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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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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华丽转身雕刻凄美恋曲: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鲜花手术 1(1)
鲜花手术 1(2)
鲜花手术 1(3)
鲜花手术 2
鲜花手术 3(1)
鲜花手术 3(2)
鲜花手术 3(3)
鲜花手术 3(4)
鲜花手术 4(1)
鲜花手术 4(2)
鲜花手术 5(1)
鲜花手术 5(2)
鲜花手术 5(3)
鲜花手术 6(1)
鲜花手术 6(2)
鲜花手术 6(3)
鲜花手术 6(4)
鲜花手术 6(5)
鲜花手术 7(1)
鲜花手术 7(2)
鲜花手术 7(3)
鲜花手术 7(4)
鲜花手术 8(1)
鲜花手术 8(2)
鲜花手术 8(3)
鲜花手术 9(1)
鲜花手术 9(2)
鲜花手术 9(3)
鲜花手术 10(1)
鲜花手术 10(2)
鲜花手术 11(1)
鲜花手术 11(2)
鲜花手术 11(3)
鲜花手术 12(1)
鲜花手术 12(2)
鲜花手术 12(3)
鲜花手术 13(1)
鲜花手术 13(2)
鲜花手术 13(3)
鲜花手术 14(1)
鲜花手术 14(2)
鲜花手术 14(3)
鲜花手术 15(1)
鲜花手术 15(2)
鲜花手术 15(3)
鲜花手术 16(1)
鲜花手术 16(2)
鲜花手术 16(3)
鲜花手术 16(4)
鲜花手术 17(1)
鲜花手术 17(2)
鲜花手术 18(1)
鲜花手术 18(2)
鲜花手术 18(3)
鲜花手术 1(1)
  出国,从半夜飞往半夜。
  时差。本该红日当头,却是碎星如银。柳子函举目四望,寥落机场,哪一个是前来接应的人?
  受国际慈善机构邀请,柳子函到Y国进行为期七周的考察访问。航班延误,接站的人一窝蜂地围住了同机来的几个半大孩子,嘘寒问暖,想来是小留学生的亲戚。
  惴惴中,一个身材高大西服笔挺的中年白人男子,微笑着朝柳子函走来。柳子函断定这就是接头人,迫不及待地打招呼——“嘿!”和组织接上头的喜悦,让她声色高亢手舞足蹈,像春节晚会上学外语的赵丽蓉。
  不料该男子置若罔闻,径直掠过柳子函,满面春风地走向柳子函身后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柳子函心想Y国男人真势利眼,只认美色。于是偃旗息鼓,决定以静制动,待那男子碰了壁之后再回头是岸,到自己面前寒暄。并提示自己届时一定要矜持大度,显我大国风范。
  关于这个接头人,柳子函在电子邮件中,已与对方机构交涉过多次。此人不但要负责接机,还须是全程的翻译和陪同。整个访问期间,会像皮肤一样和柳子函形影不离。
  对方邮件问询:“柳女士,您掌握Y国语言,怎样的程度?听读写如何?”
  柳子函答:“很抱歉,一窍不通。”
  对方继续探讨:“您是否可以生活自理?比如到餐馆独自用餐,乘坐地铁准时到达目的地。”
  柳子函佩服对方的严谨,比如“准时到达”。语言不通的人,在异国他乡只能装聋作哑。好在有钱,饭还是可以吃饱的。说到乘坐地铁,基本上也可到达某地。反正一头扎进地下,就算坐错了车,也没人另外加收钱,豁出时间,慢慢摸索总找得到地方,不过要强调“准时”,就暧昧了。柳子函只得老老实实敲出一行字:“生活不能自理。”答复之后,恼火万分,觉得自己被他们咒得风烛残年气息奄奄。其实,她五十多岁,在慈善机构负责人位置上,炉火正熊。
  对方说:“柳女士,对于您的需求,我们已有充分了解。待商议之后,再同您进一步联系。”
  几天后,对方来了正式答复:“为了能够使您更好地了解Y国的慈善事业状况,提高工作效率,并达到旅途平安顺利,我们特别为您配备陪同人员。他将负责您的所有事务安排,并全程翻译。对此人员,您有何具体要求,请告知,我们将尽量满足您的愿望。”
  柳子函仔细推敲了整个信件,说明对方对她的访问考察十分重视,这让柳子函很受用。说到对陪同的具体要求,柳子函觉得还是不要给东道主添麻烦,不宜提出更多条件,客随主便好了。
  柳子函把这个想法和丈夫说了。在国家机关当司长的饶西定思忖片刻回答:“此议不妥。”
  柳子函不解,问:“为什么?”
