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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曼菱评点红楼梦

张曼菱(现代)
导语
 
  【导语】
  本书作者张曼菱长期潜心于红学研究,本书是她的得力之作,她也是中国女性评红出集之第一人!红学世家潜心两代人痴求红楼魂,张氏点评惊世三十篇情解群芳谱!篇篇文章充满了真知灼见,可谓字字珠玑,展示了其作为承前启后的一代红学奇才的绝代风华。在这里,你将看到另一个别样的“红楼梦”!
 
 
内容提要
 
  【内容提要】
  本书是张曼菱多年来潜心于红学研究的结晶,为近来“红学研究热”中之奇葩。其中充满了真知灼见,可谓字字珠玑。作为中国女性评红出集之第一人,张氏文化视野宽阔,才贯中西,情通现实,展示了其作为承前启后的一代红学奇才的绝代风华。
 
 
前言
 
  【前言】
  假如没有《红楼梦》 自从回到故乡,劳碌已久。因为写这本书,而得以重归《红楼梦》的情感季节,这是我岁月中难得悠然的一个夏天。 半生良伴,今日执笔。如今我的生命也进入了夏末秋初。不必思虑取悦于饱学之士,只是作为一种愉悦自己的犒劳,作为与九泉下父亲的相叙。还有友情的回报。 太虚幻境,大观园中的故事,那是一部低回迷离在我灵魂深处的音乐旋律。它使得每日银屏上那冷硬的世界,世界上血海弹雾的报复事件,变得遥远和陌生。大地上疫病的阴影也不再令我绝望。怀抱一部《红楼梦》,生生死死有归途。 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所能拥有的无价之宝。我愿永远地悲鸣着那“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之歌,而淡漠于那些自称为王者和战争者的自颂。 此刻,母亲正在风琴旁弹着她所喜爱的“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家里总是提前熄灯,使人可以在宁静的夜光下,行走,更衣,饮水,闲聊,然后铺被就卧。这是父母的习惯。 每到晚间,只要不看书,他们总是暗灯和熄灯。这不是只为了省,更是为了静。父亲曾说,“太强的灯光使人燥”。现在我也学会了这习惯,才明白在暗夜中有一种解脱之感。没有外在的注视,人回到自己,感觉踏实和从容多了。 倚楼望月。窗外一片和悦的虫鸣声。岁月、古老、与今日,仿佛是这流萤和细鸣声织成的一条银河。 生命的最终成功即在于人性的恢复与完善,中国文化中所说的“正果” 是也。 人生无论如何遭遇,如若能够回归到自然态,与春秋大地同心,如纤草幽菊淡然,生则自呈个性,死则从容奔赴。这就接近了正果。 说不清这是曹雪芹的宗旨,还是父亲对我的影响。 假如当初家中没有《红楼梦》,当那哺育我灵魂的父亲被突然遣往边地,父爱会在一夜间被人夺走,我会完全孤独。天伦的延续将没有一座联想之桥。 如果没有文学的濡养,没有《红楼梦》这长线话题,这游思的安置,我肯定不是今天的我,会更少才华更少快乐,更少一些人性的深与柔。 父亲被放逐蛮荒,骨肉离散,一部《红楼》伴凄清。但《红楼》诸君,依然如在近邻。父女们千里之隔,而神魂相依,同游大观园。 文革始,中学里一张大字报说我“晚上在女生宿舍讲《红楼梦》”,并命我交出父亲从远方寄来的剪报“《葬花诗》和《白头吟》”。这两首诗我都背诵下来了。 面对暴力,心中暗自鄙薄:这是一座属于我父女的山中宫阙,尤如书中那“太虚幻境”。世俗之力如何剥夺? 劳役之外,沉吟着“孤标傲世偕谁隐”,红尘疯狂,自矜有“质本洁来还洁去”。为宝钗黛玉辩迟疑,替探春晴雯叹命运,往往令人忘却自己的逆境。 在那个肆意胡言的小丑时代,在乡下的茅屋竹篱下我依然写着“《红楼梦》辨”。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犒劳。它成为心灵的秘诀,一种自由的意识。野芳相伴妙文章,虽身处竹篱茅舍,亦无可惧虑。 这一代人中,有许多女孩与我同一个命运。她们都在后半生中被烙上了失父失衡的烙印。红颜薄命我亦然。但是在我的烙印上,有文学的止痛剂。 在《红楼梦》这片芬芳的人性花园里,安顿着一颗稚嫩失落的女儿心,使她能够面对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编织起一层隔离网。 那是一个柔情蜜意被蔑视的时代。《红楼梦》使我可以不为自己的多深 多思和一往情深而感到无端羞愧和心理犯罪;反而使我拥有了一份秘密的骄傲和尊贵。 在一个个性被铲除的异质年代,心有一部《红楼梦》,曾经成为我保存自己、区别于他人的内心凭籍。 是《红楼梦》使我将自己的人生感受融人到美的追求中,变成一种生命的实践。我已经将此视为一种与生俱来的状态,就如同空气,给我呼吸。 假如没有《红楼梦》这部书,别人会怎样?天下会怎样? 这我不知道。但对于我和父亲,假如没有《红楼梦》,也许我们就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我们,而是更孤单,更凄冷,更飘零,生活中的苦痛愁绪更多。心中的宝库一旦空失,人生的脚步也不知会在何处停顿。 感谢《红楼梦》,使我经历苦难而依然存留着对人生的眷恋与执著。
 
