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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凡·高传》作者:欧文·斯通

_13 欧文·斯通 (英)
  “我们对她们不太了解。有五个女儿和母亲。父亲显然已经死了。”
  “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很难说;她们相当神秘。”
  “她们是天主教徒?”
  “不,清教徒。父亲是牧师。”
  “哪个姑娘还没有出嫁?”
  “晤,一个也没有出嫁。你问这干什么?”
  “不过好奇而已。谁养家呢?”
  “没有人。她们好象很有钱。”
  “我猜想你恐怕不知道姑娘们的名字吧?”
  “不知道。”他的母亲好奇地望着他。
  第二天,他回到田野里的老地方。他要捕捉在成熟了的麦地里或衬着山毛样枯叶的农人形象的蓝颜色。他们穿着自己织的粗布衫,经线黑色,纬线蓝色,形成了黑蓝的条纹花样。
  当衬衫穿旧,由于风吹日晒而褪色的时候,便呈现出一种模模糊糊的素静雅致的色调,刚刚好透露出衣衫下的肉包。
  早晨十点钟光景,他又感觉到那女人在后面。他从眼角里膘见被弃的货车后树丛里她的衣裙。
  “今天我要捉住她,”他喃喃自语,“即使不得不把这张习作半途而废。”
  他逐渐养成了一气呵成的习惯,在一阵热情进发之中把面前的景色画下来。老的荷兰绘画最打动他的地方,就在于这些作品画得快,大师们一笔画成,决不修改。他们迅疾地描绘,以便把原始印象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把构思主题的情绪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
  创造性的热情使他忘记了那个女人。一小时后,他无意地朝四下里望望,看到她已经走出树林,就站在被弃的货车后面。他要扑过去抓住她,问问她为什么老是跟住他,可是他无法放下画笔。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转身,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站在破车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这是她第一次露面。
  他狂热地画着。他愈拼命地画,那女人似乎愈向他走近来。他注入在画布上的热情愈多,洞穿他背部的那双眼睛也就变得愈炽烈。他把画架朝阳光移动一下,看到她站在田里,在破车和他的中间。她似乎象一个受了催眠的女人,在梦游。她一步一步愈走愈近,每走一步便停一停,想退缩,却又稳步向前,被某种无法自制的力量推向他去。他感到她就在背后。他旋转身子,盯住她的眼睛。她的脸上露出惊慌、激动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种无法自制的莫明其妙的感情之中。她没有对文森特看,而是直望着他的画。她没有作声。他返身作画,以最后一股劲儿画完。那女人没有动弹。他能够感到她的裙核磁到了他的上衣。
  时近黄昏。那女人在田里已经站了许多时间。文森特精疲力尽,创造性的兴奋使他的神经接近脆弱的边缘。他站起身来,转向那女人。
  她的嘴唇干燥。她用舌头舔舔上唇,然后用上唇湿湿下唇。这一点点湿气立刻消失了,她的嘴唇又干了。她的一只手按住喉咙,好象呼吸困难。她想开口,却讲不出话来。
  “我是文森特·凡·高,你的邻居,”他说,“不过我猜想你是知道的。”
  “对。”这句话轻得他几乎听不出来。
  “你是贝格曼姊妹中的第几个?”
  她摇晃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使自己站稳。她又一次用干燥的舌头舔舔嘴唇,几次想讲,终于进了出来。
  “玛戈特。”
  “你干吗老是跟着我呢,玛戈特·贝格曼?几个星期以来,我早就知道了。”
  她嘴里漏出一声哑叫。为了支撑自己,她的指甲拖入了他的手臂,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文森特跪下来,手臂枕着她的头,把她眉毛上的头发向后持去。夕阳正在西下,映红了田野和拖着疲累步子回家去的农人。只剩下了文森特和玛戈特。他仔细地看着她。她并不美。
  大概三十多岁光景。她的嘴在左边嘴角上突然刹住,但右嘴角有一根细细的线差不多一直延伸到下巴。双眼下有一圈蓝色,里面有数颗肉色的小雀斑。她的皮肤刚刚开始起皱纹。
  文森特随身带的水壶里还有点水。他用一块擦颜料的破布蘸水湿湿她的脸。她的眼睛突然张大,他看到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双深棕色的、温柔的、几乎是神秘的眼睛。他用手蘸了点水,洒在玛戈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臂中哆嗦。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玛戈特?”
