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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_2 张佳玮 (现代)
“别动!”收银员瓮声瓮气地说。
女孩畏缩地收起手来,讪笑着。
“你们可以走了。”收银员身后的房间里走出来的警察严肃地说。
“有没有搞错?”女孩愤怒地喊道:“还没有处理结果,我们怎么能走呢?”
高大的警察俯视着这个女孩,好像一只羚羊在审视一只沙狐。
“有结果了我们会再叫你们来的。”他说,“事实证明,那个男人没有拿葡萄酒。有同志在现场发现了,那个男人只是把葡萄酒放错了货架。”
“打人总不能白打呀!”女孩儿持续的高喊。
“是不能白打。医疗费用什么的当然得结算的。你们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回家等?”警察说。
“回家?我和他不住在一起呀!”女孩说。
警察无奈地吁了口气,“这不归我们管。”他平静地说:“你们是什么关系,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收银员手按着鼻子大步往外走去。经过妻子身旁的时候,他抬头盯了妻子一眼。女孩也效仿此举,并对妻子嗤之以鼻:缺德!
5分钟后,走廊又复归平静。
妻子安静地低头站立,像雨中的树。
高大的警察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看着问讯室的门。
墙上挂的猫头鹰挂钟,滴答滴答的凿刻着时间。
“我丈夫大概什么时候出来呢?”妻子怯生生地问道。
“不知道。”警察说,“应该不至于这么久。也就是问几个问题而已。罚点款吧。大过年的,谁愿意这么干耗着?”
问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
女警阴沉的脸探了出来。“你来一下。”她说。
高大警察的耳朵贴近了她的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一
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刻,女警轻轻说了一句话。高大的警察点了点头,闪进了问讯室。走廊里只留下了妻子。她努力的张起耳朵,企图听到问讯室里面的声音。应当有拍桌子声,吵架声,这些符合电视剧中问案过程的花絮,足以让她感到放心。然而,问讯室的门关住了一片空洞的沉默。
她一无是处。
猫头鹰的腹部,时针不断趋近12这个数字。
新一天即将到来。
她想。又一天了。年二十九。儿子没了。丈夫在问讯室里。啊,儿子。一切又开始紊乱起来了。大过年的。她想。她仇恨的看着时钟。别走得太快。又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没有儿子的新年。她忽然就开始仇恨起那个收银员,仇恨起丁香花,仇恨这一天。奇怪的一天。一切来得太快。
她想起了12年前,新年前两天。
她把儿子放在市第三针织厂厂长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给了他一本连环画《丁丁历险记》。
她推开了办公室大门,看到了厂长的办公桌上立着一台乳白色的取暖器。厂长叼着乡镇企业产的廉价香烟,一边搓着手,一边看报纸上关于纺织业染色科技突破的文章。厂长嘴边香烟上那凝结的摇摇欲坠的长段烟灰令她感到恶心。
她不声不响的把一份停薪留职的申请放在了桌上。她刻意用手指点了一下申请书的表面,那个时代并不多见的打印稿。
厂长从报纸上方抬起眼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办公室中袅袅的香烟之上,沉浮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挽留、威胁、陈述、祈求等等话语。
儿子将连环画翻到倒数第十四页的时候,她走出门来,让门在身后留下了铿锵有力的拍击声。她拉起儿子,满心豪情的,像电影中的英雄儿女一样的,大步走出了肮脏颓败的第三针织厂大楼。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满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12年后,历任过某企业制衣主管,某外企人事主管,汽车销售,汽车中介商等职业的她,又仿佛跌回到了那肮脏颓败的处境。那阴暗潮湿的,充斥着缝纫机操作的嗡嗡声的,让她感觉到自身卑微的,纺织车间。
她又一次掏出了手机,拨打儿子的电话号码。
手机彼端传来一个女人流利的中文和英文,干巴巴得犹如一次性饭盒的材质。
她把手机挂断,关上手机。
一声轻唤把她追回了现实。
“这不是徐经理吗?”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对夫妇正站在她面前。她辨认了好久,认出了对面的女人。“何先生,何太太,”她笑着说,“你们好。”
“徐经理你怎么半夜还在警察局呢?”何太太问,“你家老张呢?”
丈夫仰起头来,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高大的警察和值班女警无可奈何地彼此望望,又将目光转向他。
“你这样做对你我都没有好处。”高大的警察说,“我们也冷。快过年了,我们也想回家去,陪着老婆孩子,吃点夜宵,早点睡觉。看春节晚会,走亲戚。这个时候谁被问案子,都不舒服。可是,你这样耗着,我们只能陪你等下去。大家都过不了消停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配合呢?”