 
假如没有《红楼梦》
 
  假如没有《红楼梦》
  自从回到故乡,劳碌已久。因为写这本书,而得以重归《红楼梦》的情感季节,这是我岁月中难得悠然的一个夏天。
  半生良伴,今日执笔。如今我的生命也进入了夏末秋初。 不必思虑取悦于饱学之士,只是作为一种愉悦自己的犒劳,作为与九泉下父亲的相叙。还有友情的回报。
  太虚幻境,大观园中的故事,那是一部低回迷离在我灵魂深处的音乐旋律。它使得每日银屏上那冷硬的世界,世界上血海弹雾的报复事件,变得遥远和陌生。大地上疫病的阴影也不再令我绝望。怀抱一部《红楼梦》,生生死死有归途。
  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所能拥有的无价之宝。我愿永远地悲鸣着那“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之歌,而淡漠于那些自称为王者和战争者的自颂。
  此刻,母亲正在风琴旁弹着她所喜爱的“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家里总是提前熄灯,使人可以在宁静的夜光下,行走,更衣,饮水,闲聊,然后铺被就卧。这是父母的习惯。
  每到晚间,只要不看书,他们总是暗灯和熄灯。这不是只为了省,更是为了静。父亲曾说,“太强的灯光使人燥”。现在我也学会了这习惯,才明白在暗夜中有一种解脱之感。没有外在的注视,人回到自己,感觉踏实和从容多了。
  倚楼望月。窗外一片和悦的虫鸣声。岁月、古老、与今日,仿佛是这流萤和细鸣声织成的一条银河。
  生命的最终成功即在于人性的恢复与完善,中国文化中所说的“正果”是也。
  人生无论如何遭遇,如若能够回归到自然态,与春秋大地同心,如纤草幽菊淡然,生则自呈个性,死则从容奔赴。这就接近了正果。
  说不清这是曹雪芹的宗旨,还是父亲对我的影响。
  假如当初家中没有《红楼梦》,当那哺育我灵魂的父亲被突然遣往边地,父爱会在一夜间被人夺走,我会完全孤独。天伦的延续将没有一座联想之桥。
  如果没有文学的濡养,没有《红楼梦》这长线话题,这游思的安置,我肯定不是今天的我,会更少才华更少快乐,更少一些人性的深与柔。
  父亲被放逐蛮荒,骨肉离散,一部《红楼》伴凄清。但《红楼》诸君,依然如在近邻。父女们千里之隔,而神魂相依,同游大观园。
  文革始,中学里一张大字报说我“晚上在女生宿舍讲《红楼梦》”,并命我交出父亲从远方寄来的剪报“《葬花诗》和《白头吟》”。这两首诗我都背诵下来了。
  面对暴力,心中暗自鄙薄:这是一座属于我父女的山中宫阙,尤如书中那“太虚幻境”。世俗之力如何剥夺?
  劳役之外,沉吟着“孤标傲世偕谁隐”,红尘疯狂,自矜有“质本洁来还洁去”。为宝钗黛玉辩迟疑,替探春晴雯叹命运,往往令人忘却自己的逆境。
  在那个肆意胡言的小丑时代,在乡下的茅屋竹篱下我依然写着“《红楼梦》辨”。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犒劳。它成为心灵的秘诀,一种自由的意识。野芳相伴妙文章,虽身处竹篱茅舍,亦无可惧虑。
  这一代人中,有许多女孩与我同一个命运。她们都在后半生中被烙上了失父失衡的烙印。红颜薄命我亦然。但是在我的烙印上,有文学的止痛剂。
  在《红楼梦》这片芬芳的人性花园里,安顿着一颗稚嫩失落的女儿心,使她能够面对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编织起一层隔离网。
  那是一个柔情蜜意被蔑视的时代。《红楼梦》使我可以不为自己的多深多思和一往情深而感到无端羞愧和心理犯罪;反而使我拥有了一份秘密的骄傲和尊贵。
  在一个个性被铲除的异质年代,心有一部《红楼梦》,曾经成为我保存自己、区别于他人的内心凭籍。
  是《红楼梦》使我将自己的人生感受融入到美的追求中,变成一种生命的实践。我已经将此视为一种与生俱来的状态,就如同空气,给我呼吸。
  假如没有《红楼梦》这部书,别人会怎样?天下会怎样?
  这我不知道。但对于我和父亲,假如没有《红楼梦》,也许我们就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我们,而是更孤单,更凄冷,更飘零,生活中的苦痛愁绪更多。心中的宝库一旦空失,人生的脚步也不知会在何处停顿。
  感谢《红楼梦》,使我经历苦难而依然存留着对人生的眷恋与执著。
 
 
“根并荷花”解
 
  “根并荷花”解
  荷花,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品位极高,有“君子”之称。亭亭玉立,风骨风姿尽占。荷花立身池塘水中,清香远艳,只能心赏而不可亲亵。
  虽为花,却有松品竹韵,并不全凭籍新鲜色香以诱人,是为清品。
  相形之下,牡丹艳而富贵,却有迎合世俗之嫌。故合宝钗身份。杏花与杏林、杏坛相关,意味着济世之才,合探春气质。梅花是李纨虚占,其实这位青年寡妇倒没有多少梅花的傲气和香雪气,但有孤洁在。余者闲花,辅佐之意也。
  在《红楼梦》一书之中,名花各有主,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通过制花签行酒令,作者已经将她们的名份派定。
  而荷花,在《红楼梦》全书中却没有正面出场。
