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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家护院》作者:毕淑敏(1)

_2 毕淑敏(当代)
  万良这才松了一口气。艾晚便把肉菜都扣到万良碗里,气得周围几个青年工人直斜白眼。万良把肉分给大家,特意给老兵多分了几块。
  以后,艾晚常常给万良拨菜。万良推辞,艾晚就说:“那我可倒掉了。”不得暴殄天物的习惯和肉的香味使万良硬着头皮收下了。“你怎么不给厂里的小伙子?” 万良问过。“我不理他们,他们还成天瞎编派我。要给了谁,还不更想入非非!” 艾晚嘟着嘴说。
  万良按老兵的指令,买回大宝抗皱增白粉蜜,试用的效果却很不理想。他以为是自己小气,抹的太少,便狠狠心,剜了一大坨,厚厚涂一层。这下更糟了,象是柏油路上挂了一片雨夹雪。万良火了便用手去搓,一根根泥棍似的灰卷便往下滚。万良大叫大宝骗人。
  “不是大宝坑了你,是哥们我坑了你。我抹的是蛤蜊油。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换。我复员拿回家给你嫂子抹去。”老兵笑眯眯地说。其实他复员后很可能留厂里,可他偏要老说回乡下,以求大家别忌恨他。
  万良只好眼睁睁地同老兵进行了不平等交易。
  万良买了一双很尖的皮鞋。每天擦得又黑又亮一尘不染。
  穿着尖皮鞋,抹着蛤蜊油的万良,每天英姿勃发地站在哨位上,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对着半空中微笑,皮肤黝黑但牙齿特白。
  艾晚袅袅婷婷走过时,再不必停了脚步去掏白蟒皮书包里的蓝派司。酒盅鞋跟象敲打扬琴一样充满乐感地走过,老兵怎么冲万良使眼色也无济于事。
  连长不指名地批评有的同志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还有要坚守岗位,严格执行纪律,不能让生人进厂。
  万良觉得这些同自己无关。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过岗哨,都要丢来一个妩媚的笑容。她感谢万良为自己节约了时间,哪怕是一分钟。早一分钟到岗,可以翻一页书。早一分钟到学校,可以看一页笔记。
  艾晚有几天没来上班了。万良心事重重。看看天车,龙门吊在缓慢地移动,全没了平日明快的风韵。另外的工人接替了艾晚。
  艾晚到哪去了?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调走了?该不是病了吧?万良思来想去,又不知跟谁打听,便又有些恨艾晚,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呢?可又一想,你万良是人家什么人,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两天,你那个相好的,怎么没给你送菜来?闹得咱们也沾不上光了。”老兵看万良魂不守舍的样子,干脆把话挑明。
  “谁是谁相好的,你可得把话讲清楚。”万良一反常态,对老兵发起火来。
  “大哥我说错了。是我的相好的,还不成。”老兵忙着缩小事态。
  “是你的相好更不成了!”万良不依不饶。
  战士们闲得无事,有时便拿厂里的女工开个玩笑,比如把那个最胖的女大师傅说给干瘦的老兵当媳妇。其实女大师傅的儿子都快有老兵高了,每星期天都到厂里来洗澡,恭恭敬敬地管战士们叫叔叔。大家都不是恶意,开心过后也就忘了,绝不会有人把话传到工人中去。万良这次却真的生起气来。
  还好,第四天早上,艾晚上班来了。她的步履有些蹒跚,面色也显得苍白。
  “请拿出证件。”万良尽量把声音放轻柔,怕自己一反常态地拦住她,会令艾晚生气。他实在是关心她,怕出了什么事情。
  艾晚疲倦地笑了一下,好象并不奇怪万良破坏了他们之间的默契,静静地拿出蓝派司。
  “你好几天没来。是三天。”万良低声说。他低下头,并没有看证件,看的是自己的尖皮鞋。
  “是三天。”艾晚点点头,有些感动。
  “病了吗?”万良勇敢地抬起头,打量着艾晚的面庞,觉得她很忧郁。
  “没有病。谢谢你。是考试。不管多大的人,都怕考试。”艾晚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万良嗅到一股清凉的芬芳。
  “是公共关系?”万良问。
  “咦!你怎么知道?”艾晚漆黑的眉毛象鸟翅膀一样飞起,她实在想不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兵,怎么知道她那么多事情!
