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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作者:李庆皋

_6 李庆皋(唐)
  崔戎见儿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谁喝得多。”
  有父亲的鼓动,表兄又在旁边看着,小哥俩互不示弱,痛饮起来。
  崔戎满脸酒红,看着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这父子融融之乐中。
  李商隐在旁看着这三父子,无拘无束,亲密无间,深有感慨。自己十岁丧父,离开江南,回到家乡,在荥阳守父丧……唉!由于生计所迫,他作为一家长子,从十二岁起,就承担起维持一家生活的重担,尝尽艰辛,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是多么艳羡这种父子间的和乐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转过头,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运不错,今天早朝,皇上封他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明天从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吗?”
  李商隐喜形于色。
  “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好。我们虽然没有同舟共过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机谋略,章奏写得好,升迁得快。他这个人太看重个人的升迁得失。一个人只为升迁活着,那就太没意思了,老夫所不为也!他这个人让我佩服的是,认准一个目标后,就专心致志地为实现它而奋斗不息,就如荀子所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也像我们习武,要武功精湛,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就得认真专一地去练,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讲得真好,像个圣哲。”崔衮拍手赞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来笑话你老子!”
  李商隐虽然从师多年,得到令狐恩师多方关照,但对恩师的思想品行性格,却很少认真地思索。像其他学子一样,认为老师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学生的学习楷模。今日被表叔轻轻一点,顿然有所省悟。
  表叔说得对,恩师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迁”;与他“升迁”背离的事情,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儿子和门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频繁更迭中,他就像个不倒翁,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多年为科举中第而辛勤备考应试,几乎断送了性命,却始终不能如愿,难道是恩师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升迁”,而没有认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吗?
  李商隐除了干谒令狐楚之外,没再找过别人。他把自己中第与否全押在恩师身上了,因此,他屡试屡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愿意这样想,刚刚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师就是恩师,恩师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恩师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
李商隐全传--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华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弯了腰,把树烤得叶落纷纷,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向陕南商洛地区缓缓移去。
  给事中崔戎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已经上任十天,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头烂额,在刺史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扫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们到我的幕府里来,你们就得给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语,不是想把本刺史闷死吗?”
  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声。
  崔戎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自语道:“百姓都逃难走了,华州空无一人,我不成了光棍刺史了吗?你们也逃难去吧,咱们都去逃难!难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饭吃吗?老百姓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哟!”
  刺史说着说着伤心地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无能,斥责自己没尽到一方父母官的责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伤,幕府里的官员们也被感动,陪着府主一起啼哭起来。
  幕僚们一哭,刺史衙门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泪了。
  只有一个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双目微闭,对衙门里的哭声听而不闻,摇晃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吟咏道:
  百姓苦百姓难,大官吃小官衔。
  百姓一块肉,官官吃不够!
  是四句顺口溜,又像童谣民谚。
  他越吟声越大,在呜呜的唏嘘声里,格外刺耳。
  李商隐应崔戎之聘,辟为掌书记,最先听见这老吏的怪声,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李商隐捅了一把身边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让他看看老吏怪态,听听老吏怪声。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为人放浪形骸,做事鲁莽,用眼睛一扫那老吏,便大声叫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遥自在呀!嘟囔什么?胆子大点,让大家听个明白。否则非扒了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咏着,毫无惧色。
  众人被李潘这一叫嚷,吓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咏。原来是首讥讽当朝官员的打油诗。
  刺史崔戎第一个暴跳起来,斥责道:“老家伙!你说谁吃百姓?本刺史刚来两天半,就吃了百姓?你给我说清楚!”
  老吏并没有被吓唬住,见是刺史大人问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讥笑道:
  “不用跟老吏发脾气,如果大人真的爱民如子,为什么还置钱万缗为刺吏大人自己私用?何不把这钱拿出来,买些粮食赈济百姓?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不过是假慈悲而已。”
  “哪里有这么多钱?我怎么不知道?”
  “问问长史,你就知道了。”
  长史是个矮胖老头,听见叫他,连忙擦干眼泪,整整朱色官服,迈着方步,走到崔戎面前,郑重其事地施礼,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长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钱吗?”
