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一点旧一点新

_6 亦舒 (现代)
  遂心微笑,“我请你吃晚饭。”
  安妮大喜,“可否叫我男友也出来?”
  “欢迎之至,一共几名?”
  安妮一征,没想到华女也会这样幽默,不禁也笑,“一个够了。”
  她陪遂心去挑御寒应用衣物。
  安妮在行,有她做顾问方便得多,遂心大开眼界,原来先进寒衣全部防水、轻软方便。
  她忠告:“一定要穿暖。”
  遂心答:“明白。”
  安妮好像还有话说,略见忸怩。
  遂心问:“还有什么事?”
  “我男友侯活说,凤凰城饭店的鱼翅最好吃。”
  遂心笑说:“没问题。”
  安妮看着她:“噫,你真豪爽豁达。”
  “出外靠朋友,来。”
  那侯活是个大块头,任职消防队长,老实热诚,非常喜欢吃粤菜。
  今日洋人吃中菜已相当嘴刁,是个食家,懂得叫蒸酿豆腐这种菜式。
  遂心叫了一桌好菜请他俩。
  安妮不好意思,一直说:“够了够了。”
  遂心说:“不要紧,这咕噜肉可以打包。”
  安妮说:“侯活,你告一日假陪关到史义夫堡吧。”
  遂心连忙说:“不用客气,我也是警务人员,我自己行。”
  侯活笑说:“记住两件事,勿乘顺风车,也不要让任何人乘顺风车。”
  遂心十分感动,“谢谢忠告。”
  酒醉饭饱,三人离开饭店。
  途中侯活问:“你去大奴隶湖,没有危险吧。”一顿饭吃出感情来,语气关切。
  遂心想一想:“我会很小心。”
  “你可需要手枪?”
  遂心郑重考虑了一会,“不,我想不用。”
  “保重。”
  遂心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她出发了。
  她带着一只新买的大背囊,把行程清楚告诉安妮:“我会每日同你联络,如果黄江安督察问起我的行踪,可据实告诉他。”
  “黄是你男友?”安妮问。
  “他才不会看中我。”遂心回答。
  安妮笑说:“华人说话真够修养,换了我,我会说:‘他不是我那杯茶。’”
  遂心笑,“也不是我那杯咖啡,更不是我那杯红酒。”
  “你喜欢怎么样的男人?”
  “深深爱我的男人。”
  安妮哈哈大笑起来。
  遂心包了一架小型水陆两用飞机出发。
  飞机驾驶员年轻英俊,穿着一件二次大战时美空军皮夹克,背脊上有中文楷书写明军人身分,如遇急难,盼中国人民救助,夹克里子上印有中国云南省地图。
  他看见清丽的关遂心,双眼一亮,已经决定要结交这名华裔女子。
  他殷勤地说:“你叫我森逊就行,可要坐在副机师位上?”
  遂心点点头。
  飞机起飞,约两小时旅程,遂心一路上只看见密密松林,绵绵不绝,遂心从未见过那么多树木,十分艳羡。
  一路上也有比较细小的湖泊,湖边有房舍,自高处看下去,像童话中屋子一样。
  遂心无比讶异,若不是接办了周妙宜案,怎么会来到这个美丽的省份。
  小型飞机低飞,翼旁有雁群擦过,风景奇趣,都不像真的世界。
  飞机穿过棉絮般云层。
  森逊说:“天气好,你运气也好。”
  遂心嗯了一声。
  “是约了人去钓鱼吗?”
  遂心讶异,“有人常去钓鱼?”
  “大把鳟鱼。”
  “谁有这样闲情逸致?”
  “我们喜欢大自然。”
  遂心又羡慕起来。
  在飞机上喝了一杯热可可,森逊说:“看。”
  啊,遂心看到了大奴隶湖,它是个呈不规则圆形的大湖,相信在湖中心不一定看到岸边,鸟瞰下去,湖水碧蓝,像大地镶了一面明镜。
  遂心赞叹不已,“真不枉此行。”
  “请问在何处降落?”
  “我在找一间船屋。”
  谁知森逊忽然问:“可是陈的船屋?”
  “咦,你认识他?”
  “上星期我才替他送几罐油漆来,收到了,他说颜色不对,今日我又替他买了正确的颜色。”
  “太好了!”