  “公共关系就是一个社会组织运用传播手段,使自己适用于环境并使环境适应于自己的一种……一种活动或职能,对吗?”
  万良紧张地一口气肯定。还好,当初觉得象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样拗嘴的废话,今天竟相当流畅。
  “哟!公关的定义你记得这样熟,真该让你替我去考试。”艾晚大为惊异,不禁对这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另眼看待。
  “我不过是随便翻翻书,偶尔记住的。”万良谦虚地说。这可不诚实,为了搞清什么是公关,他在新华书店开架的书柜旁边,没少查找。关键时刻,自己的脑子还挺争气。
  “你考的不好吗?”万良替艾晚担心。
  “考的还好。只是这学期一结束,就得交下学期的学费了。”艾晚化过妆的眉尖蹙在一起。
  “厂里不给你出钱吗?”万良不解。自打当兵以来,什么都是供给制,冬发手套夏发蚊帐,他想不通上学这样庄严郑重的事,怎么还要自己掏腰包。
  “专业不对口,所以我得自己筹学费。象高玉宝一样。”艾晚苦笑了一下。
  瞎!这么漂亮的高玉宝,还不把周扒皮吓晕过去!万良想说,那你干吗还背这么高级的书包,干吗还穿这么时髦的鞋呢?万良在街上闲逛,专门注意过这种挎包和鞋,价钱好贵。不过万良挺机灵,知道这话艾晚肯定不喜欢听,便叹了口气说: “糟糕!”
  “怎么了?”轮到艾晚翻过来关切万良了。
  “我的钱刚买了这双尖皮鞋,早知道……”
  艾晚一怔,待明白过来,难得地咯咯笑了:“谢谢你这番好意!早知道你这么有钱,我每天该把红烧肉卖给你们当兵的。”她突然停住笑声,怔怔地想起什么。
  “我得走了。”艾晚看看表,“下午还是你的班?”
  万良点点头。
  “下午见。”艾晚把始终未曾打开的蓝派司收进书包。
  “下午见。”万良注视着艾晚的背影,喃喃重复道。其实,有进就得有出,既然下午是万良的班,你不想见也得见。可这招呼里,有意味深长的亲切。
  老兵象条上好的猎狗,无声地骝跶过来。这位痴痴呆呆的小老弟,看样子要陷入单相思了,拉他一把,义不容辞。
  “这小娘们,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抛出这句话,引万良开口。
  万良一惊,紧张地等待下文,自己却不张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径直说下去:“讲个笑话给你听。有回夜里巡逻,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岗。砖缝里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以为是条野狗呢,心想堵住它燉锅狗肉还能落条狗皮褥子,就悄悄逼过去,用手电棒这么一照,呵!你猜怎么着?”老兵讲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这场电影。
  万良的心咚咚乱跳,血热烈地往头顶上聚合,他感到某种恶劣的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
  原来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团。咱实事求是地说,衣服倒是都穿着,夹克衫,挺时髦的那种。拉锁还是全裂着……嘻嘻,挺开眼的。那男的模样我忘了。男的记不住男的长相,可记女的长相那没跑。你有没有这种体会?”
  不管万良有没有这种体会,他忙着点头,急等着听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记准了。你猜是谁?”
  老兵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狡黠微笑。万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鱼,呼呼直喘粗气。他已猜出那是谁,又不愿相信,痛苦地等待着。
  “对!就是刚才那小娘们!听说她不乐意在厂里干,天天想跳槽,到外国人办的饭店里去当小姐。那咱管不着,我别的不服,就服这城里人胆子大。你想,那砖垛子摇摇晃晃,两个人若再一动弹,那还不塌下来成了合葬墓了?还不如咱们乡下,往庄稼地里一钻,想干啥干啥!”
