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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凡·高传》作者:欧文·斯通

_5 欧文·斯通 (英)
  “附近我有个朋友,他有间空房,文森特,”皮特森说。“你想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
  一路上很辛苦了。”
  “对。我没料到会这样疲乏。”
  牧师拿起帽子,陪文森特沿街走去,对邻居们的瞪视毫不在乎。
  “今晚作大概想睡觉了吧,”他说,“明天十二点钟一定来吃午饭。我们痛痛快快地谈谈。”
  文森特站在铁盆里擦洗,尽管只不过六点钟,他饿着空肚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十点钟他才张开眼睛,是因为肚里的饥饿在铁砧上毫不容情地乱敲。皮特森向他借房间的那个人,借给文森特一把剃刀、一把梳子和一把衣刷,他尽量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发现除了鞋子以外,其他的东西都缝补过了。
  文森特饿慌了,在皮特森从容不迫地讲述布鲁塞尔最近的新闻时,不怕难为情地狠吞虎咽。午饭后,两人走进书房。
  “哦,”文森特说,“你画了不少画,是吗?墙上全是新的作品。”
  “是呀,”皮特森回答,“我逐渐发觉绘画的乐趣,比讲道要多得多。”
  文森特笑着说:“你花去那么多的时间不务正业,有时会感到内疚吗?”
  皮特森笑了起来,说:“你知道鲁木斯④的轶事吗?他当荷兰驻西班牙大使的时候,常常在宫廷花园里的画架前消磨下午的时光。有一天,一个洋洋自得的西班牙宫廷贵族在他身旁走过,评论道:‘我看那个外交官在以绘画自娱呢。’鲁本斯应答:‘不,是画家以夕胶工作自娱!’”皮特森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文森特打开包裹。“我画了些速写,”他说,“带来三张人物,请你看看。也许你肯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吧?”
  皮特森为难起来,因为他知道,批评一个初学者的作品,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他还是把三张习作放在画架上,站得远一点,审视着。文森特突然从他朋友的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画,他认识到这些画实在不象样。
  “我的第一个印象,”等了片刻,牧师说,“你一定站得非常靠近模特儿。是那样吗?”
  “不错,不得不那样。大多数的画,都是在拥挤不堪的矿工草房里画的。”
  “我明白。这就是缺乏透视的原因。你能不能想办法找一个地方,可以使你站得离对象远一点?这样,我相信,你就能把他们看得比较清楚一点。”
  “有较大的矿工草棚。我能租一间,租费不贵,把它布置成工作室。”
  “好主意。”
  他又沉默不语了,后又费劲地说:“你学过绘画吗?你在方格纸上画过脸部的轮廓吗?你用测量法吗广文森特脸红了。“我不懂那玩意儿,”他说,“你知道,我从本学过绘画。我想,你尽管说下去好了。”
  “啊,不,”皮特森沮丧地说。“你首先必须学习基本功,然后,你的画才会慢慢地出来。
  来,我把这个女人的不正确的地方指给你看。”
  他拿起一把尺,量量头和身体,让文森特看出自己的比例是多么不正确,然后动手重画头部,一边画一边解释。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退后几步,审视这张速写,说:“看。现在我看我们把这个人物画得正确啦。”
  文森特走到房间的对面角落,与他一起站着看那张纸。毫无疑问,现在那妇女的比例画得分毫不差。但她不再是一个矿工的妻子,不再是一个在垃圾山坡上抬煤的博里纳日人了。
  她不过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被画得无懈可击的弯着腰的女人而且。文森特一言不发,向画架走去,把一个女人俯身在椭圆形炉子上的画,放在那张改过的画旁边,再走回去,站在皮特森旁边。
  “嗯,”皮特森牧师说。“不错。我懂你的意思。我给了她比例,却拥掉了她的特性。”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看着画架。皮特森勉强地说:“你知道,文森特,那站在炉子边的女人画得不坏。真的不坏。技巧蹩脚得怕人,明暗不正确,她的脸也没法改。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脸。不过,那速写里面有东西。你抓住了某些我完全无能落笔的东西。那是什么,文森特产“我当然不知道。我仅仅按我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把她画下来。”
