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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作者:胡辛

_2 胡辛 (现代)
  兵们也就不再骚动,女人们埋着的脸才又微微抬了起来。军官不失时机,独自亮着一柄电筒,还算礼貌地从挤坐着的人群中缓缓扫了一遍,十五口倒是十五口,可光柱流到老蓝土布的母女俩身上就滞住了:“这两个女人,也是你们家的?”
  “啊,”亚若的心不禁一阵狂跳,军官正弯腰欲上前瞧仔细,亚若拦住了:“叫您瞧仔细嘛,那是我们从南昌一块跟来的寄娘奶娘呀,乡下人胆小,可别吓着她们,一家的重活粗活全靠她们呢。”
  章老太太也趁军官弯腰的一刹那,哆嗦着塞了两块银元到他手中。
  军官便伸直了腰:“好吧,既然你们家也有从军的,就是一家人罗。我们是公干,请包涵。”
  满车的人是惊魂未定。没有谁把帆帘打下。
  这对神秘诡谲的母女俩啊。
  黑暗中,彼此都清晰地读懂了复杂的问号,却都不言语,默默地和谐对峙着。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与那年轻女子似是天涯同命鸟。
  车停了,都下了车,是康王庙渡口。
  车和人都上了渡船。过了渡,那母女俩却不再上车,对押车员谢过后,做娘的又冲着章家响起铿锵有力的京剧道白:
  “锦上添花不足奇,雪中送炭是真情。谢谢你们这样的仁义之家,子孙万代都荣华富贵!有缘总归能相逢!”
  章家人就都笑了起来。
  亚若觉着有人拽她的袖口——是那一直金口未开的女儿家:
  “小姐,我叫盛叶苹。”声虽轻,却字正腔圆。
  盛叶苹?亚若一惊:莫不是在吉安的京剧名旦盛叶苹?她这样凄惶地出逃,为何故?
  “小姐,我原在吉安谋生,只为不做强人之妾,才出逃的。”声音更轻,却更诚挚。
  果然是天涯同命鸟!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七 新官上任
七 新官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打蒋经国任“见习专员”日起,大家鸟鸣即起,赶在司号长吹号前就起床,省得再出衣冠不整、嗑嗑碰碰的狼狈相。
  戴着皮帽子的蒋经国总是精神抖擞第一个站在树下等着。点名、训话、举行升旗仪式。
  或许是“邹缨齐紫”之故,蒋经国的皮帽子迅速流行为专署男女干部的“专帽”。但蒋经国的服饰,却难以效尤。蒋经国早就是背心短裤出操,升毕旗,整好队从专署往公园跑,一路脚步噼啪作响,并伴以有节奏的高呼:“一、二、三、四”!蒋经国经受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洗礼,一身赭酱色腱子肉不惧严寒,何况赣州气候宜人,他跑得尽兴,就把背心也捋了,赤膊上阵,真叫老(亻表)们耳目一新,惊惊乍乍:这样的太子这样的官也真叫稀罕!
  没有个性没有独特的与众不同处又怎叫做伟人呢?
