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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

_2 毕淑敏(当代)
  火车一直向西向西,当大家都以为到了外国的时候,火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下车一看,还是咱中国的地盘,才知道祖国实在是大啊。女兵们开始进行新兵训练,除了练齐步正步,就是扔手榴弹和匍匐前进,余下的时间被学文化和谈心填满。黄莺儿追着柳子函讨教,知识快速增长。反过来柳子函向黄莺儿学习的劲头不足,在眼力方面并不见有多大改善。好在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女兵佟腊风也忘了自己的指示,不再监督检查。
  “您好!”清晨,游蓝达穿一身粉紫色的运动装,轻快地和柳子函打招呼,“睡得如何?”
  “挺好。”柳子函不愿泄露自己因回忆而失眠,敷衍道。
  “‘挺好’这个词,如今在中国被滥用,有点情色意味了。”游蓝达滑稽地做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态。她们在宾馆附设的餐厅吃饭,一张小小餐桌,铺着手工绣花的亚麻台布,距离极适宜窃窃私语。
  “你还很中国通嘛!”柳子函表达惊讶。
  “我读的是东亚文化方向的博士,要了解当代中国,当然包括俚语。”游蓝达用餐刀在面包片上仔细地涂抹着草莓酱,每一个缝隙都壅满血红浆汁。
  “你是华裔吗?”柳子函知道这样探问不符合西洋礼节,但你要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当然需对这个人有基本了解。
  “亚裔。”游蓝达回答。
  这等于没回答。“你是Y国人吗?”柳子函不气馁,再接再厉。
  “是。”这一次,柳子函总算得到了确切答复。
  “你是Y国慈善机构的职员吗?”柳子函盘根问底。
  游蓝达说:“我是他们的雇员。”这几乎又是废话,如果不是雇员,她能来接柳子函吗?话不投机,柳子函闷头喝咖啡。如果没有咖啡因兴奋神经,今日的活动中她会哈欠连天。游蓝达呷了一大口冰牛奶,说:“我把访问安排向您汇报一下。”
  一句“汇报”,让柳子函稍稍展眉,说:“你还很熟悉中国国情。不过,我也不是官员,你用不着汇报。把行动方案告知我,就心中有数了。”
  游蓝达把小桌上的盘碟送到回收台,又用餐巾纸细致揩净桌面,打开随手带的公文包,拿出厚厚一叠纸牌。
  “这是什么?”柳子函奇怪。
  “机票。”游蓝达答道。
  “谁的?”柳子函不解。
  “咱们的。”游蓝达说着,将预定好的机票一张张摊开,铺满了整个桌面,“这是从A地,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待的地方,到B地的养老院,这是从B地到C地的孤儿院,这是从C地到D地的临终所,这是从D地到E地的残障学校,这是从E地到F地的精神病院,这是从F地到G地的土著民保护区,这是从G地……”
  柳子函目不暇接,心想:我的天!要坐这么多次飞机,出空难的比例大大增加。当了多年的兵,以前不曾捐躯祖国疆土,这一回倒有可能在海外殉职。看她走神,游蓝达说:“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
  柳子函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况且这个计划是Y国慈善机构为她度身而作,和一个小小的陪同并无关系,就说:“清楚了。服从安排。”
鲜花手术 5(2)
  游蓝达又拿出一张精美的纸卡说:“这是我们机构特别送给您的礼物。”
  柳子函以为是张贺卡,刚要拿到手里,游蓝达说:“还是我替您保存。这是您在旅行期间的商业保险,要是您不幸亡故,您的家属将会得到×××万Y元的赔偿。如果您重度伤残,比如说是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您就可以得到××万的赔偿。如果您是轻度伤残,比如说……”
  柳子函忙不迭地打断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祖国。”
  游蓝达收起保险卡,微笑着:“我知道向一个东方人讲这些话,是很不受欢迎的。但是,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履行这个职责,请原谅。”
  柳子函说:“我也是当医生出身的人,并不忌讳死亡,不过也不是特别热衷谈论死亡。咱们进入下面的工作程序吧。”
  游蓝达说:“我们在A地,要先会面有关专家,听介绍,让您对Y国的慈善事业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顺便说一句,我觉得您吃得比较少,好像只有一杯咖啡和一个蛋塔。是不是再来点什么?”
