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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_2 毕淑敏(当代)
医学原来就是这样!翟高社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
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精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
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岳北之紧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
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
迹,像涂满了润滑油一样滋滋打滑。翟高社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
雪亮。梅迎刚开始忐忑不安,双腿在肥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焦一丝不苟的精神有巨大
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
之中。
新鲜的饱含血液的肝脏,像一顶庄严的绎紫色王冠。纵横密布的血管盘根叶繁茂,犹如
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脏有着最纯粹的砂红色,雍容淡雅。肠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折扇,极
富力学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肠。一根根强韧的肌纤维,像琴弦一样铮铮作响,起伏的曲
线,像沙海中徐缓的沙近。人体这架精密无比的仪器,以无以伦比的秩序和美丽,以大自然
千百万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现代科学所有领域规则的先见之明,以无数已知的秘密和也
许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展示出一个宠大而庄严的世界。
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殚精竭虑地求索,它神圣的祭坛,需要鲜
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医学生们不再闻得到血腥气,从此他们的嗅觉将对这一气味失去感受。他们不再对尸体
感到恐惧。那不是尸骸,是一本打开的书。

“队长!队长!老焦没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猪圈。
工兵正在喂猪。猪们除了认识炊事员,就跟工兵熟了,甩着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噜响。
“没了?确实吗?”工兵一惊,泔水便浇了肥猪一头一脑,猪耳朵上挂着根粉条,摇摇
欲坠。牛鬼蛇神跑了,这该如何交待?
“确实!今天没他的课,整个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饭时也没见,现在,天都快黑了,哪
都没他的影。”郁臣确实很负责,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们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规部队出来的,遇事有大将风度,先要把情况核查清
楚。
教室里自然是没有的,同学们都在上自习。楼梯过道平日里归老焦打扫,现在经过一天
践踏,中央部分已糊满鞋印,污浊不堪。唯有边角旮旯处,但是如水般的洁净。看得出今天
早晨有人仔细擦试过。
“呸!”郁臣在旮旯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要给老焦添点麻烦。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扫
而过,吐在偏僻处,要他多费点力气!郁臣更主要地是要借这口痰表示对工兵的忠诚,与牛
鬼蛇神誓不两立。
可惜工兵正焦虑,没有看到这个动作。
“走!到焦如海老窝去!”工兵说。
医训队四周,一片旷野。很远的荒草之中,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
堆满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药根,空气中弥漫着极其苦寒的气息。
小屋没锁,因为几乎没有门,只有半截破败的木板遮风占推开木板,一股阴湿霉冷的空
气,扑面而来。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是一根红色的灯线。工兵狠劲一拽,一盏昏黄的灯
泡燃亮了,小屋内的一切才像浸泡了显影液,不情愿地闪现出来。
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一张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称它为三展桌,只是在它应该安
抽屉的地方,看到三处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透着风,其实是一屉也没有
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绑了一块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块,显得比其它几条腿更为牢靠。
还有一张椅子,也断过一条腿。
唯一给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闪亮的小药铡。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旁堆着
黄亮如星的金色饮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劳作。
“这是什么?”郁臣纳闷。刚才不知开灯的机关,他只瞅见没人,并未分辨出细部。
“黄连。”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黄连极苦。铡制黄连是谁也不愿干的活,药厂自然把它分给牛鬼蛇神。
简陋的小屋决无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潜逃,这里离国境并不
遥远。工兵感到一场重大的塌方,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焦如海曾留学日本,又为国民党军效力。想想吧,他曾给那么多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治过
病。本该一命呜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残喘了。这些战争罪犯又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中
国人民,沾满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这笔帐难道不应该算到焦如海头上吗?从这个意义上
讲,焦如海真是十恶不赦!他投诚后,因我军缺乏医生而留用,每次政治运动,都要整治他
一回,他的妻子女儿早就离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工兵深深懊悔自己放松了革命警惕,看他像个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说一句话,便以为
他是个死老虎,不再严密监视,自己光顾得给学员们改善伙食,没想到酿成如此大错!
工兵是真正的军人。又问了药厂没有,医院也没有。一旦查明了情况,立即上报。他摇
通了军区的电话。
“我是军医训练队队长。反动学术权威焦如海失踪,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我没有完成好党支给的任务,我请求处分……”
对方答话:“你的革命警惕性高,这很好。焦如海不是畏罪潜逃,他现正在我们这里。”
“在军区?”工兵大惑不解,反问道。
“是的。军区首长病了,用车接他来会诊。”军区方面答道,听声音年纪不大,可能是
值班的参谋干事,语调中却透露出上级机关的骄矜。
“那也应该同我说一下。”工兵想起刚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压着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还是首长大?耽误了首长的病,你负得了这个责吗?”电话哐地放下了。
这事其实并不稀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运动更彻底,革命军队再不能保
留各种历史渣滓。批斗之后,扒下焦如海的红领章,将他赶回原籍。其实生养他的那座小
城,早已没有他的任何亲眷。当他形影相吊蹒跚走进家乡的暮霭之中,早已有两个年青的军
人在地方革命委员会等候多时了。他是坐火车,被大串联的红卫兵挤得辗转周折,年青的军
人们是天上飞来的。原因很简单,军区首长病了,年轻美貌的女保键医生束手无策,首长想
起他几次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医生治好的。问:为什么不请他来?