  这天凌晨,蒋经国照旧单独出操,照旧汗淋淋赤膊短裤加赤脚回到专署住处,他的几位台柱子却已个个衣冠楚楚等着他了。
  他的俄国夫人芬娜也早早地起来了。在俄罗斯女人中,芬娜称得上是佼佼者,碧眼高鼻,体态丰盈。芬娜的性格也糅合着俄罗斯女人的热情奔放和中国女子的温良娴淑。这时,她着一件茶青色旗袍给五位客人冲着牛奶咖啡,旗袍的裹束使她如“满园春色关不住”般,动作便有几分拘束,还用慢慢的生硬的宁波腔的中国官话招呼客人,她就显得滑稽又可爱了。
  “同志们,不用客气,请饮牛奶咖啡。”
  走腔走调,同志们就很友好地笑了。
  其实,她与他们完全可以用俄语自如地交谈。
  这五位:徐季元、高理文、罗南英、徐君虎、黄中美,都曾留学苏联,都是蒋经国的同窗好友,眼下,是蒋经国在赣南开创新事业的得力的支柱和臂膀。
  他们也是芬娜的朋友。他们都曾加入过共产党,芬娜是共青团员,可谓名副其实的“同志们”。芬娜见着他们,就会恢复俄罗斯姑娘的坦率,耸耸肩,两手一摊,娇嗔地吐露心声:“SKACHNO”,意思是“寂寞”。久而久之,这句成了芬娜的口头禅,听音仿佛是:“食苦且乐”。不过,芬娜还是铁了心跟着丈夫中国化的:穿中国衣、做中国菜、说中国话,连名字也改用公公蒋介石给取的中国名字——蒋方良。这不,蒋方良和俄语谙熟的同志们也不放过中文会话的机会。
  尽管性情迥异,但老同志聚在一起,就别有一种轻松,呱拉个没完。蒋经国更无所顾忌赤膊揩汗擦身,想当年同船去苏联留学的学员中,他最小,才十五岁,是乳臭未干的小子。
  蒋方良拿出几套衣服来让同志们帮着挑选,毕竟是蒋经国就职宣誓的日子,而经国素来衣着马虎,几套服装无非军装、夹克衫、中山装、学生装之类,大家倒观点一致,挑了蚂蚁灰派力司中山装,是质地良好的新装,款式也是严肃的国服嘛。平素洒脱不拘小节的蒋经国一经规范的中山装约束,便显得拘谨,风纪扣又嫌紧了些,锁住他的脖子不自在。徐君虎不由得笑着打趣:“你呀,这下像伢子过年,满心的快活叫新衣新裤弄得缩手缩脚,松开风纪扣吧,省主席还不知起了床不?典礼嘛,不过补个仪式,不到天亮怕开不成。”
  差矣。说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一辆雪佛莱轿车已驶进米汁巷,喇叭掀得山响,唬得老传达慌不迭地拉开左、右铁栏门。
  待后院的人们闻声赶了出来,省主席熊式辉与省建设厅厅长杨绰庵已下了轿车,于是握手寒暄,很是热闹。
  熊式辉倒是仪表堂堂,高高大大,一张国字形脸上五官端端正正,只是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得厉害。那是1931年蒋介石坐镇南昌亲任围剿江西红军的总司令时,派他这位参谋长飞往上海,飞机在龙华机场失事,给他留下的永恒纪念。背地里,大家喊这位主席叫“拐子熊”或“飞天拐”。说他飞天,一是他不择手段谋官有道,二是这位地道的安义老(亻表)竟与蒋介石攀上了裙带关系,这得助于他的第二夫人顾竹筠。熊式辉留学日本陆军大学时,喜爱音乐的顾竹筠算是日本留学生中绚丽的交际花,熊式辉非但艳福不浅,双双回国后,顾竹筠七转八转,结识了宋美龄的母亲并拜为义母,这样,顾竹筠挤进了宋氏姊妹行,熊式辉顺竿爬也就成了准椒房国戚。只不过蒋经国并不与宋美龄套近乎,倔犟执拗地忠孝生母毛氏罢了。
  一行人就簇拥着一瘸一拐却别有风采的熊主席步入礼堂。
  此刻,熊式辉见蒋经国一派雄姿英发、跃跃然也的模样,思路是网状的。太子前年春回国后,为父的对这唯一的血亲之子是不冷也不热,父子相见后,子奉父命归家乡奉化溪口潜心读书,作为孝子能与生母团聚重享天伦之乐亦是幸事。可芦沟桥事变后,上海、南京、杭州相继沦陷,东南半壁在腥风血雨中飘摇,又怎安放得了太子读书台呢?经国携妻将子来到南昌,这是老头子蒋介石的安排,避险、栽培、监护,似乎都有,但具体的分配,老头子惜话如金,只字不吐,仿佛要他熊式辉去猜这哑谜。这就叫熊式辉想得脑壳痛,自古云,伴君如伴虎,伴着虎崽怕也难得安生吧?
  也不知向省府诸委员征询过多少次意见,也不知向老头子发过多少个电请示,从省保安处少将副处长、省青年服务团副团长、省政治讲习院军训总队长兼训育处副处长到省新兵督练处少将处长,哪一项不是因人设事?不是为太子而设置的虚额?
  谁能料到这位太子无论对哪项都干得认认真真且轰轰烈烈呢?!
  事实上,飞短流长,早有人编成厚厚一册特别情报送往重庆蒋介石处。熊式辉呢,心有同感,却非但不添油加醋,反而极力为小蒋辩解开脱。他已把握住老头子的舐犊之情、望子成龙之心!
