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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凡·高传》作者:欧文·斯通

_6 欧文·斯通 (英)
  吃完了毛茸茸的金黄色的乳酪烤面包早饭后,安娜·科妮莉妞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她的丈夫,他们私下里已经对文森特作过许多不安的猜测。
  “那有前途吗,文森特?”他父亲向。“你能自食其力吗?”
  “刚开始的时候不行。泰奥会钻助我,直到我自己能露立足。等我的画画得精确了,我就能挣钱。伦敦和巴黎的画师一天能挣十到十五法郎,那些管杂志作插图的人,钱赚得不少呢。”
  泰奥多勒斯看到文森特心里有打$——不管是什么打算,不再象前几年那样用儿郎当,总$放下了心。
  “我希望,一旦开始这个工作,文森特,就要坚持下去。别再三心两意,到处去赶。”
  “到此为止了,爸爸。我不会再改变主意啦。’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天气转暖。文森特带着画具和画架走出门去,开始搜索多历。
  他在喜欢在塞普附近的荒原上写生,虽然地带近到帕西瓦特大泽地去面区差。埃领是一个住家现富的小镇,镇上的居民对地斜眼相看。黑天鹅绒衣服在这个村子中第一次看到,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人光带着铅笔和画纸,在开阔的田野里消磨光阴。他对父亲的教区居民们很客气,但显得有点粗鲁,并不讨人喜欢,他们也不想和他发生任何关系。在这个小小的外省居民区里,他是一个怪物,一个话柄,他的一切都是奇怪的:他的衣服,他的举止,他的红胡须,他的经历,他不干活的事实,以及他老是坐在田野里望着景物的模样。他们不信任他,害怕他,因为他与众不同,尽管他并没有损害他们,只不过要求随自己的便而且。
  文森特一点也不知道人们不喜欢他。
  他正在画一张大幅习作,描绘被砍下的松林,注意力集中在小河边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上。
  搬运松树的一个劳动者,走过来看他作画,从他肩头上望着,茫然地窃笑,有时爆出大声的问笑。速写花去了文森特好多时间,这个农人的哄笑一天天大起来,文森特想弄个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人这样好笑。
  “你觉得我在画树好笑吗?”他彬彬有利地问。
  这人吼叫起来。“对,对,太好笑了。你~定是疯了!”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后问道:“如果我种一棵树的话,是不是疯呢?”
  农人立刻变得很认真。“噢,不,当然不。”
  “如果我照料它,培植它,是不是算疯呢?”
  “不,自然不。”
  “如果我把树上的果子搞下来,算不算疯呢?’“您在跟我开玩笑!”
  “那么如果我把树砍下来,就象他们在这儿干的那样,是不是定了呢?”
  “噢,不,树应当砍下来的。”
  “我可以种树,照料树,摘树上的果子,把树砍下,但是如果我画树,我就变疯了。是那样吗?”
  农人又大笑起来。“对,你那样坐在那儿,一定是疯了。全村都这样讲的么。”
  傍晚,他总是和家里人一起坐在客厅里。全家围着宽大的木桌,做针线,看书,写信。
  他的弟弟科尔是一个安静的孩子,难得讲话。他的妹妹:安娜已经结婚,搬走了;伊丽莎白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尽量当他没回家来;维莱米恩同情他,只要文森特提出要求,她总是肯为他摆姿势,并且给予他毫不挑剔的友谊,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局限在可能的一般范围内。
  文森特也在桌子上工作,舒服地坐在桌子中央一盏黄色大灯的灯光下。他复画着当天在田野里画的习作和速写。泰奥多勒斯望着他一个人物接连画十余次,又常常不满意地把那些未完成的画扔掉,最后,这位牧师沉不住气了。
  “文森特,”他说,俯身在宽大的桌面上,“你有没有画得正确过?”
  “没有,”文森特回答。
  “我担心你又干错了事儿吧?”
  “我在干许多错事,爸爸。你指的是哪一桩呀?”