  饶西定说:“你出去,代表的是伟大祖国。人家让你提要求,你不提,就是放弃了权利,让人小看。这就像重要客人要走贵宾通道,须住五星级宾馆。夜宿鸡毛小店,就坏了规格。”
  柳子函嘟囔道:“没那么严重吧?我们是民间机构。”
  饶西定说:“你到了Y国,也不能天天在自己脑门上贴着‘我是小小老百姓’的条子。为了国际形象,人家让你提要求,你就尽管大胆提,代表咱的眼光和风度,千万不要设身处地为资本主义俭省。他们若做不到,还得向你道歉,你就占了主动和上风。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鲜花手术 1(2)
  柳子函心中佩服,嘴上却说:“我是不耻下问,就依你一回。”
  饶西定补充道:“夫人,不是一回,是两回。关于具体的人选,我有以下三点建议,供你参考。”
  柳子函叹服:“来得可真快。我还没开始想呢,你就出来了三点。”
  饶西定说:“我们考虑的都是全局,你这点小事算什么?牛刀杀鸡。”
  柳子函说:“下吧,第一滴雨。”
  饶西定看看表,接他上班的小车就要到了,他一边系着红色条纹的领带,一边说:“考虑到陪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里,要与你朝夕相处,这第一条就是——要男不要女。”
  柳子函惊讶:“这可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驰,我正打算要女不要男。你想啊,连头带尾一个半月还多,如影随形耳鬓厮磨的,如果是个男的,多么不方便!你倒放心,真要相濡以沫发展出了感情,没准我就不回国了,成了外籍华人也说不准。”
  饶西定踱到落地穿衣镜前上下打量着说:“我相信你的为人,才这样出谋划策,也是内举不避亲的意思。你问我陪同什么样的人好,当然是男的好。正因为是男的,你们的接触才会保持相应的距离,你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的空间和弹性。设想一下,如果是个女陪同,处得好了,很快就无话不说彼此不分,言多有失,就容易混淆了界限惹出麻烦。如果处得不好,矛盾百出影响工作。所以,性别一定要岔开。”
  柳子函未置可否,说:“接着下雨吧。”
  饶西定把系了一半的领带扯下来,说:“这根颜色不够协调,要换一根蓝色斑点的……”柳子函忙在衣帽间里帮他找到一根新领带,急不可耐地说:“下吧下吧,乌云。”
  饶西定说:“要白人。”
  柳子函万般不解道:“这和人种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有种族歧视倾向吧?”
  饶西定说:“Y国移民很多,有非洲裔亚洲裔南美裔黑种人红种人黄种人……对Y国历史环境等等的了解,可能不如当地的白人多,白人就是土著的意思。当然这个理由不见得能登大雅之堂,但我觉得不妨一提,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子函说:“那就不如干脆说希望这个陪同是原住民。”
  饶西定说:“具体的措辞你再斟酌,反正目的达到了就成。”他最后调整了一下领带的松紧度,准备上班去了。
  柳子函说:“慢着,天还没晴呢。最后一滴。”
  饶西定边走边说:“博士。个头儿要一米八○以上。按照他们的度量衡标准,就是六英尺。”
  柳子函说:“博士这一点,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了。不过这后一条,不敢苟同。我是去考察,也不是打NBA,和身高有什么关系?”