  她躺着,那么同情、那么敏锐、那么理解地盯着他的又绿又蓝的眼睛。转瞬间,在一阵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惊恐的呜咽中,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项,把嘴理在他的胡须里。
  第二天,他们在离村稍远的一个约定的地方会面。玛戈特身穿一袭妩媚的高领自亚麻布裙衫,手里拿着一项凉帽。尽管与他在一起仍然感到紧张,但比起前一天来,她似乎自制得多了。看到她来,文森特使放下调色板。与凯的雍容华贵相比,她不及万一,但与克里斯廷相比,她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女人。
  他从小凳上站起来,手足无措。他通常偏恶那些盛装的女人;他所接触的都是些穿短外套和裙子的女人。所谓上层阶级的荷兰妇女引不起他描绘和观看的兴致。他偏爱普通的劳动妇女;她们常常是夏尔丹式的。
  玛戈特靠上去吻他,泰然自若,就好象他们已经相爱了很长一阵子,然后紧贴地,不停地打颤。文森特为她把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他坐在小凳上,玛戈特靠着他的膝头,抬头仰望着他,那种眼神,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的眼睛中看到过。
  “文森特,”她说,纯粹是出于一种快乐而唤着他的名字。
  “嗯,玛戈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或怎么说。
  “昨晚你以为我不正经吗?”
  “不正经?不。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也许很难相信,不过,文森特,昨天我吻你,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男人。”
  “怎么啦?你从来没有恋爱过吗?”
  “没有。”
  “多遗憾。”
  “不是吗?”她沉默了片刻,“你爱过别的女人,是吗?”
  “爱过。”
  “很多吗?”
  “不,不过……三个。”
  “她也爱你。”
  “不,玛戈特,她们不爱我。’“可是她们应该爱的呀。”
  “在恋爱方面,我一直不走运。’玛戈特靠得更近一点,手臂搁在他的腿上。她的一只手好玩地抚摸他的脸庞,摸摸笔挺有力的高鼻、丰满张开的嘴和坚硬的圆下巴。一阵奇怪的哆嗦通过全身,她缩回手指。
  “你多结实呀,”她喃喃地说。“你的一切都那么结实:手臂。下巴和胡须。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象你这样的男子。”
  他粗卤地捧起她的脸。震颤着的爱意和激情使这张脸显得妩媚动人。
  “你有点喜欢我吗?”她担心地问。
  “是的。”
  “想吻我吗?”
  他亲吻她。
  “请别把我想得很坏,文森特。我情不自禁呀。你瞧,我爱上了…啪…我没法离开你。”
  “你爱上我?你真的爱上我了?不过怎么会的呢?”
  她靠上去,亲吻他的嘴角。“就是这样,”她说。
  他们静静地坐着。稍远一点是农人们的墓地。世世代代以来,农人们就在这块他们活着时耕种的土地上安启。文森特正想在画布上表现死亡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简单得就象秋天的残叶凋落、一块土地被翻耕、一个十字架。四周的田野—一教堂公墓的野草,长到矮墙外便结束了——构成了以天空为背景的最后一根线条,就象海平线一样。
  “你了解我的情况吗,文森特?”她温柔地问。
  “很少。”
  “他们……有谁告诉过你……我的年龄吗?”
  “没有。”
  “哦,我三十九岁。再过几个月就是四十岁了。在最近五年里,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要是四十岁内不爱上一个人,就自尽。”
  “可是,恋爱是容易的事儿呀,玛戈特。”
  “啊,你这样想吗?”
  “是的。唯有反过来被爱才是困难的。”
  “不。在纽南,恋爱是很不容易的。二十几年来,我拼命想爱上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如愿以偿。”
  “从来没有。”
  她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曾经有一次……我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是吗?”
  “他是天主教徒。她们把他赶跑了。”
  “她们?”
  “我的母亲和姊妹。”
  她跪在田里厚厚的沃土上,漂亮的自裙衫弄脏了。她的两肘捆在他的腿上,双手支着脸。
  他的膝头微微地碰到她的身侧。
  “一个女人的生活中要是没有爱情的话,是空虚的,文森特。”
  “我懂。”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今天,我一定能找到我爱的人!别的女人都是那样,那末我为什么不呢?’然后,夜晚来临,我依旧孤单和不幸。无尽头地虚度光明,文森特。我在家没事可干——我们有佣人——每个小时都充满着对爱情的饥渴。每天晚上我对自己说:‘尽管今天活过来了,你还是象死的一样。’我一直以这样的念头——无论如何,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我能爱上的男人——支撑着自己。我的许多生日过去了,三十七,三十八和三十九。我再也不能面对四十岁的生日而没有恋爱。然后你来了,文森特。现在我也终于恋爱啦!”