  “我看,要是你有才能,真的适宜于做一个艺术家,那末,这些速写一上来就会是正确的。”
  文森特低头望着他的习作:一个农人蹲在一只口袋前,把土豆放进去。他似乎没有抓住这穷人手臂的线条。
  “也许是的,爸爸。”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画不正确,就画上一百次也没有用。如果你有一点点天赋的话,不试画也能画得正确的。”
  “天赋总是以阻碍艺术家开始的,爸爸,”他说,没有放下手里的铅笔,“但是如果我真正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我决不允许那个阻力把我引向歧途。相反,那将更成为争取胜利的动力。”
  “我不理解,”泰奥多勒斯说。“善决不会从恶中产生,好的作品也决不会从坏的作品中产生。”
  “也许在神学中不会。但在艺术中会的。事实上,一定是这样。”
  “你讲得不对,我的孩子。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无所谓好成坏。如果画得不好,他就不是艺术家。他应该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不必再去枉费时间和精力。”
  “不过,要是他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作出坏的艺术,怎么办?怎么办呢?”
  泰奥多勒斯在他的神学知识中搜索着,但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文森特说,把土豆袋擦去,让那人的左臂僵硬地悬在半空中。“说到底,天赋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一致的。在天赋变驯服之前,也许要有很长时间的艰苦奋斗,但最后,坏的,十分坏的作品将变成好的作品,以此作出雄辩的证明。”
  “倘若结果作品还是不好,怎么说?那个蹲下的人,你已经画了几天,可还是画得不对。
  会不会再继续画上几年,依旧是不正确呢?”
  文森特耸耸肩。“艺术家得冒那个险,爸爸。”
  “冒险的酬报是不是值得呢?”
  “酬报?什么酬报?”
  “一个人所挣的钱。还有社会地位。”
  文森特第一次把头从纸上抬起来,审视着父亲脸上的五官,就好象瞧望着一头奇怪的动物。
  “我想我们是在讨论好的和环的艺术吧,”他说。
  他白天黑夜地画。如果他想过前途的话,那不过是幻想不成为泰奥负担的日子早点到来,幻想完成的作品接近完美的日子早点到来。当他累得无法再画速写的时候,就读书。当他累得什么也干不动的时候,就睡觉。
  泰奥寄来安格尔纸、兽医学校的马、牛和羊的解剖图、《艺术家范例》中的贺尔拜因的几张作品、绘图铅笔、羽笔、人体骨骼模型、深褐色颜料、尽可能节省下来的若干法郎以及要努力学习、不要成为一个平庸的艺术家的忠告。对这个忠告,文森特回答:“我将尽力而为,但我一点不轻视平凡,就其纯粹的意义来说,轻视平凡的东西,就一定无法超越这个起点。
  然而你所讲的努力学习则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一天没有线条!’正象加瓦尔尼③告诫我们的那样。”
  他愈来愈感觉到描绘人物是要紧的,它间接地对描绘风景起着良好的影响。若他画一株柳树——当它是一个活人——况且确实如此——那末意境便顺次而来,只要他对这棵树集中全部精力,不松劲,他就能赋予它生命。他十分喜爱风景画,但他对加瓦尔尼、杜米埃、多雷、德·格罗和费利西安·罗普斯他们画得那么好的写生的、惊人的现实主义的画更喜爱,十倍于风景画。他希望对劳动者形象的描绘能使他最后有能力为杂志和报纸绘制插图;他要在那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中——在这些岁月中,他要使自己的技巧完善起来,并继续达到更高的表现形式——能够完全自立。
  有一次,他的父亲以为他读书是为了消遣,便对他说:“文森特,你一直在讲,你应该怎么怎么努力工作。为什么还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法国书上呢?”
  文森特的手指点着《高老头)7一书中刚读完的一句,抬起头来。他始终希望有朝一日在说到正经事的时候,父亲能够理解他。
  “你看,”他慢吞吞地说,“人物和风景写生不单单需要绘画技巧,也需要精通文学。”
  “我对你说,我不懂那一套。倘若我要作一次精彩的讲道,我决不在厨房里浪费时间,望着你妈腿牛舌。”
  “说到牛舌啊,”安娜·科妮莉妞说,“那些新鲜的该留着明天早饭时吃。”
  文森特不想找推翻这个比喻的麻烦。
  “我没法画一个人物,”他说,“而对其中的骨骼、肌肉和筋脉毫无所知。我也没法画一个头像,而不了解这个人的脑子和灵魂中的活动。为了描绘人,不单必须懂得解剖学,还必须懂得人们对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感觉和想法才行。一个只懂自己的技巧而对别的一窍不通的画家,只能成为一个十分浅薄的艺术家。”
  “’啊,文森特,”他父亲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怕你在逐渐变为一个理论家嗯!”