  “根并荷花一茎香”,在太虚幻境中是香菱册子上的诗歌首句。
  那么有没有人物象征荷花?谁是这一茎荷花呢?
  我的答案是,《红楼梦》当然不可少荷花,而且占据书中重要位置。那位与荷花相对应的人物,就是“十二钗”之首林黛玉。
  且看,“黛玉默默地想到,‘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道:‘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这里将“牡丹”宝钗作为陪衬,可见“芙蓉”地位之高。
  荷花又有别名为“水芙蓉”。
  秋天游大观园时,黛玉又说,她只喜欢李贺诗中“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可见爱荷爱到残荷。殒残之际,也挺拔池中,风中叹息,情归大地。
  这都是虚笔,都是补笔。那么说明黛玉是荷花的“正笔”在哪里呢?
  警幻仙册诗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这第二句,不用解释,幼时被拐子带离了温馨尔雅之家,痛煞父母,一个好端端的家从此败落。而她自己则被卖来卖去,最后落在了无行无德的薛蟠之手。
  而第一句“根并荷花一茎香”作何解释和推衍呢?
  对此,续作者高鹗无甚说头。他已经丢开此笔伏线。也无力引导下去。后世论者也尚未顾及。
  须知《红楼梦》一书无虚设之语,不可能只是一句空头赞颂香菱的话。
  《红楼梦》中有荷花,以及“谁是荷花”,已经有案可查。
  而香菱所“根并”之“荷花”,乃是黛玉。非她莫属,必须落实在她身上。
  《红楼梦》开宗明义,最先出场的正经人物,一个是“十二钗”之首黛玉,一个是“副十二钗”之首香菱。香菱的根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黛玉的根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香黛二人,俱出自“书香之族”,籍贯都明点是“姑苏”。这就是“根并荷花”之来由。
  而书中十二钗以及上下多少女孩,无一是如此明白的来处。李纨、宝钗写的是金陵籍人,三春姐妹名在京都,性情与金陵来人无二。二位姑苏小姐,却都列于金陵裙钗之榜首。
  林黛玉不仅在开卷第二回中就与甄英莲——香菱同时出场,并且她与香菱同命。其父林如海虽为宦海官员,却是探花出身的书生,故于世事单纯极矣,亦如甄士隐。而尊贵的黛玉亦如被卖入薛家的香菱,是无依的。
  她们才是同一品格的清香、正香,这就是书香。一切香之正品。出身极雅,家世极清,品性极幽,姿容极佳。所以说是“一茎香”。
  香、黛各自的家庭、家风、家父之为人,并与林下奸雄贾雨村之相处关系,竟如同葫芦画瓢一样类同,其状况、气氛、细事简直有雷同之嫌。
  甚至,香菱、黛玉二人,皆有在幼年被和尚要求化去出家的事情。
  他们二位的父亲,甄士隐与林如海,都是在贾雨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以儒雅之风,古道热肠,主动地给予他最周到的资助和权门依仗。
  而贾雨村对此二位则亦都是掩藏其奸诈之性,以浑然不觉之态,来承接这他渴望已久的机遇。并同样此后对二位遗下的千金小姐,不管不问,昧心昧肝。
  那甄士隐与林如海,亦都在资助贾雨村之后,女儿就离去了。
  香菱被拐,黛玉则由外祖母家接走。女儿一走,则一个出家无迹,一个猝然病逝。于是二位姑苏小姐,亦几乎同时在这人世上就没有了亲人。
  这样踩着影子走路的描写,在丰富磅礴的《红楼梦》中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就并列在一开头的一、二回中。不可能是一开头作者就江郎才尽吧?不可能是一开头就发生错乱失误吧?更不可能第一、二回就文稿拼凑吧?
  这是作者蓄意而为的。就是要她们“根并荷花”,同发“一茎”幽香。
  香菱乃黛玉身世之影子,而晴雯为黛玉性情之附线。黛玉“十二钗”之首,香菱“副十二钗”之首,晴雯为“又副”之首。
  《红楼梦》之神秘气味,也在于它总带着一种“双影“的描写效果,似暗示,如隐喻,作预兆,证前缘。使得一种生命的生存,个性和精神的生存,获得多种方式,多个幻象,以及多发性的启示。
  有宾有主,宾主之间,浓淡相映。同而不合,合而不同。仿佛水墨国画,于点墨轻重间,竟为云石之别。俱为墨色,不用五色之乱,反韵节层次清明。
  此书第一回、第二回中,写出香菱、黛玉身世,她们的父亲,香黛同属清纯慧女;同时一枝笔,又写出贾府、甄府,同样家势,同样子弟,贾宝玉与甄宝玉,同属奇诡秉性。
  以贾雨村为串线,貌似流水,实则已经完成了两个“套中套“的内容。使此书一开首便已显现出“镜花水月”之风采风格,“风月宝鉴”的双面意味。
  菱角与荷花,俱属于清冷之物,却可互相作伴。故书中特别安排黛玉竟教香菱学诗,且毫无骄矜之态,竟是状如姐妹也。
  特引一段:
  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的我都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
  湘妃子之诚恳亲切,香菱之快乐与遵从,通篇未有也。
 
