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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日记

_4 蔡康永(台湾)
——给北一女的一些师生
前言:几年前,北一女的两个女学生,一起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说“在社会生存的本质”,不适合她们。当时北一女校长以及某些老师和同学的态度,让我非常反感,使我在自杀事件发生后的不久,写下了这封信。信里提及的人名,很多当然已不在其位,引述的报纸,现在也早已堆在图书馆里,泛黄变脆。我多么希望这封信里谈的问题,也能够就此成为过去式,不再有讨论的必要。
很遗憾的,类似的学生自杀事件,依然继续在发生,学校反应的态度,也依然是如此眼熟,如此令人失望。这封写给当年北一女师生的信,虽然早已过时,但这封信里担忧的问题,并没有过时。我决定把这封信,依照当初刊登在中国时报的原貌,一字不改的重新登在这里,以提醒所有应该被提醒的人,包括我自己。
1
两位女学生的自杀,逼得很多人不得不对一些事表明了想法。
现在你们读的这篇文字,绝对无意揣测死者自杀的原因,也无意追究是谁的责任——生命是巨大的迷惘,谁有资格判定原因?谁有资格负起责任?
没有人。没有人有资格。
我写这篇文字,是在读了许多这次事件的报导后,发现了一些你们表达的信念,一些你们采用的态度,这些信念和态度,是我想探究的,也希望能引起你们注意。
2
首先,如果我们承认:没有人有资格“肯定”她们的死因,那,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承认:没有人有资格“否定”任何一种她们可能的死因?
我在报导中,一再看到北一女校长或辅导室主任“排除这种可能”“否定那种可能”,却又同时一再表示“无法理解真正原因”。
如果你们不理解,如果你们无法想象,那你们到底是凭什么“排除”、“否定”
一些可能的死因?
根据七月二十六日的中时晚报,记者石文南的报导——“丁亚雯今天郑重否认,所谓的两人关系的传闻,她强调,绝对没有可能。因为班上同学及辅导室内并没有相关的说法及访谈纪录。”
丁校长,“辅导室内没有纪录”正是整个事件的重要病征之一,你怎么反而拿来当证据?如果警察认定某人犯了罪,通缉他,这人还会在彷徨无助时,上警察局去“求助”吗?他如果去了,只能去“自首”而已,他能留下的纪录,只能是“忏悔录”、“犯罪纪录”而已!
3
所以,我接下来就必须问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并不只请问丁校长,而是请问在整个事件中,曾经表达过意见的北一女师生,因为我相信整个学校的气氛,不会只决定于校长一人——
我绝对没有质问的资格或心态,我很真心地请问:
第一,你们认为两位死者之间,如果曾互相爱幕的话,这是错的吗?是道德上的错吗?是法律上的罪吗?
第二,如果你们不觉得两人有感情是错的,那为什么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要一再否认这种可能?为什么在你们要求外界“勿作揣测”的同时,你们自己却作了最大的揣测,断定这件事和爱情没有关系?
两位少年,在人生初识爱情的阶段,在自由意志之下,如果互相产生了爱意,这到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情被规定要“在辅导室留下纪录”?要被放败道德的天平上接受审判的?
七月二十七日中国时报,记者陈荣裕的报导——“至于有人揣测两名女学生可能因彼此的感情关系而有此举动……校方希望外界勿臆测而造成死者家人及其他人的无谓困扰。学校人员指出,当以此事向该班学生询问有无迹象时,同学们多笑了,认为不可能。”
我不相信你们笑了,我认为那位“学校人员”叙述有错。我不相信始终被报导为“充满哀戚”的你们,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会“同学们多笑了”。
如果真的有人笑了,会是哪一种笑呢?是“这个问题真荒唐”的笑?是“怎么扯到这上面来”的笑?是鄙夷还是害羞?到底是什么地方可笑了?
我还在七月二十六日的中时晚报上,读到记者陈香兰引述师大附中辅导室主任黄福的话——“劝社会大众不要做任何的判断,因为任何涉及感情的判断,事关小孩子的名节。”
名节?!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两个字,是从宋朝哪一位理学腐儒的书上剪下来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把两位少年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一种感情,当成了可笑的对象?当成了可怕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
这种对感情的洁癖,到底是哪里来的?
