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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曼菱评点红楼梦

_3 张曼菱(现代)
  而探春将走,第一牵心挂肠的也只能是母亲和弟弟。
  此正有一场好戏可写。岂能是“照前面的葫芦画后面的瓢”?依然母女不露真情,还是赵姨娘对探春嘲讽如昔?高续本差矣!
  高续本的一大得意之笔是这“照葫芦画瓢”,而最大的败笔也在这“照葫芦画瓢”上。人物的关系老是重复,抄袭前面情节,却不知曹雪芹的笔意关键在变。一个“幻”字,一个梦境,早就拟定了这变的格局。
  高鹗却常常只能一条路跑到黑地写人物,写事件,所以魅力大减。令人有狗尾续貂之叹!他没有看到在骨肉分离的时刻,探春与她母亲兄弟间的真情,将会奔流而洗涮旧日的扭曲。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高本又改其“江”为“海”,亦不合原著。
  探春是曹雪芹笔下“女子有其才不能伸其志”的一个抱屈形象。理家,让她小施展。远嫁,让她长抱恨。有后续说,探春远嫁后帮助丈夫立业之类。曹雪芹明明说:“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哪有“立业”之说?
  探春曾经抽得花签,上说:“命中该得贵婿”,是何贵婿不知,但是肯定嫁出去后,结局不错。贵婿的结局是得了,但内心的痛苦思念与悔恨却永远相伴着这位庶出的贵族小姐。
  对愚母弱弟的思念与负疚永远追随着这位尊贵的三小姐,今生她终未能再有机会来报答这骨肉相连的恩情。
  玫瑰花儿的刺首先是戳在她自己的心灵深处的。
  曹雪芹正是以如此深刻复杂真实的人物关系,来揭示封建礼教下的非人性,封建伦理的不道德本质的。
 
 
湘云与侠妓
 
  湘云与侠妓
  忽然联想到,在史湘云的身上似有秦淮名妓柳如是的影子。
  柳如是在秦淮诸名妓中,以奇行卓节著称于世。在当时的“秦淮八艳”中,柳如是并非美貌若仙,她“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她是以其才华、豪侠,甚至颇有男子气度的一种刚劲风神,令众人倾倒的。
  可以说,柳如是独树中国女性的阳刚之美一帜。
  柳如是后来嫁给名士钱谦益。钱对其身世曾有过推测,他认为:柳如是过目成诵且肤色白皙,必生于书香门弟,幼时不幸为歹人所掠,沦入青楼。
  此说也恰与《红楼梦》中湘云后来从豪门“流落在烟花巷”的际遇相映。
  《红楼梦》曲子《乐中悲》说史湘云:“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风光耀玉堂。”
  柳如是的传记说她初访钱谦益时:“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清代并有她的男将小影。画像上恂恂一儒生也。
  大凡女子要突出她的尊严,强调平等,总有些独行特立之举。穿男装是一种选择。西方女性解放的先驱有乔治·桑,用男士名,着绅士装。著名的勃朗特姐妹也是以男士名字发表作品的。
  中国古代倒还没有限制女子的作品署名权。但是有礼教约束,女性的作品不能越出闺阁流传于世。
  《红楼梦》中,有史湘云“好扮成小子”,令得贾母看花眼,将他当作宝玉的描写。第十九回黛玉对她的男装评说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柳如是嫁与钱谦益时,正值其仕途失意,又遭丁丑狱案的一番折磨。正退居乡间咄咄书空之际。
  《红楼梦》曲子说湘云是:“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按原著之意,她应该是嫁给落魄了的宝玉。
  柳如是虽身落风尘,在择婿标准上,对“膏粱纨绔”与“幸窃科第者”,她一律看不上,提出“唯博学好古,旷代逸才,我乃从之。” 那蔑视科举,天性纵然的宝玉也可谓一旷世奇才。
  柳如是先后以杨、柳为姓。
  看《红楼梦》第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湘云曾作有一首非常别致的《如梦令》:“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至于她眠芍药,割腥膻,月夜联句,皆名士所为,而非一般闺阁风气。总之,湘云给人的感觉是名妓随名士的不修边幅,追求个性的风范。
  湘云侠义,中秋独陪黛玉,劝解其悲凉。自己其实身世相类,却说这时候“想上船吃酒”。也呈现出闺中少见之自由气度。
  看一段描写,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衤因”:
  众人……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中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道:“泉香而酒冽……
  少女柳如是,则常与一般忧国忧民之士,且是“雅好谈兵者”同游,诗歌唱酬,吊古思今,作长夜饮。其情怀开阔宏大,旷代少有。时人有文字纪云“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
  令人联想起《红楼梦》上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宝钗评湘云的话:“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避。……”
  第三十七回“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史湘云穷而不失其趣,还兴致勃勃要办菊花大会,后来在宝钗的实物赞助下,成功地请完合府上下女眷吃螃蟹宴,然后雅人留下作诗。
  此回令人赞叹。以宝钗之家当,可谓是有其力而无其意趣。湘云则一派豪迈,一无所有,却要大请客。此番举止,此番邀请,又岂不是带有名士和侠妓之风?
  《红楼梦》上第三十一回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留下伏笔,写宝玉得到佩物金麒麟,而另有一只雌性麒麟却是由史湘云佩带着。
  这两只麒麟俨然是一对信物,并且原属于史家。此伏笔一是溯前,伏贾母与张道士当年有麒麟传情之过节。一是预示后面,伏宝玉与湘云终当会合成双。
  而柳如是在嫁前有多恋之史,其中一位名士李存我曾赠与她玉篆“问郎”一印。柳出嫁后,有当众将此信物送还李之举。还其情缘。可见当年人们对情爱信物的重视。
  书中湘云毕竟贵族女,比柳如是更娇憨和天真烂漫。
  这个光辉特异的形象,可惜在高续本的后四十回中渐俗,面貌几等于迎春之类,不过说些套话,令人无趣。
 
 
铁门槛外(1)
 
