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唐天纵戴了一对鹿皮手套。要知唐天纵是暗器第一高手,他能用喂毒的暗器伤人,自然也
知道如何防备。他这对鹿皮手套,就是用来打有毒的暗器的,此时对付段仇世的毒掌,也刚
好派上了用场。
两人功力相若,段仇世吸了一口毒雾,不免稍受影响。而唐天纵却是无须顾忌,如此一
来,此消彼长,当然是唐天纵大占上风了。
唐天纵哈哈笑道:“你的毒掌济不了事,认输了吧。据我所知,缪长风与你也无甚交
情,你何苦为他卖命?”
段仇世吐出一口浊气,张开折扇,闷声不响的和他缠斗。
另一边,缪长风亦已追上了连甘沛,在作第三次的交手了。三度交锋,更为激烈。缪长
风吃亏在右掌蘸了毒粉,麻木不灵,只能用左手使剑,剑法的威力不免打了折扣。但虽然如
此,也还是要比连甘沛稍胜一筹。
连甘沛甚是溜滑,一看唐天纵业已大占上风,便即打定主意,只守不攻,等待唐天纵打
败了段仇世之后再来帮他,他的惊神笔法也是武林一绝,缪长风虽然稍胜一筹,要想在急切
之间取胜,却也不能。
唐天纵以绵掌功夫应敌,柔中寓刚,能守能攻。段仇世吸了毒雾,精神不济,相形见
绌。剧斗中唐天纵一招“游空换爪”,嗤的一声,把他的折扇撕破,哈哈笑道:“我不用暗
器,也能胜你,你服不服?”他知道段仇世极为好胜,特地要激恼他的。其实他刚才若不是
用了“秦雾金针烈焰掸”,最多只能和段仇世打成平手,此际地的暗器已是所剩无多。还要
留来对付缪长风,既然稳操胜弃,自是乐得说些风凉话儿。
段仇世果然中计,给他激怒,骂道:“呸,不要脸!”一抖破扇,扇骨枝枝露出,好似
抓着一把短剑,向唐天纵剁去。一炳破扇,在他手中,竟然变作了一件奇特的兵器。
唐天纵冷笑道:“好呀,要拼命么?”双掌盘旋飞舞,不让段仇世有反扑的饥会。段仇
世这个打法甚耗内力,他本来已是精神不济,扑攻不逞,渐渐陷于再衰竭的境地。唐天纵找
到了他的破绽,猛地一声大喝,立施杀手。
在段仇世和唐天纵缠斗这段时间,缪长风亦是加紧攻敌。他好似看破了连甘沛的心思,
十数招过后,剑法一变,完全舍弃稳健的打法,连使险招,招招凌厉,剑尖所指,都是连甘
沛的穴道要害。连甘沛号称天下第一点穴名家,但因功力不及对方,此时反而给缪长风的刺
穴剑克制了。
连甘沛给他杀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心中暗暗叫苦。只怕等不到唐天纵跑来帮他,他己是
要伤在缪长风剑下。剧战中缪长风一剑疾刺过去,连甘沛双笔横胸,全力招架,只听得
“铮”的一声,火花四溅,连甘沛的判官笔损了一个缺口,吓得心胆俱寒,只道要糟,忽觉
微风飒然,缪长风已是从他身旁掠过去。
缪长风为了替好友解危,无暇伤敌。一招凌厉的剑招,逼开了连甘沛,立即使出“八步
赶蝉”的超卓轻功,飞快的扑上前去。他来得可正是时候,唐天纵刚刚在向段仇世施展杀
手。
缪长风大喝一声,一招“鹏搏几霄”,脚尖尚未沾地,长剑已是凌空利下。
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咔嚓”一声,段仇世的一条右臂给唐天纵扭脱了臼。唐天纵也
给他的一枝扇骨刺伤了小腹。伤得不深,可也见了血了。这还是唐天纵见机得早,他受了一
点轻伤,避开了缪长风这足以令他致命的一剑。
唐天纵一个“鹞子翻身”,倒跃出数丈开外,暗器立即发出。此时他去了顾忌,暗器的
手法更见奇妙。缪长风解了好友之困,自己反而给暗器困住了。
段仇世右臂脱了臼,无法帮长风的忙。只能暂且躲开,忍着疼痛,自行驳续。
