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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_3 毕淑敏(当代)
去,仿佛一个顽皮的男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
“这位同学,依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你可能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观察这些
痰,在寻找痰的主人。谢谢你今天当面证明了我的诊断,同时,它也将使你赢得时间。病才
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得及。”焦如海温和地说。平日他把他们当作弟子,这一瞬,他把
郁臣当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耸听!我会有病?我结实得只想迎面打谁几拳才解气!你以为说我有病,我
就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听你的,对吧?你甭来这一套!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
告诉你吧,等你的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我也不会有病!”郁臣很恼怒,红口白牙咒别人有
病,是何居心?还他一个恶毒!然后扬长而去。
焦如海如同蜡像一般站在满是痰迹的走廊中央,非常沮丧。从没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这才记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讲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着拖把,缓缓地说:“你们就当它是个营养不良又急需手术的孩子吧!”
梅迎没找工兵,回来了。
岳北之已给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涂了药膏。小狗比初来时显得洁净可爱些,只是由
于皮毛湿水还未干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营养不良要花大力气。”岳北之
见梅迎没有换回狗来,也不问为什么,温厚地说。
“多给小狗吃点好的。我们叫它阿随。”梅迎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可怜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岳北之随口说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岳北之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梅迎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
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
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工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
通员。
“什么也没有。”梅迎仗着自己给工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工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
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难怪工兵气哼哼,
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工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
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
了。工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
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工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
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护士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
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
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工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
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
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
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
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
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
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梅迎对岳北之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
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郁臣执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梅迎突然临阵
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
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
缝纫机轧出来一样。”岳北之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梅迎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
咻咻吐着白气。
梅迎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
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
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
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
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
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郁臣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
训斥翟高社。
翟高社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郁臣很想打破它。虽说老焦一
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
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郁臣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翟高社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郁臣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
大!”
翟高社很想问问老焦。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焦手
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你们必须学会独立处理意外情况,已经是初具规模的
医生了。”老焦说。
翟高社看看梅迎,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听郁臣的吧!
郁臣手术粗糙,但的确是快。火焰驹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顺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记录了。
突然,郁臣停了刀。火焰驹被割断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驹的心脏停止跳动。
火焰驹死了。
郁臣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就差口对口吸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骁勇异常的火
焰驹,因为麻醉过深,永远告别了年青的医学生。
郁臣真想把翟高社破口大骂一顿,你这个麻醉师怎么这么笨!活活把这么好的一条狗给
毒死了!一看翟高社眼泪汪汪,心想自己甭管怎么说,好歹还在狗身上练了练手艺,翟高社
可是连刀把还没来得及摸,狗就先因公殉职了。比较起来,还是自己合算。以后再有这机
会,还要抢先一步。
现下怎么办?三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同时想起老焦。但老焦有话在先,出了什
么事,他也不管。说不管,又不肯躲回苦寒弥漫的小屋铡黄连。只在周围乱转。
岳北之也做完了手术,正要同梅迎交换位置,见这边异常安静,轻轻走过来,看到火焰
驹死鱼一样固定的眼珠子,什么都明白了。
“到我们这台来吧!”岳北之温和地说:“手术手术,不动手算什么技术!总要亲手做
一次,尝尝梨子的滋味。”
“翟高社,你去吧!这边火焰驹的后事,我来处理。”郁臣说。
翟高社讪汕走过去,另外一位同学到别处搭帮。
阿随比火焰驹瘦削多了,一张狗皮包着肠子,几乎看不到红的肉白的油。这样的小狗连
吃三刀,纵是台上不死,下了台也活不成。翟高社觉得自己像是荒年乞讨,到了一家也是吃
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户,就算男当家的热情相邀,谁知女掌柜的什么脸色?
没想到梅迎挺痛快:“翟高社,你先做。我最后。”
岳北之很喜欢梅迎的通情达理,说:“你休息一下,我来麻醉。”
梅迎不让:“你做手术,比我还累。再说我麻醉已经有点经验,还是我来。”
翟高社想,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老岳好福气。
其实梅迎是害怕,手术能推一分钟是一分钟,甚至希望阿随干脆死了,这样她就可以免
受折磨。她几乎下了谋杀阿随的决心,待到翟高社手术将完时,多给阿随灌点麻药,事情就
不显山不显水地结束了,岳北之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火焰驹那么壮都死了,何况先天不良的
阿随。也对得起翟高社,他也练过手艺了。就是阿随,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她这样想着,
药液便汹涌地灌向阿随……
突然,窗外传来涮唰的扫地声,它像一道符咒,镇得梅迎停止了谋杀。一张苍老的面
容,一颗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黄连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负了老焦!