“我的儿子呢?”丈夫问。
“你儿子的事我们已经在查了。”值班女警说。
“为什么你们查我儿子的事查不到,查我的事倒这么积极?”丈夫问。
高大的警察咳嗽了一声,他伸手到口袋里掏烟,女警伸手制止了他。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二
高大的警察烦躁地走了两步,“我们了解你的情绪。你儿子的事,我们也很遗憾。可是,你的案子和他的事毕竟是两码事。本来挺简单的事。问完话,你就可以走了。你这样算是干什么呢?”
“我儿子的事怎么就不能这么快完事?”丈夫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没有被找回来?”
高大的警察听到了敲门声。他刚转动了门的把手,门就被推开了。妻子的脸冲了进来。她瞪大双眼,嘴唇发抖。
“老公!”她喊道,“你还记得何先生吗?那个苏州人。他老婆是银行工作的。我们在儿子高中家长会上认识的。她女儿是我们儿子的高中同学。后来他们还问我们买过一辆帕萨特的。我们一起在王阿姨家打过麻将的。你记得吗?”
“我们正在问案!”值班女警虚弱无力的声音底气不足。
“怎么了?”丈夫问。
“他们也在警察局!他们的女儿也出走了!那个小何姑娘?那个戴眼镜的,身材瘦瘦高高的那个女孩子!就今天!她和我们儿子是高中同学呀!”
“他们现在哪里?!”
高大的警察眼看着丈夫跳了起来,眼看着他神色大变,太阳穴上跳动的青筋。他竭力在脑海里思索着一句合适的话。他花了好几秒钟,直到丈夫拉着妻子的手准备出门时,他才喊道:“对不起,太太!我们正在问案!”
E
“您好,您找哪位?是是,我是姓吴。我是一高中的化学老师。是的。啊,警察局?我……什么,那两个孩子吗?是是,去年,前年,是在我教的毕业班上。他们俩是2002年夏天毕业的了。男孩很聪明。文科很好,可是化学就很不好。他老是把明矾写成绿矾。绿矾是蓝色的嘛。他还老是把乙醇和醋酸的化学式写颠倒了。我每次用红笔给他勾出来他都改不了。他上课还爱看闲书。女孩倒是很好的。她理科成绩好。当过数学课代表。他们两个人好像走得是蛮近的。女孩子蛮漂亮。戴眼镜的。瘦瘦的。爱生病。男孩子高高大大的……还有什么?高三的时候,副班长跟我说,说那男孩在谈恋爱。我还叫了他谈话。说高三,毕业班,高考是最重要的。有时间要想志愿怎么填,要多做题,要多背一下化学周期表。学生以学为主,怎么可以老想着什么男男女女的……是和谁谈?不大知道……他们两个?他们在高中里没什么迹象呀……后来?后来男孩子考去了上海,女孩子考去了南京。女孩子寒假暑假会回来看我。男孩子倒只回来过一次。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难免的嘛。好老师就得让男孩子怕。他们都还算是好学生。女孩子学习很认真。成绩也好。男孩子很聪明。理科成绩,尤其是化学成绩不好,可是文科好。而且不惹事。操行等第都是优。女孩子一直是三好生。 他们还得过学校奖学金……还有什么?也就这些了……他们怎么了?什么事呢?他们出事了吗?噢,没有……没什么麻烦的。谢谢您。哦不是。麻烦您了。没什么。再见。
F
丈夫再度推开家门的时候,已是2月7日的凌晨时分。
他开了日光灯。
他和他的妻子先后换下皮鞋,换上了做成绒布狗造型的棉拖鞋。
丈夫看到了木地板上散落的紫色丁香。有几朵的花瓣已经卷起,显示出死亡的前兆。有几朵的花瓣零散在枝干的周围,已经失去了生命,只余下黯淡的色彩和单薄的香气。
妻子颓然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窗外夜行的汽车声,给这个寂静的场景添设了必备的生机。
妻子拿起手机,再次拨打了儿子的电话。
她抬起眼来,看到丈夫背对着她直直的站着。
她感觉到有压力。
她垂下眼来。
对面依然是关机。
她又拨了一个号码。是医院。
先是护士的接话,随即换上她的父亲。又一会儿,她的母亲颤巍巍的声音出现在彼端。
“喂,妈,你好吗?没什么,就是,问一下,你。天气冷了,你好好的。我,明天,买乳鸽子炖汤给你送来。后天早上咱们出院,吃年夜饭。不能在医院里过年,不吉利。没事的。家里挺好。儿子呀,他,他挺好。哎。哎。我知道了。你休息吧。多喝些水。盖被子时候别闷着,得感冒了。”
妻子将电话摁掉,将后脑勺搁在沙发靠垫上。
丈夫走进厨房,用饮水机取了一杯热水,加了一勺砂糖。
他将杯子凑到妻子干裂的嘴唇边。妻子伸出双手握住了杯子。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三
丈夫坐了下来,端详着满地的丁香。拖鞋犹如小狗一样趴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丈夫试着让拖鞋底擦了一下地。沙沙的声音。犹如纸摩擦纸。
