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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现代)
再见帕里斯
本书彻底打破“80后”的青春枷锁,直视史上最著名的《荷马史诗》。
  帕里斯是与神有着“金苹果之约”的风流男子,可以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因为他的出现,祭司认定他会给特洛伊带来毁灭式的命运,便被放逐到伊达山放牧多年。嗣后,为了向希腊讨还自己的姑母赫西俄涅。帕里斯奉父亲之命去到了希腊本土,在那里遇到了海伦。他与海伦迅速相爱,并且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名垂千古的一次私奔。而爱的神话将被再一次复活人间。
作家出版社 出版 作者:张佳玮
 
引言
1.初吻
2.失踪的丁香
3.相遇
4.失恋
5.忒修斯
6.被围困的特洛伊城
7.再见帕里斯
8.南方高速公路
9.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引子
和本书相关的一段传说:
特洛伊之战
在传说中的希腊本土,阿加门农的弟弟墨涅拉俄斯终于迎娶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然而,灾难却从那一天开始降临。
海伦是阿米克莱之王廷达瑞俄斯的女儿,拥有宙斯血统。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她的美貌,希腊著名的英雄忒修斯就曾企图携她私奔,但未遂。
海伦婚后不久,遇到了帕里斯。帕里斯是与神有着“金苹果之约”的风流男子,可以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因为他的出现,祭司认定他会给特洛伊带来毁灭式的命运,便被放逐到伊达山放牧多年。嗣后,为了向希腊讨还自己的姑母赫西俄涅,帕里斯奉父亲之命去到了希腊本土,在那里遇到了海伦。他与海伦迅速相爱,并且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名垂千古的一次私奔。
以夺回海伦为借口,希腊王阿加门农组织了整个希腊所有的小国王及勇士(包括阿喀琉斯),以十万大军渡海而来,在特洛伊城外驻扎。
这场伟大的战役耗时十年。
在第十年时,阿喀琉斯有生以来首次动情,爱上了俘虏来的布里塞伊斯。而同样要求占有布里塞伊斯的阿加门农,与阿喀琉斯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希腊联军一度崩溃。
战争的最后,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城的支柱人物赫克托耳,而自己被帕里斯射死。帕里斯死于菲洛克忒忒斯的弓箭之下。特洛伊城被奥德修斯的木马计攻破。
特洛伊城毁灭。
美丽无双的海伦终于回归阿米克莱,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
由于这场私奔而爆发的战争至此结束。
——这就是史上最为悲壮的特洛伊之战。
有关特洛伊之战的文学记载,最著名的莫过于被称为《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及《奥德赛》。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1.初吻
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
时间:2005年2月19日
“张”爱上了小悦的那一天
第一声巨响落在他的耳膜里的时候,阳光正爬过檐角扑向他的眼睛。
呻吟被咽喉的肌肉压迫着,艰难穿越牙齿的阻隔。他的眼睑经历了阳光的抚摸,以及关怀备至的,手掌的摩挲。随即,他的瞳仁接触到了光明,望到了天花板上拜占庭风格的花纹。
他用肘部支起了身子,像一个昏聩的土耳其皇帝一样支着腮帮依在躺椅上。
房屋的主人,此时依然如一只偎灶猫一般匍匐在床铺上的胖男子,正痛苦地用双手按住耳朵。作为赋予这个行为悲剧性意义的象征,第二声巨响,接踵而来。
他拥有了清醒的意识了。
他的脚在觅拖鞋。
随即,胖男子的耳中响起了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像机关文书用纸张摩擦丛林的树干。
