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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财富》作者:毕淑敏

_3 毕淑敏(当代)
  “明天有唐糯米的手术,您可得休息好了。家里有病人,最熬人了。一场手术就是一场仗。”小护士老气横秋地嘱咐她,毕刀觉得很温暖。
  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再把唐糯米的手术方案推敲一下。毕刀看了看表,匿名信约会的时间快到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她看到唐糯米的丈夫。老汉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主动地过问点什么。病人的家属一般不敢打扰医生,总是潜伏在医生必经的路上,想让医生在看到自己的同时,联想到自己卧病的亲人,多想出治病的好办法。
  毕刀不耐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你婆姨的病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罗嗦了?还是手术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好了?毕刀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想快点摆脱繁杂的事物,去把匿名信的谜底揭穿。
  毕大夫远远地就看见,在儿童乐园的入口处,有一个身穿很干净的旧军装的中年男人,安详地站着。
  这是一套假军装,从来没有缀过领章帽徽的军装。这个瞒不过当过兵团战士的毕刀。军装的领子是均匀一致的浅绿色,没有领章遮避过的浓绿方块。
  毕刀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个人也迅即迎了上来。
  “你就是……”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但毕刀说了半句就没了下文。她总不能说:你就是匿名信的作者吧?虽然她极想这样说。
  “你就是……毕兰大夫吧?”来人说完了这句话。
  “是的。”毕兰很矜持地说。事情就这么开始了,似乎比她设想得简单。
  “我的名字想来你一定是很熟悉了。这两天,我的耳朵一直发热,有人在不断地重复我的名字。”来人说。
  “我并不知道您是谁。”毕刀直截了当地说。
  “我是浦为全。”来人伸出了他的手。
  浦为全?浦为全是谁?这个名字很熟,似乎震动过自己的鼓膜多次,但她确实没见过这张像黑人领袖曼德拉一样,泛着釉彩的黑脸。
  她歉然一笑说:“真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当医生每日接触的姓名太多,我对人的名字反应很迟钝。您能介绍得再详细一点吗?”
  浦为全笑了,笑得很尽兴:“我就是您企图颠覆的那个人——九星出版公司的现任总经理。”
  喔!
  狭路相逢。
  毕刀确实从郑玉朗和曹老还有山楂会长嘴里,多次听到过浦为全这个名字。但那只是一个抽象的音符。她似乎从没想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烤人热气的男人。
  毕刀一时有点窘。
  “您——好——”她拉长声音说。她并不想问他好,甚至不想见到他。问好只是基于礼貌,拖长时间以调整情绪,她后悔没让先生一道来,或者干脆应把郑玉朗揪来。
  “很想同您详尽地谈一谈。”浦为全单刀直入。“噢……好。我还有一个助手,让我打个电话,约他来一道谈吧。”毕刀终于想出计策。
  “您说的是曹畏三的女婿郑玉朗先生吗?我看就不必了。你们还并没有取我而代之,这次也并不是移交工作。我只是想同毕女士单独谈一谈,我知道您似乎不太乐意。但你我之间,这样一次谈话是不可避免的。迟早而已,早比晚好。”
  毕刀不是个拖沓女性,既然一定要发生,索性早点挑明了好。她点了点头。
  “我们在哪儿谈呢?”浦为全环视四周。儿童公园的转马孤伶伶地兜着圈子,只有一个孩子坐在一匹黑马上,他的父亲奋力地推着马屁股,整个马群咿咿呀呀地旋转。
  “还很复杂吗?像中国入关的乌拉圭回合?”毕刀原以为三言两语就可解决问题。
  “一言难尽。我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的谈话环境。到我的出版公司去吧。您也可以参观一下。”浦为全以主人的姿态热情相邀。
  “这……恐不合适吧?”毕刀虽没有商海知识,也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陷阶。假若真的承包成功,毕刀就要以崭新的身份,出现在公司的员工面前。那么这一次见过她的人,就会有猜测和传言。此刻还是不见为好。
  浦为全并不勉强,点点头说:“以后再去也好。那这一次就到我家去好了,看看我是否如外界所传,已然暴富?”
