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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脸坏笑

_3 李海洲(现代)
被花朵所傷(3)文青水与唐儿
文青水躺在寢室里的床上,寢室很靜。白狐和林川他們都出去了,臨近大學畢業,每個人突然都忙了起來,好像這已經成為一生里最后的時間,大伙都在千方百計地盡量不去浪費它。床邊的破書桌上有一杯已經冷卻了的牛奶和一堆水果,水果是前天晚上程西鴻和向天弄來的,牛奶是早上白狐從食堂端回來的。對前天晚上打架的事,文青水已記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后來程西鴻他們把自己弄到醫院作檢查,好在也僅僅是皮肉傷,醫生說休養几天就好了。至于對整個打架的過程,他只記得當時拳頭像雨點一樣地亂飛,唐儿一直在哭泣……其它就沒什么印象了。
  休息了兩天,文青水感覺頭已不那么昏沉,但渾身沒有什么力气,軟軟的,老提不上勁來。他斜躺在床上,身上蓋了條薄薄的被子。
  每次看到這條被子,文青水就會想到家鄉,想到在家鄉邛州那個像水仙一樣的女孩,她叫紫儿。紫儿的手很巧,紫儿會編織許多竹器,紫儿同樣會繡被面,她會在被面上繡很大的花,很好看的水鳥,文青水永遠不會忘記紫儿的淚水,也不會忘記紫儿繡的美麗的花被面。他記得离開家鄉的那個早晨,有很大的霧。他剛剛走出家門,紫儿的娘就送來四床被面。"水儿,"紫儿娘說,"這是紫儿讓送來的,她說水儿哥要好好念書,她說……"紫儿娘語音哽咽,她說不下去了,文青水顫抖著手接過被面,臉上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滴在被面上那兩只快樂游曳的水鳥上。
  文青水系里的很多同學至今都記得上大學報到那天,那個叫文青水的瘦瘦的男孩的聲音。
  那天,老師問他:"你就是文青水?你們那儿有個叫鐘紫的女孩怎么沒來報道?"鐘紫就是紫儿的名字,老師的話剛說完,文青水就愣住了。"怎么不說話,我問你哩文青水,鐘紫怎么不來了?"老師繼續問。文青水的頭垂得很低。
  "你不是啞巴吧,鐘紫和你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后來老師有些生气了。這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了一陣惊天動地的哭聲,然后他轉過頭飛也似地逃走了。
  每當文青水輕輕地撫摸那條繡有水鳥的被子,他的心就一點一點地痛。他永遠記得紫儿娘在那個大霧的早晨的淚水。他也永遠記得爹說的那一句話,爹雖然是個庄稼人,但爹是條硬漢子,他走的那天爹突然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肩上,爹說:"記住,水儿,好好念書,別辜負了人家紫儿。"文青水發現爹的眼里有淚光閃動:"要像條漢子一樣地活,別讓你老爹和紫儿失望。"爹的聲音有些喑啞。現在,文青水躺在床上,他緊緊地捏著被面,他突然想要哭出聲來。
  "我怎么會粗魯地打架?"他搖著頭。
  文青水嘆了口气,從枕邊的書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笑得很甜美,但是她穿得很朴素,她有唐儿一樣的短發,但笑得比唐儿開朗。
  這時候門輕輕微微地響了几下,很脆。文青水慌忙將照片夾回書中,用方巾把鏡片下的淚水擦了擦,但眼睛仍然微微有些紅。他在完成這個過程的時候門又輕輕響了几下,敲門的人可能是個女孩,敲得很細心很有節奏感。"誰呀?"文青水說:"進來吧,門沒鎖。"
  當敲門人推開門走進來的時候,文青水的心跳了好一陣,他沒有想到會是唐儿。
  文青水還以為唐儿不會來了。前天晚上文青水和鋼厂那一伙物理系的學生打架的時候,唐儿一直追在他身邊哭。后來文青水不知道從那儿來的那么大勇气,居然大聲地對唐儿說出了那几個字。可是唐儿的反應卻讓文青水沮喪得差點暈過去。"她為什么會哭著跑開呢?"一想
  到唐儿當時的表情,文青水就沮喪得像一顆永遠不會發芽的草籽。這兩天文青水的情緒非常糟糕。"我是什么?唐儿是什么?"他想,"我實在是有些自不量力,四年了,如果她真對我好,哪儿會等到今天呢?……她一定是發現我喜歡她,又不好傷我自尊心,所以一直不好對我明說,想讓我知難而退……可我居然這么傻,非要去自討其辱。"文青水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像被鑿子鑿了一般難受。"只有紫儿才真正對我好。"文青水想。他一直計划著等几天把畢業論文弄完后去給唐儿道個歉。文青水覺得自己前天非常粗魯非常草率。"她那么純洁,我怎么能傷害她呢?她的男朋友應該是优秀的……"文青水想:"就和唐儿做個普通朋友吧。"
  唐儿仍然穿了碎花的衣裙。她的短發微微卷起來,像一朵一朵飄揚的小浪花。
  文青水愣愣地望著唐儿。他的臉上突然升起了火燒一樣的紅,"唐儿。"他喊了一句,一种自卑的心理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唐儿的臉上挂著一絲淺淺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分明隱藏了一种淡淡的憂傷。
  文青水在唐儿的眼里顯得很消瘦。她把手里提的水果放在書桌上,然后在文青水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文青水的目光追隨著唐儿一舉一動,心里空空的,但好像又有一只沉沉的水桶在心里七上八下。他們沒有說話,唐儿取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挑選了一個最大最紅的苹果,開始削起來。"你怎么會來?"文青水有些傻傻地問。
  "我怎么不能來?"唐儿說。她在認真地削苹果,她削苹果的手法很巧,紅紅的苹果皮隨著她手指的輕輕轉動像一條長長的飄帶一點一點地垂下來。
  他們說了一句話后都不知該說什么。文青水偷偷地盯著唐儿,唐儿很專注,她在認真削苹果。文青水突然感到很緊張,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的。
  "我--"他剛想說什么,一只削好的苹果已經遞了過來。文青水看著那枚多肉的苹果,
  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种真正的飢餓感,他接過水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苹果很脆,咬上去多汁而香甜,文青水吃得很快樂,這時候唐儿又取了一枚苹果削起來。
  屋里很靜,只有文青水咬苹果的聲音脆脆地響。
  文青水一邊吃苹果一邊偷偷地看著唐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張丰滿而美麗的臉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映得圣洁而明媚。他心里生出一絲感動,他想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他想唐儿削的苹果真好吃。他想唐儿無論削多少苹果他都能吃下去。
  但是文青水開始吃第二枚苹果的時候唐儿并沒有繼續削下去的意思。她開始用小刀修指甲,她的手指像蔥一樣白嫩,她的指甲上沒有蔻丹,但仍然美麗而整齊。文青水一邊吃苹果一邊看著唐儿修指甲,他覺得這么漂亮的指甲根本就用不著修了,但是唐儿仍然在修,而且修得很精致。然后唐儿站起來:"你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她的口气幽幽的,像有什么心事。
  文青水正在吃苹果,他吃得很香。听見唐儿的說話聲,吃苹果的嘴便停止了動作。
  唐儿向門邊走去。文青水看著她美麗的背影,心里一陣酸楚。"唐儿--"文青水有些不甘地叫了一聲。唐儿正准備拉開門走出去,听見文青水的喊聲整個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住了,但沒有說話。
  文青水喊住她之后又不知說什么,后來終于憋了一句:"你慢走……對不起。"這句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文青水想唐儿 肯定听懂了,他前半句是指謝謝被花朵所傷你今天來看我,后半句則是對那天打架后所說出的那句愛語表示歉意。唐儿背對著文青水,她的身体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拉開門,她風一樣地沖了出去。"我該怎么辦?"唐儿跑出去的時候想。
  我正好端著一缽雞湯去送給文青水,我就看見唐儿飛快地從文青水房間里跑出來,一臉都是淚水。"又怎么了?"我問唐儿,她不說話,飛也似地消逝在走廊盡頭。
  "雞湯,趁熱喝。"我推開文青水的房門把湯放在床邊對他說。
  "謝謝,西鴻,"他說。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有點點淚水。
  "謝個屁,咱哥們誰跟誰,"我說:"唐儿是怎么回事?"