在阳光下,他升展的手臂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回光返照。
他叉起腰站上了阳台。初春上午的微寒使他打了一个冷战。
胖男子的右手伸向床头茶几上半开的烟盒。于是他听到了“噼啪”的打火机开关声。
他用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鼻子的尖端。
他注意到了身侧的窗台上有几片碎玻璃和一颗圆润的石子。那颗石子的大小恰好适合一个十二岁少年纤细的手掌尺度。应当是出自于弹弓。古老的投射器械,柔韧的木材和劣质的橡皮筋的搭配,连一座鸟巢都无法建立,却足以进行破坏。他拿起了一片三角形的碎玻璃,拈在拇指与食指之间。他的右手抬了起来,让玻璃参差到他的瞳仁与天空之间。在因不规则破碎而愈显锋利的玻璃边角的映射之下,蓝色的天空仿佛也有了些须的倾斜。
在他观望天空的过程之中,那夯实的巨响依然在他耳边响着。
“是什么声音呢?”他问。
“是起重机在和楼房做爱。”胖男子说。
太阳升高了一点之后,胖男子和他一起坐在阳台上。两个人都穿着拖鞋,胖男子右手执着第二根香烟,左手把烟盒伸给他,食指拨出了一根烟。他摇了摇头。胖男子的左手悬停不动。他回过头来,笑了一笑。
“我不会抽烟的。”他说,“谢谢您。”
“你会学会的。”胖男子说,“在上海,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胖男子把第二根烟抽完,开始抽早先拨出的那支烟时,他站起身来,“我想刷牙。”
“卫生间,那柄红色的牙刷是新的。你用吧。刷牙杯只那一个,没法子了。热水龙头是左边那个。洗脸的话,用那条蓝色毛巾。”
他在水池里放满了水,把那条已旧的蓝色毛巾沉了进去。
水池上方有一个镜子。他看着自己。有胡髭。眼睛的边缘有血丝。皮肤的毛孔显得格外粗大。嘴唇血色偏淡。
他看着蓝色的毛巾升起,隔绝了目光和镜子的对话。
湿漉漉的毛巾。不知道擦过多少人的脸或身体。他想。
脸是湿的。再擦一次。再擦一次。好多了。
毛巾下降。
他又看到了自己的脸。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镜中的脸孔,紧紧抿着嘴。坚毅的线条。
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这是自己。
他像在看另一个人的脸了。
他走回卧室时,胖男子斜倚在躺椅上,朝天花板吐着烟圈。
他站在从阳台上扑入的晨光中,发了一会儿呆。思绪犹如烟圈,形状氤氲飘忽,内容疏松柔缓。
从阳台门望出去,他看到了几乎与阳台平行高度的轻轨轨道。那乳白色的高架桥。那半透明的带有高科技意味的护墙。钟摆一般的施工声中开始杂入一片绵密的风驰之声。
他看到轻轨列车毫无感情色彩的驰过。无数连绵的窗户反射着日光。耀人眼目,煊赫烂漫。
他的眼睛被刺痛了。
他觉得嗓子发干。
他咳嗽了两声。
“谢谢你了。”
“叫我阿宝好了。”胖男子说,“老涅总是叫我宝宝的。”
“呵呵。这名字乍听像孩子。”
“本来就是孩子。谁都是孩子。”阿宝揉着眼睛说。
“那,我想,我还是先走了。”他说。“还是谢谢您留我过夜。”
“哪里,你是老涅的朋友嘛。”胖男子说。
“他怎么样了?”
“他喝吐了,”阿宝无所谓地说,“老样子。来时一堵墙,去时一滩泥。他吐之前要我好好照顾你的。你是昨天刚来上海?”
“是。刚下火车,就过来了。”
“那你现在去哪里?”
“去老涅家里。没找到房子前,我暂时住他家。我打车去。”
“打车会贵死的。”阿宝眯着眼,用右手挠了挠耳朵,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熠然生光。“你坐轻轨去。从这里往南走,走十分钟。买四元钱的票,第七站下来。然后如此这般走……”
“轻轨?”
“就是那个。”阿宝抬起手来,仿佛纳粹军礼一样,指向窗外那悬空的轨道。
“好,谢谢了。”
“等一下,”阿宝说,“我现在走不了路。你帮我办一件事情吧?不麻烦吗?”
“什么呢?”
“你看我的写字台,那里,一个信封。里面是小说稿子。你出门到了轻轨站,朝路的左边看,一座大楼,那是钢材市场。你进去,找到三楼,昌盛钢材。你把这个信封交给那里一个王老师。《全中文》文学杂志的王老师。好了。”
“昌盛钢材,王老师。”
“对对。不麻烦吧?”
“没事。那下回见了。”
他把手按在了门把上。猝然而来的酒后头痛徐缓了他的动作节奏。他确认着自己的一切:背包在背上,信封在腋下,钱包在胸口的袋子里,手机在腰里。他听到阿宝的声音传过客厅,与施工的轰鸣声响彻一体:
“对了,昨天晚上,跟你那女孩儿,怎么样?”
