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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

_2 村上春树 (日)
的韵味。
  ① 英语,亲爱的。
  “要穿像样的花边内裤去才行哟,Dear,带三角裤的长简袜是不行的。”或者说:
“你往红茶里放冰淇凌了吧,Dear!”——便是这么一种气氛。顾客来历也把握得一清
二楚,几乎全是四五十岁的富有商人。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其余是日本人。埃克斯夫人
讨厌政治家、老人、变态分子和穷人。
  我的新女友在这一打无不如花似玉的应召女郎中最为相貌平平,衣着也很一般。实
际上掩起耳朵的她给人的印象也极为普通。不清楚埃克斯夫人为什么竟看中她。或许看
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点,也可能仅仅觉得有一两个平常女孩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
样,埃克斯可谓独具慧眼,她也有了几个坚定的顾客。她衣装平常,化妆平常,内衣平
常,带着平常的香皂味儿前往大仓宾馆王子饭店,一星期跟一两个男人睡,得到足够一
个月吃喝的收入。
  此外一半夜晚她无偿地同我困觉,另一半怎么过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作为出版社临时校对员的生活是再平常不过的。每星期只到神田一栋小楼三楼上
的一家出版社上三天班。早上9点到傍晚5点,或看校样,或泡茶,或下楼梯(没有电梯)
买胶擦。虽然她是唯一的单身女性,但没有什么人调戏她。她像变色蜥蝎一样根据场所
和情况或潜伏不动或出声发光。
  我见到她(或见到她的耳朵),是在与妻刚刚分手的8月初。我承揽了一家电脑软
件公司的广告词的拟稿工作。
  广告代理店的经理把策划书和几张大幅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让我一周内为这照片
拟就三组广告主题词。三张照片均是硕大的耳朵。
  耳朵?
  “怎么是耳朵呢?”我问。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耳朵,一星期你只考虑耳朵就行了。”
  这么着,一星期我只看耳朵过日子。我用透明胶带把三张照片粘在桌前墙上,边看
照片边吸烟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但那以后照片仍贴在墙上没动。也是因为揭下来麻烦,加
之看耳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习惯。不过我未将照片揭下塞进抽屉尽头的真正缘由,是因
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耳形简直如梦如幻,称之为百分之百亦无不可。人体
被放大的一部分(当然包括生殖器)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这种体验对我还是第一
次,使我想起某种宿命性的巨大漩涡。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
片片精微的阴臀,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
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所有的生命。
  几天后,我给摄此照片的摄影师打电话,问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那又怎样?”摄影师问。
  “有兴趣。耳朵实在漂亮无比。”
  “那倒是,耳朵的确是的。”摄影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人倒不见得怎么样。要
是想和年轻女孩约会,把最近拍摄泳装的模特介绍给你好了。”
  “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2点、6点、10点给她打了3次电话,都没人接。看来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10点了。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想就前几天广告上的事稍微
谈谈,提议一起吃晚饭如何。
  “听说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说。
  “工作是已经结束了。”我说。
  她似乎有点惶惑,但没再问什么。我们讲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馆碰头。
  我给以前去过的餐馆中最为高级的法国风味店打电话预订桌子。然后拿出一件新衬
衫,花时间挑选领带,穿上只上过两次身的外衣。
  如摄影师好意告诉的那样,她确实是个不甚起眼的女孩。衣着长相都稀松平常,俨
然二流女子大学合唱队里的。当然,对我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严
严实实藏在了梳成流线型的头发里。
  “耳朵藏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嗯。”她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由于比约定时间到得早,我们成了晚餐时间的第一批客人。灯光洒泻下来,男侍者
划着长柄火柴四处点燃红蜡烛,领班以鲱鱼样的眼神仔细检查餐巾、餐具和盘子的摆法。
铺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嗑嗑”发出惬意的声响。
那皮鞋看样子比我脚上的贵得多。花瓶里的花是新鲜的,白墙上挂着一眼即可看出是原
作的现代绘画。
  我扫视葡萄酒单,尽可能选淡些的白葡萄酒,要了冷盘、鸭肉糜、凉过的烤鲷鱼和
黄鮟鱇鱼肝酱。她认真研究茶谱之后,点的是龟汤、蔬菜水果色拉和牛舌鱼酱。我独自
点了海胆汤、荷兰芹味烤乳牛和西红柿色拉。估计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将化为乌有。
  “店很高级嘛,”她说,“常来?”