  文森特回到《高老头》上。
  另一次,泰奥寄来了几本加萨涅的著作,这些书解决了他在透视上的困难,他收到后欣喜若狂。文森特亲切地匆匆浏览一遍,并给维莱米息看。
  “我知道没有更好的医治我苦闷的方法了,”他对她说。“如果我被医好了,我真要感谢这些书。”
  维莱米恩张着那双象她母亲一样明亮的眼睛,对他微笑。
  “你是想告诉我,文森特,”泰奥多勒斯问,他对巴黎来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不相信的,“从书本上读一点关于艺术的见解,就能学到正确描绘的本领了吗产“不错。”
  “真不可思议。”
  “那要看我能否把书中所包含的理论付之实践。无论如何,实践是不可能与书本一起买来的。要是也能买到的话,那末生意一定兴隆。”
  日子忙碌而愉快地进入夏季,现在使他不能到荒原上去的因素,是暑气而不是雨。他画坐在缝纫机前的维莱米恩;第三次复画巴格的练习;把带铲子的人——<<一个掘地者y,以不同的姿态画了五遍以上;一个播种者画了两次Z一个拿扫帚的女孩画了两次。然后,画一个戴白帽、在剥土豆皮的妇人;一个倚竿而立的牧羊人;最后,是一个在荒原附近坐在椅上的患病的农人,他的时摔在膝盖上,双手捧着头。男男女女的掘地者、播种者和犁地者,就是他感到必须不断描绘的题材,他必须观察和画下属于乡村生活的一切,他不再束手无策地站在大自然的面前了,这给予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狂喜。
  镇上的人依然认为他古怪,不敢接近他,虽然他母亲和维莱米恩——甚至他父亲,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对他爱护备至,但是,埃顿或牧师住宅中,没有一个人有可能进入到他内心的深处,他孤独万分。
  农人们渐渐喜欢和信任他了,在他们的质朴中,他发现有某种东西与他们所耕种的土地,十分类似,他设法把这些东西画进他的速写。家里人往往无法辨别清楚,农人从哪儿开始,土地从哪儿开始。文森特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画怎么会这样的,但他感到这是正确的,恰恰就是这样。
  “当中不应该有严格的分界线,”一天晚上,他母亲问起的时候,他对她说。“他们确实是两种土地,互相融合,互相依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形式,在本质上毫无区别。”
  他母亲决定,由于他没有妻室,她就有责任照料他,帮助他成功。
  “文森特,”一天早晨,她说,“我要你二点钟回到家里。你能为我做到吗?”
  “好,妈妈。你想做什么呢?”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参加一个茶会。”
  文森特吃了一惊。“不过,妈妈,我不能那样浪费时间听!”
  “怎么是浪费你的时间呢,孩子?”
  “因为茶会上没有什么东西可画的。”
  “那就是你想错的地方。埃顿有地位的妇女都在那儿啦。”
  文森特的眼睛移向厨房门。他差不多想逃跑。他尽力克制自己,想解释一番;他的话缓慢地痛苦地吐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妈妈,”他说,“茶会上的妇人没有个性。”
  “瞎讲!她们都有良好的德性。从来没有人说过她们一句闲话。”
  “对,好妈妈,”他说,“当然没有。我意思是说她们都是一个样儿,她们的生活方式使她们贴配一种特定的模子。”
  “好啦,我敢说我能毫不费力地认清她们。”
  “对,好妈妈,不过你可知道,她们都过着安乐的生活,所以她们的脸上没有使人感兴趣的地方。”
  “我怕听不懂你的话,孩子。你画过在田野里所见到的干活的人和庄稼汉。”
  “啊,是呀。”
  “不过,这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呢?他们都是穷人,什么也买不起,镇上的太太小姐能付画像的钱。”
  文森特抱住她,用手掌托着她的下巴。蔚蓝色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深送,那么和善,那么慈祥。为什么它们不理解呢?