  文青水不說話,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你是個傻冒,"我气坏了。因為上午的時候,我叫上林川曾經怒气沖天地去找過唐儿,之所以要罵文青水是我猜肯定是由于他不會說話而气跑了唐儿。
  "你是不是在賭气?"我當時還認為文青水是因為前天晚上唐儿哭著跑的事在生气,我用一口老气橫秋的話語說:"女孩子害羞,你當著這么多人嚷,她不跑才怪哩……"
  文青水搖搖頭,嘆了口气,"西鴻,我知道你對我好,但這种事你不懂,"他說:"只能怪我,我哪儿配……"我不想听他說這些。我簡直要被他气死了。
  美麗的唐儿流著淚在陽光下的校園掩面飛跑。她的短發輕輕揚起來,像一根根斷了的吉它弦。跑回寢室,她重重地倒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大聲哭起來。同寢室里有一個正在埋頭寫畢業論文的眼鏡女孩,見狀嚇了一跳,慌忙丟下筆跑過來,"怎么,唐儿,出什么事了嗎?"她問。唐儿不理她,只是拼命地哭,使勁地在心里叫媽媽。窗台上,一窗的野花開得繽紛而燦爛。外面的陽光有些炫目地刺眼,但是有風,在輕輕地吹。窗台上便有許多快要枯萎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進來。落花點點像唐儿的眼淚,又像她碎了一地的心事。
  上午的時候唐儿正呆在寢室里寫論文,但怎么也寫不下去,自從前天晚上文青水說出那三個字以后,她心里就亂糟糟的。盡管她自從和文青水認識以來,就知道這一天終將會來,雖然它來得的确不是時候。
  正當她的論文實在是繼續不下去的時候,程西鴻和林川的聲音就在女生樓下響起。"唐儿--"他們大聲叫。事實上唐儿在下樓之前已經猜到他們為什么來找自己。"唐姐唐姐,
  "程西鴻的嘴很甜,"麻煩你去看看文青水吧,"他說:"那天晚上你跑……你
  走了之后,文青水在醫院里哭得快閉气了。醫生說他不能太激動。"其實文青水在醫院里一滴淚也沒掉,只是整個人完全像個啞巴,傻傻地不說話。而且他受的只是比較嚴重被花朵所傷的皮外傷,醫生也沒說什么不能太激動。程西鴻這話全是假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但唐儿卻嚇了一跳,心里慌慌的,只是在想:"這都是我的錯這都是我的錯……"
  "他現在怎么樣了?"唐儿急切地問。"現在沒什么,再將息兩三天就會好了。"程西鴻故意一臉沉重地說,"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你們是同學,有共同語言,他現在需要安慰。"
  唐儿松了一口气,臉上出現躊躇的模樣。程西鴻看到唐儿臉色的轉變,心里后悔自己把病情給說輕了。"媽的,該說他快病危了。"程西鴻想。
  這時一旁的林川忍不住了:"唐儿,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青水為什么被打成這樣還不全因為你。"他嚷起來:"就算你不喜歡他,但作為同學你去看一下他又怎么了,他難道還咬你兩口不成?"林川一副气坏了的模樣大聲地說。唐儿不說話,眼里有了几粒亮亮的星星。
  程西鴻對林川做了個眼色,林川又嚷起來:"那天要不是我們去得快,恐怕……"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又開始罵文青水:"青水也不是個東西,一個女人有什么了不起……"
  "林川,吃飽了撐著腰了,胡說什么,有神經病嗎?"程西鴻裝出一臉生气地吼林川。
  這時候唐儿轉身就往女生樓跑。程西鴻低聲笑著說:"行了,我打賭唐儿今天肯定要去看文青水。"林川快樂地打了一下他的頭:"你小子,一個字:奸。"然后他們快樂地笑起來。唐儿回到女生樓的時候心情郁郁的。她很清楚究竟誰最關心文青水,她也很清楚自己這兩天為什么亂糟糟的,論文半個字也挖不出來。現在,她蒙著頭大聲地哭,聲音里充滿了脆弱和無助。她的淚光里交叉著兩個男人的身影。一個是文青水,一個是一張快四十歲的面孔。"今天還得去鋼厂,他的生日。"唐儿流著淚委屈地叫:"媽媽,媽媽,你要我怎么辦啊……。"當唐儿赶到文青水寢室看見文青水的那一剎那,唐儿的心像白玻璃掉在地上一樣地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她從文青水躲在鏡片后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种傷害,她知道這种傷害會有多么地深,它完全可以瓦解一個人最堅強的意志,她也知道這种傷害是自己帶給文青水的,"他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唐儿瘋狂地想。但是面對文青水那張消瘦而憂郁的面孔,她什么也不能說,她唯一的做法就是赶快從文青水那儿逃掉。唐儿哭了很久,她的聲音始終沒有停下來。寢室里飄滿了枯萎的花瓣,戴眼鏡的女孩傻傻地看著唐儿,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皮珊在走進教室的時候,還有十分鐘這節課就要結束了。向天講課的特點是:流暢、新鮮,永遠富有吸引力。這一節又是向天的英語詩歌課。偌大的教室早就坐滿了人。有時候向天的課還會常常出現學生提前占位置的情況。皮珊從后門偷偷溜進來的時候,除了向天,班里的同學誰也沒發現,他們听得太專注了。
  昨天黃昏皮珊從一個同學手中借到一本瓊瑤的愛情小說《海鷗飛處》,誰知一不留神就看了個通宵,早晨六點多鐘才昏昏睡去,夢里模模糊糊地出現一些向天和自己的美好場面……,將近中午才從好夢中醒過來。她知道今天上午最后一節是誰的課,所以從床上爬起來就飛也似往這儿跑。"我真的喜歡上他了?"皮珊有些憂郁地想。
  她在往教室跑的時候眼前許多次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向天正在講課,他今天講的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詩人聶魯達的名作《馬楚?比楚高峰》,他用他質感而獨特的聲音朗誦: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网/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气層之間/秋天降臨,樹葉宛如堅挺的硬幣/來到此地而后又別离……
  皮珊跑進教室的時候,向天的眼睛微微一亮。他非常清楚一節課就要結束的時候那個跑進來的女孩的心理。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在一節課還有十分鐘就要結束的時候,再喜歡的課他也不會來了。
  "但是她來了。"向天想。
  皮珊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裝,整個人顯得青春而活潑。講台上的向天心里微微一震。"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聶魯達的愛情詩。"向天的目光仿佛不經意地停在了皮珊臉上,皮珊慌忙低下頭。向天說:"比如他獻給他第一個戀人的《第十五首情詩》,他寫道: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愛,像你不在我眼前/你遠遠傾听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不上你/仿佛你的眼光已經离去/仿佛一個甜吻把你嘴唇封閉……"皮珊低著頭,向天誦詩的聲音像金屬一樣擊打著她的耳鼓。
  教室里很安靜,大家都在靜靜地傾听……
  這一段時間,向天心里頗不宁靜,他感到自己心里像揣了一枚找不到門的鑰匙,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到向天的寢室里來。"我討厭月亮。"每次看到月亮,向天就會恨恨地說。皮珊就是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离開自己的,向天想。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時候,向天就會趴在寫字台上畫畫,畫那個神色黯然有著一頭飛瀑樣黑發的女孩,他總是畫得很專心,而且總是畫得很久,畫完了之后,他就會覺得原本亂亂的心情就突然變得有些開朗起來。
   向天會簽上這几個字。然后沿著月光照耀下的校園走到校門外的郵筒,月光總是把他的身影和心事拉得又細又長。"她應該知道是誰寄的,"向天想:"沒有誰能再把她畫得更純粹,她應該知道。""但是--她收到了嗎?"向天想。
  課堂上,慌慌張張的皮珊低著頭默默地傾听著向天的聲音柔和地響起。
  "他畫了這么多,"皮珊想:"他為什么知道我的憂郁?"145被花朵所傷皮珊已經接收到向天的許多張畫了。她非常奇怪向天會把自己畫得這么傳神,這么生動,這么憂郁。有一次她躺在挂有小布帘的床上翻看這些畫的時候被同寢室的學友們發現了。
  "哇,好漂亮。"她們搶過去。"快還給我,唉呀你們別鬧。"皮珊慌忙追過去想拿回來。學友們一邊圍著寢室轉圈,一邊把畫相互遞來遞去。
  "我--愛--的--皮。"一個女生發現了畫上的字,用調皮的口气念起來,然后她開始在畫上東找西找,沒有發現署名。"誰畫的?告訴我們。"她大聲說。
  皮珊光著腳在樓板上跳來跳去,但怎么也搶不著畫。
  "快還給我,不然我生气了。"她叫。
  大伙不理她,都紛紛嚷起來:"好個皮珊,平時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樣,真看不出來……快老實交待,這畫誰畫的……那白馬王子是誰?"女生們的嘴像黃鸝鳥一樣地打著机關槍。"我也不知道是誰。"皮珊一臉委屈。
  "還裝傻,"大伙不相信,就猜起來:"是大成吧?"
  "決不會是大成,"一個女生用堅決的口气否定,"大成雖然長得挺不錯,但他的手決沒這么巧,我猜應該是……""你說是誰?"大伙見她分析得挺有道理,几乎同時問。
  "是……是……是向天老師。"她紅著臉大聲叫。
  "呸,"大伙不相信。另一個女生說:"是你喜歡向天老師吧。"大家便轟笑起來。然后前面說話那女生便紅著臉和后面說話的女生追打起來。大家便很歡樂,寢室里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气。皮珊趁她們不注意就慌慌地搶回了畫。這時候寢室的同學們已經把話題轉移到了向天身上。作為外語系最年輕而又是單身的講師,向天無疑是許多女學生的偶像。"有什么嘛,我就喜歡向天老師。"一個女學生嚷,"他要愿意,我畢業就嫁給他。"
  "呸,不知羞,"大伙笑著罵她。
  "這有什么不知羞的,想愛就要敢說出口,我們又不是孩子。"她說:"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班里的舒眉衣在偷偷給向老師寫情書……"她神秘的口气吸引了皮珊。
  不知為什么,皮珊心里一緊,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個高個子女孩的身影。舒眉衣是外語系挺出名的女孩,她不僅僅長得美麗,還能寫一手很漂亮的文章。要命的是她很活潑,膽子很大,屬于那种敢愛敢恨的才女型。一想到這些,皮珊就很緊張。
  "我緊張什么,"皮珊又想:"向天他……"皮珊的眼睛粘在畫上,心里卻幽幽地嘆了口气。
  其實皮珊曾經很多次地站在向天屋外開滿了花朵的門前,但是她總不能伸手去敲門。在皮珊的心中,向天那間飄滿了茉莉香的屋子總是像有一种巫气在吸引著她,并且讓她感到一种尖銳的眩暈。可是一站在向天門前,她就會想起那個月亮很圓的夜晚……但她同時又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江邊,還有江邊那對男女豬肉一樣交纏在一起的肉体,于是她心中一陣悸動,轉身飛也似地從那個開滿白色花的門前掩面逃走。
  皮珊仍然清楚地記得昨天的夢境:她在夢中穿著白裙子和向天飛跑,一片青草地,万里白云,鮮花從地上一層層鋪到了天上……。"舒眉衣?"皮珊又想,心里升起了一絲憂慮。但她又立即為自己的憂慮感到不安,"我憑什么呢?"她想:"那是多么臟的事情……不過,舒眉衣?"
  舒眉衣是外語系的才女,舒眉衣膽子很大。皮珊知道這些。
  向天的課已經結束了。教室里一如既往地響起精彩的掌聲。"向天老師,我們愛你!"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來。班上的同學愣了愣,几乎同時都大聲叫起來:"向天老師,我們愛你。"正在收拾教案的向天被這些動人的聲音激動得有些緊張。但同時他又清楚地注意到坐在后面的皮珊嘴唇也動了動,但并沒有張開。他心里微微掠過一些酸楚和失望,但是他眼里仍然有了淚花,"謝謝,謝謝同學們。"向天說。他情不自禁地給大家鞠了一躬,同學們報以更熱烈的掌聲。
  這時候向天注意到剛才率先喊了一嗓子的女聲,是她--舒眉衣,外語系最活潑最有才气的女孩子。向天的目光看見她時發現她的目光也像火辣辣的陽光一樣看著自己,向天慌忙低下頭。他想到了那天自己收到的便條,"難道是她寫的?"
  向天非常熟悉這個叫舒眉衣的女孩,她總是能問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來。有一次下課的時候她居然當著很多同學的面問向天:"請問向天老師,你會不會像普希金一樣為了愛而去決斗?"盡管向天知道現在的大學生膽子大得惊人,但他也沒料到舒眉衣會問出這個問題,因為他當時剛离了婚。"會的。"向天的回答雖然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但他的內心卻在流血。"連夫妻兩地分居都不能接受,哪里還談得上為愛情而決斗?"向天想。舒眉衣的問題使向天內心的傷痕又深了一層。"好,謝謝向老師,我也會像你一樣,為愛情而決斗。"舒眉衣的回答不僅得到了掌聲,班里的男同學甚至還吹起了口哨。然后她對向天報以燦爛的一笑,轉身出了教室。
  "難道真是她寫的?"向天想:"不會的……但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煩了。"
  學生們開始陸續地散去。
  向天眼睛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皮珊,后者夾著書本正准備向后門走去。
  "皮珊,你來一下。"向天干脆坐在講台后面的椅子上,故意翻著書喊,"今天怎么會來晚了?"他很奇怪自己的聲音居然非常的冷靜。此時教室里的學生几乎都已走完,剩下的也已走到門口。他們對向天的喊聲都無以為意,因為教師問某某同學為什么來晚了是件很正常的事。皮珊停了停,她知道向天喊住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心里有一絲惊慌,但她仍然走了過去。不過她走得很慢,几乎是在邁著小碎步,直到教室里的學生們走完后,她才走到了講台邊。向天看著皮珊慢慢地向自己走過來,心里有一陣浪花在一點一點149被花朵所傷點地飄動。
  "向老師,"皮珊把頭埋得很低。"皮,"向天心里掠過一絲暗痛,"我的畫你收到了嗎?"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像蜻蜓一樣停在皮珊的黑發上,他想伸出手去理一理,但他終于沒能這么做。
  皮珊點點頭,然后立即又使勁搖搖頭,心里濕濕的。
  "皮,"向天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皮珊的衣裙,皮珊的衣裙很白,很耀眼。
  后來向天終于說:"皮,中午一塊吃飯好嗎?"