  毕大夫淡淡一笑,说:“我也不是公检法。府上改日再去拜访。”她从小就不愿意到陌生人家里去。
  “那么……到哪里去呢?”浦为全真的有些犯愁。“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么早就吃饭啊?我实在吃不下去。”毕刀这一次说得倒是实情,医生的生活是很规律的。
  “要不,到您的家里去吧?”浦为全不动生色地说。他并没有因毕刀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而恼火,只是以不断的建议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个……”已经拒绝了多次,毕刀真是不好意思再说“不”了。虽说不想把一个生人引到自己家,又一想,匿名信人家都送得到,想必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了。就想答应了算了。但她的脸色还是不很情愿的样子。
  浦为全看在眼里,说:“初次见面,毕女士若是觉得太唐突了,以后我再登门拜访。我刚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又安静又闲适。人不多,也不少。既可以交谈又比较符合安全的要求。”
  毕刀被人窥破了心思,略有些尴尬。听说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忙说:“在哪儿?”
  “就是这儿——儿童乐园。我们一块去玩大型游艺机吧!”浦为全掏出钞票, “我请您玩这种很惊险很刺激的成人游戏。”
  毕刀再不能拒绝了。
  浦为全买了最为昂贵的游乐园通用门票——就是进得门去,不论多么奇妙的游艺机,你都尽可以重复乘坐,再不需单独买票了。浦为全又周到地买了面包和饮料,丢了一份给毕刀,说:“让我们来一次真正的夏游吧。自打我当了总经理,就再没有轻松过。”
  正是上午,游乐园里人不多,但也不很少。轻微的暄闹给人以勃勃的生意又不太嘈杂。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像巨大的水车,缓缓滚动,切割着湛蓝的天空。每一架悬挂的小房子,都像神话布景似的,摇摇晃晃地被送上天穹。有游人的小屋就紧闭着门,不知他们在天空中讲着什么。没人的小屋子的门就虚掩着,好像藏着巨大的秘密。
  远处的翻滚过山车,像红色蜈蚣。先是假装镇定地攀爬着,突然一个凶猛的俯冲,然后像气血攻心晕了头,疯狂地来了一个大回环,紧接着又是一个乾坤倒置…… 游人裂帛一般齐心协力地惊叫,震荡衰字。
  在最忙最乱的时候,居然有机会来玩。真是不可思议。毕刀想。
  他们先上的摩天轮。
  一座标号为13的蓝色小房子,像一条校辫鱼敏捷游来。服务生将房门拉开,小房子继续沿轨道弧形滑动,当它位于巨大圆周的最低点时,浦为全抢先,毕刀随后跃入,服务生将房门闭好。
  尖顶的小房子里面洁净平稳,好像森林深处供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对面的两排椅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极细碎的咯吱声从靠近轮轴中心一侧传来,提醒你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飘渺的空间。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种无名之力牵引着,无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四目对视。
  “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毕刀说。
  “是的,没有窃听。只要你没带录音机,我们所有的话将随风而逝。”浦为全说。
  “我带那个干什么?我们俩的谈话不是纯粹的私人谈话吗?”毕刀这样说。心里还真生出了遗憾,要是带了录音机就好了,可以请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风从栏了铁条的窗户鱼贯而过,使人顿生寒凉。
  “我也没有带。我有的时候会带。但今天确实没有,你放心。当总经理有时要生小人之心,这是职业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荡。先说说我的经历吧,因为我对你已经很了解,而你对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这个人喜欢公平……”浦为全沉思着说。
  蓝色小屋已经升到摩天轮的最高点了。一瞬间,无依无傍,飘荡在碧空之中。
  “你是说,你对我所知甚多?”毕刀愈发觉得寒意浓了。
  “是的。”浦为全不掩饰地说。
  “你雇了私人侦探?”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 ‘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 浦为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不好。手术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个人的出现,却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的。”先生很郑重地说。
  毕刀不好拒绝,约略地说了说。
  “摩天轮在天上转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只讲了这几句话?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压缩了浦为全的话。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原装的。”先生不客气地说。
  “怎么,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个大忙人吗?”毕刀惊异。
  “当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个匿名信的作者会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护你的。”先生轻描淡写的说。
  毕刀便很感动。她想,这茫茫人海中,谁是自己的亲人?不就是先生吗?抑制着疲劳,将白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凸现出来。说到最后,倦意袭来,睫毛像刷了胶水。连她自己都挺奇怪: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心弦绷得炸裂,现在怎么松弛得像一张破鱼网?