这么一来,在唐天纵是去了顾忌,在缪长风则是又难免要为段仇世担心了。要知连甘沛
并未受伤,他若是跑来伤害段仇世,段仇世如何抵敌了
好在连甘沛惊魂未定,一时间可还不敢扑上前来。待他看清楚了目前的形势,刚刚想到
可以趁这机会去活捉段仇世的时候,对方的救星已经来到。
这个救星乃是从家中火速赶来的刘隐农,他在满天飞舞的暗器之中,举起棋盘,大摇大
摆的向唐天纵走去。
只听得叮叮铛铛之声,不绝于耳,说也奇怪,那满空飞舞的暗器,竟然纷纷落在他的棋
盘之上。原来他的棋盘,乃是一块磁铁,铁制的暗器,全被他的棋盘所吸。多奇妙的手法,
也是没用。
刘隐农哈哈大笑,说道:“我收了这许多破铜烂铁,倒可以开个杂货店了。缪大侠,请
你暂且歇歇,让我见识见识唐家的天下第一的暗器功夫。”须知以他和缪长风的身份,自是
不能以二敌一。
唐天纵一声不响,在他的笑声中把手一扬,又发出两枚暗器,这两枚暗器带着碧绿色的
光华飞来,刘隐农端起棋盘一接!暗器竟然不是向他的棋盘落下。刘隐农叫道:“啊呀,老
头子这回要糟了!”
原来这是两枚玉制的暗器,不受滋铁吸引。唐天纵好似算准了刘隐农躲闪的方位似的,
那两枚暗器到了他的面前,突然一个拐弯,全都打到他的身上。
唐天纵得意之极,哈哈笑道:“唐家的暗器功夫怎么样?没有让你失望吧?”笑声未
绝,忽然定了眼珠,看得呆了。
原来他这两枚暗器是恰好打着刘隐农的琵琶骨的,武功多好的人,琵琶骨一给打碎,也
非变成废人不可。而唐天纵用重手法发出的这两枚暗器,是自信必定可以打碎刘隐农的琵琶
骨的。
哪知打着的部位丝毫不差,那两枚暗器却从他肩上滑下来,刘隐农身形不动,手臂不
抬,只把掌心一摊,那两枚暗器就顺着他的手臂滑下,落在他的掌心。
看来好似玩把戏一样,其实乃是一种极为高明的卸力消劲的功夫,暗器一触着他的肩
头,他略一沉肩,就把暗器的力道完全消解。这种功夫,有个名堂叫做“沾衣十八跌”,练
到炉火纯青之境,多猛的力道打到身上,自己也无须反击,对方一沾着衣裳,便要摔倒。刘
隐农的“沾衣十八跌”功夫尚还未到炉火纯青之境,但也相去不远了。
刘隐农拈起那两枚暗器一瞧,笑道:“果然我没失望,你大概是把尊夫人的饰物都送了
给我吧?我可发了一笔小财。多谢,多谢。”
唐天纵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见他露出了这手功夫,比起自己刚才所发的暗器被他的棋盘
所吸,吃惊更甚,哪里还敢回嘴,连忙再发一枚“毒雾金针烈焰弹”,藉着烟雾遮掩,飞快
奔逃。
连甘沛比他还更机灵,刘隐农一来,他已知不妙,先自逃跑。待到雾散烟消,这两人的
影子也都不见了。
缪长风在刘隐农未归隐之前,是曾经和他见过一面的,段仇世和他则是初次相识。此时
段仇世的断臼已经驳好,与缪长风一同上前道谢。
刘隐农笑道:“谢什么,缪兄,你若是有功夫陪我下棋,我就高兴了。”
缪长风笑道:“我的棋下得不行,不过这位段兄却是高手。”
段仇世道:“缪兄,我和你似乎只谈论武功,我的棋下得如何,你又怎么知道:“
缪长风说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是遮掩不了的。我未见过,可也曾听过呀。”
原来段仇世是贵公子出身,琴棋诗画,样样当行,和宋腾霄一样,都是武林中颇著声名的才
子。
刘隐农大喜道:“段兄,主人挽留嘉宾,有作平原十日之饮的雅事,我愧无好酒以奉嘉
宾,只能和你下十天的棋了。”
段仇世笑道:“只怕北宫望可不许咱们有这样十天的闲情逸致呢。”
刘隐农道:“你怕他们还会再来?”
