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千代在植物园碰过面吗?
——当时还问了你有关青蛙草的事。
——嗯嗯。
我更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那件事不是应该发生在梦境里吗?
——请坐。
千代引我坐在靠近厨房的座位上。行走之际,我看见有个母鸡头的女人背对着我坐在最里面的桌边,我直觉认为那应该是房东,一时之间很想逃跑,免得现在这副德性被她看见,旋即又暗想:等等,对方也是顶着个母鸡头,有什么所谓?虽然尺寸有些不同,好歹我还保持着人样,谁丢脸还不知道呢。
坐好后开始翻阅菜单。此时点啤酒应该不大恰当吧?可是看着饮料栏,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山羊奶,以前有供应这种东西吗?
郊外的农家有养山羊。每当我感冒时,帮佣的千代会去跟他们购买山羊奶。因为母亲坚信山羊奶很有营养,但我实在受不了那股羊骚味,融入砂糖调味诱哄我喝下去便成了千代的任务。
然而这事态发展宛如刻意为之,我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的确今天早上看到那株糙叶树时:心情不由得有些动摇,但那是因为疼痛让我失去自持,只是一时不小心。仔细想想,大概就是当时被趁虚而入,身体才会变成这样吧。
疼痛在除草之际已完全减轻了许多(也因此我也逐渐恢复成本来的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东西以前也有卖吗?真是令人不快。
我指着菜单上的「山羊奶」向女服务生千代抱怨。女服务生千代一看到我的表情立刻笑了出来。
——你居然用这副样子,跟我抗议这神事!
当场气结,我又不是自己想变成这副德性的,正当如此辩驳时:
——你又何必那么生气呢。
说完递上一个杯子。
——我又没有点。
——不过就是milk嘛。
还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milk就是鲜奶吗?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尽管气愤难消,但不知是由于工作疲劳,还是小孩子的身体食欲旺盛,我的手违反内心的抗议已伸向杯子,喝下杯中的饮料。
突然间我发现身体内部已完全回归童年。这味道,这口感,肯定就是山羊奶。我不禁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就在我忍受仿佛时空加速倒退的感觉时,感到有人在门口付完帐走了出去。抬起头一看,只见房东在玻璃门的另一头踏上归途。
——好令人敬佩的女士,真是充满牺牲奉献的精神。
千代小姐闭上眼睛,显得十分感动。
——刚刚那个母鸡头是我的房东。
说完心中才非常不安地想到:慢点,我今晚能顺利回到住处吗?应该赶紧跟在房东后面回家比较好吧。就像回到怀念的童年时光,小时候迷路遇到天色开始昏黄时,会产生类似的情感:三分感觉有趣,剩下七分则是认真地害怕了起来。
——我应该跟她一起回去吧?
我不禁站起来低喃,千代听了用力点头说:
——那就对了,嗯,你一定要那么做。
然后半推着我来到门口。
——青蛙草从头到脚都平安无事。
她满面笑容地说完后,将我推了出去,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眼前没有闲工夫细究。走出门外,右手边有条细细的小巷。通常进入这条小巷不久后会遇到一道阶梯,拾阶而上会连到高台上的马路,房东经营的住宿处就在那条马路上。我不知道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习以为常的认知能适用到什么程度,总之走出门后直接就迈向右手边的小巷。我下了决心,尽管多少跟想像有些出入,此时也只能毫不迟疑地前进。就在我打从心里女下心来时,发现前方有个类似房东的人影。太好了,当我准备出声喊她时,房东刚好转过头来,我的视线便正对着她的那颗母鸡头。
我当场吓得惊叫,转身就跑。我想起来了,那只母鸡是我小时候庭院里带着小鸡们散步的母鸡。某天我想抓住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只小鸡,受到惊吓的小鸡吱吱叫个不停,母鸡发现后气得猛追我。说到当时的恐怖经过,大概在那之后也很少再有类似经验。那只母鸡会不会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呢?这下可糟了。希望不要再度掀起她的怒气。我拼命跑了一阵子后才敢回头,周遭一片安静,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心想:就算有颗母鸡头,既然今生已投胎为穿和服的房东,可见动作应该没那么敏捷,我才稍微安下心。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才能回到明星餐厅呢?我一边想着这问题,一边观察周遭,注意到道路两旁栽种着秋海棠和叶兰。
啊,这里是……
我顿时愕然,这不就是多次出现在我梦境里,那条通往深渊的可怕小路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鼓舞自己跨步走出如此令人心惊胆寒的地方,盘桓缠绕于此的黑暗就像是长年累月始终等待着我,只等待我一个人的到来,几乎如同怨恨穿凿成的洞穴。
突然间脑中闪过一个直觉:盘桓缠绕的是时间,而不是黑暗。因为从这几天我所处的状况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必须把这堆盘桓缠绕拉回成直线才行,唯有如此,才能脱离这莫名其妙的困境。但是否为了那样,我就必须深入眼前这湿滑如羊羹的黑暗之中呢?冷不防一阵恶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拜托千万不要,我只想回明星餐厅,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吧?我回头一看,又是一阵愕然。刚刚明明还亮着的水银灯都熄灭了,难怪会这么暗。而且远方还传来脚步声。肯定是那个母鸡头!
二话不说,我决定举步前进。
——请等一下!
