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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家护院》作者:毕淑敏(1)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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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家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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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门口突兀戳起一把太阳伞。红白蓝三色外加公主裙般的飞边,在晨风中张张扬扬,好不鲜艳。
  哟!个体户宰人也到家了!买卖做到了工厂大门口。可今天不是发薪的日子,谁有那么多闲钱?就算是发薪,自己也开不了多少钱:请了那么多事假!
  艾晚纷纷乱乱地想着,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迟到了,又要扣钱。
  “站住”!
  随着瓮声瓮气一声喊,轻盈的太阳伞下迸出一张粗糙的面孔,目光如炬地盯着艾晚。
  艾晚吓得差点扭了脚。
  “师傅,请你拿出工作证。”一个小个子兵从绸伞的另一侧闪出,笑眯眯地对艾晚说。这时,小个子兵旁边的老兵说:“万良,你那嗓子眼就不能勒细点?别忘了八项注意第一条就是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万良脸涨得象紫铜火锅:“俺也不是耍骄傲。主要是一当兵就喂猪,吆喝惯了。”
  艾晚这才想起,厂里为了不丢铜,雇了一伙看家护院的大兵,从今天起开始凭工作证出入。
  她拉开闪着鳞光的白蟒皮书包,用涂着银粉色指甲油的纤指,拎出一个蓝皮本,潇洒地挥舞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甩进小包,碰得镜子之类的小零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套动作太简练了点。今天早上所有经过万良身边的人,都要比这个漂亮妞认真。
  一个抽着烟的男人,低着头走过来。烟灰很长,却不掉。他走得很慢,象个乡下老汉。在欢迎大会上,万良见过他。万良问老兵:“一个厂长相当于多大的官?” 老兵不屑地回答:“县团级,没多大。”万良嘴上没说,心里想:老兵你别狂,你不是连个班长也没混上吗?
  厂长好象正在考虑铜厂的百年大计,忽略了尼龙伞和下面的士兵。万良尊重地看着他缓缓走过,不打算打扰他。
  “站住。请您拿出工作证。”老兵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拦阻住他。
  那人手一抖,颠落下一截很长的烟灰。
  “你们这种对工作负责的精神,很好嘛!”厂长惊魂未定就开始了夸奖,然后猛吸了一口烟,匆匆往里走。
  老兵穷追不舍:“您的证件……”
  厂长这才象突然想起,从衣袋里抽出天蓝色的工作证。
  “知道吗?城里人管出入证工作证身份证……反正乱七八糟所有的证,都叫 ‘派司’,这可是真正的外国话。”老兵告诉过万良。
  万良觉得把证件叫派司真没道理。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它记住了。不就是 “派你去死”吆?好记得很。
  老兵接过厂长的蓝派司,郑重其事地打开,如临大敌地核查,其一丝不苟的程度不亚于海关。万良没出入过海关,只是听说那是盘查最仔细的地方。
  厂长的思绪一旦被打断,反而不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老兵,半低着脸,好让老兵把他看个一清二楚。
  老兵公事公办地将派司还给厂长,然后半臂弯曲,作出标准的放行姿势,示意眼前之人可以离开了。
  厂长并不慌着走:“不错嘛!严守岗位尽职尽责。你叫什么名字?”
  老兵忙着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一捅万良,叫万良也报名姓,万良张了两下嘴,终于没出声。厂长也没问他!
