分裂”,这是事实;我应该站在党的立场上和从党的利益上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这些,都是我还记得的他在几次谈话中反复“说服”我的话。他特别强调的是,我应该从“党的利益”上去考虑问题……“蒙蔽”了鲁迅,“损害”了周扬,这都是损害了党。他说,“党不是抽象的”,“周扬总是代表党来领导文艺工作的”。他说,我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责任,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到鲁迅身上去以“损害”鲁迅。“保护”鲁迅,这是“党的利益”……邵荃麟所说的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指所谓“分裂活动”和鲁迅批判了周扬的所谓“损害”周扬的责任,这责任应该由我负。又因为在谈话中我多次说到了事实的经过,为自己辩解,邵荃麟还特别指出过,说我“自我保卫”的本能太强了。
  邵荃麟是冯雪峰的老朋友,周扬安排他来做冯雪峰的说服工作,是很合适的。他在履行这一职责时,的确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然冯雪峰也据理力争过,指出它逻辑的荒谬,但还是取得了相当效果的。据牛汉1986年3月12日在冯雪峰逝世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说:邵荃麟在说服冯雪峰时,也可能是说服者为了成全朋友又便于向上交差,也可能是蓄意为之而做的一笔不准备兑现的政治交易。据牛汉回忆,1958年冯雪峰案了结而冯终被开除党籍时,冯雪峰几次在办公室里哭泣过,诉说过自已被“说服”的过程。其时,邵荃麟反复暗示过,只要他按周扬的口径承认错误,“为了党的利益”牺牲自我,就可望保留党籍。当他按周扬的要求做了一切而终被开除党籍时,就觉得受了骗,也骗了入,并损害了鲁迅。他为此曾发出过“暗无天日”的感慨,觉得自己已无脸面见人,多次萌发过毁掉自己的念头。
  正当他在按既定口径写检查时,1957年8月27日《人民日报》头版,以《丁、陈集团参加者、胡风思想同路人——冯雪峰是文艺界反党分子》为正副标题,以《丁、陈反党集团的支持者和参加者》《人民文学出版社右派分子的青天》《三十年来一贯反对党的领导》《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和胡风一致》《反动的社会思想》等为分标题,列举了冯雪峰的“罪行”。仅隔一个晚上,文化部出版事业管理局奉命书面通知人民文学出版社:
  你处月日报来冯雪峰的材料,报经文化部整风领导小组审核后,决定:列为右派骨干分子。
  这通知是打印的通用件,“冯雪峰”、“列为右派骨干分子”是在空白处用圆珠笔填写的。将冯雪峰定为“右派骨干分子”,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整风领导小组未与闻其事(王任叔已去世,无法核实),没有上报过什么材料,所以月日没填。冯雪峰的检查材料是9月3日写好的,而需要出版社补办的手续,却直到1958年1月才补齐。
  1958年1月15日,文化部出版局整风领导小组提交部整风领导小组报告,将冯雪峰列为“极右分子”,但未见批复。1958年3月21日,文化部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行文,宣告组织处理结论:“右派分子冯雪峰的处分已经中央国家机关党委批准:撤销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作协副主席、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常务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等职务,保留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作协理事,由文艺一级降至四级。”
  在他得知组织即将对他作出处理之前,已预感到即将失去母爱,他以婴儿似的啜泣之声,向党组织郑重地提出了自己的意愿。他说,自己在党内生活了三十多年,已经和党结成了生死与共的血肉关系,他难以想象离开党的痛苦,希望继续留在党内。只要如此,不管给他什么处分,他都能承受。人民文学出版社党支部把他的意见反映了上去,上级的有关领导单位也对此作过考虑,但最后还是决定开除出党。人民文学出版社奉命履行了手续,召开了党的支部大会。谁也不敢违抗上面的决定,每个党员都举起了手,表决通过。冯雪峰也举起手。这次会没有对他进行批判,是次无言的会,倒是冯雪峰在会议临结束时发了言,他像一个正式党员那样对支部书记说:“支部书记同志!决议上说的不符合事实,我从来不反党反社会主义,但我服从决议。我希望,今后有一天,事实证明是这样,我再回到党内来。”(王士菁:《一个无私忘我的人——纪念雪峰同志》)当时冯雪峰显得很沉着,很具信心,因为他在会前听到过传言,中央研究作协党组上报的有关他的材料时,曾有一位领导同志说过:看来不开除出党不行,只要他今后表现好,还可以重新入党。
  三
  冯雪峰的问题刚揭露、批判完,并已见了报,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周扬即叫邵荃麟代他去看冯雪峰。说冯雪峰到底是位文艺界的老人,要关心他一下。
  关心他,也还需要他。1957年10月,尽管冯雪峰已完全离开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和《鲁迅全集》的工作岗位.尽管他的身份已不适宜做重要的文字工作了,但邵荃麟却交给了他一项任务,为《鲁迅全集》第六卷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的题头注拟稿。据邵荃麟在一份材料中说,“周扬向他说:‘鲁迅答徐懋庸信的注释问题……所说的哪些事实不符合真相,就应由冯雪峰自己来更正。11月间,即找冯施加压力,冯只好接受。'邵荃麟受周扬指示,找冯雪峰说:“还是由你先拟一个稿吧,你熟一点。”冯雪峰由于早受邵荃麟的“说服”和暗示,希望保留党籍,不敢违抗,便根据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他的口径,也就是他检查的口径去写。由于他写得太琐碎也太直白(如他将会上“周扬、夏衍的对证”都写上了),没有采用。最后由上面亲自动手去写。11月间,冯雪峰看到了由邵荃麟托人送他的注稿:
  徐懋庸给鲁迅写那封信,完全是他个人的错误行动,当时处于地下状态的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文化界的组织,事前并不知道。鲁迅的答复是冯雪峰执笔代写的,他在这篇文章中对于当时领导“左联”工作的一些党员作家采取了宗派主义的态度,做了一些不符合事实的指责。由于当时环境关系,鲁迅不可能对那些事实进行调整和对证。
  冯雪峰看了这条注文,向来人生气地说:“既然是别人写的文章,又何必编进全集里去呢!”本来是叫他“一阅”的,他却仍然拿起粗铅笔来,把“代写”两字改为“拟稿”;又在“鲁迅”下加“当时在病中,他”六个字,以说明由他“拟稿”的原因;在最后一句中加“在定稿时”四个字,说明文章是鲁迅自己的。尽管冯雪峰费尽苦心做了这些改动,但基调并未改变,以致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将它完全抛弃而重新拟稿了。
  这条歪曲了历史事实的注,却成了经典。凡写现代文学史、现代文学论文、鲁迅研究论文的作者,都得按它去统一口径。冯雪峰的问题一定性,全国的现代文学史和文学概念都重新写过。为了打倒冯雪峰这个“权威”和清除他的流毒,文艺界、鲁迅研究界,甚至文科教学方面,整整做了近十年的文章。
  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周扬等为30年代所作的全部文章,在“文革”中,在“四人帮”统治下,完全反过来写了。众所周知,他们受到了残酷的迫害。当时,冯雪峰也为他们打抱不平,曾愤激地说过:“‘四条汉子'在鲁迅文章中,无非是说‘四个男人',现在成了政治概念,一切坏事都往他们身上推。他们哪里有那么大的能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当时都是党员,都是干革命的嘛!”
  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这条注,在“拨乱反正”的形势下,排除了各方面的干扰,扳正了出自不同目的的歪曲,以科学的态度,忠实地描绘了历史,对50年代和60年代的两极端作出了严正评判。由于这条注,不仅仅是涉及到鲁迅、冯雪峰、周扬、夏衍等个人,也涉及到历史,不妨抄录如下:
  鲁迅当时在病中,本文由冯雪峰根据鲁迅的意见拟稿,经鲁迅补充、修改而成。
  1935年后半年,中国共产党确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得到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促进了抗日高潮的到来。当时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党内领导者(以周扬、夏衍等为主)受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一些人委托萧三写信建议的影响,认识到左翼作家工作中确实存在着“左”的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倾向,认为“左联”这个组织已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在这年年底决定“左联”自动解散,并筹备成立以抗日救亡为宗旨的“文艺家协会”。“左联”的解散曾经由茅盾征求过鲁迅的意见,鲁迅曾表示同意,但是对于决定和实行这一重要步骤的方式比较简单,不够郑重,他是不满意的。其后周扬等提出“国防大学”的口号,号召各阶层、各派别的作家参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努力创作抗日救亡的文艺作品。但在“国防文学”口号的宣传中,有的作者片面强调必须以“国防文学”作为共同的创作口号,有的作者忽视了无产阶级在统一战线中的领导作用。鲁迅注意到这些情况,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作为对于左翼作家的要求和对于其他作家的希望。革命文艺界围绕这两个口号的问题进行了尖锐的争论。鲁迅在6月间发表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中,已经表明了他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和当时文学运动的态度,在本文中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见解。
  我们不厌其烦地抄录了这条注,除了上面所述的考虑之外,还考虑到该注涉及的问题,都是1957年批斗冯雪峰的主要问题,也是令冯雪峰“震动”、“茫然”,甚至想自杀的夏衍的“爆炸性发言”的主要问题。当时就这些问题所作的结论是:冯雪峰“勾结胡风,蒙蔽鲁迅,打击周扬、夏衍,分裂左翼文艺界”。从这条注中可以看出,这四条结论全部被推翻了。
  冯雪峰作为无产阶级的忠诚战士,鲁迅的学生和战友,杰出的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家,著名的诗人和作家,光明磊落廉洁奉公的党的优秀干部,却遭到了如此不公平的待遇,这虽然有些个人的人为因素,但主要是一种历史现象,是个历史的悲剧。在这一悲剧中扮演各种角色的人,都应该去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免今后重犯,而不应该去纠缠历史的旧账。