  这一次是皮特森迅速地走向画架。他把自己润色过的那张速写扔进废纸篓,加一句“你不介意吧,反正被我糟蹋了”,让第二张妇女单独留在架上。他再走到文森特那儿,一起坐了下来。牧师开口说了几次,但前言不搭后语。最后他说:“文森特,我很不愿意承认,不过我真的相信,我几乎喜欢上了那个女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可怕的,但她的某些东西使你渐渐喜欢起她来。”
  “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文森特问。
  “因为我是不应该喜欢的。整个儿的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艺术学校的任何一堂基础课都会使你把它撕毁,重新再画。可是,她的某些东西抓住了我。我差不多能发誓,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那个女人。”
  “也许你曾经在博里纳日见到过她,”文森特天真地说。
  皮特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是否在说俏皮话,然后开口道:“我想,你讲的不错。
  她是没有脸部的,她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应该说,她是博里纳日矿工妻子们的综合形象。
  在这个矿工妻子的精神里,你已经抓住了某些东西,文森特,这比任何正确的描绘,重要千百倍。是的,我喜欢你的女人。她直接地对我诉说了某些东西。”
  文森特感到一阵战栗,但他怕说。皮特森是一个有经验的艺术家,一个内行,如果他要这张画,真的喜欢到要……
  “你能给我吗,文森特?我很希望把它挂在我的墙上。我想她和我会成为好朋友的。”
  文森特决定最好还是回到小沃斯姆斯去,皮特森牧师把自己的一双旧鞋送给他,替换破鞋,并送他回博里纳日的火车票钱。文森特在深厚的友情中——友情懂得取和给之间的不同纳粹是暂时的——接受了鞋和钱。
  在火车上,文森特体会到两桩重要的事情:皮特森牧师一次也没有提及他作为一个福音传道者的失败,而且把他当作一个同行的艺术家平等礼待;他真的喜欢那速写到要收藏的程度,那是一次严肃的考试。
  “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开头,”文森特自言自语。“如果他喜欢我的作品,那末别人也会喜欢的。”
  在德尼家,他看到《农田里的劳动》已由泰奥寄来,虽然没有附信。同皮特森的会晤鼓舞了他,因而兴味十足地研究起米勒老爹。泰奥附寄了几张大尺寸的速写纸,不多几天,文森特就临摹了《劳动》的十页,完成了第一卷。后来,感觉到需要画些人体,在博里纳日肯定没有人愿做模特儿的,于是,他写信给老朋友特斯蒂格——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经理,询问能否惠措巴格的《木炭画练习》。
  同时,他记起了皮特森的建议,在小沃斯姆斯路的顶端,租了一间矿工的茅舍,房金九法郎一个月。这一次,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茅舍,而不是最坏的。茅屋里铺着粗木地板,两扇大窗引进光线,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和一只火炉。房子大得足够让文森特使他的模特儿处在一端,自己还有足够的距离看到全景。小沃斯姆斯中没有一个矿工的妻子或小孩,在去冬没有受到过文森特的帮助,所以没有一个人拒绝来给他摆姿势。在星期日,矿工们涌进他的棚屋,让他作迅疾的速写。他们以为这十分有趣。这地方总是挤满了人,他们满怀兴趣而又惊讶地从文森特的肩头上望着。
  <<木炭画练习》从海牙寄来了,文森特花了两个星期,从早到晚地临摹这共有六十幅画的范本。特斯蒂格同时寄来了巴格的《园林设计》,文森特以非常的毅力啃下了这本书。
  以前的五次失败,完全从他脑海中消失了。甚至侍奉上帝也没有能象创造性的艺术那样,给他带来如此纯粹的心醉神迷和持续不断的满足。在第十一天的时候,他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得靠从德尼太太那儿赊来的少量面包过日子,他一点不抱怨——即使对自己——
  他的饥饿。在他的精神得到饱食的时候,饿肚子有什么关系呢?