4
我再强调一次,我无意,也没资格揣测两位死者自杀的原因。当她们已经用生命来换取一个存在下去的空间时,我们生者只能默默承受,而且尊重她们的选择。
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宣称“这不可能”、“那不可能”?她们在遗书中都已经不愿多说了,你们为什么还要任意代她们做说明、做裁决?!如果你们要“外界”尊重死者沈默的本心,那你们的尊重在哪里?
5
社会大学几年前曾组了教授团访问中国大陆,晚宴席间,不知怎么提起了同性恋的话题。当场一位什么青年会的“高干”就站起来得意洋洋的宣称:“我们中国,绝对没有什么同性恋!绝对不可能!”
我一直认为,这个高干的发言,正具体标示了中国大陆与台湾两地文化高度的差距。中国的高干什么时候可以面对同性恋,就稍有可能靠近多元化的社会一小步了。我这一点点天真的、对台湾的自信,被你们在整个事件中表现的价值和行为,打得粉碎。
整个台湾的中学教育,依然对爱情和性充满盲目的戒心,像清末的人怕照相机会摄去魂魄那样。课本里可以歌颂任何一种人类的感情,就是不提爱情,好像人类文明,跟爱情或性都没有关系似的。
自杀事件发生了以后,被建议在中学增设的课程里,依然只见“宗教”、“人生”、“哲学”的课,没人敢提“爱情”或“性”半个字。台湾一定得这样乡愿吗?我们不都是在爱情的幸福中,肯定了生命与自我吗?
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学校教材为什么提都不敢提?!
6
我和北一女向来没有关连。北一女的师生怎么想,怎么做,可以与我毫无关系的。
可是,当我对着两位少女遗书里那段——“使我们觉得困难的,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挫折或压力,而是在社会生存的本质就不适合我们。”时,我实在觉得有义务要提醒你们,不论死者自杀的原因为何,请你们想想,你们所以会拒绝面对、会极力排斥、会极度困扰,可能正因为你们就是那遗书中所说的“在社会生存的本质”啊!
你们已经一再表明了,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可是你们有尝试稍稍改变她们所谓“在社会生存的本质”吗?我没有看见。
我没有看见任何一点“本质”上的努力或觉醒。
那你们要如何“不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读书呼哩呼~电子张飞去守门 -[痛快日记(1998)]
1
各国都有高智商的人。这些高智商的人组了一个俱乐部,做些聪明人才能做的事。
我也组了一个这样的俱乐部,不过会员全部都被迫参加的。
因为会员全部都是《三国》里的人。
我组的这个“三国人物高智商俱乐部”,当然没有收容我自己当会员,第一我不够高智商,第二我不是三国的人——
孔明不认得我,关公碰到我,连瞄都不会瞄一眼。
我只是一个靠着玩“三国志统一天下”电子游戏,才有机会把所有三国人物任意处置的“暴发户”而已。
在电子游戏里,人格和能力,都以分数来显示,这样计算机才能判断,典韦的武功能不能打败文丑?蒋干的智力能不能骗倒陆逊?洛阳的粮食还能守几个月?荆州的民心已经涣散到什么程度?
我检视着每位三国人物的背景数据,一边翻,一边感叹着“起跑点的不公平”:
孔明的智商,就是逼近一百满分,就是比周瑜高五分。刘备的领袖魅力,就是超过袁绍。吕布的忠诚度,天生是所有三国人物的倒数第一名。
这都是宿命啊!