 
多情、同情 、至情(1)
 
  多情、同情 、至情
  贾宝玉这一人物,是转动《红楼梦》全书的主枢纽。
  贾府中男女人物,从秦可卿到贾政、贾芸,从薛蟠到茗烟,皆围绕他出台演绎成故事。
  他仿佛是群芳的春神。黛玉与宝钗,为争夺对他的感情拥有权,而各有归路。“金陵十二钗”,正册以及副册、又副册中人物,都与他有蛛丝马迹的真情关系。
  贾宝玉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他有“至性”。无论什么关系,甚至无论主仆上下,他最本质的一点就是将人当“人”看待,将人当人来欣赏,来爱慕,来维护,来悼惜。用现代语言说,他是人性至上者。
  在血亲构成的关系中,他的出发点也以“人性关爱”为本质,而非为封建的“伦理原则”所左右。诸如:迎春出嫁时,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吟诗,惋惜这位秉性温柔的二姐姐结束了幽静的闺阁生活,从此前途莫测。闻邢岫烟受聘,他又立在杏子荫下,想象着岫烟将如花结子,继而白发满头,感慨万般。
  宝玉的这些在别人看来是近乎痴魔的疯想,却是最永恒最深刻的人生的悲哀,女性面对男权世界的无奈。可以涵盖及全人类的女性。如果《红楼梦》能够成功翻译,全世界的女性皆会为得到来自男性世界的这种真情的体贴珍惜,而芳心有慰。
  他为香菱想出替换石榴裙的主意;将受辱后的平儿引到怡红院中梳装;他为彩云瞒脏,是不想扯出赵姨娘来,深处更为了保护探春的自尊心。他为藕官遮挡烧纸钱事,也含有维护黛玉之心。所以鲁迅说他“爱博而心劳”。
  无论是湘云还是司棋,有了急难都向他求援,知道他一定会放在心上尽力去做;做不到,也会在心里牵念着她们,令她们在受难中灵魂不受孤单。
  更不用说,晴雯临死时向他的表白。红颜薄命唯自领,却有知音送香魂。一篇《芙蓉女儿诔》,哭遍天下清白。宝玉知道她们所受的委屈,将此恨比为“长沙”,将此烈喻为“羽野”,惊天动地。
  宝玉此一人物,并非单单为一个黛玉所设,也并非只为他个人的爱情遭遇所设。此乃为《红楼梦》世界中一切青年女性的知音天使。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贾宝玉,这是一个女性命运的深思者。他看透了封建制度下女性的压抑和牺牲,苦于没有出路,因此想延长她们“做女儿”的时间,想让她们在污染较少,损害尤轻的世界里多呆一宿。这个世界也不过是贾政、王夫人等暂时未及管束的大观园。他哪有什么真正解救女性们的良方呢?
  贾宝玉时常长吁短叹,无故自寻愁,其实都是因为无力解放诸多美丽女性,只能是替她们当差服役,为她们焚香祭奠,聊以自慰。
  难能的一点,宝玉是从对她们性格,经历的理解,对她们命运的同情,对她们美质的赞叹而来维护她们的。这其中基本上没有那种男权世界的占有心理。
  书中警幻仙姑称他为“意淫”。这个词是曹雪芹的一大发明,本来有丰厚的人文含量。但是后世没有流传沿用。可能因为一个“淫”字犯了大忌。
  中国人其实是一个被语言恐吓的民族。非常好的意思,非常尖锐的思想,只因为表述的语言“不雅”,有时就是不习惯,就会连同思想一起被抛弃。这一点是很致命的,阻挡前进,压抑优秀。
  而曹雪芹亦是承当了这一命运的。《红楼梦》虽然家喻户晓了,可他所创造的最重要的人物,最关键的词,却被人们回避了二百多年。
  按书中警幻仙姑的解释:“‘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大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这明明是一位女性的欣赏家、审美家,一位女性美的追求与研究者兼维护者。并且被警幻仙子封为“天下第一”,并说这就是他能够来到仙境和受到优待的原因。
  “意淫”二字,和一般意义上的“淫”有区别。仙姑指出了一条界限严格的区别,她说:“意淫”者决不是那种“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皮肤淫滥之蠢物”。
  此二字亦没有深入分辨和定义。曹雪芹是要我们从书中故事,从宝玉之行止情绪上去理解。此乃一种博爱与陶醉。是对人们的品性容貌才华气质个性乃至生命的欣赏与痛惜。
  王国维有过所谓“玉”即“欲”之说,不是没有道理。《红楼梦》中诸多的名字都用了谐音双关,宝玉为主角,为何不双关?何不理解为他的欲望、欲念都是宝贵的稀罕的不同于俗的?故“宝欲”也。
  至于仙姑又说了些话,所谓启谛贾宝玉“初试云雨”的原因,是遇宁荣二公所嘱,最终要达到让宝玉走“经济仕途”的目的,则是真正“假语村言”了。
  《红楼梦》中有很多暧昧而含混双关的词语。证明中国人有着丰富莫测、深厚如海的感情世界。且看一个“情”字,便有多么丰富和“剪不断,理还乱”啊!
  淫情——贾瑞对凤姐;
  滥情——薛蟠对湘莲;
  云雨情——宝玉对可卿、袭人;
  不了情——宝玉对金钏、对晴雯;
  风流情——宝玉对秦钟、对蒋玉涵;
  幻情——冯渊对英莲;
  隐情——妙玉对宝玉;
  相思情——小红对贾芸、龄官对贾蔷;
  浪荡情——贾琏对尤二姐;
  耻情——尤三姐对柳湘莲;
  幽情与痴情——林黛玉对宝玉;
  肺腑情——宝玉对黛玉;
  同命相怜之情——鸳鸯对司棋;
  手足情——宝玉对迎春;
  故里情——黛玉怀姑苏;
  主仆情——紫鹃对黛玉;等等。
  凡人都有情,尽可以使用这个“情”字,此乃人之性也。但因人之品的不同,则“情”的内涵品味,层次不一。
  就是在被仙姑赞美的贾宝玉身上,也存在着各种不统一的情。最初童贞应该是失身于侄媳秦可卿,又出于生理所需,与袭人作床第事。与金钏调情,与麝月戏水,皆含肉欲。另外,他也存在着当时世家子弟的同性恋的癖病。
  从《红楼梦》中的情况看,当时同性恋相当普遍并且时尚,成为富贵风流的标志。书中一开首,因买英莲被薛蟠打死的冯渊,一个乡绅子弟,就是“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接下来是贾宝玉与秦钟,与家塾内的子弟们的交往;薛蟠调戏柳湘莲;贾珍、贾蓉与贾蔷;宝玉与蒋玉函等,都属公然的同性恋行为。并且同性恋与异性恋并行不悖,角色亦交换当然。
 