  铁门槛外
  ——妙玉、芳官、智能儿等
  《红楼梦》书中一串出家人,唯妙玉的形象较完整。
  她一出现就是一位佳人型的女尼,已经在“铁门槛外”。
  在书中诸多的出家女性中,也唯有她,进入了“十二钗”的“正册”。可见曹雪芹对她的看重。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冬天赏雪,因宝玉联句落第,李纨罚他去栊翠庵向妙玉讨一枝红梅。“宝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
  可见妙玉对宝玉独厚之意,众人尽自会意。然而中间并无多少铺垫。那妙玉在惜春处下棋,见宝公子来,便红了脸。只写到此为止。
  《红楼梦》一书及书中人物的可爱之处就在于:能“容情”。大观园中的小姐们芳心剔透,无所不觉,但恻隐暗怀。能不点破时,尽量不点破。即使李纨说她“为人可厌”,也没有嘲笑她到“对宝玉独厚”这一点。黛玉的话中也含有关爱。
  这其实是中国古人的一种做人原则,也是美学法则。
  所谓温柔敦厚,温文尔雅者,自《诗经》始。
  眼睛干净,见“有”若“无”,乃真佳人。
  此与袭人那种“无”中看“有”,无中生有,并用一些无凭据的话去进谗于王夫人,品性相悖,故袭人不能算“佳人”。
  第十七至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家仆人介绍妙玉时,说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可见那妙玉本也是佳人队伍中人,据说是因为“自小多病”所以“带发修行”,才到了尼庵。
  昨天的妙玉曾是今日的众千金,而明天的她们又焉知不会成为另一个妙玉呢?那惜春后来果然如此。所以,众人对妙玉,多有惺惺相惜之意。
  书中没有下面描写,那大雪满山时,宝二爷与妙玉二人,在园中摘梅相赠时,如何相对。细节省略。想那妙玉见宝玉来讨梅花,必是亲到园中选择,又不失其身份。一番交往,是为雅事。
  一会儿,宝玉便擎了一枝极丰美的梅枝归来。这边李纨已经准备了美女耸肩瓶,贮了水准备插梅。接下来,宝玉所作红梅诗,则句句是对妙玉孤身清冷的赞美与怜惜。
  他把妙玉比作了一枝嫦娥“槛外梅”。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佛教中的莲花金刚,俱喻含男女性事。那观音菩萨的杨枝露,也不排除有男女云雨甘露的意思。而对于这些,妙玉已经无可求。
  唯有那独居于广寒宫内的嫦娥,才是妙玉的写照。嫦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美丽超凡,寂寞无边的形象。在这里宝玉表现了对妙玉命运的理解。
  事隔经年,宝玉过生日时,意外地接到妙玉祝贺的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心中暗自称奇,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记住别人的生日,并来祝贺,对于俗人尚且是一种亲近之举;而对于一个庵中的出家女尼,则更有芳心独诉之嫌。何况这被贺者又是一个满园春色的年少貌俊的公子哥儿。
  怡红院中那花团锦簇的生日宴上,妙玉去不了。只能是在她那山高月小的栊翠庵修行房中,写下这言犹未尽的帖子。且这也有一点担风险的意思。
  宝玉对这一张突兀的帖子,会采取什么举动?万一在姐妹们中随意取笑,遇上口角尖刻的,不免要受些嘲弄,亦无人保护,岂不是自讨无趣?
  但妙玉还是投了这一帖子。
  且看她并不是每一位过生日都投帖子,甚至对那些比宝玉更见熟的姐妹也没有此举。就知道她在寂寞的青灯古佛下,已经将宝玉引以为知音。
  也许在雪里赠梅时,二人曾面对面地有过“个人化”的交流?不过宝玉的性灵,还在于不必口舌相告,自然便能意会青年女性的万般细腻。
  但宝二爷爱忘事,哪有她庵中度年如日的单纯,一往专注的重情?
  投帖与赠梅,成为妙玉清寂人生中的一插曲,一诗句,一点缀。就这么一点点,安慰着她那情窦初开的青春。何其稀贵。
  为了躲避伤害,她逃离凡尘。然青春正茂,情缘尚未展开,岂能就真正厌倦了人世?
  宝玉在接到她贺生日的帖子时,不胜荣幸,曾请教于邢岫烟。
  曾与妙玉作邻居的岫烟,便引出了妙玉所喜爱的诗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借岫烟之口,讲出妙玉崇尚庄子,赞叹率性而为,和不随俗的天性。
  知道了“槛外人”的由来。宝玉便冠以“槛内人”之名回帖。虽以“槛”为界,却依然表达出双方那种欲近却远的心情。
  宝玉的爱护态度,表现了曹雪芹对于女尼处境的深切理解和同情。
  册子上说她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段判词不应该看作是对妙玉的讽刺,而应该是对她这种边缘处境,迷惘情怀的担心牵挂。
  但除了能够替妙玉冲洗一下被刘姥姥弄脏的地面,宝玉实际上不能为她做得更多。此处写出了妙玉的“为人可厌”之处。对待刘姥姥显得不厚道。
  妙玉小姐固有洁癖和贵族脾气,厌恶粗人俗俚,有自恋倾向。恐怕,这也是作为她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吧。
  她要将刘姥姥站的地用水洗过,将其喝过的茶盅拿出去,不过是她的任性比较外露而已。洁癖非恶性,何必以为怪?
  现代社会心理学承认,人皆有气息之别,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一种文化,不可抹杀。妙玉做出的事情,我等亦可能做出。比如一位不速之客十分放肆,又与我生活气息悬殊很大,我必不喜欢,必要清洁居室。
  妙玉作为一位风雅少女的尊严,是一向只能用宗教的形式来维护的。失去的昔日尊贵,也只能用宗教方式来支持。但世人则要求她像一个标准的尼姑一样,谦逊随和。所以常有人批评她“矫情”“可厌”。其实是不许妙玉保留有自己的昔日小姐架子、身份及个性。
 
 
铁门槛外(2)
 
  尼院非天国,妙玉乃思春。面对着栊翠庵外面,眼皮子底下,那么多的同龄人在享受着春深如海的生活,她却无分。作为一位含苞少女的风情,不能有空间释放。内心岂能平静?何况园中同性异性都不俗,颇有些与她情趣相当者。
  她曾经主动邀请黛玉宝钗品茶,取出宝盅古器,以示珍重。在中秋月夜,湘云与黛玉联诗时,妙玉从山石后转出来喝彩,并请她们到庵中烹茶续句,通宵达旦。等等这些,都表现出她那“求其友声”的愿望。可是这只能是偶然为之。终究她要被一道铁门槛所隔离的。
  但若没有这道铁门槛,她可能就是一个为奴者,这又是其高傲个性不可能接受的。这道铁门槛对于她是一道安全线。
  实在不该讨厌妙玉。对待妙玉应该如对待正常青春少女。其受压抑尤深,何必责备求全?
  判词上末二句说妙玉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妙玉到最后是遭劫了,失去洁身自好的生活。这是一个无背景而又有姿色的女儿在那个社会上的必然。妙玉依托的依然是权门,而在权门内又仗佛门分野。贾府败落,千金们落花飘泥,为娼尚且有之。何况妙尼?
  但到底是陷于何种泥坑?此处还要商榷。
  续书上所写的“被强盗轻薄”一节,实令人心下不忍。
  《红楼梦》中的寺庙尼院,竟几乎全是情场之地。
  张道士与贾母有旧情,第三十二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张道士捧出来送给宝玉的“金麒麟”,令贾母说“眼熟”。这可能就是二人旧物。二位古稀之人对叹当年荣国公的品貌,何尝又不是回忆他们自己年青时候的情意?
  这一回里的麒麟,又埋伏下了宝玉与湘云后来成双的引子。
  在贾琏偷情时,贾母曾说过“打小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这位老祖宗的可爱之处,是记得自己走过来的路。她不仅能时时与青春儿女相沟通,更有一种千秋之叹,大家风范。她就是贾府的一部历史,是底蕴,是精神背景。
  《红楼梦》中有一个因率性而为,始于风流,终于寺尼的人,是芳官。
  贾府为迎元妃省亲,到姑苏买了十二个女孩子来学戏。芳官是其中一个明艳顽强的代表。她“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那一夜为祝贺宝玉生日,怡红院内热闹通宵。芳官装扮出色,又能唱曲,尽显其率真稚气。从此得到宝玉的喜爱,为她另作打扮,为她取了名号“耶律雄奴”。
  就在那个狂欢之夜里,芳官在醉后“被袭人放到了宝玉的床上”。此举含阴险。如系晴雯所为,可理解为无心者和恶作剧。但袭人是已经与宝玉有过性事之染的人,防别人还来不及,岂有成就别人卧于宝玉之塌之理?
  此举实与袭人告密王夫人事相呼应。故王夫人说,我的好好的一个宝玉,岂能让你们勾引坏了?焉不知正是被袭人“勾引坏了的”。
  大观园中明争暗斗,都以接近宝玉这个中心为目的。那位十岁进府的晴雯,针线出众,又是贾母挑选来放在宝玉房中,尚且要被清除。何况一个买来的小戏子?
  芳官接近宝玉并得其宠爱之日,便引起了袭人的警觉,也埋下了她日后要被逐出的下场。
  大观园抄检之日,凡露过风头的女孩一律大限来到,芳官的作为亦有耳目细作纪录。王夫人亲临怡红院一一点名,当面指她为“狐狸精”。并且芳官与干娘冲突的事情都知道。连宝玉尚且纳闷,怎么平时的玩笑话一概都被这位“视青春为天敌”的母亲知道了。是谁?
  这个曹雪芹一直没有明说,我们只知道王夫人一口一个“我的儿”,将她的宝玉交给了袭人。袭人与宝玉做下的床第间初试云雨之事,有人知情却无人告发。而凡是与宝玉关系上升,可能越过她的女孩,全都干净地扫荡了。
  几乎就在同时,芳官与蕊官、藕官三个孩气未脱的小戏子,一齐要求为尼。终于被两个拐子似的老尼带走,算是出家了。“后来”怎样了?书上没有写。
  其实,她们的不幸早就开始了。
  在那“杏子荫假凤泣虚凰”一回中,藕官曾经烧纸祭情,被宝玉所袒护。内含着小女孩们因演戏而模拟夫妻情分的故事。这里有同性恋的倾向,是被封闭被逼押的青春少女间所发生的畸形变态。
  芳官幸运,得近宝玉。但很快破灭。
  三个少女走投无路而出家。实际上她们心如柔水,意比春花,并非真的“空空”如也。对尘世的理想还没有来得及设计,便被迫出家。书上说“斩情”,乃此一时彼一时之举也。
  不由令人联想起,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里,那个妍媚的小尼智能。她出家时年岁更小,谈不上自愿不自愿。当秦钟欲与之幽会时,智能说:“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一语蔽之将把尼庵叫做“牢坑”。
  智能其实就是芳官、藕官等的“后来”。她的青春,伶俐与美丽、勇敢,与芳官等何其相似?而当她逃出尼庵,来到秦钟家,结果是被秦父逐出,笞杖秦钟,导致父子双亡。智能亦踪影了无。
 
