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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

丁隆炎(现代)
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南疆集团军在1979——1987
作者:丁隆炎(执笔)、马夫可、苏应奎
开篇话
我是奉命到南疆采访的。首长说:成都军区驻云南集团军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的几年中打了很多硬仗、关键战、漂亮战,扣林山、老山、者阴山、八里河东山是他们收复的,后来又经历了最激烈最艰苦的防御战阶段,多次粉碎敌人进攻,尤以1984年7月24日彻底歼灭敌精锐师团大规模反扑一战最为出色……首长指派我为他们写一本书,我答应去试一试。
我先在军区机关采访了与前线作战有关的部门和一些在前指工作过的同志,搞研究和管资料的同志。然后去了云南,到过集团军的所有团队,也到过曾配属该集团军作战的炮兵部队、后勤部队和守备师、军分区。采访时间将近一年。
边走我边犯愁,边后悔!
原先我怕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单身提个包,到了异地,找不到住处,找不到车,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找到了也无非说一些报纸社论上的话和书上都写过了的英雄事迹。我只好请首长亲自打个电话,打个招呼。这个惹麻烦了!集团军首长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隆重接待和大力支持,给部队专门发了通知,先后派了几位同志陪同指导,一辆专车跟我们跑了五个来月,行程上万里,我不能不想:我要写不出点什么来,乍个交代?
但我也因此得到了异常丰硕的收获,前昆明军区司令员张铚秀、政委谢振华和我作了长谈,介绍了只有他们才了解的情况。集团军领导对我可谓推心置腹,无所不谈。到师团,则是早早地安排了一长串名单。重要的人物有从远道被召回的。许多同志伤心时悲不成声,激动时大声疾呼,他们讲战场的经历与见闻,也讲感受与思索,其中与不无牢骚与不平。我发现,他们不全把我当个采访者,而是首长的“代表”———我如实说明过我来时首长给的任务,但决非代表,我或能写出他们的部份意见,但无法当面转达。对他们指名道姓的批评意见我确曾表示请用别的方式反映,这仅是怕牵连进是非之中,决非要煽动告状——总之,采访过程中,我的情绪常常“失控”,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我表过态,说我一定要写一本什么什么样的书。
回到成都,我傻眼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大范围,这么多次的战斗,这么些部队和兵种,近300人的谈话,集团军翻箱倒柜为我搜集的几十公斤资料所包罗的这场战争,我哪有本事写得下来呵!1988年春节,我没过好,满城的鞭炮都像在我心里开炸了似的!
但当我又信手翻开我的20多本采访笔记时,我的心又腾跳起来,沸扬起来!我再次认定,我是真有收获,真有感受、真有抑控不住的激情的呀!我的困顿只是找不到一个能盛下所有这些的“筐筐”。于是我去找朋友,找作协求教,给他们摆素材,讲故事。几乎一致的意见是:你何必去另找结构呢?你的采访对象讲得多好呀,多么真实、广阔、新颖呀!你不如忠实地把他们的讲述整理出来。
我不是很快就采纳了这些意见的。我知道,口述体的文学已经很老套了,而且有好些人不认为它可以称之为文学。但我又想,能够使我被吸引、被打动,以至对我不曾参加过的这场战争有了亲历目睹之感,对征战者们产生了深深地热爱与敬仰的,不正是来自这些毫无粉饰与编造痕迹的口述?如果我把它还原于文字,能够使读者多少与我同感,我也就完成了任务,管它老套不老套,算不算文学呢!
这本书就这样确定了体裁,至于从二十几本笔记中如何取舍,首长们表示不干预,由我自行定夺,这是让我颇费思索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过多地写了战场上的惨烈场景与不尽人意的阴暗画面?坦率地说,我写了又删,删了又添。我觉得正是这个部分的真情实况和征战者勇敢奉献的心灵活鲜鲜地推到了我面前,让我的心燃着了!我只有冒点险了!不然我只有逃避。而逃避了真实则无论怎么写都不可能算作是文学。
还有两点要说明,凡是军以上现职领导的谈话,由于我拿不准现在是否宜于公布,只好一律略去不写。再是,采访一般都有多人插话,由于我当时未想过用现在这种写法,故难免将插话全安在主讲者名下的差错,以致有可能给讲述者带来麻烦和怨责,果如此,我只好请他们给我一点理解,一点包涵了。
如这本书能得到我见过和未见过的南疆战友们的基本认可,我就算交了帐,似乎也将感到欣慰。不不,交帐,欣慰,谈何容易!当我再次翻开我只不过转述了其中十之二三的笔记,当我想到你们至今驻守着的雨雾交飞的南疆高山从林,你们中许多人至今还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内蜷伏,以两根木棒当床,想起我曾久久伫立在烈士墓碑前默默发过的誓言,以及曾不止一次当着你们的面发下了宏愿……我只有羞愧,我的笔永远感到无力,我其实一辈子也难以向你们交帐,一辈子也难以得到安宁了!
笔呵,我无力与羞愧的笔!
丁 隆 炎
一九八八年九月
一、纵横篇
这是几位参战者,同时又是这场历时近十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研究者对笔者提出的文学如何反映这场战争的答问。他们一再声明:纯属朋友间私下交换意见,仅供你个人参考。我觉得,它对有可能阅读这本书的人也不无参考价值,故“违约”披露,并列入前篇,用以作为这本书的题前说明。
1.怪我,宣传处长不会宣传
——苏应奎(集团军宣传处长)
我们军1979年是河口方向主力之一,以后闻名全国的扣林山、老山、者阴山都是我们集团军打下的;1984年7月12日粉碎越军大规模反扑也是我们军。这一仗简称“7.12大捷”,军事科学院的人说这是现代化合成军作战十分理想而完善的一个战例,是我军进入现代化作战的一次成功的典范!
我们也出了一些著名的战斗英雄,岩龙、海水干、张大权、甘在和、高华忠、李海欣、史光柱、安忠文、陈洪远、马平……
从参战时间长,大的战斗多,部队出动多这几方面看,我们评选出来的英雄是少了些,宣扬得更差劲,我们整个部队几年来的战绩越南人是深有“体会”的、头痛的,给我们的代号是“老姜”“老鬼”,但国内知之甚少,指战员对此是有意见有怨言的,说我们吃亏就在不会宣传。我这个宣传处长没少挨骂:“就你操蛋!……”我很难受,很愧疚,我也有苦处,有委屈。
以前,上级有过指示,说对越作战要“多作少说,作了不说。”我是这样理解的,打一个小小的越南,从哪方面说它也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有什么好宣传的?宣传多了,反而抬高了它!我们攻下老山的团副政委周忠仕最先提出“老山精神”这个词,我们一位军首长说:“什么老山精神?谦虚点嘛!……”我当时没附和,觉得打下老山确实不易,但宣传还是不能高八度。后来,友邻部队同意并宣扬了“老山精神”,此后,我们才敢提“老山精神”,并得到了军区和总部充分肯定,成就我党我军光荣传统在八十年代的体现。这说明我们在“水平”上比人家低,太迟钝,太土!
还有立功授奖范围,我们卡得过死。当时一位领导说:“评那么多功、那么多英雄干什么?长征评了几个英雄?抗美援朝也就那么几个嘛!”卡比例,主攻、助攻、二线,各类部队不能突破多少多少。部队评定中觉得难办,于是又提出“生者让死者,好的让伤的,干部让战士,机关让部队”的评定原则,我们把这原则当经验宣传了,推广了。现在看,这确实瓜了指战员的高风格,也反映了我们部队对战功评定和宣传是坚持了高标准严要求的,但有很大缺陷,它不能充分地如实地反映干部战士在战斗中的作用和表现,不利于鼓励再战。再是,下面报来是英雄的哟批一等功,报一等功的批二等功……当时我也认为这就是“从严治军”,后来才看出这样作埋没了不少“人物”,挫伤了一些同志的积极性。
前几日,有个战士千里迢迢找来,要他的连队证明,他(火箭筒手)曾打掉3个敌火力点,还击毙5个敌人。连队说,不是在你档案里记着的,还证明什么?战士说,我们同村的一个复员兵击毙两个敌人,二等功,安排了工作,我才三等功,人家说,足见我档案里的记载是假的!他又说,我回来不是为了补功,也不为安排工作,只为人家不戳我的脊梁背骂我骗子……这战士,按说给个英雄称号也不愧。
我们有个团长叫王佐明,他在军事学院听教员讲他当营长的一个战例。教员不知课堂里坐着一位当事人,想当然地说,这是个英雄营,营长也是英雄!王佐明自己什么也没说,后来还是我们部队同去学习的人把这事告诉了我们军的苟政委。政委说,我听了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那一仗,“英雄营长”王佐明什么功也没立,让了!
主攻老山时的团副政委周忠仕,原来是新闻干事,宣传科长,攻老山前主动要求下去,说过去他用笔写别人,现在要用行动来写自己。他带主功营。表现突出。战后作了几场报告,讲得很感人。不久前我们军应邀组织报告团去北京,大家都推举他,领导上也认为只有他才讲得出来。可人家邀请的是英模呀,他周忠仕才是个三等功!他,大概是我们这里团以前干部少有的三等功吧。当时不是有个上级让下级吗?哪里轮得上团级干部?
我还有个大失误,至今想来后悔莫及。打老山前,为了保证战斗的突然性,上级强调保密,有那么几个记者记了我们一次作战会议情况,还照了相。有关部门奉命去收了他们的记录和胶卷。这下得罪了记者们,差不多都走到另一个战地去了.这不能怪记者,也不怪有关部门,只怪我这个宣传处长没当好,不懂得把新闻工作抓好对鼓舞士气与增强部队战斗力的重要性,不会宣传,没当好“参谋”。
2.“两个哥哥打架,你何必抱住一个人的大腿朝另一个人踹脚?”