希腊悲剧里的英雄,最爱用的借口。
2
玩“三国志统一天下”这类游戏的人,可以任意选一个君主来扮演,展开东征西讨的统一大业。
初级玩家,一定选曹操这种兵多将广、占尽优势的君主,省得打天下太辛苦。
随着经验累积,当然功力越来越高,再也不屑扮演曹操、孙权,这些天生占优势的君主,转而专门挑像西北的马腾、西南的孟获这些既无魅力、又无地利的无名小君主来试身手,照样在两星期内,宰曹操、俘刘备,把天下都挂上自己的国旗。
每个娴熟的玩家,都是怀抱着对《三国演义》的复杂情怀,投入这种游戏的。
一方面,我们很渴望改写《三国》的关键剧情,为我们偏爱的角色伸展抱负,实现梦想。
另一方面,我们又眷恋着原作者罗贯中设计的每一次阴谋、每一个人格、每一场战役。
我们这些内心矛盾的玩家,既想在孔明摆空城计时,潇洒的派十人特攻队投入,当场逮捕装神弄鬼的孔明。却又如此不舍得毁去这孔明一人弹琴退敌的传奇画面。
当我们以一介无名君主,仗着精力旺盛的大军,俘虏了关羽时,你检视着关羽此刻的心理数据,发现关羽对你这个完全上不了台面的君主,是一点也看不起,忠诚度接近零!
深感羞辱的你,这时就面临一个抉择了:
你可以展开对战俘关羽的“洗脑专案”,你不知道要花多少课程?花多少“教育经费”?关羽对你的忠诚度,才能从零分提升到九十五分以上,才可以被信赖、率领大军去替你出征。
在忠诚度到达九十五分之前,关羽不但没用,而且随时会轻易被隔壁城的敌方挖角、跳槽,浪费了所有你对他的投资,带走你的兵马军粮,逃到和你对峙的邻国去,成为令你头痛的强敌。
为了防止如此悲惨的下场,你也可能对俘虏来的关羽,做出“一劳永逸”的处置:
一抓到关羽,就“推出午门斩了!”
这样一来,当然省掉了许多不安,永除了后患,只是……
只是……做为《三国演义》的书迷之一,你下得了这个手吗?
你有这个种,亲手造成一个“无关公状态”的三国?
造成“无关公状态”之后,你还有脸以“三国发烧友”自居吗?你还不赶快羞耻的拿外套盖住头逃走?
“就是他!就是这家伙杀了关公!”这个超级谋杀罪,将永远烙在你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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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吧!
做为三国游戏的众君主之一,得不到关公,是永远的痛;得到了关公,更令人头痛!
爱三国、又要玩三国,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就要时时陷入类似的左右为难、骑虎难下……
这种种的左右为难,其实,是我这种“多愁善感型”玩家最大的乐趣。
为了克服这些左右为难的状况,每位玩家发展出不同的风格来,用不同的诡计,对抗游戏软体的设计师。
我创办的两个“俘虏集中营”,就是对付游戏设计者的卑劣手段之一。
首先呢,所有俘虏来的武将,一律都把他们的兵权解除,他们麾下的军队,立刻移交给其它可靠的将领。
失去了军队的武将们,依照他们个人武功的高低,加以筛选。武功高而忠诚度不够的大将,不论是吕步,还是赵云,都配给他个人一整年的粮食,然后把他赶到城门外去,一个人孤零零去挡在城门口,当“守门员”。
把这些不肯效忠的一流名将,拿来当我辖下每座城池的守门员,有两个好处:
第一,由电脑扮演的其他各敌国君主,想要对这群名将动之以情、动之以利,进行挖角的时候,根本找不到这些将领在哪座城里——电脑派遣潜伏在每座城里的情报人员,怎么查户口名簿,都查不到这些将领的资料,没法向上面报告,上面自然也就无从挖角了。
电脑没有料到,确实是会有像我这么变态的君主,会如此虐待众位一级名将,逼他们拎个小包袱,带着一年的便当,住到护城河外去“站岗”!