  冯雪峰是这样做的,本书中已多次说及。就是对夏衍,他也不念旧恶。据夏衍说:“五七年以后,他和我还常有往来,并不因我作了那次‘爆炸性发言'而疏远。六○年,他曾到文化部找我,承认过去有错误,并诚恳地希望重新回到党的队伍……六三年,他为了写长篇小说《太平天国》,在我的办公室里,从下午二时同我一直谈到天黑后公务员来收拾屋子,我帮他出了些点子,他的情绪很欢畅。”(《一些早该忘却未能忘却的事》)唐弢,还有许多与冯雪峰晚年有过接触的人都说到,“文革”中有些青年教育工作者和鲁迅研究者向冯雪峰了解情况时,无不先行数落一番周扬、夏衍,说些冯如何正确的好话。在这种情况下,冯雪峰很不高兴,总是说:“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周扬他们犯了错误,我也犯了错误!”有人还为他抱不平,说1957年把他打成右派,是周扬、夏衍他们一手干的,他却说:“他们可能起了一点作用,不能全怪他们。”
  冯雪峰如此坦荡、纯真的胸怀,周扬也感受到了。周扬向楼适夷说过,冯雪峰在他受“四人帮”迫害时,没有落井下石;唐弢在《我所知道的冯雪峰同志》中也曾提及,周扬向他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听我的儿子讲,雪峰同志没有把30年代左联时期许多问题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他也承担了责任。”
  周扬、林默涵等也没有纠缠旧账,都各自在总结经验教训。
  1975年10月,在冯雪峰重病期间,周扬去冯家看望了冯。他说:“冯雪峰同志病中,我去看望了他。我预料他在人世间的日子只能以日计算了,我将和他永别。我对他说,我们相交数十年,彼此都有过过失,相互的批评中也都有说得不对或过分的地方,我们要从过去经验中吸取教训,互相砥砺。我一时抑制不住我的情感,他也被我的情感所激动。”(1979年5月1日周扬致楼适夷信,载《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据冯雪峰事后向友人说,周扬当时拥抱着他,握着他的手哭了。冯雪峰很受感动,并很高兴,认为“文艺界的团结即将在望”。(参看郑育之:《无私无畏的冯雪峰同志》)
  林默涵是1957年参与批判冯雪峰的决策人之一。1956年《鲁迅全集》第六卷《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题头注的主要定稿人,当他后来得知了事情真相后,就坦诚地对待过去所发生的事。1977年11月,中央指定胡乔木和他主持新版《鲁迅全集》的编注工作。他在第一次与编辑室工作人员见面时,就对1957年特别是对《答徐》信的题头注,勇敢地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诚恳地作了自我批评,使编辑室的工作人员深受感动。1986年3月,他在纪念冯雪峰逝世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再次对冯雪峰的遭遇表示“内疚”,并谈了自己对他总其一生的认识:“我觉得,雪峰同志确确实实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诚的革命战士,这是一;第二,他确实是杰出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第三,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从他一生的行动中表现了出来。”(据听会人记录,未经本人审阅。)前面所引1981年版《鲁迅全集》那条题头注,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各方征求意见,向上汇报请示的情况下定稿的,其中也反映了他本人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邵荃麟过早去世,没有来得及谈论这个问题,但他的家属葛琴,为1979年11月冯雪峰的追悼会送去了“曾由患难感知己岂以得失论英雄”的挽联。邵小琴还参加了护送冯雪峰骨灰至八宝山革命公墓的送葬行列。
  而造成“爆炸性”事件的夏衍,却至今还在写文章,重复着他在1957年8月14日作协党组扩大会第十七次会议上的“爆炸性发言”,事实上仍认为冯雪峰在30年代犯了“勾结胡风,蒙蔽鲁迅,打击周扬、夏衍,分裂左翼文艺界”的错误。为此,不少老同志写文章进行规劝,一些学者则进行辩正,本来“安定团结”局面可望的文坛,又不得安宁了。
  为冯雪峰恢复名誉,夏衍是很有保留的。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国家出版局两级党委通过的《冯雪峰悼词》,去征求他的意见。他见到《悼词》,就从北京医院的病床上跳了起来,激动地说:“人死了,说几句好话是可以的。”接着他着重就《悼词》中的两句话发了一通牢骚,“说他‘沟通了鲁迅同党的关系',恰恰是他破坏了党问鲁迅的夫系!”还说,“说他‘在总理领导下工作',我也不能同意。”去听意见的人,抖抖索索退出了病房。本来这次追悼会是这年4月就准备开的,主要由于夏衍的态度,拖到11月才开成。
  也许是对《悼词》有意见,夏衍在5月间就写了《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事》。5月,正是向他征求《悼词》意见之后不久。在这篇文章中,重复了他那“爆炸性发言”的观点,并且声明说:“那次讲话(指爆炸性发言),现在想来,除了有点感情激动之外,讲的全是事实。”1991年《新文学史料》第4期,又发表了《夏衍谈“左联”后期》,涉及到冯雪峰时,虽然火气少了些,但仍然在重复着过去说过的一些话。
  我们没有必要与夏衍苦苦争辩这些文章中的观点,那是现代文学史研究者的任务——这些学者实际上也在这样做,一直在与夏衍争论。但由于夏衍文章中涉及到冯雪峰传记材料中的一些问题,而且他又反复声明“我对各派文艺团体没有偏见,掌握情况较全面,而且我的记忆力一直不错,我相信自己不会记错”(《夏衍谈“左联”后期》),所以有必要鉴别一下他的记忆力的可靠程度。别人已经鉴别过写有专文的不赘。
  “爆炸性发言”曾经说到中央交给冯雪峰一个任务,要他在离陕北途中寻找一支与中央失去了联系的游击队,而雪峰不找,这支游击队终于因失去与中央的联系而被国民党全部消灭。因冯雪峰而丢失了一支部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夏衍同志是不能信口说的;但他说了,当时听会的可以作证。可是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夏衍发言的打印稿却见不到了。是不是他当时就已对自己“不错”的“记忆力”产生了怀疑?
  “爆炸性发言”最能煽动人的话,还有一段:“章乃器等本来是向我们联系的,见了你(指冯雪峰)之后,他向外公开说,我已经和‘陕北来人'接上了关系,今后你们不要来找我,‘陕北来人'说,上海没有共产党组织。我还听人说,这位‘陕北来人'曾告诉原来由我们领导的外围人士说,周扬、沈端先等假如来找你,‘轻则不理,重则扭送捕房'。”这件事,到了1991年,“记忆力一直不错”的夏衍,却把它描述成这样了:“冯雪峰来了以后,带着毛主席给章乃器几个人的信找他。我去找他的时候,章乃器讲:你们中央有人来了,跟我联系了,今后不要来找我了。章乃器又讲道,冯雪峰说了,轻则不理,重则扭送捕房。”1957年,“轻则不理,重则扭送捕房”这两句话是夏衍从他们“领导的外围人士”那里听来的,不是章乃器直接向夏衍讲的;可是到了1991年,却变成了章乃器面对面地向夏衍讲的了。是不是因为1957年章乃器还健在,不好瞎说,而到了1991年,章乃器早作古了,已死无对证了?!
  在《夏衍谈“左联”后期》中,又冒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公案。夏衍在该文中说,1943年6月初,冯雪峰从上饶集中营出来到了重庆见周总理时,“总理批评他几点……第三件事情是他(指冯雪峰)删改了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这是多么胆大妄为的事啊。夏衍说,总理批评冯雪峰时,“还有徐冰、冯乃超也在”,意谓有“人证”;还说,“我有笔记”,意谓有“物证”。人证物证俱在,是不好怀疑的了。可是这事还是很玄乎。证人已成古人,死无对证,只能取信于“笔记”那物证了,可这物证尚未公布。读者不免要产生疑窦:
  一、冯雪峰对烈士的遗文,历来是抱着极其神圣的感情来对待的。前面章节中我们已经说过,他对待溜秋白、方志敏、应修人、潘漠华等的遗文莫不如此,并为它们的刊布传世做了严肃认真的工作。在这方面,他与鲁迅有着共同的感情和心态:“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常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白莽作(孩儿塔)序》)他对待《可爱的中国》,当不致那样草率地“删改”吧。
  二、有关《可爱的中国》原稿的保存情况,冯雪峰在1951年9月为这书影印本所写的《说明》中已作了详细交代。原稿原由鲁迅妥善保存,1936年4月,冯雪峰从陕北到上海时,鲁迅就将它交给了冯雪峰。冯雪峰即向中央汇报,很快就奉中央指示“在上海设法保存”,便把它“交给已经替我们保存着瞿秋白同志一部分遗稿的朋友谢澹如先生一起保存”。从这时起,直到1951年,冯雪峰无缘再见到这原稿,即使他想“删改”也无从下手。而且原稿尚在,有无“删改”,不妨去调阅一下。
  三、《可爱的中国》和《清贫》原稿两篇,在上海孤岛时期,曾经由谢澹如抄出,以《方志敏自传》为书名在上海铅印过一次。当时,谢澹如担心兵燹毁灭烈士遗文,为了使它留传后世,就擅自将它付印了,同时还印了由他保存的瞿秋白的《乱弹》。这次付印,是否有技术上的改动,不得而知,但即使有改动,当时冯雪峰在白区身陷囹圄,不可能与闻其事。
  四、1951年10月,上海出版公司影印出版了《可爱的中国》,冯雪峰主持其事。这个影印本以及后来的排印本,的确作了删节。前面删了两千来字,是叙述祥松在囚室中如何为友人写信,后面删去了照应前面开篇的几百字。被删的文字小说成分居多,烈士很可能是为了迷惑敌人而这样写的。据王士菁所引冯雪峰1951年10月15日写给他的信说,作这样的删节,当时完全是按组织程序办的,是“经中央同志看过,商量之后才如此决定的”,不是擅作主张。夏衍所指的很可能是这一件事。很显然,如果指的是这件事,在时间上就大有出人。1943年怎能预见到1951年发生的这件具体事?再说这件事是按组织程序办的,周总理怎能投夏衍之所好来横加指责呢?
  夏衍的记忆力也许是不错的,他的确为现代文学史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资料,但如果我们不是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他提供的一些资料,特别是有关冯雪峰的资料,其中不少的可靠程度是颇令人怀疑的,所以他的有关文章一发表,辩正的文章就会接踵而来。这是否像他自己所说,是因为“有点感情激动”了的缘故?
  有这种感情色彩的,也还有人在。以致冯雪峰的传记很难写,不断地横生枝节。
  冯乃超生前向楼适夷说了一个故事:
  80年代初,北京大学召开关于30年代文艺问题座谈会。与会的不少是“左联”成员、久负盛名的老作家。冯乃超也在座。
  一位老作家忽然记起了夏衍1957年的“爆炸性发言”,引经据典地说:“冯雪峰在重庆,一直住在叛徒姚蓬子家里,光凭这一点,就说明冯雪峰不是个好东西!”
  冯乃超应声质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位老作家傻了眼,不得不语塞地承认:“不——知——道。”
  冯乃超近乎训斥地说:“告诉你,我知道!这是董必武同志的主意,叫我负责的,我亲自陪他去的,是组织为了保护他。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不知道还要瞎说,我就要出来说话了!”