  "不。"皮珊堅決地說,然后她就跑出了教室。她跑得很快,像一個童話一樣消逝在向天夢境般的視線里。空气中好像飄動著迷人的气味,皮珊高跟鞋撞擊地面的聲音顯得孤單而清脆。"皮,听我說……"向天一邊喊一邊追到外面的陽光里。可是他剛追出來,整個人就木偶般啞住了。
  外面的陽光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在向皮珊招手,皮珊也飛快地向他跑過去,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洁白的衣裙像小傘一樣在旋動。然后向天清楚地听見皮珊的聲音:大成,我們去吃午飯吧。
  正午的陽光盛大筆直,向天看著那兩個青春的背影慢慢遠走,突然感到自己已經面臨了衰老。他沮喪地嘆了口气,整個人像一只受傷的螞蟻一般慢慢轉身,落寞地向寢室走去。
被花朵所傷(4)比如皮珊
下午的時候,向天從午睡中醒來,他的心情有些陰霾,整個人有些提不起勁的感覺。
  他在門邊又看見了一張便條。不用猜測,他也知道那張便條上寫著什么。他已經連續收到好几次這樣的便條。但此刻他內心卻在期望著今天這一張上會有些別的什么,會不會是皮珊……但是他非常失望,紙條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寫著: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向天搖了搖頭。他把那張紙條撕成一片一片的,隨手扔在廢紙簍里。他現在基本上沒有什么心情去探究這個暗戀自己的人是誰,因為他也正在暗戀別人,而且從目前的情況看,他的結局可能還有點慘。
  向天沒精打采地到系里去拿自己訂的報刊。"《詩歌報》也該來了吧?"他想。《詩歌報》是那個時候向天他們認為最有文本价值的先鋒刊物。
  但是他剛走到外語系辦公樓的走廊,就被系主任秦老太給叫住了。
  "小向,來一下,"秦老太喊,"找你說點事。"
  "小向啊,我知道你的課上得挺不錯,但也要注意點影響。"向天剛一坐下就被澆了瓢冷水。秦老太說:"你的學生也太瘋了,听說今天上課有女生對你說什么愛呀愛的……"
  "主任,"向天心情本就不太好,就嚷起來:"什么愛不愛的……"
  "不要嚷不要嚷,無風不起浪。"秦老太扶了扶眼鏡,一副証据在握的模樣,"你班里的學生中午都把電話打到我家里來了……""誰?"向天气得跳了起來。
  "是誰你就不要問了。"秦老太語重心長地說,"小向,系里正准備破格申報你為副教授,關鍵時候你可別惹什么亂子啊,否則這副教授……"
  "我不希罕。"向天突然怒气沖天,轉身就沖出了主任辦公室。
  "誰他媽這么缺德。"向天沖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已完全失去了去拿報刊的興趣,他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乒乓台邊。他把班里的學生在腦海里飛快地過了一遍,怎么也猜不出誰會給秦老太打電話。"要不,是哪個同事在背后坏我?"向天想。
  乒乓台邊,几個外語系的女生正在打乒乓。白色的乒乓球在水泥台邊來回飛舞,她們一邊打一邊夸張地尖叫著,一個個顯得非常快樂。
  師大沒有正規的乒乓室,學校在体育方面也并不太注意,所有的乒乓台都是隨意用水泥做的,零零散散,台面非常糟糕。但靠近外語系的乒乓台還算過得去,雖然四周長滿了雜草和丟棄著廢舊的磚頭,但台面還相對整齊,所以總有許多學生愛在這儿來揮動拍子。
  "向老師。"女生們發現了向天,都叫了起來。
  向天正埋著頭胡思亂想,听見喊聲便抬起頭來,他看見一群青春的少女在陽光下笑得很燦爛。現在是下午,校園里鋪滿了金黃的光芒。向天突然感到心里一陣開朗,就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嗨,你們好。"他說。
  "怎么樣,向老師,敢不敢較量一下?"說話的是那個膽子很大的舒眉衣。她頭上用一根彩色的綢帶系了馬尾,穿了一套短短的淺藍運動裝,明媚的臉上流露出青春和活力,但是眼睛里卻充滿了挑舋。向天走到乒乓台邊,笑了笑,興趣很高:"我用左手就可以了。"
  然后他們就開始打球,向天的球打得又狠又刁,最先舒眉衣還不太适應,后來就漸漸習慣了對方的攻勢。"向老師,你可不可以用右手?"舒眉衣突然叫起來。
  "對對對,向老師,用右手打。"女生們快樂地嚷。
  向天心里非常好笑:"就用左手,右手你們球都不一定能接住。"他邊說邊反抽了一板。這時候舒眉衣突然大聲笑起來,"嗨,向老師右手不會打球,"她說:"他是左撇子。"
  向天覺得非常奇怪,"她怎么知道?"他想。他現在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實在是挺聰明。
  其他女學生都笑起來,"向老師騙我們。"她們說。
  向天的目光不經意地向對面看了看,他看見舒眉衣在奔跑中接球的姿式流暢而驕傲,尤其她被淺藍色運動裝遮住的一對小兔子,隨著她的奔跑在一跳一跳的。向天覺得她很青春,同時向天又發現她的眼睛會說話。
  因為舒眉衣的注意力也不僅僅在白色的乒乓球上,她眼里的余光也常常會波及到向天。向天覺得她的眼里好像充滿了一种鼓勵,心里就有些慌亂。"她知筐c沂裁矗?向天想。這時候向天突然發現不遠的林蔭處有一個熟悉的影子,那個影子手里拿著乒乓拍和一個高個子男生在說什么,然后他們望了望乒乓台的方向就轉身走了。"是她。"向天對自己說,他知道那個影子是誰。向天一分神,就被舒眉衣狠攻了兩板。
  "向老師,你輸了……"舒眉衣快樂地說。她的大眼睛仍然笑吟吟地看著向天。
  "她的眼睛會說話。"向天想。
  但他的目光立刻又放到了林蔭深處,那里很平靜,但向天的心里卻流過沙沙聲。
  在皮珊早期的大學生活中,向天像水中央小小的塔燈,不會水的皮珊總會感到他溫暖而又遙遠。
  她常常會到向天那間她認為溫暖的小房子里去。那里有桔紅色的燈光,有一個會誦詩的男人,還有那种常常能夠使她產生眩暈感的茉莉花香。但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后……盡管皮珊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那件事。
  "他不能對我這樣,"皮珊想,"那是多么丑惡的事情……但是……"皮珊又想:"這也并沒有什么啊。"她感到自己心中好像被一束外來的什么陰影在罩著。
  上午的時候,皮珊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么會拒絕向天的邀請,因為她是怀著渴望什么的心情跑到教室來的,但是自己卻又不爭气,明明自己心里愿意,但嘴上偏偏要說"不"。
  她沒想到自己跑出教學樓的時候會遇見大成。她知道向天會跟在自己身后,"但自己為什么要大聲說和大成一塊去吃飯呢?"皮珊想:"難道我是想气他,可我憑什么要故意气他呢……,"皮珊中午和大成吃過飯,心里就一直有些悶悶不樂。
  后來她不想回學校,就讓大成陪著她在大街上亂轉,再后來她就想起了舒眉衣。
  "向天老師,我們愛你。"這是舒眉衣下課時喊出的一句話。
  "她憑什么可以這樣喊?"皮珊想。
  現在皮珊的心里絲毫沒有再考慮向天。她在考慮另一個人:"舒眉衣?"她想。
  事實上皮珊和舒眉衣恰好是兩种性格的人,皮珊內向,舒眉衣外向,皮珊憂郁而多愁善感,舒眉衣熱烈而性情奔放。這兩种性格,以內向最為厲害,因為它往往會在你還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的時候,就給了你致命的打擊。比如皮珊。
  皮珊討厭舒眉衣,原因簡單得近乎于弱智,然而她卻又干了一件弱智得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那就是她給外語系主任秦老太打了電話。
  她告訴秦老太今天上午舒眉衣的叫聲,并且說舒眉衣愛上了向天。皮珊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報复舒眉衣,而此時此刻舒眉衣并不知道。
  但是皮珊剛一挂上電話就后悔了。
  "我怎么能這樣做?"她想。皮珊又立即想打電話給秦老太解釋什么,但她剛拿起電話就立刻放下了。她知道如果再打電話去解釋情況可能會更糟糕。
  "活該,舒眉衣,"皮珊想,"但是我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呢……難道,我真愛上向天了?"一想到向天,皮珊就臉紅心跳。
  所以后來如果不是皮珊親口告訴向天電話是她打的,向天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個楚楚可人而又充滿憂傷的女孩會在背后捅了自己的刀子,盡管她的出發點并不是針對自己。
  這個電話對向天的影響是:那一年他終于沒能評上副教授。再后來向天終于弄懂了男子十八歲可以當兵而必須要到二十二歲才能結婚的道理,他說:十八歲當兵讓你面對的是敵人,而二十二歲結婚讓你面對的是女人,這說明,女人比敵人更可怕。向天在解釋這個問題的時候還給我們舉了一個例:"比如皮珊",他這樣舉例。
  本來皮珊在給秦老太打了電話之后心里還對舒眉衣充滿了愧疚。
  可是到了下午,愧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下午的時候,皮珊的心情仍然不太好,她就讓大成陪她去打乒乓球,目的是想散散心。
  可是剛走到离乒乓台不遠的林蔭深處,她就看見了向天,要命的是向天正在和舒眉衣打球。
  "活該!"皮珊跺著腳在心里罵,可惜她并沒害著舒眉衣,反而害了向天。因為對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而言,這些桃色新聞已經不能再影響她什么了。而對向天而言卻成了一件麻煩事,因為他還將繼續在這儿任教,哪個領導會喜歡一個和女學生鬧出新聞來的教師呢?