妻子把空杯子放在了沙发扶手上,她的喉咙轻微的抖动。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儿子顽皮的字迹跃然纸上。
“打扫一下吧。”丈夫说。
妻子没有回应。她低下头来,端详着这一行字。
丈夫站起身来。他从墙角取过蓝柄的扫帚。扫帚接触木地板地面时的声音,和拖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听来很相似。日光灯照耀之下,扫帚在地面的影子好像一棵硕大的芭蕉。丈夫用扫帚扫着地上的丁香。那些排布得俨然有油画风姿的丁香花,被灰色的扫帚归拢为一堆,像灰烬一样无力。
丈夫细致无情地将一片片花瓣都扫向了同一个方向。所有的花束,错杂而纷乱的堆积。好像战场上无人认领的尸首。
“别扫了。”妻子说。
丈夫没有回答。他的扫帚稳定有力的刮擦着地面。花瓣们不断变灰。柔弱的枝干抵受不住强硬的打扫,正不断断裂。
妻子再度说:“别扫了。”
丈夫手撑着扫帚站直了身体。“为什么?”他问。
“我想看看它们。”妻子说,“它们多可怜啊。”
“可怜?”丈夫问。
“儿子就像它们一样。扔出去了。碎了一地。被人拖来扫去的。儿子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
“警察局会找到他们的。”丈夫说。“有线索了嘛。”
“可是,找到的时候,儿子都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他已经破衣烂衫。也许他已经一文不名了。他都没吃过苦头。你让他怎么办哟。”
“他活该。”丈夫说,“他自找的。大过年的。他自己要走。他八成是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走的。那个女孩子,我在开家长会时就看到了。他们站在走廊里说话。那个女孩子的眼睛是狐狸眼。最能够勾引男孩子了。他活该。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天真。他活该。他现在最好是在大街上饿着。”
“你太过分了。”妻子说,“那是儿子。我们的儿子。他比别的男孩子聪明,功课也好。他读重点高中,没让我们掏赞助费。他现在在上大学。将来毕业了一定会有前途。他只是受不了管。他耍孩子性子。”
“他活该。”丈夫说,“他活该。都是你们这些人害了他。你那些同事,你那些亲戚,每天夸他,夸坏了他。他有什么前途?他什么都不会做。他到社会上一定会饿死。还不如现在就饿死。他活该。”
“你太过分了!”妻子的声音变得很尖锐,“你还不是懒?你还不是一回家就看报纸不干活?你还不是在房间里抽烟?你还不是总晚回家,直接吃我烧的现成饭?你还不是周末要去打牌打通宵?儿子至少不抽烟,不会跟你一样到处玩。”
“你还好了?”丈夫把扫帚扔到了墙角,“你买那么多衣服,都塞满了衣柜。儿子初中时买的衣服,现在商标都没拆。你下雨天都拖地,弄得地板干不了。你打牌不疯?老是输还牌瘾老大。”
妻子不说话了。两个人彼此沉默。
几分钟后,房间里响起了妻子的抽泣声。
丈夫站直着。他感到自己胜利了。然而这胜利过于空幻。毫无意义。他看着窗外。冬夜星辰之上,依稀有一层美丽的面纱。黑蓝色的夜空。沉静着的美丽。他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表情。
居然有几分狰狞。
他微微吃了一惊。
过了很久,妻子的抽泣声开始变成不断的吸气声。
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默,她再度开口。怯生生的:“我们再拨一次他的手机好不好?”
“拨什么呢?”丈夫冷冷地说,“他如果愿意接早就接了。让他走吧。翅膀硬了。他愿意出去吃苦头,就让他吃点苦头再回来好了。”
妻子急切地补充道:“天气这么冷。我都冷起来了。儿子会冷的。他没有带羽绒服走。再说,大年下的。他去哪里?外地工人乘车回家了。到处都乱着。儿子怎么办?儿子带钱了吗?如果和那个小女孩在一起,他们住哪里?他们干什么不都危险吗?他们吃什么呢?”
丈夫站得直直的。
他看着玻璃窗上映的透明的自己。
这高大的形象让他自己颇为满意。
作为这个形象的补足,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想起了马尔克斯小说里的对白。作为对妻子疑问的回答,他脱口而出:“吃狗屎。”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四
3.相遇
“干嘛要替我挡那些拳头?”