  那是凯旋的欢呼,好象她取得了什么伟大的胜利。她仰起身子,抬头接受亲吻。他轻轻地把她柔软的秀发从耳边向后持去。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接连不断地狂吻。坐在画家用的小凳上,调色板放在身旁,农人墓地就在前面,拥抱跪着的女人,被她满溢的热情浪潮所淹没,文森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一个女人外溢的爱情之甜美的能医治创伤的香膏。他战栗着,因为他知道他是在神圣的基础上。
  玛戈特坐在他两腿中的泥地上,头往后枕在他的膝上。她的两顿撤晕,她的双眼闪烁,她费力地深深地喘着气。爱情使她容光焕发,看上去不满三十岁。文森特,神魂颠倒,尽抚摸她的柔嫩的脸,直到她握住他的手,亲吻着,把他的手心贴在她那燃烧的面颊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
  “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她平静地说,“那要求过多了。我只祈求上帝让我堕入情网。我从来也不梦想有人可能会爱我。重要的是爱,对吗,文森特,而不是被爱。”
  文森特想起了厄休拉和凯。“对。”他回答。
  她在他膝上擦擦后脑,仰望着蔚蓝的晴空。“你允许我来和你在一起吗?如果你不想说话,那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讲。只要让我在你身旁,我答应决不打扰和妨碍你的绘画。”
  “当然你可以来。不过请告诉我,玛戈特,如果纽南没有男人,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至少去旅行一下么?难道你没有钱吗?”
  “哎,有,我有很多钱。我的祖父给我留下一大笔进款。”
  “那为什么不到阿姆斯特丹或海牙去呢?在那儿,你会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
  “她们不让我去。”
  “你的妹妹都没有出嫁,是吗?”
  “是的,亲爱的,我们五姊妹都没有出嫁。”
  一阵痛苦之感掠过他的心房。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唤他亲爱的。他从前领略过爱别人而不为别人所爱的味道是多么难受,但是他从来没有发生过怀疑:一个善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爱他会产生完全的幸福。他把玛戈特的爱情看作是他并非当事人的一个奇妙的意外。玛戈特如此安详、亲密地讲出来的那一句简单的话,使他的全部精神面貌起了变化。他拥抱玛戈特,把地颤抖的身子紧紧贴住她。
  “文森特,文森特,”她悄声地说,“我是多么爱你。”
  “你说你多么爱我,听起来有多奇怪呀。”“现在,我对这些年来没有爱情,一点也不在乎了。你是值得我等待的,我的心肝。在我所有的爱情美梦中,从来没有想象到,我能象这样对待你般地对待别人。”
  “我也爱你,马戈特,”他说。
  她稍许挪开一点身子。“你不需要那样讲,文森特。也许过一会儿你会稍为喜欢我一点。
  不过现在我所要求的仅仅是让我爱你而已!”
  她从他的手臂中脱出身子,把他的上衣移向一边,坐了下来。“画画吧,余爱的,”她说,“我不应该打扰你。我爱看你画画。”
  玛戈特几乎天天陪他出去画画。他往往要走上十公里才到达荒原上所要描绘的地方,他们俩走到那儿时,已被暑气蒸得精疲力竭了。但玛戈特从无怨言。这女人正在经历一场惊人的质变。她原来的灰褐色头发呈现出富有生气的金色。她原来的又薄又干的嘴唇逐渐丰满红润起来。她原来的皮肤干瘪得差不多起皱纹了,而现在,光滑,柔软,娇嫩。她的眼睛似乎大了一点,乳房胀大出来,声音流露出新的韵律,举步稳健有力。爱情凿开了她体内的某种神奇的泉源,她正不断地沐浴在爱情的玉露琼浆之中。她携带丰盛得惊人的午餐来取悦他,从巴黎函购他赞赏地提起过的画片,并且从不妨碍他的工作。他作画的时候,她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沉浸在他投掷于画布上的丰富的热情之中。
  玛戈特对绘画一窍不通,但具有一种迅速和敏感的反应,能在恰好的时间说出恰好的话。
  文森特找到而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她却能理解。她给他这样的印象:一把克雷莫纳①的提琴,被一个蹩脚的修琴匠糟蹋了。
  “要是早十年认识她该多好呀!”他自言自语。
  一天,当他正打算对一幅新油画发动进攻的时候,她问他:“你怎么会有把握使你所选择的地方正确无误地呈现在画布上的呢?”