  一星期来每天早晨二时半,他到马卡斯大门口去,作了一张矿工的大幅画:男男女女沿着有荆棘篱的小路踏雪走向升降机口,天色将明,匆匆而过的人影依稀可辨。他把倚天而立的模糊不清的矿山巨大建筑以及一堆堆垃圾作为背景。这张速写完成后,他复制了一张,附在信内寄给泰奥。
  两个月就这样地过去了,从黎明画到黄昏,然后凭着灯光复画。想见见另一个艺术家,并同他谈谈的愿望,又一次来到他的头脑中,他要知道自己进行得怎样,因为尽管他以为已经取得了某些进步,在手和鉴赏力的可塑性上也有所收获,但没有把握。不过这一次,他要的是一位大师,能够提携他,能够慢慢地、谨慎地教给他这门不同寻常的手艺的基础。为了报答如此的教诲,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他不肯干,他愿意每天为这位大师的靴子和工作室地板搭擦十次。
  朱尔·布雷东——他早年就很欣赏此人的作品——住在科里尔,一百七十公里远。文森特乘火车前往,直到钱全部花完,又步行了五天,睡在草堆里,用他的画换求面包。当他站在科里尔的树林中,看到布雷顿刚刚造好了一所红砖的、面积宽大的、精致的新工作室时,他的勇气消退了。他在镇上荡了两天,结果,这所工作室的冷冰冰的、无情的外形把他吓倒了。后来,心塔身疲,饥火如焚,一文不名,皮特森牧师的鞋底磨得快破了,于是他开始踏上返回博里纳日的一百七十公里的行程。
  他返抵矿工的小屋时,身体疲惫,精神颓丧。没有钱或信在等他。他上床睡觉。矿工的妻子们照料他,送给他一份可怜的口粮,还是她们从丈夫和孩子的口中扣下来的。
  这次旅行中,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双颊上又出现凹陷,他的墨绿色眼睛的无底洞里闪着热病的火光。虽然病了,但他的脑子依旧清醒,他知道已达到了决定性时刻临近的阶段。
  他以后的生活该做些什么呢?当一名学校教师、书商、艺术商、店员?他往哪儿去住呢?
  埃顿,跟父母?巴黎,跟泰奥?阿姆斯特丹,跟叔叔们?或者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也许什么地方会砰地降下一个机会,让他做些命运所指示的事情。
  一天,他的体力稍许有点恢复,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临摹泰奥多尔·卢梭的《旷野里的窑》,一面猜想他在这无害的小小的绘画消遣中,还能沉酒多久,这时一个人没有敲门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那是他的弟弟泰奥。
  几年来,泰奥颇有作为。年仅二十三岁,已经是巴黎一个成功的艺术商了,受到同事们和家庭的尊敬。他深话并享受衣饰、礼仪和交际等一切社交乐趣。他穿着漂亮的黑上衣,胸前高高叉开的阔翻领镶着缎子镶边,高硬领土打着一个白色大蝴蝶结。
  他生着宽阔的几·高前额。头发深棕色,五官清秀,差不多有点象女性。目光柔和,显露永不满足的神情,脸呈美丽的卵形。
  他靠着棚屋的门,吃惊地望着文森特。几小时前他刚离巴黎。在他的公寓套房里,有可爱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带毛巾和肥皂的水盆、窗帘、地毯、写字台、书架、光线柔和的灯和悦目的湖壁纸。文森特躺在肮脏的光秃秃的垫子上,盖着一条毯子。墙壁和地板都是粗木板,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旧椅子。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粗硬的红胡须长得满脸满颈。
  “喀,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赶忙走过去,俯身床前。“文森特,对上帝发誓,决说出了什么事儿啦?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啦?”
  “没什么。现在我很好。我生了一阵子病”“但是这个……这个……洞!你一定不是住在这儿吧…。··这不是你的家吧!”
  “是我的家。怎么啦?我把房间当作工作室。”
  “唉,文森特!”他的手指持着他兄长的头发;他的喉咙梗住了,说不出话。
  “你来得正好,泰奥。”
  “文森特,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你怎么会生病的?什么病严文森特把自己去科里尔的情况告诉他。
  “你把自己搞垮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回来以后,饮食正常吗?你当心自己吗?”
  “矿工的妻子们一直在照料我。”
  “是呀,不过你吃些什么呢?”泰奥向四周看看。“你把生活必需品放在哪里?我什么也没看到。”
  “妇女们天天带一点东西给我。那是她们能节省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面包、咖啡、一点点乳酪和兔肉。”
  “不过,文森特,你一定明白,光靠面包和咖啡,是无法恢复体力的班为什么不给自己买点蛋、蔬菜和肉呢?”
  “在这儿博里纳日,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那些东西是很花钱的。”
  泰奥在床上坐下。
  “文森特,请千万原谅我!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不理解。”
  “一点也没什么,兄弟,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几天以后,我就能起来活动啦。”
  泰奥的手持过眼睛,好象在抹去温润的泪花。“不,我以前没有想到。我想你……俄以前不理解,文森特,我以前真的不理解。”
  “噢,唉2没有关系。巴黎怎么样?你到什么地方去?埃领去过吗?”