  刘已达受辱愤然离赣,这是一个空白时机——赣南没有专员!空白需要填补,赣南让人望而生畏,却是蒋经国崭露头角、初试锋芒之地,那就顺水推舟,让太子力挽狂澜吧。
  典礼隆重又简洁地举行着。蒋经国面对孙中山像,庄严地举起了右手:“我宣誓……下定了来赣南工作的决心,就坚定了不怕一切苦难的意志……”
  专署、县政府、保安司令部、抗敌后援会、各界代表一百余人济济一堂,随后各界人士相继发言恭贺专员就职,气氛倒也隆重热烈。
  不想突地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无奈,就职典礼只好草草收场。原本将典礼提前到凌晨三时,就是为了排除干扰,不想还是触了霉头。
  天亮时阳光却金灿灿得耀眼,正屋后面那棵百年老树像是缀满了金叶。
  一个年轻的女子坚定地走进了米汁巷1号的大门,老传达蹒跚着上前,她掏出了一封沉甸甸的信……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八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
八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
  蒋经国两手捏着几张信笺,怔怔地凝视着,却什么也没看进。不,这几天闲暇中他不忘读了几遍,为这颇见功力的蝇头小楷,为这如泣如诉婉约动人的文采,为这写信女子敢于呐喊的勇敢和情真意切的坦诚!
  这是一个陌生女子向他求职的信。
  可这是一封怎样的求职信呵!
  求职者的坦白,高扬着新的女性对独立对事业的执著的追求,也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他的信赖和依托。
  他的心,为这个陌生女子的信所震撼、所感动。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章亚若。
  信中,女子希望今天能来专署听到答复。听取平民百姓的意见,为其排忧解难,本是他一贯的作风,何况,他很愿意见见这位女子,因为她的勇敢坦诚,还因为他对她滋生出几分敬佩、同情,甚至还有好奇!
  但是,眼下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已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地即将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地点燃三把火,那就是:禁烟、禁赌、禁娼。他并不掉以轻心,深知这三把火不好点。今日已请城中各界名流绅士来专署开个恳谈会,是点火前紧锣密鼓的舆论准备,是礼贤亲士的具体表现,也是很有份量的旁敲侧击——因为这些人中不乏与烟、赌、娼有瓜葛者。恳谈会就必需开得严肃又热烈,要有切实的效果,他便分不开身来见这位女子。本来事情就有轻重缓急之分,可他面对信笺,竟隐隐不安,似乎有愧写信者似的。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
  主任秘书徐君虎精神抖擞走了进来,告知诸位客人已在会议室等候。
  “哦,我就去。”蒋经国回过神来,两手还捏着信笺,“请你替我办件事,这封信是个女子的求职信,她今天会来听答复,请你接待她,酌情安排吧。这信嘛,你先拿去看看。”
  “好的。”徐君虎欲接过信,蒋经国稍一沉吟:“本来,我倒想自己接待她的。”
  “何必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呢?”
  “这个女子的遭际似很坎坷,却不曾泯灭对理想的追求,想为国为民做点事,这是很不容易的。”蒋经国这才将信递给徐君虎。
  “怎么,你认识他?”徐君虎不禁疑惑地问道。
  “哦,不,素昧平生。”蒋经国摇摇头,起身与徐君虎步出这东院办公室,只见室外小花园中,几株粉红月季花开了又谢了,落英缤纷,蒋经国随口轻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徐君虎不觉诧异:堂堂须眉豪放派,一时竟生如此纤弱之情感?似曾相识?
  不过,走进会议室的蒋经国又恢复了常态,展现所向披靡、压倒一切的气概。
  “诸位——是赣州城中高山仰止的知名人士,今天请诸位屈尊前来,为的是恳谈建设新赣南的大计。日本鬼子的铁蹄已践踏中华的半壁山河,赣南成了东南战场的后方,大敌当前,后方不巩固不众志成城,何以抗日?我们来看看赣南的现状,远的不说,就看赣州城,我看三害就多。鸦片烟馆就有20多家……如若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同志都沉缅于声色犬马、醉生梦死,还有什么雄心壮志、精力体力来抗日?来建设出一个新赣南?”
