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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凡·高传》作者:欧文·斯通

_14 欧文·斯通 (英)
  “他卖去了多少张你的画?”
  “我实在说不上来。”
  “好,我能说。令尊告诉我,他一张也没有卖掉过你的画。”
  “以后他会卖掉的。这些画会给他带来比现在多几倍的钱。”
  “少说点,那也是要打问号的。还是谈谈事实吧。”
  文森特端详这位姊姊的冷酷、难看的脸容。他不可能从那个地方得到同情。
  “如果你一钱不挣,”她继续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怎样养活妻子呢?”
  “我弟弟敢于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赌注;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对我来说,那始终是一笔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来挣得这笔薪水的。玛戈特和我能够靠这笔薪水过活,只要我们妥善地安排。”
  “可是,我们不必那样!”玛戈特嚷道。“我有的是钱养活自己。”
  “安静,玛戈特!”大姊命令道。
  “记住,玛戈特,”她的母亲说,“如果你竟敢做出站辱家门的事情,我有权停止你的送款!”
  文森特微笑。“跟我结婚是耻辱吗?”他问。
  “我们对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这很少的一点情况却又是很不幸的。你当画家有几年了?”
  “三年。”
  “你还没有取得成功。还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
  “我不知道。”
  “在你从事绘画之前,你做过什么呢?”
  “画商、教师、书商、神学生和福音传道者。““都失败了吗?”
  “我放弃了。”
  “为什么。”
  “我不适宜干那些名堂。”
  “多少时候以后,你将放弃绘画呢?”
  “他永远不会放弃!”玛戈特叫道。
  “在我看来,凡·高先生,”大姊姊说,“你要娶玛戈特是太冒失了。你不可救药地被社会所抛弃,既不名一文,又无能挣一个子儿,无法坚持任何一种职业,就象二流子和流浪汉似地东荡西游。我们怎么敢把我们的姊妹嫁给你呢?”
  文森特摸索烟斗,又放了回去。“玛戈特爱我,我爱她。我能使她幸福。我们在这儿再住年把,然后到外国去。她从我这儿得到的将永远是照料和爱情。”
  “你会遗弃她!”别的一个姊妹叫道,她的声音更尖。“为了某一个坏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个,你就会厌倦她,抛弃地!”
  “你就是为了她的钱才想娶她!”另一个说。
  “但你得不到的,”第三个宣告。“妈妈要把这笔钱放回到产权中去。”
  眼泪涌出了冯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来。他认识到在这些雌老虎身上浪费时间是白费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温与玛戈特结婚,然后立刻赴巴黎。他现在还不想离开布拉邦特,画还没有完成。但一想到让马龙特单独留在那班变态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阵战栗。
  接下去的几天中,玛戈特很难受。第一场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里作画。贝格曼家不允许玛戈特来看他。从早晨起床起,直到佯装要睡觉而得到允许时止,她无时无刻不被逼倾听对文森特的无休止的攻汗。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认识文森特不过几个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为她清楚,是她们毁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爱的一种更为含糊的形式,有时候,它繁殖起一种离奇的责任感。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文森特告诉她,“或者至少就在这儿跟我结婚,不管她们同意不同意。”
  “她们不让我。”
  “你的母亲?”
  “我的姊妹。妈妈不过坐在后面表示赞同而已。”
  “你姊妹们说的话那么要紧吗?”
  “我告诉过你,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爱上了一个男孩,还记得吗?”
  “记得。”
  “她们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生中,她们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决定探访城里的亲戚,她们不让我去。我想读书,她们不允许家里有本好一点的书。
  每次我邀请一个男人到我们家来,她们就在他离去后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能使我不再见到他。我一直想干点什么;当一名护士,或学习音乐。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们想得一样,完全按照她们的样子生活。”
  “那现在呢?”
  “现在她们不让我嫁给你。”
  新近获得的大部分生命力,从她的声音和姿态中消失了。她的嘴唇干裂,双眼底下的微细的肉色雀斑又显露出来。
  “别担心她们,玛戈特。我们结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议我上巴黎去。我们可以在那儿住。”
  她没有回答。她坐在床沿上,呆望着木地板。她的双肩坍削成新月形。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
  “她们不答应,你就害怕嫁给我吗?”