梅迎的手术做得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熟练操作,犹如弹拨一件粉红色的乐器。漫长的刀
痕缝得也很优美,像一只巨蜥从阿随腹部爬过。
连挨三刀的阿随从台上下来时还活着,它的肠子仅剩广东香肠那么短一截。谁都不知道
凭着这么短的肠子,它将怎样生活。
阿随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驹生前的宾馆。四周是砖头,上有苇席,这在狗舍中实属
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关心阿随,郁臣也加入进来,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
寄托。
阿随醒过来了,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极端虚弱地俯在地上,俨然一只死狗。
学员们去请教老焦。
“喂药。”老焦指示。
给狗喂药,谈何容易!阿随无力吠叫,但用残存的气力,将药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
躁不安,对世界充满疑虑。它记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个火烙
一般痛楚的伤口。它记得这几个军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们有关……
食堂吃排骨汤,岳北之把药片砸碎,撒在汤里,再把馒头泡进去。馒头像冰雪一样融化
在热腾腾的汤里。端着出门时,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许把饭端出食堂。”工兵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
“阿随再不吃药,就要死了!”岳北之十分急迫。
“阿随是谁?可是咱医训队的学员?”工兵讨厌学员们给狗起各式各样的花俏名字,透
着小资产阶级习气。依他看,编成号最好。像那条小瘦狗,他就叫它“5号”。
“不是人就不能吃国家给的大白馒头!部队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许吃,不许
带!”工兵吹胡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岳北之紧钉了句。
“我说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复。
岳北之张开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将肉汤泡馍全折到喉咙里,拌碎的药粉像火药似地,炙
烧着他的口腔。
“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是梅迎在替岳北之讲话。他已经无法说话,预备这样一直含到狗舍,把饭吐出来再喂
阿随。
四周围上同学。
工兵哪吃这一套!不等于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阴谋仍旧得逞吗!此例一开,炊事班是
给人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工兵什么调皮捣蛋的兵没见过,还怵这个!他的脸板得像刚用炮崩
下山的岩石,陡峭阴森:“你站在这儿,把饭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老焦正好走进来,他那双经历过多少世态风云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位同学,你把嘴里的饭吐我碗里。”老焦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诺言,不称呼任何同学
的名字。
岳北之已憋得够呛,像牛反刍似地把饭吐到老焦碗里。碗很大,四周渍着洗不掉的黄
色。老焦只有这一个碗,吃饭喝药全是它。泡了排骨汤的馒头渣加上药末加上岳北之的唾
液,老焦这一碗惨不忍睹。
“队长,我还没吃饭。这就算是我的晚饭吧。”老焦双手捧着碗说。
工兵想:你这个牛鬼蛇神凑什么热闹,想付好学员,没门!他冷冷地说:“既是你的晚
饭,你就把它吃下去!”
岳北之火了,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在高原上制造出来的过多红血球,并没有完全消失
干净,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他强韧的血管,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一撸袖子:“我的饭,我来
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车站的栏杆,直直地挡在面前:“饭在我碗里,我
吃。”不由分说,伸出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喉结像个老鼠,上下窜动。工兵的火是冲他来
的,不这样,何以能搭救学生和狗!
果然,工兵挣足了面子,不再纠缠这件事了。他自个也恶心得够呛,倒剪着双手,帮炊
事班喂猪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长睫毛像刷了胶,聚成许多把极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黄连水强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学生。
老焦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夜里,一场猛烈的风雨骤然袭来。狂风鼓荡着雨网,无所不在地缠绕在天地之间。雨像
纠结不清繁衍不息的无数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闪电击过,空中刹那生长出一丛
银色的文竹,枝叶婆娑,将凄惨的银光笔直地泻向大地。万物在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
雕一般凸现在锭白色的雨帘之后。雨帘被建筑物的棱角、白杨树的枝梢和山峰锐利的石块,
戳出一个个紫色的窟窿。闪电过后,一切又沉没于黑暗,雨丝强韧地扭结起旗帜,仿佛半空
中有一只巨大的乌蜘蛛,向所有方向喷射黑线。
梅迎一个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击得砰然作响,仿佛无数只小手在挥舞。那节奏渐次统
一,仿佛就要将玻璃擂碎,探进湿淋淋愤怒的巴掌。
……啊!阿随!
梅迎慌忙套上军装,从上铺一个鱼跃跳在地上,同屋的战友以为吹响了紧急集合号,随
之轰轰隆隆起身。“跟你们没关系,我去看阿随。”
梅迎三脚两步下楼,出门时遇到了从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监护人。
阿随的屋顶已被狂风掳去,壁角也坍塌,没有拴阿随,但阿随根本没有气力躲避,任凭
雨束像子弹般射来,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
“阿随!阿随!”梅迎恐惧地呼叫,在这浓黑的子夜分外凄凉。
“镇静一点!”岳北之厉声制止梅迎。到底还是男子汉临危不乱,郁臣打开手电,岳北
之仔细察看阿随。
“它还活着,但是并发了心力衰竭。”岳北之很肯定地做出诊断。
在手电筒的强光刺激下,阿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像婴儿一样渴望生存的眼睛
啊!蔚蓝而纯真,散发着即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聪慧之光。而在这大风大雨的黑夜,他们身
穿浑身湿透的衣服来看望它,无论他们曾做过什么事,阿随都原谅他们了!