  蒋经国略略沙哑的男中音,饱含着真诚和激情,紧密结合现状有的放矢,便尤见其演说的感召力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于是赣州城的名流情不自禁仰着脖子洗耳恭听:
  “……鸦片是中华民族的大敌,诸位想来都知道鸦片战争,都知道一百年前帝国主义用鸦片毒害麻痹我民族的罪行,都知道在虎门禁烟的硬梆梆的清官林则徐吧!林则徐长了中华民族的志气,可惜,林则徐太少了!今天我希望建设新赣南的禁烟运动中,涌现许许多多的林则徐,以林则徐的大无畏的精神,彻底查禁鸦片,凡烟土全烧毁!凡烟犯则枪毙!”
  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那沙哑的嗓音因冲动放大了音量,竟清楚地传到对面的办公厅,那求职女子便忘了答徐君虎的问话,静静地谛听起会议室中的演说。
  求职女子正是章亚若。她似乎刻意修饰了一番:大波浪鬈发披至肩头,一件紫色碎花旗袍镶上咖啡麦芽滚边,更衬出她的婀娜多姿,再配一双精致的白高跟皮鞋,给这古老陈日的米汁巷1号带进了夏的亮色和躁动。
  徐君虎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有点那个,联想到她求职信的内容,便觉得此女子是会惹得男人们注目的角色。那女子呢,似极端敏感与自尊,端坐着且微微红了脸。于是一问一答就成了干巴巴的例行公事。问到有何特长时,那女子沉吟片刻,终又坦然地摇摇头。
  徐君虎就感到棘手,怕难以在公署中寻到合适的位置安排她。思忖间,杨秘书递上重庆拍来的急电,他便请女子稍候,前去请蒋经国明示。
  蒋经国终究是有感召力的,会议室内已展开蛮热烈的讨论,反正要抓烟贩子,太子有胆量,大家乐得看热闹。
  徐君虎拽拽蒋经国,递上电报,经国看毕,却问起求职女子来:“来了么?印象如何?打算怎么安排?”
  徐君虎摇摇头,小声答道:“怕难以安排,经历简单,又无特长,再说人比较花哨。”
  蒋经国一笑:“我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公署不是缺个整理书报资料的人吗?”
  徐君虎便点点头:“行,她文化程度倒不低。”
  欲转身离去,蒋经国又叮嘱一句:“让她下礼拜来上班吧,哦,上班前让她上我办公室一趟。”
  徐君虎不由得扭脸看他,他却加入到名绅的讨论中去了。
  似曾相识?徐君虎摇摇头又点点头。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九 “我……我叫章亚若。”
九 “我……我叫章亚若。”
  她要进专员公署上班,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又来到了米汁巷1号,这是第三次了。以后不用再数次数了。只是她来得太早,老屋静悄悄。冥冥中像有谁指导,她穿过老屋下台阶,见东院小门虚掩,轻轻一推——那繁花茂盛的月季丛中,一个男子捧着一部厚厚的线装书,踱来踱去吟诵着。门的吱呀声掠扰了他,抬起头眼前一亮:清水出美蓉,天然去雕饰。是谁?
  “你是——?”
  章亚若就为自己的莽撞而局促不安,尴尬地镶嵌在门洞中,圆圆的脸羞涩得绯红:“我……我叫章亚若。”
  “哦,你就是章亚若?”蒋经国注视着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不为别的,徐君虎怎么说她比较花哨呢?眼前分明是位纯清素雅的女学生嘛。
  她被蒋经国看得不好意思,进退两难。
  蒋经国这才朗声大笑:“来,请进办公室坐。”
  办公室布置简洁:一张硕大的写字桌、一套木制沙发、一只书柜。书柜中充塞着俄文版的书籍与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引人注目,还有两本中译本:马克思的《资本论》,《社会发展史》。
  章亚若并不坐下,伫立书柜外,浏览一番,这是她的习性。见蒋经国为她倒开水,忙说:“蒋专员,我就要在公署工作啦,您甭客气。”
  蒋经国照倒不误,咧着大嘴笑答:“下不为例。此刻你还算我的客人嘛。怎么,你也很喜欢书?”
  章亚若点点头。
  “这些书可曾看过?”