4
再来,则是因为游戏过程中,敌人经常冷不防,就派出一支部队来攻城,既不知道会攻哪座城,也不知道攻来的军队规模多大?统帅是谁?实在防不胜防。
这种情况下,在城门外“站岗”的大将,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还是被电脑当做一支“完整的敌军部队”看待,于是“两军”相遇,电脑自然摆开阵式,不但主帅现身,所有进攻者的内部资料,也自动曝光。
虽然明明是螳臂挡车轮,往往我军“站岗”的一个人,面对的是敌军三万,撑不到两秒,就被忏灭。但总是拖延了敌军的攻势,让城里的守军,有备战的机会。
更何况,偶尔会有奇迹出现!比方说,你派在门外站岗的,是大将张飞,一遇上敌军,张飞就提出“与敌军主帅单挑”的要求。那主帅若是个谨慎的,像张辽这样的人物,当然就不可能答应下场单挑。
可是有时遇到攻来大军的主帅是火爆无比的颜良、许褚这种狂人,一被挑衅,立刻拍马杀到阵前,则当场被站岗站到快发疯的张飞手起落刀,斩为两段,也就是自己找死了。
敌军主帅一死,则人马粮草,全数尽归我军所有。我方一位将军,俘虏敌方来攻的三万大军!如此奇迹,仰仗的正是这些不肯效忠、武功超强的守门员。代价呢?一整年一人份的便当而已。
5
我有时候甚至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年纪渐增、濒临老死的大将。只要让他们住在城外的三不管地带当守门员,则不但敌军间谍找不到,即使是电脑定时派出来巡逻的死神,也照样找不到。
死神找不到,当然就死不了。所以在我的领土上,常出现两百多岁的关羽、张飞,都依然卖着老命在“站岗”呢!
至于另一个我设计来对付电脑的“俘虏集中营”,正是说来好听的“三国人物高智商俱乐部”。
像诸葛亮、贾诩、杨修,这些聪明绝顶的名军师,武力的分数都低到可怕的地步,所以派去当守门员是绝对送死的。
我会特地为他们这个级数的天才,找个最最角落的偏远小城,四周全被我军城池团团围住,全面防止被挖角的可能。
这些天才当然不是被我关起来做核子弹,而是成立“心理战指挥中心”,不断委派他们设计各种谣言,挑拨敌队各盟国之间的感情,降低敌方重要将领的忠诚度,策动放火,一再靠借钱把友邦借到脱裤子再一口把友邦吞并……简而言之,不顾奸计对他们道德分数的伤害,把他们当一群文化流氓来使用!
6
我读《三国演义》时,常常会对其中某些君主乱七八糟的决定感到困惑。直到我玩三国的电子游戏,才领悟一旦身在其中,王位等我去占领,邻国等我去吞并,则要不发神经,实在太难。
“权力导致腐化。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这是艾克顿爵士对政治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
就算打电动,玩游戏,也得学到些道理啊!
~读书呼哩呼~英雄也很想下班 -[痛快日记(1998)]
比起现在许多国家的总统、主席来,《封神榜》里那位白胡子的姜子牙并不算老。
可是因为古时候的人大都很短命,所以“老”就变成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一种“成就”。
不但老,而且老又能打仗的话,就更显得珍贵,值得津津乐道。
像对抗秦国的赵国老将廉颇,三国时代的黄忠和黄盖,在戏台上都得到观众很高的同情票,因为他们虽然年迈,但勇猛好胜,一大把雪白耀眼的胡子,在兵器间翻滚飘动,特别有一股苍凉的豪情壮志。
上马下马之际,衰弱的腰腿止不住要颤两颤、抖一抖胡须、摇摇头,观众就叫好了。
“老英雄!”台下的人都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的晚年也未必会凄凉。
可是姜子牙,不一样。
他不是老将军,他只是个老道士。
他在人民的印象中,并没有灿烂的大白胡子,没有难以驾驭的悍马,他的“白须”稀稀疏疏,他骑的是一只长得很像鹿的“四不像”。
他没有盔甲。说起他的兵器,很遗憾的,他最厉害的兵器只是一面软趴趴的杏黄旗。
姜子牙,老虽然老,但并不“益壮”。比起其它的“老名人”来,姜子牙是位很没精神的老人。
姜子牙的“没精神”,并不只是来自他的造型或装备。
比较正确的说,姜子牙是个“不起劲”的人。他在山上修道,恨不得就一直闷头修下去,修到地老天荒,而他能悟得宇宙的奥秘。
可惜师父派他出任务,只见他磨磨磳磳、拖拖拉拉,百般的不情愿,可是一碍于师命,二碍于天命,他终究硬着头皮,下山去组“革命义勇军”去了。
所有中国古典小说的英雄出场,姜子牙绝对是最窝囊的一个。
对于当时的局势,姜子牙并没有见解;对于正义,他有一种“不得不照顾一下”的无奈。他每次在阵前遇到敌人,语气都很不耐烦,对敌人的心情、气势、逻辑、委屈,向来是不闻不问、不感兴趣。他永远很样板的教训敌人两句,希望对方就此自渐形秽、下马投降、涕泗纵横……
可惜,姜子牙的敌人都比姜子牙有精神得多,起劲得多,相形之下,姜子牙实在很像一名“前线的公务员”,只求早点下班回家睡觉。
每遇战争拖延,主子遇险,姜子牙最忧烦的,并不是“正义实现无日”,也不是“失去所敬所爱”,而是“进度严重落后,不知要搞到哪一天”!