  冯乃超是创造社的元老,与冯雪峰不同宗,不同派。他之所以能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说明他对纠缠文艺界几十年的宗派主义已极端厌恶。看来,文艺界绝大多数人,包括受害者和曾经加害于人者,都能正确地对待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不正常的现象,都在认真地总结经验教训。周恩来同志1960年春节向文艺界同志说的“忘掉过去,咸与更新”,是值得永远铭记在心的。
  四
  在批判冯雪峰的运动中,根据上面的安排,冯雪峰所工作生活过的、群众对他最了解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只能“配合作战”,“主战场”安排在中国作协。有关对他的斗争部署,批判的内容,如何定性,如何办理手续等等,当时该社整风领导小组(除王任叔未及核实情况外)都不得而知。是人文社没有批判冯雪峰的力量吗?显然不是。当时,该社的职工中,有好几个是20年代的老党员,有活跃于“左联”时期的“左联”成员,有鲁迅生前的友好,有冯雪峰的老同事。这些干部,有的来自革命根据地,有的曾斗争在白区。在编辑队伍中,有全国著名的作家、理论家、诗人、学者和翻译家,当然还有工作在基层的办事员、公务员。这些人对冯雪峰的一生情况,可以充当活证人,可以说这个队伍的力量相当雄厚。然而他们却只能“配合作战”,只能奉命行事。
  1957年8月7日,《人民日报》通报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的情况时,只是附带提到了冯雪峰的名字,并未给他扣任何帽子。这日早晨,社内有人听到了广播,来社上班时,就传开了。全社为之哗然,痛哭流涕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呆若木鸡者有之,痛斥传播消息为造谣惑众者有之。可是,当日《人民日报》证实了这并非谣言,而当日上午举行的社内大会还需大家对冯雪峰进行揭发批判。这样的会在社内共举行了八次。大多数会议是该社领导小组奉命安排的,有些会议则由文化部派出副部长级干部前来督阵。冯雪峰有时到会,大部分是缺席“审判”。
  为了要给“主战场”的作协党组会议提供炮弹,该社奉命每次会都得给上级写出“情况反映”。从这些“情况反映”中,我们倒可看出冯雪峰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不妨摘录在此(摘录时,已将人名略去)。当然这些材料有一部分是为了迎合上级的需要而写的,读者自可鉴别。
  一、大吃一惊以后:
  8月7日上午大会后,普遍的反映是大吃一惊。有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呆立不语,少数人在早上听到广播,但以为听错。某某到社曾提起此事,同志们斥她造谣。而在大吃一惊之后,就各有各的反映。
  1.恍然大悟,不足为奇
  2.伤心落泪,感叹惋惜
  有不少同志听到此事后,整个上午安不下心来。有些人甚至伤心落泪,有人感到冯平日在文艺界威望甚高,如何今日落到这般地步,实在为他惋惜。但伤心之人虽不少,却也有几种情况:
  (1)与冯长期相识的人,如某某(群众)便哭了,某某某(党员)说:“……雪峰同志,我一贯很尊敬他。”讲到这里就哭了。而还有一些人像某某某(老编辑)等说,听到此事后的心情,宛若听到莫洛托夫小集团一事一样沉重伤心,久久不能凝神工作……
  (2)另一些同志,如一编室的同志,还有一些青年也感到伤心,情感上一时扭不过来,追究起原因来是个人崇拜。某某某(群众)说,平日觉得鲁迅死后,就是雪峰,想不到如此;有些是由于雪峰平日的作风,貌似忠厚长者,朴实艰苦,但不认识他的本质;有些青年是盲目崇拜,如某某(团员)认为全中国只崇拜冯……
  3.沉默不语
  有一部分人在听到此事后一直不表示态度,还有些人,问他们,他们也不说,有些人只表示要看看事情发展。他们的态度是将信将疑:看看再说。
  4.想不到,也想不通
  某某某(团员)、某某、某某某等明确表示想不通。X说,如果真是如此,情感上也还斩不断。冯一向是为青年所热爱的,想不通。
  这一“反映”材料是呈交上级整风(即反右)领导小组看的,他们需要侦察火力和自己队伍的实力,撰稿人理当投其所好,多反映一些能表现诸如此举深得民心,群众斗志如何旺盛之类的“正面”材料。但令人极为扫兴:这哪里像是在批斗冯雪峰,完全是在为他辩护、申冤,为他评功摆好,而且居然犯上点了周扬的名,而且又从材料上反映出了这些群众的普遍性和代表性。持如上态度的,既有党团员,又有一般群众;既有学者、编辑,也有行政人员和勤杂人员;既有老年人,也有青年人,而且他们的人数都“不少”。
  上面也许感到这种“配合作战”的不力,8月12日,文化部特派来了一位副部长,来社作了动员报告,“宣告对冯雪峰进行斗争”。但斗争形势并不见好转,据《对冯的问题之反映》披露:
  但仍有一些同志在态度上有保留,如某某某(团员)说:很痛心,冯在任何地方都叫人同情0某某某说,冯在生活作风上不像某某一样腐化堕落,这点可贵……某某某(团员)说:冯对革命贡献是大的,比周扬对人民有功,所以对周扬不服,并反对周在文艺界的领导,他犯错误原因在此,同时也不能因为他犯错误,就认为他的文艺思想全部错了;有些小青年仍觉得想不通,他生活作风很好,怎能如此?某某某(团员)认为冯是错了,但某部长说得好,要独立思考,不要随大流;某某某(党员)说,冯在整风中贯彻了大鸣大放的方针,说的话至少是符合了我的思想情况……
  这些同志的发言,在当时反右的背景下,有点“肆无忌惮”。但他们都属于“左派”或“中左”,上级似不好追究言贡。至于“右派”和“冲右”的反映,在这“反映”中是不便录入的。原出版社副总编辑、“右派分子”聂绀弩,在向党汇报自己的真实思想时,就说过这样的话:
  把我划为“右派”,开始想不通,现在通了。既然冯雪峰是“右派”,我自然也是“右派”,我是“雪峰派”嘛。不过我不是资产阶级右派,而是无产阶级右派。雪峰愿意去北大荒接受改造,我也去,雪峰走到哪里,我跟他到哪里。
  至于冯雪峰被定为“右派骨干分子”在全国的反映,可以说是造成了“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的声势,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大都在版面上获得了“双头条”的显要位置,然而不少是凑热闹的应景文章,“只是跟在别人后面丢石块”(巴金:《纪念雪峰》)。不少作家却忧愤交加,杜鹏程在《回忆雪峰同志》中曾追忆了他和柳青当时的心情:
  记得反右派斗争的后期,我和柳青同志奉命去北京开会……大会上宣布了冯雪峰等同志的“反党罪行”……我集中全力听他们宣读的雪峰同志的“反党罪行”,其荒谬可笑,使人难以想像……会后,我和柳青问志回到和平饭店。我一声不吭,躺在床上。柳青同志气得脸色发青,他嘴唇抖动着说道:“怎么能这样毁灭自己的同志!中国参加过长征的作家,一共有几个嘛!全国解放后不久,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苏联时,雪峰同志是我们的团长。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深受我们大家尊敬。”
  具有柳青、杜鹏程同样心情和情绪的作家,为数不少,当冯雪峰的冤案平反昭雪后,都记录在他们的有关文章中。特别是那些对冯雪峰有深知和深交的老作家、诗人、理论家、美术家,他们几乎无一幸免地遭到了与他同样的命运。后来他们的回忆文章,无一不是搀和着泪水写成的。中国文史出版社曾于1986年出版了一本厚厚的《回忆雪峰》。
  作为“主战场”的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批判冯雪峰的目的,除了要“揭上海这个底”(邵荃麟语),“戳穿”冯雪峰“以中央名义,以鲁迅名义”给周扬、夏衍的“打击”、“陷害”,从而解除他们的“‘冤狱'之感”之外(周扬语),还想对他进行全面清算,诸如历史问题、现行问题、人品问题,特别是要卸下冯雪峰以为自己“正确”的这个“太重的包袱”(周扬语),要打掉他这个“权威”,消除他在群众中的影响。正如周扬向冯雪峰“交底”那样,这一次必须把他的所有问题“搞个彻底”。夏衍的“爆炸性发言”就是这样做的,这个发言给人的印象是,冯雪峰是个“大骗子”,是历史上的“大奸”。其他一些中心发言人也和着这个调子唱:冯雪峰“毫无心肝”,他怀的是“黑色的心肠”,“思想相当阴暗”。
  冯雪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人品是否如此之坏,上面所引材料大致可以作出否定的回答。
  的确,冯雪峰并非完人,在性格、气质方面有许多缺点,如前面所述,他对周扬的态度就是如此。对此,与冯雪峰相交甚多的唐弢有过描述:“……农民气质在雪峰的性格里也留下某些弱点:严格而不免执拗,朴素而失之褊急。我曾经和他发生过几次争论。这种时候,雪峰嗓门转高,语气转急……你说他刚正不阿也罢,说他桀骜不驯也罢,总之,他沉下脸,摆出准备搏斗的公鸡一样的姿态,令人望而生畏。不过,他的诚实仍然使你相信:这个人决不会弄虚作假,暗箭伤人,甚而至于只要相见以诚,满天乌云,随风消逝,反过来还会设身处地地接受别人的意见。”(《追忆雪峰》)与雪峰共事多年的楼适夷,也有个类似的评价:“雪峰同志这个人,的确缺乏询谨儒雅的绅士气,而且他对这种气味非常厌恶,照他农民的倔脾气,他得罪的同志是不少的。”有关他性格气质方面的优缺点,极为信赖他的鲁迅,早就指出过,说他是“浙东人的脾气”,“为人太老实,要吃亏的”。前面我们说过,即使在鲁迅面前,他也不讲长幼尊卑之序,碰到急事时,总是近乎命令式地要鲁迅这样做,那样做。他对极为信服和尊敬的瞿秋白也是如此。在上海时期,他的文章可以交给瞿秋白改,而瞿秋白的文章,他也可以径直修改;如斗争需要,他也不奉守作为下级的本分,为瞿秋白分配任务。对他的上级张闻天,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由于他厌恶俗套,缺乏恂谨儒雅之风,在解放之后,也碰过不少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据姜椿芳回忆:1949年冬天,潘汉年的夫人董慧为叶以群的婚事张罗,想搞得热热闹闹的,发了许多请柬,冯雪峰也接到了请柬。他一见请柬就生气,批评董慧说:“共产党人结婚闹成这个样!为什么要大请客!”弄得董慧不敢见他。上海文化系统开会,冯雪峰被邀到会。一次被门卫纠缠着不让进,他火了,一进入会场,就冲着主持会议的人劈头盖脑一顿大骂。骂他们“是官僚主义!搞文化的人也高高在上!我都进不来,老百姓怎能进来,怎么走向他们做宣传工作!”在北京,去文化部开会时,他当着部长、副部长的面,指名道姓提意见,有些意见极端尖锐,以至弄得会都开不下去。(见姜椿芳在冯雪峰逝世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开幕式上的发言记录稿)第一次文代会他与赵树理初次见面时,就尖锐地批评了其作品描写落后面太多,使对方接受不了。本来他对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等作品,是十分肯定的,对赵树理本人也是依赖和倚重的,稍后,他就曾与人商量,拟将赵树理调来社内,主管通俗读物的出版。丁玲多次说过,他有几次把她批评得哭了。老舍刚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时,他就狠狠地批评过《春华秋实》,说这部作品是失败的,没有艺术构思,是奉命写作的东西——尽管他十分看重和尊重老舍的才华。1956年他想调离人民文学出版社时,就考虑要求老舍来担任社长。对权势高贵如江青者,他也发过“浙东人的脾气”。1954年,江青去过问过《文艺报》,对他指手画脚,要他这样,要他那样。他却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懂的事,别多管!”