 
多情、同情 、至情(2)
 
  目前,同性恋问题已经成为世界性的人权问题,而越出了道德的范畴。在《红楼梦》中,同性恋的表现也因人而异。贾宝玉仍然是一种钟情与尊重的姿态,与他在异性恋中的诚挚相同。甚至“以同性恋行为来表达他对社会的平等博爱思想”,如因与戏子蒋玉涵交往而受到鞭笞。这与别人将同性恋对象视为人格贬低者,完全不同。
  可见曹雪芹对同性恋现象已颇具现代观,即是:重在对于双方人格人权的尊重平行愿,在生理上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同性恋享有与异性恋同等的标准,就是说,不能是强迫的侮辱的单方面的。所以,薛蟠要吃柳湘莲一顿痛打;而宝玉却为了蒋玉函忍受父亲贾政的狠毒鞭笞。
  贾宝玉讲“伦理”,是人性化了的伦理,而对非人性化的伦理则一律排斥。对贾政等以父权身份强加于他的封建科举,宝玉一贯阳奉阴违,或攻击否定。贾雨村之流所谓“经济仕途”中的雅客,为他所不耐烦相见。
  而戏子琪官儿,他却可以结为知音。连乡村一个灵巧的二丫头,亦令他回首留恋。从媒人口里闻知的,未见过面的“傅家妹子”亦令他爱惜有加。刘老老瞎编的“抽柴禾”的女孩,亦令他记挂,盘问。
  书中宝玉与诸女性的关系,各有隐情,而作者所推崇与赞赏的,是他与黛玉那种互视为知己的,默契如神、相共生死的爱情。
  而恰恰是黛玉与晴雯这两个最富灵慧美质的女性,宝玉独没有与她们有任何的床弟关系和产生性逗挑的迷惑。宝玉与黛玉、晴雯间演绎的这种异性爱,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情天情海的最高境界,也是以通灵玉为灵魂的这个人物的最本性的追求。
  如果说其他各种尘缘不过是顽石之壳,或石上之灰土,那么这种至性的追求,正是顽石内中的美玉。
  贾宝玉在人世上所受到的臧否,常常会令人想到中国春秋《左传》故事里的“和氏璧”。
  一个叫和氏的人,怀揣价值连城的璞玉,却不被人识,而反被诬为有欺君之罪,祸及截肢酷刑。然他持其璞,终不悔。经历改朝换代,终于遇上识货的人,终于从这璞中分剖出一块价值连城的晶莹美玉。从此“和氏璧”成为镇国之宝。
  贾宝玉所具有的诸多为众人否定的异质行为,不为人所理解的思想情愫,就象是这块和氏所怀的美玉,外面有顽石尘土所作的包裹;而作者蕴藏于他身上的那种高超于世的思想与理想,就象包在顽石之内不为人所识的和氏璧。
  联想到《红楼梦》这本书在社会上曾经几禁几开,既使“洛阳纸贵”,又屡遭铲除。联想到在那个时代里,李贽一类启蒙思想家所受到的异端诘难,排斥诬蔑,就会完全理解了书中对贾宝玉的批诗:“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那完全是一种自嘲啊。
  然而,书中又借林黛玉谈禅机说出:“至坚者宝,至贵者玉。尔有何坚?尔有何贵?”
  面对如此强大系统的封建压力,宝玉是坚者,坚若顽石,绝不倒退和妥协,亦无怨无悔。他“空对着,山路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而面对众多被压迫被摆布的女性,宝玉是可贵的知音与救星,具有精神上的通灵之妙。
  将宝玉比为顽石,比为美玉,皆是对他这种品格与不屈服的人性思想之赞美。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珠与玉在中国文化中历来是被人格化与人间化的。
  石头化为了扇坠大小的一块美玉。玉又重新还原成一方大顽石。这里面蕴含着中国的“玉文化”。
  看书中,通灵玉昏蒙,则宝玉亦昏蒙病倒,玉晶莹,则宝玉清醒病愈。看似奇诡杜撰,其实,这也源自中国的玉文化。中国自来有“玉能养身辟邪”之说。也有“玉饰能随所佩者气色变化”一说。
  黛玉其实也归在了玉之列。在宝玉初会林妹妹时就引过西方有石名黛可画眉之典。中国人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故黛玉在“葬花诗”中有“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一说。她也是一块自然干净的石头。
  中国文化中,对“石”是独有情结的。《西游记》中,孙悟空出生于石,原生时就叫石猴,这是本真的名字。“悟空”是唐僧救他收徒之后,为之取的法名。
  这倒有点像《红楼梦》中的宝玉,原来是混混茫茫中的一个天然生命,进入红尘世界,接受红尘制约,后来又悟而出家为“情僧”。故《红楼梦》又名《情僧录》。
  《水浒》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也是起源于“石”。一块石碣被人揭起,因而放出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是天上星宿,出来演绎故事。
  今宝玉由石转世,变成一位衔玉而生的公子,最后则复归青梗峰下,还原为一块镌了字的顽石。
  《红楼梦》一书中扑朔迷离的笔法,以贾宝玉这个形象为最典型。这是一个在艺术上最纯粹,在个性上最真实,而在来龙去脉上又最富于幻想力的,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文学形象。
  贾宝玉既是大观园中的贵公子,又是大荒山上的顽石;既是多情有染的血肉之躯,又有一颗虔诚坚贞的至爱之心;既是一个来完成尘缘的混世魔王,又是一位清醒伤感,记叙往事的石兄;既是被作者调笑嘲弄的书中痴人,又是作者自己在俗世上的代言人。
  如果我们再细一点推敲,《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空灵”,写大荒山下那块石头、石头被渺渺真人化为的美玉,这二者与宝玉其人是交叉的关系,而并非是完全对应的。而是因真人大士们要送一批冤家下凡历劫,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都在案中,这石头是夹带进去的。
  也就是说,宝玉的前身是赤霞宫神瑛侍者,石头也好宝玉也好,都是被命运安排夹带下凡的。石头的使命主要是纪录。而生活情感阅历则由神瑛侍者所创造。
  这种写法,这种通过神话仙境不断转换的角度,在文学史上也是举世无双的。而又能够达到读者的理解和勾起更加浓郁的兴趣。
  它不会因为转换的无稽,引起混乱,而抛下读这本书的念头,反而因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线索,产生“剪不断理还乱”的二百年《红楼梦》情结。这是中国文学中情、理、哲、诗合一的美学风格的一个旷世创造。
  《红楼梦》所创造的成功之丰碑,不是一块人为的花岗石,而是一条滚滚不尽的东逝春水,流淌在世世代代、年年月月的中国人心坎,滋润中国人古往今来的感情花园,灌溉中国人生生不息的爱恨情仇之花蕊。
  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虽在当代经历“浩劫”,但《红楼梦》还在;石头城不在了,石兄尤在,纪录的故事在,文化与人性就在。这是曹雪芹与宝玉的珠联璧合。
  《红楼梦》所留下的,决不仅止是那一片“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与“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个人世界,这是一个博大的感知的世界。
  贾宝玉也决不是一般花花公子的代名词,而是揭示了我们这个民族在数千年封建压抑之下,人性情感之大海不仅没有为之干枯,反而更加深沉和丰富,细腻与生动。
  贾宝玉展示了我们这个严肃的民族多情的一面,那一块通灵玉,那一个与天地同在的补天遗石,乃是人性不灭的象征。
  石兄在,则人性在,则大观园在。
  因而,我们仍能够成为世界上最懂得感情价值,女性风采与命运,人生无常,人如草木,终当复归自然等至高知性与知识的民族;因为有《红楼梦》,我们仍然是世界上最懂得享受文明之美,珍视缘份,善待人生的文明之族;是世界上民族之林中的智者与善者。
  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出现在具有数千年“男尊女卑”传统的东方中国,是一个奇迹,故书中亦称其为“异端”。西方十九世纪骑士精神曾经风靡一时。但那其实仍是以女性为筹码,为装点男性胜利的花瓶。而贾宝玉对女性的充分肯定和理解,维护,则站在一个更为平等博爱的人性的高度。
  呜呼!世有解语之人,遂有浮生之叹。人生如梦,此梦强如他梦。愿为此梦,勿复为别梦。
  中国传统小说所创造出的艺术,决不只是那种“依着葫芦画瓢”照相式的做法。我们何苦临渊空羡,生硬模仿外国《尤利西斯》之流的新颖别致,何不退而结网,将这《红楼梦》重读深思?
  在中国,有多少文人一生梦想着自己也写出一部《红楼梦》式的书来。
  吾父亦早嘱咐于我:可从《红楼梦》中学习艺术。但我一直在犯古人“学而不思则殆,思而不学则惘”之训戒。读时贪图美受,不复深思,偶有所思,又无暇复读。终为竖子也。
 
 
谁主《红楼梦》?
 