 
铁门槛外(3)
 
  芳官等俱属稚嫩之人,岂能真正“斩情”?而日后若有情遇,亦逃不出智能的模式。“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也几无例外地是她们挣扎于空门中的写照。
  那智能与秦钟悲惨的爱情邂逅,对于正在准备元妃晋封庆典的贾府众人,是几乎不存在的。唯有宝玉“怅然如有所失”,独守凄凉,而对元春带来的荣华“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这就是贾宝玉这个人物的价值所在,他的心镜透明,如同一座人性遭遇的气象所,观测与纪录着所有被吞噬的青春与人性;也像气象员一样,对天气的恶变毫无办法。
  这些所有以各种原因进入空门的女性,包括惜春,无一不曾得到过他的关注与同情。
  宝玉自己最后是由“槛内人”变成了“槛外人”,这一点各家说法倒都没有异议。穷困也罢,“情破”也罢;成仙也罢,苟活也罢,总之是成了一和尚。
  而槛外人者如妙玉,则又遭大劫,重入槛内颠簸。
  想那千年的“铁门槛”也不过是一道山门,任凭清风明月来去,亦挡不住洪水猛兽。凤姐受贿在铁槛寺内拆散情侣之事,亦是槛内槛外相勾结而成。可见槛内槛外,风光是连成一片的。
  王国维则以为:紫鹃惜春之入空门不能与宝玉相比。
  故宝玉为《红楼》之主角而她们不是。
  《红楼梦》以“不悟”表现“悟”的美学至道。内中人俱为痴性。痴于钱、情、利、名、气、性。一条路走完才算悟。
  走,就是美,悟则是深。那“好了歌”中,“好”就是不悟,“了”就是悟。按书中的字面解:悟就是“白茫茫”,就是“真干净”。悟就是散,就是“大厦倾”和“灯将尽”。就是在人世生活的一切迷恋和线索的消失中断。
  作者对书人人的这些各种痴迷,并无标定的褒与贬,写来都是至性,天生人成这样。他和她的活法,想头就是这么一种,没有这一种和这种种,就没有人和人世。
  那贾瑞因为贪淫,进入到道人所送的“风月宝鉴”中,纵欲而死。故《红楼梦》又名《情僧录》,也叫《风月宝鉴》。
  作者并没有让高雅的活法战胜低俗的活法这种意图,都是花,都属于花开花落。都是鸟,都属于末世鸟。其实,这才是作者对世界和人生探索的某种领悟,才是真正的大悟。
  曹雪芹在书中多次贬斥炼丹修行登仙术,说明其对于成仙之说,亦甚徘徊。书中所说的太虚幻境,仙姑世界,与正统的佛道宗教殿堂也不相干;是他创意的自由灵魂的幻想乐园。
  “千年铁门槛”只是一道人人都要结束生命的归宿,所谓“大限”者也。
  “槛内”“槛外”俱是人间游戏,并无更大奥秘。
  观曹雪芹本人,其经历红尘而归隐清静,超脱,献身心目中的文学创作,达成一种中国式的理想人生观。这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
  故此,书中的“太虚幻境”,可以认为是一种对人生体验后的艺术升华,艺术体验。即是他在世俗生活结束之后,所投身的那一种灵性生活。
 
 
末世《红楼》末世魂(1)
 
