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橘红色,更多的是瓦兰色。
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害人。
这是我很挂念的一件事。
一旦定下来,心里就很宁静。
切断蓝斑。
我知道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
技术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风险的。
凡属破坏性的手术,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宫,说起来很恐怖,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
锯掉一条椅子腿,比修补它,要简单快捷得多。
我将从今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就是说,我看到美丽壮观的大自然,不再为它而欢呼雀跃震惊沉思。
我对所有的风花雪月,无动于衷。
风霜击打着我的皮肤,我不知寒冷。
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灼热。
看见花开,我没有激赏之情,,踏上落叶,我不会洒悲秋之泪。
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
因为雪不过是一些水的晶体,月不过是死寂的冰冷大陆,我不必旅游和出国,因为它们和我从电视里得到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面孔因为没有快乐和愤怒的表情,变成一张空白复印纸。
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红光的的。
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
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
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痛。
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
我的丈夫爱上或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
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
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
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
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
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
我是一个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
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
我会奇怪为什么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
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
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别出简单的颜色。
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
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我挥舞拳头。
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凉。
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
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
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
但我要是不愿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
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死。
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
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
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幸福。
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
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动。
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
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
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
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
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
人可以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
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木。
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
那就是简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
延宕的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
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
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音。
急急往回赶。
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
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
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
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
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
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
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于原谅别人。
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
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
因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
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
潘岗,你多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
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
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
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示。
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
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
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
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
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
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
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
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
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
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
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
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被反复研究。
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
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疵点。
就用你吧。
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
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豪。
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
但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
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
好在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
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您。
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
院长,您的躬鞠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
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
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
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
恨你胜过七。
永别了!“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
真有趣。
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
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的对仗。
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地关闭了。
我到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
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
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
我要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
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我的体内。
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
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嘱。
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
然后用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
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
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
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
你再也别想在这里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
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
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
再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
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
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
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印?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
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
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
我对自己说。
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
比较原始,但可靠。
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
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
桶里只有一支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
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
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
小姑娘说了一个很便宜的数目。
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
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
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
回去把根部剪掉,用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
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擞的空气了。
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
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
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
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
我要证明,人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
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
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
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
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得了。
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蒙着淡淡的灰尘。
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但是,这一次,我不怕。
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
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
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
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麻痹。
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
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
我想,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
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
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斑。
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
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
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
假如我在那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
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
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
但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
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
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
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爱生命……简方宁深夜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
他得承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
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责任。
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
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
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
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潘岗有什么责任呢?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
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
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
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
你快走吧,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定,你不会怪我吧?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见写在这张纸上了。
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
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
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
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
春天已经汹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
一路上,她总在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
眼看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
路过持花人的时候,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
没有少女。
没有泪水。
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
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
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
我是她的对头。
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
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
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
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
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
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
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
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
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
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
支远垂下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
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
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
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
有的人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
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
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
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
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
中间是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
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
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
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
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人们渐渐散去。
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
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
第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
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
新的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
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物……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
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
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越的判断力吗?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
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女。
多大岁数?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
沈若鱼有些不安地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
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
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
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
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关注。
1987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有138个国家的3000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
1990年2月,在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1991~2000),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