“女孩儿?什么女孩儿?”他问。
他的回答犹如一块石头落入了大海,激起了一片大笑的浪潮。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D
现在,他正沿着轻轨轨道在地面的投影步行。
他已经观察过他腋下未封口的肥大信封——批量生产的普通信封。既然没有封口,理论上他是可以抽出一阅的。只是他并未如此做。
他像一只刚钻出树洞的春熊似的谨小慎微。
拔地而起的轻轨轨道始终悬峙在他的头顶。对于这充满压迫性的巨大设施,他并未刻意去打量或回避。他心安理得的让自己的步伐准确地落在阴影的此侧与彼侧。此起彼伏。距离由此消磨。
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地面上散落着赶早班的人们扔下的包装食品用的油纸。他像踩落叶一样踩过这些文明的产物。这些枯黄的纸片使他顿生知己之感。
站在路边连绵不绝的小饭馆们门口,抱着双臂百无聊赖的店主们,不知不觉的作为附属形象参与着意象的构造。好象一条深海鱼在另一片咸度不同的海洋中找到了同类,他的肌肉不再僵硬得犹如一触即发的死刑犯。
太阳在头顶的轻轨轨道之侧露出半边脸孔。
他听见时而路过的风吹过道旁的树。沙沙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潮汐来临。
后来他回忆起这天早上的步行,总会想起那条轻轨轨道的阴影。这悬于高空的奇特建筑,漫长绵延,了无绝期。这奇特的壮丽挥霍了他想象的空间,使他感受到了作为这条轨道及其庞杂交通体系的拥有者的,这座城市的,宏伟不朽。
他走在轻轨轨道与路侧屋宇夹峙的狭长阳光带中。一夜之间的暴暖使得这春日的阳光带有了令人脉搏加速的温度。他感到了一种浅浅的干渴。咽喉宛如最后一棵树被伐去的土地一般,在风里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女孩。他想。昨晚上那个女孩儿。
酒后的习惯性头痛,丝一般从他多褶皱的大脑皮层深处游走而来。
由于睡眠不足,他的身体慵懒而敏感,痛楚与不适因此较之平时格外强烈。
女孩儿。
胖男子的大笑声。
他开始推想昨晚的一切。
打嗝。
经牙膏润涤之后已然清爽的口腔,此时又一次被酒与胃酸的混合腐朽味道占领。
是的。昨晚喝酒了。陪着老涅和他那些朋友们。
在晦暗的灯光下,蒙昧不清的脸。
南方口音的劝酒声。
喝。
一次又一次的喝。
事件的构成是线性的。可以叙述出来,然而,却无从回忆起具体的意象。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画面是长沙发。
那是KTV的包房。
喝醉了的人们在唱歌。
啤酒罐——未开封的,已喝干的,喝了一半的,被当作烟灰缸投入烟头而发出无可救药气味的——排满了唯一的桌子和地表。像一个闷罐头。
歌声被虚化成巨大的锤子,击打着幽闭空间的墙壁。
接下来的,是头发的感触。
细而密的发丝。
他的脖子和他的脸。像夏日的竹席,然而远为细腻。依稀有发香。
喝醉了酒即是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也许都会忘记,可是,那些远为细微的,味道、声音、色彩,却会持续在意识之中,云烟般氤氲不定。
有植物香味的发丝出现在他的脸侧。
温煦的体验。
他摇了摇头。
轻轨站出现在他眼前。他穿过马路,踏入了车站,踏上了自动扶梯。
在自动扶梯上到一半时,他省起了腋下信封的存在。
他手忙脚乱地沿自动扶梯向下跑。
一个正乘自动扶梯而上的戴眼镜夹公文包读早报的中年男子被他擦到了肩,在他身后大声地用方言问候着他的祖先。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轻轨站,抬头觅——胖男子说的是什么来着?——钢材市场。按照他曾经被谆谆嘱咐的,那应当就在附近。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E
他穿过了马路,来到了那幢与轻轨站隔街相望的大楼前。几辆卡车如印度街头横行的大象般从他身旁碾过。他畏缩地躲开了这些庞然大物的阴影。
阳光明暗不定的掩映在他身上。
他的意识随着忽明忽暗。
有什么在牵动着他。大象。起重机和楼房做爱。他微笑起来。这个城市的人非常懂得开玩笑。
钢材市场大楼前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坐在阳光里,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的散着纸牌。他们喷出的香烟在阳光下显得温厚而虚无。
他走了过去。在经过他们身侧时,出于保险起见,他问道:“对不起各位,请问一下,我想找昌盛钢材的王老师。他是在三楼吗?”