  老兵津津乐道,万良觉得自己心目中一块美好的桃心形小镜子,一块一块地被掰碎了。
  “你为啥告诉我这个?”万良怒气冲冲地喊道。
  “为啥,为了你好!”老兵象长辈似的拍拍万良的头。他没万良高大,拍得便有些吃力,好象万良头上有个苍蝇,他要帮他赶开。
  万良又气又急:“你把他们咋样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气恼的时刻,万良还在担心艾晚,他知道老兵手毒。
  “我能把人家咋样?人家又没犯法!厂里只给了咱看铜的钱,又没给咱看人的钱。我把手电筒在他俩脸上狠劲晃了晃,晃得他俩睁不开眼。我把手电筒关了,哼着小曲上茅厕去了。”
  “后来呢?”万良穷追不舍。
  “后来就啥也没有了。再后来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说,忘了。今儿又想起来了。” 老兵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便心安理得地骝到对面哨位去了。
  万良失魂落魄。龙门吊天车的哨子,锥子似的戳着他的太阳穴。往日,他常常回头往天上看。龙门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来象悬在半空中的银房子,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万良还是爱仰头,他想艾晚也许会看见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头,背脊僵得象铁板一样笔直。
  万良是乡下人。万良喜欢看电影里电视里男男女女搂抱的镜头,越亲热越好。但万良不喜欢自己身边的女人这样,万良看不起这种女人。
  万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书上说,唾沫里有许多种酶,挺好的东西。万良还是要吐。
  其实,这又有什么呢?艾晚对你说过一个有关的哪怕是模棱两可的字吗?她甚至连万良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一声。彼此间的情谊寡淡得象清水。
  万良开导自己。一时见成效,一时就又气愤起来。
  下午,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刷子似的从灰蓝的天幕渐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业区特有的烟尘,污得混浊而粘稠。天幕抖去尘埃,熨过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懒懒地斜在天空,天空有一种清晨般的凉爽。湿淋淋的地面弥漫着使人哀伤的土气。
  下班了。人流也象鱼汛,有着显著的时间差异性。最先熙熙嚷嚷拥挤而出的,是中年以上的女工。她们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疲惫。她们的书包多半残旧而污秽,半敞着的口袋呲出几根伶牙利齿的毛衣针…其后,是些懒洋洋的男人们。他们叼着烟,脚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动。多半没有拎包,只在腋下夹着一个被炉火熏得半黑的饭盒。不论社会怎样进化,老婆们得先赶回家做饭,男人们得固守住男子汉的尊严。
  厂长们走过来了。边走边谈,百忙之中日理万机的样子。他们的工作服同警卫战士和全厂职工一样,也是茄灰色的,使人生出官兵平等普天同乐的欣慰。提的经理包挺华贵,显出身份和责任的重大。万良很想打开那方正如弹药箱子一样的皮匣,看看内部设施。作为门卫,他有权检查任何人携带出厂的物品。但是他不能,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
  老兵尊重地望着厂长,可惜厂长没注意到老兵。
  最后的往往是最精粹的。年轻的姑娘们走过来了,她们一个个新鲜如刚剥去纸的奶油冰棍,裹着团团香气,从看家护院的大兵面前鱼贯而过。
  往日此时,是万良最精神抖擞的时刻。今天,他懈懈垮垮地倚着墙,目光冷淡漠然。
  扫尾的是小伙子们。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消蚀完他们年轻的精力,他们打球,甩牌、发牢骚,谈女人。当浑身的精力都宣泄一空时,才懒懒散散潇潇洒洒地出厂。
  万良阴郁地扫视着他们。都是同龄人,嫉妒便很有理由地产生了。他们有工资、奖金、补贴、保健和各种各样的福利,万良没有。万良只有津贴。万良至今搞不懂津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津贴很少,买一双尖皮鞋几乎花去万良半年的津贴。万良后悔自己买尖皮鞋,应该把那钱攒下来,复员以后买点实用的东西。一个衣着很花哨的小伙子,用几乎是跳舞的步子从万良面前走过,万良无端地认定他就是同艾晚钻过砖堆的小伙子,便狠狠地用眼剜着他。万良很想搜查他。以往逮住过几个携钢出厂的,都是这种看起来很轻薄的男人。可惜,他步履矫健得象兔子。万良只有恨恨地看着他走出厂去。
  现在,进入真正的下班状态了。除了极个别滞留人员外,将很少有人经过大兵们肃立的尼龙太阳伞了。
  老兵躲到远处的僻静角落去抽烟,万良一个人坚守岗位。
  清脆得如同敲玻璃般的脚步声传来。
  万良一激灵。他知道这是谁来了。往日他会挺胸,多少有点手足无措,还需极力保持威严,不要叫老兵看出来,弄得顾此失彼。今天他发现自己很沉着,闲散的姿势不曾收敛,能够象打量陌生人一样注视着艾晚。
  艾晚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在略显凉意的晚风中,象一瓣打湿的葵花。她走得很慢,脸有些微红,仿佛挤牛奶的蒙古姑娘拎着沉重的奶桶。她的身子朝一侧仄斜,肩上是万良很熟悉的白蟒皮书包。
  艾晚看到万良一个人值班,轻松地吁了一口气,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这笑容妩媚多情,只是略为太长了一些。
  万良的心象被虫做了茧,蜷缩起来,他又强逼自己展平。就算她敞开着拉锁衫同另外的男人钻过砖堆,你就应该对人家横眉冷对吗?你是看大门的,其它的什么也不要想!