  像他这样性格和气质的人,如果对他不是很了解,就会结怨结仇。但从这种性格和气质中,另一些人却看到了他的耿直和光明磊落的一面,觉得这样的人,至少是可信赖的。
  作为“配合作战”战场的人,之所以那样想不通,或为他哭泣,或沉默不语和直言抗辩,与作协党组对抗,正是这样去看待冯雪峰的性格和气质的。当然,他们也并非完全着眼于这一点。他们从冯雪峰的经历、事业和这样不平常的遭遇中,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应该发生的悲剧,这不仅是冯雪峰个人的悲剧,也是现代史上的悲剧。有人竭力要打倒冯雪峰这个权威,清除他在群众中的影响,结果是适得其反,群众对冯雪峰更为同情、更为尊敬了。
  群众之所以对冯雪峰抱有这样的深情和同情,是把他当做党的化身来看的。他虽然享受高干的待遇,但一直保持着艰苦朴素的作风,尊重人、理解人、同情人。见到一般的勤杂工,新来的大学生,都是他先打招呼。在社内,不分工种、职别,都处于同等地位。刚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对此感到特别亲切。他一生扑在党的工作上,“是一个没有个人娱乐”,不谋个人享受的人。多余的钱,他不知如何花费,在农村的兄弟姐妹,没有因为他“当官”进过一次城,他的儿女上学,只是抠着数字给他们公共汽车票钱,多一个零花钱也不给。但对那些工资低廉的公务员,家中有病人或出现了变故而缺钱用的职工,却极其大方。他往往背着人,将自己剩余的工资和挣来的稿费,一把一把地硬往人家兜里塞。在社内,至今还留传着一些有关他的美谈。他虽然有专车,有专配司机,但他几乎不用车,除非要去远处办理公务。上下班,去文化部开会,都是以步代车。一次,他坐车去远处开会,碰上滂沦大雨,回来时,他住宅所在地的苏州胡同泥泞不堪。车到胡同口,他就跳下车来,叫司机绕道回社。他冒着大雨,脚穿一双白底新布鞋,溅了满身的泥,步行到家。家人问他为什么这样,白白糟蹋了鞋子,他解释说:“车子进来,司机得花半天工夫冲洗车子;车子一过,路人还不挨溅!”他就是这样,关心别人甚过关心自己。对为他服务的公务员,他教育儿女,要以叔叔相称,吃饭要同桌共席。
  他不仅对社内职工如此,对作者也是如此关怀备至。有一位作家,原是延安鲁艺学生,后到东北解放区工作,曾写过《大裤裆的故事》出版。解放后这位作家来到北京,热心创作,脱离组织单干,在一个中学代课,曾向出版社寄来稿子和书信,要求冯雪峰帮助出版。冯雪峰叫牛汉去看看他。牛汉去看了,人不在,只在窗外看到他室内的情况,很清贫,初冬尚未安火炉。冯雪峰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拿出一把钱,要牛汉送去。怕他不要,说是“预支稿费”,并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指出寄来的稿子缺乏基础,劝他搞创作不要脱离组织,不然,一事无成。(据牛汉1980年1月13日谈话记录综述)冯雪峰这样关心体贴别人,一贯如此。在他处于逆境、工资连降三级的1963年,于初夏某天在公共汽车上见到迎面步行的吕荧,脸色苍白,像生病的样子,衣服也未换季,还戴着冬天的皮帽子,裹着风衣。看到此情此景,他感到心酸,但由于他与吕荧都“有问题”,不便直接联系,就辗转托牛汉到吕荧家去拜访,“问问他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点钱,过几天我可以送一点给他。你最好能到他住房里面,瞧瞧他生活的实际情况。他的自尊心很强,决不向谁诉苦的……”(牛汉:《以心灵关怀心灵》,载1986年2月8日《文艺报》)
  冯雪峰扎在人民群众中的根须,是拔不出、斩不断的。在革命战争年代是如此,在解放后的顺境中是如此,在反右的一片杀伐声中是如此,在反右之后的逆境中也是如此。
  关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党支部奉命开除他的党籍付诸表决时的情况,前面已经说过了。在这次会议之后,他回家开了家庭会议,要他的家属不要因他的遭遇而动摇了对党、对社会主义的信念,要他们振作起来,好好做人、待人,好好学习和工作。
  从此,他没有怨艾,也毫不卑怯地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他主动让出了居住多年的苏州胡同小院和公家配给他的全部家具,搬入梯子胡同一个狭窄而拥挤的集体宿舍中,与大家比邻而住。在社内,则作为一名普通编辑,自1958年至“文革”前的几年中,先后从事《文艺辞典》《叶紫选集》《郁达夫选集》《郁达夫文集》《新文学三十年集》(短篇小说卷)等的选编和校订工作。在编辑工作中,他那种敢于坚持真理、公而忘私的奉献精神至今仍被传颂着。在如何看待郁达夫的问题上,他与当时的舆论界和社领导是存在分歧的。他认为,郁达夫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统观其一生及整个创作,表现的是真诚,而并非颓废。人民文学出版社只出版他一册薄薄的选集,是与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极不相称的。他坚持应将《郁达夫文集》列入社的十年规划中,并自告奋勇地承担它的编订任务。1959年底,他即全力以赴地从事这一工作。他认真地阅读原作,反复比较,决定取舍;几乎不参考别人的选本,以免干扰了自己的编辑思路。为了准备发稿,他将自己的藏书拆开粘贴,无可粘贴或舍不得拆书的就亲自抄写,如日记部分就是他亲自抄写的。本来,这部一百多万字的书稿已全部编好,出版说明及所附资料也都写就,“文革”中却散失了,至今未能问世。另一项工程更为浩大的工作是编选《新文学三十年集》的短篇小说集。为此,他阅读了1919-1949年的全部短篇小说,基本上编就了三四百万字的选本。在这一工作中,同样表现了他那敢于坚持真理和公而忘私的奉献精神。
  冯雪峰虽是“戴罪”之人,但周围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他的工作是最积极的,劳动是最卖力的,照样关心时事政治学习,讨论会上,发言最为踊跃,不担心别人抓他的辫子。他照样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做人,处处以党员标准要求自己。业余时间,他虽然已“不宜”写评论文章、从事学术研究了,但却孜孜不倦地阅读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资本论》就看过两遍,以便从更高更广更深的层次上去思考一些政治和文艺理论问题。本来,他想完成反映红军长征的《卢代之死》,1961年奉命不能写,便将原稿毁了。经请示领导批准,便着手从事反映太平天国革命的长篇小说《小天堂》。为此搜集阅读了大量资料,并经周扬同意,去广西等地作了实地调查。为了写作的需要,他还练习写旧诗。
  由于他各方面的表现不错,社内同志不仅没有把他看做“敌人”,反而十分尊敬他,爱护他。1961年春,出版社党组织为他上报了有关材料,1961年11月,《人民日报》通报全国,摘去他右派分子帽子。
  他高兴,社内群众也高兴,个别对他曾保持距离的人也亲近了。他第一件事是去找组织要求重新入党,这为领导出了一道难题,大家傻了眼,但为了不伤害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再等一等,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解决吧。”(韦君宜:《纪念冯雪峰同志》)
  冯雪峰同志也许是太单纯了,没有想到他虽然摘了右派帽子,可在某些人那里,仍属于“另册”中的人,这事没少为难基层领导。他不断地提出重新人党的要求,却不断地使受理人伤心。
  1965年,他又使基层领导为难了一次。这年,社里派干部去河南安阳“四清”。冯雪峰已是六十二岁的人了,而且有胃病,做过胃大部切除手术,是不应去的,但他一定坚持要去,带队的韦君宜无奈,只好让他化名冯诚之跟着大家去了。由于他的工作表现特别好,地方干部一定要评选他为“四清工作团模范干部”。韦君直反复做工作,但又不能告诉他们底细,不管怎么说,还是将他选上了。为此,韦君宜在“文革”中被加了一条“招降纳叛”的罪名。
  1976年贝月30日,冯雪峰由于肺癌晚期,又患肺炎并发症,导致心力衰竭,经抢救无效,于31日(农历丙辰年正月初一)上午十一点逝世。弥留之际,他的家属代他又一次表示了要回到党内来的愿望。2月7日下午,他的亲属和不足十人的生前友好,默默地向他的遗体告别。楼适夷偷偷地在他遗体前放了一束鲜花。2月16日,在姚文元下令“不见报,不致悼词,一百至二百人规模”的情况下,草草地、默默地开了一个追悼会。好在上面没派人来监督,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参加追悼仪式的超过二百人,其中有茅盾、叶圣陶、胡愈之、沈兹九、楚图南、杨东药、曹靖华、冯乃超、李一氓、陈其通等。出版社的同志,由于受上级控制“规模”的限制,要去的不少人都被劝阻了。
  1979年2月,在冯雪峰逝世后三年,由于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形势,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国家出版局党委联合上报了《关于冯雪峰同志右派问题的改正决定》。上报之前,社内召开过会议,会上念了1957年划他为右派的结论,以及为改正所作的调查核实报告。与冯雪峰共事过的人,其高兴心情自不要说了,都说这个错案早就应该平反。一些不曾与冯雪峰共事过的新来的年轻人,当听到原右派定案材料时,不少人哈哈大笑,笑当时作协那些笔杆子的拙劣,“怎么编造得那样漏洞百出!”