听到后面的叫声我吓坏了,下意识加快脚步前进。一片黑暗中,才刚开始担心脚下不大稳,果不其然就失足跌倒了,跌得七荤八素完全分不清上下左右。
#插图
照理说那是一条没铺柏油的坡道,我却没感到跌倒时那种硬梆梆的碰撞。真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身处在苔藓密生的森林深处,沾满露水的草地上,而且很明显地那种若有似无的黏质吸收了冲击、阻碍了加速度。或许幸运的是刚好我也变成了小孩的身体,没那么重。一开始滚落时,我大部分的情感只被「完蛋了」这念头占满,也尽量让身体不要太紧张僵硬以免受伤,但以砰砰砰的节奏滚落时,不知为何心情竟变得很愉快。而且只要心情一开朗,立刻就乐在其中。砰砰砰、砰砰砰。似乎可听到小孩子的身体兴奋地大叫:再弹得更高点吧!
滚落的时间比我想像得要久,也让我开始有些不安。我试图理出毫无根据的因果关系:「会持续这么久,果然是因为十分盘桓缠绕吗?」而这种思考模式应该会影响到论文的合理性吧?就在我的身体像小孩子般享受这节奏,内心却在进行毫无安慰效果的分析时,滚落终于结束了。
身处暗处时,经常会发现里面其实并不如外面所看到的那么漆黑。周遭也布满了自体会发出微光一般的东西。这里已经不是坡道,虽然平坦却也不是直线。两侧像是被弃置一阵子的开垦地,开始长出一些看不出种类的木立性植物。我跌坐在空地正中央,前方几公尺处有某个东西,好像是只狗。视野不是很清楚,感觉应该是小白,大概就是小白吧。小白往反方向跨步离去,我站起身来,一边搓揉腰部一边追在其后。突然小白转身看着我,这时又变成牙科诊所的牙医「太太」了。
——嗨!
处在正常精神状态下应该会质疑这不可思议的状况吧,不知为何我却非常自然地——不知从何处冒出自圆其说的理由—大概因为身体变成小孩,头脑机能也等比例地无法如同大人一般做出理性判断吧——很高兴遇到熟人而出声打招呼。
——嗨,真是巧呀。
打完招呼后才意识到这句话一如自己现在的样子,跟眼前的状况很不搭轧。对方或许已感受到我的心虚,她说:
——因为您好久都没来诊所,我们都在担心您是怎么了。
——哦哦。
我想起了看诊的预约,原来已经到了约定日呀?根本搞不清时间。
——能去的话我也想去,但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小白牙医「太太」同情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您现在有些状况,但我们也有所谓的治疗计划呀。因为治疗最重要的部分还没结束。
——最重要的部分?
——没错。不过虽说是治疗,最终还是要靠您个人的力量,我们能做的毕竟,还是有限……
小白牙医「太太」嗫嚅了一下后才说:
——事实上是你的乳牙还在。
——乳牙!
——没错。
——乳牙。
这么说来,怪不得我之前在想牙齿怎么那么小颗。
——乳牙还在算是不正常吧,对吧?
——要说是不正常,的确也不正常,但也不是没有前例。
她的话莫名其妙。
——那是不是拔掉会……
——只能等到自然脱落。
牙医「太太」仿佛在说服不讲理的小孩一样,很有耐心地继续说明:
——乳牙是因为有新生的牙齿才不得已要拔除。即使现在硬是拔掉,因为没有紧接着生出的新牙,就只会留下空隙而已。
——原来如此。
——但我们也并非完全袖手旁观。我们也想尽办法做了许多努力,只为使时机成熟……
看来情况很麻烦。但专就等待乳牙脱落这一点来看,或许我现在的小孩身体可以意外奏效也说不定。搞不好小孩身体促进成长的结构,能够形成挂掉乳牙的契机。听了我的想法,她说:
——是呀,我一看到您改变的样子,便想:应该是为了让那乳牙自然脱落,身体主动所做的准备吧。就像植物到了秋天,树叶掉落是为了抑制代谢,以调整成能耐冬寒的体质。一旦春天快接近,自然又纷纷发芽,做好开花的准备。为了那颗没有掉落成功的乳牙,你的身体也做好了重新使其脱落的准备……
简直是胡说八道。居然为了一颗乳牙,整个身体都必须时光倒转,连我都听不下去想要抗议时,忽然吹来一阵风,吹动小白牙医「太太」的衣袖。小白牙医「太太」惊觉,甩了一下衣袖,从中掏出了女用怀表。
——啊,三点了。我得回去一趟才行,我会向医生报告这件事的。
说完便小跑步往前离去。害我也不得已也开始前进,像是追在牙医「太太」后面似地。原来三点了。
差点绊倒后才发现地面隆起形成的弧度类似堤防。爬上去后,下坡处的前方是河流。既然滚落的时间那么长,就算这里看来明亮,也毋庸置疑仍属地底,所以说这应该是条地下水路才对,但河川两侧茂盛的植物推翻了那常识性的推测。那是水仙,有些已经开花了。这才惊觉四处张望,原来是我小时候经常跑去嬉戏的练兵场遗迹空地。原来是这里呀。我坐在路边眺望河水,可是看不出水在流动。或许靠近一点看会有所不同吧。
原来三点了。
小时候家人告诉我掉落的乳牙必须从沿廊丢上屋顶,偏偏我觉得那颗牙齿像是奇妙的宝物,便偷偷藏了起来。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身体所制造出来的东西。我就把它藏在门前糙叶树的板根形成的小树洞里,实在想不出有其他地点更适合当作秘密宝物藏匿处了。流经练兵场遗迹的河也一直延续到我家门前。如果这条地下水路就是那条河川,是否也会经过我家门前呢?