——唐万明(前群联处长,现师政治部副主任)
我原是学越语的,从对越自卫反击战以来,一直做战俘工作。
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很佩服越南士兵的。他们很苦。打死的士兵身上常常可见芭蕉叶包的冷饭团,有一点咸味;烟是最劣等的;有的把鞋子插在腰间,大概是怕冲锋时鞋子不耐剌磨。他们也很顽强,能打,瘦精精的,却十分“诡”,跑得快,个人技术也不错。加上越南当局的欺骗宣传,使他们很自信是为“保卫祖国,反对侵略,不当亡国奴”而战,所以在战场上还真有点“玩命”的劲头。我敢说,和这样的兵打常规战,尤其是在像老山这样的云遮雾盖,草深林密的高山峡谷地带与之交手,除了我们中国士兵,别人怕是很难制服他们的!
这是两个同样强悍而又有同样强大思想武装的民族狭路相逢,他们的搏斗虽只在极小范围因而不易为世人注意,却是当今世界空前惨烈的一次较量!
战场上抓到一个活的敌人很不易。在老山,我们攻下一个高地后,见一个越南老兵负了伤,血流了一地,但他手里握一颗手榴弹,我们怎么喊话他也不放下,直到他的血流尽……在另一个阵地,他们七八个人钻了洞,也是怎么喊都不出来,费了很大劲挖,又遇到顽抗。我们有的同志主张炸,但大部分人不同意,说“越南人民和普通士兵还是我们的同志加兄弟嘛!”后来他们出来了,原来是有个兵听懂了我们在洞上的争论,加上他们的排长死了,一个老兵把他们带了出来。
几年来,我们还是先后俘获了几百名越南官兵,由于我们两国有过很长时间的亲密关系,所以教育说服他们比战场上制服他们容易很多。
“你们先打我们,你们侵略,我们是抵抗……”我们的对话常常以他们这样的质问开始。
“你们先侵略柬埔寨呀!”
“他们……反革命,我们是去尽国际主义义务。”
因为对俘虏只有提纲式的教材,我周围的同志又不懂越语,所以我和他们对话能“敞开思想、畅所欲言。”
我向他们承认,民柬领导过去确实犯了很多错误,但不能怪他们,他们是向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学的,我们“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很荒唐,很可恶,我们现在正在彻底否定它,我想如果没有你们的入侵,民柬领导也会改正过来的。
“我们本意还不是为了拯救柬埔寨的社会主义!”
我说,你们要替柬埔寨拯救的大概就有你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吧?看,你们一天就这么两个芭蕉叶饭团,你们冲锋时连鞋子都舍不得穿,你们一个班只一件大衣站岗时穿,你们一个士兵每月的钱还不够买一包次烟。还有你,才十三岁就不得不替你有病的哥哥来当兵;你,一个姑娘家当兵受过什么欺侮你自己知道(这个女兵叫阮氏金钗,十九岁,她被俘后很顽固,但我们发现她给未婚夫的信中讲了连长是个魔鬼……她真想去死);还有你,因为排长的一条裤子找不见了就罚你跪一晚上,还背石头……最后我说:
“你们不是社会主义,也不懂什么是社会主义,你们和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样,都是受欺骗、受蒙蔽、受愚弄的!我们有的人那时跟‘四人帮’狂呼乱叫……你们则当了苏联搞霸权主义、搞南下战略企图包围中国的炮灰!”
我还给他们讲我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讲为什么要改革开放,为什么要和“美帝国主义”发展友好关系。
“你愿意打仗么?”他们问。
“我不愿意!我想我的同志们也不愿意。尤其是不愿意和你们这样一个长期受侵略的国家打,但我们打了,没一个后退的,这点你们最清楚!为什么,因为我们从我们党目前整个的政策看清楚了,我们希望有个和平环境好好建设我们的国家,我们不是好战的,这一仗是没有其它选择的选择!……”
我不能说我的这办法多么好,但确有不只一个俘虏悄悄对我说过:“我们黎笋总书记太蠢太蠢了,两个哥哥打架,你何必抱住一个人的大腿朝另一个人踹脚呢?”
3.“我给你说悄悄话”
——王严(作战参谋)
你多大岁数了?大老远跑来采访,说是要写一本反应南疆十年战争的书?我劝你别费这劲啦!走一圈,听听,逛逛,然后回家歇着抱孙子吧!
写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英雄故事的书还少吗?堆在书店里没人买,送他他也不一定看。都是大厚本,印得很精致,封面还烫的金字(这是实情话,我当过文化处长,我估计处里仓库里至今也许还有大包大包这样的书发不出去)。这是为什么?你想过么?
决不是我们人民不关心这场战争。你去问问我们军最近到北京去的英模报告团,反应强烈极了!(我后来真去问了,下面还将写个专题)还有,《高山下的花环》书和电影,《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等歌曲,我敢说是中国空前的最受人欢迎的作品。可是同时,大量大量反映这场战争的作品,尤其是作者自谓写了真人真事的,叫人感到没意思甚至厌烦!
原因很多,我不打算也没本事作全面分析,但主要原因恐怕是没有把这场战争放在我们国家正在发展商品经济的大背景下写!也就是说,这些作品离开了历史和社会,孤立地写战争,写军人。只有冲啊,杀呀,机枪哒哒哒,手榴弹轰轰轰,每场战斗,每个军人都一样,让人读了分不出“个”来,留不下任何印象;更重要的,这样写其实写不出战场的真实情况和人的心态!
商品经济对这场战争好的影响有人也写过,许多干部战士家里富了,无后顾之忧了,万元户参军,致富不忘报国,有的成了英雄……这些你也敢写,可以写,但它给军队的领导作风、政治工作、干战心理等带来的消极因素呢,你敢写吗?
你敢写?我就敢跟你说!
最大的问题是虚报战果,瞎吹!有个部队打下一个山头,敌人的名单都缴获了,一个连,一二百人,可战果报了五百!还有一个小山头,全是石头,尖削尖削的,敌人打一百发炮弹至多命中三五发。可报告说落了几百上千发,山头削去几米,一手能插进几米深土,抓几十块弹片!越南的炮火密度和准确度比我们差多了,它有这大的本事么?简直笑话!可有的上级偏偏相信。
由此而来的是大规模立功受奖,降低标准,“英雄辈出”,个别人甚至是纯属虚构!然后大面积升官,有的有门有路的子弟就这么上去了!
再是发战争财。听说有的部队买收录机、彩电,叫商店开买麻袋、抓钉、铁丝等与修筑工事有关的物件发票,几十万几百万地干;又如要木材作家俱,也是打的战备需要的旗号;有的用军车作买卖,贩运紧缺物资,油料是国家的,且没人敢检查。赚的钱呢?天晓得!据说有个部队发慰问品,某级彩电,某级照相机……轮到战士是一件背心。
这类事,时有流传,我无法逐一证实,不敢说件件属实,也不敢说没有,它有损于我们的党风军风呵!长此下去,我不知会把我们有着光荣历史的军队搞成什么样子!战争的胜负归根到底不就是靠战士们崇高的理想与坚强的信念并为之舍生忘死起决定作用么?
老实说,我当战士时满腔热血。我几次写遗书,抱定了为国献身的决心,那不是说给人家听的漂亮话,是向党向父母捧出一颗心呵。但当了干部,听说了这样一些事后,我感到没多大意思了。作为一个军人,我今后也不会当懦夫,再写遗书时,我将首先写出我的希望,我的忧心!
我希望有一本书,敞开来写这场战争。战士们的英雄很感人,应该大书特书,但仅此不足以反映战争的全貌,更应写他们埋藏在心底的悄悄话儿,他们的思索,他们心上与身上的沉重负荷,这样你才能写出对我们军队长远建设有益的书。
但你了解不到这些,你听到的将更多的是豪言壮语,还有两军阵前的激战场景……有好多作家来过,但过后杳无声息,也许他们只了解到别人写过的,或对别人没写过的又只好知难而退,你又何必冒这风险呢,何况你是领导上派来的……
4.文学,不应见风使舵
——陈知建(副师长)
我原来也以为,现在人们谁关心你老山呀,讲打仗,谁听呀?1986年上级叫我带英模报告团上北京,使我改变了这个看法。
在首都体育场给一万多人做报告,报告后八个英雄绕场一周,人们疯了一般,欢呼、鼓掌、握手、献花,整整一个小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手臂、鲜花和眼泪!我们每个英雄手都肿了,两个胳膊都酸了,体育场的椅子踩坏了五十多把。工作人员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场面。我们提出掏钱赔椅子。他们说,情有可原,这种情况下踩坏了椅子我们心里高兴,不用赔了!