  泰奥跳起身来。“这个破镇里有店吗?这儿能买到东西吗?”
  “有,在山下的沃斯姆斯有店。把椅子拉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天呀,泰奥,差不多两年啦!”
  泰奥轻抚他哥哥的脸庞,说:“我要做的第一桩事情,是要把在比利时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全给你弄来。你挨饿了,事情就是这样。然后给你配点治热病的药,让你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我来得正是时候。要是我稍为有点头脑……在我回来之前,躺着别动。”
  他奔出门去。文森特拿起铅笔,看着《旷野里的窝及,临摹起来。半小时后,泰奥回来了,两个男孩跟在背后。他买了两条被单、一只枕头、见相壶罐杯碟和几包食品。他把文森特放进凉凉的白被单中,让他躺下。
  “困,这炉子怎么个生法呢?”他问,脱下漂亮的上衣,卷起袖子。
  “那儿有纸和小树枝。光点着了,再加煤。”
  泰奥瞧着垃圾说:“煤!你把这叫煤吗?”
  “我们就用这东西。喂,让我来教你怎么弄法。”
  他想爬起来,但泰奥一跃阻住了他。
  “躺下,你这个白痴!”地嚷道,“别再动,要不然,我不得不接你啦。”
  文森特第一次汪齿微笑。他眼中的微笑几乎把热病驱走了。泰奥把两只蛋放进一只新锅里,切一些菜豆放在另一个锅里。他再热一点新鲜牛奶,拿起一只放着面包的扁平烤面包夹,悬在火上。文森特里着卷起袖子的泰奥在炉子分打转,他又一次贴近地看到他的弟弟,这对他来说,比任何食物更可贵。
  最后,饭好了。泰奥把桌子抱到床边,从包里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他切了一大块白脱放进豆中,把两只半生不熟的蛋利开,放在盆子里,拿起一把汤匙。
  “好啦,老兄,”他说,“张开嘴。这是你第一次吃顿只有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吃过的饱饭。”
  “噢,别那样,泰奥,”文森特说,“我自己能吃。”
  泰奥舀了一匙蛋,向文森特送去。“张开嘴,年轻人,”他说,“要不我就倒在你的眼睛里啦。”
  文森特吃完了饭,头重新倒在枕头上,深深地叹了一日满足的气。“味道不惜,”他说。
  “我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急于再忘记吧。”
  “现在,泰奥,把所有的事情统统给我讲讲。古皮尔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我真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那末,你得再想一会儿。把这个吃下去,帮助你睡觉。我要你安静一下,让食物消化消化。”
  “不过,泰奥,我不想睡觉。我要和你谈谈。我什么时候都能睡。”
  “没有人问你你现在要什么。你该服从命令。象个好孩子那样把这个喝下去。等你醒了,我烧盆牛排上豆,吃了会有力气站起来。”
  文森特一觉睡到日落,醒来时感到精神十足。泰奥坐在窗边,看着文森特的速写。文森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心中感到安宁。泰奥一见他醒来,开心地笑着跳了起来。
  “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吧?一定睡着了吧。’“你认为速写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等等,让我把牛排放在火上。土豆已经剥好。等着煮了。”他在炉上忙着,拿了一盆热水走到床跟前。”文森特,用我的剃刀还是用你自己的?”
  “我不刮脸就不能吃牛排吗?”
  “不能,先生。头颈和耳朵不洗,头发不梳好,就不能吃。来,把毛巾折放在下巴底下。”
  他把文森特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把他彻彻底底地洗了一洗,梳好头发,从随倍的包里拿出一件新衬衫,让他穿上。
  咆!”地嚷道,退后几步看看自己的劳动成绩。“你现在看起来象个儿·高啦。”
  “泰奥,快!牛排焦了!”
  泰奥摆好桌子,放好饭菜——煮土豆加日脱、又薄又嫩的牛排和牛奶。
  “我说,泰奥,想来你不会指望我把整块牛排都吃下去吧?”