基于怀念之情我应该拔腿就跑回家,但是我没有,反而迅速陷入忧郁之中,一动也不想动。
话说,自从妻子千代过世以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父母写信来,我也不回。千代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几乎不大叫去了,使得千代也有所顾及不敢回娘家。
看着停滞不前的河水,胸口开始恶心起来。只要沿着这条地下水路大概就能抵达老家吧,如今这状况,我甚至不知道时不时写信或寄些家乡口味来的父母是否在家。如此说来,比起妻子千代,母亲倒是经常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在镇上。虽说是小镇,因为地处乡下,相对于住宅数量,原野的比例也较小,大约是走几步路就能到达车站的规模吧。车站周边还有低矮屋檐栉比鳞次的商店街,一来到母亲娘家附近便突然安静下来,只见并列的民宅巍巍耸立。正月有风筝,中元节有仪式的香烟冉冉升空。母亲娘家附近的别院住着年事已高的大姨婆,母亲说她自己几乎是大姨婆养大的,换句话说大姨婆实质上扮演了我外婆的角色吧,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那么疼爱我了。维新时期大姨婆为抵抗不知何时会攻打进来的官兵,曾经集结附近年轻女孩教她们挥舞大刀,表现出武勇的一面,在我懂得人事时她已成白发老妪再不诉说陈年旧事。年轻时也曾遇到有缘人嫁了过去,却采取了当时难得一见的离婚举动,重回娘家。关于离婚的原委,没有人知道。不但男方家一字不提,大姨婆也终其一生没有提起过。当然父母兄姐们都曾逼问过,但她就是顽固地只字片语也不肯透露。
在母亲的指使下,我常和帮佣的千代一起去探望大姨婆。事到如今,我几乎没什么关于外祖父母的回忆,一提到外婆家,脑海中立刻浮现大姨婆住的别院。大姨婆通晓英语,在当年少有人懂,别院的书架上陈列着英文书籍。离婚后,她并没有马上搬回娘家,而就读于当时传教士刚盖好的学校。
对了,大姨婆常说些爱尔兰的妖精奇谭等故事给我听,绝口不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却很热心地告诉我异国传说。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生小孩,所以年纪老大后想把毕生累积的知识和故事传递给血脉相连的我吧。从她口中听到许多精灵,让幼小的我很难把爱尔兰这国家当成真实国度,以为是那些精灵活跃的世外之地。后来听说特地从英国聘来的马克尼尔教授是爱尔兰人时,我还吃惊地盯着他猛看。
大姨婆告诉我的故事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卡利阿哈,贝拉。那是一个老妪精灵,她会造湖、造川、造群山,也能引发洪水、控制水流。虽说是老妪,随季节变换也会化身成年轻女孩。即使外貌改变,她还是卡利阿哈·贝拉。虽然可以随时间和地点改变外貌,但她的本质始终都是卡利阿哈·贝拉。
这个故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老妪到了春天会变成年轻女孩这点。老妪的心是否在变成年轻女孩之后还是一样呢?是否到了春天,心思也会起变化呢?若果如此,那旧的心思跑哪去了?是不是像朽木枯根的残骸一样,被风吹四散在荒芜的山野中呢?
马克尼尔教授回国前夕,是我们可以亲昵交谈的最后机会。当他问我有没有问题想问时,没想到我问出口的不是发酵肥料的配方比例,也不是标本资料的处理方法,居然是这个从小就放在心上、有如咒语般的名字——卡利阿哈·贝拉。说出口的当下,连我也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很想当场修正,但教授听到那个名字便眼睛一亮发出「哦」的惊呼,眼神就像头一次看到我,而且出乎意料热心讲解了以下的内容:卡利阿哈·贝拉原本是治水的精灵,特别是爱尔兰西南角的丁格尔半岛被认为是卡利阿哈·贝拉女妖所创造的土地。来日本之前,我刚好走过丁格尔半岛一趟,这是当时从该地耆老口中听到的故事。对了对了,这是那个时候我穿着到处走的长靴。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行李越轻便越好。看起来尺寸合你的脚,而且还能穿,若不嫌弃,就送给你吧。那双威灵顿靴就是那样转让给了我。当然在那之前,我没有用过那么高级的橡胶长靴。诚惶诚恐地收下,从此每次走过湿地、沼泽,那双靴子都是我的最佳良伴。仔细想想,爱尔兰的泥土肯定也塞进过那双靴底深厚的刻痕中,远地泥土风干后变成细微颗粒洒落在这一带的土地上,曾经沾上那些泥土的威灵顿靴,如今是否将沉眠在那棵神木的树洞中呢?