像姜子牙这样一位无精打采的老道士,竟然能撑住整部《封神榜》的脉络,打下周朝八百年的江山,实在很匪夷所思。
我当然也因此忍不住要揣测一下《封神榜》作者的处境——
这位作者,对于世界上的种种不平之事,恐怕并不太想大发议论。他应该是为了某些原因,很讨厌他的混蛋政府,可是他对人又很没信心,也没兴趣。
他冷漠的指望一群没有情绪的修行者,从姜子牙到雷震子,有效率的把敌人清除。看他笔下呈现的“三党教主大决战”,简直是整本书里最幼稚的儿戏之战,元始天尊、老子、通天教主这三党的老大,竟然是以几近单挑的风格,你出一拳、我踢一脚的,粗鲁又狼狈的分出了胜负。
我想这位作者是世故的。他对政治的党派很齿冷,知道是带头的几个人,小孩吵架般的闹别扭。于是他把乐趣全部寄托在战斗设计上,创些生化武器、声波光波的法宝,摆些天灾人祸、天性人欲的阵式,完成了一次正义挑战腐化的工程。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样一本《封神榜》,觉得打得多、说得少,拼命的人多、恋爱的人少,很合胃口。
现在再看这本表面火爆,骨子里冷淡的《封神榜》,却会记挂这位作者到底经历了什么,好像对人灰心了。
~读书呼哩呼~派水浒去打三国 -[痛快日记(1998)]
有人跟你“比惨”吗?
如果你被偷了一千块钱,找朋友诉苦的话,朋友常常会安慰你:
“唉,一千块算什么,我上次被偷了两万块呢!”
这种话一说,听起来实在有点“比赛”的味道。可是,如果不是为了安慰人,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愿意报名参加“比惨”的项目,夺取冠军杯吧?
还是有这种人的。
我看《水浒传》的时候,就觉得这些家伙真的在比赛谁比较惨。
在《水浒传》里面,宋江的女友阎惜姣爱情不很专一,宋江气得亲手宰了女友,成了通缉犯,被迫亡命天涯。
“你女朋友不忠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太太被人抢走了!”林冲立刻把宋江比了下去。
“你杀了你女朋友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杀了我大嫂!”武松也立刻把宋江比了下去。
《水浒传》就是这个调调——
“你很惨吗?——没关系,我保证比你更惨!”
其实,《圣经》也是这个调调,佛经也是这个调调。因为要传递的讯息都一样——
你幸福吗?不用高兴得太早。
这些幸福,都是别人赏给你的,等别人不高兴了,翻脸了,你的幸福就泡汤了。
到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惨”!