“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说。“多年前沉睡的爱情被召唤醒了。”
“你对小胡也会这么说吗?”
“什么?”
“没什么。当我没说。你还要水吗?”
时间:2005年1月26日
我爱上余思若的那一天
A
敲门声第一次响起时,方正的石英钟面,时针正指向3。
我正坐在床尾,将额头枕在白色塑料窗台上,听到那吹乱阳光的风在拂过窗棂时,带起的一片风铃声响。
敲门人在第一次敲了三声后顿了一顿。在第二次的敲击仅仅进行了两下后,门被打开。我看到了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孩。
“好。”我说。
她微笑了一下。粉红色高跟鞋那纤细欲折的鞋跟轻轻刺上木地板。“要换拖鞋吗?”她问。
我为她搬来了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凳子,接过她手中的提包放在茶几上,陈列其旁的是一字排开的咖啡壶、雷诺阿画册、蜂蜜罐、绿色水杯、乳白色小猪造型塑料杯、砂糖包、咖啡罐及戴维斯唱片。她已脱下了高跟鞋,提在右手上,上有小熊维尼图案的蓝色袜子直接踩在地板上。
“拖鞋呢?”她问。
“穿着鞋子好了。”我说,“一进门就脱鞋子是倭寇的惯例。”
“没有拖鞋吗?”她说,“走路走得脚疼死啦。你电话里都没把地址说清楚。”
我从床侧拿过一对黑白斑斓花纹的棉绒拖鞋,放在她脚边。冷眼一看,犹如一对斑点狗躺在地板上。她将脚伸进了拖鞋,站了起来,走了两步。
“好有意思的拖鞋啊!“她雀跃道,“大大的暖暖的。什么时候买的呀?”
“2004年12月5日。”我说。
“谁给你买的呀?”
“你。”我说。
女孩的笑眼横瞥了我一眼。她拖着斑点狗一样的拖鞋,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轻轻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算你有良心。”她说。
“喜欢什么颜色的杯子?”我问。
“蓝的。那个那个。我手指指着的那个。就要那个。”
我为她冲了一杯速溶牛奶。端着蓝杯子从厨房归来时,我看到她正坐在凳子上,咀嚼着我买来做点心的蛋卷。香脆的蛋卷在她牙齿间发出喀嚓喀嚓的碎裂声。不断有淡黄色的碎屑落向地板。犹如尘埃。我拿过废纸箩,放在凳子前。女孩觉察不妥似的用左手虚托在下巴处。
“我一会儿帮你拖地呀。”她说。
“不用。”我说,“一会儿扫一下就是了。”
女孩端过蓝色的杯子,开始喝牛奶。
她的眼睛抬起来,端详着窗。
窗外是2005年1月26日的午后天空。
江南冬季的阳光,带着菲薄的温暖,朝西方渐次倾斜,落在院墙和木犀植物的厚绿色叶上,将稀疏的树枝影子拍在了灰白色的住宅楼表面。一片片云像孤单的鲟鱼一样彼此分开,除却相当于鱼腹部位的一片灰色外,呈现晶莹的洁白。院墙的顶端,无数片碎落的玻璃片散乱堆砌着,将阳光朝向不同的角度漫反射。以至于室内的天花板上,都有着形状锋锐的阳光倒影。
女孩畏缩了一下。两只手掌环握着蓝色的杯子。
“为什么这么冷还开着窗?”
“空气流通嘛。”我说,“你冷吗?”
“是的。”
我走到床尾,将窗户拉上。我眷恋地看着最后的冬季风景,耳边随即听到软绵绵的踏地声。
一对手臂轻轻的从背后揽住了我的腰。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拉窗帘。
“有东西给你。”我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五
女孩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像只刚洗完澡的小猫一样东张西望。 我从床底下拖出旅游箱,在女孩的面前打开,从中取出一挂项链。暗色班驳。造型古朴。我将之递给女孩。
“喜欢不?”
“喜欢!好漂亮的呀。”
“犀角制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女孩将项链围在了脖子上,坐到了床上:“我戴着漂亮不漂亮?”