有许多感人的场面。
在一个工厂,八个英雄,有几个是断胳膊少腿的,互相搀扶着站在一位烈属老妈妈面前,唱了一首《献给妈妈的歌》表示慰问,唱的人好高兴,摇头晃脑,胸前奖章叮啷当啷的。突然,大厅里“轰”地一声,像一阵风刮来。原来是大家都哭了,连拍电视的后来也对我说,他什么也没拍下来,哭得一身抖,镜头也拿不稳。
不是说,哭就有了教育效果。前些年,咱们手举红宝书的时候,也常听到过这样的哄堂的齐声大哭,里面有真有假,出于什么动机的都有。这回,我敢说,人们是真的动了情,不是图政治表现。我有体会,我从来不哭,但那回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往外漫,只有躲一边去。当然,也不是说哭了才算动了真情。有的老头老太,拄个棍,站在凛冽地寒风中,久久地看着人们和我们告别,雪花飘满了他们的肩头,没人动一动,他们没有哭,也没有上前来和我们打一声招呼,但他们眼睛里有比泪水更深沉的东西。
在一个工艺厂报告后参观。有一个金手镯,上头镶了几十颗珠宝,据说价值几十万元。史光柱看不见,主人叫他摸,又给他带上,小史摇着手腕笑了。全车间几百人齐声喊:送给他,送给他!当然我们不敢要。但那一阵阵呼喊我听得出,是出自工人内心的真诚。
为什么人们这么欢迎我们?首先是我们的几位英雄的事迹确实动人。单是张胖子(指另一位领队副师长张又侠)对他们的简略介绍已经叫大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了:
——这位叫秦国富,打老山的排长。他的“运气”好,调到哪个部队哪个部队打仗,如今他身上还留着30几块弹片。这次来,在机场通不过安全门,只有把他请到内室作特别检查,当他脱了衣服露出身上的伤痕,当检查器在每个伤痕上都“嘟嘟”叫时,检查员的眼睛都潮湿了……
——他叫周京牧,白族,守卫扣林山的“九颗钢钉”班班长。他们班打退了敌人一个加强连的11次进攻,毙敌35名,他身负重伤,已经给抬到烈士堆里。掩埋时,有人发现他还有点气,又被救活了。他高中毕业,已被一个艺术学校录取,但他选择了参军。大家听完他的报告后,如有兴趣,可以欢迎这位本可以成为一个歌唱家的战斗英雄高唱一曲……
——他叫史光柱,大家在电视里可能见过了。他是老山首攻团一个小鬼班班长,全班都十八岁,他最大,不过也是十八,比班上的“老二”大三天。他说,大三天我也是老大,要死我先死,要伤我先伤!战斗中,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一摸,摸到了掉出来的眼球,但他还是没有中断代替已经牺牲的排长的指挥职责,直到战斗胜利。他现在学会了盲文,学会了写诗,已经有两本诗集出版了。昨天他给一个来信慰问的姑娘回了一首诗,我(张胖子)向他建议,诗,可不能随便给姑娘寄呀!……
还有海水干、安忠文、陈洪远……一个比一个奇特。
但他们的报告力避奇特,不作惊人语,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有几个人是高中生,讲的是高考准备时如何拼命,落榜时痛心疾首,参军时壮怀激烈,临要打仗了胆战心惊,第一次见到敌人死尸时颤栗抖索,但在你死我活的两军阵前终天眼红了,胆壮了。总之他们把自己摆在平凡人的位置,一切如实道来,开诚布公。甚至给他们亮思想:我们伤残了,有时很悲观。尤其是见到过去的同学,上了大学的,发了财的,觉得自己吃了亏,走错了路,耽误得太多,事业、家庭、个人、生活、,多少问题不能解决,何必再站到这高台上来向大家宣扬自己的道路,宣扬了也许不是鼓励别人跟着我们走,很可能把有的人吓倒!可是我们又想到,古往今来,中华民族有多少英雄豪杰为反击侵略、弘扬国威而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呢?能说岳飞、文天祥、戚继光、狼牙山五壮士、董存瑞、黄继光是傻瓜?有民族区别、有国家界线,就可能有战争,你不去打仗总得有人去,你不牺牲总得有人牺牲,大家都推三推四,我们不就成了满清王朝时的病夫民族,谁在你头上拉屎都可以,想把你咋着就咋关,那我们的改革又能改出什么名堂?
还有的同志谈到:有亲戚朋友拉后腿,有不三不四的人喊他们“傻老帽”、“憨大兵”。他们渴望有更多人“理解”,但不强求,更不乞求。这么大的国家什么人没有,理想信念不可能一致,要是只看着人家理解、赞扬你才“奉献”,哪还叫什么奉献、哪还算什么战士?……
作为领队,老实讲,我对这几个英雄的事迹一清二楚,但对他们的思想境界并不很摸底。听着听着,我感动了,受到了教育,引起了很多联想,后来我们和听了报告的工人、干部、大学生座谈,又证实了我的看法。听众被吸引,被打动,主要不是报告者们的奇特经历与惊险故事,而是对我们战士们奉献精神的理解。一个大学生针对我怕喝倒采的顾虑坦率地反驳我:“你怎么能这样估计我们的觉悟呢?国内国际环境明摆在我们面前,对越自卫反击战是我们对勃列日涅夫霸权主义作出的不甘屈从,不甘示弱的回答,外国报纸都有公论,我们未必就看不到?”一位工人说:“我们能为一次体育比赛的胜利欢欣若狂,通霄游行庆祝,对于在南疆为争得国家尊严,浴血奋战的你们,我们能不关心么?更多的人向我们英雄激动地表示了这样那样的决心。说出来可就有点“立竿见影”的味道了,但我还是相信我的直觉与经验。我们多年来政治运动造成了几代人病态的虚伪,在我们几次座谈会上是看不到影子的!可不要低估了听众与读者,不要以为前后方有着各种各样的反差就不可能互相理解,不要因为我们在前进道路上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问题就以为所有人的爱国心都淡漠了!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确实有对国家民族命运漠不关心的人,确实有把我们重视发展商品经济,在一切方面引入机制,更新意识——这是我们社会要进步所必不可少的——一看成是一切都得为自己、为捞钱、不管用什么手段捞得越多越光荣的人。也确实有对你在前方打仗、流血牺牲感到不可思议,感到可笑的人!这可怕么?不可怕!10亿人,一万年以后思想也不可能整齐划一。最可怕的是:我们的干部、教育和文艺工作者放弃自己的责任!如果我们都顺着少数人的这种“新观念”来,拣他们喜爱的去写去说去演,用能捞钱就好的观念作路标,那会给我们这国家民族潜伏下什么样的危机呢?
我也听说了,还有种说法:苏联的政策正向好的方向变化,中越关系也可能缓和友好起来,再宣传这场战争如何光耀辉煌就不适宜了,过时了。我想起,前一些时候也有人提出中日、中美关系大为改善了,对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英雄再不要过多宣传的主张;甚至,还有人认为,由于我们今天已是多民族的国家,对岳飞、文天祥等能不能再称为民族英雄也有怀疑,……我觉得,文学有一条千古不变的任务,那就是塑造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为本民族作出贡献的英雄,用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去铸造新的国民性,新一代英雄。文学不是开服装店,它不应赶时髦、赶潮流,见风使驼!
二、闻鼓篇
我了解,越南入侵柬埔寨,黎笋有个讲话。在估计中国可能作出何种反应时,他自信极了,十分肯定中国除了十分激烈的言辞,是再拿不出别的什么来的......
我也了解,当越南五路大军正向金边悍然疾进时,北京还在最后商定我们该作出何种反应的会议情况。
可惜,介绍材料的人一再说,要公布这些材料得请示有关上级批准。
如此,我只能讲几个仓促上阵的中国将士的故事,意在说明:黎笋有一点说对了——中国作出任何行动、反应都是万难的。但他的估计有一个根本性错误——中国到底不是美国!
1.从“牛棚”直上战场
——王有富(前副军长)
在这个军,到处能听到夏伯阳式的故事。段如金师长说:“王有富那老头不怕死,给我印象特深。1979年反击战,敌炮炸成一锅粥,老头坐个吉普车来了,一脚蹬在踏板上,身子伸出车门外,头昂昂的,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一个劲儿喊司机:开前开!我想起《夏伯阳》电影里也有这么个镜头……”
在干休所,见到王有富老头,我们提起这件事时,他笑了笑说:“我哪是不怕死呵,只是觉得死在战场比屈死在‘牛棚’里好!”
1978年3月我进了学习班。
当时,凡认为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都进学习班了,我是最后一名。说是老鼠拉木楔,大头在后,经过对先去的人反复揭批查,最后认为,和“四人帮”挂勾人就是我,总后台就是我,罪魁就是我!
什么罪名?说我们军要为“四人帮”搞武装政变!现在是人证物证都查巴实了。没早“请”我来,是对我持慎重态度,等待我自己觉悟,主动交代……
花了好长时间要我转变立场,我说,这个立场不好转呀,要转我就得转到“四人帮”那边去了,还不是一般的,是死党!
派了七个人看管我,门窗都钉死的,不能和外界接触,车轮战。
搞得我很难受。骂人吧,人家说我的案子是上级党委研究了的,华主席批了的!低头过关吧,不行呀,这武装政变可不是我一个人能搞的,必然上下左右牵连好多人。
好多军师团营干部都被搞进来了,想的就是从我这儿突破个口子,我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真是的,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我确实想过,活着拖吧,可拖到何时是了?一死了之吧!不行,我不明不白去了,这多被认为与我是“一气”的干部不永远落个疑点、污点吗?
我们这个军,在云南住了三十七八年,只要中央、上级一声令下,我们什么没干过?边疆巢匪、筑路、开荒、抢险救灾……干什么我们几万官兵不是上下一心,生死不惜?文化大革命中云南两派斗争激烈,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有时局面收拾不了啦,中央叫军队出面,而且是命令,上面有好多领导落名,我们不听,能行吗?谁料得到当时有个“四人帮”一手遮天,他们常常假借我们周总理、叶老帅的名字号令部队?
军队一出面,制止手里也有枪炮的群众厮杀,难免造成伤亡,军队本身也有损失,这罪过是谁的?
我个人确实在文化大革命中干过“蠢事”,说了很多错话,当过一两次制止武斗的副总指挥。就在我自己进学习班前,我对上面布置的“揭批查”运动也是积极的,对下面干部搞“划线站队”,点了一些人的名。我有很多教训,到现在想起就一晚上合不上眼。
“揭批查”,真扯蛋,是用“四人帮”那套清“四人帮”,用极左清极左。我们军很多对部队对地境熟悉、有才干也很年轻的干部被错误处理了。这使1979年那一仗受了很大的影响!
要打仗了,我先是从广播里感觉到,后来看到部队出发。我想要求上前线,又想,人家怎么会放心你,根本不可能,也就算了。
后来学习班的干部也调走了,办不成了,叫“暂停”。我2月14日才回到军部家里。
2月16日一早我在大操场转圈,突然看到了杨得志同志。在这之前我在报上见了他来昆明军区当司令员的消息。我上前给他敬了个礼,报了我的名字。
战争年代我多次见过他,但没有说过话。五十年代我在南京军事学院学了几年,他也在,当然不同系,他研究战役指挥,我在基本系。可能他对我的面貌有点印象,“哦”了一声,跟我握了握手。
他看了看我没带领章的旧军装,问:你现在干什么?