  “有。这是官府惯例、每位刺史来华州都设置私用钱,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刚刚来就有?”
  “有。这是惯例。”
  “有多少钱?”
  “百万缗不止。”
  “啊?这么多!是从哪弄来的?”
  “每位新刺史来到之前都由我出面,从百姓手中,一缗一缗抠出来的。华州百姓贫困,只能弄这么一点小钱,请大人原谅卑职无能。”
  “啊!这还叫‘无能’?如果你‘有能’,还不把百姓生吞活剥了呀!”
  长史明白刺史这话不是好话,收敛了卑微谄媚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准备听更难听的话。
  “这笔钱在哪里?”
  “都在卑职的宝库里。”
  “全部拿出来,赶快买米面,赈济百姓!”
  “这个……大人,您以后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钱,为什么要花百姓的钱?你以为我是贪官呀?”
  长史无话再说,规规矩矩地转身走了。
  李商隐最理解处在饥寒之中的滋味,逃难百姓就要能吃上饭了,他的心顿时暖融融的,高兴地对崔戎道:
  “表叔,我去帮长史发放赈济粮吧。”
  “不用你动手,那些役吏比你干得好。你去写一张奏折,向朝廷报告一下灾情,要求打开皇家仓廪,赈济百姓。刚才那点钱,买不了多少粮食。”
  写奏折,祈求皇上开恩,这事李商隐能干,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鲁莽撞,实则是粗中有细;细到一般细心人也赶不上。

  皇上没有开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钱花光,买下的粮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几十大锅粥。开始一天两次,在大街上分粥;后来一天一次;再后来,正当要断顿时,老天爷开了恩,下起雨来。草绿了,树绿了,小禾苗钻出大地,把华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大雨刚停,太阳从云缝里钻出,华州街头集聚许多百姓。
  他们喧嚷着,一齐向刺史府而来。
  崔戎听得役吏报信,不信华州百姓会闹事,在衙门里,悠悠然正跟李商隐、杜胜、李潘等幕僚谈古论今,谈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内臣身上。
  “这些阉宦最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为恼火。他已年过半百,仍然没能跻身相位,不能为君王除掉身边大患,却被排挤到地方为官。“当年先祖博陵郡王亲率羽林军,袭杀圣神皇帝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和张易之,迫使武则天归居上阳宫,让位给中宗皇上。干得多么漂亮!”
  关于这些内情,李商隐知之甚少,而表叔这样肆无所忌地讲述这些事,也令他害怕。议论朝政,尤其议论皇家之事,一旦传出去,那是要被杀头的!但是,大家听得很过瘾,自己也觉得痛快。心想,表叔从廉政爱民出发。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宦官霸政专权,讲得理直气壮、没有错!
  “刺史大人,那些乱民已经包围了府门,正在外面乱喊乱叫,说要大人亲自跟他们说话。”
  役吏从外面跑进来第二次报告。
  李商隐想,几个乱民,让衙役和兵丁们赶走算了,如果真让他们闯进来,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让他们等等,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说话嘛!去,让他们安静地等着。”
  “当今皇上身边奸佞小人特多,李训、郑注能进入朝班,跟皇上议论天下大事,都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人所为。是他把他俩推荐给皇上的。”李潘愤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为山南道节度使李承之子,对于朝廷内部矛盾更关心,知道的事情更多些。而李商隐也是李唐宗族,对朝廷内部矛盾却知之甚少,这是因为他家没有显宦,接触显宦的机会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里,议论朝政也较少。
  李商隐今日听了表叔和李潘的话,吃惊不小。皇上身边奸佞小人这么多,他非常气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进士第,到朝中为官,一定先要“清君侧”,把奸佞小人一个不留地赶走杀绝,使唐王朝在自己手里中兴。
  “刺史大人,这些百姓已经等不急了,非要见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冲进衙门里,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进来报告,面带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有些恼火,但没有发作,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们怕什么?百姓来找刺史说说话,谈谈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华州的百姓刁蛮得很,过去曾有过冲击衙门的事情,险些打坏刺史大人。”
  “不用说,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坏事,得罪了百姓。无缘无故打人,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们疯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问得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的老头,身着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说得一点不错,百姓就像一面镜子,是好人是坏人,百姓心里明白得很,他们才不疯哩。”
  崔戎转头见说话的瘦瘦老头儿很面熟,在哪见过面,一时又记不起来,问道:
  “说得很对!你是谁?怎么这样面熟?”