像《圣经》里那位约伯,大概是最经典的例子了。你有钱吗?钱赔光。你有羊吗?羊跑光。你有小孩吗?小孩死光。
约伯这么倒霉,只因为耶和华要“测试”一下他的信仰。
《水浒传》的众好汉,其实也是被“测试”的一群,测试他们对“烂政府”容忍的极限在哪里。
梁山泊总部最大牌的几位,几乎都是原来吃公家饭的中级主管。
宋江原来是官衔是“衙内”,一听就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职位。(不过他有钱到,可以为女朋友盖起一座两层楼的“乌龙院”了,他这公务员生涯显然是有点搞头的。“
至于林冲的官衔呢?说出来实在很吓人,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还好他只是“教头”,如果是“组头”,“八十万禁军组头”已经可以自己开银行了。)
比起来,武松的差事最辛苦,是“捕快组的组长”,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肥缺,可是显然很对武松的胃口,他工作得很起劲。
这几位,宋江是“两性关系受害人”,林冲是“被迫害者”,所以都没有被做当英雄,只被当做倒霉鬼。
可是武松被当成是英雄。
第一因为他有义气,第二因为他有力气。
武松为了报答把他带大的哥哥武大郎,杀了搞外遇的嫂嫂、再杀嫂嫂的干妈、再杀嫂嫂的情人。这是他的义气。
《水浒传》实在是女生的恶梦。整本小说里,除了“一丈青”等女土匪之外,女性平民实在珍贵,结果却是出场一个死一个,出场两个死一双。
武松专杀“珍稀动物”,杀了两个女人之外,还杀了一头老虎。这是他的力气。
小时候的我,却对武松很冷淡,没有太大的崇拜。
为什么不崇拜武松?
因为,说穿了,武松闹了半天,宰杀了几个人,都是他“自己家里的事”。
他做的事,犯的罪,都只上得了“社会版”而已。
宋江虽然没劲,起码他在做衙内的时候,就跟托塔天王晁盖他们一伙交往了,算是有点开窍的人。
武松呢?对“不正义”没有显露什么反应,做“捕头”这种走狗职位,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一直到他亲爱的哥哥被谋杀了,他才发飙,发完飙就去自首!他对整个国家机器是没意见的。
以武松这种实力,如果被移植到《三国演义》里面去,那就只能做做曹操或孙权的贴身保镖,干不了大事的。
~读书呼哩呼~张爱玲的死法 -[痛快日记(1998)]
前言:广义的上海,有很多灵魂,有像我爸爸那种,也有像我这种。张爱玲,做为上海最重要的灵魂之一,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就忍不住要写下这两篇东西,捕捕风,捉捉影。因为捕上海的风,捉上海的影,本来就是我家从小常在做的事啊。
1
张爱玲可以有很多种死法,别的人,未必可以。
张爱玲可以有很多种死法,而她使用了其中一种。这种死法,不能加以“选择”,只能加以“完成”。
死并不是一个姿势,死只是人生的下一个基本度动作而已。张爱玲的死法,承续了她的活法,她真是风格统一的大派人物啊!
张爱玲所完成的死法,让人没有办法知道确切的时间、意愿、原因,也没有宗教和社会插手的位置,所以很多人套用了张爱玲的话——
说她死得很“荒凉”。
说她死的很荒凉,我想,是搞错了。
张爱玲描写的世界是很荒凉的,可她未必是那个世界里的人。她有本事把她看见的世界,钜细靡遗的画出来,恐怕就是因为她能辨认她所创造的世界,和这个真实世界的不同。她大概不至于一头栽进去她所创造的荒凉世界,就像夏卡尔不至于想用头撞进自己的画里面去吧!