我知道他时间有限,赶紧说,我是这个军副军长,现在住学习班,人家说我要搞武装政变,司令员,让我先去打仗吧,我对这个部队熟悉,平生也没有别的本事,只几十年没断过打仗,也多少学了一点。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感到没指望了。却听他轻轻说了声:“扯蛋!”又握了握我的手,“你九点钟来找我。”我感到有门了,连忙补充一句:“司令员,与其叫我蹲‘牛棚’,不如到战场上考验我!”
九点钟,我到了军党委会议室。杨司令员问了问我的简历。我想诉说一下我的委屈,他说,那些话不要说了,大敌当前,打完仗再说!至于你的工作,我们研究一下再答复。
十二点过,军区刘志坚政委就来我家通知:王有富同志,准备一下吧,马上出发。他叫我跟随××师指挥,还说了该师任务是什么。过后张军长又给我具体讲了中央的战略意图和各师的部署与任务。
老伴在上班,我自己手忙肢乱收拾时,心里高兴激动得直掉泪。老伴回来,见我边收拾边“哭”,吓惨了,“他们要把你往哪转移?”我把胸口拍得咚咚的,“叫我打仗去!……”老伴听了我的述说,也高兴得又笑又跳的。她可不是个好战份子,是为上级终于还相信我这个人,乐得把战场上可能遇到的艰难风险全忘了。
当天下午六时我就出发了。因为部队都到前面去了,只好我一个人赶火车往河口方向去赶部队。送行的也只我老伴一人,那滋味真叫人说不出来,昨天还是个受审查的,明天可能是个指挥员了!老伴说:“你可要仔细点呀,凡事多找人商量,再马虎不得……这一仗打好了好,打不好你可又是一层罪名呵!”我嘴上说:没问题!心里想,放心吧,打不好我也给你赚个烈士家属!
2月17日我到了河口,部队已经出境,打响了,我又只好往前赶……
(王有富同志只给我们说到这里,至于他那次在前面的指挥情况,他不愿说,一劲儿摆手:“小鸡巴仗,有什么好说的!”)
(不久别人告诉我,1979年自卫反击战庆功祝捷大会上,杨总长又见王有富连说“好同志,好同志!”后来,总政发了个通知,指出以前那所谓的“武装政变”问题,纯属个别人在诱供下的“虚构”,应予彻底否定!王有富同志很风趣地对我们说:“那一仗对我个人说也很及时,换得了我一个心安理得的晚年!”)
2.从院校赶回来参战的罗烈文
——杨旭先(副师长)
罗烈文现在是师长,他有今天,靠我“拉”了他一把,不然他可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在一起的时候,我没给他说过这码子事。
1979年2月22日,我们已出国作战五天,他来了,以副团长身份来指挥我们营。
他是在北京军事学院学习时听说要打仗,主动要求回来参战的。坐飞机、火车、汽车拼命往前赶,还是晚了。
我以为他带来了上级新的意图。他说,他什么也不了解,到团指、×副师长只给他说了一句话:“你去协助三营指挥”。他提出给一枝枪,回答是:“自己到前面找吧!”
1979年那一仗,我现在回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我们团是从营建工地直接拉上战场的,整个部队都可以说带着十年浩劫的满身创伤。军师团干部不能说毫无指挥经验,但解放战争中他们至多是营连排干部,离现代战争和职务对他们的要求是有很大差距的。
我在师指接受作战任务时,领导只说:你们三营是前卫营!其他营长没说话,我站起来说:我不清楚,我们的路线、各阶段目标是什么?沿途敌情如何?左右邻的情况如何?……都不说话,我又拿出地图给一位参谋长:“是否请你在这图上勾一下?”他不吭声。×副师长说话了:“就你杨旭先话多,叫你当前卫就是让你边打边摸情况嘛!”
罗烈文和我一样两眼墨墨黑。我看着他,除了手里抓一顶汗透了的军帽,可谓赤手空拳,没枪、没电台、没望远镜,连件雨衣都没。我们是同龄人,原来很熟,我说:你像个打仗的样子么?还指挥,指挥个屁!
他苦笑了一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叫我这样打我就这样打,叫我这样指挥我就这样指挥!”
2月23日晚,我营奉命沿公路向××高速前时。途中遇一友邻副团长,说前面有敌人的既设防御阵地……罗烈文和我决定:两个连沿公路两面山脊前进,一个连沿公路走,前头放一个加强班……
师指不同意,批示我们收拢部队,跑步沿公路前进。事后我得知,有的领导轻敌,认为越军正如同当年我大军渡江南下时的国民党残兵,只待我们去“秋风扫落叶”了!
罗烈文在电台上骂了一句:“你们像催命鬼!现在伸手不见五指,要收拢,很危险!……”但军令如山,只有服从!
走着走着,敌人一发信号弹升起,子弹雨点般的打来。我们陷入敌包围圈中。四面受夹击。
罗烈文带一个班在队尾。他们在一个山凹部隐蔽下后,立即和上面联系。但敌人也判断得很准,集中炮火打他们所在的山凹部,电台打坏。他先派了杨参谋,后派警卫员与后续部队联系,两人都没走出多远就负伤了。天虽黑,但满山枯草,敌人见哪儿有动静就往哪儿打。罗烈文也一度被炮火掀起的土埋住。为了恢复与上级的联系,呼唤支援火力,他决定在敌人炮响的同时钻过枯草丛,从烈士身上抓一枝枪突了出去。
他找到团指挥所时,浑身是血。那里的人对他报告的情况一筹莫展。因对敌人和我方所处的位置不清楚!
罗烈文说了一句让别人后来抓住了把柄的话:三营完了!而且是带着哭声怨气的,这就更糟了!
罗烈文并没有在团指停留。天明当我们正调整部署准备向前方山头守敌发起猛烈攻击时,他回来了。
见到我时,他说:我们只有死在这里了!
我们的战士用他们英勇机智、生命和血弥补了上级指挥的失误与经验不足。
这一夜,我营人自为战。有一个机枪手刘为华摸进了敌人营房,藏在一个草堆里。天亮时,越军吹哨集合,可能当官的要部署怎么防守吧。他不动。等敌人刚集合好,他一阵猛扫,四十多人倒下了二十几,他立了一等功。机枪连副指导员赵富华,倒在敌地堡下,第二天我们攻上去时,他的前面坑道内有敌人十几具尸体……
打完仗,罗烈文被派去外地看望伤员,同时被告知:你的问题等待调查处理。
罗很老实,问都没问,乖乖地走了。
他不知道,人家告了他:临阵畏缩,只身脱逃,还埋了武器、电台、公文包……
上级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
调查的对象首先是我。
“你是共产党员,要如实向党反映情况!”
“你们要什么情况?”
他们讲了别人对罗烈文的揭发,一二三四,很吓人的罪名!
我讲了当晚战斗情况后说:我是共产党员,倒真有一肚子实话想对党说。我觉得,我们有的人在惩罚越南人时是软弱无能的,在惩罚自己的同志时倒是很厉害很有办法的!我还怀疑,有的人不是为了好好吸取一下经验教训来进行战后总结,而是为了整人,向下推卸责任!还有的人整罗烈文是出自他们的私心,因为他年轻、能干、吃苦在前,是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罗烈文主动从北京赶回参战,当天晚上就叫他带部队上去,如果说他有缺点,那就是他作为一个指挥员太盲目,对情况一无所知,但这个责任不该由他本人负,而应由上级负。为什么不把他先放在指挥所让他了解情况?罗烈文风雨兼程,远道赶回,两手空空的时候一头钻进战火,在他多次派人回来联络不成后,又不顾安危,冲出敌人炮火封锁,……这样的干部、这样的赏有什么可说,你们到哪去找!
罗烈文的问题调查也就到此结束了。
我不是说,他今天当上师长靠我……不是!靠他自己。他以后搞部队训练、建设、带侦察队、指挥打仗都有一套,屡建功勋。他是靠他自己的硬本事上去的,但如果没有我当初的如实证明,他有本事又咋着,上哪显去?如果,我也揣着私心,顺坎蹬他一脚,他岂不更惨了?
(后来,我见到了罗烈文师长,如实转述了杨旭先副师长上面的话。罗激动得两眼红湿,说,我知道有人为我打抱不平,也猜出是他。但不知我当时的“问题”那么严重。确实,唯有他和我在一起,唯有他了解当时情况,假若他不为我说话,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想起来真后怕。)
3.没来得及留下姓名的老兵
——张明远(团参谋长)
1979年我是团军务参谋。
打仗前,从南京、济南军区补充来一些老兵,都是各方面表现突出的,现在他们中不少人成了我们部队的基层干部。(作者在者阴山采访时,得知那里的守备营教导员高家鹏就是那次来自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一个老兵。)
有一批老兵是我们已经出境作战两天后才赶到的。他们在行军路上向我报到时,天很黑,又下着雨,我来不及登记他们的姓名了,就是来得及我也不能登记,因为规定出境后身上不能带多余东西,哪来的纸笔?我就在路边叫他们列成横队,说了几句话,不外乎表示欢迎他们的到来,然后就宣布:第一二名到X连,X连现在正顺着公路右侧山脊前进;第三四名到X连……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们分配了。他们有的人带了多余东西,问怎么办。我说,除了弹药、干粮和雨衣,其它的物件都留下,我叫收容队运回去,打完仗你们自己再认。我记得分配到第七八名的时候,有人提出了异议:报告首长——晚上看不清面目,我也忘了介绍我是个什么官——这样不好吧,要是我们打死了,不是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吗?我觉得是个理,但当时又只好如此。我就说,别胡说!你们的姓名、简历到连队后向指导员自我介绍嘛,……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分头找自己的连队去了。几十个人的分配,不过十来分钟就完成了。
就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凌晨,五连报告,有个老兵到连队就参加了战斗,打得很英勇,手榴弹从他手里扔出去象小钢炮,又远又准,各种枪、火箭筒他都使得来,哪需要他出现在哪。刚才,他牺牲了,我们想给他报功,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向指导员报告过么?”