  瘦瘦老头儿只笑不语,看着刺史大人,眼睛里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录事大人。华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没人不认识他。”
  崔戎立刻记起那个吟咏顺口溜的怪老头。在来华州上任前,他听说州衙里有个魏老活佛,因为忙于赈济旱灾,没来得及拜访。
  他停下脚步,挽住老活佛,高兴中略有些激动,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有去府上拜访您。”
  “不,大人别说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开,不悦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着去‘拜访’,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为百姓谋好处上,就阿弥陀佛了。”
  崔戎还想解释解释,但已经走到刺史府大门外,看见外面站满了百姓,男女老少不计其数。不知道他们聚集府门为什么,他心里很不高兴,旱灾已经解除,大家应努力劳作,把庄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者,向前迈了两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后的百姓见他跪倒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来。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员,见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招势,难道冲击刺史府还需要做出这种姿态?把大家弄糊涂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站起来,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一个红包包。
  众官僚看着那老者把红包包外面的红绸抖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横匾时,又是一惊!
  老者把匾高高举在头顶,先朝百姓方向举了三下,然后对刺史大人又举了三下。这时百姓齐声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原来匾上写着“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华州百姓是来给崔戎刺史大人送匾来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断高呼着。
  崔戎想制止,几经努力都没有成功,于是也跪倒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向百姓三拜三叩然后高声道:
  “乡亲们,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买粮食的那些钱,是华州百姓过去一点一滴积蓄起来的,我不过做主把它拿出来,给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谢我!不要谢我!”
  百姓们一听刺史大人这么解释,越加欢呼不止。
  华州百姓真诚地从心底发出欢呼,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隐没见过这样热烈场面,也被百姓诚心诚意的热忱感动了。心想,如果朝廷的官吏,都像表叔这样爱民如子,都被百姓这样拥护,这样热爱,大唐王朝的中兴,则指日可待了!
  他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啊!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隐参加春试,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书府,心情抑郁,七郎八郎忙于公务,很少来陪他。
  恩师除忙于吏部事务之外,还有许多大臣来求拜,其中来访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闵。他旁若无人,纵论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隐侍坐一旁,惊讶他颇有战国策士之风雅,很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语,似有困乏之色。
  有时深夜,李宗闵来访。令狐楚把他引到书房,关紧门户,不知商议何事。
  李商隐见恩师与李宗闵有意回避自己,顿觉一个白衣学子,不该与卿相交游,应知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风。但是,恩师却非让自己参加文武卿相聚会,或应制赋诗,或对策联句,别有一番栽培、结纳之苦心,李商隐又不好断然拒绝,于是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因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让九郎给锦瑟姑娘传递一信,诉诉衷肠,可当信写就,九郎神秘兮兮地道:
  “锦瑟姑娘现在很忙。她已经不知道选择谁做情郎更合适。”
  “此话何意?”
  “这你还不懂?温钟馗天天缠着她。她唱的是他的词,听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饭,穿的是他的衣,总之,她完完全全被温钟馗包围了。”
  “八哥能善罢干休吗?”
  “八哥现在心在仕途官场,一个乐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劲儿,绝对不能饶了温钟馗!”
  李商隐心中暗想,温兄的名声已经狼藉不堪,如果再纠缠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呆下去?还想不想以后应试科第了?