  “好妈妈,”他平心静气地说,“我恳求你对我有一点点信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会成功的。如果我坚持去做那些现在依你看来是毫无用处的事,结果我就能卖出我的画,维持一个象样的生活。”
  安娜·科妮莉妮拼命想理解,就象文森特拼命想被理解一样。她的嘴唇擦擦孩子的又粗又红的胡须,她的思路转回到理解的那一天,害怕到那时候,这个抱在双臂中的健壮结实的男性身躯,已经在曾德特牧师住宅中从她怀里被夺走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在肚里断了气再生下来的。当文森特拼命地不停地大哭,宣告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她是感恩和快乐得无以复加。在她对他的宠爱中,一直混和着对第一个没有睁开过眼睛的孩子物一丝悲哀,以及对接皤而来的其他几个孩子的感恩之情。
  “你是一个好孩子,文森特,”她说,“走你自己的路吧。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我只想帮你一把。”
  那天,他没有在田野里作画,而是清园丁佩特·考夫曼为他摆姿势。经过了一阵欢说,佩特终于答应了。
  “午饭后,”他同意。“在花园里。”
  后来,文森特走出去的时候,发现佩特整整齐齐地穿着笔挺的节日服装,手和脸都擦洗过了。“等一等,”他兴奋地嚷道,“等我拿张凳来。这样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把小凳放在屁股下,坐下去,僵硬得象根桅杆,摆出照相的架势。文森特禁不住要笑。
  “但是,佩特,”他说,“你穿着那样的衣服,我不能画呀。”
  佩特惊愕地低头瞧瞧自己的衣服。“衣服怎么了月他发问。“这都是新的。我只在星期日早晨参加礼拜时才穿一穿。”
  “我知道,”文森特说。“道理就在这儿。我要画作穿着那套旧工作服,弯身拿着耙。你的线条就是那样显露出来的。我要看得见你的手时、膝头和肩肿骨。现在我只看到你的衣服,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肩肿骨这句话使佩特下了决心。
  “我的旧衣服不干净,又有补钉。如果你要我摆姿势,那就画我现在这个样子。”
  因而文森特又回到田野里,画在地里弯腰俯身的锄地者。夏季过去了,他领悟到至少在目前他已经没有继续自学的可能了。他又一次渴望与别的艺术家接触,在一个良好的工作室里继续他的学习。他开始感到绝对必要有一条捷径,绝对必要观摩别的艺术家们作画,因为这样他才能够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学会怎样画得好一点。
  泰奥写信请他到巴黎去,但文森特明白,冒那个大险,时机尚未成熟。他的作品还太粗糙、太笨拙、太浅薄。海牙不过几小时的路程,在那儿他能够得到他的朋友特斯蒂格先生——古皮尔公司经理的帮助,还能得到他的表亲安东·莫夫的帮助。也许在地缓慢习艺的下一阶段中,最好是住在海牙。他写信,征求泰奥的意见,他的弟弟回信并附寄火车票的费用。
  在永久迁居之前,文森特希望了解特斯蒂格和莫夫是否会对他表示友好,并帮助他,若不,那末他只好到别的地方去。他小心地包好他的全部速写——这一次是用麻布包好——以所有的年轻外省艺术家的真正传统,出发奔赴祖国的首都。
  赫尔曼·吉伯特·特斯蒂格先生是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办人、荷兰最重要的艺术商,全国各地的人都来向他请教该买什么样的图画,只要特斯蒂格先生说这幅画是好的,他的意见就被认为是决定性的。
  特斯蒂格先生接替文森特·凡·高叔叔担任古皮尔公司经理的时候,后起的年轻荷兰艺术家,还四散在全国各地:安东。莫夫和约瑟夫住在阿姆斯特丹;雅各布·马里斯和威廉姆·马里斯在外省;约瑟夫·伊斯雷尔、约翰尼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从一个城镇游荡到另一个城镇,没有固定的住址。特斯蒂格—一给他们写信说:
