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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_8 张佳玮 (现代)
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的手使他感到温暖。他微笑着,将手伸了过去。“你好。”
“好。”戴棒球帽的男子握了一下他的手,很绅士地收回。“去朱家角干嘛呢?”
“见个人。”他说。
“女朋友吧?”女孩儿迫不及待般地问。
他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几个乘客也随下车来,站在路边叉腰观望着远处那不见缓解的路况。
他听见这对男女轻声的玩笑。咯吱咯吱。小松鼠般的欢跃。
“算是女朋友吧。”他说着,随即想起小悦的微笑。
“真幸福呀。”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点着头,从木雕脖子上解玫瑰花。
“要不把这玫瑰花送给你,转交给女朋友吧!”
“谢谢,不用啦。”他脸色愈加红了,“真的不用的。”
“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女孩儿问。
“北方人。”他含糊地说,“最近刚来上海。”
“来上海之前呢?”
“去过好些城市。苏州,无锡,南京,宁波……”
“无锡?你去过?”戴棒球帽的男子问,“什么时候去的?”
“那是……”
“其实送给女孩子玫瑰花是不错的礼物噢。虽然有些干了,但是还是很漂亮的。”女孩儿已经将玫瑰花枝解开,递了过来。“送给你女朋友吧。真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我给她的得是我自己献出来的。不能随随便便的。不是,我不是说拿你们的东西随便,我是说,我得用真心去对待她。”
“看看,”女孩儿伸手拍了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的颊,“人家就比你真心得多。”
“我去问问司机车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的脸愈加红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好好。如果开了得告诉我们呀。”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否则我们就成了流浪猫被丢在半路了。”女孩儿说。
“你发觉了吗?”看着那个男子步上客车,我轻轻拿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枝,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发觉什么?”
“他好象真有些爱上你了。”我说,“否则脸干嘛那么红?”
“这个男孩儿有女朋友了。”她说,“而且估计是初恋,你看那脸的红法。你这样厚脸皮的男的,跟人就没法比。”
“他刚才提到,”我说,“他去过无锡。”
“那又怎么样?”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二
“我们说他眼熟,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无锡哪个场合看到过他。”我说。“或者他看到过我们。在无锡。可惜没来得及问。”
“你过敏吧。”她说。
“不是过敏。”我说,“我近来总觉得有些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祥的预感。”
“拍电影吧你。”她说。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
“要打电话?”她问。
“不是。”我说。
“那干嘛开?不怕家里人找吗?”
“我问问无锡的朋友,看情况怎么样了。”我说,“当然是发短信问。”
手机信号接通,随即亮起了字样:4条新信息。
“新鲜。”我说。“几百年都没人给我发短信的。”
“是谁的?”她问。
“我父亲的。”我说,“4条都是他一个人发的。”
我按下阅读信息的命令,跃上屏幕的是数行字,如下:
无论身在何处,务必尽快回家。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重复,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无论如何,先回家。一切既往不咎。
回家就好。父母匆告。
她默无声息地看完短信,然后看我的脸。
我读罢4条短信,每条都是同样的内容。
我关掉手机,看着屏幕变暗,随即抬起手来伸在额前。
悬峙在头顶的太阳,散发着惊人的热力。花圃中紫色的花朵,沐浴在金色的光流之中。
我咳嗽了几声。
她将头靠在我的右肩。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静静聆听着马达声、自行车铃声,鸟叫声,树叶的沙沙声。
“是真的吧。”她说。
“我爸妈孝,”我说,“不会开这么不吉利的玩笑。该是真的。”
“回去吗?”她问,伸手轻轻抚我的脸,“我知道,你爱你外婆的。”
我侧首看她。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然后,仿佛是一个暗号所致,我们不约而同地微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好象是个不错的借口。如果现在回去。家里会既往不咎。我们又有台阶下,不会显得太灰溜溜。我是因为外婆的病而回去的,不是向他们投降。”
“说得像打仗一样。那是你的爸妈。”她说。
“还有你的爸妈。”我说。
她的头靠在我的右肩。
我伸出手指,从草坪上拔下草来,扯断。断落的草叶落在我的裤子和鞋子上。她观察着我的动作。
“结束私奔,回去?”她说。“然后?”