  文森特想了片刻后回答:“如果我想有所行动,那就不能怕失败。我一看到空白的画布呆头呆脑地望着我,就猛地把内容投掷上去。”
  “你的确在猛打猛冲。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长得象你的画那么快。”
  “嗯,我不得不这样。要是一块空白的画布盯住我说:‘你什么也不懂!’我就感到好象瘫痪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一种挑战吗?”
  “一点不错。空白的画布象个白痴般地呆望着我,但我明白,它对一个敢作敢为、断然地把‘你不能’符咒打得粉碎的热情洋溢的画家,一定会退避三舍。生活本身就在把它的无限虚空、令人沮丧、毫无希望的空白一面,翻开给人看,上面什么也没有写,玛戈特,跟这块空白的画布一样。”
  “是的,难道不是?”
  “但是一个有信心有活力的人,是不会被那种空白所吓倒;他走进去,他行动,他建设,他创造,结果那画布不再是空白的了,而是充满着丰富多采的生命的范式。”
  文森特高兴有玛戈特爱他。她从不对他挑剔。她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她没有讲过他的举止粗鲁、他的声音难听、他脸上的线条丑陋之类的话。她从不责备他不挣钱,也从不建议他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要画画。在恬静的暮色中,他搂着她的腰踱步回家,他的声音被她的同情心软化了,他告诉她:从前做过的一切事情,为什么要为镇长画一张晨德中的农人,为什么他认为一个穿着肮脏的、打过补钉的蓝裙和紧身上衣的农家姑娘比一个阔太太美得多。她什么也不问,什么都接受。他就是他,她全心全意爱他。
  文森特无法习惯地的新地位。他天天在等待这种关系的破裂,等待玛戈特翻脸,等待他失败的遭遇。她的爱情随着夏季的成熟有增无减。她给与他仅有成熟的女人才能给与的完全的同情和爱慕。她从不出自本意地反对他,这使他感到不满意,于是他故意画得墨黑一团,挑起她的批评。她却以为这不是失败,不过是他的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简单说明。
  他把在阿姆斯特丹和博里纳日的大失败告诉她。“那确实是一个失败,”他说,“我在那儿干的每一桩事儿都是错的,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吗?”
  她宽容地对他笑着,“帝王做不了错事。”
  他吻她。
  另一天,她对他说:“妈妈对我说,你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她听说你在海牙与放荡的女人厮混。我对她们说,这是恶毒的中伤。”
  文森特和盘托出克里斯廷的事情。玛戈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沉思的忧郁,这种忧郁在爱情驱散它之前,一直在她的眼睛里存在。
  “你知道,文森特,你做得有点象基督呀。我敢说,爸爸也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对你说,我和一个妓女同居了两年,而你只能找到上面的话对我说吗?”
  “她不是妓女,她是你的妻子。你没有能够拯救她,这不是你的过错,就好象你无法拯救博里纳日人一样。要反对禁9个文明,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
  “对,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我年轻的时候,对我弟弟泰奥讲过:‘如果我娶不到一个好妻子,那末我就找个坏的。一个坏妻子总比没有妻子要好呀。”
  一阵稍微紧张的沉默,婚姻这个话题,他们以前没有谈到过。“克里斯廷的事情只有一点使我感到痛惜,”玛戈特说,“但愿我能得到你那两年的爱情就好了。”
  他放弃了拒绝她的爱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我年轻的时候,玛戈特,”他说,“总以为事情都得碰机会、碰巧或讲不出所以然的误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看到了更深的动因。听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光明,这是大多数人的艰难历程。”
  “就象我在找你。”
  他们走到一所织工屋舍的矮门前。文森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她报以一个那般甜蜜而顺认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这些年来,命运一定要把爱情与他隔绝呢。他们走进茅舍。夏季已经过去,进入了秋季,白天渐渐短了。织布机上悬着一盏灯。机上织着一匹红布。织工和他的妻子在理线,墨黑的、背光弯着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红色衬托出来,给织布机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阴影。玛戈特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他已经教会她在丑陋的地方捕捉潜藏着的美之本领。