  饶西定说:“其实博士倒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其他条件都符合,硕士也凑合了。但身高这一点,一定要坚持。”
  柳子函疑惑:“又不投篮,把身高卡得那么死干什么?我看这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饶西定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说:“我这可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想想看,七周,什么概念?将近五十天!虽说Y国条件不错,那也是舟车劳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颠沛流离。你毕竟老胳膊老腿的,不是当年那样身手敏捷了。行李提上提下,要是没个大块儿头的绅士帮忙拎包,恐怕会有闪失。人家既然说了将全程陪同,咱当然要挑个身大力不亏的同伴,也好有个靠山嘛!好了,夫人,这一次,你远涉重洋,我不能鞍前马后地为你操持,就指望资本主义发给你的这个陪同,助你一臂之力,保你一路顺风了……”
鲜花手术 1(3)
  接司长上班的汽车到了,司机发出很有分寸的喇叭低鸣。饶西定把领带的温莎结压出一个看似随意的小坑,显得既庄重又不呆板,匆匆下楼,留下柳子函发呆。她心想这些年来天天张罗着给贫困灾区发旧衣服建希望小学,已经忘了怎么和资产阶级打交道。她把饶西定的话回味再三,化成对陪同的具体要求,字斟句酌地发给了Y国慈善组织。
  柳子函有几分忐忑地等待着回音,觉得自己像个刁钻的老姑婆挑三拣四。不想那边答复得很痛快,说他们已充分明了了柳子函的倾向性,一定会遴选出符合要求的陪同,准时到机场接站,请柳子函放心并预祝一路平安。
鲜花手术 2
  柳子函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俊朗文雅的高大白人男子幡然悔悟,离开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回到徐娘半老的真正客人身边。到那时候,她要莞尔一笑。
  接下来柳子函看到的情景是:俊俏的东方女郎和白人男子热烈拥抱,贴面,深吻……直到这时她还顽固地相信这是一个误会,觉得马上就要云开雾散,双方尴尬无比。甚至觉得年轻女子李代桃僵也不错,要不然那男子铁青的下巴虽然很干净,胡噜到自己脖子上,也不是舒服事。直到两个人手拉手离开了机场,柳子函还十分恍惚地看着他们,觉得男子终将折返归来。
  “请问,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柳女士吗?”
  柳子函愕然地抽回眺望的目光,只见一个身材中等黄面孔的东方女孩站在面前,普通话略带粤语味。
  柳子函说:“我是。”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人生地不熟的,好多电影里黑帮团伙寻衅报复,就是这样开头的。为保险起见,自己应该反问她一句:“你是谁?”
  女孩好像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说:“您好。我叫游蓝达,是Y国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接您的,从今后的七周内,我是您的陪同。游是庄子逍遥游的游,蓝是碧海蓝天的蓝,达,抵达的达。”
  柳子函握住了游蓝达的手,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冰凉的,Y国夜晚,虽是夏季,却有一种瘆人的寒意。两只右手仿佛受惊的蜻蜓,轻轻地碰了碰,迅即分开。
  柳子函把被人劫持的惊险想象放下了,心情却并不轻松,她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是你?”有点货不对板的嗔怪。的确,这个陪同和事先的约定南辕北辙,像假冒伪劣产品。
  游蓝达解释说:“哦,原来是为您定下的一位男性陪同,他父亲突然病故,无法完成这项工作了,临时调换成我。柳女士,我看您好像有点遗憾?”
  被人看穿,柳子函不好意思,说:“哪里,只是我一直以为是男士,刚才没有注意到你。”
  游蓝达帮助柳子函取了旅行箱,推来行李车,说:“我很早就在这里等候,航班延误,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刚才肚子突然饿了,就到旁边喝了点咖啡,不想飞机恰在这时落地了,让您久等,很抱歉。现在,咱们到下榻的酒店去吧。”
  不管怎么说,接上头了,心就踏实下来。
  两人出了机场,游蓝达扬手招了出租车,让黑人司机把行李放妥在后备箱里,然后把司机后侧的车门打开,说:“柳女士,您请坐在这边。这里是整个车体中最安全的位置。”安顿柳子函坐好后,游蓝达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告知司机酒店的具体位置。车,缓缓地开动了,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
  机场离市区很远,路旁没有街灯。柳子函在暗中目光炯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到Y国,她四下张望,以期获得第一印象。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努力,车窗外一片混沌,莽莽苍苍中能看到的景色几乎等于零。偶尔会车的时候,黑人司机原本就壮硕的头颅,被一扫而过的车灯打出巨大剪影,仿佛乌云压城。游蓝达端坐一旁,一言不发。突然,一辆加长的货柜车迎面开来,氙灯格外耀眼。电光石火之间,柳子函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前排就座的游蓝达长着白桦木栅栏一样浓密的眼睫毛,像极了一个人——黄莺儿!