我们不会用“寂寞”两个字,来形容上帝的。然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想,上帝都肯定生活得很寂寞。
2
张爱玲的死法,跟她的活法一样,也许用“冷淡”来说,比较接近我的张爱玲版本。
人生的红火闹热,张爱玲是知道的,破碎的家庭也有过、成名的味道也尝过、荒谬的兵灾见过、混乱无比的恋爱也谈过。
可是这些闹热,对她来说,很快就过期。
驽钝的人,即使到人生的最末期,也嗅不到腐坏的气味,可以津津有味的一直大嚼下去。
聪明但热情的人,虽然早早识破人生的意思,不过天性温暖好动,不顾扫大家的兴,也就凑趣的活上一辈子,并不勉强。
张爱玲很聪明,张爱玲也不是没有热情过,不热情的人,写不出象样的东西来。
如果生下来就冷淡,就没可能摩拳擦掌的画画、作曲、做实验、写小说。大派的创作者,容或有压抑万分的人物,像柴可夫斯基或者刘易斯卡洛,但不可能有生性冷淡的人。
不过,很显然的,张爱玲的热情,很快就耗尽了——几本小说写一写、离离合合的人生过一过、反反覆覆的爱情再看两眼,一切就了然。所以她才说出成名要趁早的话来,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她知道成名那一点点的乐趣,只够在幼稚的年纪赏玩,一下就过期,就闹热不起来了。
跟大人不爱玩炮仗了,是一样普通的事情。
3
从张爱玲的小说里面,如果读不出这层意思,应该算是奇怪的事情。
她这一路的小说,就像王国维写的辞一样,写得越好的时候,越让人相信“不可能有下一部”了。如果有,觉得是捡来的。
对创作逐渐看淡了以后,对人生还是可能、而且大有可能、有热情的。
可是很明显,张爱玲后来对人生,也看淡了。是什么原因使她冷淡下来的,几乎没有人弄得清楚。
不过说穿了,那都是小说后来的事了,跟做为小说读者的我们,并没有相干。
对活着冷淡的人,对死也就很冷淡。大家的困惑与失望,都源于:这冷淡的张爱玲,早已不是那个以小说画世界的张爱玲了。
我们追踪她的唯一线索,是她的小说,而她早已不在这线索的另一端了。
她的死法,怎么可能是大家认为与她“相称”的死法?
4
人生的幸不幸福,与创不创作,无关。
好的创作者,确实抚慰了无数辛苦与寂寞的人,但对创作者自己来说,这只是“刚好如此”、“顺便如此”,而已。
创作者,通常是被创作的欲所驱迫,才不得不创作的,像梵谷、像法斯宾达。其它人因此而受惠,那是其它人好运,不是创作者好意。
当然也有创作者,是被赚钱的欲望所驱迫,像莎士比亚、巴尔札克和华格纳。
如果有创作者是以“我要安慰人心”为出发点的,那通常就只能创作些“令人安慰”的东西出来,很难有什么象样的作品。
张爱玲,像所有好的创作者一样,可能是被“不吐不快”的欲望所压迫,可能是被对名利的欲望所压迫,才写小说的。她对人世的同情,已然等值的换取到了珍贵的作品——
没有道理,也没有途径,再去换取人生的幸福。
张爱玲的人生,如果是她愿意的样子,或者,像大部分人一样,是人生自然而然发展成的样子,那么,我们其实没有什么打抱不平的立场。
我们,只能尊敬这么风格统一的人生而已。
5
我们常常望着天上的某颗星,被那颗星的光感动,对那颗星的光许愿——
而那颗发出光芒的星,其实早已在几百万年以前,毁灭不见了。
也并没有人,把星的死讯,一一捎来给我们。
对我来说,只要抬头时仍看得见光,那颗星就仍在。
那星已死了几天也一样,已死了几百万年也一样。
我看张爱玲,也是这样。
~读书呼哩呼~魔法师下台鞠躬 -[痛快日记(1998)]
我的法术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这点力气……
这一点点薄弱的力气……
我既已恢复我原来的身分,
也已宽恕骗过我的人,
那就请别再逼我住在这荒岛上,
请求大家好心些,将我释放吧。
——莎剧《暴风雨》中,大魔法师的剧终独白
1
凡有边界的,皆是监狱——
人生是监狱。
很多人要被拉出去处决了,就大呼小叫,拼命扳住门框不放,搞得其它囚犯心情都变得很坏。当然也有微笑退场,也有发表激昂演说再赴刑的。
也有人,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悄无声息的,越狱了。
留下大家在次日清晨,揉揉惺忪的睡眼,望着空空的牢房,纳闷说:“人呢?怎么不见了?”