  “我们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海牙,使它成为荷兰艺术的首都呢?我们能互相帮助,我们能互相学习,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能使荷兰绘画回到世界的高峰,就象弗朗茨·哈尔斯和伦勃朗的时代那样。”
  画家们的反应是缓慢的,但在几年之中,被特斯蒂格挑中的有才能的青年艺术家们,都在海牙定居下来。那时候,社会上根本不存在对他们作品的需求。特斯蒂格选中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卖得出去,而是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他看到了未来之伟大的可能性。在他能够启发公众认识依斯雷尔、莫夫和雅各布·马里斯的图画之前六年,他就收购了他们的作品。
  他年复一年地耐心收购博斯布姆、马里斯和纽休斯C的作品,把他们的画挂在店内后部的墙上。他知道在他们趋向成熟的奋斗中,须要得到支持,如果荷兰公众缺乏预见,不可能认识本国的天才,他,作为~个批评家和画商,有责任不让这些优秀的年轻人,由于贫穷、受忽视和失意而永远被埋没。他购买他们的画,评论他们的作品,使他们与同行们彼此接触,在艰苦的岁月中鼓励他们。他日复一日地尽力启发荷兰公众认识本国人所创造的美和表现形式。
  在文森特去海牙拜访他的时候,他已经成功了。莫夫、纽休斯、伊斯雷尔、雅各布·马里斯、威廉·马里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不单单以高价由古皮尔公司售去他们的任何作品,而且正走在逐渐成为艺术大师的金光大道上。
  特斯蒂格是荷兰传统的美男子:英俊的脸,高阔的前额,棕色的头发直向后梳去,平整而漂亮的络腮胡须,清澈的眼睛犹如荷兰的晴空。他穿着文伯特亲正式的宽松的黑上衣,宽大的条纹裤直盖到脚背,高高的单领上系着一只现成的黑色蝴蝶结——每天由他的妻子给他系上。
  特斯蒂格一直很喜欢文森特,当后者调往古皮尔公司的伦敦分公司时,他曾给英国经理写了一封关于这个孩子的热情的介绍信。他曾把林发画练习》寄到博里纳日给文森特,并还附寄了巴格的《园林设计。,因为他知道这本书是有用的。不错,海牙的古皮尔公司是文森特·凡·高叔叔开的,但是文森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特斯蒂格不是为自身的利益而喜欢他的。特斯蒂格不是那种奉承阿谈的人。
  古皮尔公司在普拉茨广场二十号,那是全海牙最贵族化、最奢华的广场。那儿离圣格雷文·海格堡不过一箭之遥,这城堡是海牙城的起源,有着中世纪的庭院,壕沟已开成美丽的湖,城堡里挂着鲁本斯、哈尔斯、伦勃朗和其他所有的荷兰名家的图图。
  文森特从火车站沿着狭窄、曲折和繁忙的瓦根斯特拉特街走去,经过城堡,抵达普拉茨广场。他离开古皮尔公司已经有八年了,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他所经受的痛苦之浪潮,在他的脑海里和身体里涌出来,使他发愣。
  八年过去了,人人都喜欢过他,为他感到过骄傲。他曾经是他的文森特叔叔宠爱的侄子。
  他被公认不单是他叔叔的继任者,而且也是他叔叔的嗣子。他本来现在早就能够成为一个有权势有财产的人了,受到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尊敬和颂扬,他早晚本来会拥有欧洲的一连串最重要的陈列馆。
  他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没有费时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穿过普拉茨广场,走进古皮尔公司。这地方装饰得很漂亮,他早已忘了。他突然感到,穿着这套黑色粗天鹅绒工作服是多么寒酸。公司的街面一层是一间长长的大厅,四周挂着灰褐色的布幔,走上三级台阶,是一间较小的有着玻璃天顶的厅堂,小厅的后部再有几级台阶,通向一间小小的专供初出茅庐者展览的观摩陈列室。宽阔的楼梯通向二楼,特斯蒂格的办公室和住所就在那儿。向上升去的墙上挂满了图画。