  “你说,曹家……能是那……样的吗?”她昏昏欲睡,但还是把这个自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吐了出来。
  “我们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样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说:“这个浦为全,的确是个人物。他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毕刀打起最后的精神。
  “机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的再不是一张可画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而是一桌摆满了许多盘盏的桌子。有的盘子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比如我们的那家工厂。但有的盘子,香气啧啧,大鱼大虾。人民共同积赞的财富,是一块大蛋糕。他浦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块。郑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长把勺子。当然,他现在是假了你的这只手。从名义上看,毕兰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可在这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 说到最后,先生简直就是自言自语了。
  毕刀朦胧中惊讶地说:“这么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说:“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还在,没有人会发现蛋糕已经变小。”
  毕刀没有再答话,昏昏睡去。
  早上起来,先生说:“你有点像熊猫了。”
  毕刀知道他不是好话,但不知嘲讽的具体所指,只好问:“哪点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老汉颠颠地跟在手术车旁边,想嘱咐点什么。该说的话又早已说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气。倒是白被单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较镇静,小声说:“街去吧,看看有甚给孩子买的东西。听说穿针引线的一会儿就完,跟纳双鞋底似的。听说给我手术的毕大夫活计可好了,单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马车……”老汉说:“是的啊。人都这么说,咱就有救了,手术半截要是麻药劲过了,你可好生忍着。不兴喊疼,别乱了大大的心……”
  两人讲话的时候想彼此看着脸,转动身子,窄的手术车就不易平衡。推车的护士不耐烦了,说:“罗嗦个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唐糯米你是全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一个觉,再出来时瘤子就没有了。放心好了。”
  毕刀愿意给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强制的平静睡眠中,打开病人的腹腔,就像打开一口没有主人的箱子,翻拣腾挪无所顾忌。外科医生讲究的是快捷准确机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恻隐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术的全过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当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术不是徒有虚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苍鹰。
  麻醉就要开始,毕刀最后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说:“大夫,让您受累了。”
  毕刀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一般的手术,待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毕刀戴上淡蓝色的手术帽,淡蓝色的口罩。手术室弥漫着矢车菊般淡蓝色的情调,为的稀释血液的恐怖。
  无影灯诡橘地亮着。它并非无影,只是将影子冲淡,好像一杯兑水过多的咖啡,无声地在手术台上空浮动。
  毕刀喜欢鲜血的涩甜气。一闻到血的气息,她就像猎豹一样亢奋起来,头脑清晰若冰,指掌运作如风。
  但是,今天这一切来得格外缓慢,好像起跑线上的选手,迟迟听不到发令的枪声,进入不了激动状态。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难道医学也像狭隘的情人,容不得半点其他行业的染指?
  鸭嘴钳夹着硕大的棉球,消毒皮肤。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锅,坚硬的脾脏肿瘤把皮肤撑得薄而透明。
  毕刀擎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烁目地一闪,就溅上了樱桃红的血迹。
  刀口平直若弦,张力很大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竖直裂开,腹腔仿佛一个外拉过狠的抽屉,脏器哗啦啦摊了出来。
  手起刀落,动作翩若惊鸿,谁见了都会夸这是一笔好刀法。只有毕刀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会更仔细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犹如美女精心描画她的嘴唇。病人手术后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怎样才能让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肤恢复的更平坦?在这个女人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奋力干活的时候,不会叫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出锥心的疼痛?这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和一个手术匠人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毕刀没有下一点功夫,用了一个最常规的刀法。没有人能挑剔出什么,天上人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对病人的搪塞。
  打开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规毕刀会有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人体脏器特有的罡气。这是老医生教给她的,说医生闻了这种气息,会头晕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肿瘤和脾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犹如古树洞里赘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有强大的血脉供给着它的营养,无数筋络缠绕其上,整个瘤体显出邪恶的波动。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血管肿瘤和脾脏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郑玉朗、山楂会长还有浦为全纠缠在一起……
  “给我血管钳……”毕刀对护士说,竭力收拢自己的精神。
  分离血管,用钳子夹断血流,丝线结扎。好,切断血管。
  手术就是把赘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肿瘤粘连太紧,体积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来,可以给自己的学术论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当总经理,学术论文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卵园钳……”手术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澜于即倒!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的。也不愿意听这话,就说:“瞧你说的,医生也吃五谷杂粮,不但能病,还能死呢!”
  老汉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毕刀被人搀着,虚弱地走出来。本来人们是要她躺在手术车上的,毕刀坚决不肯。听见老汉哭,就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没事了。所需的医药费,我替你出。”
  老汉的膝盖就要发软,毕刀疲倦地摆摆手,说:“你应该骂我。”
  小护士跑过来说:“毕大夫,您手术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找。好像是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吧。都说有急事。”说完,又饶舌地补充,“那个女的就是上次说发财的那位。”
  毕刀说:“我刚用了镇静剂,现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电话来,你们就说我睡了。”
  小护士说:“知道喽。”突然又想起来问,“要是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呢?”
  毕刀说:“也这样讲。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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