张爱玲不见了。
越狱成功。
很多人悄无声息的死了,很多人越狱成功。
可是张爱玲,是人生的重刑犯——
她从人生狠狠劈下几块黄金、犯下几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几调线索,然后,飘然远去。
2
“你知道张爱玲为什么要拿着‘金日成猝死’头条的报纸拍下最后一张公开照片吗?”聪明爱人考我。
“不会是讨厌韩国人吧?”我答。
“当然不是!”聪明爱人提供解答:“张爱玲看见这条新闻的时候,心里一定在冷笑——‘哼哼哼,给金日成这样子跑掉,就算得上是厉害了吗?到时候瞧我的吧!’”
聪明爱人把张爱玲的心声,用这么江湖气的腔调来表现,当然很可笑。不过,照张爱玲在那张最后照片里的表情来看,恐怕不是离谱的猜测吧。
面对欢喜赞叹、溢于言表的爱人,我唯有取下架上的《暴风雨》,念一段剧终时,主角大魔法师偷偷代表莎士比亚,向观众道别的独白——
“我的法术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这点力气……”
这位大魔法师,由于疲倦,也由于领悟,自行毁弃了人们眼中的大能、无上神奇的法术。
张爱玲的法术,一样,早已消失不见。
3
文学,跟文学史无关。
我不会因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去爱上乏味的史诗《罗兰之歌》;就像我不会因为在动物进化史上的地位,去爱上鸭嘴兽一样。
我入迷张爱玲,可从来没有想过她和文学史有什么关系。迷张爱玲的人,大都是贴身的迷、贴心的迷——
迷卡文克莱内裤的人,谁会想在博物馆里看到它?
我的张爱玲,是和文学史无关的张爱玲。
更何况,整个不成气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有什么好称霸的?
张爱玲的香火,供在每个入迷者胸中那一座任何宗教都有可能的神龛里,不在琉璃黄瓦的大庙上。
有求必应的、隐密的张爱玲。
4
我读张爱玲,从小就无意识的,用上海话读。
我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一直到有一天,焦姓朋友问我道:“喂,听说你都用上海话念张爱玲的啊?”
“是啊。”我说:“不然要怎么念?”
“用普通话念啊。”
“嘎?那你怎么念‘桂花蒸阿小悲秋’里讲的话?你怎么念阿小的儿子呆看天空时,喃喃自语的‘……月亮小来,星少来……’?”
对方就用国语念了一遍“月亮小来,星少来”。
我很诧异的听着她念完,大吃一惊原来有人这样念张爱玲的!
她倒过来要求我用上海话念了一遍“月亮少来,星少来”。我照办了,她也大吃一惊:“原来有人这样念张爱玲的!”
确实是,什么异教徒都有。
5
上海人,像任何都市的人一样,也多的是老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任何都市的人,拿来跟上海人并肩一放,很容易就会“略土一点”。不见得是外貌的土、见识上的土,多半时候,是一种面对人生的土。
我讲的,自然是彼时的上海人。
拿所有三十年代作家来,放在张爱玲的身边,立刻分晓;白话文有白话文的土、文艺腔有文艺腔的土、左派左派土、右派右派土,一个一个不是青筋暴露、就是灰头土脸。
唯一不土的是钱钟书,可他写一写又不写了。
也有想把张爱玲围起来不让人家碰的,也有再怎么招惹、也招惹不够的。
我也不想招惹她。
我也不想窥探她。
如果想的话,在洛杉矶那几年,埋伏在她必经的路边,总能够督见一眼两眼的。可是这不是我想要她现身的样子。
我唯一想要她现身的样子,要像现代中文小说家里面,唯一够传奇的天王巨星那样,站在台中央,接受几十万张迷的欢呼跳叫,感知一下有多少人因为她的小说,尝到了本来就囫囵错过的人生滋味。
也许有人会端来一碗虾爆鳝面,有人献上一盘糯米糖藕,之类的事情。
反正不是诺贝尔奖那样的玩意就是了。
然而,她不在乎。
有过、又没有了的法术;有过、又没有了的欢呼,她都不在乎。
她从人生,越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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