  厂长把烟丢在地上:“厂里的铜丢得厉害,内外勾结,监守自盗。没奈何,请来你们这些钢铁门神。好好干,小伙子!逮住了偷铜的,我是重罚重奖。偷铜的,我把他除名;你们复员了,有愿意在我这个厂干的,我欢迎。”
  厂长用脚把很长的烟蒂碾成粉末,走了。
  “老兵,你忘了他是厂长吧?”过往人稀,万良问老兵。
  “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当官的。”老兵嫌万良问得没水平。
  “那你咋还象查贼娃子似的查他?”万良不解。
  “你哪能断定他不是故意装傻充愣考验咱俩呢?”老兵反问万良。
  万良佩服老兵的老谋深算。
  “要是咱俩都不吭气,厂长上去一个电话:查查今早上那对木头兵叫什么名字,这个黑状告到连里,肯定背个处分,你新兵蛋子……”老兵谆谆告诫。
  “我都当一年兵了……”万良不服气地提醒老兵。
  “好,就算你是个半生不熟的兵蛋子吧,”老兵不愿在枝节问题上纠缠,单刀直入,“你还有时间洗刷洗刷,我可就得把黑锅背回自家炕头上了。所以,咱得毫不留情地盘查他。”
  万良频频点头,新兵和老兵就是不一样,看人家想得多周全。
  老兵不保守,继续教悔:“再者,他就是真的一脑门子工作,忘了拿派司”,万良看老兵把派司这个外国词,操纵得象系解放鞋带,不由得更添几分羡慕,“忘了拿派司,咱拦住他不叫走,也是正理。他除了夸奖你我,是断不能说出别的话的。” 老兵胸有成竹。
  “你咋就知道他一准不会生气?”万良非要把老兵肚里的花花肠子都掏出来,刨根问底。
  “你没看过列宁的卫兵的故事?”老兵打了个呵欠,天不亮就上岗,这会肚子也饿了。
  “没看过。”万良老老实实承认。
  “那就没法子了。”老兵烦了,便作出很惋惜的样子:“这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明白的。”
  万良也不着急。老兵就是这个样子,你不问他,他也赶着告诉你。你真追着屈股问,他就拿谱卖关子了。
  等着吧!
  一辆红汽车缓缓开入,一个小胖孩从窗玻璃里向万良招手,象骄傲的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
  万良好不晦气。这是厂里的班车,若无其事地开进厂区(托儿所也在厂里),人们纷纷下车四散而去。
  “老兵,咱们是不是得跟厂里提提,坐班车的人在大门外下车,咱也得查他们。要不,混进个把贼进去,咱们也怪对不住厂子的。”万良很为自己的合理化建议沾沾自喜。一来报了班车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之仇,二来厂长没准也会再表扬万良几句。
  老兵鄙夷地从鼻子里吭了一声:“我说半生不熟的兵蛋子,你还嫌咱们这一早上忙活的不够?班车上的百十口子,哗啦一声都“卸”在大门口,大人叫,孩子哭,这还不得成个自由市场?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不在乎什么人走进厂去,要紧的是什么人走出厂来。沉甸甸硬邦邦的铜块不是灯草,谁带在身上也得显形。你甭一看见大姑娘小媳妇走过来,就来了精气神,留心着那偻着腰驼着背走路腿脚不利索的爷们汉子。真抓住一个两个偷儿,立功受奖,就真有大姑娘上来给你戴光荣花了。听见没有。”
  老兵不客气地数落万良。万良长得比他帅,稳稳当当的身坯,站在门口象座铜钟。跟万良一比,老兵觉得自己象个错别字。
  老兵讲这席话的时候,嘴角动作很小,离得稍远,只见他的嘴抿得铁紧,根本看不出在说话。老兵厌厌歪歪地站着,一副病秧子像,话语却一字不拉地送到万良耳膜上。万良知道这就是真功夫。想必自己在女人面前特别精神,被老兵看了出来,不服气又臊得慌。
  一个漂亮妞踩着高脚杯一样的白鞋跟走来。同行的几个人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不愿被这美丽的姑娘映衬得更丑。
  这就是艾晚。她出示证件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完全不把看家护院的大兵放在眼里。
  万良感到被人轻视的愤慨。他看了一眼老兵,老兵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尾随艾晚的几个人停下脚步,静观事态的发展。一是凑热闹,二是以决定自己是按部就班地出示证件,还是也来个偷工减料。
  假如艾晚这时看万良一眼,万良也许就没那么大火气了。可惜,年轻的姑娘很少体察别人的心境,“白鞋跟”不耐烦地敲击着地面,象正在点射的机枪。
  “请你把工业证……就是派司,打开来,让俺……不是俺,是我……看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万良嗑嗑绊绊但坚定不移地履行卫兵的职责。
  艾晚愣怔片刻,好象万良说的是外语,她要有一个翻译过程。万良的“我…字说得很象“饿”,不过“派司”说得很老练,连老兵也得承认他模仿得地道。
  可使馆区的警卫也不能对艾晚这么不客气。美貌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证。艾晚没受过这种冷落,她薄薄的红嘴唇一撇:“大兵同志,什么叫派司呀?“饿”不懂。还得麻烦你给‘饿’解释解释。”她的牙齿光洁得象钮扣,在初升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光。
  周围一片哄笑。
  万良真恨不得掴自己一个耳光,脸涨成沸腾的铜水色:什么派司,出入证就是出入证,土包子开什么洋荤!