  九郎见商隐呆呆不语,知道他曾迷恋过锦瑟,现在心里难受,便开解道:
  “锦瑟不过是一名乐伎。乐伎虽然与娼妓不同,但最终不是嫁给一个阔少爷为妾,就是跟随商贾浪迹江湖,变成风尘女子。水性杨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李商隐抬起头,缓缓地回道:“不!锦瑟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子……过去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还以为八郎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我有时尽量避开她,违心地说了许多让她恨我忘掉我的话。我是为她好,也是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泪。
  九郎本想把锦瑟姑娘之事告诉他,让他散散心,没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伤。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饮宴时,有几个妓女陪坐,他写了两首调情诗。于是拿出来,递给李商隐,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现在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这两首诗,是前几天他写的。他对一个妓女很好,可又碍于面子,不敢放荡。八哥怕我告诉父亲。”
  李商隐被他逗笑了。
  八郎现在怕他父亲吗?不。他最怕的是当今圣上,怕圣上不给他高官厚禄,所以八郎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
  过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隐,对父亲爱护李商隐非常不满,认为是无端偏爱,不值得,而现在他理解父亲为什么对李商隐好,因为李商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诗赋写得好,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将来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会成为自己坚定的朋党盟友。李商隐当然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深层意义,但是他还是喜欢八郎的这种变化。
  他反复吟咏八郎的诗,忽然诗兴发作,提笔《和令狐八綯戏题二首》,其中第二首,颇值得品玩,诗云:
  迢递青门有几关,柳梢楼角见南山。
  明珠可贯须为佩,白璧堪裁且作环。
  子夜休歌团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闲。
  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
  九郎读罢,不解其意,问道:“李哥,你这是说给谁呀?
  是让八哥追那个妓女吗?”
  商隐微露苦涩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锦瑟从温庭筠手里夺回来。起二句是以景作比,迢迢的青门外边,被隔离开能有多远?终南山由楼头柳树梢望去,不是历历在目吗?这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两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来才可佩带、璧玉经过琢制才能成为玉镯。紧承上二句,就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应当努力去追求,即‘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应当放弃。五六句说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后两句是说不应当放弃转眼即逝的机会,否则你将‘终年’陷入‘猿啼鹤怨’的痛苦之中!”
  “原来是这样。不过,李哥,你这是白费心机。算了吧。
  父亲正在给八哥张罗婚事。”
  李商隐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八郎根本没有诚心诚意爱过锦瑟姑娘!那为什么当年要阻止别人去爱?为什么要跟别人去争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为锦瑟姑娘的不幸伤感。
  九郎见他默默不语,眼含泪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二月放榜时过月余,李商隐还没回华州幕府,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又落第了。
  崔戎为他的进士中第,可以说是尽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门求主考官,还亲笔写信推荐,都没起什么作用。他深为叹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为地方官,这些主考官怎么会重视我崔某人的托请!但是……表侄的恩师令狐楚已官至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他与宰相李宗闵又交好,结为同党,他们不可能不为表侄请托呀!但是……主考官难道是李德裕的人?朋党之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又分别与宦官勾结,朝政越来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闵同时在朝为相。一天,文宗皇上问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有朋党吗?”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回道:“当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结了朋党。虽然有些大臣是后来调进朝中,但往往因为追逐个人私利而陷进朋党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态度的大臣,那么朋党则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认为杨虞卿、张元夫、萧浣是一方朋党领袖。你看怎么办?”
  李德裕请求皇上把他们都赶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把他们都贬出朝廷。
  当时崔戎正在朝中任给事中,现在想起这些往事,不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表侄儿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闵一边。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与朋党之争有关系呢?假如当真卷入朋党斗争之中,他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这儿,赶紧叫来管家崔宽,让他把自己一封亲笔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隐接到崔戎催他回华州幕府信后,觉得在京城赋闲很无聊,有这封信也好跟恩师当面告辞。
  果然,令狐楚阅过崔戎信后,沉思片刻,道:“商隐,别灰心丧气,明年再来京应试。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说得对,你尚年轻,又没有功名,离开京城有益无害。崔大人有胆有识,正直耿介,爱民如子,政绩昭著,乃辅佐朝廷之瑰宝。加入他的幕府,老夫放心。”
  长安距华州不远,李商隐与崔宽雇一乘小驴车,没用一天功夫,就回到华州刺史府。
  崔戎看见商隐拍手击掌,高兴地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刚接到进奏院的通报,说皇上圣体痊平。华州距京这么近,不上表状慰问祝贺,圣上岂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隐吃了一惊。
  在京都确有圣体欠安之说,至于痊平之闻,他却没听说过。圣体欠安与痊平,往往与宫廷朝政变化有关系,一般百姓是不会知道内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着传闻跑。只有在朝大臣经常出入宫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惧怕祸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隐住在令狐楚府上,对圣体安否,毫不知晓,就是这个原因。
  “表叔,既然进奏院有通报,必定无误,赶快奉表陈贺。”
  商隐边说边向记室厅走去。
  崔戎举手阻止道:“贤侄归来尚未歇息,怎好立即执笔?