  “不。”她的声音里没有力量或信心,“我将自尽,文森特,如果她们把我从你手里抢去的话。我受不了。在爱上了你后,再也受不了。我将自尽,完了。”
  “不需要让她们知道。先结婚,以后再告诉她们。”
  “我无法违背她们的主意。她们人数太多了。我无法跟她们所有的人斗。”
  “哦,别操心斗不斗的。只要嫁给我,不就完了。”
  “没有完。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不了解我的姊妹。”
  “我不想了解!不过今晚我再来试一试吧。”
  他一踏进会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劳的。他已经忘记了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气。
  “我们都已听说过这些了,凡·高先生,”妹姊说,“这说服不了我们,也打动不了我们。
  对这件事,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要看到玛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抛弃她的生活。我们已经商量好,两年以后,你还想结婚的话,就收回我们的反对。”
  “两年!”文森特说。
  “我不会在这儿再呆上两年了。”玛戈特安详地说。
  “你要上哪儿?”
  “我死了。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给他,我就自尽。”
  在一阵“你竟敢说这种活!”和“你们看,他给了她什么样的影响啊!”的叫喊声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无办法。
  许多年来,玛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调,显露其影响了。她精神不健康,身体也不健康。在五个下定决心的女人的正面强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许能杀开一条血路而不负伤,但玛戈特四面受敌,将被打得遍体鳞伤。她的脸上起了皱纹,旧时的忧愁神情又在眼中显露,皮肤开始苍白和粗糙起来。她的嘴右边的拥根线条加深了。
  文森特对冯戈特的柔情随着她的美一起蒸发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或想娶她,现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对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这促使他的求爱更为热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预卜到他的真正感情。
  “你爱她们比爱我更深吗,玛戈特?”有一天,她设法馆进他的工作室待一会儿。他问。
  她向他投去吃惊和责备的眼光。“噢,文森特。”
  “那末你为什么愿意放弃我呢?”
  她象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要是我认为你象我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就敢反抗整个世界。可是,你是那么少……而她们是那么多……”
  “玛戈特,你错了,我爱你……”
  她把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嘴上。“不,亲爱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坏。我要做一个最有爱情的人。”
  “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决裂,自己拿主意呢?”
  “你讲得容易。你强壮,你能与任何人斗。但我已四十岁了……我生在纽南……我从来没有出过埃因霍温。你还不明白;亲爱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决裂过。”
  “是的,我知道。”
  “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文森特,我就会全力以赴地为你而斗。但这仅仅是我所要的东西,而且、这毕竟是太晚了……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完了……”
  她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里满含泪水。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我最亲爱的玛戈特。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你只要讲一句话。
  今晚你家里睡觉的时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从窗口递给我,我们走到埃因霍温,搭早车去巴黎。”
  “没有用的,亲爱的。我是她们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后,我要怎样就怎样。”
  “玛戈特,我看到你这样不幸,受不了。”
  她朝他转过脸去。泪水没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
  爱你是了不起的。”
  他吻她,在樱唇上,他尝到了从粉颊上淌下来的眼泪的咸味。
  “雪已经停了,”过了片刻,她说,“明天你到田野里去画画吗?”
  “是的,我想去。”
  “在哪儿?下午我来找你。”
  第二天,他画到很晚,头上戴着皮帽,颈上紧紧地围着布工作衣。黄昏的天空,在茅舍的黑色剪影上,在红色的矮树丛的隙缝中,呈现着带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条的黑色白杨树耸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变白的绿野,一条条黑色的泥沟边,青色的干枯芦苇纵横交错。
  玛戈特快步穿过田野。她穿着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候的那袭白裙衫,肩上披着围巾。他注意到她双颊上的淡淡红晕。她又成了那个几星期前滋润在爱情中的神采焕发的女人。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篮。
  她双臂抱住他的颈项。他能够感觉到贴着他的那颗心在怦怦乱跳。他轻轻地把她的头向后推去,注视着那双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伤神情消失了。
  “怎么啦?”他问,“发生了什么事片“没有,没有,”她嚷道,“那…那不过是我感到很高兴,…又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怎么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出来呢?”