  谁主《红楼梦》?
  ——林黛玉价值取向
  一部《红楼梦》,谁来入主沉浮?
  谁的气息透纸背?谁的灵性贯全书?
  历来以“宝黛悲剧”为主,似成公论。
  但近来有行家兼长者周汝昌先生著书《〈红楼〉夺目红》,说:湘云才是整部《红楼梦》之“主角”。
  笔者以为,这似太牵强了。书中又以“小性子”贬斥尽了黛玉,说其不如宝钗。
  想不到,林黛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又有此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遭遇。我以为那些说法,完全无视林黛玉作为一个才女,一个孤女,一个叛逆女性的思想和行为价值,有点儿封建世故的味道。
  这些说法,用在经典名著的经典人物评价中,是很不公平,很不文化的,是庸俗的。 从本质上,在笔者看来,这种“以湘排黛”和“以钗贬黛”的论点,是对一部《红楼梦》倡导人性自由思想思潮的一个反向运动。
  究竟金陵十二钗中,谁是一部《红楼梦》的主角?这问题,不管读者或专家有何种见解,都得撇开个人好恶,都得从这一部客观存在的《红楼梦》小说说起吧?
  且从小说说小说:
  一、从曹雪芹所著此小说的前八十回来看,专门写黛玉事,或写他人事挂黛玉,无疑是占了巨大数量比重的。但据说在量上面,还不是最多,凤姐是最多。
  然而,就写精神活动,心理心情心境,林黛玉却是全书中无一个可以匹敌的。可以说人间七情:喜怒哀思惊恐悲,无一不写到了。令我们体会之怜悯之珍惜之慨叹之怀念之。
  林黛玉大量的精神寄托,通过那些长篇的诗歌,已经成为传世不朽之作。这无疑也是曹雪芹赋予这一人物的精神财富和千古生命力。
  湘云是大观园中过客,不可同度春秋。宝琴是画中美人,不可知其心底。贾府的正主三春,总体平淡,除探春出色。但探春的篇幅份量自不能与黛玉相提并论。
  二、从作者所倾注的艺术功力看,同时也表现出了作者自己的情感倾斜。
  黛玉生存于大观园中,晴雯是其个性之影,香菱是其身世之根。
  曹雪芹之爱重黛玉,用了如此双重的美好形象来陪衬她,令其不再孤单于人世,而令大观园更多清气之人。
  对宝钗与湘云等,却是热闹于现实而却孤立于艺术之苑。雪芹没有在她们的气质中派生出其他出色的人物来。
  而现实生活中,其实宝钗湘云一类人,远比黛玉晴雯香菱一类要多得多,适者生存,她们是适者。但恰恰《红楼梦》中所写出的人物,光是黛玉一类人齐全完整的就有在三个:晴雯、黛玉与香菱。用了“霁月”“荷花”“菱花”来比拟,重头戏一部接一部,
  设一宝钗,其实为颦儿之反衬法。也是世情之使然,命运之使然。
  颦儿先逝不尽怪她,宝钗近人,黛玉远人,性格决定命运也。
  黛玉为世所弃,而弃世。宝钗为世所择,而择世。这种双向选择早就开始,中国人说命中注定也。这一对双峰对峙的形象,除了世俗意义艺术意义,还有着更深刻的哲学意义。
  人们在选择中往往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宝钗与黛玉的活法正是鱼与熊掌这两个极端的代表。叹惋之际真的不知道人生应当选择什么最好?
  当然社会进步社会宽松,也体现在这种选择不是那么绝对,那么残酷了。但是这种矛盾却永远是存在的,存在于艺术人生和情感人生,存在于世俗与人际,利益与精神之间。
  三、以在宝玉心中的位置而论。
  作者就是宝玉,宝玉就是作者。
  《芙蓉女儿诔》其实祭黛玉。其中用了大禹的父亲鲲来比喻其惨烈,提出“直烈遭危”的见解。可见,宝玉所重的是黛玉,雪芹所重的亦是黛玉。
  如果作者重宝钗而轻黛玉,警幻册子上又何苦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莫林”?岂不乐哉美哉,正中下怀?
  如果作者不认为黛玉是无可替代无可比拟的,为何令宝玉喊出了“除了林妹妹,不许别人再姓林!”的如痴如醉的真言?
  其四、从作者曹雪芹所追求的自由思想人性色彩和文化价值取向看。
  这其实与前面统一,宝玉的追求与怀疑就代表作者。
  黛玉时常说起的是:“我们不过是草木人儿罢了。”
  宝玉则从梦中喊出:“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良缘。”
  贾宝玉著名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黛玉是他否定仕途经济时的知己,故宝玉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
  每逢大观园中结社作诗,宝玉总是格外推崇黛玉之作,如不能评为头卷,他就说:“还要斟酌”。如果黛玉夺魁,宝玉会说:“极公”。
  而黛玉的诗中所具有的那种独立自尊的人格力量,悲天悯人的广阔视野,视生命的自由与纯净为真谛,正是对她人生处境的最好注释。对此,宝玉一向敬重之,并自叹不如。故当她将宝玉转送她的皇帝王爷之珠串时,宝玉亦无话可说。
  《红楼梦》这部沉甸甸的名著就摆在我们每个人的手边,时光也不能抢走它。
  而倘若我们连这本由曹雪芹披阅十载,泪尽而逝的心血八十回,都不能尊重它的分量它的内容它的实在,而却子虚乌有的臆测,想当然地改变它的宗旨与倾向,还说什么研究?
  就宝钗与湘云之性格追求,决不可能支撑这一部伟大的悲剧。
  如果是写错了,那曹雪芹不如去另作一部梦来赞美宝钗和湘云,何苦将那么多的笔墨放错了地方,放到黛玉身上?更何必泪尽而逝?
  黛玉乃是整部《红楼梦》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这就是《红楼梦》一书自己作出的结论。
 
 
人前薛宝钗(1)
 