段仇世道:“他们今日虽然一败涂地,但料想不会就此罢休,倒也不可不防!”
刘隐农大为扫兴,说道:“十天不行,三天总行吧。他们要回北京报讯,再来也总得在
三天之后。”
段仇世说道:“难得老前辈有此雅兴,我拼着今晚不睡,和老前辈下个一天一夜就
是。”
刘隐农霍然一省,笑道:“我又是老糊涂了,你们今日来到荒山,想必是另有要事,对
吗?”
缪长风道:“我一来是探望你老爷子;二来是给萧夫人报讯的。”
段仇世道:“我则是为了云女侠的事情来的,她这事说来话长。”
刘隐农道:“既是说来话长,那就慢慢再说。她已经知道你要说的事情没有?”
段仇世道:“刚才我已经见过她了,我的来意,她业已知道。”
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刘家。刘隐农道:“好,她既然已经知道,咱们现
在先去下棋。”
云紫萝抱着孩子迎出来,和缪长风见了面,两人心里都有许多说不出的感触。
刘夫人摇了摇头;埋怨丈夫道:“客人远来,就只知道和人下棋。”
刘隐农笑道:“我这也是接待客人呀。段兄是初交,由我接待。缪兄是熟朋友,你们替
我招呼吧。萧大嫂,他有消息带给你呢?”
刘隐农口里说话,手里已是拿起棋盘,走在前头,给段仇世引路了。
众人见他棋瘾如此之大,都是不觉好笑。刘夫人不禁又摇了摇头,说道:“我真是拿他
没有办法。”
萧夫人笑道:“缪大哥,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探紫萝的呢?”
缪长风道:“大嫂,我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邵鹤年已经找着了。还有凑巧的事
呢,就在我见着鹤年那天,还见着两个人,你猜是谁?”
萧夫人笑道:“我怎么猜得着?”
缪长风道:“就是鹤年的妹妹和你的女儿。”
萧夫人大喜道:“啊,这两个丫头你也见着了,在哪里见着的?”
缪长风道:“在禹城五龙帮的总舵。”当下将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说给萧夫人知道,云紫
萝笑:“这么说月仙表妹和鹤年已是和好如初了。”
萧夫人说道:“鹤年是个老实孩子,只是我家丫头脾气不好,老是喜欢和他闹点别扭。
如今但得他们和好如初,我也可以了却一重心事了。”接着笑道,“长风,你的侄儿侄女都
快要成家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不害臊么?要不要我给你作个媒?”缪长风笑道:“多谢老
嫂子关心。咱们今天不谈这个。”
云紫萝咳嗽一声,移转话题,替缪长风解窘,说道:“缪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个地
址?”
缪长风道:“我在扬州见着了孟元超,是元超告诉我的。”
萧夫人造:“那位扶桑派的女掌门林无双还是和他在一起吗?”
缪长风道:“林无双已经回转泰山,元超和他的好朋友宋腾霄、师妹吕思美一同返回小
金川。”
萧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说道:“人生真是讲究一个缘字,旁人看来,孟元超和他的师妹
应该是最合适的一对,谁知他却和海外归来的林无双投缘,而他的师妹却爱上了他的好朋
友。”她特地强调一个“缘”字,自是有意说给缪长风和云紫萝听的。
缪长风道:“紫萝,听说段仇世有紧要事情找你,那是何事?”
云紫萝眼圈一红,说道:“都是我的命苦,连累了孩子。”当下把卜天雕遭敌暗算,命
在垂危,段仇世要为师兄报仇,无暇照顾杨华等等事情,向缪长风说了。
缪长风道:“既然如此,令郎当然要接回来。”
云紫萝叹口气道:“我就是只怕顾得了大的,顾不了小的。”
萧夫人说道:“你这小宝贝交给我和你的干娘好啦。反正我们都要离开这座荒山的,到
别处地方落户,我们可以请个奶妈带他。”刘夫人说道:“即使请不到奶妈也不用发愁,我
可以用鹿奶喂他。鹿奶比人奶还要滋补,你不知道你的干爹就是吃鹿奶长大的。”
云紫萝哽咽道:“你们待我这样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们?”