  她等了片刻,然后开口:“文森特,不论你走得多远,我要你永远记住关于我的一件事。”
  “什么事,玛戈特?”
  “我爱你!永远记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个女人更爱你。”
  “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没什么。我被拦住了。所以来晚了。你快画完了吧?”
  “马上就好。”
  “那就让我坐在你的后面,你尽管画,就象往常一样。你知道,亲爱的,我决不想给你添麻烦,妨碍你。我只要求你答应让我爱你。”
  “好的,玛戈特。”他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那就画吧,我亲爱的,把它画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她有点哆噱,拉拉紧围巾,说,“在你动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样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里……
  那次我们是那么幸福地在彼此的怀抱里。”
  他轻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后面。太阳西下,冬天的短促黄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乡野暮色的宁静包裹着他们。
  一只瓶子叮地落地。玛戈特哑叫一声站了起来,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来扑过去。她的双眼紧闭,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她又发作了一阵很快的痉挛,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向后弯成目形,双臂弯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弯下身去。瓶ti内残留着白色的结晶。一点气味也没有。
  他抱起玛戈特,疯狂地奔过田野。他离开纽南一公里左右。他担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会断气。快吃晚饭的时候了,人们正坐在他们的家门口。文森特从镇的尽头进来,得抱着玛戈特横穿整个村子。他奔到贝格曼家,一脚踢开门,将玛戈特放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母亲和姊妹们奔进房来。
  “玛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请医生!”
  他飞奔去请村里的医生,把他从晚饭桌上拖出来。“你敢肯定是番木鳖硷吗?”
  “看上去是的。”
  “你把她送到家里的时候,还活着?’“活着。”
  他们到达那儿的时候,玛戈特在躺椅上折腾。医生朝她弯下身去。
  “是番木鳖硷,不错,”他说,“但她为了止痛,同时吃了一些别的东西。从气味上闻起来,好象是鸦片剂。她不知道鸦片剂却起了解毒的作用。”
  “那她能活了,医生产母亲问。
  “有希望。我们必须立即把她送往马得勒支。她应该得到严密的观察。”
  “你能介绍一家在马得勒支的医院吗?”
  “我认为进医院并不适宜。我们最好让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一阵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车吧。我们必须赶上从埃因霍温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
  文森特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马车驾到房子的前面,医生用条毯子将冯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亲和四个妹妹尾随着。文森特定在最后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师住宅的大门q。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贝格曼家的门前。抱着玛戈特的医生一出来,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把玛戈特抱上车。女人们上车。文森特站在车旁。医生捡起经绳。玛戈特的母亲,转过身来,看到了文森特,尖声叫道:
  “你做下了这等好事!你杀害了我的女儿!”