  他求救地看看老兵。老兵舒服地眯着眼,在数周围矗着多少根烟囱。
  围观的人饶有兴趣,谁不知道艾晚是全厂最漂亮最厉害的姑娘。
  万良只有孤身一战了。乡下男人一旦不再记得乡下二字,只剩下男人,那强硬膘悍的劲头比城里的奶油小生可要厉害得多了。
  万良黑了脸,用纯粹的土话说:“俺要查你那工作的蓝本本。”
  这就对头了。老兵一下子忘了自己数到第多少棵烟囱,只好从头数。
  “不是查过了吗?”艾晚没辙了,却还在负隅顽抗。本来打开派司也不是费难的事,可艾晚头一次在众人面前这么丢面子。
  “俺没瞅清楚,还得细瞅瞅。”万良认定了死理,大有愚公移山的劲头。
  “噢——噢——仔细瞅瞅,就省得买挂历上的电影明星喽!”人们快活地起哄。
  万良的脸象烧红的钢板,壮疙瘩一个个螺母般凸起,执拗地沉默着。
  “同志,对不起。请您拿出证件我们再看一下。不然,我们就通知厂里来解决。” 老兵出面了,彬彬有礼的话语里裹着锋利的骨头。
  艾晚瞟了一眼老兵。老兵松松垮垮的军装里,露出训练有素的棱角。傲慢和军人的强韧在交锋,艾晚终于觉出自己不占理,埋头将证件打开了。
  这一次,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证件的颜色有点不对头,略微浅淡了,象海底深度不同的海面。
  艾晚没有察觉,她过于自信了,把证件递给了老兵。老兵示意万良去接。刹刹这姑娘的气焰。
  艾晚在淡蓝色的派司里明眸皓齿地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万良。
  老兵无中生有地咳嗽了一声。
  万良意识到自己端详相片的时间过长,忙着履行神圣的职责。
  姓名:艾晚(多好听的名字!)年龄:20岁(比我还小一岁呢!)专业:公共关系。
  证件可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关于个人的情报,在一瞬间准确真实地端在你面前。
  只是,这公共关系是个什么东西?
  “哎呀!错了。”艾晚发出一声惊呼,“这是我的学生证。”随着淡蓝色证件的合起,万良看到封皮上XX业余大学的烫金字样一闪而过。
  其后的事情顺理成章。艾晚忙着掏出工作证,双手打开,递给万良。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急急去追赶他们的“奖金”。
  看家护院的大兵们白天站岗,晚间巡夜,不几天脸上就曝起了皮。
  “你脸上涂的这叫啥油?”万良趴在上铺,脑袋枕在床帮上问。
  老兵正在往脸上抹一种有浓郁水果糖香味的油脂,用手背在额头上蹭圆圈。
  “我袜的这油叫‘黑又亮’,电视里常做广告的那种。”老兵很痛快地告诉他。
  “黑又亮”这名字的确耳熟。凡是耳熟你又确实没见过的东西,就是电视告诉你的。可惜每晚的电视他们都看不周全,就要上哨了。只是老兵回答的速度快得可疑。老兵见多识广,还谈过恋爱,经常告诫万良种种处世之道。当他真心教诲你的时候,总是慢条斯理。
  万良努力回忆,终于记起那是哈尔滨产的一种优质鞋油。爱美的自尊心被人践踏、把对老兵的尊重也就扔到一边:“黑又亮还是给你当头油使吧!”
  老兵难得地蔫了。他的头上已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这使他探家相亲时总也不敢摘下军帽。他想了一下,慢吞吞地更正道:“我用的是大宝抗皱增白粉蜜。”
  夏天的晚8点,夕阳还顽强地守候在西天。半夜11点到明日1点,有万良和老兵的一班流动岗。那时辰就是古时所称的子时,被人叫起来的滋味非常难受。连里规定,每天8点就上床,堤外损失堤内补,也算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了。
  部队住的是活动木板房,房顶墙壁薄如三合板,满满当当挤着双层床,象拥挤的铅笔盒。三合板在骄阳下曝晒一日,热得炙手。吃饱了饭的壮汉子们,直挺挺地集体卧床板,如上老虎凳一般难熬。
  “要是冬天也这么暖和,就好了。”万良热得受不了,便想冬天的滋味。
  “到冬天,你我就升官了。”老兵不紧不慢地说,“都升‘团长’,你就该想夏天的好处了。”
  木板房狭小的窗外,上中班的工人车水马龙。
  “你看人家工人,铁饭碗不说,上中夜班还有加点费。咱们可倒好,一分钱不多给。过两天一复员,又回家去服侍地球,真没劲。”老兵气哼哼。
  万良不敢接下茬,新兵和老兵究竟下一样。他小声问:“连里统计军地两用人才培养目标,你报的哪个班?”