  到议事堂休息片刻不迟。”
  “现在已是哺时申刻,派人骑快马,黄昏戌时才能赶到京城,不耽误明天早朝奉上御览。”
  “皇上能否御览华州刺史的贺表,实在不敢奢望,但贺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你歇歇,一边再想想怎么写。我去叫人备马。”
  表叔是个性急之人,就像有十万大军包围了华州,火速布置去了。
  李商隐没有去议事堂,回到记室厅,看见自己掌书记的办公室,各样东西纹丝未动,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气,心里很是敞亮,坐进椅子里,早有侍从把一杯浓酽的茶水送到几案上,磨墨书童已把墨汁磨浓。
  每当坐进椅子里,面对几案上的笔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头涌动,头脑略略思索,灵感便开始蹿向舌尖,不由自主地两唇蠕动,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呷了口浓茶,心里想着自己要写一篇《代安平公华州贺圣躬痊复表》,于是握笔在手,当书童把绢帛展开铺好,一挥而就。
  他把笔交给书童,重又吟咏一遍,方觉忠君祷祝之情尽诉,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心想文宗皇上如果能像德宗皇上赏识令狐恩师表状那样,赏识自己的奏章,自己就不会困顿记室了……李商隐每每这时都要陷进一种企盼的无际无涯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贺表送走第三天,朝廷传诏使忽然驾到,华州刺史府大小役吏与幕僚,齐集议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脸正气,跪在地上接旨。
  传诏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监,扯着怪腔,咬文嚼字地宣布:
  调崔戎为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
  众人震惊!
  崔刺史在华州廉洁以公,爱民如子,治理华州尚不足一年,就远调山东齐鲁之荒僻之地?众人都为他不平。
  一夜之间,刺史大人调离的消息传遍华州。华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拥而至,围在刺史府门前。
  残春,南风从少华山徐徐吹来,天空白云迅速聚积,越积越厚重。高耸巍峨的少华山,被罩在云雾中。平旦寅时刚过,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雨点轻轻地落在百姓们的头上,像母亲慈爱地拍着孩子的头,仿佛在安慰人们。但是,人们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诚意,依旧围着刺史府门,不肯离去。
  雨点渐渐大起来,且越下越大,仿佛母亲生气,恼火了,发怒了,人们被浇成落汤鸡模样,有的披上衣服举起伞,有的不服气倔犟地立在原地,任凭大雨抽打,仍然不肯离去。
  辰时,刺史府门突然洞开。护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随着鼓声,列队开出府门。
  百姓见冲出来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过去。当他们通过后,人们又自动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大雨笼罩着少华山,笼罩了华州大地。
  从府门里传来马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府门外被百姓拦住,终于停了下来。
  崔戎钻出轿车,站在雨里,不一会儿,他的衣服被雨打湿。两个役吏一左一右给他举起伞盖。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里很过意不去,大声道:
  “父老乡亲们,回去吧!我崔某谢大家相送,谢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礼。
  众人见刺史大人施礼,“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给刺史大人叩头。
  “刺史大人,请您不要走!华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发老人上前致词。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爷子吗?”崔戎一眼认出老爷子就是送匾之人,高兴地劝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圣上之命,调往兖海,是不能留下的。请老人家保重身子!请父老乡亲保重身体,别让大雨浇坏身子。”
  众人听见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围住轿车,围住崔戎。有的人一边乞求大人留下,一边动手把轿车前面的四匹高头大马解开绳套,连推带拉,赶走了。又有人把轿车的棚盖拽了下来,把车轮卸了下来,把车子给支解了。
  围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见轿车被拆,马被赶走,表示坚决留住大人。他们也动起手来,把刺史大人抬起来,一边往刺史府里送,一边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一边劝说大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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