  人人注视着文森特。医生用鞭子轻轻拍马。马车沿着大路慢慢消失。
  在文森特的母亲跌断腿之前,村里的人对文森特不友好,因为他们不信任他,无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也没有特别地厌恶他。现在,他们对他极为反感,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憎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走近,他们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没有一个人对他讲一句,或对他望一眼。他成了一个无赖。
  他对此毫不介意——织工和农人依然在家里把他当朋友接待——但是,当人们不再上牧师住宅来看望他的双亲时,他认识到他应该迁居了。
  文森特明白,最好是干脆离开布拉邦特,让他的双亲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他想一直住在那儿。他希望画农人和织工,他发觉唯有描绘农人和织工才是对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过的:冬日置身于雪中,秋天置身于黄叶中,夏令置身于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于绿草丛中;那是美好不过的:常常与割草的人以及农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时头上一片晴空,冬日里围炉而坐,感到一直能这样,永远将这样。
  在他看来,米勒的《随涛》,是最接近于创造过完美事物的人。在农民生活的粗陋中,他发现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实。他要在户外,现场描绘。在那儿,他得赶走成群的苍蝇,与灰尘和风沙搏斗,把油画布卷起来带着走几个小时,穿过荒原和树篱。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与现实面对面过了,已经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质朴。如果他的农人画上散发出一股咸肉味、烟火气和土豆味,那也不是有害于健康的。如果田野里有成熟的谷物、乌肥和肥料的气味,那也是有益于健康的——特别对城里的人来说。
  他用十分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沿大路不远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
  约翰努斯·沙夫拉特本来是个裁缝,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职业。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她租给文森特两间屋,而且高兴能为这个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点事。
  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个宽大的门厅一分为二:右面进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间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后面有一小间。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后面作贮藏室。他睡在楼上一间凸出来的顶楼房间,半间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来晾晒衣服的。另半间里有一张高床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掼在椅上,跳上床,抽一斗烟,望着白日的余晖在夜色中消逝,然后坠入梦乡。
  在工作室里,他挂上自己的水彩画和粉画,男男女女的头像,他们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颚骨和大耳朵,画得十分强调。还有织工和他们的织布机,妇女摆弄梭子,农人种土豆。他和弟弟科尔交上了朋友,他们合作做了一口食橱,收集了至少三十个不同的鸟禽、荒原上的各种苦鲜和植物、梭于、纺车、床用取暖器、农具、旧帽、木鞋、盆碟以及与农村生活有关的各种东西。他们甚至在橱内的后角里放了一株小树。
  他安居下来工作。他发现大多数画家所不用的褐色颜料和沥青,使他的色彩成熟丰富。
  他发现在紫罗兰和紫丁香色调的旁边,稍许加一点黄色,就会显得更黄。
  他并且领悟到孤立犹如身入囹圄。
  三月里,他的父亲在荒原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去看一个生病的教区居民,回来时咕咯地倒在牧师住宅的台阶上。当安娜·科妮莉妞跑到跟前后,他已经断气。他们把他安葬在花园中的老教堂旁边。泰奥回家参加葬礼。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文森特的工作室里,先闲聊家常,后来又谈到了他们的工作。“有人出一个月一千法郎,叫我离开古皮尔,参加一家新公司。”
  泰奥说。“你打算接受吗?”“我不想。我感到他们的方针纯粹是生意经。’“不过你曾写信告诉过我,古皮尔……”
  “对,‘先生们’也是追求高额利润的。再说,我到底在那儿干了十二年呀。干吗为了多几个法郎而换地方呢?有朝一日,他们会叫我负责一个分公司。一旦这样,我就能够开始出售印象主义者。”
  “印象主义者?我想我在什么地方的画片上见到过这个名称。他们是谁?”
  “噢,不过是巴黎的一些年轻的画家:爱德华·马奈、德加、雷诺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莱、库尔贝、洛特雷克、高更、塞尚和修拉。”
  “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个名称的?”
  “从一八七四年在纳达的展览会上。克洛德·莫奈在那儿展出一幅名叫《卿象,日出》的油画。一个名叫路易·勒鲁瓦的报纸评论员,把展览会讥之为印象主义者展览会,于是这个名称就粘上了。”
  “他们用亮色还是暗色?”
  “唉,亮色!他们看不起暗色。”
  “那末我怕是没法和他们一起作画的。我打算改变我的色彩,但是,我将画得暗一点,而不是亮一点。”
  “你到了巴黎后,也许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罗。”
  “也许吧。他们当中有人卖掉过画吗?”
  “迪朗一吕埃尔偶尔卖出过一张莫奈。大概就是那么一张。”
  “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天知道。多半靠他们的智慧。卢梭③教儿童提琴;高更向他以前的股东交易所的朋友们借债度地修拉由母亲瞻养;塞尚靠父亲。我无法想象,其他的人从什么地方弄到钱。”
  “你全认识他们吗,泰奥?”