没有回音。
几张斜叼着香烟的嘴轻轻呜噜呜噜了几声,显示了对昌盛钢材和王老师的极度不重视。
他站了一会儿。烟味很呛,他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然后,他走开了。
钢材市场的大门敞开着,走廊没有开灯。阳光与暗的界限。他捏了捏腋下的信封。他把一只脚踏入了走廊的阴影中,顿了一顿,阳光里的那只脚随即跟进。
走廊里布满了房间。
有些房间门口坐着人,有些房间则紧闭着。每个房间门上,都挂着一个标牌。坐着的人们彼此隔着河流一般喊着话。狭窄的走廊回荡着语声,听不分明。
他找楼梯。
上楼梯时,他看到了墙壁上的字样:上楼梯请靠右行。他于是靠向右,把手放在了右侧栏杆上。
大概在二层到三层的楼梯间有一个念头攫取了他。
有一个语声响了一下。一个女孩儿的语声。“你坐过自动扶梯吗?”女孩儿问。
自动扶梯。
他刚才从那个向上的自动扶梯上向下奔跑。
女孩儿说:“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
后来,语声断绝。
发丝拂在了他的脸上。
温煦的脸。
他闻到了发香。
不远。
那时是暗的。
他想。
女孩儿。
自动扶梯。
“我好爱他的。”女孩儿继续说。
他模模糊糊的,似乎,记起了,那个女孩儿的脸。那脸嫣红如桃花。那眼眸因为醉了,迷离得像东欧产的甜酒。
他的鞋子踏上了三楼。
走廊很暗。有人在下象棋。
他沿着走廊前行,一个一个辨认着门牌的字样。接近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昌盛钢材”的门号。门虚掩着。这种随意的观感令他有些紧张。他轻轻地敲门,尽力不使门产生移动。
“请进来。”他听到里面的人说。
他推门进去了。
他看到一张漆成白色的带有乳胶质感的办公桌。阳光从仅有的一个窗户中洒落在办公桌前,一个中年男子的秃顶上。
秃顶男子的左手按住了正凑在右耳的电话听筒之上,发问:“您找?”
“我找昌盛钢材的王老师。”
“我就是。你要联系钢材?螺纹钢?您是姓卢的那位?”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他因为自己有负所望而感到不安。他颞颥着不说话。王老师用一个似乎表达亲狎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听到王老师继续在说电话:“是这样……房租是800……是的,需要大衣柜,我下午就能让人送到。电话下周一也可以安好。您知道,房租是不可以减的了……以前都是800,从来都是800……这么个地段,750和700的房子,除非你是合租……我这个房子给你不算合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而已。关了房门,都是一样的……好的,您再考虑一下。我中午回来。您如果愿意我们就签合同……750元太低了,我买了大衣柜了。电视机不是不可以商量……好的……好的……”
电话挂断。
王老师回过头来。“久等了。”他说,“您是丽华公司那位卢老板?”
“我是……”他说,“有一个朋友,要我送一份东西给您,这个,一份,小说稿。”他说。
他把腋下的信封递了过去。王老师双手接过,扫了一眼。他点头,“噢,是阿宝要你来的,是吧……好的,谢谢了。你看过我们的杂志吗?《全中文》?”
“没有。”
“是本不错的杂志啊,虽然发行量不大,但是,都是,纯文学的,很有思想意义和先锋精神的一本杂志啊。”王老师说。“这一期我们要做关于麦尔维尔的专题。关于《白鲸》的多文体展示和象征意义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对话到此断绝。王老师将手指放在了茶杯的把手上,轻轻地转着圈。两个人交替咳嗽了几声,哑剧现场一样。他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他退开了几步。
“那么,我先走了。”
“噢,”王老师如梦初醒般地说,“谢谢您了。您贵姓?”
“我姓陈。”他说。
“麻烦您了。”
“哪里,下次,一定去买王老师的杂志来看看。您忙着。”
“谢谢啊。是《全中文》杂志。谢谢您啦……我打个电话……”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听到王老师说:“我知道……您的要求都可以满足。房间是很干净的,非常干净。你们两个人住……邻居都很安静,不会说三道四……750元,可是空调是好的,而且水费已经付掉了三个月……张先生,您想一下,您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条件了……”
F
“昨晚他妈的喝得真醉。都是他妈的那个河北人灌的我。以后我不能和北方人喝酒。”老涅说,斜倚在床上。“他妈的胃疼。”
他微笑着,不说话。
“你来上海做什么呢?”老涅问,“老修呢?”
“在医院,陪他太太。”他说,“脱不开身,他太太娘家人又闹起来了。他要我来上海替他做点事情。”
“什么事?”老涅说,一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中。
“找人。”
“什么人?”
“两个人。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才二十来岁。”
“怎么回事?”
“我也不很知道。老修没说清楚。只说那一对男女一起躲在上海。他就是要找到他们俩。男的姓张,女的姓余。”
老涅半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窗外。横斜的树枝上,一只灰色的春鸟披着阳光鸣啭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涅脸上漾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老修难道对那丫头?……他不是早就……嘿嘿。”
他继续微笑。不说话。
“对了,昨晚那个女孩儿,跟你,你感觉怎么样?”
“女孩儿?”
“你小子装蒜呢,哈哈……那个,挺高的,娃娃脸的,跳舞跳得巨棒的女孩儿。你喜欢她不?我们唱完歌,一点人,嘿,就你和她不见了……哈哈,你们躲哪儿去了?偷着便宜没有?”
他发了一会儿呆。窗外的轨道,轻轨列车再度驰过。
“她……叫什么?”
“叫小悦吧。”老涅说,点一支新烟。“也才十七八岁,小孩儿,一直在外面玩的,跟我们都混熟了……那丫头听说刚被人甩了,你昨天占着什么便宜没?要不……?”