郁臣不以为然,又检查了一遍,终于没说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阿随一分钟甚于一分钟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焦!”梅迎撒腿就跑。三个男学生聚在一起,用身躯护卫着小狗。
循着那愈来愈浓郁的苦之气,梅迎确信自己找到了黄连深处的楔形小屋。她突然丧失了
勇气。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来敲一位百病缠身的老人,而且是为了一条狗!这……
就在她迟疑之中,灯亮了,门开了,黄连的苦气像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呛人口鼻而来。
“是不是阿随病重?”老焦苍老的声音没有一丝困顿,仿佛他一直在等着学生敲门。他
从未叫过学生的名字,却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条狗!
梅迎哆哆嗦嗦嗑嗑绊绊把病情讲完。
“那条狗的情况很危急。”老焦说:“我给它喂药的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一点。风雨使
这一切提早发生而且愈加严重。”
梅迎相信几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焦预见之中。似乎他有巫术,为了证实预言的精确,竟
不允许疾病沿着其它的轨道行进。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医学自身铁的逻辑。
“你们有几个同学在狗那里?”在这危急时刻,老焦却不再谈狗而开始谈人。
“连我,四个。”
“你可以告诉他们,”老焦若有所思地沉吟:“你们四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医生。”
“谢谢您。”梅迎很高兴。透过老焦高耸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内那盏昏黄的灯。虽然度
数很小,但在这凄苦的暗夜,闪着熟南瓜一样温暖的光。记忆中,老焦从来没有夸奖过学
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随……”梅迎想起她的使命。
“梅迎……你看,我居然记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事。也许是因为你的功课很
好……不……我曾经有过许多比你功课更好的学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很像我的女
儿……”焦如海双手擎着自己花白的头,喃喃自语着。
“阿随……”梅迎实在忍不住要谈那只小狗。小狗的心脏每一分钟都可能停跳,像一只
拧断了发条的手表,永不摆动!
“好吧!我们来谈阿随。”
焦如海有些失望。在这个风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别人谈谈他的家,他的
亲人,他的一生。面对着这苦难深重的雨夜,他觉得仿佛是自己浓缩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
个生命同事业铸造在一起,仿佛一对联体的挛生儿。但此刻,他强烈地想同那事业分离,哪
怕扯得鲜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这个长着葵盘一样脸庞的女孩子,谈医学以外的任何
事情。
他的女儿按说要比梅迎年纪大许多。但女儿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正是梅迎这个年龄。
于是女儿在他心目中,便永远不会长大。
但是,已经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铸造了传人,他们并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焦如海的脸重新板结得如同土壤。
梅迎觉得这个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焦似乎是个幻影。
“你把我那个小箱子拿来。”老焦吩咐。
箱子里的药,比以前少得多了。梅迎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楔形小屋里,老焦不知熬过
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装磺古怪的西地兰。唔,它还在。像一枚光滑的贝壳,静静地
躲在那里。
老焦把它拣起来,狠攥了一下,药液动荡起伏,好像一个无色的精灵。
“拿着它。”老焦把手伸平。
“干什么?”梅迎不解。
“给阿随。这样它就可渡过危险。”
“这支西地兰我不能要。阿随的生命固然宝贵,但它是狗不是人!”梅迎强硬地拒绝,
甚至把手背到身后。她怕自己对老焦的尊重,会不由自主地服从。
“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
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
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西地兰。”梅迎提醒老师。
“是啊!我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算是给它派了个好下场。”老焦有“士为知己者用”的
欣慰。
梅迎接过这只在老焦手里煨了许久的西地兰,本以为一定是温热的,没想到依然冰寒砭
骨。
“先生,我走了。”梅迎很感动地说。
“咱们一起走。不亲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焦拢上房门。
一老一小在风雨中蹒跚。
“总算回来了!”几个濯得精湿的汉子站起来,怀里抱着军衣裹着的阿随。
如果半空中有一双眼睛,一定以为谁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
亲跋涉风雨请来郎中……
西地兰果然灵验,阿随安静多了。焦如海给弟子们详细讲了这药的作用,现炒现卖的知
识记得最牢固。梅迎又向先生一一介绍了大家的姓名。焦如海疲惫地抽抽嘴角,耸耸眉毛,
算是表示了难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们,黑夜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小伙子们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们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郁臣面前。“你叫郁臣。我没有认错吧?”