从马克尼尔教授口中得知,爱尔兰是块多湖泊沼泽的土地。我无意反驳老师的教导,但颇怀疑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因为换成日本来说,成长在渔村的人、成长在火山下的人、成长在深山里的人,对故乡的风土也都各自有不同的印象吧?我会那么想,是因为小时候听大姨婆说过:爱尔兰位在英国旁边,土地贫瘠,几乎没有任何农作物。因此我对爱尔兰的印象是干燥如沙漠的土地。说什么湖泊沼泽多的湿润风土,感觉完全相反。当然,别说是爱尔兰了,大姨婆终其一生就连日本国土也没踏出去一步过,用大姨婆说过的话来质疑爱尔兰出身的马克尼尔教授,似乎是本末倒置。
回忆那些过往时,猛然想起了「隐江」。仔细一想,水生植物园的主意其实来自马克尼尔教授。当时并未决定要设在现在这个地点,只是老师强力主张:所谓植物园,其内部必须拥有水边环境。不单是因为植物需要水,也基于「生物来自水中」的概念,所以园内必须有水边的环境。他的热忱正好和我一向受到水边环境所吸引的心情结合,我甚至有预感,认为创造水生植物园将是我毕生的主要工作,现在的我,真的不能在这里悠闲地沉浸于往事。
话又说回来,这停滞不动的水流到底是哪里阻塞了呢?我站起来开始往下走。果然水没有流动。静静凝视水面时,突然感觉有无数眼睛在回看着我,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似乎变成这样的身体后,动不动就会受到惊吓、容易害怕。我鼓励自己说:「这样不行。」然后重新看着水面,结果看到在水中飘荡的貉藻(注67)茂密如林。貉藻一如其名,形状宽松类似貉尾,那是牧野富太郎教授于江户川采集柳实时发现而命名的,也是我想放进「隐江」的水草之一。可是刚才的那些「眼睛」是什么?会是貉藻化身成貉了吗?还是说貉藻其实是貉转变的?
尽管现在很想收集这些貉藻,但因为毛骨悚然的感觉太强,又缺乏采集工具而作罢——不对,搞不好还是有办法的。我在这附近到处游走,眼前突然浮现偷偷潜入认识的人家里的画面。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那应该只是我心中的景象,不可能有认识的人临时冒出来。然而我真的认为有办法将这些触手可及的植物直接带回家。记得小时候也常常将青鱂鱼(注68)、狄氏大田鳖(注69)、龙虱(注70)等带回家。我会做好搜集的万全准备再出门玩耍,只捕获到一、两只生物并不能满足我。因为我几乎整天都在外面玩,只好让捕获的猎物待在水桶或箱子里等到我回家,很多生物在这段期间会变得虚弱。我想,如果一抓到就能带回家,之后的存活率应该大不相同,植物也是一样。我不知道现在在这里采集的貉藻是否能够顺利移植到「隐江」。我准备倾囊发挥当时所培育的知识。
我捕捉过各种生物。水生昆虫、鱼类的确比较柔弱,而独角仙、锹形虫、金龟子等就还好。不过如果将所有昆虫都关进同一个虫笼里,彼此打起架来就糟了,不论如何它们都要分出胜负,不,该说是想要立于上位吗?结果反而耗弱了身体,受到致命伤害。捕捉到很棒的生物时,会不由自主吞咽口水暗自窃喜。而且和朋友抓到的进行决斗时,那种一争胜负的热血澎湃也令人雀跃。就这样,我对能够采集到那些生物的森林生态开始感兴趣。
独角仙、锹形虫会因麻栎(注71)的树液而聚集在一起,但奇妙的是它们喜欢的麻梁不是越大就越好。到目前为止我看过聚集最多虫的麻梁,是被多次用来炭烧等之后的余株。那棵麻梁从老干中分出三根细枝,其中一枝就聚集了多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独角仙、锹形虫等昆虫。那棵树是我当年秘密中的秘密,仅次于门前糙叶树的树洞。然而身为小孩子的我也知道那种事对帮佣的千代来说根本不具任何价值,所以我虽然煞有介事地说出藏在糙叶树树洞里的「乳牙」一事,这秘密的麻梁则是连千代也未曾透露过。
为什么那么细的麻栎枝能分泌出那么多的树液呢?肯定是因为从地底下吸收了足以形成树液的大量水分。为什么那棵麻梁做得到呢?