  皮珊一看見向天和舒眉衣在一起就皺了皺眉頭,然后跺著腳生气地跑開,她跑得很快,像一個孩子遇見了魔鬼一樣。
  所以說少女的心是万花筒,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比如皮珊。
  我認識皮珊非常早。而且對她很感興趣。這并不是因為她的美麗,美麗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這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种充滿神秘而又奇怪的東西。
  每次在向天那儿,我們遇見她,她總是郁郁地低著頭,偶爾她的眼波一橫,很令人覺得有一种冷冰冰的怪异感。在我的記憶中,她很少說話,一般听我們說,也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很少看見她笑,她的笑容只是一個弧線,然后就什么也沒有了。她的頭發很長,遮住了半邊臉,所以我和文青水、林川曾在私下議論,我們覺得這女人太玄了,像美女蛇,又像神秘的女特務。但我們也僅僅是在私下里說,沒敢告訴向天。我們怕向天听了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要跟我們急。但是我們對舒眉衣的印象很好。
  因為舒眉衣是個敢愛敢恨的女人,很有點鐵馬美紅顏、巾幗俏佳人的味道,挺對我們胃口。
  我們在向天面前沒有少說她好話,所以她最終在成為向天的第二任夫人也是最后一任夫人的時候,常常大魚大肉地款待我們。我想她肯定認為在她和皮珊的愛情爭奪戰中我們這幫小兄弟功不可沒。我認識舒眉衣就像她走進我的這本小說一樣,時間有些晚。
  我是在向天的狗窩里認識的她,那會儿她很快就要大學畢業了,而我也即將去另一座城市念大學。不過我認識她的時候并沒准确地得知我這家伙究竟有沒有上大學的福分。
  那天晚上我和文青水、林川、白狐呆在向天房里喝酒。
  窗外有很大的月亮。停了電,屋里有燭火。文青水因為他和唐儿的事很不開心,我們擔心他喝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兩眼朦朧,燭火映得他的臉紅彤彤的,像熟透的蜜桃。
  那天下午向天去打了乒乓,回來就沖了個涼。他記得自己和舒眉衣她們雖然打乒乓打得很瘋,但是心里卻一直在為一個女學生流眼淚。他覺得心里不痛快,沖完涼就把我們給叫了過來。我們走進他的屋子后,電已停了很久。屋里的小方桌上擺滿了鹵菜,還有一件啤酒。
  那天晚上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都有了几分醉意。我們沒有談詩歌,我們只想喝酒。
  后來向天首先醉起來,然后開始說胡話:"我他媽單身一輩子也沒啥……誰這么缺德背后捅老子刀子,給主任打電話……我給他媽打電話……"
  我和林川、白狐心里沒什么事,看著爛泥一樣的文青水和半醉的向天有些手足無措。
  林川"砰"地一聲砸了一個酒瓶,說:"天哥,究竟出什么事了,誰在背后整你,我連他祖宗一塊儿弄。"向天搖了搖頭,抓住啤酒又灌了一口。
  文青水歪歪斜斜地趴在床邊,听見砸酒瓶的聲音,就喃喃了一句:"是過年了嗎……"然后繼續趴著。屋里四面八方都燃了紅燭,火苗一點一點地旺,外面的月光很亮。
  白狐推開窗,有新鮮空气扑來。向天家的窗子對面便是燈火閃爍不定的女生樓,那里經常挂滿了花裙子和少女的心事。
  林川從牆角抱起向天的吉它,輕輕地彈起來,調子悲愴而凄涼,是一曲《一無所有》。
  我和白狐輕輕地唱了起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向天的眼里突然有了淚花,他想起了自己和前妻美好的校園生活,他還想起了皮珊憂郁的黑發。"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向天也跟著唱起來。我們的歌聲悲壯宏亮,很有點窗外夜色的味道。
  不知什么時候,文青水也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沒有唱歌,他只是呆呆地听著。"紫儿……
  "他突然叫了一聲。我們沒有理他,我們繼續唱。舒眉衣就是這時候推開門闖進來的。
  她進來的時候我們的眼睛突然一亮,歌聲就被她打斷了。她穿了一條苹果牌的水磨牛仔褲,套了件綠色的綢衫,一頭長長的黑發被拴成一束馬尾。
  "嗨,詩人們!"舒眉衣像老朋友一樣和我們打著招呼:"興致很好啊。"
  她大方得讓大伙吃惊,因為除了向天,几乎沒有人認識她。于是我們就顯得有些尬尷。
  "怎么,不歡迎?"她環顧了一下一屋的燭火,隨便得像個節目主持人,"挺浪漫的……"
  她贊嘆。我們實在沒有任何理由不歡迎這樣一位优秀的少女。向天的酒有點醒了,忙招呼她坐。她搖了搖頭,"不了,向老師,几位詩人,很抱歉,我是代表我們女生樓來給你們提意見的,"舒眉衣一臉微笑,"你們的歌聲……"她故意停頓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向天摸了摸頭:"大家玩高興了就亂嚷嚷,打扰你們了。"
  舒眉衣笑得很甜:"那我走了,不好意思。"她對我們搖了搖手。"有空來玩。"林川大聲說。她轉過臉,眼睛看著向天:"我會來的,但不是現在。向老師,畢業的時候我找你還有件大事要說。"她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彩霞。
  "什么?"向天有些木納地問。
  "現在不告訴你。"然后她就轉身走了,我們看見她的背影很青春,像一枝挺拔的白木鈴花。
第四章 黑貓滑過的夏天(1)白床單 
那是一幢非常陳舊的樓房,簡易,甚至破敗。在鋼厂,這种房子屢見不鮮,它實際上是由木板和竹篱笆組合而成,頂上蓋著青瓦,遠遠看去,像森林里的簡易茅棚。它只有兩層樓,加上年久失修,許多竹篱都已經剝落下來。到了夏天,這樓非常燥熱,住在里面的人完全像住在蒸籠里,晚上就只好睡在木樓地板上。唐儿每次來到這里,一踏上那殘破的樓梯,心里就會涌出一种下陷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她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不愿意來這里,但同時她還知道--她必須來這里。
  不為了別的什么,只為了承諾。
  現在,唐儿又踏上了這層樓。在二樓的拐彎處,就是鄧起的家了。遠遠地,她就看見了那間她熟悉了四年的房門依然洞開著。時間是下午,陽光斜斜地照下來,陽光的重量落在唐儿身上,唐儿感到一种尖銳的眩暈在不知不覺中又一次籠罩了自己。
  木樓板在唐儿的腳下咚咚地響。
  從樓梯到鄧起的家大約只有三十秒鐘的路。
  但唐儿總是走得很慢,每次都這樣。從樓梯到鄧起家的這個距离,總要被唐儿走得很長很長,她的速度總讓人怀疑她是否在走完這段路之后就要永遠地結束她的人生。唐儿永遠記得她第一次和鄧起的會面。那時她還小,剛上初二,有一天放學回家就看見了鄧起,他很健壯,他喜歡穿黑衣服。她記得鄧起看她的眼神,异樣而赤紅。"叔叔。"唐儿叫他。
  唐儿的叫聲讓母親不高興了。"叫鄧哥!"母親說。
  于是唐儿就叫他鄧哥,然后鄧起就微微地笑了一下,用手托起唐儿的下巴,說:"小妹妹,長大了一定漂亮。"后來鄧起就放下几斤牛肉走了。在唐儿幼小的記憶中,穿黑衣服的男人鄧起實在應該算是個好人,因為唐儿家窮,但只要鄧起來了,他就會讓她和母親吃上甜美的牛肉……現在,唐儿走在樓道上,用一只甲殼虫的速度。遠處,有火車的聲音像巨大的鐵器伏壓下來一樣地穿過,樓房開始出現明顯的震動。唐儿感到耳鼓和心臟都在疼痛,她又想到了文青水。事實上,唐儿每次在走進鄧起家門的時候都會想到文青水。
  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到,鄧起家的門檻是一條分界線,里面是一個少女青春時期的惡夢,而外面卻盛開著鮮花。當每一次鄧起急不可待地進入她的時候,唐儿就只能在心里一個勁地叫媽媽,然后用幻覺把鄧起當做文青水來度過那破碎的几十分鐘。唐儿終于走到了鄧起的家門,她閉著眼睛嘆了口气。"文青水,我永遠對不住你!"她痛苦地想。她非常清楚自己跨進這道門之后將會發生的四年來一模一樣的細節。唐儿認為這完全是個惡夢,一個地獄里也很難找到的惡夢,但是它卻剛好發生在自己身上。
  鄧起躺在床上听音樂,他穿著黑背心,套著短褲。"鄧哥。"唐儿喊,然后走了進來。
  鄧起從床上爬起來,一邊去關門一邊問:"昨天我生日你怎么沒來,車間里的哥們都說要看看嫂子。"
  唐儿在鄧起去關門的時候心里又升起每次進門時所產生的那种顫栗。她放下包,整個人變得象個肉做的木偶:"昨天系里有事,要畢業了,事情總是很多。"她用低低的聲音說。這時候鄧起已經關上了門,他的肩膀很粗,上面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像蒸熟了的蹄膀上沾著几粒油珠儿。鄧起不再說話。他一把抱住唐儿,嘴唇開始瘋狂地咬起來。
  唐儿感到鄧起像一股令人討厭的熱浪一般緊緊地纏住了自己,但是她不能說話,她更不能叫喊或者逃跑,她只能忍受,只能忍受。其實夏天已經有些深了,整個小屋流動著火一樣的气流。鄧起飛快地把唐儿放在床上,提起她的短裙,一把扯下她的褲衩,然后就騎了上去。他連自己的背心也沒脫,僅僅只是把短褲褪到小腿上就開始了動作。
  唐儿閉上了眼睛。每次都是這樣,她只能閉上眼睛,然后默默忍受。鄧起在她的身上拼命抽動著……發著難聞气味的汗水掉下來,滴在唐儿的臉上。唐儿已經成了一具美麗的軀殼,整個人像木乃伊一樣地躺在床上,她感覺這時候自己已經沒有了靈魂,有的只是一副空架子一樣的皮囊。而鄧起一臉興奮。唐儿知道,這一切都是成長的代价,這一切都是自己和母親十年來丰衣足食的代价,還有自己十年讀書的代价……她緊閉著眼睛,但是沒有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會為這件事掉眼淚。現在唐儿唯一能夠做的是:把身上這個人當做文青水。文青水,一個讓她疼痛的名字。