  末世《红楼》末世魂
  ——赏戴敦邦画册
  一日上街淘书,得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戴郭邦新绘全本《红楼梦》。
  回家选得月朗风清之日,无人干扰之时,便翻开细细玩看。
  一上来,有突兀感。另一派气氛,另一种格调。
  开头一幅,“贾夫人仙逝扬州城”,是一叟一幼女嚎哭于一窄床边上。穷极四壁之感。写意不像写意,写实不像写实。
  林夫人之寝室是此等格局吗?林如海再不济贾府,也是探花出身,官及盐务使。虽则死丧乃悲哀事,但悲哀也是有品有位的。
  贾敏发丧不如秦可卿那么形式的庄重,但江南家室,书香之雅,另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于是觉“黛玉丧母”图太寒酸。而“贾母行乐”图太臃肿。男性人物似拟北方风味,却嫌笨拙。如柳湘莲训薛蟠图,完全没有了才艺柳郞的气韵。粗鲁,无丰神。而女性人物之风情妖娆,则为过去《红楼》画中闻所未闻。如“龄官呕蔷”图,如“迎女归元”图。
  故事与人物倒画出了,但使我想起的却是“三言”“二拍”之流的插画。看出的是市井间奔涌的喜怒哀乐,仿佛财主日子的折腾,而不像世家深宅大院。处处有小家窄门,内外不分,一股子男女混杂的浊气。
  而《红楼梦》的特殊气息,大观园的幽深女儿国景象,以及那一种荣衰之落差,那一番富丽与凄凉的交织却找不到了。
  失落惘然之际,不妨放下两日,过后又看。
  也许,须得一个过程。因为心中有许多《红楼梦》的版图积累在那里,一上来,总是希望一种顺,像喝水一样,习惯性地欣赏。
  对于一个对《红楼梦》怀有年深月久的眷恋和成见乃至偏见的人,必须怀着开放的胸襟来看戴画,才会有新的收获纳入心扉。
  令我钦佩的是,画家戴郭邦不甘于只让人家以怀旧之情来欣赏画册《红楼梦》,他不是那种只想借助于曹雪芹神力影响来敷衍自己的画卷的画匠。
  戴君是想画出他心目中《红楼梦》,他心目中的诸人和诸种世态表情。在他笔下的《红楼》情态,有的甚至是为文学家所忽略,有的则是作为文学,尤其是含蓄的中国传统文学难以表达的。
  在画家的笔下,也应当允许“另部《红楼》另样魂”的生发创造。这正如在文学家的眼中,已经有了,而且还要有,继续地有许多部依各种不同性情不同理解的《红楼梦》一样。
  《红楼梦》本来就不只是一部小说,它是中国历史长河的一段,它当然地属于热爱它的读者、学者、画者和全世界愿意诠释它的人们。它必将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氛围的人群中,翻卷起不断的波澜,散发出万古常新的信息。
  翻看着戴氏这本画册,我渐渐脱出窠臼,发现了许多幅自己喜爱的画面。
  总体上看,男性比我想象中的慓悍,女性也更显妩媚妖娆。这使得《红楼梦》脱出那一股宛如叹息的丝竹之气,而充盈起血肉之躯,仿佛有了呼吸,有了气味,有了喘息和呻吟,有了欢叫声和强烈的动作,爱抚与打斗。
  最为醒目的是“宝玉入幻”图,共有两幅。
  一幅是宝玉以被动的方式接受仙姑的爱抚。背景是巨大的金刚魔女欢媾图。
  这显然引入了佛教密宗派的内容。在密宗认为,男女之交欢是达到极乐修炼的途径。这是画家的创意。
  在《红楼梦》原书中并无关于密宗的描写。在警幻仙境中亦无提及。书中所说,仙姑所以引导宝玉进行性爱,借口是受他祖先“荣宁二公之托”,为警示他日后从功名路上走。
  画家在此画上密宗行乐图,是一种对《红楼梦》思想理解上的创意。从形式逻辑上看,警幻仙姑用云雨之事来传授仙境之意,也可与密宗相通。
  这幅画还暗示了宝玉在与仙姑妹妹可卿结合之前,先与警幻仙姑有过性的尝试。书上说仙姑密授以云雨事,恐怕不只是嘴上言语。
  另一幅“入幻”,则画得有如希腊神话之爱神图。画中人俱为全祼,动作姿势亦全在爱俗之中。
  警幻仙姑和她所派来的仙姝可卿,本身就是两位爱的启蒙者。中国传统中没有这样的神。神仙要动了欲念,就要被打下凡尘。中国人的观念是把情的萌动看作孽缘孽债。总之困扰,“情欲”是要被解除了才会幸福的一种负面的东西。可曹雪芹却用文学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美与爱之女神。
  画家戴氏将警幻仙姑展示爱欲的祼体放在醒目的位置,表示她在指导下面的一对少男少女进行初交。这再次强调了警幻密授云雨的前提。这位警幻仙姑是一位什么样的角色呢?
  人们分析《红楼》隐事,认为宝玉这一次午休于宁国府,实际上是与秦可卿有了私情。仙境中的仙姝也叫可卿,就是明示。
  那么仙境中的警幻仙姑其人又是谁呢?是谁在可卿之前与宝玉先试云雨?
  而将宝玉引入宁府看可卿并与可卿私交最深的人是凤姐。在仆人焦大的嘴里也骂过:“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人们一般以为的是凤姐与贾蓉的暧昧。是否还有其他?不敢妄写。
  戴敦邦这二幅画,引人深省,表明他对《红楼梦》有自己的阅读与思考。
  就《红楼梦》文字上的明确描写,宝玉的初情,不是被竹马青梅的黛玉所得,也不是为新婚妻子宝钗所得,因为她们都是“非礼勿动”的上层女性。而是在仙姑的启导下,情不自禁,就近找那本来在身边相就的伺候者袭人试验一番。初欢的果实就这样送给了仆人。
  在这一点上,东方西方一样,都不重视男性的贞操感。那黛玉与湘云、宝钗等还来祝贺袭人,祝贺她得到一种暗示性的侍妾地位。
  就这一点说,男性与下层的女性更容易亲近。那上层的女性是吃亏了。终要白纸之身心,来嫁一个风情熟练的男人。不能取得情感上的对等。
  这两幅图其实标志着宝玉作为一个男性的成熟。同时,也表示着男女性事在《红楼梦》一书中所占的重要位置。不同的人不同的层次,以不同的方式进行他们的追求和试验。即使是想回避它抹杀它的妙玉,也终逃脱不了为外界的欲念所陷。
  性常常上升到政治,尤其家庭的政治。如此,“迎春归元”图竟也颇具春色。
 
 
末世《红楼》末世魂(2)
 