“漂亮。”我说。我走到她身旁,坐下来。
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吹着我的耳朵。“想我没?”她低声问。
“想了。”我迟疑了一下,说,“日思夜想。”我补了一句。
女孩儿笑了。落在她鼻翼之侧的阳光,将她柔嫩的肌肤照成了一张剪裁精美的纸版模样。耳垂边的发丝在阳光中掩映生辉。她将嘴唇靠近我的鼻子。
我下意识地回头。
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楼房的阳台上,穿白汗衫的中年人正在手持水壶浇花。女孩从我的肩头循着我的视线望去,明白了我的心思。女孩跳了起来,走到窗口,伸手将窗帘拉上。失去了光源的室内忽然之间呈现出近乎暮色的昏暗。我感到女孩的唇偎依到了他的额,随即落在了他的唇上。
“说,你想我没?”女孩在他耳边悄然说道。
我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肩。我的双手在她肩后汇合。她顺从地俯低身体,让我拥她入怀。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
“牛奶味。”我说。随即,我听到了她轻轻的笑声。
我倚在床尾,将窗帘拉开了一点儿,女孩儿坐在我身旁,膝盖上垫着一张纸,聚精会神地吃蛋卷。蛋卷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启人食欲。
“搬到这里多久了才告诉我?”她似笑非笑地说。
“昨天。”我说,“一个人搬的。蚂蚁一样累。”
“没有女孩儿帮你?”
“你不让嘛。”
“靠,说得我好像《河东狮吼》里的女主角一样。”
“柳月娥。”
“知道你读过书。别老是在我面前卖弄。”
“我还得提醒你,”我说,“女孩子少说靠。知道靠是什么意思吗?”
女孩儿吃罢蛋卷,将双手互相拍一下。她将蛋卷的碎屑(阳光下望去,好像托斯卡纳附近海岛上暗藏的金沙)在纸上聚拢,而后撕下半张纸来,轻轻地擦手和嘴角的牛奶渍。“好吃。”她说。
“如果想吃,还有金橘。”我说。
“不用了。”她说。“会胖的。”
“你个子高,胖了也不显。”
女孩儿——173公分高的,年轻美丽的女孩儿——骄傲地伸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我比她高,是吧?”
我知道她的目光正注视着我的反映。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调。我指了一下对面的房屋。“快要开始施工了。”我说,“搬到这里,相当不是时候。”
“施工怎么了?”
“会很吵。”我说,“白天黑夜,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哎,你还没回答我呢。我是不是比她高呢?”
“你是比她高。她才167公分。而且可能实际上只有165公分。”
“我皮肤也比她白吧?”
“她经常游泳,被晒成那样的。”
“我眼睛比她大?”
“你眼睛本来就比一般人大。”
“那我比她漂亮咯?”
“是,你比她漂亮。”
“而且,”女孩儿用手指轻轻碰触着我的鼻子,“我对你好,她呢?她把你甩掉了。”
“甩掉了。”我机械地重复。
“还是我好吧?”
“是你好。”我说。
“有音乐吗?”女孩儿将蛋卷碎屑、撕裂的纸都扔进了废纸箩后,重新坐回床上。我指了指桌子上搁着的笔记本电脑,回过头看窗外。三分钟后,我耳边响起了德沃夏克。
“就这个?”她的声音。
“还有其他的。”我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六
德沃夏克戛然而止,换上比约克冷厉的节奏。刚虚张声势了一刻,BEATLES又粉墨登场。接下来是拉赫马尼诺夫、戴维斯、以至于古筝曲《欸乃》。音乐碎片摇摆一阵之后,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电脑里就存了这么多?那么少的曲子。还都不好听。”
“是。如果都不喜欢,柜子里还有CD。”
她的手指轻轻扣击着桌子。我将被单上残留的蛋卷碎片拂去。阳光西斜。我听到她拉开柜子的声音。
“这盒摇滚不错。”她说,“麦克白乐队的。”
“随你喜欢就好。”
她俨然已经听到曲子节奏般摇摆着头,使长发翩然起舞,映在墙上的影子俨然一棵柳树。她走回桌前,开盒子取唱片,预备插入电脑。我将头靠上床尾栏杆,闭上眼睛等待麦克白乐队激荡不已的旋律。时间过去一分钟。没有动静。我抬头看窗户玻璃映出的样子。她的影子悄然立在桌旁。
“怎么了?”我问。
她歪着头看CD的内盒。良久,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道:“亲爱的,希望你会喜欢。情人节快乐。你的兔兔。2004年2月14日。”
我转过头来,正迎上女孩受伤的目光。好像速冻的金枪鱼罐头中金枪鱼仇恨的眼神。她双手持着唱片盒,冷冷地侧首望我。她的嘴唇微微发抖。眼角的斜度不免过于锐利。我直起身子来。
“是她送你的?”
“是的。快一年了。”
“你还留着。这是她的。”
“是的。”
“那些唱片也都是她送的对不对?”
“不全是。”
“你不是说会把关于她的东西都扔掉吗?你不是说你早已经忘掉她了吗?”