年幼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试图从周遭地势找出答案。我注意到离那棵树几公里远处遇到个急陡坡,下面是水流湍急的河川。大概在那附近的地表下聚集了许多细小伏流的水路吧。直到今天,我仍认为当时的推理是正确的。
变成如今这小孩子的身体后,脑海中老是浮现童年往事。仔细想想,我会对植物有兴趣,就是像那样从麻梁、还有后来为了养毛毛虫而上山寻找饲料等经验来的。例如凤蝶只吃芸香科(注72)的树叶,是帮佣的千代告诉我花椒属于芸香科的。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些学术用语。邻近的年长玩伴看到我家院子里的苦橙(注73)树上有毛毛虫,告诉我养大后会变成凤蝶。可是院子里的苦橙树对身为小孩子的我来说太高大,就算我有意让它自由成长,只怕哪天变成凤蝶后便逃跑了也说不定,因此决定养在身边可以圈围起来的地方。一开始我考虑过在鸡圈里立根大树枝,但万一不小心毛毛虫掉到地上,岂不马上成了鸡只的食物?就算没掉下来,鸡毕竟也算是鸟类,多少还保有飞翔的能力,要是飞上去捕食毛毛虫,那我怎受得了。
小脑袋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从厨房借用一个深钵形的竹筛。心想类似的竹筛很多,肯定不会被发觉,不料很快就被母亲知道了——原来那是个使用频繁的竹筛。母亲了解原因后,为了不让我采求自然的好奇心在萌芽阶段就被摘除,取而代之给了我一个外祖父生前喜爱的铃虫(注74)笼。然而由于那个虫笼太过精致,强韧的苦橙枝叶几进几出之余,笼门就被我弄坏了。看来是不可以硬把整枝树枝塞进去的吧。还好外祖父还有其他的虫笼,家人除了给我一个新的外,也要我别再用苦橙的枝叶。这都要归功于帮佣千代从小就培养的观察力。千代说:毛毛虫也吃金橘(注75)的叶子,于是我改用叶片比苦橙小许多的金橘一试,果然毛毛虫不负期待,尽情享用。父亲也深表同意说:「原来如此,因为苦橙和金橘部属柑橘类。」而这两种会结出黄色有酸味的果子,但外观截然不同的植物,竟然在分类上属于同一科的事实,则是让我大开眼界。接着帮佣的千代又语出惊人地宣称:这种虫也吃花椒树叶,这一次父亲可就无法当场同意花椒也行得通了;直到日后从对植物很熟的人口中得知花椒也属芸香科之后,从此帮佣千代在我们家饲养毛毛虫的地位才迅速窜升了起来。
当时的我不禁同意「的确,橘子有强烈香气,和山椒有异曲同工之妙」,也算是一次得窥植物分类奥妙的机会。
还有纹白蝶,它的饲料是十字花科(注76)植物。我知道白萝卜、高丽菜和油菜都是十字花科。另外它们也喜欢伞形科(注77)植物,红萝卜也属于伞形科。
是的,我经由养虫而领略了植物分类的妙处。可是昆虫养再久,也无法像狗一样跟人亲近。的确,飞蛾、蝴蝶蜕变的神秘充满魅力,可是不能给我如小黑一样的情感交融。一旦放飞离家的蝴蝶,从来没有因为想念之情而回来探视过。不对,或许有飞回来过吧,但老实说,我可没有信心敢断言那是同一只蝴蝶飞蛾。
由于家里的铃虫笼很多,因此我依着虫笼本来的使用目的,也想饲养叫声动听的鸣虫。会叫的虫是公的。好玩的是,在野外翻开石头枯枝,很容易发现铃虫、金琵琶(注78)、黄脸油葫芦(注79)等踪影。捉到钤虫带回家时会让母亲她们很高兴。邻近的耆老告诉我:要想让虫儿叫得更大声,可以将母虫放在旁边,果真如此。过去大家为了维持男性间的友谊,平常叫声都很安分,一旦有女性靠近,就好像争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似地用力大叫,叫到身体几乎都快抖散了。一想到这都是因为爱情,不免感叹其力量之伟大。发生在人类身上就算了,居然连昆虫也如此惊天动地、失心疯狂地鸣叫。看到那种情景,直令人心生难言的侧隐之情,也让身为小孩子的我暗自立誓:绝对不能为了女人做出类似举动!
我充满感慨地抚摸着怀念的膝盖,会想起这些往事都是因为身体变小的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膝盖上的沙已经风干。说穿了就像是一种时光倒流的蜕变。昆虫有所谓的不完全变态,例如蚱蜢、蟑螂等,从幼虫起每蜕皮一次就长大一些,不过形体不会有惊人的变化,虫子本身也还能保有「这个自我是连续不断」的感觉吧。然而换作是飞蛾、蝴蝶类,曾经长久饲养过的我,就无法理解它们对于完全变态抱有什么样的心情了。
不知道它们的意识结构如何?明明昨天还在啃食叶片,动作缓慢地爬行在枝叶上,渐渐地停止行动甚至化为蛹,外观上变得简直是一动也不动。这个时候,毛毛虫部分的人生已然结束,换句话说毛毛虫算是死了吧。同时身体内部的组织构造起了新的变化,破蛹而出的瞬间,便成为完全不同的存在,等于是以新的生命重新「出现」。从吃的食物到生活方式都焕然一新。我真怀疑翩翩飞舞的蝴蝶们,在它们的意识之中是否还留有毛毛虫爬行时代的记忆片段?不知道纹白蝶在高丽菜田里产卵时,脑中是否会闪过「啊,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生命将从这里开始了」的顿悟呢?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的。生物本来就都是朝向未来生存的,所以回想过去毫无益处,本来身体结构也就不会回想从前的功能。在昆虫讲求效率而精简的头脑中不可能有类似主宰记忆的部分。我虽然不是昆虫,却也不大回想起小时候的过往。
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的童年幼虫期便告结束。
回想起来也毫无帮助的往事,当然就该忘记。不对,应该说要想生存在这个科学万能的世界中,遗忘有其必要。
虽然我为了那样而忘记了小黑、小白,但当我努力试图回想时,还是能悲伤地想起,可见得并非真的从记忆中消失了。仔细想想,不单只是小白、小黑。说来看似薄情,长久以来我也尽量不让自己想起妻子千代。大概是有效吧,当我看见同年纪的女性时,至少不会陷入回忆之中。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
