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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旧一点新

_14 亦舒 (现代)
  遂心微笑。
  这个妈妈再辛苦,从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课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尽情相爱也是一种缘分。
  遂心说:“这是一个好去处。”
  没想到程佳说:“生意兴隆,更加没时间好好集中精神创作。”
  “你已经取得极高成绩,还想怎样,不要贪心。”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艺术。”
  遂心笑,“鱼与熊掌,你想清楚吧。”
  这时,电话响了,遂心取起听筒:“程佳画社,找程佳?他说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谁?我是接待员。”
  程佳笑得弯腰。
  笑完了,有点发呆,“好久没这样开心,几乎内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难,有什么资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艺术家的敏感。
  “程佳,可记得妙宜?”遂心问。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摇摇头,“周妙宜。”
  “我不认识周妙宜。”
  这时,有一位助手经过,“可是问吴妙宜?”
  “对,”程佳这次很肯定,“她姓吴,曾在这里做过义工。”
  没想到妙宜告诉程佳画社诸人她姓吴。
  对于周氏抚养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许只是一时意气,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机、车子……十分不切实际。
  程氏画社职员对周妙宜下落一无所知。
  报上也登过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报纸,小小一段新闻,事不关己,很容易疏忽过去,明日,又有不一样的新闻了。
  程佳问:“你由吴妙宜介绍来?”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欢程佳。”
  遂心答:“艺术家一定互相吸引。”
  这时,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货。
  女助手说:“我叫乐悠悠,在这里工作已三年,开班教授儿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于说,我地位超然,我与程佳才是一对。
  她对妙宜的印象,深过程佳。
  “你记得妙宜?”
  “刚才你进来,我吓一跳,以为她又回来。”
  “我与她相像?”
  “她也爱穿吉卜赛撒裙同软底靴,十分妩媚。”
  悠悠的声音有点不自在。
  “不过看仔细了,才知是两种人,你心中没有欲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视眼。
  “吴妙宜家境仿佛过得去:司机、大车、住在小洋房里,可是,她不快乐。”
  程佳收了货回来。
  “悠悠,你在讲什么?”
  悠悠看着程佳,“在警告这位关小姐,当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视遂心。
  忽然他说:“关小姐心底有个胜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绝不会看上我。”
  遂心哑然失笑。
  “我猜得对不对?”
  遂心说:“你莫非会阅心术。”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难猜到。”
  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来找程佳谈画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见有商业头脑,跟着他的人不会吃苦。
  悠悠说:“吴妙宜许久不来了。”
  遂心低下头。
  “她还那么憎恨继父吗?”
  遂心打一个突,不出声,她怕一追问,悠悠会噤声。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说下去:“吴妙宜告诉我们,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服药身亡。”
  妙宜竟说得那么多。
  “其实,她母亲不应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去推开房门看看太太为什么还不起来,当日,她继父回过家两次换衣服,中午一时及傍晚六时,都没有张望一下。”
  遂心打一个冷颤。
  “妙宜放学,想与母亲说话,保母催她学琴:‘别去打扰妈妈午睡。’等到学完琴,吃完饭,她推开房门,母亲已经休克,被送往医院,一直没有苏醒,过了数日辞世。”
  遂心抬起头,“这一切由她亲口告诉你?”
  “是,当年她虽然还小,却知道假使还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这件事。”
  遂心叹口气。
  悠悠斟出啤酒,递一杯给遂心。
  “她很不开心。”
  遂心一口气喝了半杯。
  “她佯装没事人似的,在继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还说什么?”
  悠悠讪笑,“叫我把程佳让出来。”
  什么?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个会抬会担的伴侣,他的生意头脑多厉害,帐簿不容忍赤字,吴妙宜不错,长得美,可是还有什么?”
  程佳回来坐下。
  “悠悠,你还在算妙宜那笔帐?”
  “她渴望每个人爱她,颠倒众生。”悠悠始终不甘心。
  遂心轻轻说:“也许,她只是寂寞。”
  这时程佳说:“没有人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为只有我肯在清洁阿婶休假时洗地板。”
  遂心不出声。
  他们调笑,妙宜永远不会再听得到。
  妙宜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到头来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记得她姓什么。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难过。
  悠悠说下去:“当吴妙宜说她继父可以帮你到巴黎开画展,你是否心动?你说!”
  程佳尴尬。
  “后来由我调查清楚,发觉她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而且一年不过见到继父三两次,你才死心。”
  “我没有这种企图。”程佳已经笑不出来。
  遂心觉得悠悠应当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扫课室。
  小朋友一个个陆续来上课。
  程佳问:“你几时来上班?”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周妙宜是什么时候?”
  “早六个月吧。”
  “你同她关系到底怎样?”
  程佳很坦白,“她长得好看,人也随便。”
  遂心浩叹。
  “我这里是间画社,气氛随和,后边还有一间储物室,专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东赶出来的小画师,每到新酒收成时,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觉像六十年代花之儿女盛行的──”程佳说。
  “公社。”遂心说。
  “是,不过我们有个规矩:不许吸毒,否则立刻赶走。”程佳说。
  “你一定有许多朋友。”
  “是,我不否认。”
  “妙宜来住过吗?”