“是……是的。”郁臣的上下牙冻得打颤,顾不得再摆什么威风。
“孩子,我是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应该不珍惜自己年轻
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认。快到医院里去做详尽
的检查,一切还来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焦如海抹着脸上的雨水,殷殷地说。
郁臣还想反驳。就在这一瞬,他的脏腑内部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空张
了张嘴,雨水落进喉咙,冷涩异常。
雨未停,天却渐渐地亮了。风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随终于安静地睡去,那颗奔马一样狂
逸的心脏,在来自西地兰花的照拂下,已趋向安宁。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们还要上课。早些休息吧。”老焦关怀着他的学生。
“老师也早些睡吧。您讲课比我们听课还要累。”岳北之和翟高社异口同声说。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万别摔倒。”梅迎赶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咱们一会再见。”焦如海咕噜着,缓缓地走了。在越来越明
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动着的黑色剪纸。
突然,他又因过头来:“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装桐油。”

上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先生
没有来。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还没有来。教室里像涨潮似地,骚动起来。要是别的教
员,迟到是常有的事。但老焦不会。他永远不会早到,但更不会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进教
室的时候上课铃没有响,那一定是停电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工兵问情况。很希望能在走廊楼梯上碰到老焦,这样就不必瞎忙。楼
梯上没有老焦,楼梯很脏。到处飘满昨夜风雨袭进的黄叶,令学员们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
看到一个清洁的女孩,有一天,她还是她,只是十分肮脏,你会突然不认识。
工兵和学员们推开拥塞黄连的小屋。焦如海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鹰爪地手撕扯
着破旧的军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来见见太阳。他花白的头颅,笔直地垂向地面,杂乱
的发缕像一丛海藻,在雨后的冷风中微微拂荡。他的药箱滚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三屉桌
上,摆着半碗浓浓的黄连水……
平心而论,焦如海的面容并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与安宁。
焦如海生前说过多次,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学生们尊崇先生,不愿违背他的初衷。对
于他的死因——心脏病突发,无特效药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后得以确诊。
“人都死了,还不让落个全尸!你们若想学手艺,我再给你们弄犯人去!不许把老焦给
零碎了!”工兵动了恻隐之心。毕竟在一起共过事,临死时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工兵要为
老焦操办好后事。
临火化的时候,老焦穿的还是那套发白的旧军衣,衣襟上有片片黄渍。裤腿处散着毛
边,像灯笼的流苏。岳北之捧出自己一套新军装:“我同先生的个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
我要瘦得多。不过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紧了”
“不可。”工兵果断地伸手拦住:“军装不能给他穿。这里有原则。”
工兵回到自己屋里,抽出床下的狗皮褥子。这是用火焰驹的皮毛缝制的,黑亮如沥青。
“把这个给他铺上,一道烧了吧。心脏病啥的我不懂,关节炎可是知根知底。这个顶管事!”
阿随终于痊愈了,并且奇迹般地凭着它那只有广东香肠长短的小肠,长成一条毛色灿烂
的大狗。它对四位主人忠心耿耿,梅迎在路灯下读书的时候,阿随会温顺地蜷在脚边。轮到
一页读完了,刚要翻动,阿随猛地抬起头来,咻咻吹着微湍的气流,将那一页书轻柔地掀过
去……
狗的任务已经完成,工兵要清理狗圈,杀狗熬汤了。梅迎要赶阿随走,它却不停地绕
圈,死也不肯离去。
“阿随,你走吧!快走吧!你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你曾经动过三次手术,你都在深沉的
麻醉之中,你不知道。你的生命来之不易,你的血液中有遥远的西地兰花的芳香,有一位老
人宝贵的生命在你身上延续。你走吧,没有任何一条狗有你这样奇特的经历。你到远离人类
的地方去吧!”泪水顺着梅迎的面孔,滴在阿随光亮如丝的皮毛上。
岳北之已经预备了一根棍子,阿随再不走他就狠狠打它。
阿随好像听懂了这些话,它用温热的舌头,舔了年轻的医学生们的手,用像婴儿一样湛
蓝的眼珠,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义无反顾地走了。
郁臣终于到医院去做了详尽的检查。
“你的肺上有一处极小的恶性病变。你别紧张,现在手术,一切还来得及!谁给你诊断
出来的?他有一双X光的眼睛!”放射科医生对他说。
部队需要的大量黄连素片,原来是用它溶化在水里,染线。金黄颜色的线,可以在挂包
上绣五角星和葵花。

许多年过去了。
郁臣因大手术后不宜在部队工作,转业回家了。
翟高社是医院外科主任,有名的“一把刀”。
岳北之是西部军区卫生部的副部长。他的妻子梅迎,是军医学校的教员。每逢有新学员
入校,梅迎在说完所有教诲指导的话之后,会说一句:“桐油罐子装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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