  柳子函说:“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现在这个时刻,相当于中国的哪个时辰吗?”咖啡因的兴奋劲儿尚未完全发作,柳子函还有点迷迷糊糊。
  “子时。”游蓝达掐指一算。
  柳子函说:“对。夜里一点。平日我的生活很有规律,像个老农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半夜三更往胃里填食,无异刑罚。”
  游蓝达说:“要习惯时差,调整生物钟的最好方法,就是重新安顿您的胃。让您的胃按照当地时间装满当地的食品,胃是CEO,胃一变,所有的器官也就跟着改变了。柳女士,我希望您暂时放下北京时间,改成Y国时间,这样,您就能更快地融进这里的氛围。”
  柳子函只好抖擞精神,又强吃了一个面包圈,再把手表调整过来。
  听了Y国慈善机构的许多介绍,捧回了若干公斤的精美资料,之后就是走马灯似的参观。
  每到一地,游蓝达都要先向主人简要介绍一番柳子函的身份和来意,这一天来到孤残学校。站在残肢断臂的欢迎学生面前,游蓝达用柳子函所不懂的Y国语,眉飞色舞地宣讲着,时不时用优雅的手势向柳子函这边示意,柳子函什么也听不懂,只有像个东方菩萨似的,挂着永恒的微笑,不停颔首。看来这Y国的孤残儿童们也颇有见识,听得兴起,不时地报以夸张的惊叹声,当结束介绍的时候,小巴掌乱飞,没有手掌的就跺脚,喧闹持续了很久。
  参观结束,返回旅店。游蓝达说沿着一条小河可以步行回去,柳子函同意了,两人就缓缓散着步往回走。柳子函揉着腮帮子说:“今天向孩子们笑得太久,表情肌都抽筋了。”
  游蓝达说:“其实您可以不必一直微笑,自然状态就好。”
  柳子函说:“我也不知道你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要保持中国人的风度,所以我只有报以蒙娜丽莎似的笑。顺便补充一下,我并不认为蒙娜丽莎有多么漂亮,一般人而已。”
  游蓝达说:“我向孩子们介绍您是中国某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您当过医生,当过兵,曾在野战医院任职,他们就以为您在战场上抢救过士兵,非常佩服。您知道,在Y国,医生属于高收入阶层,受人尊敬。进医学院几乎是所有孩子的梦想,特别是女生……”
鲜花手术 5(3)
  河岸边,杨柳肆无忌惮地绿着,河水清冽。植物的绿,无论国度,无论时代,都是极为相似的。
  不。你说得不对。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当医生的。起码,那时候的柳子函不是。黄莺儿也不是。
鲜花手术 6(1)
  新兵连分配的时候,大部分要被分去当卫生兵,黄莺儿和柳子函坐在河边洗军装,边洗边聊。
  柳子函说:“我的理想是当通信兵,穿脚蹬子,背电线拐子,爬电线杆子,在风雨之夜,把被敌特破坏了的断头电话线接起来。如果电线不够长,就用双手握着电话线的两端,让滚烫的电流从我身上流淌过去。首长的命令通过我的神经和血肉传达到战友耳中,大获全胜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微合着双眼,仿佛在沉睡,嘴角挂着微笑……”柳子函被自己设想出来的景象所感动,几乎热泪盈眶。黄莺儿狠狠拧着湿裤腿,水珠纷披而下。黄莺儿大睁着睫毛极长的乌亮眼珠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死了?”柳子函说:“那当然了。要是不死,怎么能成为英雄?”黄莺儿说:“还是不要死的好。咱们还这么年轻,还没谈过恋爱,没嫁过人,也没来得及生孩子。”
  柳子函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你可真……”她本想说“真不要脸”,一看黄莺儿无辜的俏丽脸庞,临时改口道——“你可真想得够长远。”要知道列兵们连谈恋爱都不允许,哪里就能扯到生孩子上面!这个黄莺儿,简直胆大包天。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大逆之话敢跟你讲,也算是肝胆相照。柳子函感动之余,转换话题。
  “你想分到哪儿去?”