  十一月,落叶时节,树上的叶子在几天内全凋落地上之际,全纽南都在谈论文森特和玛戈特了。村里的人喜欢玛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玛戈特的母亲和四个姊妹,力图破坏这种来往,但她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友谊,一起在田野里散散步又何妨呢?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个到处为家的人,深信他迟早会离去的。她们并不太担心。村里的人倒很多虚,他们一再地讲,这个可疑的几·高家的男子不会干出啥好事来的,如果贝格曼家不把她们的女儿从他手里抢出来,她们就会后悔莫及。
  文森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镇上的人这样地不喜欢他。他不妨碍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安谧的小村子里——几百年来风俗习惯毫无变化——他画下了一幅多么奇怪的图画。他一直到发觉他们把他看作一个二流子时,才放弃了想讨他们喜欢的希望。迪思·凡·登·贝克,一个小店老板,有一天当文森特经过店门口的时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战。
  “已经秋天了,好天气已经完了,啊?”他问。
  “是的。”
  “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啊?”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移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上。“对,我正到荒原上去。”
  “不,我说的是工作,”贝克说,“你一年到头做的真正的工作。”
  “绘画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详地回答。
  “人们说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报的职业。”
  “到田野里去,就象你现在所看见的,就是我的职业,凡·登·贝克先生,就象你做买卖一样。”
  “对,可是我在出售货物啊!你做东西出售吗?”
  村里与他交谈过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提出过这个同样的问题。他逐渐对此感到万分恶心。
  “有朝一日我会卖的。我弟弟是画商,他买下。”
  “你应该去干活,先生。这样东荡西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有。”
  “东荡西逛?我干活的时间比你营业的时间多一倍呢。”
  把它叫做干活吗?坐坐涂涂?那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开店,种地,那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应该再糟蹋光阴。”
  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贝克不过是传达了村里的舆论,在乡下人的脑子里,艺术家和劳动者这两个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计较别人的想法,他在街上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不再朝他们看一眼。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到达顶点时,发生了一极意外的事情,使他获得了人们的好感。
  安娜·科妮莉妮在黑尔蒙德下火车的时候,跌断了一条腿。她马上被送回家来。医生担心她有生命危险,但没有对家里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绘画扔在一旁。他在博里纳日的经验使他成了一名极好的护土。医生望着他护理了半小时后。说:“你比一个妇女还要好;你母亲会得到十全十美的护理。”
  纽南的人们,在厌恶的时刻里是那么地无情,但在危难的时刻里却是那么地仁慈,他们带着好吃的食品、书籍和安慰来到牧师住宅。他们万分惊奇地盯着文森特看,他不搬动母亲就换好了床单,替她揩身,喂她吃饭,照料她腿上的夹板。两星期后,全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们来访的时候,他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谈。他们讨论避免褥疮的方法、病人该吃些什么食物和房间应该保暖等等。这般地跟他交谈,了解他,他们从而得出结论,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当他的母亲感到好了一点后,他才能够每天外出画一会儿画,他们微笑地称名道姓招呼他。他从镇上穿过的时候,不再感觉到一家接一家的帘子从底下卷起一条缝。
  玛戈特一直在他的身边,她是唯一对他的温柔毫不惊奇的人。一天,他们在病人的房间里消声地谈话,文森特偶而提起:“许多问题的关键,在于具有人体的完整知识,但是要学到这点知识,非花钱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书,叫《艺术解剖学》,是约翰·马歇尔写的,但那本书很贵。”
  “你没有钱买吗?”