鲜花手术 3(1)
  大约三十年前,有个专有名词:内部征兵——指的是军队干部的子女可以优先入伍。说是子女,其实并不包括儿子,主要是军队干部的女儿们。每年征招男兵的数额庞大,军队干部的儿子们想当兵,并非难事,首长们互通有无,你往我的队伍里送个战士,我给你的部队中添个列兵,举手之劳。倒是女孩子们大规模地参军入伍,此前没有先例。现实中已没有大学可上,与铺天盖地的上山下乡相比,当兵是条不错的出路。为了让军队干部们没有后顾之忧,每年都有招收女兵的名额分下来。
  可惜,僧多粥少,女儿们不是人人都可以当上兵的。一是有年龄限制,十六到二十岁,年龄太小或是超龄皆不行。具体执行政策的时候,一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也摇身一变成了军人,多半是父母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谎报年龄鱼目混珠。第二当然是要身体好,不能把一群林妹妹铸进钢铁长城。
  两条硬杠杠卡下不少人,但名额还是不够分。怎么办呢?好办。按父辈的官职大小来排队。比如师长和团长的女儿都想当兵,名额只有一个,给谁呢?当然是给师长的女儿了。
  柳子函的父亲是军分区司令员,今年哪怕只有一个内部女兵的名额,板上钉钉非她莫属,谁也无话可说。更不消讲柳子函年龄正好,腰杆笔直如同银杏树,双眼裸视力均为1.5,连蛀牙都没有一颗。通体碧透,无懈可击。
  柳子函到了新兵集结地点,各地区送来的男兵和内部女兵都在这里换装。负责发放衣服的老女兵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柳子函,口中念念有词:“罩衣二号,衬衣二号,解放鞋四号,裤头三号,帽子二号……”她身后的一个战士,在被服堆里按号挑拣着,手中渐渐堆起一摞军绿纺织品。
  柳子函赶忙申请道:“帽子要一号……”
  老女兵的目光像X光线,从柳子函的左耳横扫到右耳,再次估量了该女孩的头颅直径,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柳子函说:“我戴过我爸爸的帽子,一号的,正合适。”老女兵愣了一下,一号是最大的帽子,不是首长,谁能长那么大的头!不过,老女兵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被新兵蛋子的大脑袋老子所吓倒,她说:“你那是留着长头发。等一会儿把辫子剪了,二号正好!”
  柳子函还要说什么,老女兵一指旁侧,说:“少罗嗦!拿上衣服,先到那边去洗澡,要快!原本一直是男的占着,见缝插针给女的腾出点时间,过一会儿还得改换成男的洗。记住,从里到外都换了,连袜子!干干净净地再穿上新军装,出来就有个兵模样了。”
  柳子函只得乖乖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说是澡堂,其实不过是一家工厂的水泥池子,放了热水,让新兵们在此脱胎换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池水中荡漾过,泛着绿泡的水十分不洁。柳子函草草洗完之后,把新发下来的军装穿上,正在照镜子,又进来了一个女孩。
  柳子函来得已经算晚了,澡堂内此时就剩下她一人。那女孩磨磨蹭蹭地不愿下水,假装自言自语:“俺从小到大没有当着人脱过衣服。”其实是说给柳子函听。
  柳子函扑哧一笑说:“怕什么,都是女的。”
鲜花手术 3(2)
  女孩昂起脖子说:“女的也不行。”
  柳子函说:“你是来当兵的吗?”女孩拍拍身上的碎花布袄说:“那当然了。不然能让我进来吗?”
