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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财富》作者:毕淑敏

_2 毕淑敏(当代)
  毕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问郑玉朗:“你们两口子,折腾了我这么一下午连带一晚上,到底是什么事,你可还没告诉我呢!”
  郑玉朗仿佛没听见似的说:“都这么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毕刀不甘心,说:“你还是跟我讲清楚,我是个心里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说明白了,只怕我连今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郑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后背说:“还是让末生同你谈吧。你们毕竟是老同学下。”
  毕大夫还想问什么,一见郑玉朗双肘抱肩,正襟危坐免开尊口的模样,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就闭紧了嘴。
  车里一时有些沉闷。
  “到哪儿下,提前言语。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说话的主儿。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规矩大了,不是你想在哪儿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驾驶着不大灵光的奔驰,在漫行道上开。一辆辆蓝鸟皇冠奥迪桑塔纳林肯卡迪拉克,从奔驰车的左侧飞掠而过。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缓缓打着方向盘,仿佛在耍一套太极功夫。
  但老迈的大奔不争气,应声颤抖了一下,好像经过了一个炮弹坑。
  毕刀回头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马路很平坦。浅浅的水滴像油膜镀在路面上,流淌着一道又一道霓虹灯艳丽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缀着团花的绸缎。
  “喂!我说小姑爷,听老爷子讲,几个快婿中,就你的路子最野。怎么样?给咱打听打听,有没有愿意要大奔的主儿?我跟他换,8成新的桑塔纳咱就干!这个车,也就壳子还像那么回事,内里头都耗损完了,一个文化单位就没有钱修修。不过,可得快!趁现在这变速轮还站着最后一班岗。要是彻底趴下了,没有几万块钱,它是彻底转不起来的。再说了,老爷子都这个岁数了,要是哪天半夜里急诊上医院,突然车误在半道,我吃不了这官司。我一个当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么面子?图的什么排场?左不过是个穷开车的,平平安安把主人送到了地方,这就是最大的面子!我也不管是什么牌子的车了,开着好使就行。人非草木,曹老对我那是没说的,我得对得起他。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们会有钱来修奔驰230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老爷子坐了一辈子的奔驰,不能叫他死在桑塔纳里。”郑玉朗冷冷地说。恰好这时驶过一处紫蓝色的广告牌灯箱,他的脸就显出潜水艇样的坚毅。
  “你们接着聊吧,我到家了。”毕大夫说。
  第二天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主治医师诊室,限挂20个号。挂号费1元,每张挂号单医生可提2角钱,也就是说,同样是出门诊,在主治医师诊室干一个上午,可多得4元钱。因此轮流出这种门诊,就成了公众的一种福利。
  其实在普通诊室里,也常常坐着主治医师。只是那里的挂号费都是归集体所有,看病的医生一尘不染。
  毕刀有时想想可笑。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医术还是那个医术,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价钱,就不免替病家叫屈。但细想起来,主治医师诊室的房间毕竟宽敞一些,病人是单独就诊,不像普通号那里,一溜坐七八个病人,好像等着剃头的铺子。主治医师诊室里还有一扇虽说不很洁白但很严实的屏风,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毕刀开始看病人,昨晚上没睡好,头痛欲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带着体温的一元钱塞进挂号室的小窗口的,其中有2毛钱还将进入自己的腰包,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擞精神。
  看主治医师门诊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识分子,他们真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放下工作,来一趟医院。挂一个专家门诊要10元钱,他们舍不得。5毛钱一个的普通号,他们又信不过刚出校门像青枣一样毛愣的年轻医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和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主治医师号。除了节俭之外,还有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感。觉得这个年纪的医生像自己一样,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实学的。
  中年知识分子易早夭,毕刀格外认真地诊治,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
  叫到16号了,她的神经渐渐麻木。她依旧温和地注视着病人,但目光像随手撒出的沙砾,很散乱地罩在病人身上,已没了焦点。
  “您叫什么名字?”她机械地问眼前的女病人。
  病人没有回答,摇了一下头,浅浅笑着。
  “请问,叫什么名字?”毕大夫略略提高了声音。病人坚持缄默。
  “您的名字?”毕刀简洁地增大力度。她想这个病人可能失聪。
  “哎哟哟,我说篮子啊!你就真的殚精竭虑到了这个份上,连我也认不出了吗?” 女病人大叫。
  门口喊号的护士小姐闻声进来,不客气地说:“请您安静一点,这又不是自由市场!”