  万良努力想回报一个微笑。连长要求文明执勤,对所有奉公守法路过哨位的人,都应当回赠这种微笑。万良平日做得挺好,他有一双上翘的嘴唇和一口雪白的牙。可惜今天不成,嘴角咧咧,勉强归入笑的范畴。万良对自己不满意,嫌自己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便用解放鞋去踢一块小石头。小石头骨碌碌滚进树坑。秋季植树开始了。工厂为了门岗们的长治久安,在扎太阳伞的地方,要栽一排毛白杨。
  艾晚看看万良,万良不看艾晚。艾晚决定这就往外走,脸色没来由地憋得通红,黑亮的眼珠在睫毛的掩护下向四处睃巡。
  好象有什么不对头的事。
  万良已基本恢复正常,开始用职业的目光审视这一切。只有心虚的人,才是这副模样。艾晚在害怕。她怕什么?周围没有旁人,只有万良。她怕万良什么?
  万良想不通。也许,她知道万良知道了底细,才这般畏缩?这又何必呢!万良在感到复仇的快意同时又不相信真是这么回事。老兵密语相传之时,周围绝对没有第三者。
  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病?万良刚动恻隐之心,又忍不住骂自己:人家有钻砖堆的小伙子照顾着,要你瞎操心!眼睛不顾心里怎样想,早已开始关切地打量艾晚。只见她白蟒皮书包的带子勒在肩头,紧绷绷的。
  万良的心铛啷一声响,白蟒皮书包里必有重物!
  那能是什么呢!
  是书。很重很重的书。万良企图说服自己。他命令自己别往坏处想,但思绪就象发现了猎物的兀鹰,久久盘旋在警戒点上。
  艾晚下意识地把书包拽向胸前。她几乎想撤腿就跑。不是往厂外跑,而是往厂区里跑。趁一切还没有开始,就把它结束掉。但她脚软如麻,一步也挪不动。
  艾晚的举动构成了明确的疑问。我们的祖先把这种成风的局面,冷静地提炼成一个成语:欲盖弥彰。
  平心而论,万良还不能算经验很丰富的门卫,但面前的征象太异常了,他应该搜查她。
  万良踌躇: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真心喜爱过的一个姑娘,尽管她钻过砖堆。万良知道,只要书包拉链一打开,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再是朋友了。
  万良沉重地举起了手。这是一个模糊动作,可以理解为示意留下或是表示放行。
  模棱两可的时候,人们往往按照自己的希望去理解。艾晚如遇大赦,仓仓惶惶向门外走去,竟来不及再看万良一眼。
  她原应该再沉着些。象抛锚的汽车启动过快,从艾晚身上发出精微的金属撞击声。
  周围太寂静了,那声音便袅袅不散。
  艾晚象被一根钢钎从头顶钉入,僵立不语。
  万良的血打着旋地扑上脑门,从每一根毛孔向外蒸腾。声音尖锐地划伤了他的脑神经,垫伏多时的军人的职责,猛地苏醒过来用尖利的牙齿噬咬着他的脉脉温情。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岗位,我是军人。万良听到自己毫不含糊的回答,战士的职责统领了他的全身。
  “请把你的书包打开。”万良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这是他在沉默许久之后开口讲话,音色很哑。他不去看艾晚的眼睛,怕自己的心被里面的水泡软。
  “书包里什么也没有……真的……只有一个不锈钢饭盒……”艾晚被这道命令吓傻了,声音在愈来愈凉的晚风中,蝉鸣一般凄凉。
  呵,不锈钢饭盒……美好的记忆,象舒松的爆米花,辟辟啪啪地爆裂膨胀开来。
  万良又一次犹豫了,他和这家工厂并非休戚相关。工厂创造利益,上交国库,也许有一部分会成为军费,也许军费中的极小部分会分摊到他的部队。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大到万良几乎认为他不存在。万良没有奖金,没有夜餐费,没有岗位补贴。厂子富强不富强,对他来讲如同一个古老的神话。站岗的乐趣在于眼前彩色的人流,还有人们对他略带畏惧的服从。说心里话,万良对工人们有一种轻微的仇恨:城里人多么痛快!八小时工作,旱涝保收,哪里象农村……