  “她家境富裕,这里设备简陋,她来干什么?”
  “除了你,她还同谁谈得来?”
  “关小姐,你好像不是来找工作的人。”
  “我对这间画社产生极大兴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来,非常紧张,“你是税务调查员。”
  遂心摇摇头。
  这时,悠悠又走出来。
  “你忘了,”悠悠说:“妙宜同胡子均──”
  程佳不出声。
  悠悠提醒男伴:“关小姐为着调查吴妙宜来,你不打发她,她永远不会走。”
  程佳只得说:“子均是新进电脑动画专家,十分有前途,在这里认识妙宜。”
  遂心轻轻说:“你们到现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点奇怪?”
  悠悠机灵地问:“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气,“周妙宜已不在人间。”
  他们两人震惊。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报,给他们两人传阅,接着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显是物伤其类。
  程佳喃喃说:“怎么可能。”
  “你俩没有看到新闻?”
  “我们上月到峇里旅行,错过新闻报告。”
  “亲友没有提起?”
  “关督察,请相信我们不会伪装,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们并不动气。
  两人忽然紧紧拥抱,像是庆幸彼此还在人间,可见他们确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问:“为什么?”
  遂心问:“那个胡子均,会提供可靠消息吗?”
  “子均应是最后见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过结婚?”
  悠悠不再隐瞒,“她渴望结婚,程佳,你一听就怕,是不是?”她有意无意,仍然不放过男伴。
  程佳叹气,“我曾同子均说:当心,这个女子想结婚。”
  遂心忍不住斥责他:“你的口气,仿佛想结婚等于患麻疯。”
  悠悠轻声说:“一直以来,程佳逃避婚约。”
  程佳忽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脸埋进悠悠的手心里。
  悠悠问:“这是为什么?”
  “悠悠,我们结婚吧。”
  遂心没想到她间接撮合了一对情侣,悲凉中有一丝喜悦。
  悠悠说:“请关督察做我们的证婚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戏剧化的转变。
  “可以休假。”陈晓诺说。
  遂心笑了,“哪里一时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这个建议真够诱惑。”
  “考虑一下,通知我。”
  他再带她进图画室参观,只见室内墙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经装修完毕,恢复旧貌,韵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灯,直立钢琴,金边镜子,朦胧间遂心仿佛看见小儿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亲在钢琴前弹曲子指挥。
  遂心发呆。
  这个炒卖股票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调了。
  “陈晓诺,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这是你赌一记的时刻了,信他,还是不信?”
  “有期限没有?”
  “有,我已经三十二岁,顶多等你五十年,人总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你怕死吗?”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载细看?”
  “欢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轻轻说:“周妙宜,谢谢你介绍陈晓诺给我认识。”
  她说得一点不错,的确经妙宜才找到他,否则天大地大,怎会知道北国大湖的一座木筏上,会住着这样一个人。
  遂心吁出一口气。
  天色暗下来。
  放下一切,到长岛去等待春季来临吧。
  穿上白色蓝边的水手服,到海边散步,嗅盐花香味。
  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邀请。
  生命无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载,甚至只有三、两个月。
  快乐永不嫌少,也不会嫌多。
  但是,关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个旧工厂区去找咆吼动画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发。
  工厂大厦在一条运输河边,不知怎地,河水有点混浊。遂心抬头看去,见到五楼所有窗户都被封实,密不通风,也好,这条河没有景观。
  她乘工用电梯上楼,一层一层,都是货仓改建的办公室,电梯停在五楼。
  她走出电梯,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职员忙碌工作,接待员过来问:“找谁?”
  “胡子均。”
  有人走出来说:“子均刚睡着,他已经三十小时不眠不休,刚完成《盗墓者》程式,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遂心说:“我下午再来。”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时便可以起来工作,你看本杂志就行。”
  “可以到处看看吗?”
  “不妨碍他人工作就行,那边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这时发觉所有职员都是年轻女子,且个个容貌不俗,分明经过挑选。
  好比一队女将,又像进了女儿国,不过,统帅胡子均却是男性。
  这应该是周妙宜的最后一站了。
  遂心走进茶室斟咖啡。
  她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饼,她嘴馋,拿了一只巧克力酱的送进嘴里。
  一连喝了两杯咖啡。
  有人进出,向她说早。
  咆吼动画职员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紧身上衣与黑长裤,动作轻巧,软底平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猫。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们其中,一点不觉碍眼。
  她走进制作室,只见几个女生正聚精会神,帮一具机械头部模型设计五官,看上去十分诡异。
  遂心对电子科技一无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有一大只放满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盯紧荧幕,逐格设计打斗动作。
  看见遂心站在身后,她嫣然一笑,“请坐,吃糖。”
  吃那么多也不胖,真是奇迹。
  只见荧幕上其中一个角色拧住敌人,伸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心脏拉出来。
  遂心呵一声,太暴力残酷了。
  那女子说:“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说,可怎么办好?改为挖出双眼好吗?”
  遂心骇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还有谁爱玩?”
  她又把糖果放进嘴里。
  遂心走到别处。
  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板育器材,以问答游戏形式考学生分数。
  “辛亥革命在什么年代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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