  “只是偶尔兼谈工作时来。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来饭店,大多边喝酒边吃
酒吧现成的东西。还是那样好,免得胡思乱想。”
  “在酒吧一般吃什么?”
  “样式倒不少,大多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她说,“在酒吧天天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不是天天,每3天自己做一次。”
  “那么,3天里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喽?”
  “是啊。”我说。
  “为什么老是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因为好的酒吧是有可口的煎鸡蛋卷和三明治供应的。”
  “唔,”她说,“怪人!”
  “怪什么?”我说。
  我不知到底应怎样提起话头,一时默默吸烟看着桌面。
  “不是要谈工作么?”她开始套话。
  “昨天也说了,工作已彻底结束,不存在问题,所以没什么谈的。”
  她从手袋的小隔袋里掏出细细的薄荷烟,拿店内火柴点燃,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
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领班踏着充满自信的皮鞋声来到我们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独生子
照片似的面带动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标签转向我。我点下头,他便拔下软木塞——软木塞
发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浓缩了的伙食费味儿。
  领班刚一退下,两名男侍者旋即赶来往桌面排出三个大盘和两个小碟。男侍者离去
后,又只剩我们两人。
  “无论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声不响地将鸭肉糜和黄鮟鱇鱼肝酱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烦吧?”
  她轻微地一笑:“美味法国菜并不麻烦。”
  “谈耳朵麻烦?”
  “倒也不是。要看谈的角度。”
  “从你喜欢的角度谈。”
  她边把叉子送往口中边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角度。”
  我们沉默了一会,默默接着喝葡萄酒,吃菜。
  “我转弯,”我说,“不料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是谁看不见身影,只见白
色裙摆一闪。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从你耳朵得到的,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我们又继续默默进食。我住她杯里斟葡萄酒,往自己杯里斟葡萄酒。
  “你是说并非这样的情景浮现在脑海,而是有这样的感觉,是吧?”她问。
  “正是。”
  “以前曾这样感觉过?”
  我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
  “那就是说,是我耳朵的关系?”
  “并没有把握敢这么明确断言,因为也无从谈起什么把握。耳朵形状会使人产生特
定的情感——这事听都没听说过的。”
  “每次看见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都打喷嚏的人倒是知道。喷嚏嘛,精神因
素比较大。原因和结果一旦结合就很难分开。”
  “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说着,我喝口葡萄酒。忘记往下
想说什么了。
  “和那个多少不同?”她问。
  “呃,多少不同。”我说,“获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却又十分实在。”我两手
拉开1米,又拉近到5厘米。“表达不好。”
  “基于模糊动机的凝缩现象。”
  “完全如此,”我说,“你脑袋比我聪明7倍。”
  “受过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学函授教育。”
  我们把最后剩的鸭肉糜两人分开。我又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还没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种情感的相互关联吧?”
  “不错。”我说,“就是说,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于我,还是别的什么以你的耳朵
为媒介作用于我,我还没把握住。”
  她两手放在桌面,轻轻耸了下肩。“你所感觉到的——你的情感——在种类上属于
美好的,还是讨厌的?”
  “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不明白。”
  她双手拢住葡萄酒杯,看一会我的脸。“看来,你还是多少学一点情感表达方式为
好。”
  “描写力度也没有。”我说。
  她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你说的我大体明白。”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她久久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桌面摆着5个空了的盘子,俨然已然消亡
的行星群。
  “我说,”沉默好半天她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成为朋友。当然喽,如果你认为
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而且要成为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她说。
  我点头。
  这么着,我们成了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
  “作为亲密的朋友,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说。
  “问好了。”
  “一个是你为什么不露耳朵;另一个是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还对其他人发
挥过特殊能量。”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注视置于桌面的两只手。
  “不一而足。”她沉静地说。
  “不一而足?”
  “嗯。不过简单说来,应该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露耳朵时的我自己。”
  “就是说露耳时的你与不露耳时的你是不同的罗?”