  前面有“迎春遭遇中山狼”一幅,画中的孙绍祖,高壮如异兽,十分可怕。此人习武出身,在体格气质上与迎春全不相般配。弱柳狂风,遇此必死。“中山狼”之形态毕出也。在这桩弱女悍夫的不幸婚姻的室内细节,文字没有写到之处,似乎都可从画中窥出。
  看见这样不和谐的室内图,不禁令人痛恨贾赦枉为人父,竟将弱柳般的女儿,送到这禽兽般的孙绍祖面前。这哪里是为女儿寻夫婿选婆家?何尝考虑过自己女儿的性格与幸福的可能性?
  用孙绍祖的话说,是迎春的父亲借了他的钱,赔不起,将女儿送来抵债的。是否真的如此?尚难考据。但既然举大礼迎入孙门,本来就是娶为夫人的。却没有任何的地位和生存保障。
  这令人想起同是在夫家被折磨死的尤二姐。二姐吃亏在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贾琏孝中娶亲,来路不光明。又说是其在娘家时“名声不好”,许过别人的人。
  可这深闺中的迎春,洁白无辜,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却也如此惨死,草草发送。可见曹雪芹目光之锐利,看出封建礼教“杀人不用刀”。不管你是违背还是温顺,不需要借口,一律都杀。生杀大权,俱在“夫权”之内。
  故书中用宝玉之口,为女儿出嫁而哭。其中内容,为他口中难言。
  这就是:不出嫁之前,虽有“父权”,一时还管不到那里,况且没有要了女儿性命的父亲。而出嫁,则如货物卖出到夫家,娘家竟不能发一言,诉苦亦无用。对于夫家而言,嫁来的女子是可以任意摆布宰杀的。故出嫁后,轻则个性完全压抑,重则摧残至死。
  “迎春归元”图,咋看令人有些瞠目结舌。图中表现迎春最后的洗礼,由其奶妈哭着凄然进行。死去的迎春展现出她青春少女的美丽身体。而在其后面的床铺上,却是其夫孙绍祖公然搂抱一祼女行欢。
  不可能房屋紧窄到了要将“洗丧”与淫乐在同室进行。
  这显然是画家的对比和愤怒,有“指认凶手”之意图。
  这种格局上的不合理,又是实情上的合理。因为在孙绍祖这头畜牲心中,根本就没有“妻丧”这个概念。新婚之夜,他就不承认迎春是他的夫人。在他看来,妇女无论贵贱,都只是供他玩乐的动物。他自己就是一个动物,没有什么人情伤感。画中的他可以在死人旁边纵欲,一点也不过分。
  迎春的死,正是由于这头野兽的精神与肉体折磨,和这种无伦理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凶手及其罪恶生活,并不因为这位弱质女儿的夭折而有任何收敛和受到任何指责。
  迎春临嫁时说得很明白,她的好日子就是那段有祖母庇护的,在园子里和众姐妹们生活的时光。第六十五回中通过仆人兴儿的口,将她形容了一番:“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哎哟一声。”这位苦命的少女一直是那么安分、忍让。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什么独自的主意,甚至没有发过怨言。
  妙龄的她早就是除了清静,别无他求的。奶妈将她的首饰当赌资抵押,她亦不过问。这种怯懦里,应该是含有很深的东西。也许,迎春早就看轻了这些身外之物。这正是她的可敬之处。
  不知道后来伴她出嫁孙家,时常托人捎信来为她诉苦的这位乳母,是否就是大观园时代曾将壘金凤偷去当铺的那位。如果是,那么说明迎春平素的宽厚仁慈,还是得到了一位下人的同情保护的。
  画中的这位乳母一面在为年青的小姐洗丧,一面落泪。迎春善良可爱的一生,尽显她的眼底。乳母作了迎春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惟一亲人。
  迎春是“庶出”,面上也算是千金小姐,但有许多的软肋和不如人处。而其实决定性的悲剧,是她的生父贾赦本身就是一个与孙绍祖差不多的财色之狼,丝毫不值得人的敬重。而她的兄长贾琏及嫂子凤姐根本没把这个妹妹放在眼中。
  那名份上作为她母亲的邢夫人则是一个狠毒愚味的妇人,就在那贾府内也极难与人沟通。所以迎春是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份关心的。那邢夫人还要敲诈她,让她将每月的银子拿出来,给那八竿子打不着的邢家人。
  温柔的迎春只合躲藏在紫菱洲深处,与燕子落花相处。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体贴和悯惜她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宝兄弟。所以她临走时只有嘱咐宝玉,千万想着提醒贾母,派人去接她回来。
  在宝玉的眼中,是没有什么“庶出”“正出”的。他只是一视为骨肉同胞。对迎春,平常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但迎春出嫁消息一来,首先“过不去”的就是宝玉。他的二姐姐是何种样人,那孙绍祖是什么德行,宝玉一见而知,岂能不悲?宝玉平常对二姐姐的尊重爱护,此时方溢于言表。
  所以宝玉这个人,大观园中委实少不得。花溅泪鸟惊心的细节,只有他能体谅。有他在,花不枉开枉落,红颜方有辩解之处。宝玉的价值,是普遍注入人性的价值,是泛化人性的价值。宝玉的存在,使得一切被泯灭的价值扭转,重生。
  他仿佛是一个人性的看台。尽管不能改变世界,但使这个世界有了鉴别,有了被虐杀者的回潮,有了感情和文化的弥补,有了净土,有了梦曲。
  迎春的死亡也可以不是注定的。因为贾母不喜欢这门亲事,贾政也对孙家有看法,不是书香门弟的孙氏,生活行事令贾政这等老吏也难以相安,却把一个柔弱的女儿送了进去,明知是虎狼穴,而却为了自己清静,于是都不说话,看着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少女迎春踏入险境。这种家庭关系,也够险恶的了。
  戴郭邦的图画强化了迎春的命运。本来我是最不愿意深思“中山狼”这一幕的,因为太不堪了。而戴画逼我作了一番深思。我想此画应该叫作“迎春遇狼”图。狼吃人是没有悲悯心的,这个撕吃完了,又在一边开始撕吃别个。在狼眼中,死去的迎春只是一堆啃剩的骨头,此刻它的食欲正旺。
  其余佳篇亦不少,如“潇湘幽情”,画出一对小儿女的可爱。宝玉倚在帘畔,小心而亲密地朝里看去。黛玉则舒适自由,睡梦初醒。这里头全是天真憨态。
  “湘云烤鹿”,书上应该是铁炉子,却画了一个火塘,仿佛野炊,而不是在富家庭院的消闲了。倒是画出平儿在那里褪镯子,伏下后来丢失虾须镯的故事。说明画家十分注意画中情节的表达和线索。也表现了一伙深闺女儿们,趁雪天一时放任的快活心情。
  “魃斗菊花”一幅,画中大家都簪菊,这个细节,倒是书中没有,而画家自杜撰的。但杜撰得好,不离题。本来湘云与宝钗所拟的菊花诗命题中,便有“簪菊”。并且已经题解,是与菊花亲近之意。古人重视与气节相合,佩带香兰蕙草。而黛玉等此时正值享受天时最妙的人和之境,诗意盎然之时,岂有不簪菊之理?
  画家这一笔,为作者读者心中有,而独文字中无有者。故画家此时亦高明于文字者也。
 
 
末世《红楼》末世魂(3)
 