萧夫人道:“孩子的事情,你尽可以放心。我倒是有点不大放心你呢?”
云紫萝怔了一怔,说道:“是哪一样姨妈不能放心?”
萧夫人道:“此去滇边,万水千山,路上只怕还有鹰爪注意你的行踪,你又是产后不过
百天,武功也未曾完全恢复,一个人行走长途,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缪长风自觉义不容辞,便即毅然说道:“我和紫萝是结拜兄妹,她有了为难之事,我想
我也用不着避嫌了。就由我陪她到滇边去走一趟如何?”
萧夫人正是和他说这个话,笑道:“得缪大哥送我这外甥女儿,我自是放心得下了。只
不过你与她兄妹相称,我岂不是比你长一辈了,我可是不敢当的。”
商议既定,刘夫人说道:“咱们进去看看你干爹的这盘棋下完没有,这样紧要的事他都
不管,我非得现在告诉他不可。”
刘夫人刚走近棋室,只听得刘隐农正在拍案叫绝,哈哈笑道:“段老弟,你这一着‘脱
骨打法’真是妙极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只道已穷底蕴,谁知仍是
变中有变。怪不得妙玉要为这局残棋走火入魔了!”
刘夫人推门进去,说道:“我看你才是快要走火入魔了呢,只顾下棋,也不理理正
事。”
刘隐农笑道:“妙玉是因参不透这局残棋,才致走火入魔,我如今已经参透这局残棋,
如何还会走火入魔?”
云紫萝如有所思,忽地说道:“干爹,你把那着脱骨打法演给我看。”
“脱骨打法”是围棋中一种“奇招”(围棋术语又名倒脱靴),先让对方吃掉自己一
块,然后再吃回对方,用这种战术,往往可以死中求活。刘隐农把这着脱骨打法及其变着摆
了出来,奥妙之处,果然是令人意想不到。(羽生按:“十王走马”原载古谱《元元策》,
可谓围棋脱骨打法之代表杰作,近人陈永德整理古谱,曾将此局残棋收入其所编之围棋入门
丛书第四集,作为学者之典范。)
萧夫人笑道:“紫萝,你怎的也着了迷了。还是快说正事吧。”
云紫萝瞿然一省,说道:“干爹,女儿这数月来多蒙庇荫,但只怕明天一早就要和干爹
暂时分手了。”刘夫人跟着说道:“老伴儿,咱们这个老家恐怕也得舍弃了呢。”
刘隐农听罢她们所说,叹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但求随遇而安罢了,不过
好在这老家虽然没了,咱们的干女儿总还是会回来的,是吗?”
云紫萝说道:“我也舍不得干爹干娘,你们不嫌弃我,我一定会回到你们的身边的。”
刘夫人道:“随遇而安也总得先有个安身之地呀,你想好了什么地方没有?”
刘隐农道:“我早已想好了,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咱们到天山去。”
刘夫人道:“啊,去这么远的地方?”
刘隐农道:“地方虽远,我却有个好朋友在那儿。”
刘夫人道:“你说的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
刘隐农说道:“不错,我和他相识还在和你相识之前呢。他那地方是鹰爪所不能到的,
无殊世外桃源。到了那里,孩子也可有人照料。”
萧夫人首先表示同意,说道:“听说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是当世的奇女子,我对她慕
名已久,有这个机会结识她也是好的。”
刘夫人道:“正经事要紧,缪大侠和紫萝明早要走,段先生也要回去为师兄报仇,你可
不能只顾自己尽兴,也该让人家歇息歇息啦?”