  “没有,要等我卖掉了画才有钱。”
  “文森特,要是你允许我借点给你,我该多高兴。你知道,我有固定的进款,我从来不晓得怎样花钱。”
  “谢谢你的好意,玛戈特,但我不能。”
  她没有坚持她的意思,但几星期后,她递给他一个从海牙寄来的包裹。“是什么?”他问。
  “打开看看吧。”
  绳子上有一张小卡片。包裹里是马歇尔的书;卡片上写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
  “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
  “对,”玛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岁生日,文森特。你给我的礼物是我的新生。
  千万收下,亲爱的。今天我是那么高兴,我也要你高兴。”
  他们在花园中他的工作室里。周围没有人,只有维莱米思和母亲坐在住房里。是黄昏的时刻,夕阳在粉白的墙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轻轻抚摸著书,除了泰奥之外,有人这样高兴地帮助他,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把书扔在床上,拥抱玛戈特。她的眼睛里饱含爱他的情泪。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在田野里只能稍许表示爱情,因为害怕被人看到。玛戈特一直是那么诚挚、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爱抚。他离开克里斯廷到现在,已经有五个月了,他担心对自己过于信任了。他不想伤害玛戈特或她的爱情。
  在她吻他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温柔的棕色眼睛。她对他微笑,然后闭上眼睛,稍稍张开樱唇接受他的亲吻。他们紧紧搂抱,他们的躯体从头到脚粘合在一起。床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一起坐下。在那紧紧的拥抱中,谁都忘却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
  夕阳西下,墙上的一方光亮没有了。马厩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玛戈特抚摸文森特的脸,喉咙里发出表示爱情的奇妙声响。文森特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渊,必须猛然回头。
  他挣开玛戈特的拥抱,跳了起来。他往画架走去,把一张刚才画的纸揉掉。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玛戈特开口,冷静而简单。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亲爱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没有转过身来。
  “因为我爱你。”
  “那样不好。”
  “我早已告诉过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错事!”
  他一只腿跪在地上。她的头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边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线条,亲吻着它。他亲吻她的过细的鼻梁和过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轻了十年的脸。在昏暗中,双臂钩住他的颈项,期待地躺着,她又显得是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妙龄的时候,她大概是美丽的。
  “我也爱你,玛戈特,”他说,“我从前不知道,现在可明白了。”
  “你讲得真甜,亲爱的。”她的声音温雅,梦幻似的,“我知道你有点喜欢我。我整个身心爱你。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
  他不象爱厄休拉和凯那样地爱她。他甚至不象爱克里斯廷那样地爱她。这个女人如此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中,使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可亲的感觉。他明白,那个爱情几乎包括了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当他想到自己对世界上唯一的无限爱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里难过起来,他想起了由于厄休拉和凯没有回答他的爱情而经受的痛苦。他尊重玛戈特对他的深情,然而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地发觉这种爱情有点不是味儿。跪在暗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着那个爱他——就象他爱厄体技和凯那样——的女人的头,他终于领悟了那两个女人抛弃他的道理。
  “玛戈特,”他说,“我的生活是可怜的,但将会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话。”
  “我要和你共同生活,亲爱的。”
  “我们可以就住在这儿纽南。或者婚后你更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吗?”
  她的头亲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经说过什么?‘汝往何处,吾亦随往。”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俩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们的决定时,无法防止的一场暴风雨发生了。
  对凡·高家说来,问题仅仅是金钱。在靠泰奥瞻养之际,他怎么还能娶妻呢?
  “首先你必须挣钱,摆平生活,然后才能结婚,”他的父亲说。
  “如果我径直地与我的手艺这一明白不过的事实进行搏斗来谋生的话,”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时候,就能挣钱。”
  “那末你应该在一定的时候结婚。但不是现在!”
  牧师住宅内的骚动,与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骚动相比起来,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波。
  有着五个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贝格曼家就能站在坚固的阵地上对付全世界。玛戈特的婚姻对全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其余四个姑娘亦将在婚姻上失败。贝格曼太太认为,让她的四个女儿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让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
  那天玛戈特没有陪他到纽工的家去。下午报晚的时候,她来到工作室。她的双眼红肿,她比以前更显得老于四十岁。她使劲地紧抱着他好一会儿。
  “她们整天吓人地毒骂你,”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能依然活着。”
  “你应该料想到的。”
  “我料想到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恶毒地攻击你。’他轻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让我来对付她们,”他说,“晚饭后我来。或许我能使她们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他的脚一踏进贝格曼的家,就立刻晓得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个妇女所制造出来的气氛中,有着不祥的征兆,这种气氛从来没有被男性的声音和脚步打破过。
  她们引他走进会客室。房间阴冷,一股毒气。这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个月。文森特知道那四个姊妹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对起来。她们都象是玛戈特的漫画。
  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担了盘问的重任。
  “玛戈特告诉我们,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请问,你在海牙的妻子情况如何?”
  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释。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冷了几度。
  “你几岁了,凡·高先生?”
  “三十一。”
  “玛戈特没有对你说她是……”
  “我知道玛戈特的年龄。”
  “冒昧地请问,你挣多少钱?”
  “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
  “这笔收入的来源是什么?”
  “我弟弟寄给我的。”
  “你意思是说你弟弟瞻养你罗?”
  “不。他付我月薪。作为交换,他得到我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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