  值得一提的是载画中的李纨风采。李纨是屡屡被人们忽略的角色。即使画中不可缺,也是一缺乏精彩的中年寡妇相,灰丧之色。而戴画中的李纨,从结海堂社起,就风采出众,如玉树临风,有女词人李清照之姿。本来李纨出身金陵儒宦之家,作为众人长嫂,总做诗社评官,必然才学满腹,而早寡课子的生活,亦令其气质清冷。其实李纨才是《红楼梦》中真正标准的淑女。
  最后高鹗有一笔,写黛玉死时李纨在场,倒合适。此人必应送黛玉者。除了她是寡妇不能参加宝玉婚礼,更有她是诗社主持,每评黛玉之诗,知其才情,亦应知其生死,实为一知音也。另外黛玉愿望“质本洁来还洁去”,最后送她的亦应心地清洁的人。届时探春也来了,倒令人对三小姐另有敬意。
  在群画中,宝玉活泼饶舌,黛玉剔透风骨,宝钗一片满月,俱有特征。
  同样情趣的一幅,是描画宝玉与众姐妹们最初搬入大观园,赏心怡目的狂欢时节,我称之为“园中烂漫图”。图中主仆无分,时辰不论,场所合一。但见少女们弹琴吹箫,奕棋作画,摘果斗草,烹茶引鹤,不亦乐乎,不亦忙乎。而怡红公子逍遥其间,得其所哉。
  我以为这幅画非常成功,它有些来历,就是中国传统的那些“仙人行乐图”。例如八仙之类。这些快乐之地不是仙山蓬莱,就是瑶池。甚至桃花源,也不能那么只事嬉游不事耕作的。
  最初的大观园,由于贾府内成人统治的手还不及伸到那里,年青的主子们显然善良温和得多。而园中美景遍布,与青春的人们相呼应,与园中人的文化涵养,和她们的诗情、友谊、集会相协调,所以令大观园产生了短暂的幻境生活。
  正是这短暂的美妙,给予了这些薄命女儿们一生中莫大的安慰和最后的快乐。这幅画是对青春和诗意的歌颂,也是《红楼梦》中最值得人留恋的梦境。
  “凹晶馆联句”一图,中秋深夜湘黛于水边之馆咏月,这是一幅寒意可品。那凹晶馆之凹完全画出,是在园中一个低处看月。鹤、月俱在,二女如仙。有点“青娥素女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的古画意。
  从这个中秋夜,意味着一部“红楼”盛事走向衰凉。蕴“月盈则亏”之含意。此原来曹公之设计也。此恰为《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当居全书之中点,所以后人判断原著《红楼梦》应当是一百五十回。
  有些本来在书中是细节的事情,画家却选了出来单画一幅。显出慧眼独具。如“凤姐惠袭人”,就是袭人回家奔母丧时,凤姐特意关照,她走时来辞,凤姐嫌她衣服不气派,特意送她裘皮大衣,以及物件银两,还说有事要她向这边言声。这分明是点出袭人的宝玉侧室身份,赏她脸面。也显出凤姐在家庭中进行勾结的心机。明正言顺的赵姨娘倒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惠待。
  那凤姐顺着王夫人的竿子向上爬,知道王夫人已经认可袭人的暧昧地位。日后荣国府应该是宝二爷的天下,那宝二爷不是理家之人,还不是宝钗袭人之类联手?那凤姐在这边不过是代管,其中拉下了多少亏空帐,现在还不得赶快打点?
  “紫菱洲怀姐”是宝玉重骨肉惜弱者的重要一笔。紫菱潇潇,宝玉背影,手扶渐枯的莲蓬,缅怀之情,浸透画面。
  迎春与他其实隔几层,又是堂姐,又是庶出。他自己的同胞姐姐倒是贵妃娘娘元春,却从来没有听见他怀念过。
  那元春因为自幼曾教育宝玉,心心念念,务以这个兄弟为重。但是见面便是大典,不自然,表达不了骨肉情。后来元春送礼又将他与宝钗拉扯,明显是受了王夫人的指使。令宝玉大失亲近之感,只有宫廷之命。所以他倒不看重这个亲生手足的姐姐了。其实宝玉可以称之为“国舅”。连贾琏也被凤姐捧为“国舅大老爷”了,何况真正元春的亲弟弟?
  宝玉从来不怀念那与他已经两重天地,两副人心的贵妃姐姐,提及都没有过。这是他心性高贵之处。与凤姐那种攀扯意识完全相反。宝玉真正怀有姐弟之情的,却是这位生来命苦,少疼失爱,在大观园中默默生活,在贾府中无足轻重的迎春姐姐。平常虽然不见他与迎春多有来往,在这离别之际和离别之后,却一下子调度出了他那平素所积累的对这位温柔可亲的姐姐的爱与敬。
  那迎春也不像探春,还亲手做双布鞋给宝玉。她很安分,不妄想。很随缘,很合群。从来没有什么是非,也不与人有厚薄之分。一开头给初入府的黛玉的印象就是“观之可亲”。她本来是宜室宜家的淑女典范。但贾府中却无人称道她,都去称道那具有商场心机的薛宝钗了。
  花样年华的迎春手握一本《太上感应篇》,不应该是讽刺,而是这位淑女所能找到的惟一安身立命之精神境地。她本来还没有惜春那么决绝,她具有更多的温柔与爱心,对这个世界和亲人们还有留恋。因此她选择道家的超越之说,希望于自我的修养中得到解脱,同时又依恋在现实生活中。而这种选择却被她那丝毫不顾惜于她的所谓父亲贾赦所粉碎了。恐怕从小到大,那贾赦从来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性格。
  这一切所缺失人性,都为宝玉来补偿了。这一个弟弟,是迎春唯一可以讲出心里话的人,也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紫菱洲怀姐”,是画家为这位无辜女性所作的缅怀。体现了他对这位茉莉花一样细微芳香的女性的珍惜之心。
  同样格调的是“茗烟拜井”,因是祭奠被自己连累而死的金钏儿,宝玉心怀愧意。
  另一幅“雨中踢袭”,倒画得满解气,那位假贤德的袭人挨了一窝心脚,活该!
  “斥湘褒黛”也画得好,宝公子刚才会见了那个不乐意见的贾雨村回来,大热天,好不耐烦也!一面让袭人脱靴,一面又听见湘云劝他仕途经济的话,不禁忍无可忍,发出一番由衷之言来。却令黛玉走来侧面听到。
  “黛玉葬花”却不如“宝钗扑蝶”。二图一简一繁。戴氏原来善于画生活态,而不善纯诗意的抒发。一到了主观情愫为主,如“金钏投井”,就只能以黑墨浓重,阴影重迭来表现。
  戴氏的《红楼梦》画册内在中有极强的上海文化倾向。但他又不像陈逸飞那样,把人物工艺化,消除了个性,只剩下功能。他是现实主义的创作者。
  那幅作为封面的宝黛二人“共读《西厢》”,看来是为画家最中意的。但我不以为然。我以为这画上的宝黛,尤如弄堂里的一对邻家儿女。宝玉太顽劣,黛玉太世故,不招人喜欢。没有那种欲就半推的《红楼》情调。
  黛玉的孤高其实是一种清雅调,不是那种“拿着”男孩不放的袭人气味。她常常闹气,不是要挟,只是自伤。所以宝玉最怕她陷于此种悲境,常要为她消解。
  “平儿理妆”一幅也过了份。“喜出望外”倒表现了,但画中宝玉的举止,却有些“白相”味道。真真冤枉这位怜香惜玉的宝二爷了。
  其实宝玉对女儿的亲密,带有极强的体贴尊重,一面又极其细腻,不让人家过意不去的。这是他哥哥的伺妾,受了委屈避到怡红院里来梳妆。宝玉虽然有替她簪花之举,但心里对平儿今日遭打和平时处境深所同情,带有沉重感,所以举止决不该是如画上手舞足蹈的。那样子仿佛是拈花惹草之辈得了便宜。
  另外,那平儿刚刚遭了凤姐的打,自己的身世身份感触尤深,也不应当在怡红院如此半祼地打扮。她是个小心的人,连与贾琏说话还要隔着窗户。何况平时帮着凤姐管理府内,也是个有威仪有脸面的人,岂能连香菱都不如?
  那香菱换石榴裙时,还必叫宝玉背过脸去。并且交代他别告诉薛蟠。大家规矩,这些做妾的最有心数。哪有平儿到了宝玉这里,就放诞如此?
 
 
末世《红楼》末世魂(4)
 