  毕刀先是膛目结舌,然后兴灾乐祸地看护士训斥女病人。
  “想不到是你。”她说。
  曹末生今天穿褥十分淡雅,一袭淡紫色的裙衫,清爽可人。
  “世上只有做不到的事,没有想不到的事。我要尽快地见到你,你说除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毕刀把听诊器搁在桌上,准备用看一个病人的时间同女友对话。
  “你们夫妇俩对我进行地毯式的轰炸,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的狼子野心,现在该昭然若揭了。”
  曹末生规规矩矩地并腿坐在专为病人准备的小凳子上说:“我父亲对你很满意,印象很好。”
  毕刀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有人对我印象好,总比有人对我印象不好要好。可是我想不出这种好与不好,对我有什么关系?”
  曹末生说:“他考察了你,认为你可以做一个女企业家。”
  毕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听诊器,这是她要为病人诊治时的第一个动作。然后说:“末生,我想,我们俩,也许还要加上您的老父亲,有一个人,需要进安定医院。”
  曹末生冷静地说:“我们都很正常。特别是我的父亲。以他近80高龄的年纪,能思虑出这样鼎力革新的计划,我觉得很悲壮。我本来是不愿介入这件事的,但我觉得父亲的举动与一位我所尊敬的画家相仿,我要帮助他。”
  “哪一位画家?”毕刀好奇。
  “齐白石啊。他60岁以后大规模地改变画风,史称衰年变法。”
  “那您家老父打算变一个什么法呢?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合伙演一出戏,把我拉来跑龙套。”毕刀愈发摸不着头脑。
  “不不。你是主角。”
  曹末生急急反驳。
  “我是主角?那么谁是导演?”
  “社会。”曹末生冷冷地说。
  “你再说得明白一点,好不好?不过,要节省点时间,我还有病人。”毕刀认真起来。
  曹末生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张小纸片。毕刀不用看就明白了,那是第17号挂号单。这个鬼机灵,居然多挂了一个号。
  “好吧。你说吧。现在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买下了我的这段时间。” 毕刀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想必说起来话长。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位的时候,创建了一个九星出版公司。你知道,审批一个出版社,要费许多周折。父亲为了严肃文学的发展,动用了他的许多老关系。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友情出演吧。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我父亲,就没有这个九星的存在。这几年,严肃文学大滑坡,出版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好,徘徊于微利和轻度亏损之间。前几年不是兴承包吗?出版公司的一个普通工人,好像叫什么浦为全的站出来说,他愿意承包出版社,每年给我父亲所在的部门交10万元钱。
  “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现在,几年过去了,浦为全居然分文不交。一问,就装穷,说是不景气亏损什么的。可是,你看……”
  曹末生说着,从肩背的见棱见角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摞书。里面的内容一时看不到,只见封面红的酷红,绿的惨绿。黑白对比鲜明的性感女星照片,像斑马的纹路使人眼花缭乱。
  “这都是我从书摊上搜罗来的他们的产品,还是不完全统计。像这样在凶杀暴利色情边缘行走的出版物,销路出奇的好。我问过书摊的老板,说出这种书会赔吗?他们说,这都是从国外盗版来的,简直就是无本生意。焉有不赚之理?再有,据我的调查,那个浦为全出入坐轿车,手提大哥大,比我父亲的排场大多了。要是出版公司不赚钱,他去偷来抢来的钱啊?”
  “真他妈的恶仆欺主……”温文尔雅的女记者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呀?”毕刀看了看表,虽说女记者买下了两个号,后面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的。
  “别急呀。我这就说到正事上了。最近我父亲让他们兑现合同,每年10万元。他们就摆出泼皮无赖的嘴脸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信你们可以到帐面上去查!你说到处有他们的书,哪能不狰钱?他们说书商拿了书不给钱,要是不信你们也可去查帐!我父亲他们一伙书呆子,哪里会查帐?!再说人家既然敢让你去查,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脚的,听说他们请了一个退休的高级会计师。你哪里查得出?父亲气得心脏病都犯了,这不是无法无天吗!”曹末生微微有些颤抖了。
  看女友生了这么大的气,毕刀也随着气愤起来:“那就不让那个什么……浦为全承包好了!”