“本来忘记了,被你刚才一提又想起来了。所以,别提啦。”
她对于我企图缓和气氛的努力不屑一顾。
她伸长胳膊,从茶几上取了她的提包。
她将拖鞋踢到了屋子角落里,伸手去取高跟鞋。
我跳下床来,伸手拉她的胳膊。遭到了她的顽强抵抗。像是印第安孩子在摆脱美国警察的镣铐。
我伸出手来搂住她的脖子。她取到了高跟鞋,用极快的速度(亦可描述为手忙脚乱的)企图穿上。
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如猫爪一般阴狠而凶险,朝我的手上又掐又推。好像美人鱼企图逃脱八爪鱼的纠缠。
她始终一言不发。我能够听到的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
她蹙着眉头,一遍遍徒劳无功地推搡我的手。
“别闹了!”我大喝一声。空荡荡的房间里印了一层回声,使这一嗓子显得极富力量。
她停止了挣扎。她低下头来,让长发披在面前。她将脸靠在我的手背上。随即,我听到了呜咽的声音。手背上开始感觉到热。是眼泪吧。
“别闹了,乖。”我说,“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我无意识地重复自己劝慰人时的口头禅。
女孩儿并没有立刻回应。她低声的啜泣,将我的手背当作了调色盘。我直直地站着,任她握着我的手,脊背偶尔耸动。这么站着,忽而感觉到时间的概念渐次远去。如果不是石英钟的时针正缓慢向4游走,我不会感觉到时光正在我身上流逝。
她哭了大约5分钟,抬起头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扁了一下嘴,笑了一笑。又吸了一下鼻子。
“不哭了,小悦?”
“不哭了……”她说,“眼睛疼,难受。”她伸手揉眼睛。“对了,你今年第一次叫我名字。”
“是吗?”
“是的。上一次叫还是圣诞节那天呢。去年的。你都不喜欢叫我的名字。”
“去年圣诞节?很冷的一天。”
“是啊是啊。我们去吴江路吃了小吃,然后呢,我们还去那个商场玩电子游戏……你输给我十四盘,嘻嘻。”
“是十四盘吗?”我从她手中抽回手腕,坐了下来。她从提包里抽纸巾,开始擦眼睛。
“没错儿,我记得牢牢的。那时我们上商场二楼时,你非要拉着我,沿向下的自动扶梯,往上走。我陪着你傻走了五分钟原地踏步,把整个商场的人都引来看了。脸都丢尽了。”
“是吗?”
“我的高跟鞋都差点卷掉……”
我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一眼石英钟。时针已经迈过了4。小悦擦干了眼泪,从眼睛到脸颊一片红红的。
“你以后不能欺负我了。”刚说了一句,她就顿住话语。她的提包中响起了优美的《好一朵茉莉花》的旋律。“等一下!”她说。“短信。”
我看着石英钟面的分针又走过了两圈。我听到她说:“一群王八蛋。”
“怎么了?”我问。
“胖子和阿Q他们说在附近,迷路了,让我过去接他们。本来跟他们约了晚上喝酒唱歌的。这下午就憋不住了。”
“有事那就先走吧。”我说,“你那些哥们儿要紧。”
“你赶我呀?你要给她打电话呀?当着我的面打呀。”
“没有。”我摆出微笑,“你反正认识这里了,随时可以来的。你那些哥们挺有意思。”
“一群笨男人。”小悦拿着提包站起身来,“那我先去一下。明天还是后天过来看你呢?”
“你喜欢就好了。”我说,“代我向你那些哥们儿问好。”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七
我把小悦送到了门口,小悦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好像挺愿意我走的呀?是不是呀?”
“你有事情嘛。”
“我不走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了就得走。”
“真让我走?”
“对的。一会儿还有无数美女排着队上门来看我新居。不能让你一个人占那么久的便宜。”
女孩儿微笑了。她伸出手来,拍了一下我的头。“你就不怕我一吃醋就留下来了?”
“那不行。你留下来说明你吃醋了,你吃醋了说明你对自己没信心了。你那么高那么美而且还活泼可爱,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我走了,你有什么话说没?”
“有。以后别穿高跟鞋。你本来就不比我矮多少,一穿高跟鞋都快跟我齐了。男尊女卑不能违反。”
“怎么我要走了你话那么多?那么得意吗?真有人来看你?”
“你认为呢?”
“对了,”她面向我,“我的脸还有哭的痕迹没?”
“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我讨厌,”她一字一顿的说,“兔子这个词。”
“好。”我说,伸手替她揉了揉眼睛。
她笑了。
我把门关上,听到小悦的高跟鞋踅踅之声远去。薄暮的夕光正从窗口泻落。窗帘摇摆的姿态优雅动人,花边低垂。我听到意味着手机短信的明亮铃声。我拿起手机。“2条新信息”。按。第一条全文如下:“我到了。是七排树边那幢楼的103房间是吗?”