  章亚若便涨红了脸,摇摇头:“我不喜欢读政治书籍。理性强的古文也读不进去。”
  他为她的坦率略略吃惊:“哦?那你喜欢读什么书?”
  “喜欢读小说,古今中外的都能读进去。还有嘛,喜欢古诗词。”
  “古诗词你喜欢哪一家?”
  “喜欢的家多呢。最倾慕的却是李清照。”
  “因为她是女人。”
  “因为她是不平凡的女人。”
  “哦?”
  “您不这样以为吗?她才力华赡,逼近前辈,不要说在女人中,就是在士大夫中,她也以灵气文采独占鳌头呢。最可贵的是在国破家亡的人生逆境中,她喊出铿锵作响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蒋经国很协调地与她合诵,他又一次为这个女子认真的争辩所感染。
  章亚若两颧酡红,蒋经国倚着书柜斜望着她,她与他近在咫尺,而且没有距离感。
  眼见快到上班时间,章亚若收住闲聊,认真问道:“蒋专员,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徐秘书要我上班前到您这儿一趟,有事吗?”
  “哦,没事。”蒋经国顿了顿,“你的求职信,我读了,说实话,我很感动。不过,我想个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如若与民族的灾难、国家的兴亡比较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哦,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指责你的不幸。我只是说,要从个人的不幸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不要迷失你自己。我相信你,会在这新的岗位上开始新的生活。”
  他握住了她的手,全然的同志式的兄长式的激励的握手。
  章亚若的心颤栗了:“谢谢您。我会的。一定会的。”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十 “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十 “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夕阳如血。
  警报。紧急警报。解除警报。
  沦陷了的南昌,机场成了日机轰炸泰和、吉安、赣州的起飞地。警报一响,古城赣州的人们就惶惑奔逃,来得及的奔向城外,来不及的就近进城中的防空洞防空壕。防护团紧张地吹着哨子,扶老携幼呼娘唤儿的人们在死神的笼罩中扎挣着。
  章亚若紧跟着防护团,出入火海硝烟断墙残垣中抢救炸伤砸伤的人们,她在南昌做过救护工作,熟练利索。那一身公署的工作服——灰色的军便服不知叫汗水湿透又叫烟火烤干了多少次,结了盐霜沾了斑斑血迹和尘土,她原本漆黑的秀发也叫火苗燎焦了一绺,白皙的圆脸盘早叫烟熏灰垢汗水泪水污染如大花脸,可她浑然不觉,她俨然像个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铁女兵!她包扎,她抢救,她搀扶着甚至背起伤重者上担架上板车,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夕照中,呼喊声寻觅声哭嚎声渐渐减弱,文官武将纷纷来到被炸区安抚,章亚若这才觉着浑身瘫软,她撑着宽皮带紧束的纤腰,想倚在哪旮旮歇上一会。
  她不敢相信,这里曾是她每日上下班都要穿过的热热闹闹的小街!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烟雾中弥漫着血腥,眨眼便成了死亡的废墟!
  那生她养她的家乡南昌如今怎样了呢?那迂腐气的老父如今隐居在何方呢?还有那叫她梦魂萦绕至今杳无音讯的亲骨肉……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她听见一个老妇在呼喊:“啊——大衍、细衍——我格崽——我格心肝我格命——”
  是熟悉的乡音!只见一披头散发的女人疯了般从她身旁掠过,扑向那还在冒烟的半边破屋中,破屋摇摇欲坠——章亚若以百米冲刺的狠劲扑了过去——破壁梁柱轰然坍塌!
  “亚若——”声如裂帛。蒋经国以三步跳远的姿态扑了过去——千钧一发。梁柱不偏不倚直砸章亚若的身旁,扑倒在地的章亚若只是腿上溅了些泥石。那披头散发的女人被章亚若推出了险区,也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
  蒋经国扶起章亚若,急切地问:“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章亚若却怔怔地望着那女人:“你找——大衍?细衍?”
  女人醒悟过来,又腾地跌起:“大衍细衍——我格崽——”
  有街坊邻里追了上来,告知这女人两个细崽不见了,怕是急疯了呢。章亚若痴痴地望着哭嚎女人的背影,竟泪流满面、哽咽不已,见蒋专员注目她,急掏手绢拭泪,手绢早撕扯成包扎带了,蒋经国便掏出自己的大方格手帕:“擦擦吧,你都成了大花脸罗。”心中思忖:这女子善良至极,却也脆弱了些。顿了顿,又说:“家破人亡自是人生最大的悲痛,这悲痛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公署的同志,应该唤起民众,血还血,将悲痛愤恨变成抗敌的力量,对吗?”