  画廊里弥漫着巨大的财富和文化的气息。职员打扮得漂漂亮亮,举止优雅。墙上的画全配着春华的画框,被昂贵的糊壁纸衬托着。厚实柔软的地毯在文森特的脚下陷了下去,椅子雅静地安放在角落里,使他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他想到他的图画:从棚屋里走出来的衣衫褴褛的矿工,他们的在垃圾上弯着腰的妻子,以及布拉邦特的锄地者和播种者。他怀疑他所描绘的卑贱的穷人的画,能否在这个伟大的艺术之宫中得到出售的机会。
  似乎很不可能。
  他站着凝视莫夫的一幅羊头,笨头笨脑地赞赏不已。在版画柜后面悄声谈天的职员们对他的衣服和姿态望了一眼,不屑再去问他是否想要什么画。特斯蒂格在观摩陈列室内布置展览会,这时候走下楼梯,进入大厅。文森特没有瞧见他。特斯蒂格站在台阶底层,打量着他的从前的职员。他看到的是:剪得短辕的头发,满脸的红短须,庄稼汉穿的靴子,工人穿的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颈部,里面没有打颌结,腋下挟着乱糟糟的包裹。文森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相,这一切在这个精雅的画廊里是多么显眼触目。
  “哎呀,文森特,”特斯蒂格说,从地毯上走过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看到你在欣赏我们的图画。”
  文森特转过身来。“是呀,这些画很好,是吗?你好,特斯蒂格先生。家父家母嘱我向你问候。”
  两人握手,跨越了八年的无法架桥的裂路。
  “你的气色很好,先生。甚至比我最后看见你的时候更好。”
  “啊,是呀,我万事如意,文森特。愈活愈年轻了。请上楼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文森特跟着他走上宽阔的楼梯,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因为两眼无法离开墙上的画。自从他和泰奥在布鲁塞尔耽过一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好画。他眼花缭乱。特斯蒂格打开办公室的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请坐,文森特,”他说。
  文森特一直盯着韦森布吕赫的一幅画,这个画家的作品他以前没有见过。他坐下,放下包裹,又捡起来,递到特斯蒂格的擦得晶光闪亮的写字桌上。
  “蒙你惠借的书我带回来了,特斯蒂格先生。”
  他打开包裹.把一件衬衫和一双袜子推向一旁,取出一套吨炭画练习》,放在桌上。
  “我曾用功地临摹过这些画,你把这些画借给我,真帮了我一个大忙呀。”
  “给我看看你临摹的作品,”特斯蒂格说,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文森特不经意地在一堆纸里摸着,藏过数张他在博里纳日的最早摹作。特斯蒂格问声不响。文森特很快地拿出他在埃顿时候的第二批作品。这些作品只引起了偶而的几声“嗯,嗯”。
  文森特于是拿出了第三批,这些是他动身前不久画的。特斯蒂格感到兴趣。
  “那线条好,”他说了一声。“我喜欢这阴影,”又加了一句。“你差不多学到了。”
  “我自己觉得还不坏。”文森特说。
  他收起这难纸,朝特斯蒂格转过身去,想听听他的判断。
  “不错,文森特,”这个年纪较大的人说,一面把他的又长又瘦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微微翘着。“你有一点点进步。不多,不过是一点点。看到你的第一批作品,我感到害怕……你的画至少显示出你曾经下过苦功。”
  “就这些吗?仅仅是下过苦功?没有才气。”
  他知道不应该提那个问题,但他熬不住。
  “谈到这一点是不是太早了吧,文森特?”
  “也许是的。我还带了几张速写原稿。你想看看吗?”
  “很高兴。”
  文森特摊开几张矿工和农人的速写。可怕的沉默立刻降临,这种沉默在荷兰闻名全国,它已经对成百上千个作品不高明的青年艺术家们透露了无可争辩的预见。特斯蒂格看完了全部速写,嘴里连“嗯”一声也没有。文森特感到气馁。特斯蒂格朝后靠去,眺望窗外,眼光越过普拉茨广场,瞧着湖里的天鹅。文森特凭他的经验知道,要不是他先开口这种沉默将会永远继续下去。
  “你看究竟有进步吗,特斯蒂格先生?”他问。“你看我的布拉邦特速写比博里纳日的好一点吧?”