“报告了,可指导员没记下……”
“不是还有一个同去的老兵吗?”
“有,他跟他也是在火车上才认识的。没通姓名。”
“连队就没一个人问过?”
“问过。他说他就叫‘老兵’!”
后来,他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在为他清洗、换装时,有人发现他的被血渍染黑的军装内层,隐约显一行兰字。轻轻把血渍洗去后,终于看清了,那是他的名字——方大军。
可是问题又来了!
和我们同时掩埋烈士的友邻团同志说,那遗体是他们团的万大军。还派了本连的同志来辨认。
“不会错吧?”
烈士的面部已不好辩认“看个头,像!”
“你们万大军手榴弹投得又远又准?”
“对!”
“他各种武器都使得?”
“对”
“他怎么到了我们五连参加战斗?”
“可能是路过看你们那儿打得正激烈呗。”
于是,友邻团把这遗体安葬了,碑上写的万大军的名字。
战后,从清理遗物、从随后寄到的档案,从同批分来的老兵提供的情况都证实,二月十九日我确实分配了一个叫方大军的同志去五连,那个英勇作战、壮烈牺牲的老兵就是他!
方大军是原济南军区战士,1957年生,1976年参军。共产党员。
上级给他追记了三等功。
三、初战篇
1979年那一仗究竟打得如何?由于时隔十年,一些当事者一时无法找到,且限于篇幅,这里只能记述几个并不算关键的战斗小故事。
如前章所述,那一仗是一场毫无准备的仗。因而也不是一场有把握的仗。这不是我们有谁忘记了我党长期从事武装斗争的历史经验,而正是历史上太多的荒谬与失误,只能用我们这代人的血肉去补偿!
当我们还是打了,打嬴了!不是我们自吹打出了军威国威,至少在我抄录国外报纸对那一仗的评论中,有五家新闻单位发出了这样的赞叹:它再一次显示了中国人不可触犯的民族尊严与威力!
但,没有准备毕竟对任何一场战争都是致命伤。它本身不值得炫耀,去值得我们认真地吸取教训。
1.夜袭拉敏
——张烨(团长)
1979年打出去,我是五连副连长。
2月16日晚7时出境,上级命令我连于午夜2时前拿下拉敏。
拉敏离国境只四公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公路垭口,守敌一百四、五十人。敌营房周围有五道工事,有暗堡、交通壕、陷阱与雷区,火力与四周高地相依托。但这些我们事先都侦察得很清楚了。
我连决定趁黑夜偷袭。连长带主力由东南,我带一排先行绕至敌西北侧,合围后发起突然进攻。
战前大家决心很大,到临阵,许多人都有些怕,一个外军区补来的老兵喝出征酒杯时,举杯大哭:爸、妈,再见不着你们了!有的人摔酒碗:死了算,别最后出个洋相!
我举杯向大家: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大家都要想着立功,打胜仗……
当夜出发,大家都比较紧张,说话都打抖。夜像锅底般黑,全排一个跟一个,拉着一根被包绳走, 我感到绳子都在抖。看到拉敏敌营房灯光了,突然轰隆一声,敌营房灯火灭了,机枪“哒哒哒”朝我们打过来。原来是连主力在另一方向第一次触雷。后来知道,触雷的是二排战士杨成埃。他一条腿炸断,别人要救他,他说:别来,我背下还压着一颗雷!大家看着他两手抠进地里,血哗哗地流,直到死,他没哼一声。他是贵州德江人。战后我去过他家,他父亲也只一条腿,另一条腿是抗美援朝失去的。母亲卧病在床,家里很苦。老父亲说:为国牺牲,光荣!什么要求没提。
敌人打了一阵枪后,有一队十来人向我们巡逻过来,提着马灯,打着手电,边走边打了几个点射。我命令就地隐蔽,没有命令不许开枪!大家都在一条水沟里,尽量把头朝沟边水里拱,水冷,加上高度紧张,一个个牙床都打“晃晃”。
幸好敌人走到离我们十几公尺处,无所发现,返回去了。我们又接着向前摸进。
摸着摸着,眼前突然一亮,旋即听到敌人发出一阵欢叫,我才看清,我们已摸到敌人窗前。当时我的心都“拧”了,以为敌人发现了我们才亮灯欢叫。过了一会,我高兴了,原来敌人在打闹:在跳舞。
我叫大家往后退了几步,又调整了一下各班位置,等主力一到位,我们就猛烈开火。
等了几分钟,主力方向又是轰隆一声,他们又触雷了。我们面前敌营房灯火骤地熄灭,各种枪都响了,还有吹哨声、喊喝声、跑步声,我想,敌人全部就位了,连主力到不了,这一百多敌人只有我们一个排对付了,能行么?
我的脑子嗡嗡响,腿也软了,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记住父亲的话——男子汉马革裹尸最光荣!却同时又禁不住想:我不该来,不该来……
我是本可以不来打这一仗的,因为在步校我的成绩是全优,学校已确定我留校任教,是父亲坚决主张我来参战的。
我的父母都是抗日战争初期的老兵,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都打成了叛徒、走资派,母亲被遣送回山西老家,我跟父亲去了干校,到十六岁,我一人跑回昆明,靠在火车站给人家推板车,换得几毛钱买点包谷,再到菜市拣烂菜叶为生。一年多后,父亲请假来昆明找着我,搂着瘦骨伶仃的我好一顿哭。哭够后说,xx军某领导是他过去的老战友,叫我去找找试试。我就是这么当兵的。
所以父亲这回对我说:部队解救了你,我们不能有难时找部队去了,当部队需要时我们溜到了一边,凭部队把你养成这一米八的大个,你也该去!
这时,我母亲已从山西回来,哥哥姐姐都回到父母身边了,一家团圆,日子又像以前红红火火,我也有了个对象,正谈得热烈——我决定上前线后她就吹了。说实在的,我不想回部队,母亲也不断向父亲哭求:我们受的苦够多了,我再不指望别的,只要一家人在起。父亲说,就是为了党没让我们冤死屈死,我们也该献出个儿子来!
好吧,我就献出来吧!我决定了,连主力不来我也带这个排打进去,能干掉它多少算多少!
敌人猛打了一阵,又出来一个巡逻队,用电筒到处照,乱打一气。我一看明白了,敌人被惊动了,但注意力在响地雷方向,并未察觉我们已经到它侧后的这个排,我再次命令:第一枪只能由我打响!
敌人来到了横跨水沟的桥上,我们就卧在桥脚下,我很紧张,枪口是紧紧跟着敌人电筒光的,准备在这支巡逻队发现我们时立刻将它报销。但决不先打,因为枪响后再接近营房就不易了。
我身边的新战士赵启新,长了一身脓疮,臭水一泡,他总是不停地扭动抠挠。我对他说:别动了!他再没动,敌人子弹打在他身边,他还是没动。二班长一直咳嗽,咳起来翻肠倒肚,我最担心是他。后来他告诉我,他把一整条手巾——每人都在右臂上绑一条白毛巾,全塞进了嘴里,让它 紧紧地抵进了喉咙。
敌人在桥上停了停,说了什么,返回去了,我紧张的心一下松活了。
为了胜利更有保证,我决定到各班再部署一下,返回来再过小桥时,由于天黑,敌人也从另一面摸上了小桥,我们未发现,敌人也未发现我们,我身后的通讯员朱顺国的钢盔被敌人的剌刀碰得“当”的一声,我转过身,小朱的枪就响了,有几个人忙向回跑,一个人倒在桥面上。我伸过头去看,只觉得一股股温温的粘粘的东西喷在脸上。后来得知,倒下来的是敌人公安屯大队长。
桥上枪一响,我们全排就开了火,跃上水沟坎,直冲敌营房。
敌人乱成了一窝蜂,纷纷向营房后山阵地跑,我早料到他这一着,派三班直插营房后面。一排排手榴弹扔过去,82炮、火箭筒也一齐开火,冲进营房的战士也打倒了一大片,接着把整个营房点着了,火光冲天,照着我们向后山冲击的路。三班副龙世江端着轻机枪冲在最前面,连续打下十一个地堡。还抓了个中士班长。战后,龙世江被授予英雄称号。全排立一等功,获“夜老虎排”称号、我个人也立一等功。
当晚,我向团长报告:“敌XXX团一个加强排和一个公安屯大队被我全歼。”团长问:“你们伤亡多少?”我说:“我无一伤亡!”
2.“带兵不练兵,就是害死人”
——刘永新(副师长)
1979年我们团第一战就受阻,敌人在国境河对岸凭险固守,在友邻部队迅速向前发展时,我们在这里“卡壳”了。团决定提前使用预备队,把我八连拉上去了。
八连是1978年军区恢复大比武时团的尖子连,十二面锦旗我们夺了七面,我是连长,战前考核全团第一名。无疑,团里是把我们当铁拳头的,原准备到最关键时刻才拿上去,所以才当了个预备队。
接受任务是正午,光天化日,而且是立即行动,两个小时拿下对岸高地,不得有误!
对岸敌高地高射机枪封锁着河面和河那面的二百米开阔地。橡皮舟不能用,我们连分散开,潜水渡河。敌火力虽猛,但只打伤我一个同志。
过了河就通过开阔地的铁丝网、竹签等障碍,爆破器材都打湿了,用不上,我带头跃过铁丝网,在团营炮火掩护下往前冲。
我们连素质好,速度快,那种气势真是猛虎也挡不住。我们先冲上高地半山腰的部队也没搞清我们从哪突然冒出来的,还以为是敌人,无后座力炮瞄准了我,正要发射,参谋李时忠在望远镜里看清了是我,大喊:别打,是八连长!晚一秒,我飞了!