“是。”我答。
接下来是小悦的短信:“刚走出来就想你啦。嘻嘻。刚才看到一个穿黑色线衫戴眼镜的女孩子走过去。好漂亮呀。难道那就是来看你的美女?嘻嘻。”
“不是。”我答。
分针在石英钟面上爬过六圈半后,我听到了敲门声,以及谨慎的带有试探意味的咳嗽声。我走过去拉开门。隔着金丝眼镜,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B
“迟到了,对不起。”穿黑色线衫戴金丝眼镜,胸前挂着一个精美挂坠的女孩对我说道。
“没有。刚好啊。准时的像一个高级外卖员。”我说。
“可以进去吗?”她指了一下被我横着的门口,“还是里面有朋友在?”
“没有。”我说。“对不起,有些糊涂了。我刚见到美女都这个样子。”
“你真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她说,随手将提包(女孩儿的百宝囊)放在茶几上,“耍嘴皮子。”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吗?”我拿起蓝色的杯子,将余下的牛奶倒进水池。乳白色的液体盘旋着消失。我开水龙头洗杯子。“要喝什么吗?”
“张先生,”她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确切地说,这是我们第一千次见面都还不止。”
“可是看到你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吧……要喝点什么吗?”
“水吧。如果有的话。”
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她弯腰去拿。我为她端来凳子。
“你只有这么一张凳子?”
“很惭愧。家徒四壁了。”
“那算了。不知道这里坐过你多少狐朋狗友了。再说我坐着你站着,对你不尊敬。”
“说起来,”我说,“三年没有见到你了吧。白驹过隙呀。都老了。”
“到夏天满三年。”她说,“高三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你该快22岁了。老?”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
“哦?怎么变了呢?”
“简单来说,如果高中时我看到班里有你这样一个绝代佳人,我大概不至于无动于衷。”
她冷笑了一声。
“好,我明白你的态度了。”我说。“你不坐的话,我也只好站着。”
“站着咯。”她毫不留情地说。
“那么,”我说,“是她让你来的啦?”
“也只能是她了。你该清楚,你也没那么大吸引力让我主动跑过来找你吧。”她眯起眼睛,“高中时吃你苦头还不够多?”
“这个问题必须交代清楚,”我说,“我高中时虽然没来得及给你送玫瑰,可是也没有怎么得罪你。”
“哪一次你都晚交数学作业。哪一次我抱着本子往办公室走,你就扑上来把刚补好的一本扔在我手里。吴老师居然还要我给你补数学。就补了两次,还搞得我男朋友生气。”
“其实,”我说,“我那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罢了。只能怪你总对我冷若冰霜。至于您那可爱的男朋友。那个天启皇帝的转世,热中于木匠活以至于四肢都跟树枝一样粗细的男人,不是高考前就和你分手了吗?”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八
她又冷笑了一声,把空了的水杯放在桌上。
“别跑题。”她说,“你那套发散性思维扯淡可以用来骗小胡三年半,可是,对我,没什么用。我倒是一直庆幸她和你分手了。”
“哦?是不是那样你就有机可乘了?”
“张先生,”女孩儿气得嘴角带笑,“你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说话,这样我不至于对你有抵触情绪。”
“叫我张同学好了。我们可以彼此称呼张同学。就像高中里一样。”我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说,“别跑题。我们现在要谈论正经事。”
“正经事嘛。是指到哪里吃晚饭?你爱吃中餐还是西餐?”
她没有顾及我打岔,打开提包,开始翻检。我走到窗口,将窗帘拉大一点。阳光如一片水流般落在了地板上。明亮的波纹。风吹动着树影。一片斑斓之色。对面楼房阳台上的晾衣绳上挂满着躯壳般的衣服。俨然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街头的绞刑架。
“这个,小胡让我给你的。”她说。
我回过头来,接过她递来的一本书,《意大利童话》。
“她说,把这个还给你,你们之间就两清了。”女孩儿继续说。
她顿住了,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脸色凝重。她拿起了显然已经空的杯子,做喝水状。我安静地翻开书页。扉页上的一行字:
“给美丽的兔兔。生日快乐。2003·10。”
“谢谢你了。”我说,“她还有什么话要你转达吗?”
“没有了。”女孩儿说。
“真的没有一句话?”
“她大概2月底去美国。”女孩儿说。
“有提到我的吗?”
“没有。”
我慢慢翻动着书页,将书页凑到鼻端。隐约有香水的味道。“她现在用DESIRE BLUE香水了?”我问。
“不知道。我从来不用香水。”女孩儿回答。
“她以前也不用的……”我说。
女孩儿侧首看它处,似乎没有听到。
我将书放在了书柜中。回过头来,女孩儿已经坐在了凳子上。她抬头看石英钟。
“快五点了。”她说。“东西我也已经送到了。那么,我得走了。”
“那么急?有事吗?”