  黄莺儿的志愿是到文工团,演革命样板戏。最好是演白毛女,穿褴褛的白纱衣,袖口和下摆都被巧妙地撕扯成星芒状,跳“倒踢紫金冠”的时候犹如仙女下凡,只是充满愤怒。倘若不行,就演李铁梅,穿缀有白梅花图案的猩红小袄,梳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斜耷拉在胸前略略鼓起的地方,兜一个圆滑的曲线。连胳膊肘上的补丁,都是菱角花样的。假使这两个角色都轮不上,最起码也要扮个柯湘或是阿庆嫂,虽说是中年妇女,可在那种毛蓝色的衬托下,人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柳子函不屑地把军衣口袋翻过来,抖落出摸爬滚打时卷入的沙砾,在水里漂洗着衣服,说:“不要想得那么美,咱们这次分配,绝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护理员,极个别的才到通信站,至于演出队,好像只有一个名额。”
  黄莺儿说:“那咱们争取呀。”
  柳子函说:“如何争取?你知道军人的规矩是以服从为天职,哪里容得你乱说乱动?你要是想上东,就偏让你上西,你敢不听命令?”
  黄莺儿说:“你怎么知道的?”
  柳子函说:“我爸说的。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哼!某某这小子,他想如何如何,我就偏不让他如何如何。看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黄莺儿说:“真的?”
  柳子函说:“当然是真的。有拿自己爸爸开玩笑的吗?”
  黄莺儿用力搓着军衣的立领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有办法了。”
  柳子函说:“什么办法?”
  黄莺儿银牙咬着下唇思谋,说:“写血书,坚决要求端屎端尿。”
  柳子函听了哈哈大笑,声音之大把树上的麻雀都震飞了。她说:“想端屎端尿还用写血书啊,你安安静静地等着,尿罐子屎盆子自然会从天而降砸你头上。”
鲜花手术 6(2)
  黄莺儿说:“这不是声东击西嘛!因为你特别想去医院,按照军队的逻辑,就偏不让你去,咱们岂不就遂了心愿?万一不成,也还是当护理员,并不损失什么。你说呢?”
  柳子函不得不佩服这一招实在是高。在部队里,选择是一种奢侈。她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做一次小小的抗争。
  只是这血书如何写?谁也没见过。
  柳子函找到佟腊风,佟腊风现任新兵区队长,执掌分配大权。柳子函说:“报告首长,我想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那时候,使用军线联系需要层层审批。
  “什么事?”佟腊风问。
  “我爷爷是老红军,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马上就要到他战死的日子,我要向爸爸表示一下决心,继承烈士的遗志。”柳子函早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词。
  佟腊风点点头,这个理由是不能驳回的,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干部子弟恋家了,想听听家里人说话的声音,如此而已,干吗说得那么英勇悲壮!不过,柳子函也算烈士子弟的子弟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做个顺水人情吧!佟腊风批了一张长途电话单子。
  线路忙,直等到半夜三更,才轮到柳子函通话。这是柳子函当兵之后第一次要通家里电话,家人不是感到高兴,而是十分紧张。“子函,出了什么事?”妈妈的声音透着惊慌。
  “没有事。我都好。爸爸在家吗?我有话要和他说。”柳子函在战备值班室的里间打电话,虽然周围空无一人,还是压低了声音。
  妈妈好生奇怪,一边叫爸爸接听电话,一边连连问:“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训练累吗……”
  柳子函说:“妈,我是在革命大家庭里,又不是在帝修反手下。”
  “工作怎么样?”猛然间换上了父亲苍老的声音,透出威严。柳子函不由自主地拽着电话线立正了,说:“都好。我
  是个好兵。”父亲说:“龙生龙,凤生凤嘛!有什么要汇报的?”柳子函说:“我们马上就要分配单位了。”父亲说:“想让我给你走后门,找个好单位?门儿也没有!丫头,服从命令听指挥,叫你去做饭,你就去拿烧火棍。叫你去喂猪,你就去挑泔水桶!”柳子函知道这就是爸爸的脾气,本来也没寄托丝毫幻想,并不失望,赶紧说:“我是想问问您血书怎样写!”爸爸难得地笑起来,说:“这才像我的女儿。你写血书干什么?”柳子函说:“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爸爸说:“好。血书很简单,用你的血写成字就是了。
  纸不要太大,别跟大字报似的。注意字不要太小,太小了没气势。”柳子函说:“爸爸,您当年写过血书吗?”