  老兵回答:“我说我就学养蝎子吧!连长说没用,让我报养蘑菇的。我说养蘑菇还用学?我们那漫山遍野都是。”
  万良说:“连长也让我报养蘑菇的班,咱俩又在一起了,是同学。”
  老兵哼了一声,再也没说话。
  连长是半个皇上,这个连单独执行任务,连长就是整个皇上了。他们连原来在深山里守着一座皇陵。那地方偏僻的如同夹皮沟,真不知当年皇亲国戚怎么挑了这么块风水宝地。皇陵的空气倒挺好,洁净得可以制成罐头拿到城里卖,可就是没法搞副业。不能挖沟,不能种菜,连猪也不许养。总不能让偶尔来拜祖宗的国际友人美籍华裔什么的,一边瞻仰一边听老母猪打呼噜吧!连队就死守着,日子过得挺苦,别的连队时常还得支援他们点物质基础,连累大家。
  这家工厂需要看家护院,消息辗转传来,部队一合计:巡逻放哨,近战夜战,碰上盗贼练个格斗擒拿,正是咱们的看家本领。一来支援地方军民团结,二来部队也可以增加收入,既拥政爱民又备战练兵,何乐不为?
  厂里听说部队愿来,也很高兴。反正一样花钱,雇谁不是雇?人民子弟兵,比镖局还可靠,请他们吧!
  万良的连队开赴工厂,所得收入全团共享。他们走了,皇陵由别的连队代守。
  进驻厂区,万良他们才发觉这远没有守皇陵舒服。
  这是一家炼铜的工厂,就是造铜钱的那种铜。要在以前,就相当于印钞票的机要重地了。现在既然没有那么重要,铜也依然贵重。要不奥运会金脾、银牌之后紧跟着是铜牌,而不是铁牌铝牌。我们的祖先在用许多铜制造了一个青铜时代之后,剩给子孙们的铜就不多了。物以希为贵,一块巴掌大的精铜块,要卖上百块钱呢!里里外外都有人偷铜,有的还因此成了万元户,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再大的家当,也架不住这么吃里扒外的折腾。万良他们的担子很重。对进厂的人要一个个盘查证件,不能让不法之徒混进厂区;对出厂的人要不动声色地观察,没有十分把握,不能搜查人家携带的物品。特别是出入的卡车,隐蔽的死角多,掖藏上几块铜难得查出,卫士们得有警犬一样的灵敏。万良和老兵的班长,就从汽车司机擦手的油污棉丝里,抖落出铜块,受到厂长的表扬。因为他还没复员,所以能不能留在厂里当工人,谁也说不准。不过,大家都说班长好福气,查的也就格外认真了。
  上铺比下铺还热,万良睡不着,来回翻身。
  “你轻点折腾!我这儿直掉土,象住在坑道里,上头又落了发炮弹。”老兵没好气。
  “你知道啥叫公共关系吗?”万良胡思乱想,见老兵也没睡着,正好把心中的疑团端出。
  “根本没这么个词。只有男女关系这一说。”老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万良更斩钉截铁。艾晚的证上写得是公共关系,他绝不会看错。那一瞬的记忆象一张彩照,随时可以拿出来核对。
  老兵不知其中原委,不敢断然肯定和否定,也许,他真的在哪看到过这个词。进城以后的新鲜事太多。老兵思忖着说:“对了。想起来了。公共关系就是公共汽车的司机售票员怎么同坐车的搞好关系。对!就是这么回事!”老兵一拍汗渍渍的大腿,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叫好。
  万良第一次大胆地怀疑老兵的权威“不对吧?”