  “是的,”特斯蒂格回答,眼睛从窗外的风景转过来。“有一点。但是并不好。有些是完全错误的。就是这样,我不能信口开河。我想你最好再临摹一个时期。你不必急于创作。你必须较好地掌握一些基本功,然后再写生。”
  “我想来海牙学习。你认为这个想法好吗,先生产特斯蒂格不想对文森特承担任何责任。他认为整个事情显得荒诞不经。
  “海牙是个好地方,”他说,“我们有良好的美术馆和许多青年艺术家。不过,它是不是比安特卫普、巴黎或布鲁塞尔更好,我可不敢说。”
  文森特告辞,还没有完全垂头丧气。特斯蒂格看到了某些进步,他是全荷兰最有批评眼光的人。至少他没有止步不前。他知道他的写生还不是那应该有的模样儿,但是他相信,只要长时期地努力画下去,结果一定会好起来的。
  海牙也许是全欧最干净最优美的城市。它具有真正的荷兰风貌:简单、朴素和美丽。清净的街道两分排着鲜花盛开的树木,房屋是用经过精心挑拣的匀整的砖砌成,屋前带一个收拾得可爱的小花园,园中玫瑰和天竺葵吐艳。没有贫民窟、棚户区或有碍观瞻的地方,城内的一切都保持着荷兰的有效率的刻苦精神。
  许多年前,海牙以翔作为它的正式标志。从那时以来,城市人口大幅度地增长。
  文森特直等到第二天才去尤尔布门街一百九十八号莫夫家拜访莫夫。莫夫的岳母是威廉·卡本特斯的闺女、安娜·科妮莉妞的妹妹,由于亲戚的关系,文森特受到热情的款待。
  莫夫身强力壮,肩膀倾斜但宽阔,前胸很大。他的头颅就象特斯蒂格和几·高家族的大多数人一样,与五官比较起来,在外貌上是更为重要的因素。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多少有点感伤的神情;一根笔挺的高鼻,从眉毛处毫不倾斜地直落而下Z天庭饱满;两耳子伏;淡灰色的胡须遮掩着他的完美的卵形脸庞。他的头发分路开在极右边,一绺浓发技在头盖上,覆在额前。
  莫夫精力充沛,但他决不滥用他的精力。他在作画感到疲惫的时候,坚持不停,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多画几笔,到那时候,他就会恢复体力,就能继续画下去。
  “叶特不在家,文森特,”莫夫说。“我们到工作室去,好吗?我想,在那儿我们会感到更舒服点。”
  “是呀,走吧。”他急切地想看看工作室。
  莫夫领他出去,到花园里的宽大的木筑工作室去。门就在住屋旁不远,但也有一段路。
  花园四周围着篱笆,使莫夫的工作完全受不到外界的干扰。
  文森特一踏进工作室,一股烟草、老烟斗和清漆的香味扑鼻而来。工作室很大,厚厚的德文特地毯上到处立着有画的画架。墙上挂满了习作;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前铺着一块小的波斯地毯。北墙一半是窗。书籍到处乱扔,凡是可利用的平面上,都可找到画具。尽管工作室充实而有生气,文森特仍能感觉到莫夫性格上的杂乱无章的特点,这种杂乱统治了这个地方。
  家族间寒暄问好只占据了几秒钟的时间,他们立刻转入了两个人都十分关切的、世界上的唯一话题。莫夫有一阵子一直回避别的画家(他始终认为一个人能画,也能谈论画,但他自己却不能够),一心想着他的新计划——一幅色调低沉的、景物模糊的暮景。他没有限文森特讨论这幅作品,而只是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讲。
  莫夫太太回来了,坚留文森特吃晚饭。在愉快的晚饭后,他坐在火炉前跟孩子们聊天,一面在想,如果他也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一个爱他和相信他的妻子,孩子们围着他,用父亲这个简单的称呼来宣布他是皇帝和上帝,那该多好呀。难道这幸福的一天,永远不会来临吗?
  不多一会儿,两人又回到了工作室,不停地往烟斗里塞烟草。文森特拿出他临摹的作品。
  莫夫以职业画家的敏锐眼光,迅速地看了一遍。
  “作为练习来说,画得不坏,”他说,“不过有什么重要性呢?”
  “重要性?我不……。
  “你只是在临摹,文森特,象个小学生一样,而真正的创造却早已经由别人做到了。”
  “我想临摹也许能使我增长对事物的感觉能力。”
  “废话,倘若你要创造,就去写生,别模仿。你有自己画的速写吗?”
  文森特想起了特斯蒂格对他的原作所讲的话。他盘算着是否要给莫夫看。他到海牙来,是想拜莫夫为师的。如果他所能拿出的不过是蹩脚的作品……
  “有,”他答道,“我一直在作人物练习。”
  “好!”