  爸爸说:“没有。老子当年的血,每一滴都要流到战场上。如今和平年代,才搞这些把戏。好了,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干。丫头,没什么事,我挂机了。”爸爸的声音渐行渐远,柳子函能够想象出爸爸的一号帽子已经离开了听筒,马上就要扬长而去。
  最后一瞬,柳子函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黄莺儿是谁家的?”柳司令员愣了一下,说:“黄莺儿是谁?”柳子函说:“就是和我一块儿当兵的那个女孩啊。咱们分区今年就征了两个内部女兵啊!”柳司令员哦了一声说:“她呀,是开车的小杨的女儿。”柳子函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小杨司机才多大啊?
鲜花手术 6(3)
  刚三十岁吧?黄莺儿比我还大一岁呢!”柳司令员说:“丫头,你还有正经事吗?我要看文件了。”说着,不由分说放下了电话。疑窦丛生。柳子函又给妈妈挂通了电话,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军分区今年的内部女兵名额只有两个,一个名额理所当然地归了司令员家,剩下的一个就很棘手。司令部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各有一妙龄女儿,都在备选之列,军务科犯了愁,不知花落谁家,就把矛盾上交。柳司令平常不管这类鸡零狗碎腻腻歪歪的小事,但这一次,事关两员大将,处理不好,二桃杀三士。柳司令员只好亲自出马,先是和上级单位打电话,希望加拨一个名额,以便皆大欢喜。军区答复说现在下面各个单位都要求增加名额,这个口子不能开。柳司令员于是改换方向,要求上级单位干脆把那个名额收回,矛盾也能迎刃而解。中国的事历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索性连“寡”也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了不均,便可相安无事。上级单位说,收回来的名额不知再发给谁合适,会引发新的混乱,所以维持原判。柳司令犯了难,觉得此役之复杂几乎相当攻克一座城池。正当举棋不定之时,给他开车的小杨司机知道了内情,说:“首长,干脆把这个名额给了我吧。”
  小杨原是战士,驾驶技术高,为人妥帖嘴巴严。服役期满后,柳司令没让他回原籍,改成职工编制,专为自己开嘎斯越野车。小杨平常爱哼几句地方戏,人勤快机灵,大家都喜欢他。
  柳司令说:“你前年才结婚,女儿在幼儿园吧?我就是把名额给了你,怕也要十几年后才派得上用场。讲什么笑话!”
  小杨司机快速打着方向盘,躲着地上的坑洼,说:“不敢跟首长讲笑话。我找的老婆是个唱西北小曲的,以前在家乡结过婚,生养过一个女儿,今年正好十八岁。”
  柳司令晃着大脑袋说:“那你不是找了个姐?”
  小杨司机说:“当时以为是个死了姐夫的姐,因她曲儿唱得好,人又俊俏,也就不在乎了。不想娶回来以后,才知道年纪比我大得多,简直就是个死了姑夫的姑。”
  柳司令和蔼可亲地说:“你对姑姑还挺好,并不嫌弃,做得不错。”
  小杨把车开得很慢,说:“成亲的时候,她并没有说老家还有一个女儿,后来我看她总是偷偷发呆,问了好多次,她给我跪下了,说希望我能原谅她,她放心不下女儿,要给女儿寄钱。我把她扶起来,说咱们都是苦命人,我既然娶了你,就认下这个女儿。我老婆说,你不必认她,还让她姓以前的姓,叫以前的名。她年岁也不小了,等过几年出了嫁,我也就放心了。我说,行啊,一切依着你。就这样,这个女娃一直在乡下和她姥爷同住,现在正好有这样一个名额,首长为难,干脆,何不给了我?”
