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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旧一点新

_13 亦舒 (现代)

  黄督察表示无奈。
  遂心立刻去取车子,自停车场驶出来,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钟下。
  人生必经阶段,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迟早会到终站。
  电话由石姨的佣人打来。
  “石姨今早昏迷,送进仁爱医院,稍后苏醒,希望见一见你。”
  遂心赶往病房。
  那忠仆在门口等她。
  一间大房间,十张八张病床,不是有人带位,根本不知谁同谁。
  遂心见到了石榴。
  她蹲过去。
  那中年女子转过头来,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来了。”
  遂心握紧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已没有力气,声音沙哑。
  遂心把耳朵贴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亲,也是在这间医院里,她吃了过量的药,送进来,再也没醒来,一直不告诉你,也是为你着想。”
  遂心仍然握紧她的手。
  说出来,她似乎放心了,闭上眼睛。
  看护过来,“探访时间已过。”
  遂心轻轻站起来,离开病房。
  这件事,周妙宜其实一直知道,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着不放。
  遂心欷歔,在公园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传她。
  巢剑飞一见她就说:“情绪稳定了没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关遂心神经衰弱,凡事与人无关。
  遂心不出声。
  “上头决定,你还是继续担任文职,直至稍后通知。”
  遂心不加考虑,轻轻说:“巢总,请准我辞职。”
  他语气变得诚恳,“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来。”
  “不,我真的觉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于一百六十天,那样,你的薪津不会受影响,铁定六个月后归队,就这样一言为定,我叫人替你办手续,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让遂心有发言的机会。
  遂心知道碰到这样好的上司是她的运气。
  她一声不响离开办公室。
  正式放长假了,过渡这半年,假使仍然不开心,大可辞职,黄江安迎上来。
  “怎么了,面色黑如锅底。”
  有伙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惨遭停职?”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练枪、多做运动,六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于怀的人最爱口口声声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担心你,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遂心抬起头,“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迟了开枪祸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无常,需要及时行乐。”
  “你切勿自暴自弃。”
  遂心笑出来,“你以为我是迷途少女?”
  她轻轻推开他,离开办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历,遂心诧异,以为过了很久,原来距离案发,只得三个星期。
  追踪周妙宜走过的轨迹,不知不觉,代入她的生活里,从学生、心理病人、到浪迹天涯的游人,遂心对她的了解与日增加。
  遂心把车子驶到周宅门口停住。
  周新民其实已经很少回到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遂心看见辛玫丽花枝招展走出来,女佣带着孩子,司机帮忙,一行人上了车,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电影。
  遂心尾随,车子驶入酒店商场,他们五人又浩浩荡荡下车到咖啡室找位子。
  终于坐下,辛玫丽又碰到了朋友,笑着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较衣服首饰,密密不知谈什么。
  那几个年龄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妇一起站起来,往商场操过去。
  遂心轻轻跟在后边。
  这辛玫丽可想是每日这样过日子。
  A Kept Woman,不像她关遂心,需要觅食。
  原来商场一端有个珠宝展览,她们一众笑着进去了,遂心被挡在门口。
  “小姐,请出示请帖。”
  遂心表露身分。
  公关人员立刻过来低声询问:“有什么事?”
  “我想随意看看。”
  “请便。”
  辛玫丽在试戴一枚粉红钻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关遂心过这样日子,且活至长命百岁,那简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欢。
  试完红的,又试绿的,像小孩子玩塑胶珠子一般。
  最后的结论是“叫阿王来买”、“叫他们送到张先生写字楼去”、“阿丽最厉害,她自己开支票”。
  遂心一言不发在远处看着她们。
  忽然,辛玫丽向她走过来。
  “关督察跟着我有什么事?”原来她一早看见她。
  遂心不出声。
  “关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几条筋,也许是好事。”
  呵!她并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对她笑一笑。
  “来,一起喝杯茶。”
  她亲热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宠若惊,她天生有交际手腕,如果存心讨好你,你不会不觉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佣带孩子们来看电影,一边同遂心抱怨:“做了母亲,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势纯熟,又招呼她吃点心。
  她开口了:“一个人,开心是一生,凄凉也是一生,既来之则安之,总要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遂心点点头。
  “丈夫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几种做法:可以从头开始,继续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闹,誓不罢休,当然,也可以自杀,关小姐,你认为哪个方法最好?”
  遂心肃然起敬,对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开,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做人,我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生活不愁,说不定,还有再嫁的机会,为什么要愁眉苦脸?”辛玫丽说。
  遂心答:“你字字珠玑。”
  她笑了,“我快乐吗?当然不,可是也庆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乐得轻松,他这个人很有点怪脾气,不常常用义肢,可是睡觉时一只假脚放在床头……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声。
  “对不起,关小姐,我讲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对我不薄,我没有怨言。”
  “你可见过吴丽祺?”
  “一个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见长相诱人:成熟、丰硕、甜得滴出蜜汁来,而且皮肤一定雪白,但是,我们没有见过面。”
  “据说她服食过量药物。”
  “我也听说过。”
  “这件事,对你没有警惕?”
  “我说过,有人看得开,有人不,那时,周新民愿意带我出贫民窟,我愿意冒险。”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屋子那么大,几天不见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檐下讨饭吃。”
  竟看得这样透彻。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说:拜托,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女朋友什么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丽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见?”