  亚若便强忍啜泣,点点头。
  “蒋主任——演出就要开始啦,请你快来!”远远地,公署抗战宣传大队的歌咏大王金重民大声嚷嚷,声振林木,一条响当当的金嗓子。
  “好,我就来。”蒋经国也大声答应,又招呼章亚若,“一起去吧。”
  章亚若看看自己一身血污,有些犹豫,但看蒋经国也一样,便随他一道去了。
  礼堂中果真人山人海。敌机的狂轰滥炸,更激起了古城人们众志成城。悲怆高亢的《流亡三部曲)引得台下唏嘘一片。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台上台下怒吼震天撼地!
  蒋经国就跳上台指挥大家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指挥艺术不怎么样,但全力以赴,不只是手腕手臂,肩膀和整个身体都投入到强有力的节奏中,仿佛正在跃马挥刀杀向鬼子。
  台上台下已交融成一片,所有的人的手都挽了起来,抗战——是人们共同的心愿。
  演出结束,涌出礼堂的人流还沉浸在激越兴奋之中,章亚若让人流裹挟着,不知饥饿疲惫。看看手表,深夜了,便不想回家,去公署冲个凉,还有些事务没理清呢,反正在公署大院她也有个锚位,事情纷繁,常得打夜班。
  待她冲好凉换好衣回到公署资料室时,自我感觉神清气爽,将下午空袭耽搁了的事务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做来,不知不觉中她轻哼起了《平贵别窑》中王宝钏的唱段。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章亚若理好一摞报纸,鬼使神差,随着哼的板眼,婷婷袅袅做了个亮相——这可就成了定格——窗天月光中,静悄悄地伫立着蒋经国!
  又惊又吓,又羞又恼。她傻眼了,动弹不得;他却直勾勾地看定了她,并且丝毫不掩饰灼灼的目光。
  她局促不安,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只是这个潇洒的亮相,还因为她穿了件公署忌讳的绯霞色杭纺无袖旗袍!旗袍的左胸襟她自己精心绣了一树繁茂的白色李花,便更衬出衣饰的高雅华贵。这是她最喜爱的一袭旗袍,多年未穿,今夜竟鬼迷心窍换上了?!
  “蒋专员嘛,嗯,崇尚朴素。”她的耳畔响起了徐君虎的教训,这才收了两手,摩挲着桌沿,低首不语。
  你,真美。”他轻声叹息,是由衷的赞美,不掺一丝轻薄。
  他凝睇那用绸带束起的黑发,那象牙般光滑颀长的颈脖,那浑圆匀称的臂膀,将这件柔熟的旗袍衬出了古典的东方风韵。
  她怯怯地偷瞥他一眼,不再担惊受怕,却还是窘迫地说:“蒋专员,让你见笑了。”
  他哑然失笑。阴丹士林布衫、灰布军服宽皮带、绯霞色无袖旗袍……她是他归国后第一个走进他心田的正宗东方女子!
  他恢复了或专员或主任的常态,诚挚热情中不乏居高临下:“章亚若,这两个月我注意到你变了,变得朝气蓬勃、明快自信,大家对你认真负责的工作都很满意,动员委员会需要一个能干的文书,我想让你去干,行吧?”她点点头,眼眶竟濡湿了。
  东院两扇门吱吱呀呀开了,一个碧眼金发混血儿男孩骑在警卫曹崧的肩上,欢快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我找着你啦!”