  柳司令想了想,与其让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失和,不如成全了司机小杨。柳司令早年受过战伤,腿里现在还有一颗日本人的子弹没有取出来,隐隐作痛,他实在不愿为这种事情伤脑筋了,就一锤定了音。
  原来……如此!
  知道底细后,柳子函对黄莺儿越发好了,怪不得她很多字不认得,原来是个苦命妞。
鲜花手术 6(4)
  分配迫在眉睫,写血书一事,到了最后的关头。柳子函说:“黄莺儿,要不咱弄点猪血写份血书吧?”
  黄莺儿说:“使不得。那叫血豆腐,凝成一坨,哪里还拉得开笔?如果叫人从纸上闻出了猪头肉味,咱俩丢人现眼不说,简直就是逃兵了!”
  柳子函吓得伸了伸舌头,想了半天,战战兢兢地说:“要是把手指头咬破了挤出血来,十指连心,不得疼死人!我是宁肯端屎端尿也不敢对自己下这个毒手。”
  黄莺儿恨铁不成钢,捂着肚子说:“连这点血都不肯出,计谋哪能得逞?这样吧,咱们俩的血书,由我一个人来写。”说完挑了挑眉毛,她有痛经的毛病。
  柳子函老大不落忍,说:“一定要写,各自包干吧。你的心意我领了,血还是自己流自己的。”
  黄莺儿突然就笑了,长长的睫毛抖得像花蝴蝶的须子,说:“我想到一个法子了。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的那份血书我包了。”
  柳子函终于点头应允,心想:什么叫鲜血凝成的友谊?这就是了。轮到写血书的时候,柳子函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说:“就用这把刀,是我爸爸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黄莺儿仔细看看刀子,说:“小日本的个子小,刀子也像片柳叶。这么小的刀,当年怎么杀了那么多中国人?”柳子函说:“别瞎说。这把刀可没杀过中国人。”黄莺儿奇怪,说:“你刚才不是说这是日本刀吗?”柳子函说:“日本人就不吃苹果不吃梨了?这是我爸缴获的战利品,水果刀。”黄莺儿皱眉:“反正我不用这刀。”
  柳子函说:“不把自己割了,哪里来的血?如何写血书?”
  黄莺儿说:“这你就不要多管了,反正到时候你会拿到一份血书。你到宿舍外面给我看着点,别让人进来。”
  正是星期日的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女兵们有的在外洗衣,有的拿到了上街外出的名额,到军人服务社购物照相,还没归队,宿舍里煞是清静。黄莺儿说:“你给我把着门儿,我来写血书。”
  柳子函说:“这还需保密吗?就算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呀!”
  黄莺儿说:“我的好妹妹,你傻不傻啊?要是人家看到咱们在写血书,也跟着依样画葫芦,到时候新兵连的血书堆得一人高,咱们的小九九就泡汤了。再有,我代你写血书,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岂不就是临阵脱逃?所以,万万要避人耳目的。”
  柳子函想想也是,赶紧听从调遣。别看自己老爸是司令,在这件事上,黄莺儿绝对是总指挥。黄莺儿说:“别忙,我还要问你,屎和尿两个字怎么写?”