刘隐农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来最少要和段兄下个一天一夜的,现在得他帮我解拆,
已经通解了这局残棋,当真可说得是我平生第一快事,兵贵精不贵多,那也就不必多下
了。”
计议已定,第二天一早,各人便即分道扬镳。
段仇世本来要陪云紫萝回去的,此时有了个缪长风和她作伴,段仇世把师兄隐居之处画
了张地图给她,他自己就逢自去找滇南的焦家四虎报仇了。
缪长风这次与云紫萝结伴同行,比起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时候,心情又已有所不同。此时
他心无渣滓,完全是把云紫萝当作自己的妹妹一般,两人倒是少却了许多拘束了。
路上他们谈起了刘隐农的嗜棋成瘾,云紫萝笑道:“干爹说的那局‘十王走马’的残
棋,倒是颇蕴禅机呢。”
缪长风笑道:“禅机何在?恕我鲁钝,还是未解。”
云紫萝道:“那局残棋之所以能够‘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是全靠了
一着脱骨打法,方能起死回生,围棋如此,我想人生有时也是这样。”
缪长风道:“不错,佛家也有脱胎换骨的说法。一个人倘若能够脱胎换骨,往往也可以
到达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紫萝,怪不得你当时若有所思,原来是在
参详禅理。”
云紫萝道:“那局残棋的深蕴禅机,恐怕还不仅此。”
缪长风道:“对了,我正想问你一件事情。”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缪长风道:“妙玉是什么人?你干爹说她为了这局残棋,曾经走火入魔。”
云紫萝笑道:“这是一个在太虚幻境的人,根本就未曾来过人世。不过,你也可以当作
是真有其人。”
缪长风苦笑道:“你打佛偈,我可不懂。”
云紫萝道:“找说的不是佛偈,《石头记》这部书你看过没有?”
缪长风说道:“可是乾隆年间北京才子曹雪芹写的一本小说,别名又叫做《红陵梦》
的。”
云紫萝道:“不错。”
缪长风说道:“这本小说我是闻名已久,可惜始终找不到抄本。”(按:曹雪芹生于雍
正元年,即公元一七二三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即公元一七六四年,死的时候,红楼
梦尚未写完。其后高鹗续作红楼梦四十回,补成全书。那已是曹雪芹逝世之后二十八年,朗
公元一七九一年的事情了。其时去缪长风的时代未远,是以红楼梦还只有手抄本。不过在士
大夫阶层中已是相当普遍的传阅了。)
云紫萝笑道:“妙玉就是红楼梦中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颇有才华而自命清高的尼姑,
妙玉为了解不通十王走马这个残局而致走火入魔,乃是红楼梦中的一段情节。我的干爹有一
部珍藏的手抄本,曾经给我看过。”
缪长风道:“你把红楼梦的故事,说给我听,好吗?”
云紫萝笑道:“那恐怕要说三天三夜。”
缪长风道:“先说妙玉的故事。”
听完有关妙玉的故事之后,缪长风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比丘尼在曹雪芹的笔下虽然
好似超然物外,其实心中却是甚多尘垢,只能说是个‘伪君子’呢。”
云紫萝道:“不错。曹雪芹是用皮里阳秋的笔法写她的。我还记得有人在那手抄本批了
两句,说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呢。”
缪长风笑道:“这就怪不得她会走火入魔了。依我看来,倒不是为了解不通一局残棋之
故。”
云紫萝默然不语,忽地幽幽叹了口气。
缪长风道:“有的人人面高洁,内心污垢;有的人看似堕溷沾泥,其实却是出于污泥而
不染。紫萝,你是永远不会走火入魔的。”
云紫萝心头一震,这是一种感到难以明说的喜悦的震动(因为她还没有说出来,缪长风
已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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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游剑江湖》——第五十五回 倾吐衷曲
梁羽生《游剑江湖》 第五十五回 倾吐衷曲 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传。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陇禽有恨犹能
说,江月无情也解圆。更被春风送惆帐,落花飞絮两翩翩。
——欧阳修
原来她是从妙玉的故事,不自觉的忽地感怀身世,心里想道:“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
空未必空。我却是独爱梅花高格调,却伤飞絮已沾泥。嗯,这是造化弄人,还是我自己作的
孽呢?”要知由于她和杨牧这段错误婚姻,心中总是难免有点自卑之感。
缪长风几句话给她解开心中的疙瘩,她感到了好朋友“相知以心”的喜悦,抬起头来,
只见满眼都是阳光。时序虽是初冬,在她眼前却是春天了,她微微一笑,说道:“你的话不
错。但出于污泥而不染这七个字,我可是愧不敢当了,嗯,缪大哥,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没
有和你说过。”
缪长风道:“什么事情?”