  突然,他想到厂长为部队战士作出的许诺:只要你们好好干,复员后到厂里来!老兵已经得到了这份嘉奖,万良正面临一个机会。
  艾晚这会倒挺安静,顺从地站着,她已经失去了对事物作出判断和反应的能力。她完全无法把握事态的发展,剩下的只是木鸡般的等待。
  也许她应该挤在下班高峰的人流中,随大拨往外走。也许她该挑别人执勤的时间出厂,彼此间没有那份若明若暗的关切,一切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也许,她该飞给他一个媚眼,事情没准能化险为夷……不!艾晚不是轻浮的女孩子。现在,听天由命吧!
  艾晚久久没有动作。万良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重复道:“请把你的书包打开,接受检查。”他的声音冷漠严正。如果说第一次还有协商的成分,这一次就完全是命令了。
  艾晚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迷迷,好象不相信这是真的。万良顽强地不为所动,最后的希望破灭了。艾晚战战兢兢去拉拉链。拉链打滑,她便用两手去拽。拉链象新鲜的伤口被撕开了。
  书包里有两本蓝派司。一本深蓝,一本浅蓝。还有那只不锈钢饭盒。洁净的盒盖将门口的三色遮阳伞,映照成花团锦簇的光斑。
  秘密只能在不锈钢饭盒里。
  万良张开葵花叶子般的大手,去抓饭盒。尽管已经做好抓取重物的准备,第一把还是没提起来,他开始运气,把力量驱使到手指筋骨上。一屏息,饭盒被取出来了。
  它重得令万良擎不住,粗壮的胳膊微微抖动。
  艾晚突然清醒过来,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抢饭盒,泪水向四处迸溅“别打开!求求你,千万别打开!我这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我实在是凑不出学费……饭盒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万良听见饭盒里发出极轻微的金属撞击声。饭盒里有什么,万良不用打开也知道了。那可能是一盒古钢钱,携带出厂,拿到长城十三陵卖给外国佬,一枚要几美元呢!也可能是几个景泰蓝的铜胎,戒指、手镯、小花瓶什么的,古色古香,宛若出土文物,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灿若黄金或紫如汗血的纯铜块,铜价上涨,这是极值钱的东西。
  远处,老兵吸足了烟,晃晃悠悠走过来。万良迟疑着。
  艾晚痴痴呆呆地瞪着万良背后,万良也回过头去。那是工厂的布告栏,一张明黄色的告示贴在那里。斜行的雨水曾将它浇湿,明黄非但不显萎糜,竟越发鲜艳得触目惊心。其上以很规整的隶书写着:xxx于x年X月X日盗窃铜料Xx公斤,受到开除厂籍的处理。
  布告写得详尽周全,姓名年龄时间地点均有,象一张话剧节目单。
  万良其实不用看,那是他们的业绩,他们的光荣。
  艾晚的整个身躯,象初秋坠落的第一片黄叶,抖个不停。
  万良于是看到布告上的姓名写成:艾晚……偷盗……
  “真的……是交学费么……”万良的手臂酸了,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困难地问。
  艾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没有力量把自己的话再重复一遍。
  饭盒亮晶晶,映出万良古铜色的脸庞,于是那饭盒便象是铜铸的。饭盒里锁着一个魔鬼,一旦放出来,它将把美丽的姑娘,永远地钉在黄色的告示上。黄纸会沤成纸浆,被新的黄纸所覆盖,耻辱却永远新鲜地印在她的身上。没有人会给她发毕业证了,谁会雇用一位会偷窃的公关小姐呢?一瞬时,万良很恨那个同艾晚一道钻过砖堆的男人。你怎么就不帮她想想别的办法,偏让她去走这条傻路!