“然后,”我说,“你回学校报到,我去探望外婆。跟爸妈道歉。跟警察局和各企事业单位道歉,说麻烦他们了。然后我回学校报到。继续过每天上课、应酬、机械化的生活。”
“那样的话……”
“而且,”我说,“我们将不再能相爱。”
“是吗?”
“是的。”我说,“能感觉得到。如果这一次我们回去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就不会相爱了。”
“不会的。”她伸出手来,抚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是爱你的。”
“虽然这次私奔很草率,很卤莽,很不让你快乐,”我说,“但是你得相信的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我们不会相爱如斯。这是一种语境,一旦消失,我们将不会再爱对方。”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回去?”她问。
“你希望我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汽车车窗上的人脸,看上去像一个个恐慌的标本。
“我们现在进都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我说。“我们回哪里去呢?”
“那怎么办呢?”她问。
天空中此时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影。庞大的云系,流动不息地奔涌而来,将阳光轻轻的尘封其中。犹如海潮中的岛屿。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云,然后看客车。客车们依然如钉在地面般一动不动。
“等吧。”我说。
“一直等着?”她问。
“改变能改变的景况,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我说,“我对不起外婆,可是,现在,车子堵了。什么时候解除都不知道。对于命运、世界以及很多很多太宏伟的东西,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能这么想。先想现在,过去已过去了,将来是不确定的。现在已经不是我是否愿意回去的问题了。而是我们是否回得去。”
“消极。”她说,“车总会疏通的。”
“那么一切等到通车时再说吧。”我说,“等车流疏通了,我们再来想是否回去的问题。人的念头是千变万化的。谁知道那时会出什么样的事情?现在是真实的。所以我们只想现在。别多想了,好吗,我的海伦?也许汽车通了,我们就要永远分开了。不要想了。我们总要割舍掉一些什么。现在,好好的,想我一会儿。我们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你难过吗?”她问。
“我们得这么想,”我说,“人生活在世上,就是来承载痛苦的。幸福是片段的,痛苦是持久的。我们生活着,是因为只要活着,就永远有幸福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安静地等吧。再以后的事太多,我们不可能把追悼词和棺木质地都事先算好。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如果这是我和你最后一天在一起,那就让这一天过得安静一点,少点烦恼吧。”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对吧?”她问。
我回过头来,迎着她的目光。
她的笑意还抿在嘴边。
这刻意的戏仿。
这永恒的时刻。
我让自己的嘴角尽可能勾出幅度大的微笑来,然后抚了一下她的鼻子。仿佛永恒的车流依然停峙在仿佛永无结尾的长路之上。
时间绵延不断,了无绝期。让人产生了堵车想呈现永久性这一错觉。
风慢慢吹了过来。较之于我和她初遇的下午,风已带了点令人喜慰的暖意。
“没错。”我说。
“这些都不重要。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三
9.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要问的是,”我问,没有抬头。“若,你那么深谋远虑的,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
“很简单嘛。因为么,”她说,左嘴角轻轻地勾起,眼睛垂下,轻轻的一笑,“我以为,我爱你嘛。”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第一天
A
那个时候,窗外应当是下着雨的。
于是车右的窗玻璃上,应当会爬满眼泪一般的冬雨。
冬季的夜色像河岸的沙石,沉降在你所看到的风景之前。
于是你望见的世界,就呈现出一幅流沙覆盖的印象派油画。
那个时候,你应当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在玻璃窗上划动,模拟着车头的玻璃上,那钟摆一样的雨刷器。
你将会失望地发觉,除却寒冷的触感,你并未收获任何明晰的结果。
那些促使玻璃迷茫的因素,显然并非你只手轻划便可以改变。
那些游动的雨滴,在玻璃的另一面,蠕动。
于是你那高高拉起的围巾下那娇俏的小嘴,为此发现所产生的失望情绪而轻轻的撅起。如同春天玫瑰色的阳光,初初做班驳状落在灌木丛间时,那枝头青涩的花蕾。
B
“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我也没想到。今天我看电视时,气象预报员说会晴空万里。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他渎职。这应该并非我的过错。”
“你应当带一把伞的。”
“伞。我的天,余大小姐,伞。你看一看,我们所携带的东西还不够多?我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
“一把伞总该带着的。下午的天色就很阴。看,雨下得那么急。”
“我亲爱的,我已经把一切都席卷一空了。总该给家里留一点东西存一点纪念。你说是吗?再说,伞一向是传情达意的好工具。你知道《白蛇传》吗?”