  “当然不是。我吃一半。好吧,尽量吃。我们都闭上眼,就想象是在埃顿的家里。”
  午饭后,泰奥给文森特的烟斗装了一简巴黎烟草。“抽烟吧,”他说。。“我本不应该让你抽烟,但我猜想真正的烟草也许对体利多弊少。”
  文森特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偶而把暖和的、略潮的烟斗咬日在光滑的面颊上擦擦。泰奥的眼光,从他的烟斗上望去,穿过租木板,一路回到了布拉邦特的童年时代。文森特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比他的母亲和父亲还重要得多。文森特使他的童年生活愉快幸福。他在巴黎的最后一年中,把这忘掉了,他永远也不应该再忘掉。生活中没有文森特,那他的生活就不完全。他感到他是文森特的一部分,文森特也是他的一部分。在一起,他们总是能对付世界。如分开,世界就会挫败他。在一起,他们能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并加以尊重;如分开。他常常不明白工作和成功是为了什么。他必须有文森特充实他的生活。文森特需要他,因为他真的仅仅是个孩子。他得被带出这个洞,恢复健康。必须让他懂得他是在糟用自己,从而作出一些更新的活动。gy “文森特,”他说,“我想给你一、一天时间恢复体力,然后带你回埃顿去。”
  文森特默默地喷了一会儿烟。他知道整个事情必须彻底解决,但遗憾的是,除了言词之外,没有别的媒介物。那么,他得使泰奥懂得这一点。然后,一切就会好了。
  “泰奥,回家有什么好处呢?在家里看来,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容忍的、行这可疑的人了,至少已经成了一个他们不信任的人了,尽管我并不想这样。我相信最好是和家里保持相当的距离,道理就在这里,这样可以使他们感到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擅于做蠢事。在最好耐心等待的时候,我总是说得太快,做得太快。事实就是这样,难道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危险的人,承认什么事也干不来吗?
  我认为并非如此。但问题在于要想法利用这种热情。譬如说,我对绘画和书给有着不可抵抗的爱好,我要不断地自我教育,就象要吃面包一样。你一定理解的吧。”
  “我完全理解,文森特。不过,象你这样年纪,看画读书只能作为消遣,不能当作生活的要事。你没有工作,东悠西荡,已经快五年了。在那段时间中,你在走下坡路,不是在上进。”
  文森特倒了一点烟草在手心里,用手掌搓搓潮,塞进烟斗。可他忘了点火。
  “不错,”他说,“有时候我自己挣得面包,有时候朋友脑会给拉。不错,我已经使许多人丧失了信心,我的经济情况抬据,我的前途黯淡。但那一定是不上进吗?泰奥,我一定要在已经走的路上继续前进。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努力,那我就完了。”
  “你显然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老兄,要是我能理解,那就好了。”
  文森特点燃烟斗,趁着火柴的火苗儿抽了几口。“我还记得,”他说,“我们在赖斯威克老磨房附近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文森特,你却变得多了。”
  “你说的不完全对,那时候我的生活不那么困难;至于我对事物的观察方法和见解,一点也没有变。”
  “看在你的面上,我愿意相信你的讲法。”
  “泰奥,你决不能以为我是在否认现状。我毫不作假,我唯一的不安是:如何才能成为对人类有用的人?难道我不能为某些目标尽力,并且变得有用一点吗?”
  泰奥站起来,排命弄火油灯,总算点亮了。他倒了一杯牛奶。“来,喝下去。我不想让你累坏了自己。”
  文森特喝得太快,几乎被牛奶的浓味噎住了。甚至等不及擦去焦急的嘴唇上的奶液,他就继续往F说。“我们内在的思想常常外露出来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热火,但没有人用它使自己暖和起来。过路人仅仅看到烟囱里冒出一点烟,照旧走自己的路。你瞧,该怎么办呢?一个人不能守护着这团内在的火,心怀这个刺激物,耐心地等待某个人走来坐在它旁边的时刻到来吗?”
  泰奥站起来,坐在床上。“你知道刚刚掠过我心头的画面吗?r “不。”
  “赖斯威克的老磨房。”
  “这是一所美好的老磨房,对吗?”