  唐儿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里沒有電,只有油燈。唐儿長到七歲才第一次在鄉里的中心校看見汽車,而她眼里的汽車,也不過是一輛手扶式拖拉机。
  唐儿從小就喜歡讀書,盡管她小小年紀就得走十几里的山路才能到達學校,但她的成績總是很好。唐儿的家是用石頭砌起來的矮房子,門前种了許多花,全是母親從山上移植回來的,只要移植一次就夠了,因為那是些生命力很強的野花,只要有土壤就能存活,而且每年花謝后,就會自動掉下來許多花籽,第二年春天照樣燦爛得一望無際。
  唐儿家的門前有許多葡萄架,月亮很圓的時候,一家人就會快快樂樂地坐在葡萄架下乘涼。
  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總是會說:"唐儿,好好念書,長大了考到大城市去,別再回咱這窮山溝。"唐儿就滿臉快樂地說:"我一定會考到大城市去的,但是我念完了書還要回這儿來,我要好好孝敬你們。"她的話總是會引來父親和母親開心的笑聲。
  "我們唐儿乖,爸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念大學。"父親說。
  每次想到這里,唐儿就非常開心。
  可是后來父親卻死了,父親是從半山上掉下來摔死的。父親死的那年唐儿剛念六年級。
  唐儿的老家多山,山上長了許多名貴的藥材。班里的老師給父親說,你家唐儿是我們班上唯一可以考到縣中去讀書的學生。父親就很高興。但父親知道,去縣中讀書要花很多錢,父親沒有錢,于是父親便只好上山去采藥材。
  父親死的時候模樣很慘,他從半山上失足摔下來的時候,許多人都看見了。后來唐儿放學回來,她看見血肉模糊的父親安靜地睡在那里,身上蓋著白得耀眼的布。唐儿許多次地想象父親從山上掉下來的模樣,父親在唐儿的想象中像一只大鳥,一直停在半空,怎么也不會掉下來,他的身邊應該有翅膀和白云,唐儿這樣想的時候常常是在夢中,可是當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父親不在了,永遠地不在了。沒有了父親的唐儿更加認真地讀書。
  母親太辛苦了,這一點唐儿知道。為了讓唐儿念書,母親把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了。
  那一年唐儿終于成了他們鄉唯一考進縣城讀初中的學生。縣中是重點,傻瓜都知道,只要一踏進縣中的大門,就等于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校門。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母親哭了。看著一只腳已經踏進大學校門的唐儿,母親哭得很傷心,母親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再讓唐儿繼續念書了。母親很美麗,母親是一朵花。
  在唐儿的記憶中,父親去世后不久,村里總有許多母貓在叫,它們的叫聲凄厲而又悠長。晚上,家門外總是有敲門聲,母親就緊鎖了大門,還在門后放了石頭和一把鋒利的菜刀。
  那把菜刀母親每天都要磨,她磨刀的時候眼睛總是綠綠的。
  "媽媽,磨刀干什么?"唐儿問。
  "有強盜。"母親頭也不抬,仍在使勁地磨,磨刀石發出尖厲的沙沙聲。唐儿不喜歡母親磨刀,母親磨刀的樣子很可怕,臉色總是凶凶的。"媽媽,有人敲門。"有時候唐儿听見了敲門聲就對枕邊的母親說。"別管他,外邊有狼。"母親閉著眼睛。
  "我們這儿怎么會有狼呢?"唐儿很奇怪。
  但母親不再回答他,母親只是沉重地嘆息。唐儿發現母親合上的眼睛里有星星一樣的東西滲出來。"媽媽怎么了?媽媽怕狼嗎?"唐儿的眼睛亮亮的,腦子里裝滿了迷惑。
  敲門聲持續一段時間后就消失了。
  但有人開始在夜里往房子上扔磚頭,砸在屋頂發出悶悶的響聲。再后來就有許多母貓在屋頂上叫,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尖銳而又充滿了血腥,听起來很恐怖。唐儿害怕,唐儿緊緊地抱住媽媽。"唐儿,我不能對不住你爸。"唐儿考上縣中不久的一天晚上,母親流著淚說,"但我得讓你繼續念書。"唐儿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乖女儿,別怪媽"。母親抱著唐儿,淚水像小河一樣汩汩地流。母親的淚眼慢慢地看著屋子,屋子里什么也沒有了,能賣的東西都已賣完。母親說:"唐儿,我不能對不住你爸……現在只有靠你自己了……"
  后來有一個周末唐儿從縣中放學回來,就看見了桌上的牛肉和那個穿黑衣服的鄧起。鄧起和唐儿是一個村的。在唐儿的記憶中,鄧起他們家是村里人的驕傲。
  因為鄧起頂替了父親的工作,在大城市的鋼厂里上班。鄧起的父親是全村唯一一個進過大城市的人,村里人都管他叫鄧伯。現在鄧伯退休了,但每個月都會有鈔票寄給他,唐儿听別人講那些鈔票叫"退休金"。唐儿就想我也要到大城市去,我也要有"退休金"。
  唐儿喜歡听鄧伯講故事,鄧伯會告訴她火車冒著煙飛跑,輪船在大河上開來開去,城里的人天天能吃肉。唐儿就想天天能吃肉多好。最令唐儿神往的是飛机,那玩意儿能在天空中鳥儿一樣飛來飛去……
  鄧伯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儿媳婦。儿子鄧起雖說進了城上了班,但老對不上象。城里姑娘都瞧不上他,儿子在城里又沒錢又沒房,頂啥屁用呢,鄧伯很不高興。鄧伯就想在農村給儿子找個媳婦,不過鄧伯知道農村媳婦很難轉城鎮戶口,自己就吃了這個虧。于是鄧伯就想找一個能進城的農村媳婦。
  鄧伯很喜歡唐儿。鄧伯說唐儿長大了肯定能進城,鄧伯說農民孩子進城的唯一辦法就是念大學,鄧伯認為唐儿能念大學。同時鄧伯也知道唐儿家已沒錢讓她繼續念書了。
  于是唐儿便成了鄧伯還未過門的儿媳婦。
  于是唐儿便能繼續念書了,于是唐儿家里就有肉吃了。
  唐儿是在讀高一的時候知道自己是鄧起的媳婦的。
  那時鄧起每隔一兩月就會從省城到縣中去看她,鄧起給唐儿買水果,還給她錢。但唐儿很討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刀子,在唐儿身上刮來刮去。
  唐儿想我不愿意嫁給他。
  那時班里的一個男同學很喜歡唐儿,唐儿在心里也暗暗地喜歡他,唐儿一想起他心就小鹿一樣亂跳。后來他們決定考同一所大學,那男生說:"唐儿,大學畢業了我要娶你。"唐儿為這句話激動了整整一個晚上。可是后來這事不知怎么的被鄧起知道了。
  鄧起身高一米八,鄧起很強壯。
  一個月亮很圓的晚上,鄧起把唐儿從寢室叫到一個草坪上。唐儿剛一走到草坪就嚇了一跳,她看見了母親和鄧伯,她還看見了那個說要娶她的男同學,他被村里的兩個小伙子綁著吊在樹上,他的臉上飄滿了血花,眼里是惊懼和茫然的光芒。
  鄧起咬著牙,從衣袋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子。鄧起說:"唐儿是我老婆,誰要碰她,我他媽就放他的血!"鄧起用刀子在那男生的臉上拍了拍,喊村里來的小伙子把他放下來。
  那男生剛一下地,兩腿一軟,就跪了下來。
  "听著,臭小子,這次揍你算是輕的,下次再打唐儿主意,我他媽下你一只胳膊。"鄧起說完,將手中的刀子猛地一甩,插在几米遠的一顆樹上。
  那男生跪在地上直哆嗦:"大哥大哥,你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保証不和她說一句話,否則,否則你……你就把我剁了。"
  唐儿清楚地看見了鄧起眼里的殺机。他完全像一條狼,尤其他的眼睛,紅紅的,像血水。
  唐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感到渾身冰涼。
  這時候唐儿清楚地看見了母親眼里的淚花。"唐儿,"母親跪下了,她的聲音嘶啞,"別折騰了,要不是你鄧伯和你鄧哥,你哪里還能念書……娘求求你,別胡鬧了……你讓娘在鄉
  親們面前活個人樣吧,娘這么大歲數了,經不起折騰了,你讓娘的老臉往哪儿擱呀……如果你爸還在……"。
  那個男同學早已逃之夭夭。月光下,母親一臉的淚水,她的頭發已經完全白了。晚風吹來,母親的白發在風中悲愴地舞動著,有一些已經被淚水貼在了臉上。那一刻,唐儿突然發現自己什么都懂了,那一刻,唐儿突然發現母親老了,她真的老了。
  "媽,"唐儿沖過去,對著母親跪下,"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求求你,別哭了……媽……你別哭了……"
  從那個晚上開始,唐儿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嫁給鄧起,恐怕不是一條人命的問題,重要的是母親,母親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容易嗎?為了母親,就算是為了母親,我也得嫁給他……唐儿痛苦地想:我認了。那時离高考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填志愿的時候,鄧起說:"填師大,畢業后就到鋼厂子弟學校當教師。"盡管唐儿的班主任認為憑唐儿的成績可以考一個比師大更好的學校,但是唐儿仍然在第一志愿欄里填上了師大。班主任再怎么勸她也沒用。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唐儿坐在教室里拿著父親的照片偷偷地哭了。然后她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從縣城走回了家。一路上她默默地流淚,抽泣……