“你觉得这么说很幽默吗?”
“不是很幽默。一点都不。对不起,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你生气了?”
“没有。有什么好生气的吗?”
“那,半天不说话?”
“我是在回味我给我爸妈留的那张字条。”
“留字条?我怎么没看到?”
“你在门口提着包嚷着让我快点走的时候,我写了张纸条放在桌上。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我得告诉我爸妈,家里那么乱是我翻的,不是有贼的缘故。否则,我妈妈会发心脏病的。”
“写的什么歪门邪道的咒啊?”
“‘告诉墨涅拉俄斯,帕里斯带着海伦走了’。”
“墨什么什么斯?”
“海伦的老公。《特洛伊》。上次带你去看的电影。布拉德·皮特演的那个。还有奥兰多·布卢姆。”
“噢,我记得了。那个演海伦的女人真丑。”
“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司机叔叔都会笑话你了。小姐,不要轻易评论别人的美丑。你并不是那么漂亮,好吧?”
“哼。”
“至少不是我交往过女孩里最漂亮的……哈,你塞耳朵的爪子戴着手套像狗熊一样。哈。你戴围巾像戴口罩,像忍者一样……小姐,不要这样开不起玩笑好吗?你看司机叔叔都乐了。对不起司机师傅。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我妻子有冬眠的习惯,像狗熊和蛇一样。”
“别叫我小姐!”
“噢,我知道了。那么你仅仅保留了冬眠的习惯。”
“……”
“……嘿?”
“……”
“生气了?”
“……”
“几岁了?”
“……”
“会说话吗?”
“……不会!……”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讨厌!”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四
“OK,OK,不开玩笑了好吗,亲爱的,我亲爱的,新娘。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有个领导,去视察幼儿园。他拉着一个小孩的手问:‘孩子,几岁了?’孩子说:‘三岁了!’领导问……等一下……”
“……按掉了?”
“按掉了。”
“短信息?”
“是来电。”
“你爸妈?”
“我妈。”
“她到家了?”
“不确定。不要紧张亲爱的,没事。什么都没有变化啊。来,我把那个笑话说完吧。领导问那个孩子:‘会说话了吗?’”
“你妈如果回到家,看到你的字条,一定会追来火车站的。”
“怎么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吗?哈哈哈哈。”
“她会追来火车站的!”
“追呗。”
“你能不能严肃点!”
“你总是过于严肃,于是会错过很多东西……亲爱的,假使我们被捕,在那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现在六点三刻——至少一个小时可以在一起。生命是由一天24小时一个月30天一年12个月构成的。我们要享受每一分钟,这样才对,你知道吗?好,好,亲爱的,不要瞪着我。我害怕。我投降。我告诉你,我妈妈不知道墨涅拉俄斯是谁,她不知道。她没读过《荷马史诗》,不明白我的典故。她是个家庭妇女。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但她不会想得到这么远。她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好,等她明白过来,她会给我父亲打电话,哭,趁着这乱乎劲,我们早上火车去上海了。OK?”
“什么时候的火车?”
“七点一刻。T717次。我乘过无数次的,忠实而勤恳,像老黄牛一样不会出问题。”
“哦。”
“放心了?”
“……你说,你妈有心脏病的。”
“是啊。轻度的。那种一遇到紧张情形,就会闭眼抬手摇摇欲坠,宣布:‘我心脏病犯了’的家庭妇女。”
“知道你走掉,她会心脏病发作的。你以为一个妈妈会关心家里失窃更甚于儿子逃走吗?家庭妇女最关心的不是家里的钱,而是丈夫和儿子。”
“……”
“你干什么!没有你这么开窗的!下雨呢。”
“我闷。”
“怎么了?”