  柳子函用左手在鼻前扇着说:“臭死了。”右手写给她。
  黄莺儿拿出一支刷子样的小毛笔,说:“走,走,我要开始干活儿了。”黄莺儿把做什么事都说成是干活儿。
  黄莺儿紧张地在室内操作着,几个外出回来的同班女孩汗水淋淋地要进屋拿盆洗脸,被柳子函伸出胳膊像交通警察似的拦住。“干吗不让我们进屋?”众战友大惑不解。
  柳子函解释不出为什么,支支吾吾地说:“黄莺儿在里面换衣服。”
  战友们说:“换衣服怕什么的?晚上咱们不是都睡在一屋吗?谁屁股上有颗痦子早就一清二楚。”
鲜花手术 6(5)
  柳子函说:“反正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心想:黄莺儿你快点快点,我坚持不住了。
  有人心急,不听劝阻,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柳子函大惊,拦不住,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预备着听到一声惨叫。该战友还不得捶胸顿足?毕竟屋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淋淋。没想到战友迅即离开了门缝,说:“黄莺儿已经在穿裤子了。”
  大家就安心等,不想时间还是拖延了很久,黄莺儿才开了门。大家一窝蜂地拥进门去忙自己的事,只有柳子函心怀鬼胎,悄声问:“完事了?”黄莺儿低声回答:“出去说。”两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僻静处,黄莺儿从随身挎包抽出两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纸上有淡红色的字迹。一张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另一张是:“为革命端屎端尿!”柳子函左右端详,大失所望,说:“这字怎么不红?”黄莺儿说:“纯粹的血是写不成字的,会凝住的。兑了
  水,颜色就不那么鲜了。”柳子函这才想起自己光注意战利品了,忘了慰问伤员,忙说:“黄莺儿,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还疼吗?”黄莺儿扭着身子说:“不用看了。刚刚止住血,一看,又会流出来。”柳子函说:“这两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了,我替你洗,要不伤口会发炎。”黄莺儿说:“穷人家的女儿,哪有那么娇气!没事。把你那张拿走吧。”
  柳子函不好意思地说:“你让我先挑,我就不客气了,就要艰苦这张。屎尿那张,你自己留着用吧。”
  黄莺儿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还觉得屎尿这张特感人呢,就先尽着你了。名字都写下了,不好改了。”
  柳子函这才注意到,在每张血书的最底下,都缀着小小的红色名字,还有年月日。柳子函只好把自己的名字和屎尿一并收下,敬了个军礼说:“谢谢!”
  “屎”、“尿”二字因为笔画多,糊在一起,像被拍死的两只吸足了血的大蚊子。
  她们把血书交了上去,决定女兵们命运的大分配,马上就要开始了。
鲜花手术 7(1)
  路边的橡树目不斜视地立着,像谦谦君子。松就是长命百岁的长者了,沧桑伟岸。莽莽苍苍的雪杉,仿佛绿发巨人,红褐色的树干开裂着,如同皲裂的象皮。柳子函不禁肃然起敬,问游蓝达:“我们要到某个重要机构了吗?”
  在国内,只有显赫的单位,才栽有这种气势磅礴让人敬而远之的植物。如果你在某个陌生的城市,突然看到如同圣诞树一样的杉和松,知道自己正在逼近领导身旁。
  “我们就要到一家老人院了。”游蓝达说。
  心绪走得太远了,还是回到眼前吧。柳子函无话找话道:“这叫什么树?”
  游蓝达对柳子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很在意,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她抬头看了一眼树冠,又走过去用指甲抠了一下树皮,有红色木渣细碎落下。她说:“这叫红杉,又叫花旗松,在美国也叫加利福尼亚杉。针叶乔木,最高可长到一百多米。”
  柳子函又看到路旁一种绿叶灌木,大约有一米高,叶子像口琴,煞是奇特。叶子底部有三对尖锐的刺儿,表面是黏稠的浓绿色,叶的背面绿得不可思议,现出若隐若现的紫,好像老到了极点的青虫。花朵倒还吉祥,粉红色,像樱,然而肯定不是樱,樱是木本的树,这却是灌木丛。柳子函遍寻记忆不认识这种植物,便问:“这,叫做什么花呢?”
  “这个……”游蓝达一时语塞,眨巴着眼睫毛辩解道,“植物学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了解。”
  柳子函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两人出行,不愿冷场,不过随口问问,看游蓝达发窘,就说:“没事。不知道就算了。你眨眼的样子,实在是像我的一个熟人。”
  游蓝达也乐得把话题从灌木丛荡开,问:“什么熟人呢?”