  “这咱们就想到一块去了。父亲他们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啊!以后国家的拨款越来越少,文人们再没有条件关起门来儒雅了。有什么办法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父亲在筹划着更换承包人,这一次,政权可要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里。这个人,既要有经营头脑,又要绝对忠试可靠。再不能选错接班人了……”曹末生像一个女政治家侃侃而谈。
  “那是。那是。”毕刀频频点头。钦佩之余,不免设身处地考虑:“只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
  “不用找。现成就有一个。”曹未生胸有成竹。
  “你说的是我?!”毕刀大惊。联想起刚才的女企业家云云,才知道在这里埋伏着一支兵马。
  “不是你。是我的丈夫郑玉朗。”曹未生字正腔圆地说。
  毕刀大松了一口气,笑自做多情。“这太好了。”她忙说。
  其实郑玉朗到底合不合适做承包人,毕刀哪里知道。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说行,自己还唱什么反对票?只要同自己无干,又何必认真。
  “你真这样认为吗?”曹末生半信半疑。
  “知夫莫过妻吗!”毕刀一口咬定。其实心里说,当年我反对你们结合,你还不是根本不听我的?这次我可要要一个滑头了。
  “其实就我的本心来说,并不觉得他行。但我们全家都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哥哥,生性懦弱,对从商从政没有一点兴趣,绝担不起此担子。其余几位姐夫,也都是搞艺术的,不管闲事。为了父亲,我理应挺身而出,但抛头露面,一个女流,终是不便。更何况我是曹畏三的女儿,恐怕有许多闲话。”曹末生缜密地思考着。
  “即是这样,那就让郑玉朗当就是了。”毕刀惦记着余下的病人,心不在焉地说。
  “但是,老爷子不肯。”曹末生神色严肃。
  “为什么?”毕刀不解。
  “为了避嫌。”
  “这又不是私人开的买卖,既然一个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大学毕业的郑玉朗为什么就不行了呢?钱都是在公家的帐上,不信可以查嘛!”毕刀说完,不由得笑了。今天怎么老说查帐的事,值得这样认真吗?
  “老爷子清白一生,不愿晚节沾上污点。”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内举不避亲吗?”
  “我们也都这样劝老爷子,但他就是执意不肯。”曹末生很焦虑的样子。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毕刀安慰朋友。
  “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毕刀忙不迭地问。
  “我们全家思谋了半天,只有来个桃代李僵。由这个人出面竞争九星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座椅,把浦为全顶下去。枪杆子就回到劳动人民手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也不好找。”毕刀担忧。
  “我们已经找到了。”
  “谁?”
  “你。”
  风从窗外沁进来,把插在钉板上的挂号革吹得扑扑响。曹末生最后掏出的那张单子,险些飞了起来。
  毕刀把单子往钉子的根部压紧,好像在给一棵小树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对出版行业一窍不通。我哪能做这种刀光剑影的总经理?真是……嘻嘻……”毕刀开始大惊失色,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曹末生从小就喜异想天开,她是有数的。怎么就当了真!