“没怎么。”
“你怎么忽然这样?”
“别碰我!”
“你……”
“我说,别,碰,我。”
“……那随你吧……司机,什么时候到火车站?”
“这不是到了吗?”司机说。
C
你开了车门,冷雨在那一刻扑了下来,你几缕沾湿的刘海随即以顺从的姿态帖服到你的额头。
你的男人紧抿着嘴唇,固执地缩在座位的暗角,听任你跨出车门,在阴雨霏霏之中跨向车后箱。
司机的手指落在了一个玄妙的机关上,车后箱盖在你的注视中伸起。
不必否认,此时你记忆中闪过了约翰·屈伏塔和萨米尔·杰克逊在《低俗小说》中取枪的场景。
秘密轻而易举的被你洞悉。
弹起的车箱盖犹如阿里巴巴的石门。
火车站那变幻的暗光成为了照耀珠宝的烛火。
在那幽暗的箱盖中,臣服着那即将随你浪迹天涯的包裹。
你抬起头来,透过车后的窗玻璃,无助而绝望地看到,你的男人,我,帕里斯,在雨阵切割的视野中,保持着缄默与沉肃。
一种偏执的狭隘。
男人的傲慢。
你一定是如此思索。于是你咬了一下嘴唇,一滴雨水被你的牙齿从中分开,化为二份。一份沿唇流落,一份咽下喉咙。
你的手离开了箱盖。
你大步流星(你穿的运动鞋正适合如此蹬哒)地回到了车门口,你朝着车中,那个傲慢的男人,你的男人,我,大喊一声:“你这个王八蛋!你帮不帮忙?”
作为一声大喊的回馈,你看到了你的男人,目光在你脸上倏然一扫。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意味着固执、坚毅、自大和跋扈。你燃烧的怒火促使你圆睁双目持续和他的对视。然后你看到——不要讳言你的惊讶——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他伸出右手,舒展肩膀:“拉我一把,我亲爱的。我一个人是钻不出来的啊。”
D
我把箱子一一放上传送带,向车站把门的出示了车票。
把门的女性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点头,让我和我的女人自她身旁越过。
车站入口处,一张木黄色的桌子。敲一下,沉厚的回声,那么应当是木制的。
两个穿着青色稽查服的男人在交头接耳,并且发出笑声。
左边的男人目光在我和我女人的身上微微一飘,伸出右手,印章在我推上前的两张车票背面按下了青色的烙印。我获得了安全的象征,一个平和而没有侵略性的身份。
卖饮料的。
雨衣。
伞。
自动扶梯。
她跳上去了。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审视她。一天都忙于偷鸡摸狗,未曾一一过目。
湿刘海。迷人。雨珠。白围巾(我送的),红色ADIDAS外套(还是我送的,保加利亚的玫瑰色),黑色背包(逃亡者的象征),解开的拉链间那白色的毛衣(绵羊、夜雪或者白云),纤细的腰身,黑色长裤(配色盘,亲爱的,或者蜡笔),刘海间的眼睛在对我闪光。
她提了一个箱子。
我提了两个。
没有背包。
铁道部门的工作人员——温情款款的他们——为火车站配置了空调,设置了出售蓝色雨伞、方便面、可口可乐、褐色的核桃仁、灰色的报纸以及其他必需或不必需物件的机构。
电动扶梯到头。
咯噔。差点跌倒。
想到了那个女孩。那个穿着粉红色外套的,身高173公分的,妩媚的,娇柔的,17岁女孩。
她和我在向下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迈步玩,获得了整个商场人的青睐。
“张嘴。”她会说,然后给我吃薯片,然后吻我。
我的女人转过去了。
尾随之。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五
一字排开的水果柜台。一群脸色犹如生姜的妇人。失去了青春的年华和媚人的容颜,只能兜售这些无生命的植物残骸。
抬头,不想看他们。
那里有几个大字。
读一下吧。
不读。
不,偏要读出声来。
——不如此她不会回过头来。
丹田吐纳,大声喊出来:候——车——室!!