“事情倒是没有。就怕你一不开心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你是美女,何况我们还是高中同学。我还得谢谢你。真的。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见我了,没有你,我也不知道关于她的事。”
“其实吧,她和你分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两个地方上学,你们两个人都是急性子人。我在高中里就不看好你们在一起,没想到还能谈三年。挺神奇的。”
“你真是和平主义者。”
“没有,只是作为同学得劝你一下。也谨防你一失态我就尴尬了。”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表示感谢呢。”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追潮流,更新换代。我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来邀请你。你得承认,你现在比她漂亮。”
“这话你三年前说大概有效果,”她微笑着站起来,“三年前我男朋友就没你这么嘴甜。”
“吃饭去吧。”我拿了外衣披上,说:“作为对你的感谢。也作为对你第一次追求的尝试。”
“可是,”在迈出门的时候,女孩儿说,“我得尽义务地告诉你,你如果当真的话,那么形势相当恶劣。我有新男朋友了。”
“这些都不重要。”我一边往腰里揣钥匙一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十九
C
她在我对面坐下了。
桌侧是落地长窗。
老板巧夺天工地为落地窗配上了从天而降如大雨般冲刷的流水效果。在凝眸于窗外的时候,仿佛望到秋雨萧萧。在窗户上流动的水摇曳多姿,将城市的面目扭曲一番后粉墨登场。冬季的黄昏,天色已渐次暗落。流水扭动着人们的影子。
“吃什么呢?”我问。
“看这家店装潢蛮用心的,吃的东西价格也一定鸡犬升天。你习惯挨宰?”
“去掉你的外貌这个因素,即使对待普通女同学我也得表现出诚意来。”
“你真好。”
“你这么说是想宰我了?”
“大概是。”
“小姐您好。需要点菜吗?”衣冠比我们俩都更楚楚一些的,显然所取工资不菲的侍者出现在桌旁。
“我要一份扬州炒饭。”我说,“一份罗宋汤。”
“凤梨炒饭,紫菜汤。”对面说。
“一份扬州炒饭,一份凤梨炒饭,一份罗宋汤,一份紫菜汤,一共92元。”侍者说。
“果不其然。”女孩儿看着我说。
“什么?”侍者问。
我掏出一张五十元钞和两张二十元钞放在桌上,女孩儿掏出两个一元硬币。侍者用像提灯鮟鱇鱼一样优雅的姿态游走。女孩儿将双手撑在下巴上。店堂里在播放清洁无害的美国流行乐。
“不知道上海的紫菜汤是什么样的。”她说,“我小时候吃面时特别喜欢加紫菜,后来就想吃遍全国餐厅,看看哪里的紫菜最好吃。”
“青岛。”我说,“威海。蓬莱。味道都半斤八两。海边的城市,紫菜像草原一样丰茂。”
“是去旅游?”
“是的。前年的夏天了。”
她带着洞悉一切的笑说:“和她一起去的?”
“你吃醋?”
“没有。随口问一下。你们的事还轮不到我吃醋吧。”
“你从南京来。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上周。我去她学校看她。她准备出国,忙得团团乱转。那种特有成就感的忙碌。我告诉她,我要来上海。她就让我顺道带书给你。”
“没有别的?她就没有让你顺便做她替身,继承她和我未完的恋爱什么的?”
女孩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觉得你嘴上少占点便宜会更可爱一点儿么?”
饭菜被另一个侍者用欧洲式的单手托法端了上来,安置在我们面前。柔和的灯光如手般抚过青瓷的盘子。细切的凤梨望去嫩黄诱人。
她先试了一勺紫菜汤。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若有所失。
我则安心对付着自己的那份。鸡蛋。胡萝卜。米饭。细切的青椒。肴肉丁。香菇。炒得火候略差,但是还能裹腹。
“如果不满意,交换一份汤怎么样?”我看着她。
“不用了。”她说。
“我这一份没喝过。而且我没有病。”我说。
“但这一份我喝过了。”她说,“不过这紫菜汤很一般。”
“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她说,“你知道妙玉为什么宁肯把茶碗砸碎了也不送给刘姥姥吗?”
“那么把我的汤拿去好了。我不喝汤也可以。”
“不用了。”她说。
“我记得,你高中时是爱吃番茄的。”我说,“所以对罗宋汤,你应该有好感。”
她看了我一眼。驯鹿看猎人时的眼神。
“我记得你在高中从来不吃番茄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叫一份罗宋汤肯定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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