  “我画过几张博里纳日矿工和布拉邦特庄稼汉的速写。画得不好,但……”
  “不要紧,”莫夫说。“让我看看。你一定抓住了某些真实的精神吧。”
  文森特把他的速写铺开,心里怦怦直跳。莫夫坐下,左手持将一大缓头发,再三地把平。
  他的淡灰色的胡须后面发出嘻嘻的笑声。有一次他的手插入发间,停留在这片丛林中,对文森特投去一个迅疾的不赞成的眼色。一会儿后,他拿了一张劳动者的习作,举起放在他自己的为一幅新作而画的人物轮廓草图的旁边。
  “现在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画错了!”地嚷着。
  他拿起一支绘画铅笔,改一下受光部分,迅速地加几笔,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文森特的速写。
  “那样就好一点了,”他说,往后退了几步。“现在这个穷光蛋看上去就象真的了。”
  他走到文森特身旁,把手搁在表弟的肩上。“一切都很好,”他优“你入门了。你的速写虽然幼稚,但很真实,具有某种我以前不常见到的活力和节奏感。把你的临摹书扔掉吧,文森特;买一只画箱。您越快开始作色彩画,对你越有好处、现在价的画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坏的,继续画下去,会有进步的。”
  文森特以为这是一个吉利的兆头。
  “我想到海牙来住,莫夫表兄,”他说,“并继续我的绘画。你能否有时候给我一点帮助呢?我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帮助。只需要不多的帮助,就象今天下午把你的习作给我看看那样。
  每一个青年艺术家都需要一个老师,莫夫表兄,如果你能答应让我在你的指导下学习,我将十分感谢你。”
  莫夫谨慎地瞧瞧他工作室里还没有完成的全部作品。在不作画的零星时间里,他喜欢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度过。他把文森特投进来的热情的赞美气氛打消了,气氛中出现了退却。文森特一向对人们态度的转变很敏感,立刻觉察到了。
  “我是一个忙人,文森特,”莫夫说,“我很少有时间帮助别人。一个艺术家不得不自私,他必须警卫着他工作时间的每一分钟,我怕不可能有很多时间来教你。”
  “我不敢给你添很多麻烦,”文森特说。“只要求有时候能让我在这儿跟你一起作画,看看你怎么画的。对我谈谈你的作品,就象今天下午那样,我就能了解一幅画完成的全过程。
  有的时候,在作休息的当口,你可以看看我的画,指出我的不足之处。我请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
  “你以为你的要求不高。但是,请相信我。收一个弟子是一桩严肃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能保证这一点。”
  莫夫考虑了好一会儿。他永远不想收门生,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场。他对自己的创作,不是常常感到有话藏不住的;他给初学者提意见,从来没有带来过什么好处,反而受到我毁。然而,文森特是他的烟弟,文森特·凡·高叔叔和古皮尔公司购买他的作品,再说,这个孩子的某种原始的强烈的激情——在画中已经感觉到——引起了他的共鸣。
  “很好,文森特,”他说,“我们就试试吧。’“噢,莫夫表兄!”
  “我没有答应什么,听着。也许结果很不妙。不过等你住在海牙后,请到我工作室来吧,看看我们能否互相帮助。我要到德伦特去过秋天,我想你在初冬时候来吧。”
  “我恰恰是想在这个时候来。我还要在布拉邦特再画几个月.’“那就这样走吧。”
  在一路回家的火车上,文森特的心里一直在低声哼唱。“我找到了老师。几个月后,我将跟一位大画家一起学习,并将学习作色彩画。我要画,哦,在以后几个月中我要拼命画,那样他将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的家里,发现凯·沃斯在那儿。
  巨大的悲痛使凯的精神净化了。她深深地爱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这个妇人的惊人活力、她的勇气、她的热情和生气全消失了。甚至她那温暖的富有生气的秀发也似乎失去了光泽。她的脸瘦得象修女的鹅蛋脸儿,她的眼睛里有两个,乌黑忧思的深坑,她的如脂似玉的皮肤苍白得单调。倘若说她不象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遇见的时候那样富有活力,那末现在,她具有一种更为成熟的美丽,重创的痛苦给予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质。
  “终于在这见到你了;凯,太好了,”文森特说。
  “谢谢你,文森特。”
  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称呼名字而不加“表姊,表弟”。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谁也没有去想到这个变化。
  “你一定带着扬吧?”
  “对,他在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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