  “你不要笑。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让郑玉朗找你,又让你见了我父亲,正是因为我们是非常认真的。”曹末生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眉头竖起针形的皱纹。
  在相书上,这种纹路叫做“正义纹”,毕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来这不是一个玩笑了,需要郑重对待。
  毕刀挺直身子说:“你们这样信任我,我该高兴才是。可你们想到我的态度了吗?我对经营完全是门外汉。”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来同你细细地谈。”曹末生说。“我厌恶经商。”
  “这不是经商。是实业。实业救国。就是救不了国,起码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说。
  毕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退,拉开了同她的病人之间的距离。一般情况下,都是病人有严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会分辨经商同实业问微细的差异,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干。我们都是40多岁的人了,我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这一双手,简直就是宝手。我的每个手指都救过病人的性命。我不想改行,对女人来说,医生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了,医生比教师还好。不论社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医生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事业。”
  毕大夫说着,站了起来,习惯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像一只光滑的小龟,把冷静坚硬的感觉传达给她的手指。
  医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里,给人的感觉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时候,是医生把自身隐藏在白色的铠甲之后,为自己壮胆。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还有3个病人要看,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毕刀说着走到门口,对门外的护士说:“请叫下一个病人吧。”
  护士略微有惊异,因为每次都是旧的病人走出来,才叫新的病人进去。
  医生的话就是命令。“18号——18号来了没有?再不答应,就叫19号了啊,18 号……”
  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走廊的墙和挂着“防病须知”的镜框玻瑰上反射着,破裂成干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这是驱客,轻轻地站起来。
  毕刀内疚地笑笑,算是为她送行。她不愿这样对待一个有着30年友龄的朋友。朋友也像出土文物一样,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后,就很难再结交到披肝沥胆的朋友了。因此,她有点伤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待过一段时间,再慢慢解释吧。
  曹末生打开随身带的另一只公文包。她不同一般的时髦女士,在这暑热难熬的夏季拎一款小得可怜的香包,而是挟一个真正纯牛皮的经理包。
  她把几张薄纸片递给毕刀。
  那是今天主治医师门诊剩下的所有挂号单。
  很安静。
  诊室里的水龙头没关紧,凝聚了许久的一滴水砸落下来,清脆震耳。
  两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于方向的关系,病人曹末生坐到了医生的位置上。
  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外科的旁边是小儿科。
  “末生,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喜欢当医生。”毕刀疲倦地说。同朋友相争是累人的事。
  “鲁迅先生说过,凡是愚弱的国民,病死多少是不足为惜的。”曹末生针锋相对。
  “我不是从国家来讲,只说个人利益。医生毕竟是最保险的职业之一。受人尊敬,收入也还说得过去。”毕刀有意把自己说得很自私。现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办,反倒不易说通。你强调了个人利益,大家就谅解你了。
  “毕兰,推心置腹地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家族是有大好处,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到了收入。不错,医生永远是受人尊重的事业,在美国,什么人收入最高?医生和律师。在中国,可就远不是这么回事了。现今收入最高的是老板和经理。这是一个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机会。”
  曹末生好像在给毕刀讲解一道数学题。只不过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都是由毕兰讲给曹末生听。
  毕刀的眼光聚焦在钉子头那一叠挂号单上。每一张挂号单都使她耗费精力,口干舌燥。她的生命被这一张张薄纸片粘走,每一张挂号单回报她两角钱。在这之前,她没有觉得少过,但是在这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劳动和所得的报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说,对我也……好?”毕刀迟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医生,不过暂时中断一下罢了。具体步骤是这样的。由你出面,把出版公司承包下来。其余的事就都由玉朗来办,并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们的素质,比那些最先发达起来的个体户优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属于流氓无产者的范畴,当改革大潮初起,善良的人们还在岸上观望的时候,他们就以特殊的嗅觉一跃而起了。知识分子就失去了他们的第一次机会。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了,因为很难说还有第三次机会。有些路口错过了,就再也无法退回重新选择。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了。我父亲他们为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作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们注定享有许多特权。许多贫民老百姓看了生气,我可以理解,但并不服气。一个政权,如果连它的开国元勋的待遇都保证不了,这不是国家的悲哀吗?可是,他们的时代毕竟就要过去了……”