首长的病好了之后,焦如海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尴尬角色。首长不知道什么时
候会病。得把他像战备物资一样储藏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工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沟里打洞子炸石头的,因此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典故。他满腔委
屈,又要他看着人别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
火气不知向谁发泄。
老焦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本来首长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安顿好了,但美丽的女医生
不让老焦走,她胆子小,怕出意外。首长就命令老焦留下。老焦在椅子上守护了一夜。早
上,当他打扫完楼道卫生(旮旯里的痰迹让他费了点工夫),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仿佛一
具埃及金字塔内发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时日,郁臣又来报告:焦如海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工兵上次受到的挫折,兴致
勃勃以为是表示忠诚的好机会。工兵这一次只淡淡地说:“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旧同上次一样,哪里都没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烟。
工兵耐心地在堆满黄连的小屋里等。是的,他没有军区首长大,可他比焦如海大。军区
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须向我请假!你得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暮色,像昏鸦的翅膀,裹胁走了屋内所有物件的轮廓。凛冽的苦气,浸泡着人的每一次
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焦刚一进
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
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
“队长,你好。”焦如海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工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焦如海,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
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
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工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焦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
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
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工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
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
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
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工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
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
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焦如海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
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
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
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
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
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焦如海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
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工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
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
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
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咙,对老焦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
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
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们所不懂的歌。他的眼
眶深邃而空洞,注视着永恒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齿很完整,雪白狞厉,保留着人类自远古以
来遗留的某种食肉本性。他的颈椎柔软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转。他的胸廓伟岸挺拔,
蕴藏着祖先追赶猛兽时惊天裂地的呼啸。骨盆猛烈地凹陷进去,锋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经有
强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黄河纤夫的绳索一样,牵引过整个躯于壁虎样的攀缘。还有四
肢,像非洲象颀长美丽的象牙,发出凝脂一般润滑的闪光。它们负重而中空,符合最严谨的
力学原理,像金属钢管一样无懈可击。还有手指骨、脚趾骨。在如此狭小紧凑的空间内,密
植了如此多的骨块,仿佛一盘庄户人家过节时烙的面果子,形状各异,无不精致可爱。正是
这些完美契合的骨块,被蛛网似的韧带连缀在一起,(韧带现在由细铁丝代替)形成人类得
以骄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辉煌地创造出匪夷所思艺术珍品的——手!
这是被老焦精心处理过的越狱犯的骨骼。正确地讲,他是一个组合起来的人。老焦把另
外一个不知名的骷髅,镶嵌在这具壮年男性强健的体魄之上。成为一名自然界从未存在过的
人。
他是医学殿堂的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来,我想,我会在一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我们熟悉他身
上的每一块骨骼。我对我的父母亲人,对我自己,都绝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梅迎对岳北
之讲,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为什么总是黄的?”岳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气,已经洗去了他脸上
过多的紫绛。
“防冷涂的蜡!”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喊。他倒并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们今天来讲心脏杂音。”
每人发一副银闪闪的听诊器。大家把圆圆的怀表似的听诊器头捏在手心,指甲刮到听筒
上的薄膜,耳鼓响起宛若“车辚辚、马啸啸”的动荡。翟高社趁郁臣不注意,猛地弹一下听
诊器头,郁臣嗷地叫起来,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扔了一颗手雷。
“杂音可分吹风样、雷鸣样、滚桶样、泼水样……”老焦如数家珍。
岳北之的单位处于风口。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么样的风声
都听过:笛样、萧样、呜咽样、叹息样,没什么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军衣第二个钮扣偏
左这方寸大的地方,竟会有这许多名堂?莫非心脏也是风口?
“同学们先互相听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较才有鉴
别。”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处,使他的讲授更具有权威性。“两人一组,互相
听。”他划定范围。
翟高社把听诊器头像探雷针似地,杵到郁臣怀里,郁臣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后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银亮的钢头抽回来。
“凉。”郁臣嘶嘶吸气。
“忒娇气!革命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凉怕什么!”翟高社不屑地说。
“同学们暂停。”焦如海擎起听诊器:“听诊之前,一定要把钢头捂热。一种方法是暖
在手心,直至同自身体温相近时,才可接触病人肌肤。适用于任何病人,缺点是升温速度较
慢,另种方法是用嘴呵气,像我们暖和自己冻僵的手指头那样。优点升温快,节约时间。不
便之处是用于异性青年病人时,有过于亲呢之感。”
老焦就有这能耐,把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大家都点头,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听诊器就算是冰做的,那么一分半分钟
的,还能把人给冻死?”