  “全认识,我是逐渐地和他们熟起来的。我一直在幼‘先生们’在古皮尔公司中给他们一个小角落展览,但是他们不高兴用一根十英尺长的杆子去碰一碰印象主义者的画。”
  “听上去我应该去见见那些人啦。你看,泰奥,你压根儿没有引起过我想见。见别的画家的念头。”
  泰奥朝工作室的前窗走去,向外望着那一小块草地,草地把看守人的住屋与通向埃因霍温的大路分隔开来。
  “那末到巴黎来跟我一起住吧,”他说,“反正你最后还得在那儿结束一切的。”
  “我还不能走。首先我还有些东西要在这儿画完。”
  “哦,如果你留在地方上,你就没有希望与你的同行们为伍了。”
  “也许倒是真的。不过,泰奥,有一件事我无法理解。你没有卖掉过我的一张画,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试过。你试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把你的画绘鉴赏家们看过,他们说……”
  “噢,鉴赏家!”文森特耸耸肩,“我对大多数鉴赏家所欣赏的平庸一清二楚。当然啦,泰奥,你一定知道,他们的见解与一幅画的固有品质毫不相干。”
  “哦,我不想那么讲。你的画是差不多可卖的了,不过……”
  “泰奥,泰奥,关于我在埃顿画的第一批速写,你写信给我,就是这样说的呀。”
  “这些话是不惜的,文森特,你似乎一直在进入高度成熟的边缘。我热切地拿起每一张新素描,希望这一点终于发生。但到现在为止……”
  “至于可卖或不可卖,”文森特插言道,在火炉上把烟斗里的发敲出来,“那是一把旧锯子,我可不想在它的上面磨钝我的牙齿。”
  “你说得在这儿作画。那末就快干,快完成。你愈快来到巴黎,对你愈有好处。可是,如果你同时要我卖画,就寄给我创作,不要习作,没有人要买习作。”
  “嗯,一幅习作在什么地方停止,一幅创作在什么地方开始,这是很难说的。让我们尽可能地多画,泰奥,象啥样就哈样,不管好坏,我们就是我们。我说‘我们’,因为是你付的钱,我知道,你为了帮助我立足,麻烦是够多的了,你有权把一半作品看作是你自己的创作。”
  “唤,至于……”泰奥走到房间的后部,揉弄着挂在树上的一项旧的无进女帽。
  在父亲死前,文森特偶而到牧师住宅吃顿晚饭或待上个把钟头。在葬礼后,他的姊妹伊丽莎白明确地说他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家里的人希望能在社会上保持一定的地位。母亲感到他应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她有责任支持她的女儿。现在,他在纽南依然孤独,他以描绘大自然来代替人物。他开始了一场追踪大自然的毫无希望的斗争,一切都不对头。他平静地用自己的调色板来创造,而大自然与其相符,并追随着,就这样结束了这场斗争。当他孤寂得要死的时候,他想起了在韦森布吕赫工作室里的情景,以及这个利嘴铁四画家对痛苦的赞美。他发现,韦森布吕赫的哲学,在他坚定信仰的米勒那儿,表现得更为令人信服:“我从来不希望压抑痛苦,因为正是痛苦,常常强有力地迫使艺术家们表现自己。”
  他与名叫德·格罗特一家交上朋友。那一家有母亲、父亲、儿子和两个女儿,全在田里干活。德·格罗特一家,象布拉邦特大多数农人一样,有权象博里纳日的矿工一样被称为“黑下巴”。他们的胜黑人似的,弓起的鼻梁,张得大大的鼻孔,阔大的嘴,长长的角形耳朵。五官从前额处向前凸出,头顿又小又尖。他们住在单间的茅舍里,墙上有当床的洞。房间当中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口箱子,从粗糙的横梁上悬下一盏灯。
  德·格罗特一家以士豆为粗。晚饭时,他们喝一杯黑咖啡,也许一星期有一次吃上一片火腿。他们种土豆,挖土豆,食上瓦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斯蒂思·德·格罗特是一个十七岁光景的可爱的孩子。她戴一顶白色的无边大工作帽,穿一件白领的黑色短上衣。文森将养成了每天晚上去看他们的习惯。他和斯蒂恩一起爆笑着。
  “看!”她嚷道,“我是一个高贵的太太。别人在画我的像。要我戴上新帽吗,先生?”