从我们渡河到拿下敌高地,共用67分钟,阵地上敌尸41具。我方炮火刚停,我们冲上了堑壕,躲炮的敌人还刚冒出头,正在拍打尘土哩。
我连亡2人,伤9人。军参谋长的儿子李晋南牺牲。他是我连火箭筒班班长。据我所知,我们军师团各级领导干部都有儿子参加这次出征,他们大多是“文革”中为逃避下农村“走后门”入伍的,但打仗时,我没听说一个走后门回调的,战斗中牺牲的也不少。凭这点,我看老同志很了不起!
开始受阻的是我团一连,他们和我们全团一样,多年来基本上没训练,只有我们连是全训,目的是参加大比武。林彪的“精神万能化”“第一枪打不着还可以打第二枪”那一套把部队害苦了!
一连长很勇敢,自己打机枪,带头冲,但他缺乏军事常识,喊团里炮火支援,团里要他报坐标。他说:“我知道球的坐标,你往太阳这方打不就得了!”团里没法。通讯员提醒他:“连长,我们自己还有炮嘛!”他才想起来:“龟儿些有炮为啥不打呀?”其实是他没下命令。
一连伤亡比较大,后来一位老将军狠狠批评了一连长一味喊冲。他说:牛打架都知道不硬顶,顶不过它要往后退一下嘛!老将军表扬了我们八连。我说:首长,不是别的连不行,是他们搞生产、搞营建,只我们八连专搞大比武。他们盖了房我们住,他们养的猪、种的菜给我们吃!…..
老将军说:是呀是呀,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带兵不练兵,就是害死人!
攻下这高地后还有一段插曲,敌人步谈机员死了,机子里还在问话,我连翻译老黄和敌人对讲起来,讲得对方哈哈笑。我问老黄,你讲什么了?他说:他问我在干啥,我就说我在看《西游记》,正看到孙悟空一个筋斗打十万八千里喃!
越往里插越苦。主要是地形复杂,我们用的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地图。森林中是竹林,竹林中是刺林,刺林中是藤条茅草,能找到条野兽穿过的路也好呀,没有!不是一步步走,而是一步步挤、钻、爬、摸。有一回团里问:你们到了哪?我说:“鬼知道到了哪?”
“赶快往XX地方靠拢!”
“XX地方在哪?请打三发炮弹指示方向!”
“打着你们怎么办?”
“我们认了!”
但我还是叫干部分散开,别一块完蛋。
友邻连队在一条山沟遭伏击,我们八连去解了他的围,他们的伤员和烈士运不出去,我们只好在山头顶住打。四个昼夜连水都喝不上。五班长罗启开喝自己的尿,还鼓励大家:自己身上的东西,干净的,我们总不能渴死呀!
刚从这山撤下,上级又命令我连在前,向XX大桥前进,策应友邻军在对岸的大行动。走了两天,部队已筋疲力尽,停下来就睡着了。团里有命令:如不按时到达,军法从事!我只好把战士们一个个拽起来,这个醒了那个又睡了。我对大家说:看着你们我真不忍心,也想干脆躺下,睡够。可是不行呀,友邻部队的大行动不能叫我们误了呀!战士们递给我一根棍:连长,我们再不醒,你就打呀,使劲地打!我说,我又不是军阀,你们自觉点就行了。战士们说,我们自“觉”不了,只有你打才能“觉”。
又走了一天多,我们到了目的地,我开始吐血。
又过了一天,友邻军过来一位副团长来看望我们。也感谢我们这次配合及时。我们连一个个都躺在地上,动不了啦。我摇摇晃晃给他敬了个礼:首长,我们没法欢迎你,因为肚子里没……东西!副团长奇怪:这儿有猪有牛,为什么不杀?这大桥近旁有个大村镇,确实什么都有,但我们一直记着“不动越南一草一木”的纪律,记住我们一连在老街杀了头猪,批准的岳副团长受记大过处分,一战士吃了老乡的香蕉,也受了处分。这位副团长听我这一说,笑了笑走了。一会他又带了人给我们扛了东西来,有猪,有牛,有大米……我说:我们不敢吃。他说:我们XX军送你们的!
这位副团长的话我至今记得:不能把国内战争纪律用到国外来,那不是争了面子舍了命,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吗?光荣传统是为了保证胜利,不应当成包袱背!
这次作战和以后我担任老山主攻团长,我深深感到,我们身上始终被一种东西束缚着,使我们常常不能因时因地制订出克敌制胜的灵活战术……这种东西就是我们长期只信奉“口号”,而不是珍惜人,爱护关心人!
3.待四化业成,再告英灵……
——鲁维芳(营教导员)
这些年,有一个人在我心里高高立着,当我遇到难题或不顺心时想起他,看到别人为一点小利把脑袋削得溜尖往前拱时想起他。我们没有深谈过,他对我可能没什么印象,我当新闻干事好多年,唯独他这个人我想写没写出来,我也没采访过他。为什么?我怕再谈起这些事让他伤心。
他就是我们师原来的副师长赵子雄。我看到过他亲自指挥部队攻夺敌人一个重要据点的情景,而这只部队的尖兵排长就是他的儿子赵吉昌。
那是1979年自卫反击战刚开始时,我们的大部队在一夜之间全线突破成功,有的很快插到敌人纵深去了,唯独这个据点上的敌人凭借法国人当年修筑的工事顽固抵抗,不仅使我们师前进受阻,也使友邻部队继续向敌纵深攻击行动受到影响。
那时我负责带骡马队前送后运,往来于各级指挥所与阵地之间,所以前面后面好多情况我都能看到听到。有一次我甚至听到一个电台上传来:我是军委曹参谋,邓副主席等军委领导同志都在这里,他们问你们的进展情况……。我们军张军长跑来汇报:……我们保证在XX时前占领XX!这个电台设在三棵大树下,周围岗哨林立。我能去,因为好多人都认识我这“打蓝球的高个子兵”。
我当场听到赵副师长给下面下达命令,他声音很大,拳头擂在放电话机的炮弹箱上:“告诉他,告诉他——不拿下阵地别回来见我,别回来见我!……”说实在话,对这样的命令词我是不在意的,它老一套,还有点专横武断的味道。但当时我身边一位原也是我的球场好友的参谋直捅我的腰,又瞪大了眼向他呶嘴,告诉我:“老头这命令,是给他儿子赵吉昌下的!”
赵吉昌我也认识,也知道他是一连优秀排长,但此前不知道他的老子是赵副师长。
我在指挥所稍歇后又到前面送弹药。一路上可不是平安无事的。一次一发敌炮弹落在我的骡马群中,炸死三匹。还有一回敌炮弹削断我头顶一棵大树,树干差一点砸在我头上,所以我们每一步都提着心。但这次出指挥所出来后,我的心却不全在自己的安危上,而是想着赵吉昌,他能不能攻下阵地,能不能再回来见到他父亲。
到了前面,我见到了一连副连长刘连光、排长赵吉昌带领的突击尖刀排又一次受挫返回,
正在调整部队准备新的攻势。我对营长杨长发、连长李秀荣说:“不能老叫小赵冲呀,换一换嘛!”他们说:“‘小子’说了啦,要换他除非抬回他的尸体!”
一连终于夺下了这个阵地,荣立一等功。
但,赵吉昌再没有回来!
老实说,我对赵子雄副师长的崇敬还不是当时就如现在这般扎实的。
战后清明节,我到烈士陵园祭奠战友。见赵吉昌坟前的花圈上有一挽联。上联是“为民族尊严,死得其所!”下联是“待四化业成,再告英灵!”横联是“唯汝知我。”不用说,这是老父亲向儿子表达的全部心意。
我读着挽联,视线模糊了,但赵副师长在我心中的形象却无比清晰高大起来。
在营房里,我常见到他,远远注视他。他老了,老得很快,头花白,背弯曲,常常一声声咳嗽不止。但他在我的心中却永远是一个青春常在、正气如虹的革命军人!不,还不是我看到他祭奠儿子的挽联时的感受,而是后来,当我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地下摔个跟头,我的心疼得打颤时,我才彻底了解,赵副师长在下达那样的命令时,需要一颗何等高贵而坚强的心!
我还需要再找他采访什么呢?我怎忍心再打扰他?难道还有必要请他说说:“您当时和现在是怎样的想法么?”多余!
赵副师长是老八路,解放战争曾被授予“战争英雄”称号。
4.他的微笑
——庄华山(团长)
1979年出国第一仗,我们团打发隆,全歼守敌一个团。那仗很1成功,也很惨烈。
我当时是一营长,负责攻占发隆背后的南山,断敌退路。南山有法国人早年修的坚固工事,一个地下工事足有两个蓝球场大,工事内又是石头房子,很难打。
2月17日下午,我营发起第一次攻击时,敌一发炮弹落在我一个炮位上,新战士张顺忠四处负伤,一头栽倒,当即被送下了阵地。
第二天早晨,战斗仍在激烈进行。我下山给炮连部署新的任务,顺便去看了看张顺忠。他已经不行了。我喊他,用我的水壶给他喂水,他认出了我,立时把我的手抓住,声音很小很小:“营长,营长……”他喘得很厉害,每一声喊都象用了全身的力,胸部发出呼隆隆的响声。我微微托起他的头,对他说:“你说,你说吧,我我听着的哩。”
我以为他有什么事托付我,说不出来心里很着急。却听他清清楚楚问道:“营长,XX高地拿下了吗?”
XX高地就是他们连负责攻击的敌主阵地。
我说:“拿下了,拿下了!”
其实,那时XX高地并没有拿下。
他抓住我的手摇了两下,望着我微笑,嘴张合着,看得出他想喊两声好,但没能喊出来。
他在我怀里闭上了眼,一直是那个微笑的模样。
他这模样刻在我心里了。我一直很怀念他,到死也不会忘记。
他有父母,当兵还不到四个月。照理,此时此刻他最想念最记挂的应是他父母,他才十七岁多一点,还是个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呢。可是他没说他父母,没叫我给他父母捎去他的问候与思念,再给他们留下几句话来,他仅仅问了:XX高地拿下来了没有?