云紫萝道:“我和元超的事情。杨华这孩子,他,他——”
她本来是把自己最隐秘的私事告诉缪长风的,但要说到杨华不是杨牧的骨肉之时,饶是
她和缪长风的感情早已超乎世俗的朋友之上,也总还是有点感到尴尬,讷讷不能出之于口。
缪长风打断她的话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暗圆缺。人生总不免有点缺陷,过去的
事,那也不用太多去想它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和你是这样,你和元超,更应该是这
样。你们的事情,我已知道。还是谈些别的吧.”
云紫萝吁了口气,心境豁然开朗。说道:“缪大哥,你想谈些什么?”缪长风道:“我
刚刚想起曹雪芹写的一首诗。红楼梦我没看过,这首诗我却听人说过据说他写红楼梦最少花
了十年时间,还未写成。这首诗就是他自己诉说他写红楼梦时的悲痛的。”
云紫萝道:“啊,有这样一首诗吗?我倒还没有听过呢。你念来给我听听。”
缪长风念道: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云紫萝默念“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两句触起愁思,自己也不觉痴了。
缪长风道:“这首诗怎么样?”
云紫萝道:“好,就是太伤感了。不过以曹雪芹的际遇,也无怪他写出这样伤感的
诗。”
缪长风道:“曹雪芹的身世,我所知无多,你说给我听听好么?”
云紫萝道:“他是八旗世家子弟,祖先几代,都在江海做内府的织造官,那是一个既接
近皇室又容易赚钱的肥缺。当时曹家在官场的地位,真是显赫一时,康熙六次‘南巡’,有
五次就住在织造官署里面。在这五次中,曹家就接了四次‘圣驾’。他家的荣华富贵,也就
可想而知了。
“但后来曹家不知犯了什么大罪,就像红楼梦中所写的贾府一样被抄了家,一个显赫万
分的家世,就此毁灭了。那时曹雪芹只有十多岁,在南方生活不下去,迁到北京,仍然一天
天穷困下去,经常是全家食粥过日,但他还是一派狂傲派头,稍有点钱,就纵酒赋诗,有时
喝多了酒钱也付不出。他的好朋友敦敏曾有一待送他,这首诗就是写他当时的这种生活的,
我倒还记得。”
当下念给缪长风听道:
“寻诗人去留僧壁,卖尽钱来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
缪长风道:“一个贵公子出身的人,能够抵受贫穷的折磨,写出红楼梦这样的好书,曹
雪芹世真是值得令人敬佩,敦敏这首诗虽好,可比不上曹雪芹自己写的那首述怀诗。因为敦
敏的诗只是替曹雪芹惋惜失去的繁华,意境就未必较低了。”
云紫萝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缪长风忽道:“曹雪芹那首诗,你最喜欢哪句?”
云紫萝不愿吐露自己的感触,反问他道:“你呢?”
缪长风道:“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两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我的浅见是
曹雪芹这首诗并非甭纯伤感,他也有令人奋发的一面!”
云紫萝眼睛一亮,轻声念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心里想道:“对
呀,曹雪芹以心血写成的书,他虽然受了十年辛苦,但他也得到了‘不寻常’的成功,感到
了‘不寻常’的喜悦了。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里面不也是有着自豪的感情
吗,我怎么只是看到感伤的一面呢?”
缪长风接着说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只二三。人总难免有受到挫折的时候。
但像曹雪芹这样,不为困难所吓到,在逆境里仍然十年如一日的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那
就少了。”
云紫萝眼睛里闪露出喜悦的光辉,缓缓说道:“缪大哥,你说得真好,说下去呀。”
缪长风道:“我只是一个常人,我不敢希望有曹雪芹那样伟大的成就,但他的精神我是
想要效法的。”
云紫萝道:“曹雪芹可以把毕生精力放在他所喜爱的文学上,你也可以致力于你喜爱的
武功上,为武学开辟新的境界。”
缪长风道:“这对我是太奢望了,但你的鼓励我是衷心感谢的。我还在想,咱们效法曹
雪芹的精神,不仅只限于致力武功,还可以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我的一个好朋友对我说
过这样一句话,当一个人只想到自己时,天地就狭小了。我想他这句话是说得不错的,”
云紫萝听得出了神,半晌笑道:“缪大哥,你的话也是充满禅机妙理。”
缪长风笑道:“我对佛经可是一窍不通。”
云紫萝道:“佛经有‘当头棒喝’,你的这番话对我也等于是‘当头棒喝’呢。不瞒你
说,我刚才听你念曹雪芹这首诗的时候,只是从曹雪芹潦倒的一生联想到自己不幸的命运。
我的境界可就比你差得远了。”
缪长风笑道:“你别把我捧到这样高,我说是会这样说,做起来可还差得远呢,但在咱
们共通相识的朋友之中,却是不乏这样的人。”
云紫萝道:“啊,你心目中所想的是谁?”