“没,我问一下,问一下而已。我和她没什么。她说头晕,拉我一起出去,到天台坐了一会儿。”
“你们……”
“真没什么。”他严肃地说,正义凛然。假装的。
“不说不说……嘿嘿,不过呢,她昨天也是最后一次跟这儿玩了。这丫头说要出国,去日本还不知是哪里。不过没准儿,也许就是吹……你说老修该不会是喜欢那个谁,二十岁的小女孩?他不是早就……嘿嘿。”
“去日本?”
“是啊。你说什么地方不好去,去个倭寇地方。赶明儿嫁一个日本老公……所以,要占便宜,就得乘早。比如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听说那是一个地道的王八蛋……”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G
他和老涅并肩走在黄昏的马路边。
早春的黄昏,暗色匆匆坠落于晚霞之上。老涅在一个报亭边停住了。
“买份杂志。”老涅说。他伸手到背包夹层里,摸出三个硬币,放在了报亭的窗台上。
“来一份《全中文》杂志。”他说。
“你也看这个杂志?”
“看的。怎么了?你也看?”
“不是。”
“我说呢。这是上海本地发的一个杂志。只发一千册。不过,做得还是不错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在一个超市门口,老涅停下了脚步。
“去买点鸡蛋、水果和面包。你在外面等我,还是一起进去?”
“等你吧。”他说。
他提着老涅的背包站在门外。夕阳匆匆西沉,坠入西边嫣红的云海之中。他把不拿包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他触到了一片光滑的东西。他把手抽了出来,看着指端:是那片碎玻璃。
他抬起手来,让玻璃横插到他的目光和夕阳之间的悠长距离之中。那倾斜的玻璃边缘,使夕阳宛如一个扭动蛮腰的少女一样,身材窈窕起来。柔和的光晕流动在玻璃的边缘。这个世界显得模糊、柔和、不真切,然而不乏优雅的诗意。启人情思。
他呆呆地抬着手,凝望着这玻璃之中的天空,玻璃之外的城。
H
“你叫什么?”
“小悦。”
“月亮的月?”
“喜悦的悦啊。”
“我们该回去了吧。”
“别,再坐一会儿。我怕闻烟味。包厢里全他妈是烟……对不起噢,说粗口了。”
“没有啦。你很可爱。”
“是吗?我男朋友刚认识我也这么说。”
“你有男朋友?”
“吹了。那个王八蛋。耍我。太无耻了。恨他。”
“噢。真那么可恶?”
“可恶死了……你坐过自动扶梯吗?”
“坐过啊。”
“跟你说噢。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我好爱他的。可是,那个王八蛋,那个小王八蛋,那个笑嘻嘻的小王八蛋。哼。”
“噢。”
“你好象醉了。你不会喝酒啊?”
“不大会。”
“你真可爱……你怎么了?”
“有些头晕……你多大了?”
“我?我二十二了。”
“你好象很有经验的样子……刚才……”
“是噢。还好啦。你以前没跟人接吻过啊?”
“没有,呵呵,严格说起来,刚才是我的初吻呢……”
“哇,大男人还这么说。你真是太可爱了。那么,我再奖励你一下好了……哎呀,要在以前,真想让你做我男朋友。”
“现在不行吗?”
“现在嘛,本小姐已经成熟了,长大了,二十二岁了,早厌烦那些感情游戏了……你哪,做我的弟弟还差不多。不过我要有你这弟弟啊,头发早都烦白了。”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2.失踪的丁香
他八成是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走的。
那个女孩子的眼睛是狐狸眼,最能够勾引男孩子了。
他活该。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天真。
他活该。他现在最好是在大街上饿着。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那一天
A
后来谈到那一个悲惨的下午时,她说,为了纪念四十七岁生日过去了整整六个月,她那天完成工作后并没有直接回家。
她和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一起在黄昏时节聊天,并且观赏了2005年这个城市所下的第一场雪。
她的伙伴们,包括一个辞去公职的前任警察,一个老牌汽车销售中介人,和一个电话接线员,一边吃她放在桌上的意大利产巧克力和从南美漂洋过海而来依然保持鲜活面貌的水果,一边对她的容貌观感与实际年龄表示了恰如其分的惊叹。
她后来辩解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些恭维如同餐厅提供的辣子鸡中埋没于广大辣椒的几块鸡肉一样,仅仅是用来维持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场面话语。
她强调了自己的政治面貌和聪明才智——包括她历年的工作状况、她的政治觉悟和经济状况——比较不明智的是,她还以半炫耀的口气泄露了她的实际经济收入。
她为这最后一项的泄密付出了代价。
在走出警察局一周之后,几个来自郊区的亲戚孜孜不倦的电话和短信,迫使她更换了手机号码。
在更换手机号码之后,她给自己电话本上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短信,通知他们这一重要变更。
第一个回她短信的人是她的一个麻将桌上的朋友,短信全文是:“呵呵没有想到徐老板你除了杠上会玩花头连赚钱报数都不老实。”
如果不是她的丈夫阻止了她继续说胡话,警察局问案的同志也许会对这位女商人的经商内幕产生兴趣。
在喝完一杯水后,她继续回忆着那一天。
她说,在给住院的母亲打去了慰问电话之后,她是在比平时晚半小时左右开车回家的。
她开着蓝色帕杰罗——为什么是蓝色?