  这年4月4日,中共中央组织部正式批准《关于冯雪峰同志右派问题的改正决定》,恢复党籍,恢复名誉。他生前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二十多年的错案得到了改正。特别是他回到了党内,尽管这时他已作古,只能欣慰于九泉了。
  由于社内同志和社会各界的要求,1979年门月17日为他补开了正式的追悼会,因为第一次不准有声音、又限制规模的追悼会,实在不像样,人们无法寄托哀思,这次补开的追悼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独家操办。追悼会原定15日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开,因为第四次文代会的不少外地代表提出,他们必须在会议结束时参加这个会;至于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开,这是谁都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一时间、这一地点,都被中国作协占住了,他们要为周立波等补开追悼会,冯雪峰的追悼会不得不让路,改在文代会散会后第三天开,在一个不能开追悼会的西苑饭店礼堂开。为此,主持人和社内的职工都很担心,一是怕会议代表走光了,冷清;一是怕饭店礼堂起坐出进,弄得椅了乱响,影响了气氛。但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好。外地的不少代表留下了,有的说:“他们想赶我们走,我们就是不走!”还有不少外地人也自费赶来,北京文艺界、教育界。科研单位、政界、军界、民主党派、群众团体都来了,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过厅里也站满了人。据新华社记者统计,到会的有党政领导和知名人士一千多人。这是很少有过的。挽联。挽诗、唁电(有长达千多宇的)在大过厅里挂满了二层。会前,不少人含泪在看,还有不少人泪流满面在写。这时,萧三打来电话,叫追悼会一定要给他代书一副挽联,字好坏不管。他以老年颤抖的声音口授这副挽联:“尊敬一个忠诚正直的人鄙视所有阴险毒辣的鬼”。据不完全统计,追悼会收到来自全国的挽联、挽诗四十副(首),唁电七十七封,唁函二十一封。中央领导叶剑英、邓小平、陈云、宋庆龄、邓颖超、周建人、王震、胡耀邦、宋任穷、王首道、茅盾、胡愈之等送了花圈。中央有关部委、人大常委会、全国政协、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总政文化部以及浙江省、上海市等党政机关、人民团体也送来了花圈。王震、胡耀邦、宋任穷、周扬。邓力群、巴金、叶圣陶、丁玲、欧阳山、谢冰心、艾青、贺敬之等出席了追悼会。大会由全国政协副主席、人大常委会委员胡愈之主持,中宣部副部长朱穆之致悼词。会开得肃穆庄严,全体离座肃立时,除了有人呜咽之外,没有一点磕碰椅子的杂音。
  从大家步人会场到走出会场,不少人在呜咽、流泪,特别是他那些上饶集中营的难友们,悲痛更甚。这些人的悲痛和眼泪,有的是因死者的遗爱、遗德而发,有的却由于悲愤而发。冯雪峰的为人,诚如《悼词》所说,他“是经过长期革命斗争锻炼和考验的老党员、老干部。他的一生,忠于党,忠于人民。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对党的事业,他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无私忘我。他坚决执行党的路线、政策,敢于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为人光明磊落、爱憎分明;作风艰苦朴素,平易近人”。至于他的事迹,《悼词》虽然由于个别人的反对,在某些提法上,作了让步和妥协,但仍然洗刷掉了某些人泼在他身上的污秽,肯定了他是“著名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和作家、诗人”,20年代,就“对党所领导的革命文艺运动起了积极的促进作用”。30年代,“他作为‘左联'的负责人之一,团结大批进步作家和革命作家,对当时国民党反动派的反革命文化‘围剿'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斗争”。他“既是鲁迅的忠诚学生,又是他的战友”,由于他的工作,“使鲁迅加深了对党中央、对毛泽东同志的敬仰和依赖”,“在维护并捍卫……鲁迅的光辉旗帜等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苏区和长征中,“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的白区工作中,“在党的路线斗争和对敌斗争中,立场坚定”。他在敌人的监狱中,“坚贞不屈,团结难友,坚持斗争,表现了共产党员的英雄气概和高贵品质”……至于他一生如何正确坚持马列主义原理,发展无产阶级文艺理论,英勇地反对机械论、教条主义、公式化和概念化,以维护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和创作健康发展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在那时是不便提的。
  这一《悼词》是并非完全的盖棺论定,并非像夏衍所说,是“人死了,说几句好话可以”的例行套话或溢美之词。当时远处外地、尚未完全获得自由的胡风,花了三天时间,站在文学史的高度,以理论家深途的眼光,在拍来的唁电中,对冯雪峰的一生作出了类似《悼词》的评价。他称“冯雪峰是20年代初报春的、纯真的人民诗人;20年代末鲁迅的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实践道路的学习者和力所能及的保卫者,并继李大创、陈独秀之后成为党和鲁迅之间多年的诚实的联系者;左联时期鲁迅战斗实践的协力者——与群众和战友同艰共险的无私的组织者、启蒙的诚实的现实主义文艺理论批评者、苏联文学理论和实践经验的努力介绍者、对敌友我界限慎重区别的共产党员战斗者,鲁迅和霍秋白的战斗友谊的结合者及其联合斗争的参加者;在艰险卓绝的红军长征路上党内路线斗争中对毛泽东思想的景仰者、学习者,确立毛泽东思想领导优势的参加者、坚持者,在鲁迅逝世前使鲁迅精神汇合到毛泽东思想中的必然道路的开辟者,在民族危机和组织危机的内外复杂条件下对政治上的毛泽东道路和文化、文学上的鲁迅方向的力所能及的坚持者;抗战前期对国民党招贤礼遇的鄙弃者,在反动派集中营的残酷压迫和艰苦生活中不畏不屈不苟的共产主义模范革命者;抗战后期到解放前的沉闷处境中对社会文化的日常性斗争形态的孜孜不倦的探求者、劳动者,中国现代寓言的呕心沥血的创作者;解放后在文艺领域的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上的复杂斗争和严重压迫下,还为党领导下的人民的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勉力探求的苦斗者和牺牲者……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革命文艺战线特殊条件下的、布尔塞维克式的社会主义文化战士……”
  胡风的唁电曾两易其稿,分两次寄达,是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写成的,也许同样难为某些人所接受。但对一个人的逝世,各界著名人物如此伤心、落泪、愤激抒怀、深沉思索,却是历史将对他作出公正评价的先兆。
  (选自《新文学史料》,1992年第2期)
  盛世的灾难
  ——忆我的父亲陈企霞
  作者:陈恭怀
  一、可怕的一幕
  建国之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经过抗美援朝、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和土地改革之后,经济复苏,我国的国际地位和政治影响迅速提高,中国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大国在世界上站立起来了。
  但是建国后的文艺界却并不平静。《文艺报》作为文艺评论的一个重要阵地,从它创办伊始,就经历了不少磨难,成为政治运动中最为敏感和最不平静的是非之地。
  如果说,早期的对《清宫秘史》和《武训传》的批判,对《文艺报》的冲击还不算大的话,那么到50年代中期,《文艺报》就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在劫难逃了。
  父亲陈企霞作为《文艺报》日常编辑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工作并不怎么顺利,对《文艺报》和他个人的批评直到后来的批判斗争,可以说是步步紧逼,步步升级的。我作为他的长子,一个刚刚晓事的少年人,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这种气氛的不寻常。
  我心目中的父亲,是那么正直、肯干,工作起来一切都不顾,没日没夜,不知疲倦。对同志,对下级,对子女一向要求严格,但也极为关心。工作上不徇私情,自己却从不争名争利。他担负《文艺报》编辑部的领导重责,编辑部的同志们对他敬畏,却都愿意在他手下工作,因为他对下属没有官僚架子,而且从不谋取私利。
  三反五反运动时,我记得我正放假在家。有一次我走过楼下的会议室门口,看到父亲正在主持机关里批斗“老虎”的大会。所谓“老虎”是当时指贪污几百万元(旧币,实际上只相当现在人民币几百元)以上的干部。那时父亲是机关行政上的负责人,经常主持这类会议。会场上群情激奋,挨整的人急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直冒冷汗也说不清问题。父亲一挥手,大家马上安静下来。只听他说道:“大家不要激动,让他慢慢想一想,把问题交代解释清楚。党对犯错误的同志是有政策的。只要讲清楚,是可以酌情处理的。”
  我真佩服他那种镇静的态度和把握全局的气度。据我当时的印象,犯错误的同志愿意找他交代问题,因为他通情达理,从不乱扣帽子乱整人。
  但曾几何时,父亲的工作似乎出了问题:他比过去更忙了,开会、写东西,脾气却坏得吓人。他在家里从不和母亲及我们说起他工作上的事,所以我们也无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段时间,他开会回来总带回很多材料。过去这类文件他看完后总要整理好,放得整整齐齐。现在看完了有时就随意丢在沙发上,写字台上。我偶尔看到,原来尽是些会议的简报,上面不少都是批判揭露他的问题的。出于好奇,我紧张地翻翻,虽然不懂什么,但看到什么“匿名信”、“抗拒领导”、“独立王国”等等字句,也实在吃惊不小。我不敢问他,怕他发火,心里却为他捏了把汗,时时担惊受怕。
  这些问题,一直在我头脑里困扰了几十年。过去由于“丁、陈反党集团”罪名太大,又是毛主席亲自批下的,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冤假错案。我们作为受害者的家属,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即使这样,也丝毫没有怀疑党和毛主席的英明伟大,总以为父亲确实有不小的错误。
  所谓丁、陈的问题,发生在1955年作协机关肃反运动中。开始是追查一封向中央反映检查《文艺报》的匿名信。用匿名信的方式向中央反映问题,从方式方法上说并不一定对,但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即党章中的民主渠道不那么畅通,有些问题反映不到中央,所以有人才用此迫不得已的“下策”。当时文艺界的负责同志,根本不研究讨论一下匿名信反映的问题是否属实,是否有道理,不仅不从自己的角度检查一下领导作风和工作缺欠的问题,反而在追查它的作者方面大做文章,急欲用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反映问题的人处理整肃,杀一儆百。应该坦率地承认,父亲在“匿名信”问题上是有一定的责任的,信虽不是他自己写的,但信中的内容是他提供的。他的意图很显然:过去对《文艺报》处理不公,希望中央重新考虑纠正。
  作协党组为此前后召集了十六次党组扩大会议,约七十人参加,最后向中央写出了《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报告中列举了他们“反党”活动的四大“罪状”:一、拒绝党的领导和监督,违抗党的方针、政策和指示;二、违反党的原则,进行感情拉拢以扩大反党小集团的势力;三、玩弄两面手法,挑拨离间,破坏党的团结;四、制造个人崇拜,散播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
  帽子大得吓人,但在这吓人的罪名之下,又有多少事实呢?父亲在1956年5月曾写了一份呈递给中宣部的《陈述书》,对此作了详细的说明。
  这份关于了、陈的报告是1955年9月30日递交给中宣部的,但实际上早在一个半月前,他们就已经给父亲定论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可怕的一幕。
  1955年春天,父亲去安徽梅山水库体验生活,8月初回到北京,据说是周扬同志用电报招回来的。回京之后就大会小会不断,有时白天会开不完,晚上继续开。
  8月19日下午,我们全家都在。我和弟妹们正值暑假,母亲也因为小妹妹陈幼京出生刚满月,产假未满而在家休息。
  父亲前几天接连参加会议,忙得焦头烂额,今天刚刚得空在家休息。他在卫生间里洗澡,想好好宽松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
  母亲日夜照料刚满月的小女儿,时时感到疲倦,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更重要的原因是,父亲从安徽回来的半个月来,几乎每天到作协机关参加批判他的大小会议。会上他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围攻,每天回来总是又累又气,寝食不安,人明显瘦了,眼眶也现出睡眠不足的黑圈来。心绪不安使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母亲问他会上的情况,他什么也不愿意说,问多了他便不耐烦,两人免不了就要发生争吵。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情绪都不好,谁也找不到互相安慰和体谅的共同话题。
  那天父亲没有去开会,情绪也不像前几天那样烦躁不安。我们感到气氛比平常宽松,心情也稍稍愉快了些。我们打开了父亲1951年从苏联带回来的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教一首新歌《北京——乌兰巴托》,欢快的乐曲在房间里回荡,大家精神也为之一振。收音机里教唱一句,我们大家就跟着唱一句。偶尔有人唱走了调,大家不免哈哈大笑起来。奇怪的是,一向严厉干涉我们,尤其怕我们吵闹的父亲,今天也没有训斥我们。只听得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正在专心地洗澡。
  有人敲门。
  “谁呀?”母亲问,一边叫我去开门。
  进来的是又高又瘦、颧骨凸出、尖下巴、背微驼的康濯叔叔,他是父亲的老同事,过去经常来我们家。
  “康濯同志,请坐请坐。延安,快给康濯叔叔倒茶。”母亲忙不迭地吩咐我。
  “不必了,”康濯冷冷地说,冷淡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过去来可不是这个样子,“我找企霞有点事。”
  “企霞,康濯同志有事找你。”母亲朝卫生间方向叫了一声。
  “你请他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父亲应道。
  康濯拉长着脸,示意母亲不必管他,继续干自己的事。我们见客人一进门,就关上了收音机,我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母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和康濯搭搭话。可他仍旧绷着脸,冷冷地坐着,没有一丝笑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凝滞了。
  不一会儿,父亲洗完了澡,穿着一身紫红色条纹的睡衣睡裤,脚上踩着拖鞋出来了。
  “你稍等一下,我去换换衣服就来。”父亲对康濯说。
  “不用了,我们到外面走廊里说几句话。”
  两人一起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接着从外面传来了父亲大声抗议的声音:“你们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我要向中央控告你们……”声音逐渐远去了。我听到父亲愤怒的声音,心里又紧张又害怕,预感到什么不幸会降临到我们头上。
  少时,又有人敲门,原来康濯一个人又回来了。他把母亲叫到一边,两人嘀咕了一阵,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母亲的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现出紧张不安的神情。康濯让母亲找几件父亲急着要穿的衣服给他带去。
  母亲去拿衣服,康濯拿着一串钥匙,我一看就认出是父亲的,怎么会在他手里,我心里直纳闷。他来到父亲的写字台前,打开抽屉开始翻找什么。
  我觉得很奇怪,爸爸不在,他怎么可以随便翻爸爸的东西?就没有好气地问:“你干吗翻爸爸的抽屉,爸爸说谁也不能不经过允许就乱翻别人的东西,这不礼貌!”