老焦不急不恼地解释:“在突发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无论多么先进,机体都会不
由自主地产生反应,心跳加快,频律失常,这对检查是有妨碍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听诊器头上吹气。大家敞胸露怀,你听我的,我听你的,礼尚往
来,好不热闹。
“老焦,梅迎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
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岳北之一脸哭丧相。
梅迎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焦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
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焦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焦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
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梅迎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颗经过缺氧和
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给我听听。”岳北之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郁臣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
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
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岳北之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
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
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
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
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
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焦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
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
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
“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梅迎知道这是老焦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焦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焦说着,
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
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
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
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
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
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
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
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那颗苍老
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
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
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
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
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
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
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
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
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
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
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
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设身处地为工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
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梅迎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焦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
形的黄色,老焦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
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
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
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工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
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
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上。
他拥有许许多多的黄连。部队有座制药厂,铡制黄连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触黄连,你
流出的眼泪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发丝偶尔落进汤盘,整锅汤都是苦的……人们把黄连
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药铡将黄连切碎,再送到药厂去机械加工,西部军区需要大量的黄
连,好像整个部队的人都在闹痢疾和肠炎。
老焦的心脏还在等着梅迎。梅迎往铁饼上呵气,直到那上面凝起细密的水珠……

“队长,学到外科了。”老焦找到工兵。
工兵立刻提高警惕,老焦以教学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脑壳,蹊跷极多。
“外科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把学员拉到印度支那战场上去?”工兵没好气地说。
“要狗。活狗。”老焦预料到今天的事难缠,慢条斯理地说。
要狗?干吗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关节痛,想搞条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对!
准是这么回事!那间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当医生就是会自个保养。别看你伪装得挺
像,还张口闭口外科内科的,也叫我一眼看个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驴,
也弄张狗皮铺铺!
想到这里,工兵笑嘻嘻地问:“你需要多少条狗呢?”
“得几十条狗。”老焦没料到工兵如此爽快,心中高兴,把事先拟定的小打小闹政策索
性抛开,狮子大开口。
“哪有那么大的锅炖狗肉!扒下来的狗皮够搭一顶帐篷了!”工兵想这老焦心太黑。
“两个同学一只狗,这是很低标准。”老焦也不解,这同锅同帐篷有什么干系。
“两人一条狗,做什么?咱们也不是马戏团!再说哪有这么多伙食费!”工兵真急了。
“做手术啊!狗的肠子连切两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还得让它活着检查手术效果啊!
你知道狗的肠血管襻是这样分布的……”老焦想给工兵画一张图详加解释,满屋睃巡,也没
找到工兵的笔,索性把工兵刚沏的茶水倒了一洼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笔用水画了一幅狗
的血管图。挺美观,像一张晶莹剔透的水树叶。
“哎哟哟,我那是小红袍呀!”工兵顿足叹息。“少买几条,剩下的用鸡不行吆?”
工兵终于明白了,这是让学员们在狗身上练手艺。上边没布置这项,自然也没有经费。
看来真得从伙食帐上打主意,够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
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工兵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焦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工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焦如海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工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焦也火了:“祝愿你
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
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焦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
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
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
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工兵骑辆破车,到
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工兵还嘴硬,按照老焦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
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焦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
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
老焦不愿要,工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焦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有狗舍,也没有专门的工人照料。盖狗棚或请
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没钱!老焦忧心如焚,虽说天天喝黄连水,嘴角还是起泡。工兵倒
不怵,每买回一条狗,就叫过几个学员:“喏,这畜牲都分给你们了。吃喝拉撒睡,全归你
们了!”
不几天,野战医院来告状,说是他们的砖头、席片还有成材的木檩水泥板丢了不少。据
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工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
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
也就杀掉了。”工兵已从老焦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
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
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
臣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郁
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
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翟高社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
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
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郁臣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
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郁臣说着,又把
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焦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
观。
翟高社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
叫火焰驹。
岳北之生性谦和,一直退让。梅迎见岳北之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
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工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
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
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岳北之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见别人
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梅迎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
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
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岳北之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
的圆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
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
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从对面走来,因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谁。来人已分辨出梅迎。他从尚未拖扫的
那一侧走来,老焦见来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挤在墙边立着,侍来人走过再擦。来人趾高
气扬走到洁净处,喉咙里酝酿许久,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溅到地上。
声音很响,像打碎了一个空杯。
梅迎认出是郁臣。
“你这是干什么?”
梅迎愤怒地问。
“不干什么。给他创造点劳动改造的机遇。这样他不是能早点成为人民?!”郁臣嘻笑
着说。要不借这机会,梅迎会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说,心全叫岳北之给钩走了。
声音惊动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视着郁臣,然后蹲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痰。走到郁臣
面前:“这么说,经常在墙旮旯里吐痰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双眼深不可测地睃巡着郁
臣。
“对。正是鄙人。是,又怎么样?”郁臣充满戏谑地说,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
调侃与机智。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你能当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吗?”焦如海毫无感情色彩地问。
“当然能呢!别说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郁臣漱漱喉咙,啪啪啪——在洁净如水
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脸。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战,不
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输了面子。
“郁臣,你太下作了!”梅迎惊恐地斥责郁臣,眼睛却直瞅着焦如海。这种折辱,鬓发
苍苍的先生怎么能受得了!她跑过去,揽过拖把:“先生,您别生气。我来把它拖干净。”
焦如海轻轻抹了一下脸,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虫,叮得人不舒服。他拦住梅迎,又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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