  曹末生冷静哀婉地说。
  “书上说,做女儿的,一般都比较钦佩自己的父亲。”毕刀清醒地说。
  “谁的书?”曾末生问。
  “弗洛伊德语录。”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亲在他近80岁高龄时还不甘寂寞,变法维新。他希望有好的汽车,汽车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弘扬严肃文学。你说这里面有流芳几世的念头在内,我以为也是无可指责的。毕竟他百年之后,受惠的是后来人。假如不是我们的社会人言可畏,郑玉朗完全可以出任总经理。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们全家想到了你。所以,我来找你,是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行。”
  毕刀漠然坐着。这是一个罕见的疑难病例。
  曹末生悄声说:“你当名义总经理还有一笔收入。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这个而干,但我得告诉你。不是按市场规律办事吗,我们遵循游戏规则。”
  毕刀嘶哑着嗓子说:“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说:“尽快把结果告诉我。当年部里和浦为全口头签的合约就要到期了,对新一轮承包人的审查就要开始。假如你不愿意,我们还得另物色别人。当然,篮子,我们以前是上下铺,希望以后也成为左右手。”
  曹末生走了。
  毕刀走出医院时已经很晚了。因为虽说上了门诊,但病房里你的病人还要照常处理。平日都已习惯的事,今天就觉得不合理。一个人等于干了两个人的活。
  出了大门,刚要拐弯,突然她的衣襟被人揪住了。
  一看,是唐糯米的老汉。青筋毕露的手把毕刀的真丝裙衫钧得跳了线。
  毕刀正有心事,就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我会认真给你的婆姨开刀的。你要老是这样缠着我,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让一个实习医生给你婆姨做手术。”
  “别!可别!人家都说您医术高,您就可怜可怜我家,我们大老远地来一趟京城不容易啊!我再也不敢烦您了,连一句多余话也不跟您说了。今儿的事,都赖我那个蠢婆姨啊!村子来了个人,看我们手术了没。给带了一瓶香油,自家恍的,可香咧。我婆姨说,给毕大夫尝尝吧。东西不是个好东西,可新鲜,是个土产啊。我在这外头等了您一天哪,您就收了我和婆姨的这片心意吧。”
  老汉说着,把一个橙红色的小瓶抖嗦着擎了过来。清亮的油液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反射着西下的阳光。自家油瓶口封闭得不好,有浓郁的芝麻香气四处飘散。
  “不要这样。”毕刀拦着说,“我一定尽心尽意给你们做手术就是。”
  虽说先生是最爱吃凉拌菜搁香油的,虽说这么好的香油全北京难找,毕刀还是不想坏了自己手术前不收礼的规矩。
  唐糯米的手术只是把脾脏上的巨大肿瘤摘除。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脏器摘除是比较简单的手术。
  没想到老汉突然急了,浑黄的眼泪迸出眼眶,像蜗牛一样爬在苍老的面
  “是不是我婆姨的病没得救了?您连这一点乡下的土产都不收我们的了?是不是您打定主意,要实习医生给我婆姨做手术了,不愿欠了我们的人情?是不是嫌我们的油也是脏的?我没打开过瓶瓶,连一滴也没尝过啊……”老人哀痛万分。
  毕刀只得接了这瓶被攥得汗渍渍的香油。油的温度很高,好像要沸腾。
  毕刀迫不及待地等先生回家,比热恋时还焦急。
  “回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毕刀一边端菜碟子一边说。
  先生在一家将要倒闭的工厂当党委书记,遇到什么大事都镇定自若。
  “说什么也得让人吃饱了饭啊。饿着肚子的时候,出不了主意。”他操起筷子。
  毕刀不管这一套。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把曾氏家族的计划塞进丈夫的胃。
  “就是说他们让你当傀儡?唉呀,我的老婆!你怎么连这个弯子都绕不过来?这是拿着你的名义做抵押啊!你是什么人?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喂,还有什么光荣称号?我的老婆?这些都是无形资产,值大价钱的。”先生在厂子里,是几千人的主心骨,平时很庄重的。但他回到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毕刀有时打趣地说,你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对广大工人阶级说话的吗?
  先生就说,当然不是。你愿意听那样的话,我立刻就对你长篇大论。
  吓得毕刀连连说,你还是这样说落后话吧。
  “还当过党小组长。”毕刀补充。
  “你在各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你更要问清钱的事。”先生剔着牙缝,郑重相告。
  “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干不于呢!”毕刀简直觉得一向主次分明的丈夫,这一回颠倒了顺序。
  “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先生严肃起来。“我看曾家是顺应了潮流。古语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的所谓贵族,不要说五世,三世之后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创出一份业绩的就很少了。
  “曹老宝刀不老,曹氏女儿女婿齐上阵,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人家既然求到你的头上,给人助助兴有何不好?起码没有什么风险,不然我们两个都在岸上晾着,何时才能发达?我自然不好有大动作,你将计就计练一回傀儡总经理,熟悉了情况,积累了经验,将来焉知不能做一把真正的总经理呢?”先生谈得兴致勃发。
  毕大夫连连摆手说:“我哪有那份野心?!”