后来,部队从贵州桐梓接来了张顺忠的父母,我向他们行了脱帽礼,我说,我不但为有张顺忠这样的战友感到光荣与骄傲,也为养育这样一位英雄的父母感到光荣与骄傲!是的,张顺忠到部队才四个月,他的高尚品格与坚强意志应当主要归功于他的父母,归功于他的老师们,他临终时的微笑,闪耀的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与爱国主义的光辉。
我们的民族传统,包括思想、文化、习俗,有落后的愚味的部份,但我们不能把什么都否定了,不能把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也当作糟粕,当作笑料。
我看过一个相声,讽刺我们的战士牺牲前想到这个,想到那个。“因为他们是打不死的!”这是原词,听众们哄堂大笑,我却想哭,想把电视机砸了!
我也懂,人家是在批判我们文艺创作上一直存在的教条主义,老一套的东西,也许还想给他们的节目增加点娱乐性,票房价值。这些我不反对,但我希望艺术家们从此不要在我们正在流血的战士们身上找笑料,拿他们的崇高理想当笑料!
(这个骠悍的大胡子团长这时泪淋淋的,揩了还流。)
我说这事不是因为张顺忠一个人,是为几十几百个他那样的英雄!有个战士李亚代,身中6弹还摧毁敌人3个火力点,军工把他硬抬上担架,已走了好一段,他又人担架上滚下来,朝着阵地爬去,直到再爬不到了。战后,我们全营集中向他的遗体告别。他依然躺在那里,身后拖一条七八米长的血路。这七八米血路,包含了多少内涵,留给了我们多少思索,难道能把它当笑话么?
年年清明,我都要去烈士墓前,给李亚代、张顺忠和我团牺牲的战友献一束花,敬一杯酒,鞠一个躬。
不管有多少说法——向这看,向那看,我永远向烈士看!
5.误入敌人窝子里
——王志学(师政委)
初与越南交战,我们不少人有畏惧心理。怪我们自己把越南宣扬得太厉害了,它打过日本、法国、美国,各种书籍印发了不知多少!现在你怎么讲,越南人没什么了不起,消除不了你自己长期猛宣传的影响。
出境十来天后,攻打XX,我们团夜间打穿插,想从侧后迂回包抄敌人。前面敌情、地形不明,夜漆黑,一点影子都不见,又不许有任何光亮,沿途大山密林,谁也说不清前头会遇上什么事,只能碰到鸡蛋打鸡蛋,碰到石头砸石头,碰不过去就死打硬拼。
前面是连队,后面是机关,我带政治处在最后。走着走着,走不动了。我们已连续十多天没拉伸睡过觉,战士们停下来倒头便睡,扯开了呼鼾。我也靠着一棵树坐下来。刚坐下,我听到了林子里有人说话,是越南人!我跳起来,推醒几个股长,说:叫大家不要睡,我到前面看看去。
我刚走几步,碰到负责与前面部队联络的协理员。他带着哭声说:“主任,我们和前面部队脱了节,大概……大概是我们走偏了。”
“你怎么知道?”
“前面好象是敌人!”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果然,深林中有火光闪动,有铁器撞碰声,有听得更分明的越南人的喝斥声。
联系到我刚才在队尾听到的另一方向同样的声音,我断定,我们已经走到敌人窝子里了!
我的脑袋快炸了,很想给站在我面前又哭又抖的协理员两耳光,但我咬牙忍住了。
“你最后看到前面部队有多久了?”
“大、大、大约半、半个多小时!”
我又想问,你为什么当时不停下来?可来不及了,我得赶快清查我的这股掉队人员有多少战斗力。
可惜呀!掉队的有机要股、管理股、通讯连总机班、炊事班,加上我的政治处,六十余人,有十枝手枪,四枝冲锋枪,其他的都是背线拐的,抬通讯器材的,背行军锅的。
敌人在我们四周密林中闪动的火光越来越频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有哼歌的,叫喊的。
我立刻想到:敌人要是发现我们这么个队伍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四面猛扑过来,那后果可是不可想象了,光一个机要股,一个通讯班也会给我们全军,给这次战争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以至在国际上出洋相。
我把股长以上召集到一起,说了几句话:我们已误入敌人窝子。现在我宣布成立临时党支部,我为书记,你们都是支委。我决定:一,干部把枪接过来,准备战斗;二;从原路退回,抢占制高点;三,设法与前面部队取得联系;四最重要的是确保不能有一个人当俘虏。
我们往回撤了一截路,几乎是挨着敌人一个林中营地擦过来的。每个人都踮起脚,高抬轻放,避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找到可以占领的高地,又只好停下来。我的心慌了,没有地图,辨不清部队去向,瞎闯,随时有可能碰到敌人,或触响一颗地雷,……正这时,一个方向响起零落的枪声。我判断,这种枪声不可能是敌人与我们大部队交火,而前方林中有敌人,后方是我们的来路,那么只剩下另一个方向了。我叫人用几件雨衣将我罩严,又打手电、又划火柴,在几个岔路上寻找足迹,终于找到了一行我们的胶鞋踩出的脚印。
但我还是没有把握断言这个方向是对的。我又一次召集支委,叫他们负责把本股人员组成一个战斗小组,万一打响,只有拼到最后,机要、通讯人员要将身上文件准备好,到最后时刻彻底销毁,干部要最后留下几发子弹,随时执行战场纪律,最后留给自己。
这一夜,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有的干部平时吹得凶,表态最坚决,可到了关键时刻就不像“讲用”时那么精明、清醒、有条理了。他又抖又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相反,有的干部平时不吭不哈,提意见时却是很刺人的,那晚上倒是很坚决。当然也不全是这样。到现在,我还时刻提醒自己:对干部可得细心全面考察,不能凭个人好恶。
到天亮时,我们和前面部队会合,赶上了攻打XX的战斗。
6.老将军批评我:你滑头……
——邓多典(团长)
1979年战后,北京一位老将军来到我们团,帮助总结作战经验。
座谈会上,老将军聚精会神,不时地点头赞许,偶尔也闭目静思,摇头叹息。大家见他听得津津
有味,变得也就更扎劲了。
那一仗,我们团打的确实不错,全团二等功,三营为英雄营,英雄连、猛虎连、一等功连好几个,在整个西线的团队算是很突出的。
战前抓俘虏,我们团首开纪录。出国作战一二十天,天天有捷报,仗仗有斩获,可以说没有吃过败仗,没有大的失误。回撤路上,敌人窜出一个团来,占领了一架高山企图堵截我们,结果被我们打得丢盔卸甲,歼灭它一大半。
我那时在四连当连长。四连在团里不咋着,二等功。但也打了十来仗,伤亡与敌人比是一比十四,毙敌数也超过我连总人数好几倍。
要说起我们战士的吃苦精神,我看在世界上算冠军。单说向集结地进发那晚上,我们连刚好走在一片光山上,突然下起了冰雹,十几分钟,地上落了几十公分厚的一层鸡蛋大的冰团团。尽管大家用背包、雨衣顶着头,还是一个个都轻重不同地被砸伤了,衣服都湿透了,风吹得呜呜的,但我们照样前进,一晚上走了几十里,按时到达目的地。
我们团有个班长叫黄其武,出境渡河时丢了一只鞋,直到回国,他的脚上还是一只鞋,另一只脚上裹着敌人的一个防毒面具。这只脚整个地磨破了,和防毒面具粘连在一块,剥都剥不下来,可他一二十天里从没掉队半步,打仗很勇敢。可惜他后来在战斗中牺牲了。你说这种毅力别的地方找得着吗?
还有个战士叫胡国昌,负伤了,昏过去了,战友们把他抬到半路上时,他醒过来第一个动作是掏口袋里的钥匙:请交给我们连长,这是连里生产工具室的,这是保管室的……战友说:现在你还管那些!他说:打完仗还得生产。
我们团开进前还在搞生产。所以他一直记着搞生产!
我们的战士太可爱,太伟大了!
老将军听着我们的汇报,泪水一直在眼眶里转圈儿。他不插话。但我发现他记忆力特好。“唉——,你开始说X高地抓了三个活俘,现在怎么变4个了?”好几次他纠正别人的错误。
“都说完了?”老将军环视全场,见没有人还要发言,便轻咳两声,清了清嗓门。我以为他可能要发表一篇感慨激昂的演说,把我们大大地表扬一番了。谁知,完全不是这码事。
他面含愠怒,声调严厉地问:
“X连长,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子弹要打死人呐?”
会上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谁都摸不清老将军此问何由。
被问的连长只好硬起头皮答:“知道!”
“知道什么?是打得死还是打不死?”
“打得死!”回答得更轻声。
“高,高,高!”老将军的身子在靠椅上弹跳着,伸出大拇指,连叫了三声“高!”继而又说:“我今天受到了教育,知道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子弹是打得死人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连续七八次冲锋不回头呢?不好好研究一下打法呢?……”
现在大家算摸到老将军的意思了——他批评的是X连一次不讲战术的连续进攻战。
有个干部想为X连辩解,说了一些客观情况和战斗中干部战士英勇顽强的表现。
老将军更不客气了,当着在场的汇报干部还有慰问团的同志批评辩护者: “你不姓X,姓王,叫王婆,是个卖瓜的!……”
这个干部脸都白了。
老将军又问另一个连长:“你在攻打XX高地时,为什么不呼唤炮火,而要采取你的那个……叫什么射击!”
这个连长很牛,他不愿意回答。
一个干部怕把局面搞僵,代他回答:“叫压制射击……”
老将军看了这个干部一眼:“谢谢你的指点,我问的是他!”
看来老将军不想在“牛”连长面前让步,也不让别人插嘴。
“牛”连长顶了上去:“首长,那是打仗,不是你想呼唤什么就来什么!”