缪长风道:“比如说,孟大哥元超就是这样的一个。”
云紫萝又是欢喜,又是自惭,说道:“不错,他为了反清大业,百折不挠,比起他来,
我是差得远了。”
缪长风道:“元超性情沉毅,豪气内蕴,他站在你的面前,就像一座山一样,令人有稳
重的感觉。”
云紫萝笑道:“缪大哥,你不知道,我和他和宋腾霄同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是常常把
他比作泰山的。我就是喜欢他的这种性格。”说至此处,想起往日三人同游西湖的往事,不
觉黯然。
缪长风道:“我知道。我也是十分喜欢他的这种坚韧不拔的性格。”
云紫萝忽道:“说到泰山,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这个人表面看来和孟元超大不相同,
但却同样有着不怕困难的性格。”
缪长风道:“哦,你说的是林无双?”
云紫萝道:“不错,不知这位林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缪长风在内心深处暗暗叹息,想道:“其实紫萝和元超本来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的,
但可惜命运的播弄,他们现在却是破镜难圆了。元超和林无双结识在前,紫萝和丈夫分手在
后,他们若是有情,这也怪不得元超负心呢。”当下说道:“林无双从丐帮听到的消息,说
是牟宗涛与清廷勾结,意图篡夺扶桑派的大权,因此她本来要和孟元超同往小金川的,也不
能不临时改变主意,科她的师兄师嫂重回泰山了。”
云紫萝道:“这位林姑娘年纪轻轻,外貌柔弱,但碰到有重大问题的时候,她却不怕挺
身而出,把重担子挑起来。说老实话,我是既欢喜又佩服她!”
缪长风笑道:“我听元超说过,林无双和他谈起了你,对你也是十分佩服呢。惺惺相惜
这句话用在你们身上正合适。嗯,你们虽然还没正式相识,也可算得相知以心的知己了。”
云紫萝若有所思,半晌说道:“咱们这次南归,可要经过泰山吗?”
缪长风道:“那就要看咱们采取什么路线了,当然也是可以从泰山脚下经过的,不过,
倘若走另一条路,可以缩短两天行程。”
云紫萝道:“从这里到点苍山,总得走一个多月吧?”
缪长风道:“不错。”
云紫萝道:“那就不迟在这一两天的时间了。”
缪长风笑道:“你是想见一见林无双对么?”
云紫萝道:“是呀。我在奶妈家产下孩子那天,听说她曾经来过,可惜我见不着她。在
泰山之会那天,她和孟元超同一起,我见着了她,她却又不认识我。”
缪长风道:“所以你想和她正式相识。”
云紫箩道:“说也奇怪,我心里总是有个感觉,觉得她是我的知心朋友,甚至就是我的
妹妹一般。当然我想早日找着卜天雕,接回我的孩子,但为了见一见她,我就不在乎迟这么
一两天了。”
缪长风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李商隐的诗吧?一般人总是喜欢拿这句诗来形容
男女之间的心心相印,其实是不论男女,在知己朋友之间都可以适用的。”
云紫萝笑迫:“这‘知己’两字,甚至还可以包括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在内。”
缪长风笑道:“一点不错,像你和林无双,也就可以适用‘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
了。为了完成你的心愿,我陪你上一趟泰山吧。”
云紫萝道:“好,缪大哥,你真好。”
缪长风笑道:“其实我也要到泰山去探听探听消息的。丐帮打听到的风声,是说牟宗涛
和宗神龙等人准备在上个月十五那天上泰山捣乱的,不知结果如何,我也很想知道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云紫萝在路上想念着林无双,林无双在泰山之上,也同样的在想念着
尚未曾相识的云紫萝。
按说牟宗涛要来捣乱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但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林无