  康濯愣了一下,然后略微有些尴尬地哄我:“你爸爸让我替他拿件东西。”说着,又埋头翻找起来。
  母亲拿来几件父亲的衣服,交给康灌,他匆匆地走了。母亲和我心里都很紧张,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说,康濯说对父亲隔离审查,是组织上的决定,她是共产党员,只能服从。
  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带走了。过了很久,一次偶然的场合,我们才从父亲口里听到当时他被康濯等人带走的情景:
  那天,他们出了门,走到楼梯拐角处,早有两个人等候在那里,一个是作协的张僖同志,另一个是陌生人。陌生人拿出一张逮捕证,上面有当时公安部部长罗瑞卿的签字,陌生人要父亲在逮捕证上签字。
  父亲当即向康濯和张僖同志严肃地说:“你们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我向你们郑重地提出三点声明,请你们向作协党组汇报:第一,这种决定是根本错误的,完全把矛盾的范围搞乱了;第二,我坚信组织上有朝一日一定会纠正这种错误做法,到时候,你们就应该作出深刻的检查。尤其是你,康濯同志,作为一个作家,要好好地检查检查自己的灵魂;第三,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和政府的法令,尽管我个人不同意,也只能勉强就捕。”
  康濯把父亲的衣服带走后不久,作协的人事科长敲门进来,要母亲把父亲的一支左轮手枪交给她带走。母亲不敢怠慢,急忙用钥匙打开抽屉,可在抽屉里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抱歉地对她说:“这样吧,您先同去,我再好好找找,找到后马上叫延安给您送去。”
  科长才走了没多久,母亲就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手枪,原来她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她急忙用报纸把手枪、子弹和持枪证都包好,叫我送去。
  这枝手枪我很熟悉,是父亲刚进北平在文管会工作时,为了自卫的需要,上级发给他的。那时他平常用一块红绸子包着它,还有六颗亮晶晶的小子弹。父亲很爱护它,有时还拿出来擦擦,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几年北京社会秩序安定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它了。和手枪一起的,还有一张持枪证,我也见过。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父亲被带到哪里去了呢?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
  我想起不久前作协资料室有个叫阎望的人,忽然有一天被逮捕隔离了,人们都说他是胡风分子。父亲会不会和胡风有关系呢?不会,从我记事起,从来也没有见过胡风,他从来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父亲的熟人里,也似乎没有人提到过他……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原来是作协的公务员康书太,他让我们给父亲准备早饭,要带什么东西也可以交给他。我们这才知道父亲没有被带走,还在作协机关大院的某一个地方被关着。但是,昨天晚上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拿饭?是他吃不下不想吃,还是……母亲准备好早饭,又让康书大把洗漱用具给父亲带去。因为他一趟拿不了,母亲征得他同意,让我一起帮他送去。
  我随着康书太下楼,穿过两个院子,一直到机关大门口的西边,原来父亲被关在这里。老实说,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也从未到过大院的这个角落。后来听父亲说,当初他们为文联文协接管这个大院时,这里就住着一户人家,十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他们没有工作,也无处可去,只好让他们留在这里。直到现在作协要关父亲了,才把他们弄走。
  这里有两间屋子,东边较大的那间原来是那十口之家挤住的,现在由看管父亲的两个公务员康书太和小刘住着。西边小的那间可能原来是那家人的厨房,不足六平方米,墙壁都被烟熏黑了,显得又昏暗又狭窄,里面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两斗桌和一把椅子,父亲就被关在这里。父亲看见我,只轻声说了句:“你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我心里很难过,眼里噙满泪水,不知说什么好,只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这以后,父亲要什么东西,就请小刘或康书太到家里来拿,有时也让我给他送去。
  我们一直很奇怪,既然有正式的逮捕证,为什么父亲没有被关到监狱里去呢?很久以后才听他说,肃反时毛主席好像有过指示,党员干部涉嫌反革命案时,一般不抓,不送监狱。至于那张逮捕证究竟是怎么搞来的?经过什么手续?有什么依据?有关人员不说,大概也永远无从知道了。但作协党组后来明确告诉父亲,这叫做隔离反省,不叫逮捕。
  二、割不断的情
  父亲被带走的时候,我的外婆从上海来探亲,正住在我们家里。她已年近七十,没有文化,看到这突然发生的悲惨的一幕,既担心害怕,又莫名其妙。母亲无法和她解释清楚,只能陪着她流眼泪。外婆整天伤心地说:“阿四(父亲排行老四,外婆叫他阿四)性格那么倔强,他真会刮刮地颠死(江浙土话,意思是活龙活现的一条鱼,一离开水必定会急得乱蹦乱跳而死)。”
  她为了使父亲不至于把身体搞坏,不顾自己年迈,每天清晨都徒步到东单菜场买些螃蟹、鱼虾之类回来,烧好后叫我给父亲送去。但她却一直无法见到自己的女婿。时间一长,由于担惊受怕,忧伤过度,身体、精神越来越不行。母亲怕她生病,劝她先回上海去。外婆伤心地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回到上海后不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阿四,你和上面说说,让我在临走之前再和阿四见上一面吧。
  母亲向作协党组提出请求,希望他们能允许老人再和女婿见一面。不料他们研究后,竟然拒绝了老人的这一请求。我们既不理解,又很气愤,即使父亲真的犯了罪关在监狱里,也应该允许家人探视或送饭啊!外婆年近七十,想再见女婿一面也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这样无情地加以拒绝呢?但这理当时又能向谁去讲呢?
  母亲无法可想,只好把外婆送回上海。到车站时,外婆临上车再三再四对母亲和我说,见到阿四,好好劝劝他,让他想开些,保养好身体。说着说着,她喉咙早已像噎住了什么,哽咽着,泣不成声了。
  外婆回到上海后,满腹的话憋在心里,也无法同自己的子女们说,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母亲伯父亲知道后气愤伤心,一直不敢把这事告诉他。
  不久,作协通知我们搬家。照情理上说,这也可以理解,人都隔离反省了,怎么还能继续住在最好的房子里呢?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又无疑是雪上加霜。父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搞清楚,家里只剩下带着不满周岁小女儿的母亲和我们几个未成年的兄弟姐妹,就要被扫地出门,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好在作协有两个同情我们的公务员,帮助我们把家搬到了不远处的贡院西街1号。这里只有一幢楼,楼上是《文艺学习》编辑部,楼下是《译文》(即《世界文学》的前身)编辑部。我们只分到一间住房。刚搬进去时,我们的生活真狼狈极了。母亲成天为父亲的事情干着急没办法,作协也不准她去探视。小妹妹陈幼京不满周岁,还在吃奶。母亲产假已满,不得不去上班,弟妹们都住校或住在幼儿园里。我白天也要上学,平时家里没人。父亲被隔离后,母亲把保姆辞退了,她在灯市口合作总社幼儿园工作,要上班,还要给孩子喂奶。因为父亲的事当时还没有公开,对外面,甚至对自己的单位也不能说。母亲心里苦闷极了,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单位和家里两面跑,想在外人面前做出家庭生活很正常的样子。
  有一次,我惹了一个大祸,母亲才觉得这样两头跑的生活不是办法,只好带着小幼京住到灯市口幼儿园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星期天,母亲上街买菜,弟妹们也和他们的小伙伴们去玩了,家中只留下我照看小妹妹。她躺在一个大竹网编的摇篮里,摇篮的两头用绳子分别吊在这边的门上和对面的窗子上。母亲买菜好久没有回来,小妹妹大概饿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摇着摇篮想使她安静下来,但这次不知怎么回事,不管我怎么摇,怎么哄,她就是哭个不停,而且越哭越厉害。我着急起来,只好拼命推摇篮,摇篮越摇越高,突然,“啪”的一声,一边的绳子断了,摇篮连同躺在里面的小妹妹很重地摔在地上,哭声戛然而止,一下子屋里院里静得出奇,静得可怕(星期天,两个编辑部都无人上班)。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以为小妹妹被我摔死了,幸好这时母亲推门进来,一抱起小幼京,她突然“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这才使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原来这突然的一摔,小妹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骤然吓傻吓呆,哭不出声来了。
  母亲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想想她几次向作协领导要求见父亲,他们也不同意,干脆和两个公务员说好,让他们到食堂给父亲打饭。她自己带着我的几个弟妹都搬到幼儿园去住。平常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星期六星期天也去幼儿园和他们团聚。
  一天半夜,幼儿园办公室里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值班阿姨叫起了睡在隔壁的母亲,想不到是父亲打来的。他说他怎么也睡不着,趁着看守他的两个公务员入睡后,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办公室给母亲打电话,他说他由于偷跑出来精神紧张,开始怎么也想不起幼儿园的电话号码了。母亲听到半夜父亲来电话,本来就吓了一跳,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声音特别响,她真担心让别人听到,就急忙问什么事。父亲很气愤地说,你现在倒好,带着孩子们都到幼儿园去住,把我一个人撂到这里不管了。母亲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管法,作协什么情况也不告诉我,也不准我去看你。我去问他们,他们总是爱理不理。我不能不上班,还要给幼京喂奶,来回跑来跑去太不方便。我就是在那边也没有办法。你倒说说看,究竟要我怎么帮助你?父亲说,你去看看丁玲和冯雪峰,看看他们对我被隔离抱什么态度?否则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母亲有些犹豫,不敢应允。父亲要她一定去一趟,她只好勉强答应了。
  星期天,幼儿园放假,母亲让我带好弟妹们,自己到多福巷去找丁玲同志。她敲门后,公务员马新友来开门,母亲告诉他想见见丁玲。马说,我先去问问丁玲同志,看她能不能见你。