  先生说:“我说的是以后,并不是现在。他们之所以选中了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毫无野心,不构成威胁。你在现阶段,绝对要听他们的。待羽翼丰满以后,再甩开他们干也不是不可以。他们不是说原来的那个浦为全有轿车大哥大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呢?要知道,毕竟你是总经理啊!这香油可真地道,能把人香一个跟头。多少钱一斤?”
  “这香油不是买的。”毕刀淡淡地说。
  毕刀有些迷惑。就这么一件事,怎么使所有的人都显得老谋深算起来?
  毕刀把自己同意合作的意向,通知了曹末生。曹末生让她直接同郑玉朗谈。毕刀不愿意理郑玉朗,但具体的问题又必须同他当面磋商。
  他们将招标时可能遇到的情况,事先进行了讨论。名是讨论,实际上都是郑玉朗一个人在说。毕刀对于出版社的经营和管理业务,完全是一摸黑。刚开始就很烦。掬着曹末生的面子,硬着头皮往下听,居然也就听出了一些名堂。她天性聪颖,加上郑玉朗的阐述简明扼要又切中要弊,几个回合谈下来,也就不再是个出版盲了。
  部里那方面,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更换出版社承包人的准备工作。气球放出去了,还真有几个行家里手跃跃欲试,都递交了详尽的承包方案。
  曹老告知部里,他郑重推荐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女医生,来参加夺标。
  医生?还是女的?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大概是曹老这次住院,这个医生对曹老的治疗格外认真吧?负责此项事物的副会长这样想着,就把同毕刀的面谈安排在了所有应征人的前面,想预先把她淘汰掉。
  会面的时间订在明早8时。
  明天又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她很不情愿耽误了工作。不仅仅是因了钱,由于她的医术好,很多病人都是专来看她的门诊的,还有唐糯米的手术方案,还要继续研究一下,这是她每次手术前的惯例。现在就全耽误了。
  但是没办法。这不但是一个海,而且是一个旋涡,跳进去就身不由己。
  毕刀请了假,说是她的在奶奶家上学的孩子病了。请假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在说谎。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心里很不安。心想孩子可不要真的病了,那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了。
  本来郑玉朗的意思是让她单刀赴宴,毕刀这一次是出奇的顽强,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成!这又不是抢救病人,肠子肚子流出来我都不怕。对经济方面的事,我是初级阶段。要是哪句话说差了,我倒没有什么,一甩手走了,回去照旧开我的方子去,可你们家的马歇尔计划就全毁了。”毕刀特意突出了那个“家”字。
  郑玉朗迟疑说:“今天晚上,我岳父会再次打电话给副会长,强调他是出版社的创始人,强调这一次承包人非你莫属。所以无论你谈得怎么样,估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就放心好了,我现在过早露面,恐不好。”
  “但你迟早是要露面的,是不是?我认为早露比晚露好,不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家反倒惊讶。再说,按照国人的心态,对男人比对女人信任得多。特别是这样的大事,还是有男子汉出面比较好一些。”
  毕刀也不知自己说得有多少根据,只是怯场。她开始恨自己的丈夫,其实和曹末生的友谊,对曹老的尊敬,都不是她投身这件蹊跷事的原因,只因自家的先生显出强大的兴趣。
  “不成。我现时不能露面。你必须一个人去。”郑玉朗思忖片刻,很强硬地拒绝了,语气中渗出凛凛的威严。
  毕刀一下子火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她发号施令过。我不过是看在多年友谊的分上,演一出两肋插刀。你还真的拿出老板的架子来了?老子还不干了呢!