双觉得有点奇怪,但却以为这是牟宗涛和宗神龙给那神秘的黑衣人吓怕了的缘故。
帮中的日常事务,有石卫夫妻料理,倒是不用林无双费神。这天一大清早,她独自一
人,走到小天烛峰的松林做“例行功课”——练本门的内功和剑法。
“大天烛峰”和“小天烛峰”是泰山的一处名胜,两峰夹峙,拔地而立,形似一对摩大
蜡烛,每当云霞飘过峰顶的苍松,便像“天烛”升起袅袅的紫烟。这是在泰山上看云海的最
佳之地。小天烛峰的山头虽然较小,但峭扳矗立,却是比大天烛峰更险更高。
这天不知怎的,林无双的心绪有点不宁,做完了例行功课之后,望那翻腾的云海,那忽
聚忽散的浮云,幻出千奇百怪的奇物,她的心情也像翻腾云海一样,禁不住浮想连翩,难以
自休。
变幻的浮云幻出孟元超的影了。“小金川的战事不知如何,孟大哥此刻大概是没有余暇
想及我了。”
她最惦记的是孟元超,她为孟元超担心,也为孟元超感到骄做。——她知道在激烈的战
事中,孟元超随时都会遭受危险。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是正应当像他一样吗?每当她想起
他时,固然难免担心,但内心深妙,也总是感到喜悦的。
“人生的变化,真像浮云一样的变幻难测。”林无双心里想,“我和孟大哥相识的日子
不算长,他却像是我最亲近的人一样,我懂得他,他也懂得我。牟宗涛是我从小同在一起的
表哥,如今却是像陌生人一样了。他空有英俊的外貌,内里却包藏着一颗肮脏的心!”
牟宗涛的影子迅速在他脑海中消失。但随着孟元超影子的再现,她却忽地又想起了一个
人来。
她想起的是云紫萝。她常常是在想起孟元超的时候,跟着就会想起云紫萝的。
“她不知知不知道,在我的心中,我是把她当作姐姐一样的。可惜那天我没有见着
她。”
忽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人家都说她是孟大哥的旧情人,我知道孟大哥也
还是爱着她的。如今她和杨牧已经分手,她会不会回到孟大哥的身边呢?”她感到有点不
安,但这不安的感觉也是迅速消失,随着而来的却是一阵自惭。
“孟大哥正在战场上和敌人厮杀,我却在为着私情烦恼,不太可羞了么?”林无双心
想。
随着又再想道:“云姐姐受了许多迫害,在她临盆那天,鹰爪还找上门来。这还不算,
和她同床共枕了八年的丈夫,也诬蔑、折磨她、抛弃她,这是任何女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情,
她也顶下来了。我应该学得像她这样坚强才是,我怎能够还嫉妒她呢?嗯,如果她和孟大哥
真的能够破镜重圆,我还应该为他们庆幸才对呀!”
林无双抬起头来,迎着初升的朝阳,看着变幻的云海,心胸豁然开朗,不知不觉念出一
首诗来: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毗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她和孟元超第一次登临泰山的时候,孟元超念给她听的一首诗。这首杜甫所写的
“望岳”诗,曾经震动她的心灵,令她得到如此启发,尤其是最后的这两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林无双口里念着这两句诗,心里想道:“不错,我应当
把眼界放阔一些,不该老是想着一些私人的小事情,这才没辜负孟大哥念这首诗给我听的用
心。我现在正是站在泰山之上,是应该站得高,看得远的呀!”
朝阳点红了天际的云霞,翻翻滚滚的云海霎那间静止了,满天的朝霞衬托出万里晴空。
林无双紊乱的心情也重复归于宁静,连内心深处的一点“云朵”,也好像在阳光之下消除
了。
正在她感到心胸豁然开朗的喜悦之时,忽地听得林间的树叶沙沙作响。
林无双骤吃一惊,连忙回过头来,喝道:“是谁?”
只见在“五大夫松”那边,走出一个少妇,微笑说道:“无双,还认得我么?”。
这少妇面挂笑容,眉宇之间,却是令人感觉得到有说不出来的许多忧郁。
林无双又惊又喜,又是诧异,说道:“表嫂,你是一个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