  “那你说是什么?自己不懂,问了别人又不相信。睡觉睡觉。”老兵恼羞成奴。
  半夜里从被窝里爬出,真不是个滋味,头重脚轻象是晕车。出门冷风一激,又清醒得如雨后的蓝天,只怕两小时巡更回来又睡不着了。
  万良和老兵都穿着军装。进厂以后,每人发了一套同工人一样的工作服,可以换着穿。但半夜执勤他们都爱穿军装。绿颜色看起来象黑的,便于隐藏。还有一层谁都不说的理由:军装毕竟有威慑力,小偷小摸们,一看是正规军,吓跑了最好。其实他们也没武器,只提着中学生上军体课用的木枪。连长私下暗示过:小偷小摸犯不上死罪,主要以吓为主,跑了就算了。真打的见了红伤,也不好交待。
  老兵在前,万良在后,沿着厂区的犄角旮旯搜寻而过。夜不算黑,城里的夜不算夜。无数灯火映到半空,又被稠密的云彩反射回来,四周就朦朦胧胧渲染出来汤样稀薄的亮光。
  城墙一般笃实的围墙,顶端斜插着尖锐的玻璃碴,散发着狞厉的寒色。万良想:这得用多少玻璃?不知是把好玻璃砸碎了镶上去还是专门买的碎碴?
  老兵说:“我不走了。就猫这儿,也叫潜伏。兴许能蹲上一两个偷铜的呢!”
  平时都是两人一组,彼此有个照应。今天老兵没说让万良留下,也没说让万良走。万良想老兵八成是困了,想一个人眯会儿,就说:“那我自个到前头看看去。”
  前面是一丛灌木,发出悉悉索索声。万良用木枪横扫了几下子,声音大起来,反倒不令人害怕了。
  绕过灌木,是一片开阔的货场,堆积着麦秸垛般的铜板,炮弹般的铜锭,金箍棒般的铜棍,细如发缕的铜丝。这里是铜的世界,也可以说遍地是钱。
  高大的龙门吊俯视着料场。白天,这里极繁忙,无数吨铜材装卸腾挪。入夜,死一般寂静。粗重的吊梁象魁悟的大门,小小的操作室罐笼一般依偎在寥落的星空,看上去象是一件玩具。一行铁梯被无数次上下摩擦得雪亮,在夜色中泛出游蛇一般细腻的光。
  万良突然萌生出爬上去的愿望。他还没有整体撩望过自己守卫的辖区。
  他朝四周看了看。老兵确实不在,没有人能约束他。念头象雨后春笋势不可挡,他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夜里登高,他得当心。梯子有些滑,不过万良的解放鞋很争气,涩得扎实。龙门吊铁梯外形虽象秋千架上的软梯,实际上毫不晃动,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万良象浮出海面的潜艇一般,缓缓升高。距星星越来越近,距地面越来越远。终于,到顶了。这里高得空旷,高得荒凉。凭借着点点的星光,他看到庞大的厂区象一堆黑黢黢的小沙盘。万良从没爬过这么高,村里最高的树也没有这么高。家乡的山肯定要比这钢铁巨人高,可山不会平地突兀而起,真爬到山峰尖上,只觉得比别的山峰高出那么一点点,不象这吊车高得陡直冷峻。风嗖嗖而过,攀登时出的微汗,被风刮得四散,寒意贴上身来。
  万良顺着栏杆走到小小的操作间。这是一间悬在半空中的铁皮小屋,四周都是擦拭得几近透明的玻璃,使小屋象一间玻璃亭子。操作台上有些红红绿绿的按钮。当然现在都是灰色的,白天一定叫人眼花燎乱。台面一侧有本包着皮的书。万良本想打着手里的电筒,看看那本书的名字。一想老兵若突然看到半空中有灯光,一定要追根刨底,还是忍下这份好奇心。万良仔细看下去,发现操纵杆的正前方,居然悬着一块桃心形的小镜子。这位置使天车工在吊装沉甸甸的铜料时,能不断看见自己的发型是否整齐,胡子是不是该刮了……万良在黑暗中充满嫉妒地笑了一下。城里的小伙子俊姑娘,干这种精细活时还忘不了爱美!就不怕铜料歪了砸死人?再说你半空中臭美,谁又看得见!