  “对。”
  “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是美好的。”
  “你使我的童年生活幸福,文森特。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人始终是你。”
  长时间的静默。
  “文森特,我希望你明白,我所提出的责备是从家里来的,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他们劝我到这儿来,看看我能否使你感到羞愧而返归荷兰,找个工作做做。”
  “没关系,泰奥,他们说得一点不错。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的动机,没有把我目前的情况与我的~生联系起来看。可是,如果说我是在没落。那末,你却是在飞黄腾达起来。
  如果我已经失去了别人的同情,你却赢得了别人的同情。这使我感到高兴。我是诚心诚意说的,而且永远是这样。倘若你能在我身上看出我不是无可救药一类的二流于,那我将非常高兴。”
  “我们把这些话忘掉吧。一年来我没有给你写信,是一时的疏忽,而不是表示不满。自从我常常搀着你的手在曾德特穿过高高的草地的那些日子似未,我是始终相信你的,盲目地相信你。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我只需要接近你,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将是正确的。”
  文森特微笑,一个由衷的、幸福的、布拉邦特的微笑。“你太好了,泰奥。”
  泰奥突然变成了实干派。
  “呢,文森特,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这件事办好。我猜想在你所说的这些抽象概念的背后,一定有你要做的某些事情,而且你认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是绝对正确的,最后将给你带来幸福和成功。好吧,伙计,就讲讲清楚吧。古皮尔公司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加了我两次薪,我现在有多余的钱。要是你现在想搞些什么名堂,而一开始就需要帮忙,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你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毕生事业,我们来合伙。你从事实际工作,我提供资金。现在你接受支付,你能分期陆续偿还我的投资。来,说吧,你脑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
  是不是老早就已决定,在你今后的一生中,想做些什么事情吗广大森特望着窗下那堆泰奥仔细看过的速写。一个惊诧的、不敢轻信而终于领悟的微笑掠过他的路庞。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的嘴张着,他的整个躯体就象太阳下的向日葵,砰地爆裂。
  “哎呀!”他嘟依着。“那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可是从前却不知道。”
  泰奥的眼睛随着他的眼睛转向速写。“我想是这样,”他说。
  文森特又激动又高兴,禁不住全身颤抖;他似乎从沉睡中突然惊醒了。
  “泰奥,我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明白了!我不让自己想这些。我害怕。的确,我有事情要做。那是我毕生想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犹豫不决过。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鲁塞尔学习的时候,就感到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画,要把我所看见的东西画在纸上。但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去做。我担心这会影响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的真正的工作!我曾经是多么地无知呀。这些年来,我身体内的某种东西一直想冒出来,但我制住了它。我把它顶了回去。
  现在我,二十七岁了,却一事无成。我曾经是一个白痴,一个完全盲目的麻木的白痴。”
  “不要紧,文森特。以你的力量和决心,你会象每一个开始者一样,达到一千次目的。
  你以后的生活道路还长得很。”
  “无论如何我有十年。在那段时间里,我能画出一些好作品来。”
  “当然会!你喜欢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好了,巴黎,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海牙。随你便,我每月寄钱给你维持生活。我不在乎多少年,文森特,只要你不灰心,我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哦,泰奥,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为某种东西劳动着,一直想把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义找出来,可是我不清楚。但现在,我真的懂了,我不会再丧失勇气。泰奥,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呢?经过了这些虚度的岁月,我终于发现了我自己!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
  真的,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那就是我做不好其他一切工作的原因,因为我不是那种料。现在,我已经抓到了永远不可能失败的东西了。嗜,泰奥,牢狱终于开了,是你打开了牢!”
  “没有东西能把我们分隔开来!我们又在一起了,是吗,文森特产“是的,泰奥,永远在一起。”
  “现在,你只管休息,恢复健康。几天以后,当你身体好点的时候,我就带你回荷兰,或者巴黎,或者你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文森特一跃跳下床来,蹦过了半间草屋。
  “几天以后,见鬼!”他叫道。“我们马上就去。九点钟有班火车到布鲁塞尔。”
  他胡乱地急忙穿好衣服。
  “但是文森特,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你在生病呀。”
  “生病!那是老黄历了。我一生永远不会感到好一点的。来吧,泰奥,伙计,我们还有十分钟,来得及赶到火车站。把那些上好的白纸塞进你的包里,我们走吧!”