  “是的。”
  两名男侍者撤去我们的碟盘,端来汤。
  “谈一下露耳时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说不大好。说实在的,自12岁以来还一次也没露出过耳朵。”
  “但当模特时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说,“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闭了的耳朵。”
  我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看她的脸。
  “关于封闭了的耳朵,能详细告诉我一点吗?”
  “封闭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杀死了耳朵。就是说在意识上切断了通
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问嘛!”她说。
  “所谓杀死耳朵,指的是耳朵听不见东西?”
  “不不,耳朵照样听得见。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汤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双肩上提5至6厘米,下頦使劲往前一探。如此
姿势保持了10秒,而后突然放下双肩。
  “这样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试试!”
  我慢慢重复和她同样的动作,但没办法得出死掉这一印象,不过葡萄酒劲儿上来快
一点罢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说道。
  她摇摇头:“不怕的。如果没必要让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点都不碍事。”
  “再问一点可好?”
  “好的。”
  “把你说的综合起来,我想情况是这样的:12岁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后来一天你把
耳朵藏了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露过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时候就把耳朵同意
识之间的通路封闭起来。是这样的吧?”
  她莞尔一笑:“是这样的。”
  “12岁时你耳朵发生什么了?”
  “莫急,”说着,她隔桌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两个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缓缓喝干。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说。
  “了解我什么?”
  “全部。如何长大的,年龄多大,什么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听着听着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欢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10分钟。”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的生
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
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不来。不认为
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长大,从不值一提的中小学毕业。小时沉默寡言,长大百无聊
赖。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识,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恋。18岁那年上大学来到东京。大
学出来后和朋友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好歹混口饭吃。大约3年前染指PR①
刊物和广告方面的工作,这方面也算进展顺利。同一个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识,4年前
结了婚,两个月前离了。原因一言难尽。养一只老公猫。每天吸烟40支,死活戒不掉。
有3套西装6条领带,还有过时唱片500张。爱拉里·奎因小说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记得,
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一本不缺,但只读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宣传广告。
  “并且三天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说。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终百无聊赖,以后也一个样。并非对此不满,总之无奈罢了。”
  我觑了眼手表:过了9分20秒。
  “但现在你所讲的并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10分钟就
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每每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10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相反
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大致
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插进牛舌鱼酱。
“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是同
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
里边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骚,
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同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刚才也说了,一言难尽。但正如尼采讲的那样:在无聊面前即使神也会卷旗而去。
如此而已。”
  我们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浇了调味汁,我多吃了块面包。在主食吃完前,我
们各自考虑别的事。碟盘撤下,吃罢乌饭树浆果雪糕,蒸馏咖啡上来,这时我点燃一支
烟。烟雾在空气中略一仿惶,即被换气装置吸了进去。天花板扩音器流淌出莫扎特的协
奏曲。
  “想再听你讲一下耳朵。”我说。
  “你想问的,是不是问我的耳朵有没有特殊能量?”
  我点头。
  “这点希望你自己确认,”她说,“即使我就此对你说什么,也只能诉诸极为有限
的形式,而且我不认为对你有帮助。”
  我再次点头。
  “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罢咖啡说道,“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样是否真的
对你有好处,说不定你将后悔。”
  “为什么?”
  “因为你的无聊或许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顽固。”
  “没办法。”我说。
  她隔桌伸过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另外还有一点:一段时间里——往后几个月—
—不要从我身边离开,可以?”
  “可以”
  她从手袋取出黑色发带,街在嘴上,两手捆抱似的把头发拢去脑后,一转打个弯,
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她。口干得沙沙作响,身体任何部位都出不来声音。白石
灰墙壁刹那间仿佛迎面涌来。店内说话声餐具相碰声变成一抹微云样的东西,又重新复
原。涛声传来,有一种撩人情思的黄昏韵味。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我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
间里感受到的极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强挤出声音,“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就是嘛!”她说。
   
2.关于耳的开放
  “就是嘛!”她说。
  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一般
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
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
在时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过一口气来。
  “知道的,”她说,“这就是耳开放时的状态。”
  几个客人回过头,神思恍惚地望着我们的餐桌。来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
没有人说话,一句也没有人说。唯独音乐磁带的走带轴在缓缓转动。
  她从手袋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我赶紧用打火机点燃。
  “想和你困觉。”她说。
  于是我们困了。
   
3.关于耳的开放(续)
  但是,属于她的真正伟大时代尚未到来。此后只断断续续露了两三天耳朵,她便再
次把那奇迹般的辉煌造型深深藏进发底,重新成为普普通通的女孩。感觉上简直像3月
初试着脱去风衣。
  “还不是露耳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能量。”
  “没什么关系的。”我说。藏起耳朵的她也相当动人。
  有时她也出示耳朵,但几乎都在同交欢有关的场合。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欢好像有一
种无可言喻的妙趣。下雨时分明有雨的气息,鸟叫时分明听得见鸟的鸣啭。用语言表达
不好,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和别的男人困觉时不亮耳朵?”一次我问她。
  “那当然,”她说,“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还有耳朵。”
  “不露耳朵时的性交是怎么一种感觉?”