  万良掉转身,预备下去了。他朝大门的方位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居高临下,从这里看大门,简直太清楚了。厂门的灯光象一柄巨大的纱伞,雾澄澄地罩在那里。一个很威武很帮干的哨兵在来回走动,并不因深夜无人而有丝毫懈怠。万良认出那是连长。万良慌乱起来,回想检讨自己是否在岗位上随意晃动摇摆,或是一看四周无人,就倚靠在墙上歇歇……想呀想,却总也想不清楚,总觉得空中有一双眼睛在俯视自己,好不自在。往上看,只有稀朗朗的星星。
  万良下来时,老兵正在找他。“怎么,贼娃子还爬到半空中去了?你若是一脚踩不实跌下来,闹个甲级乙级残废,只怕是回乡下连婆娘也找不下。”
  万良看换岗时间快到了,催老兵快走。老兵说:“慌啥!好戏还没开始呢!” 说完,象狸猫一样轻捷地蹲到墙根下的灌木里。
  万良也跟着蹲下,只觉得周身四处都有心脏在跳:脑瓜顶,脖后窝,小肚子,甚至大脚趾那也有个心脏在动。问又不敢问,只得等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唰的一声,紧跟着一道闪亮的寒光,径直朝着万良的脑门扎过来。万良吓得一闭眼,心想这次不是残废的问题,而是要光荣到底了。待等了一会没动静,大着胆子睁开眼皮,只见那道白光已经聚成一支五爪的抓勾,紧紧地吸扣在粗糙的围墙之上。万良想喊,老兵狠狠瞪了他一眼,白眼珠瓷球似的瞄着他。万良的胆气壮了些,同老兵一起咬着嘴唇看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没动静。万良几乎怀疑自己刚才是错觉。定晴瞅瞅,五爪钢抓还在颤颤晃动,这才又重新紧张起来。
  终于,钢抓上系着的绳索猛地拉直,一个燕似的身影跃上围墙。他好象穿着海绵底的鞋,悄无声息,而且犬牙交错的玻璃碴子,也没有给他造成伤害。
  万良直瞪瞪地看着,心里却对盗贼的功夫不大满意。比武侠电影里的轻功差得远喽!想到这可是真玩艺,心又咯哆直跳。看看老兵,老兵半眯着眼,挺安然,万良又觉得有主心骨了。
  第一个盗贼跳下来,踢起的土呛得万良只想咳嗽。他再偏一点,就会踩到万良头上,老兵借着泥土的响动,拽了万良一把,那意思是“别动!”
  第二个盗贼又出现了。他要蠢笨一些,踩得玻璃碴子万花筒转动似的响。
  “轻点!”第一个盗贼忍不住呵斥,万良觉得他象老兵,富有经验。又觉得他们挺可怜,轻又有什么作用,我们看见啦!
  盗贼们把抓勾摘下,甩到墙外重新挂好。柔韧的绳头就垂在万良脚边。万良若愿意,可以捡起来玩一玩,看来盗贼们挺有经验,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可以迅速攀墙逃走。
  万良热血沸腾,他从小到大,还没碰到过这么真刀真枪的事呢!老兵却死死地按住他,指甲恨不能抠进他的肉里。整个体态就是一句话:“别动。”
  盗贼们走了。只剩下五爪抓勾的绳子在微风中荡漾。
  “都什么时候了?”万良张张嘴,用口形说出这句话,没发出一点声音“还等什么?”“捉贼捉赃。”老兵不容置疑。
  万良指指抓勾的绳子。那不是赃吗?
  老兵摇摇和。那不是赃,是作案工具。
  等吧!
  万良感到贴身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冷得打颤,手心却还在不停地出汗。
  盗贼们挺体恤人,没叫万良他们等太长的时间。两人颤颤微微地打着一捆每根都有拇指粗细的铜棍走过来。压得气喘吁吁。
  万良几乎替他们发愁了。这么长的铜条,他们怎么运出墙去?扔吗?象标枪运动员似的?那得多大的臂力?还得助跑,真得踩到万良他们脑袋上了。紧接着又愤恨:这帮家伙心里太黑了,这捆铜条要值几千块钱呢!最后看到他们得意地用衬衣襟扇风擦汗,万良怒火中烧:这也太小看人了!你们不知道这里还有正规军把守着吗!