  柳子函不屑:“你既然当兵,连当着女的脱衣服都不敢,今后怎么到战场上救人呢?”柳子函听爸爸说过,这次征的女兵,主要是分到医院当护士。她虽然一想起端屎端尿就恶心,但能有机会上战场,也让人充满英雄主义地神往。
  女孩说:“我可以当文工团员呀!”柳子函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果然是眉清目秀身材
  窈窕,便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女孩说:“我还没单位呢!”柳子函说:“我是问你爸爸是哪个单位的!”女孩报出一个单位,柳子函听了大惊,正是自家所在的军分区。大院内,根本就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孩!柳子函说:“报出你爸爸的名字。”女孩把缀着补丁的花布袄小心翼翼叠起来,扭着头说:“凭什么呀?我偏不把他的名字告诉你!”柳子函想想也是,虽然爸爸是司令,但自己并不是,没什么资格盘问人家,于是转换方向:“那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是一点儿亏也不吃的人,说:“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柳子函说:“我叫柳子函。柳树的柳。”女孩拍着手说:“我的名字和你是亲戚。”柳子函惊奇道:“你也姓柳?或者,姓杨?”女孩说:“我叫黄莺儿。”柳子函说:“原来是一只鸟。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黄莺儿说:“黄莺儿这种鸟最喜欢在柳枝条里钻来钻去。”柳子函摊出底牌:“咱们俩的爸爸是一个单位的,我却想不起分区哪位首长姓黄。”
  黄莺儿别过身去说:“慢慢想吧。告诉你,他啊,坐在所有首长的前面。咦,好像有人来了?别是哪个男的走错了门?”柳子函一听大惊失色,这还了得!急忙转身去看,门口并无人影。又听得背后“咕咚”一声,急回头,见那女子已趁机三把两把将衣服脱完,好像褪下五颜六色的壳,紧接着白光一闪,身体就没入了洗澡池,留下水雾弥漫。柳子函面对着一堆充满乡土味道的粗布衣服,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在分区大院里看到过这个女孩。
  也许是哪位叔叔伯伯和前妻生的孩子?柳子函懂得这回事。有些干部在家乡结过亲生过子,进城之后,觉得不般配,就离了婚,另娶了城里的女学生。前面的老婆离婚不离家,侍奉老人,养育着孩子。多少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老革命们良心发现,会把孩子从乡下领出来,谋一份出路。这样的孩子浑身土气,与部队大院的子弟格格不入。柳子函略一思索,基本上判定了这女孩的来历,可是,还有一点想不通——黄莺儿说她爸爸居然坐在所有首长的前面,怎么回事?军分区最大的头儿就是柳司令,还有谁的官儿比爸爸还大?柳子函倒不是有多少等级观念,只是充满了好奇。
  正想着,黄莺儿从水里钻出来,吹开白雾,看到柳子函,生气地说:“你怎么还没走?”
  柳子函翻着白眼说:“这儿也没有电吹风,我在等着头发慢慢干,要不然会得感冒。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黄莺儿说:“那你背过身,我好穿上衣服。”
  柳子函说:“偏不背过去!你凭什么命令我?”
鲜花手术 3(3)
  黄莺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那你就把眼睛闭上。”
  柳子函说:“我就不闭眼!有本事你今天就沤在这臭水中不出来!”