因为,我儿子说,他喜欢这种蓝色。他将来如果出版小说,一定会是蓝色的封面。他房间里的墙都是蓝色的。
警察说,停。
继续说——她去某个饭店买了几个现成的热菜,然后,为了警察已知的理由——纪念四十七岁整六个月——她去花店为自己买了一束紫色的丁香。她说她喜欢丁香那苦涩而迷离的香气。
自从她年少时在中学的花圃中首次见到这明丽的花朵,她就决定,不再去爱那布满斑斓花纹的蓝色地球仪、画满梅花般格子的习字本和五彩缤纷的蜡笔。
她还说,丁香的花瓣,柔软得犹如婴儿的嘴唇。自从她第一次亲吻她的儿子——那还是21年前的某个夏天午后,她在医院的病床上,假护士之力,脸色苍白——之后,她就将她的儿子比做她的丁香。她要让她的儿子像她最爱的紫色丁香花一样,柔软、明丽而又高贵。
关于她对丁香花的热爱获得了她丈夫的肯定。
她丈夫说,那一天晚上,他因故晚回家——
(他特别补充说,所因之故并非下班后聚众打牌,而是因本市不良的交通状况导致的长时间塞车所致。至于某些他单位的同事向上级反映的,他热爱下班后聚众打官牌的恶习,纯粹是外企之中国内工作人员彼此勾心斗角的虚构产物)
——在推开房门之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宛如电视肥皂剧常见的情节一般,散落在地的丁香花。
他的妻子呆立在桌前,手中死死捏着一张便条。那些紫色丁香花在地面散铺成孔雀开屏般美丽的图案,为这个情景提供了诡异的风度。
妻子在看到他脸的时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该尖叫的分贝之高已由同样在警察局接受询问的居委会主任谢阿姨证实,后者在买菜归来途中路经楼下时听到如此高音嚎叫吓得扔下菜篮子抱头而逃,散落了一地的青菜、豆腐、鸡蛋和番茄。青菜和番茄经洗涤后可以继续食用,但是碎裂的鸡蛋和嫩豆腐则已无挽回之余地。
他在企图取下妻子手中的便条时,遭到了妻子歇斯底里的抵抗。妻子甚至用脚踢了他的膝盖。
在好容易抢下的被撕裂的便条上,他依稀看清了一句极富嘲噱意味的字句,他们亲生爱子的笔迹提示着他们:他们钟爱的惟一的儿子,已经远远离家出走。
他扔下了碎裂的便条,在其如死去蝴蝶般坠落地面之前,他拉着他的妻子——后者已完全瘫软,沉重得如一只装满水泥的麻袋——向门口行走。
他说,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必须去警察局,去居委会,去一切可以阻止他们儿子远行的社会组织。
他的妻子在他们临近大门时号啕大哭,增加了他拖着她前去报案的难度。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他们的紧迫度,可以根据他们在离家时,没来得及关门关灯的事实,予以证明。
荷叶区警察局的值班女警一边聆听以上报告,一边慢条斯理地游移着警察局新配备的液晶屏幕电脑的鼠标,不断更换着电脑桌面。在尝试了蓝色天空、金色落叶、黑色郁金香、白色雪林以及斑斓的蝴蝶翅膀等多种图样之后,受报案者所陈述细节的启发,她将桌面定为了紫色的丁香花。
她向这对气急败坏的夫妇探问了他们儿子的姓氏——
丈夫说:姓张。妻子说:姓张姓张,弓长张!