渴望生活--第二章
第二章
  泰奥和文森特一起在布鲁塞尔过I一天,然后泰奥返归巴黎。春天来了,布拉邦特在召唤,家似乎是一个奇幻的安息所。文森特带了一套黑色粗天鹅绒的工人服、几张本色的安格尔速写纸,搭乘下一班火车,回到埃顿的牧师住宅。
  安娜·科妮莉妞不赞成文森特的生活,因为她认为这种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多于幸福。
  泰奥多勒斯的不赞成是客观的,要是文森特是别人的儿子,那就不会理睬他的。他知道上帝不.喜欢文森特的邪恶的生活方式,但他猜想主更不喜欢父亲抛弃自己的儿无文森特注意到父亲的头发更苍白了,他的右眼皮搭拉得更低了。年龄似乎使他的身躯缩小了,他没有长出胡须来弥补这个耗损,他面部的表情已从“这就是我。”变成了“这是我吗’t”在母亲身上,文森特发现她比以前更有力,更吸引。年龄没有把她压垮,反而使她更为健康。刻印在她鼻孔和下巴之间的曲线中的微笑,在别人认错之前就给予宽恕,她的宽大、慈利的脸,是对生活之美的一个永恒的“肯定”。
  一连几天,家里把精美的食物和柔情蜜意塞给文森特,不管他既无好运气又无前途。他在荒原上的茅屋农舍间徘徊,望着樵夫在一棵砍下的松树旁忙着,悠闲田在地在通向各曾达尔的路上漫步,走过位于草原对面的带磨房的新教徒谷仓和教堂公墓里的榆树林博里纳日向后退去了,他的健康和力量一下子恢复了,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他就迫切地想开始工作了。
  一个雨天的早晨,安娜·科妮莉妞很早下楼进厨房,发现炉子已经烧旺了,文森特坐在炉前,脚搁在沪格上,膝上放着一张临摹了一半的(一天的时光》。
  “唁,孩子,早安,”她惊讶地说。
  “早安,妈妈。”他怜爱地吻她宽阔的面颊。
  “你干吗起得那么早,文森特产“嗯。妈妈,我要做事。’“做事?”
  安娜·科妮莉妮看看他膝上的速写,再转眼看看已着火的炉子。“噢,你意思是说生火吧。
  不过你不必起来生的。”
  “不,我意思是说我的画。”
  安娜·科妮莉妞再一次从儿子的肩头上望望这张画。在她看来,这种临摹不过象孩子玩耍的时候,照着杂志乱画的玩意儿。
  “你想画画吗,文森特?”
  “对。”
  他把自己的决心和泰奥愿意帮助他的情况解释给她听。出乎他的意料,安娜·科妮莉妞竟感到很高兴。她迅速地走进客厅,拿了封信回来。
  “我们的表亲安东·莫夫。是一个画家;”她说,“他嫌了好多钱。不多几天前,接到我妹妹的来信——莫夫和她的女儿叶特结婚—一说古皮尔公司的特斯蒂格先生把安东所作的画共卖了五百到六百盾。”
  “是呀,莫夫渐渐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画家了。”
  “画一张那样的画要多少时间呀,文森特?”
  “不一定,妈妈。有的几天,有的几年。”
  “几年!啊呀!”
  安娜·科妮莉仅想了一想,又问道:“你能画肖像画得很象吗?”
  “嗯,我不知道。楼上有几张我画的速写。我去拿来给你看。”
  他回来的时候,母亲戴着白色厨帽,正把水壶放在大炉子上。墙上闪闪发亮的蓝白色瓷砖,给厨房增添了愉快的气氛。
  “我在做你爱吃的乳酪烤面包,文森特,”安娜·科妮莉娃说。“还记得吗产“当然记得,噢,妈妈!’他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她带着沉思的微笑抬头望着他。文森特是他的长子和宠儿,他的不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伤心事。
  “回家和妈妈在一起,是件好事吧?”她问。
  他调皮地指掐她的红润的、起皱纹的脸颊。
  “是的,好妈妈。”他回答。
  她拿起博里纳日人的速写,仔细地观看。
  “不过,文森特,他们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怎么啦?”
  “他们根本没有脸。”
  “我知道。我只对他们的身体感兴起。’“但是你能画胜吧,是吗?我敢说这儿埃领地方上,有许多妇女喜欢别人给她们画像的。
  那是一种谋生之道。”
  “对,我想是的吧。不过我逐级等一阵子,等我画正确一点以后。”
  他母亲把鸡蛋打在平底锅里,加上她昨天滤过的敌乳酪。她的双手各拿着半个蛋壳,从炉子前转身过来。
  “你意思是说等你画得正确了,就能把肖像画得好卖吗广“不,”文森特答道.一边迅速地用铅笔速写,“我一定要我的图画画得准确,这样我的图画就会准确了。”
  安娜·科妮莉她沉思地把蛋黄搅拌在白色的乳酪里,又开口说:“我怕听不懂你的话,孩子。”
  “我自己也不懂,”文森特说,“不过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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