E
“你真无聊。”你说,为了加强语气,你坐了下来。
你的男人坐在了你的身旁。
你抬头看剪票处上空高悬的大屏幕,“T717次列车,19:45分,上海”赫然在目。
周围一度为你男人的一声大喊而注目于他的人们,现在又低下了头,开始谈论他们自己的事,像觅食物的鸭子。
一度被作为附属注目对象的你念及此事,依然深感不快。
作为表示,你推了一把你男人。“你怎么总爱出洋相呢?”
“不许再推我。”你男人说。他把所有的包都细致入微地放在身旁,然后转过头来严肃地说:“我在想一件很严肃的事。”
“什么事?”你被吓住了。手并不冷,但是你低下头来,呵了口气。
“我在想,”你男人说,“我们晚上到上海是否要一起过夜。”
“去死吧你。”你伸手朝你男人头顶拍去。你男人任你的手在他头顶着陆,并且夸张地叫了一声:“啊……”
“嘿,死了没有?”你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男人问。
“别叫我嘿,叫我亲爱的。”你男人闭着眼睛说。
“贫吧你。本小姐未婚。你别想了。这一辈子都轮不到叫你。”
“不叫呗。我可以让小悦叫。”
“哪个小悦?”
“那个喜欢穿粉红的,你上次来我家时,我和她下国际象棋的那个。”
“你跟她什么关系?”
“没关系。”
“什么关系究竟?”你试着伸出手来——你男人没有生气的表示——于是你很有分寸地捏他的耳朵。
“娘子饶命,小生招了。我和她实实的没有关系。也就是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春宵一刻了一把。”
“你还贫你,谁又是你娘子了?小心我用刑!”
“什么刑我也不怕。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累坏了。不想动了。”
“我挠你!”你伸出手来,挠你男人的腰,你男人像遭了电击一样跳了起来,“我服了我服了我服了娘子饶过我娘子啊我这厢有礼了……”
“坐下来。”你说,看到一个大男人准备做旗人女子的请安礼,你忍不住好笑,“乖,别出洋相了。”
“出呗……”你男人坐下来,懒洋洋的靠着椅背。
“丢人可是丢你的人!”你提醒男人。
“曝光吧。无锡电视台会报导我的存在。一个荒诞派诗人,行为艺术家,天才小说家,失恋尝试者,大闹无锡火车站。你爸爸,我爸爸,你妈妈,我妈妈,他们会受到上电视的待遇,就像我在初中时一样……那时,谁?一个文豪,我忘了。他死了,我被电视台采访,说了很傻的话。丢尽了人。丢呗。我累了。我要睡觉。”
“哎。”你说,“对不起。”
“对得起对得起,你没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袁世凯,他还对不起中国人民呢,我给你讲过那个笑话吗?”
“我是说,”你耐住性子,轻轻地抚了一下你男人的额头,将几缕散在前额的乱发向耳际顺去。“我不该提你妈妈的病。我知道你难过的。”
“哎,我是装孝子。我妈没事。她要那么脆弱,我长这么大她早就过去不知多少次了。间歇性的。一会儿一抽风的。物理学课本说:频率很密,振幅很小。”
“哎。”你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睡了?”
“假睡。我要赶火车。”你男人说,他用手指轻轻搔了一下眼睛,“我今天必须完成这次私奔。我不能让你跟别人私奔。”
“跟谁私奔?”
“跟别人。”你男人说,“我知道很多人都追你。虽然他们统统不如我。”
“那你呢?”你笑着,用手点你男人的鼻子。“你那个小悦,那个追你的小狐仙,你那个谁,你不是那么多私奔对象呢吗?”
“是啊,我承认我确实帅。但是呢,我今天已经和你私奔了,所以只好送佛送到西。大不了私奔到上海再买张车票回来。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嘛。我是君子。”
“君子带人私奔?”
“司马相如还带卓文君私奔呢。我也就是想通过此举来让我的文人气度更彻底一点。”
“没别的?”