  薛宝钗这个人,不知是我对她有看法,还是曹雪芹对她有看法。但见她在《红楼梦》一书中,几无独处之时,亦少见她的独思独想与独感。似乎她永远是合群的存在,永远是顺应着潮流和气氛在表现。
  她总在“人前”,总拢人堆,似乎没有自我,没有私情私意,一派浑厚。
  自从薛姑娘入住荣国府梨香院,我们就总是从人们的口中听到她,从人们的眼中看到她,如一出接出的好戏。
  “……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一尘,故比黛玉大得人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薛宝钗哪里是真的看得起那些小丫头子,其实她装拙从俗,隐藏个性。
  只看她在金钏儿投井死后,劝王夫人的不必在意的那些话,还说金钏儿“不知好歹”,不值怜悯等等,就可以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对这些下人是无情冷酷的。
  而林黛玉仅仅是天性的高傲,并没有如此多的面具,从不作戏和作秀。故为宝玉深所敬重。而世人偏不能谅解。
  元妃省亲前,贾蔷从苏州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学戏,“那时薛姨妈另迁至东北角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看来,曹雪芹安排宝钗所住的梨香院作戏班排练场所,不会没有深意吧?
  《红楼梦》一开首就已经提醒人们注意:其中有不少话,不是作者的由衷之言,而是“真事隐”去的敷衍之词。
  例如那些称赞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大得下人之心”等语,就是从俗人口中所出,而并非真实作者评语。薛宝钗内心极其无情自私,超过王夫人与薛姨妈。除上述金钏儿死,王夫人还掉泪,宝钗却道是“不值”。后来柳湘莲与尤三姐婚变,一个猝死,一个出家,薛姨妈惊诧,薛蟠掉泪,而宝钗则冷漠地说这是别人的事,还是管好自家的伙计要紧云云。
  前人对此曾有不少批注,早看出奥妙。只是今人懒怠深读书,故多从浮言取意。导致现在戏台上银幕影屏上的钗黛形象发生歪曲,钗正而黛邪。此大谬也!
  宝钗自树“淑女”之楷模。但凡贾府有人去看她,总见到宝姑娘时常在家中做些针线,带着丫环莺儿也不得闲,不是编绦子就是绣花。
  因为薛父去世,家道衰落,故薛家举家进京,一是宝钗原想走“选妃”入宫去伺候皇上的路子,二是薛母想依附京中亲戚。
  后来为何没有去选?还是没选上?书中一无交代。
  总之,宝钗出现在贾府时,已将自己做成一个淑女表率。而在她“选妃”之前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只有几句说她的父亲甚喜其慧,幼时常教授一些诗书。可见上京前,她也不是完全女红型的。所以其吟诗作对,在大观园中颇能应景。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在宴席上说走了嘴,引用《西厢》词,别人不觉,而宝钗独知。可见她原来在商人家中,早就读知这些“闲杂书”的。但到了贾府却将她的这一面完全掩盖起来。
  宝钗其实有一个“真正的自己”,只是在暗处。在明处和“人前”的这个薛宝钗,是合着“金玉良缘”的步子来行事的。
  她甚至将针线做到了宝玉床边,“绣鸳鸯”一回,落得宝玉的一番无情梦话。更未免令人嫌她有“作秀”之意。
  绛芸轩午睡时,宝玉曾在梦中叫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明指向宝钗母女杜撰出的“金锁理论”。
  而宝钗恰坐其畔,亲耳所闻,竟依然还要谋嫁其人,可见她非性情中人也,所图者乃权势地位。
  贾母凡论起宝玉亲事,总是强调“根基”。其实宝钗根基岂如黛玉?
  薛宝钗其人,可谓是身世糊涂,根基浅薄,来路突兀,并还挟带着命案。其兄是打死人进京的。
  哪里能比黛玉的出身正大清洁,应祖母之招而来,除天伦而无它。
  黛玉入府是听从外祖母的召唤。明明白白,无须解释找借口。她一片率真之气,以此为家,凭自己的才华秉性和宝玉结成同心。从不设计,概无圈套。
  而宝钗,先是说入京待“选妃”寄住贾府,后来就不提这个话题。总之“入京来把自己打发掉”这一点是最终目的。当她到了贾府,一看,“选妃”之渺茫,绝不如嫁给宝二爷可行。再则,看到元春省亲时的悲戚状,一家人的无奈,也意识到入宫的艰险和不幸。绝不像就在贾府当二奶奶舒服和可能施展。
  也许“选妃”是虚,归宿其实是落到了贾府里。薛姨妈与王夫人,这是一对亦官亦商的老姐妹。虽说当时距离遥遥,书信不便,而进京之后,既住在一处,岂能没有沟通、设计、默契?
  面对黛玉的优势,宝钗不可企及。于是“金锁之说”便应运而生。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宝钗提出要看通灵玉,又发出声来念玉上的字,似非她平时含蓄性情所为。这完全是一场演戏。
  锁上的话与玉上的话明明就是一对。她故意念将出来,又用话教唆小丫环点明。
  金锁,在她进京待宫中“选妃”时没有提及,而此时却金灿灿沉甸甸地吊在颈上。分明是相机行事,伺候皇上无份,便打起了贾府的主意。
  金锁来由不明不白。如果说宝钗真的是所谓“金命”,“非有玉的不嫁”,那当初何必有“进京选妃”一说?难道皇上也有玉?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何等鬼祟不堪。谎话编得拙劣,堂皇,目标如此明确,不愧有商家广告的水平。令二百年来读者为之所欺,以为真有“金玉良缘”。
  然而在太虚幻境中,却没有显示宝钗与宝玉的天缘。可见此说系人为牵强。
  那宝玉衔玉而生,为京城奇谈。冷子兴都知道。宝钗母为王夫人之姊妹,焉有不知道宝玉通灵上所镌之文字?
  商人家有的是金子,配着宝玉的来,杜撰而錾字。实为鬼伎。
  同是“和尚道士”,空空茫茫为真,而宝钗母女的所谓“送药留言者”为假。“假作真是真亦假”。
  第三十四回“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那位做哥哥的“呆霸王”薛蟠情急中曾一语道破:“好妹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
  薛姨太与王夫人合谋,以和尚道士为晃子,将枪口对准了宝玉的意中人黛玉。此话编造出之日,黛玉之死已定。“金玉良缘论”就是一道黛玉的催命符。所以她总记在心中口上,是知有其说必有其图,有其谋必有其终也。
  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黛玉调侃宝玉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人前薛宝钗(2)
 