  蒋经国一脸慈爱,他很娇宠长子孝文,他喊着儿子的俄罗斯名字:“爱伦,你又淘气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要等你嘛,你答应了晚上给我讲大灰娘的故事嘛。”儿子手舞足蹈,折腾得神枪手曹崧挤眉弄眼。“妈妈与爱理也等你哩。”
  蒋经国嗬嗬大笑:“好、好。”也忘了招呼章亚若,拍着儿子胖墩墩的厚的背影留给了她。
  她又气又窘,她怎么知道晚上不能加班?一个白天她都在城外几个乡保跑嘛。她不由得恨起这个喜怒无常的专员大人来了,一肚子委屈返身复雨地,两滴泪已落了下来。
  蒋经国进到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室中坐着公署、警局、省警二大队和专署特务室的头头脑脑,虽然寒意袭人,但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怠,蒋专员愠怒的脸色叫他们犯怯。
  “一边是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一边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边是艰苦卓绝、拯救民族于危亡中,一边是腐败堕落、醉生梦死!禁烟禁赌禁娼已发出布告四个月,为的什么?割疽、治腐败、正风气。可禁来禁去只是小打小闹,却有几处顽固堡垒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明目张胆悠哉游哉地大赌特赌!莫非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早说过:“不能菩萨心肠,要有霹雳手段!”
  专员指的“堡垒”:一处是赣南名绅刘甲第的宅第,每晚照开牌局不误;一处是利民百货商场,哪夜不赌个昏天黑地?几封密告信今天下午同时到达——利民商场晚九时宴席散后即开十几台大赌!或许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泄私愤?或许是好事者看看你蒋专员敢不敢来真格的?总之,不能装聋作哑了。
  蒋经国就把桌子一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是刀山,是火海,我也闯定了!”
  就听“吧”地一声,特务室行动组组长蔡百里陡地立起,右脚响亮地碰打左脚作标准的立正姿势:“报告蒋专员,行动组愿打头阵,车到山前必有路,硬闯不行,我们就智取!”
  “好!”蒋经国将蔡百里的肩胛重重地一拍,他就欣赏这种作风。
  于是设想几套方案,作了一番部署。一声出发,不多时便将利民商场团团围住。
  三楼窗口虽掩着窗幔,但仍透出摇曳灯光;时不时还传出嚣张声浪,把个蒋经国恨得牙痒痒的。可商场固若金汤,铁门紧闭,三禁开始后,坐庄抽头的卢中坚经理还加强了对商场的保卫,楼下楼上皆有岗哨,各楼口还有武装警戒,蒋专员莫非真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能飞进三楼赌场?何况赌客中还有持枪的军官,万一接火对打,那是下下策呵。蒋经国将只大斗笠低低压着脑壳,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小蒋见不远处有盏孤灯荧荧,他走了过去,是个小吃担子,风雨破篷下,一老头正在下“金线吊葫芦”——这可是南昌的风味小吃,挂面煮馄钝呢。“老人家,生意好哇。”他捱近老人,亲切地打招呼。
  “好,好,今夜要吃的人蛮多。”老人喜孜孜地,麻利地往托盘上摆好六只盔边瓷碗。
  蒋经国脑海中一亮:“是给楼上打牌的人送吧?”
  老人一怔,敏感地瞅瞅大斗笠下的那张脸,心里便有些发毛,身子和声音便都抖抖索索:“呃……呃……”禁赌在赣州城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啊。
  “老人家,你莫怕,我帮你一起送上楼去。我,不会亏待你的。”
  事至如今,老人也就抖抖索索端着托盘,让蒋经国跟随着到了商场侧门边,守卫的从门洞眼中看清是送小吃的老倌,便长长一个呵欠将门打开,谁知蒋经国一个饿虎扑食,将其擒拿,那边,手脚敏捷的蔡百里一行早鱼贯而入,眨眼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二、三楼麻痹大意的警卫都缴了械。
  三楼赌场赌兴正酣,烟雾腾腾、狂笑怪叫不绝于耳。外围是赌牌九押宝的,里边有几桌麻将鏖战犹酣,张张桌上堆着钞票银元金条乃至首饰手表挂表等贵重抵押品,红了眼的显贵阔佬一样一副穷凶极恶相,实谓赌博场上一把刀!蒋经国对此乌烟瘴气醉生梦死说不出的厌恶,怒火从心头烧到唇边,却化成冷冷的嘲讽:“各位老板——财气好哇。”
  赌徒们一怔,喧嚣浊浪刹那间化为一片寂静,有眼尖的认出了是蒋专员,吓得话都说不清:“蒋……是蒋……专员……”
  说时迟那时快,军警、行动组成员个个都举起了手枪,齐声吼:不准动!赌徒中虽有持枪的军官,但看这阵势寡不敌众,也就软了胆;胆小的扑嗵跪下捣蒜般磕头,连连呼叫:专员饶命!