  “非常义务性的。就像嚼报纸似的什么都感觉不出。不过也可以,尽义务也不算
坏。”
  “但露出耳朵时要厉害得多吧?”
  “那是。”
  “那就露出来嘛,”我说,“没什么必要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嘛!”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脸,叹了口气,“你这人,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的确,我很多事情都一点也不明白,我想。
  不说别的,她为什么对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因为我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拥
有特殊优势或不同之处。
  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非常简单,”她说,“因为你需要我。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假如别人需要你呢?”
  “至少现在你需要我。而且,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
  “为什么我老是那么认为?”我试着问。
  “因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她说得很干脆,“另一半还留在那里根本没动。”
  “唔”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无相似。我掩住耳朵,你只活了一半。不这么觉得?”
  “就算那样,我剩的那一半也没你耳朵那么闪光。”
  “也许,”她淡淡一笑,“你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她依然面带笑意把头发撩起,解开半袖衫的纽扣。
  夏日接近尾声的9月一个下午,我没去上班,躺在床上一边摆弄她的头发一边一个
劲儿想鲸的阴茎。海面呈浓重的铅色,狂风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么高旷,展厅除我别
无人影。鲸的阴茎被从鲸鱼身上永远切割开来,已彻底失去作为鲸之阴茎的意义。
  接着,我再次思索妻的筒裙,但我连她有没有筒裙都已无从记起。唯独筒裙搭在厨
房餐椅那片虚幻的依稀的画面紧紧附在我的脑际。它到底意味什么我竟也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长期以来我一直作为另外一个什么人活过来的。
  “喂,你不穿筒裙的?”我别无深意地向女友问道。
  她从肩头扬起脸,以茫然的眼神看我。“没有啊。”
  “呃。”
  “不过,要是你觉得那样能更顺利的话……”
  “不不,不是的,”我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用不着顾虑哟!出于工作我已经习惯这个了,半点都不害什么羞的。”
 “什么都不要,”我说,“光你这耳朵就足够了。别无他求。”
  她兴味索然地摇下头,脸伏在我肩上。约15秒后,再次抬起脸来。
  “对了,再过10分钟有个重要电话打来。”
  “电话?”我的目光落在床头黑色电话机上。
  “是的,电话铃要响的。”
  “知道?”
  “知道。”
  她把头枕在我胸口吸薄荷烟。稍顷,把烟灰磕在我肚脐上。她噘起嘴往床外吹了口
烟。我用手指夹她的耳朵,感触妙不可言。脑袋昏昏沉沉,各种无形的图像时隐时现。
  “羊,”她说,“很多羊和一只羊。”
  “羊?”