  黄莺儿不理她,自己一个人抱着前胸,缩在水里,长长的脖子高耸着,像一只受惊的鹭鸶。
  门“嘭”地被撞开了,一个灰绿色的身影扑了进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好在柳子函衣着齐整,基本还能保持镇静,黄莺儿立马蹲下,绿水淹到下巴颏,只露一颗湿淋淋的头。
  柳子函以为进来的是个男人,听到声音才知道是老女兵:“为什么还不出来?淹死在洗澡水里了?马上就要开饭了!”说完又一阵旋风似的卷了出去,留下一股寒气。
  黄莺儿只好爬出水面,当着柳子函的面穿衣服。柳子函惊叹黄莺儿完美无瑕的身体,宛若一整块大理石雕琢而成。优美的瓜子脸,笔直的鼻梁,紧抿的如同菱角般边缘清晰的红嘴唇……待穿上军衣,更是非同小可。柳子函深深自卑,同样的军装,套在自己身上稀松平常,穿在黄莺儿身上风姿绰约。
  黄莺儿到底是谁的孩子?柳子函本以为这个疑团很快就可解开,只要晚上给爸爸打电话时顺便一问,就可水落石出,没想到,部队当夜就出发了。老女兵成了女兵们的排长。排长容颜惨淡不说,名字也寒气袭人,叫佟腊风。
  闷罐子军列火车上,佟腊风正思量着把谁安排在又冷又吵的车门口睡觉,黄莺儿一言不发地就把背包堵在那儿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还没有醒来,黄莺儿已经早起,把女兵们夜里灌满的尿桶,沿着车门的缝隙小心地倒了出去,让后面起来的人好有个地儿方便。
  清晨到了兵站,闷罐子车暂停。几大笸箩馒头端过来,大伙儿一拥而上疯抢。柳子函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刷刷牙,把手洗干净才好进早餐。一回头,笸箩已经见底,细密的竹篾上粘着几块馒头皮,好似投降的小白旗。柳子函不知所措,佟腊风走过来批评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黄莺儿用肘子撞撞柳子函,把一根筷子递给她。这可不是普通的筷子,一摞馒头被它穿心而过,仿佛巨型的白色糖葫芦。柳子函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都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我才没饭吃。”
  黄莺儿撇嘴说:“你以为我吃不完呢?告诉你,我三口两口就能把这些馍都吞了。现在是从牙缝里省出干粮给你。”柳子函噎得直翻白眼,不由得对黄莺儿刮目相看。老爹说过,能吃的人打仗不怕死。
  吃完了兵站的白馒头,火车重新开拔。新兵们盘腿坐在潮湿的铺草上,佟腊风拿出几天前的报纸,让大家像接龙游戏似的每人念上一段。柳子函的优势终于有所显示,她念得字正腔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轮到黄莺儿,她磕磕绊绊地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念成了“文质杉杉”。
  一个多么低档的错误!这说明黄莺儿不但没有学过这个成语,而且对毛主席的经典语录也很不熟悉,更不知道老人家在天安门上,曾经把一个叫做“宋彬彬”的女孩改名“宋要武”的故事。
  “柳子函!”佟腊风皱着眉头叫道。
鲜花手术 3(4)
  “到!”柳子函起立,屁股上沾的稻草随风摇荡。她奇怪黄莺儿丢了丑,把她喊起来干什么。然而老兵就是真理的化身,新兵蛋子只有像根旗杆似的尊听吆喝。
  “黄莺儿!”佟腊风又叫。
  “哎……”黄莺儿抻抻衣襟,款款站起来。
  “要说——到!旱地拔葱一样‘嗖’地挺身而立!听我的口令,坐下!起立!坐下!起立……”佟腊风毫不客气,在火车的颠簸中,让黄莺儿连续做了几十个坐下起立,木偶般循环不已,直到黄莺儿头顶像刚出锅的馒头,冒出垂直热气。
  “好了,从此你们两个结成一帮一一对红。柳子函教黄莺儿学文化,黄莺儿教柳子函……”教柳子函干什么呢?佟腊风打了个磕巴,顿了一下接着说,“教柳子函长点眼力劲儿……好,一对红握个手吧。”
  柳子函和黄莺儿只好握手。火车正好一个急刹车,两人一块儿扑在稻草上。跌倒了,手攥着手也没松开。倒不是感情有多亲密,而是人在立不稳的时候,格外需要支撑。柳子函和黄莺儿的脑壳几乎撞出青包,在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中,柳子函第一次发现黄莺儿的睫毛非常茂盛,好像黑漆的甬道,整齐细密,尖端弯翘。在浓密的间隙中,透出干净的目光,仿佛被围拢起的一汪潭水,静谧幽深。
  这样的睫毛,柳子函再也没有看到过。直到今天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深夜见了游蓝达的侧影。
鲜花手术 4(1)
  到了。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绿树中,掩藏着一栋砖红色小楼。灯光眯着眼,困倦地等待远方的客人。不论哪里的灯光,都是相同的,给旅人以归宿和安宁。游蓝达付了司机车费和小费,柳子函刚想拎行李,游蓝达悄然示意她站着别动。柳子函不知何意,乖乖地抱着肩膀僵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侍者把旅行箱提进旅馆。
  游蓝达把房门的钥匙递给柳子函,说:“我住在您的隔壁。明天,应该说是今天了,您醒来后,我们共同进餐,开始确定行程。祝您晚安。”
  柳子函四处张望:“我的行李怎么不见了?”