  宝玉与平儿的情份,表现在几次怡红院内的下人事情,平儿都遮挡,息事宁人,为护住宝玉的面子,为他不生气。这是一种升华了的友谊,一种难得的大家庭内勾心斗角之外的体贴之情。
  寄身恶人凤姐之侧,平儿这个人还有些可爱处,也就在于她自己能够作主的地方,比如对尤二姐,她能够尽一份人情,没有忘记自己身份,能以善待人。
  对宝玉与众女性的情感度数把握不准,是戴画的通病。
  如一幅“晴雯撕扇”,晴雯之妖冶状,恰似王夫人的指责:“狐狸精”。其实晴雯平时在怡红院内操心勤谨,单纯无邪。她临死时还不服气,对宝玉说:“我虽然生得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但戴画的晴雯形貌风骚,却不是芙蓉女儿的冰清玉洁之姿。戴画冤枉晴雯了。
  同样“五儿待夜”图也承其妖娆作派。将宝玉思晴雯偏于“色”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如何作出?
  按高续,其时宝玉因失通灵,性格呆滞,五儿尚且嫌弃。可见五儿与晴雯不可相比。此意画中无有。本应该是:见其形而思其人,却不得其精魄,知为另外之人也。此画中宝玉神志应为恍惚也。
  人物分寸把握失当的,如“贾母救孙”,画中贾母威严有余,心疼气急不足。
  “鸳鸯抗婚”一幅,书中有说,当鸳鸯突然跪下哭诉,一面打开头发绞断,李纨见势不雅,已经急忙带着众千金规避了。
  而戴画上却是李纨与诸小姐们依然木立凝听。此非贾府大家之礼也。那伯父辈贾赦要娶小老婆的事,岂是小姐们可以凝听的?非礼勿听也。
  描画女奴生活的“小红受斥”,两个大丫头认为小红没有给宝玉倒水的资格,那一副悠然自命的神情,小红则手足无措。画出了“红楼”的另一层世界。历来主子收拾奴才,不如奴才收拾奴才更彻底。正是她们这一副“二主子”的暗威,令小红放弃宝玉之图,另寻贾芸之恋,后来反而跳出火坑,另得生路。
  “袭人告密”,以及“秋桐恶语”等图尤为生动,还有“芳官闹婆”等这些内容,似乎更加符合戴氏活泼的画风。比之“雪中众艳”“贾母赏月”等图之呆笨,更令人感觉画家笔力于雍容不足,于生动浅俗则绰约自如。
  而“妙玉烹茶”、“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等著名情节,皆未见有新处。
  反而是贾雨村路遇冷子兴这样的情节,设计出郊野“脚店”,表现出一个在下层奔走,伺机而跻身势利场的小人来路。也表现贾府处于京都舆论的轴心,竟至于成为“脚店”话题。这类画意,倒很适合于《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一类故事。戴氏若试画出,必然生机盎然。
  其实,人们一直以为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典雅凝重,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并不占主导地位。世俗与官场市侩的狡诈油滑,是非多端,泼皮无赖,比比皆是。尤其明清社会,已经小有资本萌芽,市井之风渐入豪门。王熙凤一类人物的产生就早离了《四书》《五经》的谱,社会潮流早已经不是贾政之流可以把握得住的了。
  一个贾雨村在全书中从头到尾左右逢源,忘恩负义,残害善良,却如鱼得水,金钱、美色、门路、气势皆一一到手。形似良儒志士,实则虎狼之徒。贾府的顶梁之柱贾政满口圣人之言,实则善恶不辨,为贪吏大开仕途,为亲戚开脱死罪。周围一班假斯文的小人,竟奉为“清客”。不贤不德、邪门歪道的赵姨娘,则是他的枕边人。
  一个世泽三代的国公贵族府中,上上下下偏爱商人气息小惠小恩的薛宝钗,而冷落一身书香的林黛玉。所谓“诗礼簮缨之族”,却是如此势利浅俗。其传统的精神早已经空空。
  贾琏于家丧国丧中娶二房,王夫人以儿媳之身份决策抄检大观园。这都是有违纲常的败家之象。
  凤姐生日宴后撞见丈夫偷情,并诅咒她早死。秦可卿丧典倍极哀荣,却托梦凤姐准备后来光景。乐极生悲之兆头处处显现。正如本书一开头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所言,是表面荣华,内里衰落。看热闹的只道是一部盛世《红楼》,看得透的才知道是一部末世《红楼》。
  戴画属于“看得透”者。故戴画的是一部末世《红楼》
  岂止看透,他处处揭示书中不忍明写或不便明写的“马脚”于“麒麟皮下”。
  《红楼》一书,因出于“文字狱”盛行时代,阴风遍地欲杀文人。所以声明所写“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皆是“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并明言忌讳“伤时骂世之旨”。
  而戴氏所画,则正是捅出了此书的“伤时骂世之旨”。试问,迎春停尸之室,则其夫拥裸女淫乐。一个混帐透顶的场景。而贾家竟无人与之理论。此等情景,还不该骂吗?而王夫人手拉袭人,密室中定下晴雯死罪,花某人却做稳了怡红院的二房,蛇蝎之人盘据,芙蓉女儿死逐。
  薛宝钗时常执扇,作雍雍大度状,联手花蛇蝎袭人,进军怡红院也。
  可叹黛玉晴雯之类只知道花谢花飞,那里对付得了这般阴谋套路?
  仿高鹗后续之文所画出的“宝玉伴妻妾”,则宝玉已无精打采,妻妾亦皆拙装,显出日子走下坡路的光景。宝玉百无聊赖,灵窍已灰。宝钗也只赢得个“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莫林”。
 
 
末世《红楼》末世魂(5)
 
  至于高鹗续书中“阻超凡佳人双护玉”的情节,我以为本是败笔,宝玉为僧,应是尘埃落定的事情。缘份到处自然僧。而高鹗于后四十回中将“宝玉要出家”写得明目张胆,阻碍重重,人为的因素居多。本来情节就太人为,动手动脚的武戏并非《红楼》风格。所以画家画出来也难以讨好。
  戴画撕开了传统优雅温情的面纱,画出了那些花前柳下,花容玉貌之中人性中的贪婪、奸诈,不体面的耍泼和体面的阴谋算计,画出了一部张扬的《红楼梦》。
  戴画所出旨意,在于画出《红楼》生活中的不和谐,不合理,不优雅,不顺气,不如意的细枝末节。正是这些细枝末节,预示与导致了红楼大厦的坍塌,诸人梦破,导致了最后“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戴氏有几个大处构思变革。
  他为变传统连环画的全景、远景为中景、近景。舍弃和淡化了许多现代画者难为的场景细节,物件家什。进行了一番场景调度。如“黛玉焚稿”,画的有点象“舞台景”。上有瓦檐,雪花飘飞,下有火盆被炕。将黛玉生命结局的凄寒集中于此。
  芦雪庭联句咏梅,也是“舞台景”的处理法。左右和上方全是白雪包围,宝玉眉飞色舞于姐妹之中。
  他摄其形神,敢于升华,点晴。如太虚云雨,如“三姐殉情”,“迎女归元”。二尤之风采正如没有约束的小家碧玉,艳丽而近乎浪荡。三姐之死,具有揉碎桃花,玉山倾倒之态。至最后得偎依于柳郞之怀,画出一种惋惜之情。
  注重了人物肥与瘦、艳与素、静与骚,及至表情,瞬间动作、关系反应、显出现场的生动气息。一改中国画传统中人物面目呆板,举止若定的风气。眉目传神,行动生风。如黛玉负气剪玉穗的动作,如莺儿与宝玉打格的动作。
  过去的画重庄雅,戴画则不惜市井之笔,泼真。“破好事”一幅中金桂强小叔,更类于《金瓶梅》之风。
  但《红楼梦》毕竟不是《金瓶梅》,其内容、层次,社会内涵和艺术内涵都不相同,是两个领域里的创作和贡献,表现的也是两种社会生活历史内容与艺术情趣。如上述,市井气息在戴氏的《红楼梦》画册中过于浓重,依然会有损于这部名著的内涵与风格。
  “意态由来画不得”,戴画追求的恰恰是这“意态”二字。那么,在这上面的探索与创新中,有所偏颇与过失,也是艺术进程中的必然,洋洋一大部名著,不能要求幅幅画出精品,更不能要求幅幅都是人人眼中的《红楼梦》。
  戴画为一家之画,尤如文章,也是一家之说。在《红楼梦》这一范畴中,拓开画路,拓开思路,戴画是有贡献的。
  戴郭邦的创作使人对古典艺术的创新与发掘有所联想。
  在我家乡昆明筇竹寺有全国著名的五百罗汉雕塑,其造型神态超过我所见到的各地神佛。江南名寺以及敦煌壁画中的人物皆无可比拟。
  这是因为,筇竹寺的罗汉已经全然脱去了宽额厚唇的印度相貌,也不是慈眉善目形的中国式白描人物。塑造它们的大师,早就领悟了艺术之真谛。
  传说当年,他每逢集市,便带着弟子们下山去,在集市间走动,寻找众生各态,将那些挑柴的,卖米的,谈价的,游逛的,饮水的,走累了休息的,种种四方来客,捏出各种小泥人。然后带回寺中,琢磨成形,便化为罗汉的金身。
  所以,现在你置身这五百罗汉中,竟无一人类同,屏息处静,更能够感觉得到这些罗汉具有生命的气息,感觉他们欲言,欲举,欲表达的愿望,感觉他们沐浴着尘世苍凉的躯干与面庞。
  在佛教艺术中,这是创作上的创举。艺术家敢于有如此的思想和做法,来自于他的艺术天才,也来自佛教中大乘流派的思想。这就是:众生即佛,我心即佛心。佛的存在正是要帮助苦难中的众生超出迷茫的心境。佛的指引和境界,正是在众生现实的生活中。佛并不是束之高阁,只会享用鲜花和清雅的偶像。佛是无时不在的,尤其对于那些真诚善良的劳动者,佛与他们同在。
  五百罗汉的塑造者正是崇尚这样的佛家思想,他完成这些塑像,也传达出了自己的佛教信念。佛走向了世俗,在这里直接走向了集市。艺术也走向了众生,走向了民间生活。这是一种回归。
  戴郭邦的画风中透露出这一种古典画向现实“回归”的消息。
  再将其比之蜚声海内外的陈逸飞,陈是将生活元素和文化元素进行“符号提取”,而工艺化,装饰化,淡化了其中社会内容和人物个性。戴却走的是唤醒画中人物生命形态的现实主义路子,所以他与文学更为沟通。
  我以为,戴尤如西方将圣母凡人化的雷诺阿一派画家,而陈逸飞则有些像提香一类的宫廷画者。
  我个人更欣赏戴画这样的道路。
 