和年龄——
丈夫说:21周岁。妻子说:1983年7月生的,到7月满22岁了。
并用一支蓝色水笔(因使用已久故色彩深浓犹如夏日夜空一般)将这些资料一一记录在值班登记本上。
妻子气急败坏地补充说,在看到便条的第一时间,她就给儿子发去了手机短信,并数次尝试拨打了儿子的手机。她的崩溃并非来自于便条的打击,而来自于手机彼端在忍耐了她数次拨打后悍然关机的举动。
值班女警用在警校中练就的,慢条斯理的语气安慰说:请你们不用着急,先回家去吧。我们遇到过很多这种情况,很多男孩儿出走,到了火车站一犹豫又回来了。我们有任何线索,会立刻通知你们的。你们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丈夫和妻子出门之前,值班女警接起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梁溪区警察局的某值班女警,一边端详着男友赠送的,作为春节兼情人节新礼物的白银为带镶嵌钻石的新手表,一边漫不经心地用事务性口吻阅读着以下资料:
当晚八时,居住在梁溪区吉利小区的一对何姓夫妻,在结束为期约三个小时的年货购置工作(青鱼、巧克力、新鲜猪肉、蔬菜、春联和红纸)归来后,发觉他们的女儿并未在家。
二人在房间里来往踱步,并持各自手机遍打亲朋好友及女儿日常过从甚密之人的电话。
此工作为期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丈夫将手机砸在了地板上。扔在地上的NOKIA款新手机坚忍不拔的持续闪光,展示了欧洲高科技通讯工具制造业的优越性。
妻子则站在阳台上,悠长曼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在夜色逐渐坠落的小区上空飘荡着这个因绝望而清澈平和的女声,令晚归的居民们毛骨悚然。
出于对所收纳物业费用负责的目的,小区物业及时地拨打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在警察局中,丈夫愤怒地驳斥了自己妻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愚蠢猜疑,并奋力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警告所有的值班女警(共计三人),如果她们私自隐匿了他们女儿的下落,如果是她们劫持了他的女儿,如果是她们利用所佩武器谋杀了他的女儿,并毁尸灭迹,他一定会将警察局告上法庭。
在持续的高声呼喊后,他的嗓子已近嘶哑。以至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女警急急忙忙跑出问讯室,在走廊里呼喊一个经常向自己献殷勤的男警,以求庇佑。
B
失去儿子的夫妻在步出警察局时,已经多少冷静了下来。
妻子尚未干涸的泪痕,在路灯微暗的灯光下,显得像两条铺在脸上的妆迹。
寒风吹拂着她通红的眼睛,促使她闭上眼睛,拉着丈夫的羽绒服袖子前行,好像一只依附于大树的浣熊。
阴寒森郁的南方冬天使这对夫妻不断瑟瑟颤抖。
丈夫沿着路边行走,执着地举着右手。他感觉到他的姿态像是第三帝国时期的阿道夫·希特勒,而那些载着客人的出租车,犹如纳粹党卫军一样浩浩荡荡地从他手下经过。
他们在已全黑的天幕下走着,路灯照亮着他们的左半边脸。
回家过年的工人们抽去了沿街商铺的灵魂。
这对夫妻步行在一条黑街之上,能够闻到还未关张的商店中柜员盒饭的香味,听到通宵经营的饭馆中,电视机在播放着新闻节目。南美洲阳光下的夏季街道旁,园圃中盛开的红色玫瑰花。
有一会儿,妻子在啜泣。
丈夫对她进行了劝慰,“没事的。”他说:“警察局不是白吃饭的,他们既然会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从未与警察局打过交道的人生历程,使他对自己的言论完全信以为真,而妻子也被他的语调打动。
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们开始彼此编织明亮的未来,一如阳光流动的丛林枝间,蜜蜂在构筑蜂巢。
妻子说:“也许孩子只是在开一个善意的玩笑。也许他们回到家时,孩子已经在家里了。又或者,他跑到哪个亲戚家去,等父母找到时,他正起劲地玩着电脑游戏。”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一边说着,她开始笑了起来。丈夫在路灯微光下看到妻子泪痕下绽放的微笑,也开始变得乐观起来。
丈夫说:“按照儿子冒冒失失的个性,他出门很可能忘了带钱,或是买错车票。只要公安干警的工作效率是和警察局墙上所贴的标语雷同的话,儿子应当可以在两三天内被找到。这样,他不过是缺了两三天的课而已。不会有事的。就是怕被找到时,儿子已经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了。”
由于丈夫的最后一个假设,妻子开始为儿子担心。她说:“离过年还有两天了,这大年下的,到处兵荒马乱,儿子可别吃了什么亏。”
丈夫安慰她说:“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的,孩子也大了,应该会照顾自己。”他依次轻拍着人行道上如标尺般整齐种植的树木,感慨地说:“这些树刚种下的时候,他还只会读连环画呢。这一转眼,都知道离家出走了。”
“需要将此事通知孩子的外婆吗?”妻子怯生生地问丈夫。在事情发生之后,妻子显然已经失去了随机应变的能力。