  “我们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叹口气。
  “很头痛吧!”辛玫丽忽然取笑她,“关督察,一个坏人也没有。”
  “你讲得对,与你说话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么说。”
  遂心忽然问:“你觉得我可长得像周妙宜?”
  辛玫丽一怔:“你,关督察?”
  遂心点点头。
  “你与周妙宜?当然不像,怎么可能,你英姿飒飒,头脑清晰……不,一点也不像,谁会说你们像?”
  这是崭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认为我们相似。”
  辛玫丽失笑,“周妙宜是一个喜做白日梦的女孩,生母辞世之前时时误会周新民是她亲父,不切实际,不识时务,怎会好同关督察比,那些人太过一厢情愿。”
  “也许,因为我们的眼睛──”
  辛玫丽微笑,“我也有一双大眼睛,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来,所有喜欢妙宜的人,都觉得她们两人相像,如不,则认为一点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丽说:“下午悠闲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轻轻问:“你打算活到八十岁?”
  辛玫丽微笑,“只要健康,一百岁又何妨,静观世事变迁,不知多大乐趣,呵,敌人一个个自动倒下来,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脚底……”
  的确应该像她那样强悍。
  她喃喃自语:“辛玫丽是穷女,孑然一人,辛玫丽倘若不善待自己,没有人会对她好。”
  茶凉了。
  遂心说:“我还有事。”
  她问:“还打算查下去吗?”
  遂心摊摊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间艺术中心做义工。”
  遂心哎呀一声,“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们没有去查过?”辛玫丽相当意外。
  “哪一家?”
  “司机同我说,常常要到玉兰路搬大幅字画,十分麻烦,我劝他忍耐点,加了薪水给他。”
  原来如此。
  “我叫司机带你去。”
  “不用,请把地址告诉我就行。”
  在门口找到司机,那中年人把画廊地址告诉遂心。
  “是一间办公室吗?”
  “住宅、画室,他们也做买卖。”
  “谁住在那里?”
  “一个叫阿佳的年轻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时时去那个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会这些。”
  “谢谢你。”
  遂心决定走一趟。
  身边像是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努力做周妙宜,还要做到什么时候?”
  遂心不去理会这把声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脸,换件裙子,出门到玉兰路去。
  那条横街名副其实,路边一排玉兰树,春天到了,想必会开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红色玉兰花来。
  此刻是冬季,树桠空空,很难想像天气一暖它会复苏。
  平房处一块小小木牌,写着程佳画社。
  遂心有备而来,她打散头发,穿着宽松的长裙,看上去比较有文艺气质,不像画画的人,也像学画的人。
  她走近张望一下。
  大门打开着,大堂里有一大张木台子,有几个少年在做习作,一位老师在旁指点。
  她脱口问:“在做什么?”
  “孔明灯。”
  呵,这么有趣。
  一听就知道有生意头脑,地方反正闲着,教学生收学费,不无小补。
  妙宜是否也来担任过教师一职?
  “什么事?”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笑。
  那年轻人一怔,很客气的说:“课程都满了,下季请早。”
  “我来见工。”
  “我们暂且不需要人帮手,你是谁介绍来的?”
  遂心看着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与她握手,“我们好像见过。”
  “我叫关遂心,听说这里聘请助手,前来应征。”遂心说。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来历,请她到内厅坐下。
  小小一间写字楼,收拾得相当干净,白色墙壁上,挂着简单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笔触,遂心内心触动,妙宜的确来过。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阳光照下来,暖洋洋,遂心坐着不想动。
  阿佳在冬季还穿着汗衫,一点也不觉冷,双肩肌肉浑厚。
  他这时取过毛衣套上,“刚才我在搬东西。”
  指一指身边一叠叠的风景画。
  没想到这些画,盛行了半个世纪,仍有买主,画上全是一只只中国帆船,以及摇舢板的打鱼女郎。
  “你会失望,我不做艺术,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总要吃饭。”
  他搔头笑,“多谢包涵。”
  这时,课程上完了,几个少年站起来告辞,遂心才发觉,他们全是伤残人士。
  程佳说:“这是我们与社区中心合办的工艺班,很受欢迎,导师多数是来自美术学院的义工。”
  “有机会我也想参加。”
  “已经额满,”他忽然开玩笑,“只剩杂工一个空位,不过需做咖啡洗卫生间及听电话。”
  谁知遂心想一想答:“没问题。”
  他随即说:“清洁有阿婶,你听电话好了。”
  遂心也挪揄他:“女生找,说在,还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说他出去了。”
  “那么,我今日开始上班吧,每天上午来三个小时,十至一时。”
  “喂,哪有职员自订工作时间的道理。”
  “我下午还有别的工作。”
  遂心发觉洗笔用的杯子全是塑胶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头脑,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么。
  遂心知道这样的商业艺术家会受女生欢迎。
  他带她参观另一间工作室。
  有一群幼儿聚精会神地搓陶土。
  遂心问:“坐在哪里?”
  他带她到角落,那里有只约莫半个人高的小型电话,一边放着儿童稚朴可爱的制成品,一只七彩心形胸针上还写着“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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