老将军“哦——”地一声,点点头:“那——是——打——仗!我有所不知啦!”然后提高嗓门大叫:“我打了50年的仗,50年的经验让我懂得了:人的因素、勇敢顽强,要在强大的火力支援下才能充分发挥,充分施展!……”
“牛”连长不牛了,很诚恳地说:“首长,我错了!”
老将军语重心长说:“不是为了批评你一人,更不是要否定你们的战功,是为了让在座的同志、我们军队新一代指挥员都记住:要爱护战士、珍惜战士的生命,要作到这一点,不能光是炫扬他们英勇顽强,而是要首先学会组织火力优势去大量杀伤敌人!懂不懂?!”
在座的我们心悦诚服地答:“懂了!”
老将军又把目光转向了我:“邓多典,你刚才说,你去带突击班?你是个连长还是个班长?”
我站起来:“报告首长,我是连长!因为文化低,没学习过,不会打仗,一急眼,就跑班里去了……”
老将军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你滑头,滑头!会找客观原因,不过倒是个实情。”又问:“你既然发现敌人从XX高地跑掉了,为什么不去狙击?”
“报告首长,上级没有命令,我怕主动出击后自己的阵地出问题,怕打不好上级追究责任!”
“不,我问的不是这……”
“对,不是这,我怕的是当不成连长,怕落下一串罪名:擅离指定阵地,自作主张,组织纪律性……”
“你这个邓多典,点子多,怕我批评,主动拣帽子戴。”大家又笑了,会上气活跃轻松起来。只老将军没笑,追问我:“你说说原因。”
“原因?原因是我……思想右倾!”
他摇摇头,很深沉地说:“原因不在你们身上,在我们这些搞理论研究的,制定条令和教案的人身上,这些年我们强调了服从命令,留给下面发挥主动灵活性的余地不多了。国家也好,军队也好,都叫一盘棋,棋手只有一个,下面都成了棋子,难免失去很多宝贵的战机。”老将军还讲了很多,我记得不准不全。但老将军面冷心热,语重情深,我是深有体会的,下来,许多同志都说,老头几句话就像在我们心里推开几扇窗户似的。
后来我们部队打老山、者阴山,很强调重视火力的组织与发扬,每一仗都经过反复侦察、沙盘作业,相似地形演练,给各级规定了在情况变化时的处置权限,都是在总结了1979年那一仗的经验教训基础上的进步。老将军走遍我们集团军许多团队,听说到处“泼冷水”。批评人,我看那冷水是及时雨,批评是开心锁,功不可灭!
老将军不吃宴席,蹲在坝子里和战士一起吃饭,平时有说有笑,很风趣,有一次他跑到我跟前:报告连长,我要看看你们的厨房、厕所,可以吗?他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太深了!
老将军是谁!我军著名战将,前军事学院院长宋时轮同志。
四、攻防篇
历时半月的1979年初自卫反击战,我军扫荡了距我边境约80公里内越军重要据点与设施后,即主动回撤。这是战前军委领导早定下的方针,而不是如越南当局所喧嚷的是他们“举国一致英勇抗击中国侵略的辉煌胜利”。
为了炫耀这个“胜利”,越南趁我回撤大举推进,侵占了我边境一线几乎所有骑线点上的高山,修筑坚固工事,并不断向我方境内开枪开炮、烧杀掳掠;同时向退守柬泰边境的民度柬埔寨部队步步进逼,猖狂至极。
于是,其后几年双方在边境线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1980年我军在罗家坪大山、1981年在扣林山、1984年在老山、者阴山、八里河东山均给了敌人以歼灭性惩罚,其后又都粉碎了敌人无数次疯狂反扑。
下章(包括以后各章)主要选取我军区驻滇部队在上千次攻防战斗中尚鲜为人知的故事略加记述。不是按战斗地域、时间先后、战功大小写史列传,也未按众多的“战例汇编”与“英雄谱”细加对照核查,疏漏讹误在所难免,请读者谅察。
1.凭两块巧克力的热力……
——李义成(营长)
1984年打老山,是举国闻名的一次速决全歼战,但仍有很多教训值得记取。第一条就是接敌路线选择太远。
4月26日下午五时我们营从临时驻地出发,坐了一截车,六时开始徙步行军,天雨路滑,每个战士平均负重90斤,超过有的战士本身体重。但大家情绪很高,上路就开跑,走出不到10公里,天黑雾重,再看不见路了,又不许打电筒,遇田埂小路,只听得“乓乓”,一个接一个地摔进水田里,爬起来,一身泥水,负重量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到达第一个目的地,按图上距离算是30公里,其实不止,用了整整12个小时。
到天明时,我已认不出本连(我当时是九连长)战士谁是谁了,每个人从头到脚都被泥浆糊住了,都一个模样。
这一天晚上已经够苦的了。
27日天气晴朗,云开雾散,白天不能向前运动,就在林子里隐蔽休息,叫大家在树下草从里铺上雨衣睡觉。咋睡得着?一身粘乎乎湿漉漉的,又吃不上饭(不能生火),这个时候谁的脑子能停止转悠?
晚上天黑尽后,又开始奔波,到第二目的地距离40公里,路更难走,尽是上坡下坎,趟溪过沟。走到半夜,走不到了。先头排报告,前面的连队走脱了节,后面的人不知前面往哪个岔道去了。我跑到前面去看,小岔路好几条,都有足印,不好判断。我急了,就近找了两个老乡,请他们带路,老乡见我们的模样吓人,不敢相信我们是中国人,好一阵连哄带劝,还外加点强迫吓唬,他才上路。
赶上前面连队了。前面传话叫我到前面去,我越过队列,深一脚浅一脚地挨着人影跑上去,突然一脚踏空,顺陡坡滚到崖下二十米,幸好没碰上石头,破了几处皮无大伤,两个通讯员前拉后推把我架上来了。
到达一个小村寨,时间已三时半,离进攻出发地还有七八公里,全是陡坡,几乎没路,距预定进攻时间只有两小时,而部队都走得筋疲力尽了,隐约见一个个摇晃晃,歪倒倒的,喘得象一群牛。我决定,就地休息五分钟,吃干粮,清点人员,各班简单动员一下:一定要按时到达。
大家也知道,这时候不拿出全身的拼劲不行了。一声“出发”令下,又呼呼往前冲。
一个新兵在了阵冲刺后倒下了,抱住两腿直打滚、喊叫:“班长,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我正赶上来,一气之下,手枪上了顶膛火:不起来,我枪毙你!他听出是我,又喊:连长,枪毙我吧,枪毙我吧,我不行了,不行了!我当时要不是怕枪声暴露我们进攻意图,说不定真把他毙了。那样,我这一辈子也就再也不得心安了。
我只能伸手去拉他,一接触到他,我就像触到一块冰,还感觉到他的手脚都在抽搐,我开始明白他是真病,但只以为他什么地方疼。正好营部医助过来,立刻说出他的病症:连长,他是虚脱。
我,穷孩子出身,知识不够,哪知什么叫虚脱。
“连长,就是他身上的热量耗尽了!”
“有治吗?”
“谁身上带糖?最好是巧克力。”
有个干部还真带着巧克力。医助接过来就朝他嘴里塞,又灌水。
两三场巧克力下去,他站起来了,又背上东西:连长,我……跟你走,我能行了。
他,17岁,昨年底才到部队,体重至多90斤。可身上背的什么呢?反坦克雷,导爆索,自身武器弹药、干粮,光手榴弹就是8枚,子弹二百发,全身披挂满了。他班长说:他是自己要求加大携带量的。当然,在他再前进时,许多东西被班里同志“抢”了。
我们还未到攻击出发位置,我方炮火准备开始了!炮火一响,各种通讯线路开通了,部队也大吼大叫起来,呼呼啦往前赶。这个时候,再隐蔽你的进攻意图没必要,也不可能了。
我们刚到达进攻位置,越军也开始炮火反击,有几发落在刚散开的队形里,五六个同志倒下了,也就是说,还没开始战斗,我们就付出了代价。
著名战斗英雄史光柱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出现的。他代替牺牲的排长指挥,自己连续三次负伤,最后率全排出色地完成任务。
在进攻地,我又看到了那“虚脱”的小战士,他上来了,虽然是晚了一些,但总算上来了。凭的是两块巧克力给予他的微薄的热量,更凭他顽强的、高尚的意志。
他也参与了向第一个目标的攻击。但还没有来得及打出第一枪便牺牲了!
敌人的火力封锁了一道垭口,只要我们一跃起就遭射击。我们也很快组织火力和它对打,并很快把它压下去了。战士们跃过了沟口,但这个小兵没能跃过,滚进了沟底,刚好暴露在敌人眼皮下……
(李义成哭了,很久难以继续谈下去。)
我为什么不说出他的名字呢?因为我后来去过他家,我对他的父母说:你的儿子是英雄!虽然他没有授予称号,但他在我们全连全营,所有知道他的事迹的同志心中,他和史光柱一样,永远受着敬仰和爱戴。
我说的是真心话,并不单纯为安慰他们。我想他们从我的倾泄而下的泪水里,也不会怀疑我向他们说了假话。
但我确实向他的父母隐瞒了他牺牲的真实情况与因由,我哭,不仅出于对这个小战士至高无上精神的敬佩,也由于我的内疚。
他死得太早,太遗憾!但,能怪他么?又能怪我么?
我也不全怪上级,他们选择长距离奔袭接敌,为的是保证战斗的突然性。但结果让部队打了一个可以说是极端疲劳,连站也站不住时的攻坚战。
但我们营还是在不到两个小时内把老山拿下来了,这说明我们这支部队真了不起。代价太大了!当然不仅仅是一个路线的选择问题……
我真不愿说这个故事,想起来心里也不是滋味,更不愿说这个小战士的名字,怕又惹他父母的伤心与责怪。但这个小战士将永远站在我的“课堂”上,教育我该怎么当个指挥员。
2.咱七分钟扼住了越南人的脖子
——李中平(营长)
(他山东人,三十出头,身高近一米八,体重不少于三百斤,仍显得匀称、英武,使我不由地想起他的老乡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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