  “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们这场游戏到此结束!”毕刀冷冷地说。
  郑玉朗怪自己疏忽。妻子说过,她的这个朋友也有极锋利的一面。自己这几天只看到她虚心求教的一面,竟把她看得太软弱了。事情到了现在的分上,硬顶就成僵局。他强制自己脸上的肉,温柔地抖了抖,说:“那么好吧,我的总经理先生。只是,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我的副手。您将来不是名义上也要是我的副手吗?虽说实权是你的家族的,我不过是个皮影。”
  郑玉朗不去理会毕刀话中的蒺藜,大度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好吧,我出任你的副手。但主角还是你唱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话。”
  第二天,他们准时到达约见地点。
  这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只有那几柄枝叶苍苍的巨大古柏,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威势。
  汪伦副会长基本上还算矜持地接待了他们,神态中有掩藏不住的查询之色。
  会议室里,双方隔着古老的木茶几端坐着,好像对峙的等号。
  毕刀从未有过的拘谨。她经历过许多刀光血影的场面,虽说刀是手术刀,血是病人之血,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今天这个场合,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顽固地盯在自己的长袜上,晦气地想这双灰色的袜子于今天的气氛,真是很不相宜。灰色使她原本秀丽的双腿显出白蜡样的虚伪光泽,她不知道把腿藏在哪里好。
  “我们还是成丁字形坐吧。这样大家都亲切些。”郑玉朗像主人一样调配起众人的座位。
  汪伦坐在了窗前的沙发上,苍白的头颅映着纱窗外的翠柏。
  呈90度直角处,坐着郑玉朗和毕刀。
  三人都衣冠楚楚,促膝交谈的样子,但有一种隐然的张力,暗浮在空气中。
  “毕女士是怎样得知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家出版社,并决定要承包的呢?”汪伦副会长单刀直入地问。
  郑玉朗和毕刀一下傻了。他们准备了许多业务上的问题,但是独独没想到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他们就觉得对方有些阴险,甚至是弄清了他们的底细,故意敲山震虎。
  其实汪伦的骨子里是个文人,对商务谈判并无经验。他只是很奇怪,是什么渠道,把这样一个端庄干练的女医生吸收到完全陌生的领域来的?他随心所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给了预谋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一个冷不防。
  “这个……这个……是这样的……我是听……”毕刀张口结舌,差点就要把曹老先生供出来。
  “这个无可奉告。”郑玉朗果断地堵截了话头。
  汪伦像山植一样红而圆的面庞出现了很尴尬的神色。不过,他到底是好好先生,不自在了片刻,也就恢复正常了。
  “毕女士作为很有经验的临床医生,”汪伦掀动茶几上的一叠纸,毕刀认出那是几天以前郑玉朗让她写的个人简介。“怎么就能弃医从工,改作自己完全不熟识的业务呢?你是否有把握做好它?”
  这个问题倒是演练过多遍了。
  “我虽喜欢医学,但更欣赏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愿意投身到教育民众的工作中去,做企业家于实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平时也很注意积累这方面的知识……” 毕刀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谈了几点管理经验,都是郑玉朗临时教她的,现买现卖。汪伦副会长也是个外行,听得云苫雾罩。
  毕刀不敢恋战,赶紧把烽火烧向郑玉朗,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已经物色到几位很有经验并从事过这方面工作的专家,比如这位郑先生,已答应出任我的副手。世上无难事,只有肯登攀。我们众志成城,相信心想事成,下面让郑先生说吧……” 说到最后,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
  毕刀长吁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席话大致不错地背完了。特别是不失时机病人就是你的自留地,你不在,别人也不好替你锄草捉虫。有几个病人的医嘱要马上更改。病情变化了,就像季节变化了,要随之增减衣服。你没给病人及时更动医嘱,就像天热了,你不给孩子换单衣,孩子就只好热出痱子。毕刀有些愧恧,她以前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的。还有几张检查单也堆在那里,像是侦察兵抓回来舌头吐出的情报,也因她这个总司令不在,毫无意义的散落着。
  “毕大夫,您的孩子的病好些了吗?”小护士关切地问。
  “孩子的病?……啊啊,好……好些了。谢谢你们这样惦记着。”毕刀埋头处理病历,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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