  蒋经国便一声断喝:“一起带走!”
  商场经理卢中坚算是命大,是夜不在赌场,闻讯漏夜逃到韶关。左右托人,几经周旋,写了书面悔过,保证今后决不再开赌,又认捐关金三万元,加上当场缴获的现洋金条等近二万银元,这场捣毁赌窟的战利可谓辉煌!这样,才将赌徒交保释放,了结此案。蒋经国与周百皆秘书商议,就将这笔巨款用来作收养战时孤儿的儿童新村的建筑费用。
  杀一儆百。刘甲第的赌窟也就收敛了许多,智捣赌窟一时在赣州城内传为佳话。蒋经国踌躇满志,忙了一天,夜晚到动员委员会办公室转转,加班人中独不见伊人倩影,思忖片刻,戴上大斗笠,也不叫司机毛宁邵,自己驾了辆摩托,满赣州寻她去。
  进了江东庙进了这条仄仄的清幽小巷,蒋经国将摩托熄了火,定定神,推那黑漆铜环双扇门,大门却闭得铁紧。犹豫片刻,还是举手拍打铜环。好一会,伴着“谁呀”的询问,门才吱吱嘎嘎地开了,开门的正是章亚若,不胜惊讶中透出几分欣喜。
  “还没睡吧?我随便走走。”蒋经国大大咧咧,边说边往院里走。
  厅堂里忙乱又紧张。二姑妈章金秀来做客,章老太周锦华便邀了房东和邻居家两位太太凑一桌,闭了门户雨夜消遣消遣。巷里响起隆隆的引擎声,她们便慌作一团;拍门骤响,便慌手慌脚收藏麻将,忙中出乱,二饼三索四万撒了一地,这里还没收拾停当,蒋专员已进了厅堂。
  章亚若好不尴尬,试探地问:“蒋专员,有事吧?请进我房里谈好吗?”
  蒋经国倒随和,跟了章亚若进了她的小房间。厅堂中的人们才如释重负。章亚若便忙着沏茶端果品,蒋经国就从从容容将第一回就闯进了的闺房来端详。
  天地很小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就满了。因淡雅至极素洁至极小天地却不显拥塞。海青色的罗纱帐中斜挂一支洞箫,海青色的床单被褥纤尘不染;墙上挂着花鸟直幅,一树李花极繁茂;写字桌上摊着笔墨纸砚,毛边纸上画一丛芭蕉,芭蕉根下一只母鸡领着几只毛绒绒的鸡雏觅食,墨迹未干,落款与直幅一样为“懋李”。
  蒋经国不胜惊讶:“你画的?怎么题懋李?”章亚若双颊飞起红晕:“这是家父给取的名字。信手涂鸦,让你见笑了。”
  蒋经国便坐到椅子上,仰视着她:“那封信让我发现你字写得有功力,那夜发现你京剧唱得蛮有韵味,今夜又发现你国画颇有意境,看来你像一口蕴藏丰富的矿井,总让我的发掘有新的收获。”
  章亚若的两颊霎时烧得赤红:“专员,你……见笑了。”
  蒋经国毕竟洒脱,站了起来:“还有大点的毛边纸吧,让我来涂一幅。”
  这就打破了僵局,铺纸、研墨,亚若忙了起来;蘸墨、挥毫,蒋经国倒像个胸有成竹的丹青快手。
  但见水墨淋漓烟云满纸:两岸青山茂林莽莽苍苍,中仅留一条白线般的湍急江河,河中有叶孤舟似起伏跌宕——那浑厚雄秀、苍茫沉郁的气势扑面而来!
  一气呵成,放下画笔,满自信地问道:“如何?可入得了流派?”
  “为什么非得人已成的流派,不能自成流派呢?家父最赞赏南昌年轻画家秋源,他也爱用积墨画法,画的山水万象森罗,留的空白极少;既有泰山压顶之势,又显幽微之美,堪称宏微兼胜。眼下他虽名不见经传,日后如何就很难说了。我看专员的画与他同又不同。”
  “哦?”蒋经国来了兴致,听得入神。
  “虽都用的积墨画法,但是他倾注于画,是为了艺术;专员你不过是借画抒情,故微处透出功底不足,唯有气魄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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