  “不,斯蒂思,你这样已经很美丽了。““我,美丽!”
  她发出一阵欢笑。她有一对快活的大眼睛,一副漂亮的神情。她的脸是她生活所固有的。
  当她在田里挖土豆的时候,他在她身躯的线条中看到了比凯的曲线更为真正地优美。他懂得,人物画中的根本问题是活动,而以前大师们的作品中,人物的一个大缺点,就是没有活动。
  他速写德·格罗特一家在田里挖土豆,坐在家里的桌旁,吃蒸土豆。斯蒂恩老是在他的肩头上望着,和他说笑话。有时候在星期日,她换上干净帽子和领干,和他一起在荒原上散步。
  这是农人们的唯一消遣。
  “玛戈特·贝格曼喜欢你?”有一次她问。
  “是的。”
  “那末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因为家里不让她嫁给我。”
  “她真笨。你知道,我会怎么办而不自杀吗?我就爱你!”
  她抬头冲着他的脸笑,奔向一丛松树。他们一整天在松林里笑着,玩着。别的在散步的双双对对看到他们。斯蒂思天生爱笑,文森特所说所做的最细小的一件事,都会从她嘴里引出不尽的笑声。她跟他摔跤,力图把他摔倒在地。他在她家里画的东西,若使她不喜欢,她就浇上咖啡,或扔进火中。她常到他的工作室来摆姿势,她走后,房间里一团糟。
  夏天和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天又来临。文森特被风雪逼得只能在工作室里作画。纽南的人不喜欢摆姿势,要不是为了钱,没人肯的。在海牙,为了作一幅三人群像,他差不多画了九十个女裁缝。他要画吃土豆和咖啡晚饭的德·格罗特一家,但是为了要画得准确,他首先觉得有必要把邻近的每一个农人画一遍。
  天主教神父决不高兴把看守人住屋中的房间,租给一个既是异教徒又是艺术家的人,然而,既然文森特很安静,很有礼貌,他也找不出理由把他捧走。一天,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走进工作室,激动得很。“保维尔斯神父希望立刻见你。”
  阿德雷亚斯·保维尔斯神父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面孔红彤彤。他匆匆地对工作室扫了一眼,感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地杂乱无章。
  “我能为你效劳吗,神父?”文森特彬彬有礼地问。
  “你没什么可为我效劳的!但是我倒可以为你效劳我来帮你干完这件事,你得照我的话去做。”
  “你指的是什么事呀,神父?”
  “她是天主教徒,你是清教徒,但我将从主教那儿给你弄个特准。准备好几天中就结婚吧!”
  文森特走上前去,在窗口的光亮中注视着保维尔斯神父。“我怕听不懂你的话,神父。”
  他说。
  “唤,你懂得很。装模作样是没有用的。斯蒂思·德·格罗特肚子大了!那个家庭的名誉必须保住。”
  “她真是个魔鬼!”
  “你尽管可以去拜访魔鬼。这真是魔鬼干出来的事。”
  “你有把握吗,神父?你没有弄错吗?”
  “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是不会谴责一个人的。”
  “那是斯蒂恩告诉你的……是她说……我是那个人吗?”
  “不是,她不肯讲出他的名字。”
  “那末作为什么要把这个荣幸赐给我呢?”
  “人们看到你们许多次在一起。她不是常到这工作室来吗?”
  “对。”
  “星期日你不是和她一起在田野里散步吗?”
  “对,不错。”
  “那末,我还要什么更进一步的证据呢?”
  文森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很遗憾听说这事,神父,特别是这意味着给我的朋友斯蒂恩带来麻烦。但是,我敢向你保证,我和她的关系是无可非议的。”
  “你期望我相信你的话吗?”
  “不,”文森特答道,“我不。”
  那天晚上斯蒂思从田里回来的时候,他在她的茅舍的台阶上等她。家里其余的人进屋吃晚饭。斯蒂恩颓然地坐在他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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