  赃也有了,这么大一捆,老兵还是不让动。万良简直不知道老兵卖的什么药。
  其后发生的事情,令万良大开眼界,才知道等待是多么必要而有趣。
  盗贼们稍事休息,然后在墙壁上仔细巡查,伴着极轻微的敲击声。突然,声音有一丝异样,他们灵巧地把那块墙砖取下,虽说距离稍远,万良还是清晰地看到厚重的围墙被打了一个洞,较拇指略粗,一片幽蓝的墙外星光照了过来。
  灵巧的盗贼们把铜棍插进洞里,轻轻顺了过去。墙外有极细碎的响声,可能是一层伪装纸被戳破了。铜棍顺从地向墙外滑去,这一端逐渐缩短、缩短。
  突然,钢棍象卡在咽喉的鱼刺,纹丝不动了。老兵一个虎步跳将出去,双手聚成杯状猛地拍击盗贼头部,正弯腰送铜棒的盗贼之一,一声没吭就坐在地上,捂着头死鱼似的干喘气了。
  万良的功夫没有老兵深厚,跳出去的动作又稍拖泥带水了一些,他想正面去卡盗贼的脖子,这是擒拿术的第一招。可惜他太教条了,这招的要害是揪领卡脖,大夏天的,盗贼只穿了件无领衫,万良蕴积的满身气力扑了个空。盗贼忙着解脱,连踢带咬。老兵急忙腾出手来支援万良,虎口被扯去一块皮。不过作贼的毕竟心虚,几下之后,也就束手被擒了。
  万良有点惭愧,自己人高马大的,还让老兵负了伤。老兵驾骂咧咧:“打架就得象打架的样,咬人算什么本事?象些个老娘们!”
  万良和老兵押着贼们往回走,铜条就留在现场,天亮了好向厂里缴功。虎口处血肉模糊,老兵疼得直吸溜。万良见了,使劲一操走在后面的盗贼,他一个趔趄,扑到前面那个身上。前面那个一回头,恶狠狠地问:“你为啥打我?”后面的那个忙分辩:“我没……”
  万良说:“就是你。”
  前头那个气哼哼地转回身。万良又推搡后面这个,前面那个不由分说,回身就打。后面的也不示弱,两个直打得鼻青脸肿,万良才叫他们住手。
  万良对老兵说:“我替你报仇。”
  老兵抱着肩膀:“也不能叫他们打得太狠。不然,不是咱们打的,也就是咱们打的。”
  万良觉得自己大有长进,可比起老兵来,还差得远呢!
  老兵受到嘉奖。材料报到厂长那儿,厂长大为感叹:怎么就发现了盗贼们偷运铜棍的途径!这个兵不简单。以后复员了,你们不给安排工作,我要!
  万良也奇怪老兵怎么就发现了奥妙,两个人连上厕所都一起去,万良怎么一点没察觉?老兵难得地谦虚了一回:“也没什么。我就是抽空到围墙外走了一圈。外头他们伪装得不那么严实。”
  老兵和万良又开始按部就班地站岗巡哨,附近的盗贼知道正规军厉害。偷鸡摸狗的少了,晚间清静了不少。白天的工作还是照旧。几千人的厂子,人流出出进进,万良眼前就象终日流淌着一条彩色的河。万良发现全厂最漂亮的姑娘,要数艾晚了,难怪她那么傲慢。万良很希望她再出个差错,自己就有缘由多同她说几句话。可惜艾晚很自觉,老远就打开派司,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有时还淡淡一笑,害得万良琢磨半天。
  嘟——嘟——哨子响。万良觉得肚子饿,一看表,离吃中饭还早。部队在皇陵时吃饭吹号,进了城改成吹哨。工厂里指挥龙门吊天车装运铜料,也是吹哨子,闹得万良条件反射,不由得老咽口水。他挺佩服开天车的工人,一上午不闲,吊车穿梭般的往返,比站哨还累。
  军人们和工人们同在一个食堂吃饭。食堂里回荡着烹油的烟雾和米面的腾腾热气。这里是老百姓议论国家大事和交换各种情报的场所。菜的种类很多,各处排着长短不一的队,卖红烧肉的队最长。工人们一边骂着菜太贵了,一边吃很好的菜。有的人用饭盒把菜带回家去,留给孩子吃。
  大兵们吃不起好菜,便显出军民的差异来。菜谱是司务长替大家订的,永远是最便宜的菜。万良和老兵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条板凳上,八个人一桌。司务长用医院盛注射器用的白瓷盘,盛了满当当一盘熬小白菜,颤微微地端上来,小白菜翠绿得如同长在地里时一般可爱。有什么办法呢?军费有限,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纪,总得管饱,不得让大家饿肚子。数量要多,质量就要受委屈。老兵嘟嚷了一句:“都他妈是人,鼻子眼里闻的是烤肉味,嘴巴里吃的是熬白菜,真不是滋昧!”