看着那些貉藻,令我想起死人的头发,没错,难怪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溺死之人的头发。同时我又想到了奥菲莉亚。几年前逛书店时,曾经看到米雷(注80)的奥菲莉亚复制画。当时觉得很不对劲,无法直视,立刻将视线避开。就算是疯子,痛苦的时候应该会挣扎,尤其死状会更加狰狞。顺水漂流的死人不该是那个样子;而是:失去力量的皮肤带紫红色、眼睛四周浮现青斑、嘴唇呈暗紫色,口鼻冒出白沫,跟生前的外貌判若两人,身体也几乎快要分解,这才是溺死人该有的「样子」。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当时我就是无法直视奥菲莉亚。
一想到溺死之人,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心情,说不出理由。我赶紧停止有关溺死之人的思考,同时站了起来。总之得先排除眼下滞碍,恢复水流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如此迫在眉睫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心灵。
当我跪在岸边伸出右手要捞水面上的貉藻时,整个身体突然往前倾。连忙将左手伸向岸边的灌木,可惜抓空了,只抓到毫无帮助的小枯枝,就这样摔进了映成绿色的河水里。「管它三七二十一,这下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试图踩到河底,没想到河水颇深,赶紧立着游水环顾四周,这条河有这么深吗?跟当年不一样,如今水几乎没在流动,所以貉藻才能生长得如此欣欣向荣。若是水在流,而且湍急如豪雨的话,貉藻马上就会被冲走的。
貉藻没有根,算是浮游类植物。虽然在幼株时期会用像根的构造连结水底的泥土,之后随着成长,那部分的构造会自动变质成褐色,换言之就是会自行使其枯死,貉藻便轻飘飘地浮上水面。外型看起来像是短直线的猪殃殃(注81),好比等距离纵向排列的车轮(呈放射状的车轴就是叶片),中间有轴(茎)贯穿。因为看来像貉毛茸茸的尾巴,故有此名。光这样还不足以令人惊奇,那些轮生的叶片前端也都长得毛茸茸的,像是透明的扇贝。那是何故呢?别紧张,原来这如扇贝的叶片一遇到猎物前来就会加以捕捉、消化吸收。换句话说,貉藻与毛毡苔都属食虫植物。由于它们捕食的是浮游生物,不会因为我在附近游水就突然咬上来,其实没有任何危险。非但如此,毛茸茸如尾巴覆盖在水面上的景象也蔚为奇观。仿佛是某个偏执的人将到处搜集来的尾巴随意存放的现场一样。
貉藻呈现一种通透的绿色,尤其在阳光下十分美丽,然而呈现眼前这般浓绿的颜色,应该是长了绿藻。照这样下去,这些貉藻早晚也会面临消灭的危机吧?水生植物园的环境也像眼前一样,必须花工夫做好这方面的水质管理才行。
我重新思考,要在我的「隐江」水底预先铺设什么样的泥土。
此外若要让貉藻漂浮,就肯定不能有水流。最好能找个水潭培育种植,但哪里有好地点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突然听见山的那头传来老鹰的叫声,那几乎可说是我来这里最早认识的鸟类,因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每次听到老鹰的叫声,总让我有种悠闲的黄昏心情。老鹰都吃些什么呢?会不会捕鱼来吃呢?小时候我曾在这条河抓过香鱼。香鱼会出没在水流较急之处,像这样停滞不动的河川是不可能有香鱼的。
这时我才猛然惊醒:对了,搞不好那并不是这条河吧!我怎么会一心认定这就是我故乡的那条河呢?这条河的水……不对,与其说是水,应该说是这液体在我进入的瞬间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某种事。某种我已经忘记多时、很怀念却又很愧疚的事。这水的触感,一如虫蛹之中。
饲养毛毛虫的童年时期,曾经解剖过刚成形的蛹。蛹中已化成液体,小刀插入的瞬间,我除了惊讶还有恶心的感觉。可是当我停手时,对「蛹中虫暂时化成液体」此一新发现,却无法确认其具备普遍性,以为这可能是某种病变造成的单一例外——当然,幼小的我不可能像这样条理井然地说出心中想法,是如今的我才办得到——于是我忍住恶心感,接连又剖开几个蛹,里面也几乎都是液状(千代事后发觉此事,气得脸色发青,哭着训斥我:杀生是不对的,会有报应)。不过蛹只要经过一个礼拜,就会开始萌生蝴蝶的雏型。也就是长出可识别的脚、触角、眼睛和羽毛。
毛毛虫(极端地说)死了化成液体,蛹壳是避免液体流出的保存容器。那些液体应该是死掉的细胞所分解出来的蛋白质等物质吧。分解成胺基酸的蛋白质,接着又重组成新的生物,简直就跟土壤成分不断培育出新植物的过程一样。不,不只是植物,到头来,或许所有生物也都是废物利用的再生品也说不定,甚至不只是再生。
这时我又突然转变想法—在蛹的液体中肯定有类似神经系统或原基的、某些不死的东西,否则就无法迈向接下来的新生命。
我周遭漂浮着貉藻的液体酷似蛹中的液体。假如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蛹,那么像这样漂浮在其中的我,是否就等于某种蛹液中的原基呢?
我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停止立游,茫然地漂浮着。若要问我为何不直接上岸算了?那是因为这种液体似乎能够治疗疲倦,给人奇妙的舒服感觉。
它酷似故乡山川,而且这种液体的触感可以在生理上唤起感怀儿时之情。所以我才会把这条河想成是那条河。可是,一旦我发现故乡的河并非这条类似水池的河川时,眼中两岸的景色也跟着有所不同。
老鹰慢慢地在上空画着大圈飞翔,它是在找寻食物吗?我身上只穿着一件绵绒睡袍,它好像是在判断:能吃吗?这是活的食物,还是死的尸体?