  在万良起伏的心潮之下,还有一块阴冷的礁石。如果抓获了艾晚,那将是他极难得的一次机会。
  老兵就要走到跟前了。
  “让我回家吧。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艾晚最后一次哀求他。
  万良直视着艾晚的眼睛:“你再也不会做了?”
  “再也不会做。”艾晚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那——你走吧!”万良果决地挥挥左手,他知道难得再有这样的好机会赐给自己,可他不能为了自己,就毁了这姑娘的一生。于是这一挥手。便有了悲壮的意味。
  艾晚走了,好轻盈。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万良一眼。也许是害怕万良再把她揪回来。
  “怎么了?”老兵问。
  “没怎么。”万良回答。
  “这是什么?”老兵的目光直指不锈钢饭盒,仿佛想透视出其中的内容。
  万良从没在老兵面前撒过谎,他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可他还是毫不口软地说: “是红烧肉。”
  “红烧肉?”老兵乜斜着眼:“只怕会把牙齿硼下来的红烧肉。”说着,就要动手去打开盒盖。
  “别……别动。打开了,就盖不上了。”万良拦阻。私自把艾晚放出厂,若有什么责任,他一人承担,千万不能再连累了老兵。
  老兵的手象遭了蛇咬一般,缩了回去。他眯了咪眼,便全都明白了。
  “你小子是个傻蛋。”老兵说。
  “是傻蛋。”万良赞同。
  “她跟别人钻过砖堆。”老兵又说。
  “我知道。”万良挺平静。
  “嗨——”老兵重重叹了一口气。新兵蛋子,真不可救药。
  “根本没那个可能。”老兵苦口婆心。
  “什么可能?”万良丈二和尚不摸头脑。
  “你以为她会跟你下乡种蘑菇或是把你也弄到外国人开的饭馆里?”
  “我做梦都没想过那事。”万良觉得老兵也挺幼稚的。
  “这玩艺你打算咋办?”老兵努嘴指饭盒。
  是啊!饭盒怎么处理?大门口人来人往,门岗手里端着个亮晶晶的东西,着实引人注目。
  “我把它丢这树坑里,再埋些土。明早一栽树,不显山不显水,谁也发现不了。” 万良觉得手里的饭盒是个祸害,想赶紧处理掉。
  “不好。明天栽树的如果嫌坑小,再往大里挖,铛啷一声,岂不就露馅了。” 老兵到底老练,思谋得全面。
  那怎么办?
  “给我吧。”老兵感动的伸出手。
  万良赶紧交给他,心里好像有了依靠。
  老兵把饭盒塞进衣襟,夹在胳肢窝下。衣服肥大,老兵瘦削,看不出丝毫破绽。
  “看不出来吧?”老兵多少有点不放心。
  “看不出来。”万良头摇个不停。
  “我说那帮偷铜的也傻,用这个办法夹带,且比拎在手里保险多了。”老兵设身处地为盗贼们着想。
  “我到那边铜料堆转转,抽冷子把饭盒里的玩艺倒回去。连长若来查哨,你就说我拉稀跑肚去了。记住,咱们别说两岔了。”老兵轻声叮嘱万良。
  老兵走出几步,又甩着胳膊回来:“饭盒我可扣下。不然你小子哪天一粘乎,又把饭盒给还回去,这事非漏底不可。”
  老兵步履稍显蹒跚地走远了。万良英姿飒爽地站在哨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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