  母亲进门后,丁玲露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而且马新友也不离去。母亲心里明白,可能是组织上让他监视丁玲。母亲心里为难,但又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企霞被隔离后,我很着急,不知丁玲同志身体怎样,作为企霞的老上级、老同事,对企霞是比较了解的,能不能向领导反映反映,帮帮忙,让他的问题早些解决?丁玲同志很为难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不应该来看我,企霞的问题我也无能为力,要找你只能去找组织。母亲听这口气,觉得实在无法可想,旁边有人监视,也不好多说,只好匆匆告辞。
  母亲回来后,想把去丁玲那儿的情况告诉父亲,冯雪峰那里她没有地址,去了估计情况也差不多。她盼父亲来电话,但总盼不来。她实在无法和父亲取得联系。她左思右想,突然灵机一动,买了一斤高级水果糖,把去丁玲那里的情况和家里的生活情形写成一张张很小的字条,也告诉他千万别在夜间跑出来打电话,免得出事麻烦。
  她把小字条分别包在糖果纸里,用铁罐装好,再拿些日用衣物,请两个公务员带给父亲。过了几天,父亲写了张条子让公务员带来,说糖果很好吃,以后可以多买一些。
  时间一天天过去,作协的负责同志,不管是康濯、张僖,还是阮章竞,只要去找父亲,父亲都理直气壮地和他们辩论,说:即使是国民党的监狱,家属也可以探监送饭,现在我的问题还没有审查清楚,就连老婆也不让来看望了,简直太过分了。后来作协只好勉强同意家属去探望。
  这样,母亲又搬回贡院西街,经常去父亲那里探望。时间一长,因为常来常往,两个公务员也就不怎么管了,有时母亲带着我们就在父亲的小屋里的炉火上烧饭吃。
  年底就要到了,五叔陈适五从柏林调回国内,几次未能和父亲母亲联系上。后来好不容易才通过电话和在幼儿园的母亲联系上,因为电话中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当天晚上十点匆匆赶到灯市口,听母亲向他详细地介绍了父亲的情况。他觉得作协在这次肃反运动中,匆匆忙忙呈报公安部将父亲逮捕和隔离反省,似乎缺乏必要的充分理由。他和父亲在延安时都亲历过整风审干和所谓“抢救运动”,有过一些经验教训。他同父亲一起坐过牢,共过患难,相信父亲决不会反党。但他听了母亲的陈述,又觉得问题并不那么简单,而且母亲的认识也可能不那么全面。当然,要得出正确的结论,最后还必须依靠组织,而在组织还在审查的当儿,作为同志、战友和兄弟,他想先去看看父亲,跟他好好谈谈,问个究竟。
  他把这意思和母亲说了,母亲感到为难,说,作协说只有家属才准许探望。五叔说,我和企霞是兄弟,我也是家属嘛。
  第二天,五叔一早就先到贡院西街我们家,然后和母亲一起去作协机关。他们很顺利地来到隔离室,没有受到任何询问和阻拦。兄弟二人见面激动万分,想不到解放初五叔出国前,他们互道珍重告别后,过了几年竟在这种情况下再见!二人紧紧地拥抱着,眼里噙满了泪水。五叔看着父亲长而乱的头发和满面胡须,心里十分难过。父亲为了抗议作协对他的无理逮捕,关进这里后一直拒绝理发,也不剃胡须。父亲把事情经过的大致情况告诉五叔。五叔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劝父亲凡事要从大处着想,要相信组织,接受审查,现在特别要振作精神,不要感情用事,要理发,要刮胡须。
  这天,五叔随身带着照相机,建议给父亲拍一张照片,父亲坚决不愿意。二人正说着话,康濯不知怎么知道了五叔到这里来看望父亲,就派了一个同志来,要求五叔离开这里。五叔说,不要紧,我们已有好几年不见了,谈一会儿就走。那位同志又说除了家属,谁也不能不经过同意就来看望父亲。五叔说,不是说春节到了,家属可以看望吗?昨天企霞的六弟陈企城刚来过,没有遇到什么阻难,我也是他的亲弟弟,当然也是家属嘛!在这次见面以后,五叔又通过新华社党委与作协党总支接洽,过了几天,作协由康濯出面约五叔作了一次关于我父亲案情的谈话。
  这样,五叔在既听过我母亲的叙述,又与父亲见了面、谈了话,现在再加上与康濯的谈话之后,对父亲的案情有了一些初步的轮廓印象。这时,案子似乎已到了复查阶段,剩下的两个问题是:一、匿名信问题审查还没有结束;二、康濯告诉五叔,陈企霞有六十条小广播的问题还在调查之中。更重要的是,国内政治运动的形势这时已起了变化,一年前激烈的肃反运动到了1955年底和1956年初,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即甄别、纠偏、善后阶段。“肃清反革命运动就好比打一场夜间白刃战,难免伤害了自己人”云云,又一次成了抚慰在运动中受错误对待的同志的用语(另一次是1943年在延安整风后期抢救运动中,发现审干反特斗争中的偏差的时候)。尽管如此,父亲的问题却仍旧搁置在那里,既不属于定性定案受处理的,也轮不着解放出来接受道歉。我们一家从母亲以下,包括我这个十六岁的长子,以及业已开始懂事了的弟妹们,都很挂虑和着急,迫切希望父亲的问题早些水落石出,全家团圆的日子快点到来。
  与此同时,五叔通过他自己机关的党委转交了一封致作协党组织的信,恳切请求作协党组织把父亲的问题放到党内、人民内部的正确轨道上来,并尽快恢复他的自由。因为五叔从康濯的谈话中听不出父亲有什么超出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至于所谓的“六十条小广播”的罪名,从康濯自己举出的一些例子看来,也无非是一些工作上、个别人事上的问题而已。
  总之,1956年就国内政治运动的形势而言,是一个较为和缓宽松的年头。谁也未曾料到,在一年半之后,即1957年下半年,一个更加激烈、范围更广的运动(反右派斗争)正在等待着父亲,使他的政治命运沉落到苦难的谷底,这是后话了。
  三、艰难时日
  作协通知我们搬家时,我曾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当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声,搬就搬吧。
  我知道他过去从未向组织上伸手要过什么,但他对这件事情的冷淡态度仍旧使我迷惑不解。我记得他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某个大学者看到一个乡下人,背上背着一只很漂亮的瓷器花瓶,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花瓶从背上滚到地上摔得粉碎,那人竟连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走了。那大学者追上去问他,知不知道背上的花瓶掉在地上摔碎了,为什么头也不回一下,难道他不觉得可惜吗?那人说,摔都摔破了,回头又有什么用呢?那学者不由得赞叹道:此真乃大丈夫也。
  父亲是不是也觉得房子这类事,如同其他个人利益一样,多争无益也无用,不必过多为之白白烦恼呢?
  他被隔离之后,我很想能多见到他,但心里又很怕见他。他一向对我们很严厉,现在落到这一境地,心情不好,脾气会不会更大呢?
  过去他总是那么精神,有朝气,戴着无边框的眼镜,显得文雅而严肃,令人敬畏。但他和我们兄妹在一起时,碰到心情愉快,也还是幽默而慈祥的。我们最爱听他讲故事,他讲起故事来,语气亲切生动,善于描绘,有时甚至还有音响效果,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心给抓住了。他还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这些听得人迷的小听众编到故事里,当我们终于弄明白时,不禁都哈哈大笑。
  每当家里来了父亲的老朋友,或者是他带我出门散步或吃饭时,他的兴致总特别高,故事也讲得格外多,常常是一路走一路讲,一边吃一边讲。老朋友们相聚,则话题更多,讲到得意处,大家开怀大笑,前俯后仰。我像个傻瓜似的听得入迷,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只恨两只耳朵太少听不过来……
  现在他完全变了,自从被隔离之后,不理发也不刮胡子,显得颓唐而可怕,人瘦了,再加上不戴眼镜时,眼珠凸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这还是那个爸爸吗?我几乎认不出他了,心中对他更加畏惧。
  这天,我又给他来送东西,一推门就看到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爸爸。”我轻轻叫他,既怕打搅他,又不能不叫。他猛地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只见他两眼通红,满面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延安,来,我的孩子,你坐下。”他有些哽咽地说,声音显得格外柔和、亲切。他盯着我的眼睛问,“你相信爸爸吗?”
  “相信。”我点点头,声音也有些哽咽,但对他的问话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相信就好。爸爸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呀!”他情不自禁地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相信他,崇敬他,也畏惧他,从来也不会怀疑他会干什么坏事。但我能不相信党,不相信毛主席,不相信组织吗?我生在延安,从小生活在党中央毛主席身边,沐浴着党的温暖的阳光成长,我的一切都是党和毛主席给的。父亲多次对我讲起,在延安艰苦的岁月里,要是没有党,没有毛主席,我早就死了。胡宗南匪帮进攻延安时,要不是保育院小学的叔叔阿姨们精心护送我们穿过枪林弹雨,跋山涉水,我能有今天吗?从我懂事起,父亲和学校的老师们就不断地教育我,要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告诉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道理。父亲也一再叮嘱我凡事都要相信党,相信组织,要靠近组织,不断进步。
  可是今天,在组织和父亲之间,我究竟应该相信谁呢?为什么事实一定要强迫我,一个刚刚懂事的少年人,不相信那个在生活上、精神上和我关系最密切,感情上和我最难割舍的人呢?这让我太难接受了。
  但不接受行吗?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刚从教室里出来,班里的副班长崔某某就从后面追上米,一把拽住我,很得怠地大声在我面前背诵着他不知从哪里看来或听来的,周扬同志在一篇内部讲话中的句子:
  “文艺界有人搞独立王国,陈企霞就是一个典型。”
  他故意提高声调,阴阳怪气地把后面那半句重复了两遍,引起同学们一片哄笑。我又羞又气又恼,无地自容。他究竟是什么目的,是想让同学们惊奇他能看到别人都看不到的内部讲话而引以自豪,还是有意当众羞辱我以满足他个人的什么欲望?人类中最丑恶的莫过于恃强凌弱而且幸灾乐祸,最可悲的是自己盲目地充当了某种工具还自鸣得意。他真是阶级仇恨那么深,对敌人充满刻骨仇恨,还是仅仅想出出风头而已?但是,他了解事情的真相吗?
  我肺都要气炸了,脸憋得通红,但也只好强忍下这口气,低着头,急急忙忙地回家。奇怪,他到底从什么地方看到这篇讲话的呢?我心里直纳闷。回家后我也不敢和大人们讲,生怕引起他们更大的痛苦。
  过了几天,母亲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她告诉我说,作协领导找她谈过话,说父亲最近在那里表现极坏,经常让看守他的公务员小刘给他买酒,喝了之后就大哭大闹大骂,还拒不检查认罪。有时半夜三更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嚷:“你们说我是国民党,有什么根据?你们才是国民党呢!”作协领导要求以后家里不要给他钱,不要给他买酒。
  我听了之后,心中有一种刀绞似的难受感。老实说,那时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想来人在那样一种被冤屈、无法辩白、无处申诉的情况下,神经怎么会受得了呢?更何况这个政权的建立,他自己也拼死拼活为它奋斗过,到头来反而成了它的阶下囚,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呢?