猛然环顾周遭,感觉附近有东西与我同样漂着。咦,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湿滑的绿色物体,第一印象感觉像是巨大的青蛙,但青蛙不可能那么大,所以说是小型的鳄鱼吗?怎么可能!日本的河川不会有鳄鱼的。这么说来,那东西应该比貉藻更危险了。我虽然心生不安,却也知道轻举妄动会刺激对方,并非上策,只好斜着眼偷看,一看之下,只见对方逐渐变成了小孩子的头的形状。因为上面覆盖着绿藻和貉藻,看不清楚,感觉对方好像连头发都有。当我认出是头发时,顿时吓得身体往后退。这时,那颗头也跟着转了过来,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我看,瞬间我猜测:可能是河童吧(当然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状态,也无法一直固守自然科学常识。我也很清楚,有些事情在「那个系统」中是合理的)。如果猜得没错,我有被对方强行拉走的危险。我虽然很紧张,也尽量在不刺激对方的前提下偷偷往后退。对方就像是要制止我的行动,突然眼睛下面露出嘴巴,开口说:
——你落水了吗?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嗯。
对方不由分说撂下一句:
——跟我来吧。
转身就像青蛙般带头游开。他的手臂、手背和背部都染成绿色,应该是绿藻的关系吧。看来应该不是河童,也没有被强行拉走的危险。做出如上判断后,我便跟上去,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倒是很想跟这个奇妙的青蛙小子说说话。
在这偶尔会被貉藻盖住脸的奇妙液体中游泳时,渐渐心生不安,担心自己的身体或许也会溶化在这液体中。因为接触液体的皮肤表面已经开始冒泡,不就是身体被侵蚀的征兆吗?
好不容易来到左岸,有石阶往下延伸到河边的地方。以前有过这种地方吗?不行不行,看来我又把这条河想成是故乡的那条河了。
那个小孩游到那里后,就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一看到我,便点了点头,然后轻巧地爬上石阶。我用力甩开缠在身上像是无数只绿手的貉藻,也伸出手脚攀住石阶爬了上去。
小孩坐在石阶上看着我。我一坐在他身边,为了掩饰羞愧,便发出感叹:
——真是倒霉。
小孩大约比我现在的身体还要小一圈吧。虽然赤裸,但已不再呈现绿色。他双手抱膝摇晃身体,竟带着毫不怕生的亲热表情看着我。这让我心情难以保持平静。照理说小孩子遇到新面孔的小孩应该会有戒心,至少我小时候是那样。为了估量对方是敌是友,有没有可能变成同党,会紧张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对方的行动。万一认定对方是敌时,就必须立刻做出应战准备。可是这青蛙小子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的表情,虽然没有敌意是好事,却还是让我觉得不大对劲,我得跟他说话才行。
——你也是迷路了才到这儿吗?
听到我的问话,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摇头。既然不是迷路,那就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喽?假如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村庄,那儿曾经有过这样的小孩吗?我想了一下,想不出有谁。
——你住在这里吗?
看到小孩点点头,我沉吟一声「原来如此」后,又问:
——自己一个人?有父母吗?
由于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猜想可能是听不懂「父母」的说法。
——就是父亲和母亲的意思。爸爸和妈妈。
小孩低声重复了「爸爸、妈妈」,看起来有些困惑,但回答:
——我和妈妈一起。
——你家在哪里?
——前面。
小孩指着前方,是我家的方向。这个小孩出乎意料地友善,遗憾的是说话能力上看起来不是很发达,不过情绪表达还算丰富。
话又说回来,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了闪躲母鸡头逃来此处,我发觉,再不想好该如何回去,恐怕会出问题。
——我是,迷路了,跑到这里的。
我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青蛙小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着。
——我想回家,你知道路吗?
青蛙小子轻眨一下眼睛,看来有种出人意料的悲伤。他用无力的声音低喃:
——你要回家吗?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句问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心酸,是青蛙小子的情绪感染了我吗?如果这小子始终都是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漂浮,那他肯定长久以来都很寂寞。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居然已不可置信地泛出泪水。
我最怕千代说要回老家。千代一回去,我会变得很空虚,那是一种无可言喻、难耐的寂寞,我害怕自己会陷入那种状态中,所以有时会装病,又故意虚张声势不想让她察觉似地,摆出一副「你随时都可以回去」的谅解态度,结果反而使她心生顾虑,虽非刻意却也难得回去。你问我哪一个千代?两个千代都是。
帮佣的千代因为有我父母的规劝,多少还能回去。对了,原来亡妻千代并非不回娘家,而是被我的苟且手段搞得有家归不得。想通后让我愕然,过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对她真是太过分了,然而事到如今又能如何?这些我一点都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了。
我不禁面对青蛙小子改口解释说:
——不,我不急着回去。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想先确认一下回家的路。
青蛙小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并说:
——去稻荷神社的话,或许可以知道吧。
——神社吗?