  游蓝达说:“预订好的房,侍者已经把它送到您的房间了。”说完,塞给柳子函一枚硬币。
  柳子函大惑不解,说:“这是什么?”
  游蓝达说:“小费。”
  柳子函惊讶:“你还需要给我小费吗?”
  游蓝达说:“不是给您的小费,是您一会儿要付给提行李的侍者小费。估计您没有准备,我替您预备下了。”
  柳子函感激不尽,连着说:“谢谢谢谢。”
  游蓝达说:“不必谢。这不是送给您的,是借给您的,连带刚才帮您付的行李小推车的钱,还有给出租司机的车费和小费,共是××Y元,等您换开钱之后,请一并还我。祝您做个好梦。”说完,翩然而去。
  柳子函恼火地想:真小气,讨债不过夜。这才多少钱啊,算得这样清楚。看着游蓝达的背影,她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游蓝达,我有事要问你。”
  游蓝达转回身,说:“请问,和工作有关吗?”
  柳子函支吾:“这个……好像……无关。”
  游蓝达说:“那就对不起,如果和工作无关,请恕我不回答。一个人猛然到了外国,总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我是随员,不是仆人,只回答和工作有关的部分。”
  柳子函火了,说:“那我就说它和工作有关。因为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根本就睡不着觉,你明天所有的安排都落花流水。”
  游蓝达略一沉思,说:“好吧。您说服我了。我同意——对于现在的您来说,所有的问题都和工作有关。请讲。”
  柳子函百般郑重地问:“你认识黄莺儿吗?”
  游蓝达的眉毛挑了起来,说:“认识。”
  柳子函狂喜,说:“你怎么认识的?”
  游蓝达说:“不单我认识,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
  柳子函抓住游蓝达的手说:“快告诉我,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游蓝达说:“它在森林里。歌唱。”
  柳子函愣了半天,说:“好了,我没有问题了。你可以休息了。”
  游蓝达却不走,说:“可是我有问题了。您要问的就是一只鸟吗?”
  柳子函说:“她不是一只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你的眼睫毛长得和她一模一样,都很长,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看到过她和你有这样长的睫毛。”
  “是吗?”游蓝达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趣但太微小的特征。睫毛长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它通常来自遗传,证明你的祖先活在一个风沙肆虐的地方,为了不在黄沙中迷路,那些眼睫毛长的人就占了便宜,仅此而已。而且,现在有各式各样的睫毛膏,可以让你的眼睫毛轻盈纤长,如果你愿意,它们可以长得像一把猪毛鬃刷。”
鲜花手术 4(2)
  原来是这样!柳子函心灰意懒,闹了半天这种让她怦然心动酷似黄莺儿的睫毛,是化工原料的手笔。她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天生的。”
  游蓝达宽宏大量:“您说得没错。我的睫毛就是天生的。”柳子函还是意兴阑珊,的确,眼睫毛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她有礼貌地敷衍道:“人们通常对眼睫毛长的人抱有好感。”“是吗?”游蓝达挑起眉毛,“不一定。正确地讲,那很可能不是什么好感,只是一种……怜爱。”柳子函的心绪又被扰动,抗议道:“怜爱难道不好吗?没有人愿意被仇视。”
  “怜爱属于强者对弱者的心态。长长的眼睫毛容易让人联想起儿童,简直就是婴儿。而婴儿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他们好欺负。您还有问题吗?”
  柳子函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问题了。”即使是没有了问题,柳子函也无法入睡。这一次是因为时差。虽然窗外黑暗寂静,但柳子函的身体顽强地认定这是喧闹的正午,没有丝毫倦意。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想起一些特定的人。
鲜花手术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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