“有的。我困。”
“哎,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私奔呢?”你用手指夹男人的鼻子。
“我今天早上扔色子,找了六个人选,扔到谁是谁。结果扔到你。所以,我就雷厉风行的和你私奔了。”
“车票呢?”
“昨天订好的。”
“东西呢?”
“昨天收拾好的。”
“我最喜欢的那个熊熊你也带了?”
“我的所有女朋友都喜欢那只熊熊。”
“那么说我运气很好咯?”
“是啊,六分之一的概率。下飞行棋时我怎么就扔不出六来呢?”
“你怎么知道我爸妈今天都不在家呢?就敢跑到楼下来喊我?”
“凑巧,如果他们在我就找别人私奔。我上楼,他们不在。好。活该他们的女儿跟我走了。”
“你说真的?”
“真的。如果你爸妈在,我就去找小悦。她那么漂亮,腰还细,腿还长。一起走路特有面子特拉风。”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你男人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来。
你转过头,企图让开他伸向你脸颊的手。
你仰起头,让眼睛朝上看。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六
男人开始拉你的胳膊,你挣脱。
男人继续拉扯着,在忙乱中,你伸手到口袋里,抽出纸巾,在和男人力量的对抗失败之前,抹了一把脸。然后,你转过头来。
“你哭了?”
“我没哭。”
“眼泪还在呢。”
“没!”
“眼圈红的跟兔子一样。”
“要你管!”
“跟你开玩笑呢。”
“我开不起!”
“亲爱的,若,海伦,你怎么了?”
“你今天一直在刺激我。一直在刺激我一直在刺激我一直在刺激我!”
“我没有,亲爱的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只是开玩笑。我开玩笑没有轻重。我……”
“可是那时你没和我好吧?可是现在我们都要私奔了,你还拿我当玩笑耍,你把我当你女人了吗?你这样有意思吗?我知道你开玩笑好了吧?可是我害怕好了吧?你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你有准数没?”
“……”
“这样还不够,那样还不够,说我这样不好,说我那样不好,别人知道你在开玩笑,我不知道可以了吧?我受不了,我告诉你我受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在那里装潇洒,自命不凡,心里只有你自己,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你这算什么?你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你知道吗?你可以回去,我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你……”
“你知道吗?我怀孕了。”你看着你的男人,作为追加的打击力量,你的眼泪挣脱了眼眶流了下来。你看到你男人的脸部表情像岩石一样沉了下来。你看到他的右手抬了起来,轻轻擦了一下你的脸颊。然后,他缓慢地把你搂到了他的怀里。你顺从的放松双肩,并闭上眼睛,让眼泪慢慢顺畅的由你的颊交接到他的肩上。
“我错了,我爱你,我亲爱的。”你男人说。
“你编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我的私奔女友坐在我的对面,伸出手指点我的额头。
我则仰向座位后方。
车厢律动的节奏颠动不已。
车厢里回荡着《好一朵茉莉花》的旋律。
晴朗的夜空,星辉若碎钻一般洒落大地。黑色巨兽一般的树影和村庄在夜色下飞速奔驰。
“你猜吧。”我说,“但在说出答案之前,你得承认,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我指出几点,”我的女友说,“第一,这个故事里,我怀孕了,可是事实上我没有。第二,这个故事里是下雨天,但其实今天是晴天。”
“那是因为,”我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所处的环境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你现在没怀孕,而且是晴天。我们现在所处的景况比故事里的情况好很多。”
“第三点,”我的女友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这个故事里,明显是你在控制着我。”
“不是吗?”
“不是,”我的女友微笑着,说:“确切的说,你把我说得很笨。于是在这个故事里,我看上去像另外一个女孩。那可以是你之前的任何一个女孩,可是,绝对不是我。换句话说,你在说的人是别人的影子,可是套了我的名字。我不喜欢这样。”
“你应当理解一下我的大男子主义。”我说。
“那倒是。没法把自己拔高时,把自己的女人说笨一点也是一种方式。那继续吧,嘿嘿。我就简单理解成你在想入非非了。反正生活里不是这么回事就成。”
“那么,”我故做沉痛状说,“我只能承认我是个妻管严了。”
“哎,或者是,”她说,“你觉得我那么傻一点,你会比较没有压力?”