  老兵自打逮着贼以后,脾气长了,说话更无顾忌。万良只顾扒菜,他当兵时候短,肚子还没垫起来,吃什么都香。再说新兵老兵不一样,讲怪话是老兵的权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蓦的,万良眼前一亮。他看见艾晚托着一个精致的不锈钢饭盒,踢踢踏踏地从他面前走过。艾晚穿一套同万良一样的茄皮色工作服,脚下蹬一双狐狸皮色的翻毛工作鞋。没了酒盅样的鞋跟和白蟒皮挎包,艾晚的矜傲之气就少了大半,同厂里其它女工就没啥分别。
  艾晚从万良身后毫无察觉地走过,万良却感到从肩膀头到后腰火烧火燎地异样,好象拔满了火罐子。万良眼见艾晚要去洗碗,忙三口两口囫囵着吞自己碗里的菜。唬得司务长正想端起白瓷盘再到伙房添菜,不想万良一扭屁股,刷碗去了。
  刷碗的池子边只有艾晚。她把水龙头拧得很大,想凭借水的冲力把饭盒冲净。
  “你也刷碗?”万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这话,又后悔地直想擂头,多么蠢的一句话呀!
  果然,艾晚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咯咯笑起来:“吃了饭不刷碗,下顿可怎么吃呀?还不结了嘎巴!”
  万良窘得不知接下去说什么好。他本来是想请教一下什么叫公共关系,他问过连长,连长说回去查查,可这一查就没有音信。万良又不敢去催问,狠下一条心,干脆问问发源地吧!这倒好,一张嘴就叫人当了傻瓜!
  万良把嘴抿紧,不说话了。他把水管子开得很小,泉眼似的水不出声地往外流。他专心一意地刷碗,粗大的手指在碗圈上蹭出一溜螺旋形的指纹。
  “给你这个用吧!”艾晚递过来一个秀气的小瓶,“挤上一滴,碗就刷干净了。”
  万良一拦:“不用。俺们吃的菜没多少油,不象你们的油水大。”他原想不再理艾晚,人家好心好意给东西使,能不理人家吗?
  “谁的菜油水大呀!我一天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钱来好交学费。”艾晚叹了一口气,把饭盒盖上的肥肉片,哗啦啦倒进泔水桶里。
  万良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多好的肥膘肉,吃一口香掉牙。就这么活活扔了,还说没钱买好菜,谁娶了她做老婆,还不活活把家给败了!刚想到这儿,脸便红了。人家给谁做老婆,又碍你万良何事呢!
  艾晚是个聪明的女孩,见万良盯着饭盒,便说:“你心疼了?是吧?”
  “我不心疼。又不是我的。”万良硬邦邦地说。他不喜欢糟蹋东西的人,不管这人跟他有无关系。
  “也不是我的。”艾晚用洗涤灵洗盒盖,一滴不够,又挤出一滴:“厂里发的保健,不让你买别的,天天给一份红烧肉。谁吃得了?”她手上终于冒起了螃蟹似的白沫。
  原来是这样!万良紧跟着又生疑团:有资格吃保健菜的,都是强体力劳动者,艾晚一个柔弱的女孩,绝享受不了这份待遇。对!一定是她的相好的给她的。想到这里,万良又沉下脸来。
  艾晚就是再机灵,也猜不到万良这回绕的圈子。她说:“我天天看到你。”
  废话!万良天天上岗,艾晚天天进厂,当然天天看到喽!
  万良的碗已经洗完,他不愿搭碴,连公共关系也懒得问了。
  艾晚却没感到异样,边甩饭盒里的水边说:“今上午我看到你一直笔挺地站着,你那个老兵可偷着歇了好半天。”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气。
  “你在哪看见的?”万良半是惊讶半纳闷。
  “在那儿。”艾晚纤细白嫩的手指往半空中一扬,一滴凉凉的水珠坠进万良的脖子。
  “你是……”万良的眼珠瞪得象铜铃。
  “我是龙门吊天车工啊!”艾晚平平静静地回答。
  来洗碗的人多了,艾晚笑笑,款款走了。
  老兵说:“万良,你这碗刷得够有时辰的,刷锅也用不了这么长功夫。”
  万良嘿嘿一笑……
  第二天吃午饭时,艾晚端着碗走过来:“我的菜吃不了,你帮我克服克服。”
  万良嘴里的菜汁把牙都染绿了,吓得差点没咬着舌头:“别——别——我们这菜挺好。”
  全桌的士兵都挺直了身子,停止了咀嚼,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姑娘。
  “我可没病。连眼睛都是1.5的,够当兵的了。”艾晚细细的眉毛皱起来,不高兴自己受了冷遇。
  万良不知自己是要,还是不要,赶紧去看老兵。老兵正馋肉,便说:“万良,你还不谢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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