他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充满困惑地看着我,一副很难下结论的样子。
稻荷(inari)一词是从「稻生」(inari)转变而来,具有祈求五谷丰收的意义。所谓的稻荷神,本来是指五谷神大气都比卖神等食物神,但一般街头巷尾提到「稻荷」则指有神通的狐狸,这时代表的是帮食物神跑腿办事的狐狸,甚至有时更转变成狐狸本身就是动物神。前者会盖有正式的神社,后者则是路边的祠堂。这孩子似乎不大理解「神社」一词,我猜想应该只是这附近的祠堂而已。
——那你可以带我去稻荷吗?
青蛙小子一听似乎很高兴,居然嘴角上扬轻轻对我点头,没想到还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只见他直接双脚一滑再度没入水中,再冒出水面时又变成了绿色河童,他盯着我,眼神就像在招我过去。我还以为是走陆路去,不料竟是经由水路。反正我也不讨厌被这种液体包覆的感觉,便毫不犹豫地跟随其后。
我只露出头部,手脚不停在水中摆动。这真是很不可思议的液体,透过无数的毛孔像是在与我进行某种交涉般,带来些微刺激,同时混合着引我陷入不自觉就此沉眠的、混沌的诱惑。
追随在青蛙小子后面游水,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逐渐汰旧换新。
仔细想想,时间这东西总是不停地新陈代谢,已流逝的过往一如剥落的旧细胞,还以为随着烟尘消失了,过往却还是能够进行突击,让自己像这样缩回到小时候的身体,勾起许多童年回忆,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就只发生在我身上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常原本该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似乎都纷纷集中到这里。我思考着其中「理由」何在。回顾我的情况,难道是因为处理旧时光细胞的手段异于常人吗?不对,我才没有那种手段;就是因为不懂那些方法,才会徒然堆积许多旧时光。本以为旧时光根本无须处理,过去的回忆应该随风一吹就飘散无踪的时候,偏偏就是不起风。一再堆积的结果,我也一筹莫展。
考虑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总觉得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却又想不出原因何在。
于是乎被风吹到的是谁(注82)呢?是千代吗?
没错,假如千代没有怠忽职守还活在人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难道千代不是应该帮助我吗?
当我想着这些事时,突然有声音当头棒喝:
——你怎么还有那种想法?真是受不了你!
吓得我几乎要跳出水面。那种恫吓般的可怕声音,我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
——那是稻荷。
游在前面的青蛙小子转过头来跟我说。
——果然光耀有如闪电(注83)。
我收拾起动摇的心情,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回应。
——刚刚说的那种想法,到底是指什么样的想法呢?
突然间明显的乌云从远远的山边涌现,霎时就遮蔽了整个天空。
——要下雨了,快点赔罪。
青蛙小子一边看着上面一边若无其事地交代,那语调稀松平常,就像是问他现在几点他就马上回答似的。可是要我赔罪又算什么?难道就因为我问「是什么想法」,就被当作很抗逆吗?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乌云中开始发出轰隆隆的不平静之声,云中也到处发出恐怖的亮光。我虽无法释怀,但也不想要雷电当头劈下,便很不情愿地对着天空道歉:
——对不起。
乌云依然布满天空,但轰隆隆的气势收回了。
那声音,好像跟那天晚上我牙疼难耐时,从天花板跟我说「痛的应该是心吧」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只不过当时感觉是温柔的女性声音,而现在的声音严峻,说是男性也说得通,充满浸润五脏六腑的魄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你说了稻荷吧?就是那个说话的人吗?
青蛙小子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踌躇了一下才斜转过身摇摇头。我注意到现在情况似乎有些复杂。
——看这样子,好像不能问他回家的路吧。
我转身面对青蛙小子压低声音问。这回青蛙小孩听了,共犯似地用力点点头。
这附近看到的群山形状跟我家那一带的很像,只是不见该有的房舍和道路。
青蛙小孩回头瞥了我一眼,一副好像要我跟在他后面的样子,扑通一声便潜入了水中。这下要潜入这液体之中,我还真有些迟疑,只好捏住鼻子,心一横跟着潜下去。
刚潜进水中时,绿色液体的透明度不高,慢慢地颜色才逐渐变淡,当我看到前方青蛙小子的身影时,才几乎同时发觉就算不呼吸也不会难受。没想到这液体居然可以让我用皮肤呼吸。
——我们游到下面吧。那里也有稻荷。
青蛙小子没有发出声音地跟我说话,他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虽是令人惊奇的事,却因一再发生,老实说我几乎已见怪不怪了,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我也战战兢兢地在脑海中对着他叫:
——我知道了。
青蛙小子似乎听见,点点头开始往下游,我也紧随其后。
一般状况下,水之所以看来呈绿色,是因为水会吸收光波中的红外线,因此在透明度高的水中,越到深处会越绿,一旦潜到十几公尺深后,周遭就会呈现紫色的黄昏暮色。可是只要水中有腐植质之类的东西溶解出来,由于它们会吸收蓝色光波,在组成结构上就会变成绿色,如果含量很高时,甚至会变成红色。
当然我也知道那种「一般常识」在这里并不适用。我越往下潜,就越能感受到宛如黎明将至的清丽天光,别说完全没有潜水时带来的压迫感,令人吃惊的是甚至有种回到原本所待之处的感觉;而且这不是毫无来由,因为出现在底下的竟是令人怀念的老家一带,原来是沉没在这沼泽下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