丈夫在深思熟虑之后,对此提议予以否决。“妈的身体不好,快过年的听到这消息对她没好处。”丈夫沉稳的说。他看到妻子点头之后,对自己的决定更感到信心,于是补充说:“毕竟儿子不久就会回来。这种节外生枝的插曲,无须渲染得天下皆知。”
妻子在浴室旁的便利店前停下脚步。她提醒丈夫,他们都还没有吃晚饭。丈夫沉着地点头承认了这一点。他并没有打算告诉妻子他每天下班后会被三五同事拉着,一起出去小酌一番的事实。
妻子拉着他进了便利店。
妻子说:“就吃一些方便面吧。”
听到这话时,丈夫正站在葡萄酒货架前,手提着一瓶干红,观看圆润的瓶身包装上,唯美的法文圆体字。丈夫正想起儿子11岁的时候,第一次陪他喝葡萄酒的状况。他在儿子的玻璃杯中倒入半杯水,而后拔开软木塞,让优雅细长的瓶口与杯缘温柔的接吻。嫣红的液体扑入透明的水中,随即氤氲弥散,柔情似水。隔着玻璃杯望去,儿子那张好奇的澄净脸儿和张大的明亮眼睛,也一时变成了淡红色。一分钟后,他转过头来,把鹅肝摆放在桌上时,儿子正放下喝空的玻璃杯。“你都喝了?”他问。儿子点头,用无辜的眼神凝望着他。
丈夫忽然之间颤抖了。
阵雨洒落在山峦之上时,云的曲线那类微妙的颤抖。他的眼角难以自持地渗出了眼泪。他把葡萄酒放上货架,继而低下头来,右手撑在货架上。妻子提着内装两包方便面、一瓶橙汁、一袋干面包的塑料袋,从另一侧货架走了过来。他的背部感到了妻子手掌感触的温暖。
“没事。”他说。
妻子默然不语地站在他身旁。
“结帐吧。”他说。他从货架上抽回手来。
年轻的收银员娴熟地观看着货物的价格标签,修长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弹钢琴一样点动着。妻子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无所事事地看着自己的皮靴尖。收银员抬起头来,冷漠地看着他们俩。“81块。”他明察秋毫地说。
“81块?”妻子像被蝎子叮了一下的狗一样,几乎毛发直竖。“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过年就可以乱开价吗?”妻子从塑料袋里把食品们往外扯着。“方便面。橙汁。面包。撑死10块。81块?你开玩笑?”妻子歇斯底里地说。“不要把我们当白痴。你想骗我们?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们吗?”
收银员冷静地看着妻子那涨红的脸。“那里,”他说,“少了一瓶某品牌干红。原价88元现在打八折销售所以是70.4元。橙汁5元,方便面每包1.8元,面包2元,合计81元。”他轻敲了一下键盘,转过电脑屏幕来给妻子看。“葡萄酒嘛,应该是您先生拿的。”他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妻子看丈夫的脸。
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后,丈夫开始盯着收银员。他解开大衣扣子,抖了两下,“你说我拿了葡萄酒。哪儿呢?”他问,“哪儿呢?!”
收银员的脸泛了一下红。
丈夫拿起塑料袋,拉着妻子朝门口走去。
收银员从柜台里追了出来,“先生,请您付款。”他坚持固执地说。
丈夫毫不理会,大步迈出便利店门。
收银员扯住了丈夫的袖子。
丈夫愤怒地回过身来。“撒手!”他说。
收银员摇头。
一秒钟之后,收银员的眼前闪过了冬夜的星空和便利店门上挂的大红新年条幅。他听到自己的背部着地的声音。再然后,疼痛才开始追袭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能感觉到粘濡腥甜的液体。鼻子好像不存在了。就像他幼年的时候,被人从手里夺去了棒棒糖,又加上一脚之后,躺在河滩的感觉。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C
丈夫坐在了妻子几小时前坐过的位置上,面对着问讯的值班女警。
“又是你们。”女警点了点头。低下眉来,开始问话。
年轻英俊的收银员在隔壁,用一块白色手帕捂着鼻子,手帕上点点嫣红,犹如海棠花瓣洒落在梨花树间。他用含混不清的音调叙述着事情的过程。而击碎他鼻梁骨的那个男人则拒绝回答任何问话。他靠在椅背上,把一支烟叼上了嘴,伸手掏打火机。
“警察局不能吸烟。”女警提醒他。
丈夫把烟拿下来,夹在了耳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冷冷地看着女警。
妻子在门外站着,忐忑不安。她尝试着对每个从走廊经过的面无表情的警察谄媚地微笑。她的嘴唇发干。橙汁已作为证据被没收,无法解燃眉之急。她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台饮水机。然而,几次试图鼓起勇气,都没有成功。
年轻的收银员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还捂着鼻子。
妻子远远地和他对望一眼,然后讨好般地微笑了一下。
一个花枝招展个子不高的女孩尖叫着从走廊里跑过来,投入到收银员的怀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你的鼻子还疼吗?她小心翼翼地抬手,试图触碰那方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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