  恼人的日子一天天总得过下去。忧虑、忙乱、烦恼、迷惘以及由此而来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还有由于父亲不明不白被关押后带来的屈辱和无法申辩的、来自老师和同学的批评,像一张巨大的网缠绕着我,怎么也无法摆脱。这真不是我这样一个少年人所能承受得了的。但这一切又能向谁去诉说呢?父亲偶尔问起我的功课,我怎么回答他呢?能告诉他我又得了几个两分吗?我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把巨大的精神痛苦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转眼就要过年了,学校放了寒假,弟妹们也都回家了。母亲心境不好,小妹妹常常哭闹,搅得大家谁也没有心思过年。今年春节究竟怎么度过,我连想也不敢想。可就在过年的前两天,有一天我去父亲那儿,他对我说:“过两天就是春节了,他们越不叫咱们过个好年,咱们就越不能伤心。你向妈妈要些钱,买些好的鞭炮、礼花,全家到我这里来好好过个年。”
  除夕之夜,妈妈果然买了不少好吃的,她把弟弟妹妹们也都带来了。我们全家七口人就挤在父亲被隔离的小屋里,用取暖的煤炉烧了几个菜。父亲似乎很高兴,喝了些酒,话也多起来。他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了不少旧时过年的种种习俗。我望着他毛蓬蓬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楚。我默默地想,如果他是自由的,今年家中一定会来不少亲朋,他一定更开心、更精神,也会讲更多有趣的故事。
  年夜饭吃完,父亲让我拿出买来的鞭炮、礼花,大家一起来到屋前的小院子里,连看守父亲的公务员康书太、小刘也高兴地看我们放炮。大弟弟万全放了几个二踢脚,“砰——啪”,几声爆竹一响,立刻给寂静的小院子里增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氛。父亲用香烟点燃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满院子都炸开了,弟妹们又是拍手又是笑,快活极了。随后父亲开始燃放礼花,我买了一个大大的泥菩萨礼花,点燃之后,“嗞”的一声,一串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火线火点飞上天去,煞是耀眼好看,连住在附近的萧殷一家也出来看了。火光中我看到父亲开心地笑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眼镜后面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内中透露出的不可言状的苦楚,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
  这个苦中作乐的年,过得很愉快,多少冲走了些当时不幸的气氛,所以时过多年,我还时时想起它。
  刚过完年,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父亲被隔离出不来,母亲忙着带弟妹回灯市口上班,我由于年少无知,差点耽误开刀送了命。
  这是大年初三清晨,我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妈妈他们已经走了。我只好一个人去作协卫生室看病,大夫告诉我必须去医院开刀。怎么办呢?家里没人,我身上也没有钱。父亲关在那里,身边既没有钱,我也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增加他的痛苦。我决定自己走到灯市口公理会母亲所在的幼儿园,请她带我去医院。我极力用手按着肚子,这样稍微好忍受些,一步一步向前走,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蹲下来歇口气。谁想这样好不容易到了幼儿园,那里的老师告诉我,母亲去合作总社听报告去了。我很好强,不愿让幼儿园的老师替我着急,就一个人忍着痛再向第四医院走去。
  医生检查后说马上就得开刀,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来?爸爸妈妈呢?怎么谁也不来陪你?没有他们的签字是不能做手术的。”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爸爸被作协的人关起来不能出来,反正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出个难题,看他们到底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对医生说:“我爸爸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叫陈企霞,你们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叫他来,电话是5局1225。”
  大约四五点钟,作协派来两个人:一个是卫生室的女护士,我认识,另一个男同志我没见过。他们代表父亲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护士阿姨劝我不要害怕,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很快就会好的。我心里一热,几乎淌下泪来,自从父亲被隔离后,我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开刀很不顺利。本来是个小手术,因为家中无人,我不知利害耽误了开刀的时间,又走了那么多路,结果发生了肠粘连,不得不进行全身麻醉,手术整整持续了五个多小时。
  手术后我被抬回病房,刀口开始彻骨地疼,怎么也睡不着,听护士说,开好刀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疼痛使我忘记了一切,我想,如果开刀中发生意外,我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父亲出不来,当然无法来看我,母亲呢,为什么她也不来?我知道她很忙,还要照顾吃奶的小妹妹,我应该体谅她。
  第二天,母亲来看我,我感到委屈、别扭,很想在她面前痛哭一场。可是我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开刀那么疼,我连一声也没有哭,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呢?
  人生的某些经历,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事后回过头来想想,却可以悟出很多道理。十六岁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可就在他面临死亡的紧要关头,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甚至连开刀签字这样大的事,也要毫不相干的人来,真有些太叫人伤心了。还好,解放初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人道、慈爱、负责,才稍稍宽慰了残酷的政治斗争带给下一代人心灵上的创伤。
  四、风浪又起
  暮春时节,天气渐暖。对父亲的隔离开始放宽了,我们全家都可以去探望他,五叔也去看过他一次,虽然引出一些麻烦,但很快也就平息了。1956年5月22日,作协终于宣布对父亲解除隔离。这一天母亲和我第一次在父亲被隔离的地方吃了一顿开心的饭。他从小屋子搬进了对面的大房间,看守他的公务员康书太和小刘也搬走了。我们在贡院西街的家,房子太小太挤,父亲就暂时不搬过去,住在这间大房子里了。
  父亲很高兴,把留了近一年的头发和胡子都理掉了,他又恢复了过去年轻而有朝气的样子,那年他毕竟只有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年华。不用说,我们都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吃着饭,我们兴致勃勃地谈着。小刘进来,交给父亲一封信,信封上面写着“陈企霞理事收”。
  “现在他们又承认我是理事了,这些不讲理的家伙。”父亲说着,不禁动了感情,泪水夺眶而出,一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略带着哭腔。
  看来这桩解放后有名的冤案总算可以了结了。可是谁又能料想到,从1956年6月到第二年6月的一年时间,只不过是肃反运动和反右斗争这两个政治风暴之间的短暂间歇而已。话虽如此,这时我们全家的生活总算暂时有了很大的改善:作协重新为我们调整了住房,虽然未能搬回东总布胡同22号原来的房子去,却也把贡院西街1号楼上的一整套房子都分配给了我们,少说也有三五间。我们的心情舒畅多了。
  父亲回来以后,经常有人到家里来向他祝贺,有送花的,也有来电话慰问的,家里充满了欣喜的气氛。
  我和父亲一起经历了磨难,思想也开始成熟多了。他重新获得自由之后,欢快的情绪也感染鼓励着我。这一年暑假,我正值初中毕业要考高中,因为精神负担没有了,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迎考之中,暑假后考取了北京五中。开学后,我高高兴兴地进入新的学习阶段。
  可叫人捉摸不透的是,父亲恢复自由后,一连好几个月也没有重新安排工作。《文艺报》自他离职后进行了改组,组成了新的领导班子,他再回去似乎也没有可能。他会被安排一个什么新岗位呢?一直拖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消息。
  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当然是这一事件的局外人,当时对于作协上层、中宣部乃至更高层次的斗争情况一无所知。事过三十多年后,我才从《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上,看到当时参与丁、陈事件处理的李之琏同志(1955—1957年他在中宣部任机关党委书记时,是这一事件的具体经办人)写的一篇《不该发生的故事》,从而简略地了解了当时事件处理过程中的一点轮廓。
  原来,在1956年春夏之交,中宣部为审查丁玲被捕的那段历史,成立了专门的审查小组,以常务副部长张际春同志为组长,周扬和李之琏同志为小组成员,并吸收中宣部干部处处长张海同志和作协机关的几个同志作为工作人员来做具体的调查研究工作。在小组进行调查核实时,父亲已从作协机关“隔离审查”中释放出来。他要求和中宣部机关党委谈话,申诉他受的委屈。李之琏和有关同志听了他的申诉。谈话后父亲又写成书面材料印发给各有关同志(即《陈述书》)。
  根据调查结果证明,所谓“丁、陈反党小集团”的四条错误,都是不能成立或不存在的。
  既然立案的依据不能成立,根据党内“有错必纠”的原则就应该做好纠偏平反工作。但是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时,人们在对事物不断地加深了解中,观念有了变化,同情心转到了受迫害者一方。1957年6月,作协党组大多数同志意识到,根据整风精神和作协机关群众的要求,如果不首先处理好“丁、陈反党小集团”的问题,机关的整风便不好开展。于是,在6月6日再次召开党组扩大会,讨论“丁、陈问题”的处理。周扬和党组几个领导人首先讲话,都主动表示1955年对丁玲的批判是不应该的,“反党小集团”的结论是站不住的,并向丁玲等表示歉意。
  几位领导人发言以后,出席会议的同志发言踊跃,一致认为,1955年的错误批判和结论应该撤销,应该清除这一批判所造成的后果,肃清影响并进一步总结教训,避免今后重犯。有些同志情绪激动,不免说了些很刺耳的话。丁玲本人也提出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陈企霞从被“隔离”释放后即认为这是“政治迫害”,这时自然讲话就更尖锐。领导们对所提出的问题无法解答,但又不愿意接受大家的批评。会议因此出现僵局,宣布暂时休会。
  岂料休会期间,整风的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整风运动由向党提意见,转向为党内向对党提出尖锐批评的人进行反击的反右运动。这一来作协党组的高层领导由被动一下子转为主动,周扬趁机推翻了他本已同意的调查小组的结论,同时加紧搜集丁、陈的“罪证”。一切筹备妥当后,7月25日宣布“复会”。
  这些就是从1956年5月父亲被解除“隔离审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内部斗争的简单情况。而我们作为他的家属所感受到的是,舒心的日子没过上几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父亲又开始忙于开会,有时晚上也要去。每当他开会回来,总显得精神疲惫。慢慢地我逐渐发现,他的脾气又变坏了,经常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火,和母亲吵架。
  我不知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从来就不向我们透露,据母亲说,他在作协又挨整了。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从整风转入反右的开始时期。
  这段时间,父亲一直是在惊涛骇浪中度过的。空气宽松些时,会议少一些,他回来后情绪就好些。空气紧张时,大会小会不断,白天晚上连续挨整,他的情绪就极坏。
  1956年到1958年,在当时所谓“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重大事件。先是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作关于斯大林问题的秘密报告,震动了整个世界;紧接着波兰发生了波兹南事件,大批工人罢工并上街游行,要求面包和自由;此后,匈牙利又发生了大规模的群众骚动,导致苏联派兵镇压。
  国内局势已有很大的变化,1956年宣布社会主义改造完成。毛主席决定在文艺、科学事业中推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1957年2月又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但不到半年,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急风暴雨式的反右斗争。
  1956年暑假我考上了高中,但家里和社会上的种种复杂事态却深深地影响着我。特别是父亲的问题几上几下,一直没有最后结果。他的情绪、他的命运直接牵动着我。
  我深深地记得那一段不幸的日子,连日来车轮式的会议和围攻搞得父亲精疲力尽,情绪极为低劣。看来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对他越来越不利。作协党组的负责人,改变了道歉的前言,作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他们把父亲和丁玲依照党章进行的正当申诉诬蔑为“否定肃反运动的伟大成果”,是向党猖狂进攻,是翻案。结果,平反道歉言犹在耳,却又变成了更为严厉的处分。同时,在他们看来,1955年整父亲的那些材料,显然已经远远不能说明问题了,况且中宣部复查小组重新审查后已作了否定。作协负责人一方面在大会小会上动员很多人对父亲步步紧逼,迫使他承认强加给他的种种罪状;另一方面在背后会下广泛出击,千方百计搜寻所谓“罪证”,然后无限上纲,用大得吓人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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