  “嗯。”
  她把吸了约一半的烟递给我。我吸一口戳进烟灰缸碾灭。
  “冒险即将开始。”她说。
  过了一会,枕边电话响起。我看她一眼,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铃响过4遍,我
拿起听筒。
  “马上到这里来好么?”我的同伴说,声音紧张得很,“事情至关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来就知道了。”他说。
  “不就是关于羊的事吗?”我试着说道。本不该说的。听筒如冰河一般变冷。
  “何以晓得?”同伴问。
  总之,寻羊冒险记就这样开始了。
第四章 寻羊冒险记Ⅰ
   
1.奇妙来客·序
  导致一个人习惯性大量饮酒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原因虽多种多样,结果却大同小异。
  1973年,我的合作伙伴是个快乐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点抑郁,而1978年夏天
则像所有初期酒精中毒者那样,放在门拉手上的手变得笨拙起来。一如多数嗜酒者所表
现的,脸色正常时的他纵使不能说头脑敏锐,也可谓地道的正人君子。任何人都认为他
是个正人君子,纵然算不得头脑敏锐。他本身也这样认为。所以才饮酒。酒精一进入身
体,他便觉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这一认识完全融为一体。
  当然,起始很顺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间出现微妙的误差,这微
妙的误差不久又变成了鸿沟。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进得过于神速,连他自己都追赶
不及。此乃常有的情况。问题是一般人都不认为自己本身属于此类情况。不敏锐之人尤
其如此。为了重新找到业已失却的东西,他开始在酒精的迷雾中彷惶,形势每况愈下。
  但至少现在,在日落之前他还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几年注意在日落后不同他见面,
因此起码对于我来说他是地道的。诚然,他日落后不地道这点我是心中有数的,他本人
也清楚。我们对此概不谈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们依然合作得很好,不过已不再是
以前那样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说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怀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学
时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边看这样的人变得不地道,对我是很难过的事情。然而归根
结底,所谓年纪大了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到事务所时,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为止,他还是地道的。但毕竟同样
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这样,我势必离开事务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调机喷气口下一边吹汗,一边喝女孩拿来的冷麦茶。他一言不发,我也一
声不响。午后强烈的阳光如带有梦幻意味的飞沫倾泻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铺展着公园的
绿色,可以看见人们在草坪上悠然躺着晒太阳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圆珠笔尖戳着左手
心。
  “听说你离婚了?”他开口道。
  “都离两个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阳镜,眼睛有些作痛。
  “因为什么离的?”
  “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说,“还没听说有不是私事的离婚。”
  我默不作声。不触及各自私事是我们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过多地刨根问底,”他辩护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来着,对我也算是
个震动。再说,以为你们一直处得很好。”
  “是一直处得很好,并非吵着闹着分开的。”
  同伴满脸困惑,沉默下去,继续拿圆珠笔尖往手心戳个不停。他身穿深蓝色衬衫,
打一条黑领带,头发齐整整过了梳子,一并漾出花露水味儿和洗发水味儿。而我身上是
带有斯努皮怀抱冲浪板图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旧牛仔裤,脚上是沾满泥巴的网球鞋。
无论谁看都是他显得地道。
  “记得我们和她三个人工作时的事吗?”
  “历历在目。”我说。
  “那时够开心的啊!”同伴说道。
  我从空调机前离开,走到房间中央在瑞典进口的软乎乎的天蓝色沙发上坐下,从待
客用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波尔莫尔”,用颇有重量的台式打火机点燃。
  “你是说?……”
  “一句话,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你指的是广告和杂志?”
  同伴点下头。想到他开口之前肯定相当苦恼来着,心里有些不忍。我掂了掂台式打
火机的重量,转动螺丝调节火苗长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机放回茶几,“可你好好回忆一下,事情本来就不
是我找来的,也不是我提议干的。是你找来是你提议的,对吧?”
  “一来情理上不便拒绝,二来当时正好闲着无事……”
  “钱也赚了。”
  “钱是赚了。事务所也因此换成大的,还增加了人手。车也换了,公寓也买了,两
个小孩也进了花钱颇多的私立学校。作为50岁的人,我想算是有钱的。”
  “你挣的,问心无愧。”
  “愧当然不愧,”说罢,他把桌面上扔的圆珠笔拿在手里,往手心轻点几下。“不
过,想起往事,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两人靠借债到处找翻译事做,还在站台前散发传
单来着。”
  “要是想干,现在两人散发传单也可以嘛!”
  同伴抬起脸看我:“喂喂,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哟!”
  “我也不是嘛!”
  我们默然良久。
  “好多东西都变了,”同伴说,“生活节奏变了想法变了。不说别的,我们到底赚
了多少,连我们自己都稀里糊涂。税务顾问来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什么扣除什么减
价偿还什么纳税对策,尽干这玩意儿了。”
  “哪里都在干!”
  “知道。非干不可我也知道,实际就在干。可还是过去那时候开心。”
  “马齿年年增,牢影日日长。”我顺口道出两句古诗。
  “什么呀,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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