  森逊看了女乘客一眼,有点气馁,“原来你千里迢迢是来找他。”
  遂心笑笑。
  “你确实与他很相配。”
  遂心灵感来了,她问:“你还试过接载别的女客来看他?”
  森逊答:“是你先问,不是我多嘴。”
  “你请说。”遂心说。
  森逊却说:“陈时时招呼亲友。”
  “有无一位大眼睛的周小姐?”
  遂心出示周妙宜的照片。
  “对,我见过她,但是这位小姐没有乘过我的飞机,也许她走陆路,但我肯定在甲板上与她打过招呼。”
  遂心点点头,“陈与她可算亲匿?”
  森逊答案直接:“他们是恋人。”
  飞机盘旋一下,遂心看到那间浮在木筏上的屋子。她从心坎里爱慕起来。
  只见小艇就泊在木筏旁,一座约千多平方尺的屋子就在湖上荡漾。
  湖畔山上已有积雪,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一定像个神仙。
  飞机缓缓在水面降落。
  森逊打开窗户,大叫:“陈,陈!”
  有人自大门走出木筏,朝他们挥手,这就是陈晓诺了,他穿白衬衫卡其裤,高大英伟,这时,两只金毛寻回犬跑出来奔向飞机。
  森逊把飞机驶近木筏。
  “陈,有人来探访你。”
  遂心探出头去。
  陈晓诺一看,怔住。
  他又惊又喜,一句“妙宜”像是脱口而出,可是机灵的他眼尖,立刻看真切了,知道那是另外一个女子,不禁有一刹那黯然失神。
  他表情上这微妙的变化,都落在遂心眼底。
  聪明人碰见聪明人了,不用讲话,几个眼神,不知说了多少。
  机舱门打开,遂心探身出去,陈晓诺伸手过来接她。
  接着,森逊把运来的物资卸在木筏上。
  他低声对遂心说:“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遂心想付他运费,陈晓诺过来拍拍他肩膀:“算我的帐上。”
  遂心一怔,呵,最后一个骑士,愿意替女生付帐。
  森逊把飞机驶走了,整个湖泊恢复宁静。
  陈晓诺看着她微笑,“尊姓大名,素昧平生,有何贵干?”
  遂心笑出来,“我想来借宿几日,不知可方便,你家眷会否反对?”
  他指指金毛寻回犬,“我唯一家人。”
  “那么,打扰你了。”
  她走到木筏另一头去,忽然觉得有灰尘飘落眼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拨开,可是那灰尘拂之不尽,像是无穷无尽的棉絮,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仰起头,只见天空上鹅毛般大雪静悄悄飘下,落在她身上。
  下雪了。
  遂心不是没见过下雪,但是今日这情况真叫她瞠目结舌。
  她有种感觉她余生也不会忘记此情此景。
  遂心像个孩子般张开嘴伸出舌头去迎接雪花。
  一人两狗,在木筏上团团转。
  陈晓诺把日用品搬进木屋内,出来找客人,却看见她在雪下手舞足蹈。
  他不禁抱着双臂看着她微笑。
  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雪愈下愈大,木筏上已积着薄薄一片,陈晓诺扬声:“请进屋来喝杯热可可。”
  遂心鼻子冻得红咚咚,笑问:“可有冰冻啤酒?”
  “请进舍下参观。”
  进了大门,遂心脱下外套、帽子及手套,抬头一看,不禁怔住。
  屋内起居室同所有住宅一样,应有尽有,熊熊炉火,梳化地毡,一点不觉简陋。
  她走进厨房,看到所有现代设备,不禁啧啧称奇。
  她转头问:“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陈晓诺笑,“你真好奇。”
  遂心喃喃说:“好奇心会杀死猫。”
  “这是我的工作室。”
  遂心一看,完全佩服,一室最新通讯设备,“陈,你做哪一行?”
  “你猜呢?”
  “原先,以为你是画家,要不,是一位作家。”
  陈晓诺哑然失笑。
  遂心这时才发觉他身形极之健硕,遂心本身已经不矮,他却还要比她高大半个头。
  他说:“不!我靠电脑买卖股票赚取利润。”
  “什么?”