  薛家母女的伎俩,在贾府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被黛玉视为笑柄。宝玉置之不屑,顺便就编出一个“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的故典来,借此表示黛玉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是时,宝黛的状态是乐观的,认为他们间的感情是有保障的,因此只是将“金玉之说”尽情取笑了一番。谁料到,就是这些鬼话,竟然能够成为最后拆散他俩的强大依据。
  十九回,从题目到内容是典型的曹雪芹笔法。故事温香软玉,杀机暗伏。清新怡人,情节递进。正谐相辅。雅谑中,褒贬不露。题目则写意化而非纪实。
  类似的还有:“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如此回目,皆是妙语,俱含深意。此种情意绵绵的章法,是其他小说如《水浒》、《金瓶梅》、《拍案惊奇》等所没有的。它散发着一种独有的梦境气息和艺术天地的神驰,使人绝对不会将它与别书混同起来。它就是《红楼梦》之独特语系。
  精华所在,作者亦自知道珍惜,因此并不强求一律,以避卖弄之嫌。其他回目,依然按照章回故事,实话实说的套路。更显出大家气派。
  黛玉真情处处可以捉摸。黛玉,所谓“性情中人”是也。
  与宝钗比较,她心中的不快,点点滴滴,常当宝玉面或当众人面,直说出。更有几场重头戏,将颦儿心曲如辞赋一般铺陈出来,如泣如诉,感人至情。
  例如从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末了,到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红妆”开首,写她夜访宝玉,却遭丫环们拒之院门外。此一大段文字,一般人以为闲笔,不经意。却不知这正是雪芹对黛玉的揭示及评价。
  请勿厌冗长,容引于下:
  晴雯……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一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黛玉直抒胸臆,揭示心灵,向天哭泣,向地询问。次日即作有葬花诗,一气不折,毫无弯曲,颇有耿介之士风。
  而其中亦夹有一段宝钗的心理描写:
  宝钗……逶迤往湘潇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性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宝钗的心理活动是明智型的,算计型的,总虑到后果,虑到自己的处境和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率性所为,呈现自我。与黛玉是两个品种。
  能够成为“人前”的人物,即现在说的“会做人”,也是一种公关能力。
  宝玉挨打后,黛玉探望时,闻众人至而退走。恐人见自己哭红眼睛。她只能是一种真情的奉献。
  宝钗做的张扬,手托丸药送去,在袭人失言提及薛蟠时,又不失时宜地说了一番外圆内方的话,收服了袭人内应,遂为贾母等所赞。
  宝钗具有收拾局面的能力,也有务实的生活知识。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由湘云出面招待的菊花大会,吃螃蟹这个场面就是宝钗安排的。她有实力,铺子里伙计送来了大螃蟹,她有观察,平素这府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螃蟹。她更有安排事务的能力。一场赏菊吃蟹大会,博得贾府中众人欢心赞服。这种能力黛玉没有。
  那黛玉虽然夺得了菊花诗的魁首,但这一场劳师动众的聚会中,真正的赢家是宝钗。
  这是一个市场心理完全成熟的经营型人物。可惜也是受社会限制,反而是让她哥哥薛蟠在外继承皇商之业。正如探春不能顶替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去入仕,宝钗也是屈才的。她还不仅仅是具备妇德。
  从来宝钗的心思慎密,偶有泄漏。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她扑蝶到水边,听到丫环们的密语。小红正对坠儿编话,传送与贾芸的心意。
  宝钗一听即明白就里,不只是丢失手帕的事情,而是事关风化私情。这时候的行为能有三:一是当场撞破,教训。二是记下她们,以告诉王夫人与凤姐。三是避之。
  而宝钗立即一箭双雕地处理此事。可见她的“正经面孔”是看场所和效果的。最切要的是自我维护,避开奴婢们的怀恨,甚至将这种怀恨转移到黛玉头上。
  公然地贾府没有管家时,把宝钗也牵了进来,协同管理。“小惠全大体”这一回,则体现了她洞察下人,深知利之所系,责任才能落实的道理。
  依前面原著推断,宝钗最后结局,应是生子难产而死,留下孤儿。其时生活景况已经相当凄寒。
  “金簪雪里埋”。一方面指她嫁给宝玉后,并不幸福,因为宝玉一心思念林黛玉。一方面指她后来在贫寒中与宝玉度日。
  本想“上青云”,谁知“雪里埋”。宝钗应当是死在冬季,宝玉葬她,也感到深对不起她,从感情上,从生活待遇上,冷冰冰地死去了。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贾母一伙人游玩到宝钗住所,见清厦旷朗,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及进了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惹得贾母叹息不已,但也批评她“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并且说:“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
  老太太毕竟厉害,其实看出宝钗有些矫情的成分,一面也感觉不是吉兆。
  这一段描写,除了表现宝钗在贾府中谨小慎行,企图抹掉她哥哥薛蟠给人们带来的骄奢淫逸的印象,作出淑女态;其中也暗含了宝钗日后的命运,总之是冷的。不过她能耐贫寒,并在冷中苍翠结子,为宝玉生有后代。
  那一无所有,唯有土瓶茶杯,雪洞一般的寒贱的生活正在未来等着她。
  如果再翻回到前面,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看作者自云的“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那么宝钗是与作者共过一段贫寒岁月的结发妻子的,后来继续陪伴作者写下去的则是湘云。
  贾府的无常命运,是宝钗无法算计得到的。她只能够接受的了。
  当宝玉在?神庙,被小红贾芸搭救出来,就将她从人口市场上赎回,在蒋玉涵等她素日不屑的朋友帮助下,两口子过起了百姓日子。
  宝玉留有人情,难中遇友人,贫寒倒无妨他的襟怀笔墨。他是为黛玉和那些姐妹们深怀痛惜,并不是非荣华富贵不能度日的。这种痛惜反而增加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所以,宝玉是在宝钗死后,完成了刻石补天之著作,娶湘云为新妇不久后,才“泪尽而逝”的。
  今世之电视剧中,将宝玉末路写成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贵公子,且意志崩溃方走入空门,其实贬低了宝玉形象,并非书中雪芹之意,违背了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石头是刻满了故事,石兄是没有辜负这一段尘世经历的内容。
  贾宝玉并没有辜负他的人生。
  中国社会今天也成为了一个“人前社会”,忽视性灵,忽视真情与自然,而掩饰炒作,日益地庸俗化、实用化。
  故今人喜欢薛宝钗者居多,而器重林黛玉与晴雯者鲜寡。
 
 
诗人之死(1)
 
  诗人之死
  ——花魂鸟魂总难留
  “没有人能够阻止真正的才能奔赴命定的归宿。”
  当我在一篇译著中看到这句话时,心中一惊。
  西方人对宿命的感觉不比我们差。这句惊心动魄的话,正揭示出黛玉之命运。
  黛玉之死,是诗人之死。但历来只被看作是“情死”。
  潇湘妃子死于她的爱情,更死于她的“才情”。
  她是诗人。“花魂鸟魂总难留”。
  退一步说,即使贾母有心,作主将她配与了宝玉,这宝二奶奶也是做不稳的。
  爱情与知音是无法剥夺的,但爱的结合却可能被剥夺。这种剥夺的原因有时恰恰正是他们相爱的原因。
  一首名词《钗头凤》,记载了宋大诗人陆游及夫人唐婉儿,因为与丈夫酬唱和谐,却招致婆婆妒恨,最后竟被逐出家门的故事。更早的还有《孔雀东南飞》。可见,在封建大家庭中,夫妻和谐并不能保障婚姻长久。决定婚姻的不是双方而是家长。
  令宝玉最为欣赏与钦敬的黛玉之人品,恰恰是封建家长所忌讳的东西。孤高傲世,鄙薄功名,是与“宝二奶奶”的历史使命背道而驰的。建立在这种品性上的才气,亦当然地被封建正统所排斥。
  从这一点上说,贾府最后不让宝玉与黛玉结合,选择了宝钗,亦有另一种公正,是符合他们的价值观的。这里头除了文学故事的合理性,更含有历史的真实性。
  社会的律条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回里,宝钗劝黛玉道,“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最怕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当时也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
  但黛玉之性情乃是天性,并非“为杂书所移”。当她从书中找到知音,咀嚼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之至情至性来,便如醉如痴。诗人自由的天性是难以转移的。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各人所得的签都是薄命司中命运册上判词的补充。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即是告诉读者,勿要怨这怨那,黛玉的结局,自有她气质中的必然。
  大观园内众人游湖时,人们埋怨池塘里的残荷未除,那黛玉却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此一吟便显出了她高超逸群的诗人气质,以及她对人生意境中一种凄美的钟爱。
  对于诗人兼哲人的黛玉,永恒之意境并非是花开粉白绯红时,而是那承受了一切风华之后的孤独。此乃永恒之境。
  黛玉以诗为心,哀其爱情,更哀天地万物,哀花鸟春秋,哀风雨朝夕。中国古诗中自有一种诗哲,含有道佛之性,悲天悯人之情。真诗人皆兼有哲人心态。黛玉在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里,透露了她有淡然尘世之意,亦深蕴其有谢世辞世之心理准备。而在她一贯所作的诗中,从咏海棠到咏菊,到《秋窗风雨夕》,境界都是极高标孤傲的,目光是极深邃透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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