  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母親正在喂雞,看見她就問:"唐儿,考上啦?"唐儿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跑到屋背后父親那長滿了青草的墳邊跪下,放聲大哭著說:"爸,你女儿考上了,爸,爸呀,你女儿考上了……"。然后就暈了過去。
  鄧起是在唐儿考上大學的第七天回來的。
  那天夜里天下著綿綿細雨。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在唐儿的床上換著新床單,那床單是白色的,又白又亮,唐儿那時并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換床單,她只是想父親死的時候身上也蓋了白床單。那天夜里,唐儿睡得很沉。
  可是后來她就被一陣疼痛惊醒,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已經被誰剝得光光的了,一個男人喘著粗气正趴在自己身上。唐儿嚇坏了,她剛開口要叫,嘴就被捂住了。她感覺到了身上的人是誰,她也知道他在干什么,那一刻,她的嗓子突然啞了,她喊不出來,只有無聲的淚水像潮水一樣漫過她年輕的臉龐。唐儿就這樣被鄧起過早地結束了花期。
  鄧起完事后,打亮火机,當他在床單上看見了那片破碎的玫瑰紅之后,便光著身子帶著滿足和胜利的微笑睡去了。
  窗外下著連綿的細雨,而此刻的唐儿感覺自己的淚水比雨水還多。她恨恨而又無可奈何地看著那個睡在身邊的長滿了胸毛的男人,几次都想把母親那把磨得雪亮的菜刀插進他的胸膛,但她終于沒有這樣做。第二天早上,唐儿的家門前挂起了那張被玫瑰血染紅的床單。這是家鄉的風俗,表示新嫁娘的純洁和清白。
  床單在陽光下像旗幟一樣地飄動。那上面的血跡像一個鮮紅的大口,在唐儿眼里充滿了罪惡和厭惡。后來唐儿就進了師大。新鮮的城市和新鮮的環境以及多姿多采的大學生活終于讓唐儿的臉上有了一點點光彩和笑容。她偶爾也會暫時把那個惡夢忘掉,尤其是當她在圖書館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遇到文青水的時候,她就清楚地認識到了什么叫做青春,或者說什么叫做愛情的火花等等。
  這之前,盡管唐儿還得定期到鋼厂去一次,但她的心中仍然惦念著文青水。和文青水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中除了童年而外最美好的記憶。她想在心中留住這四年,留住這充滿了幻覺和誘惑的大學生活。
  現在唐儿最討厭而又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鋼厂找鄧起。每次一到鄧起那里,鄧起總是把門一關,就將唐儿按在床上拼命地干那件事,干完之后就吃飯,飯吃完之后就离開。這已經成了唐儿去鄧起那里的模式,每次都是這樣。鄧起偶爾也會到師大去找唐儿,送點錢或者其他什么。
  唐儿好几次都是鼓足了勇气想讓鄧起別到學校來找她,但話一到嘴邊便狠狠地吞了回去。因為她知道,直到現在,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全是這個令自己厭惡的准丈夫給她的。她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這一輩子都得嫁給鄧起,但她仍然希望鄧起千万別到學校來找她,因為她想自己這一生最青春的四年應該多一些陽光和少一點惡夢,就算這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一個肥皂泡吧,但起碼它也曾經繽紛過,燦爛過,這就夠了,唐儿想。
  文青水出事那天,唐儿心都碎了,她一直不停地在哭,因為除了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尤其是當文青水喊出那一句"唐儿,我愛你"的時候,唐儿所有的防線几乎完全崩潰。她差點就想說出什么來了……那一刻,她多么想永遠在文青水的怀里死過去……但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逃跑,或者說,只有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當程西鴻和林川厲聲質問唐儿為什么不去看文青水的時候,唐儿几乎立刻就要暈過去了。
  唐儿明白文青水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本來計算著自己和文青水的那一段雙方都非常清楚而又從未公開的愛情在大學生活結束的時候無疾而終。誰知离畢業越近,她就越感到恐慌,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离不開文青水了,尤其是當文青水為了自己而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
  在去文青水寢室看望文青水的那個下午,唐儿終于明白了自己帶給別人的傷害有多么地深。
  一天一夜之間,文青水居然消瘦得無与倫比,隱藏在他眼中的暗傷几乎讓唐儿想跪下來,為文青水祈禱,但是她不能這樣做。除了冷漠和傷害,我不能再給他什么了,唐儿憂郁地想。
  "我完了。"唐儿哭著回寢室的時候只能在心里拼命地喊"媽媽"。
  現在,唐儿躺在鄧起的床上,像一具尚未風干的尸体。而鄧起一臉興奮。
  這是一幢常常被陽光充滿的屋子,鋼厂那群沒有結婚的單身漢都住在這里。有時候唐儿來這里,常常時逢職工們下班,他們都有很好的肌肉,結實而又強壯,但唐儿受不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又熱又毒,刀子一樣銳利,讓唐儿感到很不自在。
  有時候,單身宿舍還會飄起許多异樣的汗臭,難聞而又惡心的那种,讓唐儿很受不了。
  鄧起的房間与所有的單身宿舍一樣,零亂而拖沓,屋里的雜物四處亂扔,臟衣褲丟了一地。有時唐儿就會把這些臟衣褲端到洗衣間去洗,有單工看見了,就直夸唐儿勤快,夸鄧起找了個好媳婦。唐儿听了這話臉上雖然擠出了微笑,但心里卻在一個勁地掉眼淚。
  鄧起完事后,一臉滿足地提起衣褲,嘿嘿直樂。唐儿早就麻木了。唐儿像一根稻草。唐儿感覺自己在無邊的洪水里飄,她不知道自己還將飄到什么時候。文青水那張消瘦的面孔又出現在唐儿眼前。唐儿的心里突然出奇地平靜。
  "我得告訴他。"唐儿想。"我再不告訴他,我一定會發瘋的。"唐儿緊緊地捏著床單的一角。
黑貓滑過的夏天(2)禁地
那個夏天,天空常常出現燦爛的黃色。有時候,陽光里會有許多小黑點。
  那個夏天,城市流行瘋狗病。但是我很少遇見瘋狗,我遇見過一只黑貓。當時是正午,我正坐在窗台上出神,一只黑貓就在對面的屋頂上開始叫起來,它的毛黑得透亮,眼睛綠綠的。陰森而恐怖。它的叫聲很奇怪,一長一短地連續著,聲音凄厲而又尖銳,它這樣一聲一聲地叫著的時候我就感到很惊懼。正當我想赶開它的時候,它就突然飛快地滑走,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我愣了一下,這時候我無意間抬起頭,我看見天空布滿了陽光,陽光里卻有許多小黑點。不知為什么,我出了一身冷汗。
  "黑貓滑過的夏天?"我突然出現了某种不好的預感。我把這事告訴了貝小嘉。
  我講的方式很糟糕,我用了許多恐怖的形容詞來形容那只黑貓。貝小嘉听了一半就差點尖叫起來,但是她終于沒有叫,那是因為我們正在上課,我們的談話聲音小得我們自己听起來都覺得很困難。后來貝小嘉告訴我,遭遇黑貓不吉利。
  "西鴻,最近你肯定會親眼看到很恐怖的事情。"她居然這樣說。
  我覺得她的口气像一個小巫婆,就罵她是烏鴉嘴。
  她白了我一眼,"信不信由你,"她說,"反正是我媽說的。"
  她不提她媽倒也罷了,她一提她媽我就生气,我就想把她媽狠狠揍一頓。
  貝小嘉的媽媽告訴貝小嘉,在她沒有正式參加工作之前,有一件事堅決不能做。貝小嘉是學習委員,貝小嘉是乖孩子,她媽說有一件事堅決不能做她就堅決不做。
  但是--我想做。現在,貝小嘉到師大來的時間很頻繁。
  "程西鴻,我明天來補課,"她說,"程西鴻,晚上也可以補課的……"
  我又高興又好笑,我說:"你補課怎么像拉屎一樣。"
  "流氓。"她罵。我很喜歡貝小嘉的苹果臉,我常常想起了就擰她一下。
  我們坐的是第一排,有時候上課上得很無聊,我就觀察貝小嘉。我發現夏天最大的好處就是陽光茂盛,而茂盛的陽光一貼上貝小嘉的臉,就美麗得可以讓我不上課了。
  老師在上面講課。老師很辛苦。
  但是我不知道老師在干什么,我只知道黑板的位置不在前方。我還知道最好的黑板就是貝小嘉的臉,于是我就一個勁地盯著貝小嘉臉上那塊黑板,后來我就想擰一下這塊黑板。
  于是我就這么做了。
  我干的方法很巧妙,因為這事可千万不能讓老師給發現,他如果發現一個很有可能被大學特招的學生在上課的時候居然在擰女同學的臉蛋,結果就只有一個字:慘。我先把手放在桌上托著下巴,眼睛目視前方,而觀察貝小嘉的動靜則是用余光。就在老師轉身指著黑板的一剎那,我的手閃電一般伸了出去,准确無誤地在貝小嘉臉上擰了一下。
  老師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已經保持了原來的姿式,像祖國的花朵在茁壯成長。
  我還偷偷轉過頭用眼角的余光觀察了坐在后面的同學,他們居然一點也沒發現。
  我就差點樂出聲來。但貝小嘉卻嚇坏了,我看見她的臉變成了白紙。
  "小坏蛋,"她常給我亂改名字,"別胡鬧,老師在,你找死嗎?"