  柳子函说:“你还记得我那天问过黄莺儿的事吗?”
  游蓝达说:“记得。一种鸟。”
  柳子函说:“不是一种鸟。是一个人。我的战友。”
  游蓝达说:“听一个优雅女士说‘战友’这个词,有点杀气。挺有趣的。”
  柳子函说:“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战友,女人,也有。也许,更纯粹。你愿意听我讲战友的故事吗?”
  游蓝达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在一起要度过四十九天,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天,但和整个时间段相比,仅仅是开始。我们一定要创造出一些话题,不然,您如果总是把盯着看到的每一棵草或是每一种飞鸟来问我,我就是变成一本大英百科全书也招架不了。”
  柳子函说:“其实,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当然,事关工作的除外。你太像我的那个熟人了。尤其是你眨眼的时候,我会不断地想起她。现在,我们就开始说说她的故事。”
  游蓝达思忖说:“我倒是很愿意听远方的故事,尤其对我了解那个过去的时代有帮助,对我的专业有帮助。只是这样做,会不会涉及他人隐私?”
  柳子函沉吟道:“就是杀了人,有时也只判二十年的徒刑。这件事,太久远了,也许她已不在人间。我们说到她,只是纪念。”
  游蓝达说:“好的,柳医生,我愿意与您共同回忆一位友人,尤其是这样可以让我逃避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问题。遗憾的是此刻咱们只有打住,因为,老人院到了。”
鲜花手术 7(2)
  老人和慈善,常常是比翼齐飞的双胞胎,老人院是慈善机构最主要的耕耘之地。柳子函在国内到过很多养老机构,迎接她的总是疮痍满目的笑脸。柳子函总是带着善款莅临,像此刻这样以一个看客的身份,一文不名赤手空拳地抵达老人院,还真让她有点歉然。
  满头金发身材庞大如粉红肉山的女院长,向柳子函介绍概况,游蓝达逐一翻译。柳子函接过厚厚的宣传材料,对游蓝达说:“请转达我的谢意。如果材料上已有介绍,就请从简。时间很宝贵,我更愿意实地看看。”
  游蓝达同声传译,肉山女院长耸了耸厚肩膀说:“好的,你们可以在老人院里随处转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用对讲机同我联系。”说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动山摇。
  这是一座美丽的庭院式建筑,医疗、运动、娱乐设施完备,成群的老年人聚集在不同的房间里,自得其乐。柳子函慢慢走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羡慕之情,心想:哼!等我们将来更富裕了,会修更好的敬老机构。正想着,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巨大金属标牌,游蓝达看了眉头微蹙。
  柳子函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游蓝达说:“洗澡车间。”
  空无一人。看来此刻不是洗澡车间的工作时段。
  柳子函惊问:“老人宿舍里,没有洗澡间吗?中国比较好的养老院里,都已经普及洗澡设备了。把老人们集中到一起洗澡,很容易出事的。”
  游蓝达也摸不清原委,急呼肉山院长。
  院长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出现,知道独自转悠的客人们一定会遇到无法解答的问题。她自豪地说:“当然,每位老人的房间里,都有淋浴和浴缸两种设备。在一个人还不太老的时候,可以任选其中一种方式清洁自己。但是,当他们更老的时候,这就会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洗澡是人类在衰老的过程中,最先丧失的能力。怎么办呢?”她大而混浊的眼珠子,盯着来客。
  “在我们国家里,年轻人会帮助老人洗澡。”柳子函回答。
  “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愿意来做这项枯燥乏味的工作,这意味着繁重和昂贵的人工,而这正是我们所极端缺乏的。况且,洗澡是很难量化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测定人工在这个过程中的工作量,也无法检验产品的质量。很难有统一的验收标准。”肉山院长回答起问题来,一丝不苟。
  柳子函就是再爱国,也不得不频频点头。是啊,你很难给洗澡制定一个标准,规定在充满皱褶的背上搓多少下或是把深陷肉床的脚指甲剪去多少毫米,算作合格。
  肉山院长说:“解决的方式,唯有机械化。”
  当游蓝达吐出“机械化”这个词的时候,柳子函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游蓝达的翻译水平。错了吧?不要说是给风烛残年的老人机械化洗澡,就是活蹦乱跳的俊男靓女,恐怕也吃不消。
  柳子函盯着游蓝达,游蓝达猜中她的心思,一脸无辜地说:“院长就是这个意思。洗澡机械化,一点儿没错。”
  柳子函心想在概念上兜圈子,恐怕永远也理不出头绪,索性到实地看看,也许就云开雾散。几个人走进了老年人洗澡车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诡异的不锈钢机器,好像进了未来世界。肉山院长很自豪地说:“这些器械都是我们自己发明和制造的,享有专利。你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养老机构里,目前绝看不到。”
鲜花手术 7(3)
  柳子函绕着一台铲车似的机器走了两圈,不解:“这是干什么用的?”