 
男权世界的报复(1)
 
  男权世界的报复
  ——凤姐末路考
  《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给凤姐的画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头二句为:“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这诗头一句,已经先把“王熙凤”这个名字上的光环破了。说她是“凡鸟”,就不是真凤凰。她只是末世冰山上的假凤凰罢了。
  “良禽择木而棲”。这只凡鸟却选择冰山而棲,可见亦非“良禽”,所以更不是凤凰。
  书中有一回,原与凤姐无干,第五十八回“杏子荫假凤泣虚凰”,内容是小戏子烧纸钱,祭奠戏台上的夫妻情份。但我觉得,它也起到了“点题”的作用,即点出了凤姐这个凤是“假凤”。她嫁在贾家,自然是“假”了。并且她注定了要“泣”。“虚凰”可指浮光一现的繁华生活,也可实指贾琏。
  凤姐贾琏是《红楼梦》中最糟糕的夫妻,白昼宣淫,并非恩爱。彼此防范,彼此诬陷,竟如仇家。暗藏大恨,岂有真情?正是一对逢场作戏的“假凤虚凰”。
  有一种说法,凤姐其实是一部《红楼梦》中的正主,那宝黛钗倒在其次。若论起其一出场时的声势,再接下来几回,都是她的表演段子,凤姐的确在内容上一直占据着此书的重要篇幅,用现在的话说是占领了“黄金时段”。
  再论她对于全书中的有活动及故事的参与,决策,甚至园中的诗社也要她来出钱才开得成,要请她来凑句才继续“联句”下去,以至高鹗还请她当了宝黛悲剧的“主策划”;这个人在贾府生活中翻云覆雨的本领,不同凡响。
  而对于凤姐的人生评价及其下场,也就风生水起。有许多角度可选。且看:
  对于老祖宗贾母,王夫人以及大观园中诸人而言:
  凤姐是一个可人,随身带着春风,笑话,甜蜜话,风趣话,少了她则气闷。上面两位夫人和下面几个妹妹都不能周旋于贾母的,由她周旋到了。众人由此感激她。
  凤姐又是一个解人,能看出贾母心事,随即化解,连宝黛吵架也是她去调停,她去拉了来看戏。
  凤姐还是一个能人,大到秦氏祭典,小到生日宴会,只要她一安排,一定有气派有光彩,且能够贴切当事人的心意,还能够表达出那些不可言传的倾向。
  长此以往,她就成为了贾府上层心意的总代表,贾母亦认可了。她的权利也就虚实结合,向各个方向都可以借势讹诈。所以贾琏等人斗不过她。
  这样子的凤姐,在兴旺的贾府里真的就成了一只美丽吉祥的五彩凤。
  掀开彩凤羽毛的内里:
  对于贾琏与尤二姐,凤姐是一毒辣妇人,使丈夫绝后,使弱女丧生。她杀人不眨眼睛,阴谋耍尽后,为了灭口,她甚至叫人追杀张华。可谓天良丧尽。亦不后悔后惧。确实比一个男人更让人害怕。
  因为那不够资格档次的爷们贾端居然敢爱恋唾涎自己,侵犯了凤姐尊贵的心态,她就要他死,也果然治其于死地了。
  有人把凤姐比作贾雨村,而贾雨村也就是把那个知情的门子寻个错处,远远的发落了。还不敢杀死。而凤姐比男性世界的枭雄更胆大妄为,不虑其后。
  凤姐也比不了贾雨村,她没有贾雨村在官场上的才干,会掩饰,能攀附,忽上忽下,还要会闪避开要害。她教唆张华上告时,竟然说出“就告我们家谋反也不怕的”那样的话。就完全没有了底线。
  凤姐的天性独霸,不是贤良女性。她对贾琏的爱,是一种欲望和占有,以及关乎“地位”的争斗。在“情”字上,她不如平儿体贴,更不如尤二姐之温柔。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凤姐与贾琏设宴洗尘,奉承“国舅大老爷”之际,她说自己如何“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并列举了府内管家奶奶们“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男权世界的报复(2)
 
  这些家庭斗争的伎俩,我们在这里完全可以看作是凤姐的自白。在她那才真的是全挂子的武艺。她件件演示给我们看。那贾琏又何尝不是肚里明白,姑且听之的呢?
  虽然野心勃勃,凤姐仍然摆脱不了“做女人“的命运,因没有生下儿子,而在女人的战争中成为弱者。故她杀二姐也由于生存所致。二姐带来了危机。
  她知道自己占据不了男人的心灵深处。她更知道,男人的心灵亦不是什么保险公司。还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她倒不是伤感型的,而是硬拼。她认为自己只能靠手段,网状式的控制,一发现对手就扑灭致死。
  古来丈夫外宠,妇人俱是如此,不能恨男性,只能恨另一个女子。因为她与男权争不了,只能与女人相争。此可悲之态,至今世仍然延续。
  这是一张男权世界的网。凤姐也就在这网里挣扎。当她失去丈夫的爱和信任,她就更加自专和狠毒。此外,就是大量地敛财,以备后手不时之需。
  一个有安全感的女人是不会这么疯狂敛财的。
  凤姐首先就是一个男权世界的受害者。除了对女儿还有一点残存的母性,她已然完全地被异化了,身上人性的东西已经很少,她把自己也“算尽”了。
  对于殉情女儿金哥和她的未婚夫,凤姐完全将人命作为黄金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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