我对此问题思考了一会儿。
“怎么得出这个观点的?”
“你的潜在欲望?简单的心理学分析嘛。”
“真可怕,那我以后还是不说话好了。我宣布我要开始保持缄默。”
“还有,”她说,“你想告诉我,我们的情况不是很糟糕,可是你没有触及几个更要命的问题。比如我们到了上海住哪里,靠什么生活,你的学业如何继续,我们将来如何应对家里的找和压力。你都没提到。”
“我如果提了,”我说,“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会自杀的。他们那么笨,而且男的还有大男子主义倾向。迟早会分开。”
“可是,”她沉静地说,“现实生活比小说还要糟糕。你这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连编故事都搞拙劣的大团圆。”
“那是良好的祝愿。”
我的女友不再说话。她侧过头去,用手指轻轻地在窗玻璃上划动。我抬起头来,望着她投影在玻璃上的眼睛。那虚化的脸被夜色不断沉浸和融入。
“你说的那些细节,你私奔时没考虑?”我问。
“没有。”她放下手指,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那你和我一样无知。”我说,“事实上,我用我智慧的头脑思考良久,也没有考虑出善后方案。”
“你是个傻瓜。”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私奔成功了。至于以后,只能是到了上海再说吧。”
她伸出手来,勾我的脖子。我将头伸了过去,她凑过来,轻轻吻了我一下。
“我要问的是,”她说,“你和那个小悦,究竟有什么关系?”
“没!”我盯着车厢天花板,掏口袋里的铅笔,一边说。“那孩子还小。我不敢碰。我是君子。”
“得。”她说,“我也就比她大两个月。”
“你世故得跟我妈一样。”我说,开始在车票背面画她的像。她将手支颐,做出一个温柔的姿态,微笑。
“我要问的是,”我问,没有抬头。“若,你那么深谋远虑的,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
“很简单嘛。因为么,”她说,左嘴角轻轻地勾起,眼睛垂下,轻轻的一笑。“我以为,我爱你嘛。”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六十七
后记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一个女孩讨论过私奔的细节。
我们走火入魔般研讨了私奔的意义、必备品、路线、善后情况,将一切都盘算已定之后,我们骤然发觉,所谓私奔,并非一奔了事便可万事大吉。私奔的后果,其实是走向了另一种生存状态。
千古以来关于私奔的故事,很多都只在“奔”的阶段便土崩瓦解、双双化蝶。一旦私奔成功,后续的细节便不免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彼时进退失据,进退两难,令人望而却步。所以,简单而言,我最初关于私奔的谋划,在考虑到无数细节之后,便无疾而终了。
中国历史上最早关于私奔的记载,大约是《诗经》中“仲子逾墙”之说。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显然是具有传奇性的,然而其私奔之后,文君当垆卖酒,相如徒手劳动,结果殊不浪漫。如果不是司马相如岳父好面子撒钱遮丑,司马与卓的结局显然相当不完美。红拂夜奔从李靖这样的故事,泰半是读书人编的,不足为信。
《红楼梦》里有一回,贾老太太批世上那些专讲才子佳人私奔的传奇——一大半是上京赶考书生巧遇富家千金小姐,嗣后郎情妾意,双宿双飞,如《西厢记》故事——道:世上哪有这么下流的千金小姐,一见男的便心动;又哪有这小姐身边只有一个丫鬟的道理?可见这全是那起不成器的读书人编出来的。老太太所言不免过于偏激,然而可见私奔的故事,要有完美结局,诚然极难。
杜丽娘、柳梦梅那样的,生死数遭,才遂了心愿。生命力不顽强若梁祝者,也只能做对蝴蝶,翩然双飞而已。
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种,连私奔都没彼此串通好,彼此死于半途的,就极可怜了。
私奔无疑是种浪漫主义的行为。离经叛道的趣味,殒身不恤的情致,都是其迷人之处。然而其迷人,恐怕多半是自己手制的趣味。如果让昆德拉来一一评点,肯定能琢磨出其中有多少是自我陶醉的成分。然而那么一来,趣味便减少很多。无论如何,惟其私奔难度之大,这个词本身才让人极度迷恋。
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的。