  "不找死,找樂子。"我快樂地說。"流氓。"她牙痒痒地說。
  "你不是喜歡流氓嗎?你還啃流氓的嘴哩。"我一臉的小痞子相。
  貝小嘉就立刻被我气得不說話了,但也僅僅只過了十分鐘,她就又開始和我說話。
  我當然就更加肆無忌憚,于是我上課的時候就經常去擰她的臉蛋。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我這樣想。但是后來仍然被后排的同學發現了,但他們都沒有去告訴老師,開始的時候他們就全當看電影,后來發現電影老這么一個鏡頭,他們就覺得沒意思了。當然,老師一直沒有看到在教室里上演的電影。因為班里的學生太多,他只有兩只眼睛,又哪里看得過來?班里的同學起初也不相信我會和貝小嘉好,因為在同學們眼里,貝小嘉實在太优秀了。盡管當時早戀的現象比較普遍,但我和貝小嘉實在是有些讓他們覺得不理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有人這樣比喻。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和貝小嘉很要好的事情几乎等于當眾宣布。
  那天,作為學習委員的貝小嘉在收取作業本的時候和班里的一個同學發生了爭吵。那個同學叫彭文武,很調皮,成績糟糕得厲害。但他爸開了個什么厂,有大把的鈔票。本來按照彭文武的成績,早就可以退學了,但他爸卻偏要他讀完高中去考大學,而且他爸說儿子很聰明,肯定能考上,于是這小子只好呆在教室里瞎混。
  彭文武長期不交作業,而貝小嘉是學習委員,每天要負責收全班同學的功課本去交給老師。
  "老子就不交功課,關你屁事。"彭文武罵咧咧的。
  貝小嘉很客气:"你說話干淨點。"她居然和這种人講禮貌。
  但這小子那天不知道是哪根筋錯了位還是他老爸逼他考大學把他給逼瘋了,或者其他別的什么不對勁,總之越來越不像話,句句都帶了姥姥帶了娘,后來居然罵出了"爛婆娘"、"傻××"、"賤相"之類的話來。
  當時早自習剛過,班里的同學見有人發生爭吵,紛紛圍上去勸。但彭文武不買賬,繼續在那儿鬧,貝小嘉臉都气紅了,眼淚在眼眶里玻璃球一樣地直打轉。
  我和朱朱、大勇正坐在教室的后門神侃,見吵起來了,就跑過去看。
  貝小嘉不會罵人,即使罵,也頂多只能說上兩句"坏蛋""流氓"之類的語言,于是主要罵人的便是彭文武了,這小子說話像打机關槍一樣地快,而且臟話連篇,像垃圾場長大的一樣。不要說貝小嘉不會罵人,即使會罵,也決罵不過他,于是整個場面几乎就成了彭文武一個人的臟話表演。
  我最先只听見彭文武在那儿囂張地叫嚷,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件事會和貝小嘉有關。我和朱朱、大勇跑過去看熱鬧的時候我吃了一惊,我看見貝小嘉的眼里有了淚花,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起初根本就沒考慮到要動手揍人,因為同學間吵架是常事,牙齒都會有咬著舌頭的時候,更何況一個班里的同學。我想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頂多勸一勸就行了。于是我過去拍了拍彭文武的肩:"你干什么,欺負女同學嗎?……別吵了,別吵了。"我當時是面帶微笑地在勸架,我一邊說一邊還拉了拉他的衣服,"算了算了,和女同學生什么气。"
  誰知彭文武見有人勸,更來勁了,他甩開我的手:"程西鴻,不關你的事,老子就是要罵她。"他的話讓我有些不高興,這時候我清楚地看見貝小嘉眼里的淚珠在亮晶晶地閃。我心里的不高興立刻就轉變成了气憤,這小子居然連我的面子都不給,我想。我就開始用眼睛斜斜地瞄著他,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多能耐。彭文武嘴巴一張,又吐出一句非常下流的話來。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我決不會讓我喜歡的女孩子受到委屈,尤其是在我面前受到委屈。我立刻就扑了過去,逮住他的衣領,飛起一拳就打在他的右臉上。彭文武絲毫沒有提防到我會動手,臉上結實地挨了一拳,整個人翻倒在課桌上,鼻血都流出來了。我并沒有就此罷手,我的習慣是不動手就罷了,而一旦動了手我就要他知道"怕"字怎么寫。我追上去,一肘擊在他的小腹上,彭文武立刻就痛得殺豬般叫喚起來。我本來還想再揍他几拳,被大勇拉住了,"算了,刀柄,"他說,"打得太難看了,一會儿老師來了不好說。"
  朱朱一聲不吭地把彭文武從桌上提下來,狠狠地說:"給你面子你不要,警防老子把你弄了。"
  彭文武被我們嚇坏了,但他不明白為什么會挨揍,他擦了擦鼻血:"刀柄,你憑啥弄我?"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我女朋友。"我指了指貝小嘉。 HT 181黑貓滑過的夏天此刻貝小嘉眼里的淚珠終于掉了下來,濕濕地沾在臉上。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我打架,可能嚇傻了。
  后來貝小嘉說我打架的樣子很凶,活脫脫一匹獵狗。她說以前听別人說我很能打架她還不信,貝小嘉還說我一打架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模樣坏得厲害,几乎都認不出是我了。我就拍了拍她的臉,表現出很得意的樣子。"求求你,西鴻,以后別打架了。"她一臉幽怨地說。但是我不理她,我只是對她調皮地笑。"打架會出事的……",她說,但那時這种話我不愛听,直到朱朱出事以后。
  我揍了彭文武之后,班上的同學都相信了我和貝小嘉要好的事。但是隨即就有許多女生對她說:"你和程西鴻?……那小子雖說有點才華,但坏透了,你千万別上他當。"
  "誰說我和他好了,淨瞎說。"貝小嘉不承認,一臉紅紅的。
  但班里的同學卻承認了。
  其實那會儿我自己也說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和她好上了,即使到了后來我終于和她發生了那件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得承認我的确有些喜歡她。因為當時我對愛情沒有什么概念,我們對女性的評价一般是用漂亮和困難來形容,比如:這妹儿長得漂亮,想親她一下。再比如:那妞儿長得真困難,看著就惡心,諸如此類。
  后來我在一本流行雜志上讀到一個狗屁作家的混帳邏輯,他說愛情一天能發生好几十次,他說當你走在街上發現某位女性長得很美麗的時候愛情就發生了,而當那位女性從你視線里消失的時候愛情就結束了,然后新的愛情又緊跟著來到,他還建議全國人民多往大街上走走。我讀了之后就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想如果要尋找初戀就得到幼儿園去。"他媽的,"我拿著雜志罵,然后指給貝小嘉看。"花痴,"她說,"寫文章這人該送精神病院。"
  說完之后她就用眼睛嗖嗖地盯著我看,說:"你該不會是這种人吧。"我當然不是。
  那時候,我和貝小嘉都很喜歡台灣一個叫夏宇的詩人的詩,他有一首詩叫《甜蜜的复仇》,很短,只有几句話: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干/老的時候/下酒。貝小嘉非常喜歡這首詩,她說這首詩是她讀過的最好的一首詩,并且還把它背誦下來。
  但是我覺得這首詩很恐怖,像從我屋頂對面滑過去的那只黑貓,有點不寒而栗的味道。
  后來我又讀到夏宇一首詩,其中有這么兩句:一個女人每個月/流一次血……。我雖然知道那是為什么,但我偏要指給貝小嘉看。她的臉立即火燒云一樣地紅,但是不說話。當時我們正在上自習課,我看見她害羞的樣子又乖順又可愛,心里就一陣搖蕩,我就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嫩而丰滿,她微微用力掙了一下,然后就讓我握著,我就很快樂。
  后來不知為什么我就想起了王姐。
  在我和王姐發生了那件事后我就發誓往后決不再去找她。可是不知為什么,再后來的几天里我一旦想起王姐我就會覺得全身象著了火一樣地騷動,心里充滿了五彩繽紛的幻想,而且還有一种想上廁所小便的感覺,于是我就去小便。
  但小便完不久,那种騷動的感覺又從心底涌出來,我感到有些恐懼。這時候王姐洁白的身子和母貓一樣的叫聲讓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它們突然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腦海,讓我情不自禁地想沖出去找王姐。我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想和她再坏一次。
  但是我不能這么做。"即使要這么做也不能和她做。"于是我想到了貝小嘉。
  貝小嘉常常和我在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園來回。校園里有許多情侶挽了手在散步,我就想挽貝小嘉的手,可她不同意,她總是跳開去,用大眼睛狠狠地瞪我一眼,好像她祖上某位長輩是被我干掉的,于是我就很生气。"還不高興哩,"我說,"我們又不是沒干過……""干過什么干過什么!"她嚷。我知道她是怕我說出接吻和其他什么來,所以故意打斷我的話對我嚷。這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苹果臉上帶著几分輕微的惱怒,她的嘴角還輕輕地翹了起來。我覺得她現在的模樣非常美麗動人,眼睛就牢牢地盯住她。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什么看!"她的聲音明顯地有些害羞。
  "你真的很漂亮。"我心里這樣想著,一不注意就把話給說出來了。貝小嘉立即低下頭,紅著臉不說話。
  向天現在給貝小嘉補課越補越糟糕。他常常隨便補几十分鐘便丟下那句"系上有事"的老話跑了,有時候我一支煙還沒抽完他人影子都沒了,再后來他干脆就不在家了。我猜他肯定是認為我和貝小嘉在鬧戀愛,借補課的名義到他這里借地方來了。
  不過我奇怪的是貝小嘉對這個糟糕的補課老師居然一點意見也沒有。
  她既然沒意見,我就更不會有意見了。那天我和貝小嘉走到向天家門的時候向天又不在家。我掏出鑰匙開門的同時心里涌出一陣竊喜,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這之前我和貝小嘉已經有了很多次單獨在一起的机會。除了第一次,現在我咬貝小嘉的嘴唇她再沒哭過,相反她的神色還非常陶醉。我在咬她嘴唇的時候手總是非常不自覺,它們會繞出去揭開貝小嘉的衣衫伸到開有兩個淺黃色花蕾的地方去……但也僅僅是這樣。假如我的手一旦悄悄地滑向她的小腹,她就會堅決地跳起來。"不能這樣,"她說,"決不能!"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停止所有的動作,然后長長地嘆一口气。
  現在,我和貝小嘉又走進了向天那間由于書籍太多而顯得相對擁擠的屋子。我在關門的時候被一种下意識的感覺沖撞了一下,于是我順手扭下了暗鎖。
  "你干什么?"貝小嘉注意到了我的動作。
  "不干什么,"我一邊說一邊和貝小嘉走到床邊坐下,"一會儿有人來讓他敲門……"
  我曾經告訴過貝小嘉這間屋子的鑰匙流傳很廣。她白了我一眼,然后把手里的書放在靠床的書桌上,"向天老師挺忙吧?"她問。"他不忙,我們忙。"我嘴里胡亂地應付著她,眼睛卻放在了她的嘴唇上。貝小嘉的嘴唇總是很鮮艷,盡管她從來不涂唇膏,但它仍然紅得燦爛而且炫目,像那种血一樣耀眼的紅瑪瑙。我曾經對貝小嘉說她的嘴唇容易引誘男孩子犯罪,并把我當做例子對她進行說明,建議她戴個口罩。她卻說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貝小嘉發現了我的目光,"有什么好看。"她低下頭幽幽地說。
  我不說話,眼睛繼續在她的臉上爬動。"狗盯人,不轉眼。"? 但我現在已經失去了和她斗口的興趣,我伸出手緊緊摟住她,嘴唇已咬住了該咬的地方。我感覺到她的舌頭很甜,像涂了蜜水,貝小嘉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我們的嘴唇像一顆水珠和另一顆水珠碰在一起,柔嫩而光滑。然后我就把她壓在了床上。
  那天貝小嘉穿著白色的短袖圓領衫和一條黑色的牛仔褲,整個人被衣物繃得緊緊的。把她壓在床上的時候我感到一种健美的青春在我身下波浪一樣流動并且蕩漾,尤其是她的腿,隔著牛仔褲仍然能夠覺察到它們結實而富有彈性,像一張剛從商店取回來的繃子床,但它又比繃子床更具有柔韌性,我立刻就感到內心里所有的泉眼都被暗流沖開了。我就把手伸向牛仔褲上面的皮帶,我認為它太討厭了,我想把它抽出來,然后扔掉。
  但是貝小嘉的手緊緊地護住那里,就像一個守山的士兵,堅決不讓敵人過去。我想用武力解決問題,可那一刻她那纖秀的手卻突然力大無比,使我根本無法前進一步。于是我的手只好改變目標,去牽開了她的T恤衫,并把它一層層提上去,直到露出上半部分。我的嘴唇從貝小嘉的嘴唇上滑下來。停在那羊脂一樣的半圓弧上,那里柔軟中帶著一些堅硬。在親吻著它的時候我感到必須要干一件什么事了。我又把我的手停在了她的牛仔褲上。
  "不,"貝小嘉堅決地叫,并在我身下開始扭動。
  "沒什么,"我說,"我喜歡你。"這是我第一次對她吐出這几個字。我發現她對這几個字
  有些敏感,臉開始潮紅起來,但她仍然堅決地說:"不,不行。"
  "我又不干什么,我……我……只是想看看,"我語無倫次地顫抖起來,"我真的沒看過,我只是想看看。"
  在說出這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話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后來貝小嘉告訴我,她說我當時很緊張,聲音都在哆嗦,而且一臉潮紅。她說她當時最受不了的是我的眼睛,倉促,慌亂,像一匹受傷的狼。我不相信,"不會吧,怎么把我形容得這么丑陋。"我說。"真的,不騙你,"她一臉得意而又是斬釘截鐵地說,"真的,像狼,一匹受了傷的可怜的狼,"同時她還加重語气,"而且是條大色狼……"
  但當時她并沒有這么說,而我那會儿的确又非常慌亂。
  貝小嘉遲疑了一下。我又說:"我看一看,決不干坏事。"
  她繼續遲疑著。后來她就閉上眼睛。我想這就等于同意了。于是我便手忙腳亂地去解她的皮帶,但不知是因為我太笨還是因為那皮帶加了密碼,隨便我怎么解也解不開,我就激動得手亂抖起來,這樣就更解不開了。我有些生气,就想得用什么方法把它弄斷。
  "笨蛋。"這時候貝小嘉說話了,她仍然閉著眼睛,我半跪在她身邊,看著她的手不知怎么地一划,便解開了。我覺得這太奇怪了,就想去研究一下它的构造。"說好了的,不准干坏事。"貝小嘉說,她的臉有些發燙,眼睛合上后露出長長的睫毛。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這才暫時忘掉了去研究皮帶的构造,想起自己該干什么來了。
  但是我的手仍然顫抖得厲害。我緊張著,感覺心就要离開自己了。我一點點地褪下她的牛仔褲,直褪到她的小腿上,然后我看見了青春的白樺林和秘密的沙灘……我有些眩暈,我把自己提起來壓在貝小嘉身上。"你--"她緊張地說。"我不是還穿著褲子嗎?"我回答她。
  這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确想干坏事了。貝小嘉在我的身下波浪起伏,她的身体充滿了熱度,像瓷,又像輕輕被除去外殼的嫩筍,脆弱而又充滿了堅強。我的手就開始在她的大腿上彈起鋼琴來,欲望的蛇就開始在我体內剽悍著擴充起來,一股比夏天更旺盛的熱浪在一瞬間襲擊了我……"不,不能這樣,"貝小嘉漲紅了臉非常無辜地叫起來,她立刻推車一樣地把我推開,并且飛快地拉上了牛仔褲,"我媽媽說這樣會出事。"她一臉委屈。她一提她媽媽我就很生气。我傷心地看著充滿戒備的貝小嘉,我就想有机會得好好揍她媽媽一頓,不過我至今也沒敢這么做。后來我一臉不高興地和貝小嘉坐在向天的屋子里。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我沒好气地說。
  "你不要這樣嘛,"貝小嘉見我不快活的樣子就有些擔憂,"等以后結了婚……"她說。她
  居然又提到了結婚這兩個字,我就感覺到有點好笑。這時候我的腦子里突然又產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我立刻又抱住了貝小嘉,用我的嘴唇去咬她,然后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我故意用舌頭把唾沫頂進了她的呼吸道里……"程西鴻,"貝小嘉叫起來,"你好坏。"
  我已經放開了她,并且快樂地大聲笑起來。
  在去汽車站的路上,貝小嘉一直气鼓鼓的。我故意問她:"唾沫好吃嗎?"
  她的苹果臉已經漲得通紅,但堅決不和我說話。
  我抬頭看了看蔚藍如海水的天,我看見天空飄著五光十色的彩帶,一朵朵云像白色的棉花糖,我突然對貝小嘉說:"你知道那些白色的云像你身上的哪個位置嗎?"