  遂心极端失望,这样浪漫诗意的生活背后,有着如此伧俗的营生,实在意想不到,世事往往如是,遂心觉得荒谬绝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陈晓诺不以为忤,仍然微微笑,取出香槟招待不速之客。
  真是,遂心想,这样诗意的生活背后非得财雄势厚支撑不可,否则谁支付飞机送来日用品的帐单。
  像她,此刻活像一个天真烂漫的美术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名实事求是的警察。
  她叹口气,走到窗前,看天际的大雪。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遂心脱口答:“尊姓大名,我叫大名。”
  陈晓诺仍然不生气,“大名,过来看看你的客房。”
  “你不问因由招待我,谢谢。”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房间有一扇大窗,对牢湖泊,百看不厌,遂心问:“打算在这里过冬?”
  “正是。”
  “在此良辰美景之下,是否可以找到投资灵感?”
  陈晓诺笑笑,“你梳洗休息,准备吃晚餐吧。”
  真是奇人,独自住在这间船屋上,难道不怕寂寞,抑或,一直有不少女生像周妙宜前来探访?
  遂心看到案上有一张照片,正是周妙宜与他的合照,在照片中,他与她在木筏上散步。遂心凝视照片良久,决定有机会试探陈晓诺。
  遂心倒在床上,丝毫没有防范那样睡熟。
  陌生城市、陌生人、陌生房间,她居然一点不怕。
  这已不是关遂心的性格,这太像周妙宜了。
  陈晓诺走进来,替她轻轻盖上毛毡。
  陈晓诺回到工作室,坐到电脑荧幕前看牢股市价位上落,比较与上午入货时差价,刹那间决定出货,按钮成交,他看到所赚利润数目,轻轻舒出一口气。
  是,他在这方面有令人羡慕的才华,故此一早在证券公司退休,优哉游哉,享受寂寞。
  如果有人问他每日工作多少小时,他会回答:三分钟。
  他心目中设个固定数目,赚够开销即刻全身而退,决不留恋贪心,加上对市场了如指掌,百战百胜。
  他悄悄取过那帧与周妙宜合照的相片,坐到梳化上,半晌,也盹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额角,他睁开双眼,看到是新来的人客。
  “这女孩是谁?”
  他据实答:“与你一样,是一个流浪儿,她叫妙宜,暑假背着背囊,在露意思湖畔漫步,我刚巧在码头接载淡水,遇见她,攀谈起来,她跃上木筏,就那样,我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
  “你爱上了她?”
  他坦白承认:“是,但不愿牺牲个人自由,她还在读书,不能长久陪我,我也不甘心与她到岸上生活。”
  “你对她身世十分了解?”
  “刚好相反,一无所知,我们不谈现实世界,战争饥荒、天灾疾病,与我一点也不相干。”
  遂心看着他,“经济不景,股市大跌,也毫不相干?”
  “大名小姐,”他笑了,“一听就知道你对市场是门外汉,淡市时买跌,一样可以大赚呀。”
  遂心点头,果然厉害。
  “九月中,她悄悄离去,与我失去联络。”
  “看样子你十分怀念这个女孩。”
  “常常懊恼惆怅。”
  “真想找她,也不是太难的事。”
  “有一日决定上岸,我会找她。”
  遂心嗤一声笑,“人家渴望上岸,你却畏惧陆地。”
  他躺在长梳化上,伸手握住遂心的手。
  “你是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一点旧一点新--四

  遂心叹口气。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终结局告诉这个人。
  “你怎样把船屋自一个湖搬到另一个湖?”遂心问。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货车,走陆路运输。”陈晓诺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来也习惯了,下次,搬到苏必利尔湖上。”
  “我打赌你不会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到真正的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险家,我只望生活逍遥。”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真正难得。
  陈晓诺根本不曾离境,应无可疑之处。
  他看着她,“你与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么?”
  遂心答:“体验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陈晓诺问。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说:“你不再适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当心。”
  “多谢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头一看,硕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过这里,也不枉此生。
  陈晓诺在身后拥抱她,她没有拒绝。
  她轻轻说:“紧些,再紧些。”
  他强壮健硕的双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在该刹那,遂心知道,如果这个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阑人静把她推落任何一个大湖,不必跑到都会的大厦顶楼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湿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头。
  真不想再动,干脆在这里退休,银行里还有一点积蓄,可以用上一阵子。
  春季,在甲板上种满薰衣草,放风筝、烧烤,到岸上踩脚踏车,同所有人间是非隔绝,社会的定律是这样的:你没有索取,它也不会向你讨债。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