  肉山院长说:“这是把卧床不起的人铲起来的工具。”她随手指着旁边一辆电瓶车似的家伙说:“人铲起来之后,平铺在这上面,推进洗澡机。”
  柳子函震惊地重复道:“洗澡机?”
  游蓝达惟妙惟肖地把柳子函的口气传达了过去。肉山院长炫耀地说:“对,就是这样一台专用机器。把人整个浸泡进去,只留头颅在水面,然后从多个方向喷射水流,旋转按摩上下冲刷……当然,还有电脑操作的不同风格的沐浴液洗发液会依次喷出,绝无死角,随后海绵刷头会全方位摩擦……所有的程序完成之后,水会自动排干,然后开启暖风,彻底吹干老人的身体,最后是自动输出一块巨大的毛毯,将老人全身包裹起来,然后……”
  柳子函听得昏眩,无法想象风烛残年的老人,被这样荼毒之下能坚持活着走出车间吗?她打断了肉山院长的话,虽然这很不礼貌,但也顾不上了,她说:“老年人的体质一般都比较弱,是否经得起这样的……”她本来想说“折磨”,话到嘴边,感觉不妥,改成“折腾”。
  肉山院长摆动着巨大的身躯说:“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们充分考虑到了老年人的特殊身体状况,当他们一进入洗澡机,就开始了监控。他们的血压呼吸脉搏等等生命体征,时刻在我们的密切注视之下,一旦发生异常情况,电源会立即切断洗澡机的运行,用最快的速度把老人转入医疗模式。那边是抢救室。在两个模式之间,有一条高速传送带,可以在第一时间开始救治。用这个方法,我们成功地给植物人洗了澡……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肉山的嘴唇快速翻动,游蓝达亦步亦趋翻译着,可是,柳子函心不在焉,心已远去,意兴索然,只是机械地点头回应。从老人院出来之后,天色渐暗,已是晚餐时刻。游蓝达说:“我将来要把母亲送到这里来。”
  柳子函赶忙把自己从思绪中拔出。当一个人说到自己母亲的时候,你不给予及时回应,实在是不尊敬。她不解:“你不愿意和她一起住吗?”
  游蓝达斩钉截铁地说:“不愿意。”“她虐待过你?”柳子函吃惊。“没有。物质上没有。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拒绝和扼杀,
  暴力从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从来没有亲近过她,根本就不愿见到她。”柳子函说:“这按照东方的习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游蓝达说:“我恨她。她是一个残忍的女人,一直想杀死我,我从来都不叫她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嫁到Y国来了。对了,我没有父亲。当然了,在生物学上我是有父亲的,但我母亲从来没有讲过我的父亲,这也是我仇视她的原因。因为她的过失,造成了我的自卑和缺憾。这个责任,我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她对我那样恶狠狠的,我将来肯把她送到老人院,已是以德报怨。”她长长的睫毛下,贮藏的全是幽恨。
  柳子函见话锋如此峻厉,不想深入,赶快岔开说:“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饿了。”
  游蓝达迅即调整自己回到工作状态,问:“您希望今天晚上吃什么?”
鲜花手术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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