  "呸,"貝小嘉紅著臉,"我媽說寫詩的人全是瘋子。"貝小嘉牙痒痒的模樣使我認為她想咬我。
  我有些不高興她罵我們寫詩的人是瘋子,我說:"貝小嘉,你信不信我把你強奸了。"
  她被我這句粗魯的話嚇了一跳,但她立即又大聲說:"你敢!"并且把她柳葉一樣的眉毛好看地豎起來。我當然不敢。
黑貓滑過的夏天(3)欲望之舞
貝小嘉楚楚動人的身影在我有些失望的眼神里消失的時候,我點上煙,一個人從公共汽車站沿著寬敞的大街往回走。我行走的速度很慢,那是因為我的眼睛正在迅速地加大油門,它在向四面八方出擊,它們很不老實。
  現在是下午,夏天的陽光讓所有的建筑和流動的人群都帶上了一种誘惑的色彩。尤其是那些美麗而又年輕的女性,她們花枝招展地穿過街頭,像一群群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气球,充滿了令人眩暈的空气。之所以要這么說,是因為夏天的時候,我所居住的這坐城市的年輕女性們的衣飾或者穿著非常個性鮮明,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她們除了不敢不穿,其它什么都敢穿"。所以大街上的風景有點像模特隊的舞台,讓所有的眼睛都鼓得超過了它本身的圓度。我一邊在街上胡亂地走一邊在大腦里胡亂地想著什么。
  后來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王姐,并且內心立刻就出現了与之相關的某些細節,而那些細節像一顆顆誘惑的果子蛇一樣地纏住了我。我感到有些躁熱,我感到我的額上有了細細的汗水。
  "我得去找她。"我想。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來我就突然感到很興奮,不過心里仍然有一絲罪惡感,但也僅僅是一絲,它很快就被下午的風吹散了。我想到了王姐白云一樣的身体和她母貓一樣的叫聲。所以說欲望完全是可以粉碎掉任何人的,無論他多么強大和优秀,如果他被欲望控制,他就很可能會徹底地使自己的道德觀念破碎。不過我當時根本就沒考慮到這些,我只想盡快地見到王姐。
  其實這之前程岑很多次地來邀我去王姐那儿,但都被我拒絕了。程岑生气地罵我是寶器,他說大家玩玩又不當真,他還說了一些在當時我听起來极不高興的話,后來我也生气了,我把臉拉下來,語气里有燃著的火藥味,"滾!"我說。于是程岑便滾了。
  現在一想起這些我就臉紅。究竟去不去呢?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站在了王姐的家門前并且按響了門鈴。門鈴的聲音很悠揚。我按了四次門鈴王姐才出來開門。
  在門鈴響的過程中,我顯得比較緊張,有一种倉促的不安和慌亂差點使我飛快地逃掉,就像一個學習成績比較一般的孩子對自己即將知道的考分充滿了隱秘和擔憂。不過我最終沒有能逃掉,盡管我的內心充滿了無可言說的矛盾,但我的腳卻像生了根一般,牢牢地不愿离開。
  王姐開門的時候可能沒預料到會是我,臉上露出母雞一樣的快樂,她穿著寬大的睡袍,赤著腳:"西鴻?怎么會是你?"她像母雞般地笑了起來。走進她那間零亂而散發著垃圾味的客廳的時候,我整個人有些手足無措。
  "坐里屋吧。"王姐說話之間把我領進了她的臥室。她臥室的牆上仍然一如既往地美麗著一大群熱情洋溢的吉普賽女郎,那幅草書的"根"字在眾多的美女像中明顯地有些不合時宜。我感到自己有些緊張,我在靠牆的一個軟墊椅上坐下來。王姐從抽屜里翻出一包圣羅蘭,"自己抽,"她把煙扔給我,說,"昨天玩得太晚,今天一直懶懶的不想起床,門鈴響我還以為是誰哩,沒想到是你。"她說完就笑起來。
  我被她那質感很強的聲音弄得顫悠悠的,就像三葉草上挂著的露珠,風一吹就一晃一晃的。我彈出一支煙點上。圣羅蘭是女性煙,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這時候王姐開始在臥室里噴香水,我看見她的軟床上非常零亂,綠色的綢被像一條蛇盤在那里,床上和床邊的矮柜上放著一些衣裙,同時我還看見了一對口罩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是誘人的粉紅色,很吸引了我好一陣目光。王姐噴完香水,半跪在床上開始快速度地收拾那些散亂的什物。我一邊抽煙一邊竭力控制自己越來越躁動不安的情緒,看著王姐翹得有些不可思議的臀部隨著她收拾什物的遠近而慢慢地在移動。
  進門這么久,我一直沒看王姐的臉,因為不知怎么的我有些莫名的害羞。我不敢抬頭看她,盡管我一直想全方位地觀察她。
  這种害羞的心情讓我感到很奇怪。事實上這种心理正是一個少年對性的親近和恐懼,但我并不知道。因為這种心理從沒產生在我和貝小嘉身上,我和貝小嘉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紅著臉像一枝羞答答的玫瑰,而我看見她就像看見大米飯一樣平易并且簡單。
  王姐終于收拾完臥室的時候我才有机會抬起頭全面地打量她。但是剛一看見她的臉我就非常吃惊,因為現在我看到的王姐已經沒有了以往的炫目和艷麗,也不知道是由于她沒有化妝還是夜里沒睡好或者其它別的什么,總之她的臉看上去松弛得如同發酵的面粉,嘴唇上沒有一點儿顏色,眼眶青青的像一個正在下沉的井眼,并且整個頭部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浮腫。這讓我的審美觀點很受不了,尤其她臉上的几粒雀斑,在我看來就像陽光里的小黑點或者菜葉上被虫蛀坏了的部分……我覺得她有些丑陋的同時又覺得女人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我不相信美麗和丑陋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能丈量出來。我很吃惊,"上次就是和她嗎?"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不由得暗暗地生出一絲恐懼。我現在到這儿干什么來了?我迷惑地問自己。
  而王姐對我笑了笑:"看不出來你還挺烈性。"我知道她是指我那天打架,我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
  "我得去沖個涼。"王姐說。然后她當著我的面就把自己給剝得干干淨淨。我不敢抬頭去看她現在的模樣,我擔心她身体的丑陋會使我的眼睛失明,直到她的腳步聲從房間里一點點地遠去……后來我就听見了水聲。
  我獨自坐在臥室里。經過王姐的一番拾掇,房間變得干淨整齊了不少。"女人的手總是很巧。"我想竭力地找出一些王姐的优點,來重新建立她在我仍然有些騷動的心里的形象。房間里散發著迷人的香水味,我抬頭看了看窗外藍得很高的天,那里有許多白色的云朵,一看見云朵我就想起了貝小嘉。只有貝小嘉才和云朵一樣美麗,只有貝小嘉才會使我的心里飄滿白云。香水味一層層地襲進我的內心深處,屋外的水聲滴得輕脆而細微,我掐滅了剛剛點燃的煙頭,
  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從這儿跑掉,跑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這么想的時候我跨出了王姐的臥室。可是我的腳剛剛伸出臥室門半步,我又听到了水聲。那水聲細細的,密密的,像白糖做的針尖扎在了我的心里,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現了王姐洁白的身子……我有些緊張地想不和主人打個招呼就离開不太好吧,盡管我知道這個可笑的想法很有點掩耳盜鈴的味道,但是我仍然要這么想。
  這時候王姐已經沖完涼走了出來,她仍然光著身子,黑黑的頭發濕漉漉地靠在右肩上,整個人像一節肥胖的鮮藕一樣一寸寸向我飄過來。我聞到一种清新的沐浴液的味儿和一种說不太明白的芬芳。她是個妖精,我想。而此刻這個妖精的肉体發著波光隨著她左右搖曳的步子在有節奏地顫動。我激動起來,大腦出現一陣尖銳的眩暈。我感到自己像風一樣吹起來,我就緊緊地抱住了她。就在我的手触及到她的時候,她又開始莫名其妙地叫起來。
  我突然發現她的叫聲像那個下午從我窗台對面掠過的黑貓,它凄厲而又躁動,它讓一個剛剛經歷青春期的少年刺激而又恐懼。
  "你是個妖精,你是個妖精。"當我趴在王姐身上的時候,大腦里出現紙張一樣的空白。我就大聲罵起她來。我發現自己像一個机器,正在干著一件自己不愿意干而又是非常渴望干的事情。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一瞬,我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做羞恥,什么叫做災難。但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停止下來了。那一瞬,我像一枚無助的子彈,被迫飛向了山的另一邊。
  當我終于干完這件事無助地躺在一旁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淚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流了下來。
  我非常清楚那是因為自己內心的忏悔,我突然醒悟到是自己錯了,而且是一開始就錯了,并且錯得無可救藥。但是性欲卻像毒蛇,像那种被咬了就會立即倒地斃命的毒蛇,它緊緊地纏住了我。我從王姐身上爬下來,身上全是汗水。
  "你怎么哭了,"王姐說,"是太激動了吧?"她放蕩地笑起來。一听見她花痴一樣的叫聲我就想將她提起來,從她那八層樓高的窗戶扔出去。
  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抱著膝蓋坐起來,點上煙,我看見對面鏡子里映出的自己,零亂的頭發,狼狽的模樣……還有,身邊一大堆本應該送去屠宰場的白花花的豬肉,他們組合在一起,讓我對自己充滿了失望。
  然后我扔掉煙頭,從床上爬起來,一件一件地穿著衣服,在這個過程中,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王姐一眼,而她也沒有出聲,我猜她已經又沉沉地睡去了。
  母狗,我惡狠狠地在心里罵她。
  當我离開那間飄滿香水的屋子的時候,我又抬頭
  看了一眼牆上寫著"根"字的條幅。
  "'根'就是家。"這是王姐的解釋。但它決不是家,我想。
  許多年后,當我回憶自己的青春期生活的時候,王姐常常會波光一樣出現在我的記憶里,但那時我心里已經沒有了對女人的任何欲望,哪怕一點點,包括美麗的女体育教師丁香。因為年少和無知帶給我們的總是可笑和荒唐。
  我想起王姐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那一幅"根"字。
  許多年后我仍然不明白,那幅"根"字在王姐心里究竟代表了什么,那時候王姐已經去了地獄,因為我決不相信她會去天堂。盡管我在內心希望离開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能夠進天堂,但我想天堂絕對裝不下這么多人。我一直在想王姐心中的"根"字可能有這樣一些意思,一方面她可能非常怀念自己的丈夫,用"根"來表示對那個破碎的家的真誠怀想,但我想這個說法不應該成立,因為如果真正怀念自己的丈夫就決不會這么胡亂地紅杏出牆;另一方面我在猜想她肯定是個性欲非常強烈的女人,她把男性的生殖器看作根,然后把根看作家,她大概是想有了男人就有了家吧。其實所有的人都應該明白:性欲決不是家,它是万惡的源頭。當我怀著悔恨的心情离開王姐家的時候,我清楚地听見屋里傳出"砰"的一聲,然后是什么東西碎裂了,接著就听到王姐的罵聲:"所有人都一樣,發泄完了就走……我是机器……我不是人……"最后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罵。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有什么含義,那時我只認為她是一個禍水,或者母狗。不過那卻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聲音
  除此而外,所有關于王姐的記憶就只剩下"根"了。
  文青水怎么也想不到唐儿會來找自己。
  自從上回發生了打架的事情后,文青水的心態已經慢慢趨于平靜。但平靜只是表面上的,因為他常常醉酒,而且醉得一塌糊涂。所以朋友們在他面前總是會談一些快樂的話題,他們總是想避開什么。不過文青水的笑聲總是很少,他開始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
  學校方面對文青水的印象很好。負責管《院報》的副院長已經找文青水談了話,對他的評价很高,他大學畢業后留校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大問題,只要安全畢業,這事儿就基本妥了。
  向天和程西鴻對文青水留校的事情表現出极大的興趣,他們一個在院校任教,一個在這座城市陽光一樣生長,他們都希望文青水能夠順利地留下來,這樣他們就多了一個真正的好朋友。"青水,什么事現在都別往心里去,"向天傳授經驗:"到了關鍵時刻,你一旦出個什么事,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向天的語气顯得非常鄭重。但文青水只是懶懶地點點頭。"嘿,你要听天哥的話,否則被一腳踢回老家多難受。"程西鴻見文青水不來气的樣子,就顯得比文青水還著急,他高聲地嚷著拍文青水的肩。
  文青水嘆了口气,懶懶地說:"你們看我這個樣子會出事?"他沒精打采的樣子讓程西鴻和向天啞口無言。
  "你這樣子不會出事?"程西鴻气憤地說:"我擔心你會自殺,媽的,熊包。"他罵。
  文青水看了他一眼,不說話,懶懶地點上煙。
  現在他的時間一般都花在圖書館、寢室、向天家,除了這三個地方,他哪儿也不去。更多的時候則是呆在寢室,有時他還寫一些玻璃一樣透亮并且憂郁的詩句。有時他又取出紫儿的照片,默默地嘆息一陣,便流著淚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唐儿主動來找文青水的時候是夜晚,一群人都在向天家喝酒。那晚的月色凄美迷人,林川抱著吉它在彈一曲《秋日私語》,他彈得很專心,河水一樣的音樂輕輕翻卷起來,彌漫著整個小屋。大伙迷醉在他的曲子中,不知不覺就把酒給吞了下去。后來林川被一個梳辮子的女孩叫了出去,我們才從他的曲子里醒悟過來,大家就轟地一聲開始划拳。那晚不知為什么文青水的心情顯得出奇地好,朋友們還認為他已從那個傷心的愛情里解脫出來了,都很替他高興。于是大伙就很快活,猜拳的音量就大了起來,像小鞭炮。
  把林川喊出去的那個女孩梳著小辮,她有一個复姓,名字叫做司馬杜。司馬杜是師大的家屬子女,父親早早就過世了,母親在師大物理系做教授。
  司馬杜很會彈吉它,彈那种憂傷而郁黯的曲子。
  林川是師大文學圈子里最本份的人,他和文青水一樣是農民的儿子,林川准備大學畢業后回老家任教,然后娶一個家鄉的女孩做妻子,好好地孝順一下父母。但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即將畢業的時候,一個文靜的女孩司馬杜帶著丘比特的心形小箭敲開了他的門。
  林川除了能寫一手好詩,他還有一個令人惊嘆的能耐,他會游泳,而且游得特棒,是師大游泳隊的隊長。他還有一個非常好听的綽號叫做"蝶王",那是因為他曾經在省里的高校運動會上拿了四次蝶泳的獎牌。
  司馬杜認識林川兩年的時候林川并不認識她。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充滿了浪漫和甜美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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