《再见帕里斯》的九章,最早完成的是最后一章《私奔》,于2005年1月。最初作为一对男女勾心斗角的故事而存在。
2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我时时念着私奔这个话题。到了3月,忽然之间,一整个故事就焕然成型。
在做《再见帕里斯》的故事构架时,与《尤利西斯》类似的是,我有意将一个日常生活中的故事与《荷马史诗》对位。
“我”与帕里斯,余思若与海伦,“他”与阿喀琉斯,修与忒修斯,小悦与布里塞伊斯,甚而至于阿宝与阿加门农,尤力与奥德修斯。
最初想做这样的对位只是出于一时的趣味。
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海伦14岁时与忒修斯首次私奔,被追回,嫁给墨涅拉俄斯成为斯巴达王后之后,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再度私奔。可以说,围绕着这两次私奔,这个故事才得以展开。
如题记中所述,这个小说和史诗其实没有直接关联,但是,也许有一点对比和映衬的价值。
在我的观念中,史诗与日常生活具有可比性。
除却叙述文本的规模和文体限制、范围的广大程度、主题的形而上学与否,普通的人生与宏大的史诗,其核心其实都只是欲望与激情的合一。在命运与即定世界规则的束缚之下,英雄与凡人一样,追求着自由与欲望。将日常琐屑洗去之后,我们会发现,每个人追求的,其实与英雄并无二致。
关于九章各成短章,以时间标注先后而不按时间顺序讲述,我承认最初的灵感来自于福克纳《去吧,摩西》中《熊》一章。
我对这种技巧的喜爱,是因为这样的叙述结构使小说像一幅拼图一般,其全貌呈缓慢的片段性出现。
然而在《再见帕里斯》的九章中,基本故事情节及矛盾在九天内尽数显现。隐略的情节其实不多。
也由于此,这个小说中有大量的巧合,或者说白了,有大量的戏剧性因素。世界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大,然而如此凑巧,显然也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说到底,是我自己笔力所至。
作为历史上最著名的私奔情侣之一,帕里斯和海伦早经《荷马史诗》这类不朽文本及《特洛伊》(《TROY》)这类优质电影工业成品宣扬,得以家喻户晓。
这段爱情的迷人之处在于,即使事先有无数神祗的暗示,即使考虑到那严重的后果——后果是希腊史上空前绝后的十年围城大战——这对男女依然选择了私奔。这种不顾一切的狂热的爱情观,与我喜爱的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大有类似之处。
我得承认的是,这种爱情具有疯狂的感染力。然而,现实生活与史诗的不同,在于人们的思维方式与传奇相比,多少会回到人间。
于是,在《再见帕里斯》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爱情的男女,“我”和余思若,修和余思若,其实全都是相对自以为理智,然而却缺乏自我控制能力的。
在这种自以为冷静的、缺乏激情的、在不断的游戏文字、勾心斗角、试探、自我陶醉中沉浮的爱情,最终的结局不难想见。
在这两个私奔的故事中,爱情的热力都是由“我”和修来保持的。这两个人物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激情,然而事实往往并不如他们所料。
相比而言,我更欣赏的是阿喀琉斯和布里塞伊斯(小悦)的爱情。即使开始的突然带有游戏成分,然而,我写这个故事时,想到的是自己还在上高中时,那种盲目的热情和滞涩的表达方式。
无论如何,那些感觉已经一去杳然。说到底,并非时间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开始写这个小说时,我在上海租了房子。《再见帕里斯》一章所发生的背景,大致是新居的样子。一间能听见鸟鸣的有树的干净房子。从开始写作到完稿,这个小说用了差不多三个月。
在这个小说中,可以说,帕里斯这个人物形象的言谈和思维方式,已经基本和我没什么区别了。
在这个小说中有很多实际存在的人物,实际存在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生活如此细致地还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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