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紫萝诧道:“这却为何,难道那四海神龙已经重伤了姨父,还不肯放过他吗?”心
想:“四海神龙当时只是一时火气,事后想必也有点后悔的吧,何况,他若要取姨父的性
命,当场就可以取了。”
萧夫人道:“这次倒不是四海神龙要来与我们为难,而是韩巨源要报你姨父这一剑之
仇。”
云紫萝皱眉道:“一掌还一剑,他这仇不是已经由齐建业报了吗?”
萧夫人道:“可惜他不是你这样的想法。”接着说道,“韩巨源自命是全国镖行中坐第
一把交椅的人物,这次给你的姨父杀得一败涂地,当然是视为奇耻大辱的了。是以他在伤好
之后,就四处打听,打听你的姨父住在什么地方,非报这一剑之仇不可。”
“好在有一个热心的朋友,听到了这个风声,立即赶来告诉你的姨父,我们方得有所准
备。
“你的姨父内伤未愈,我又怀孕在身,除了搬家避仇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可怜我们东躲西避,过了十多年。你的姨父的内伤后来虽然医好,但身体已是大不如
前。他,他是在三年前病死的。虽然说是病死,但若不是因为曾经受过内伤,身子虚弱,最
少他还可以再活二十年!
“追源祸始,你说我能够不恨齐建业这老匹夫吗?韩巨源虽然也是我们的仇人,毕竟还
在其次。哼,若不是你姨父受了内伤,武功大减,我们哪里会怕韩巨源的寻仇!”
云紫萝听了结仇的经过,心里却在想道:“其实四海神龙齐建业的人品却是要比那个震
远镖局的总镖头韩巨源好得多。”
萧夫人继续说道:“你姨父死后的第二年,韩巨源这厮也病死了。震远镖局的总镖头由
他的儿子韩威武继任,这个少年听说倒是比他的父亲明理得多,颇有与我们和解之意。”
“当年那位给我们通风报信的热心的朋友知道韩威武有此心意,便出来给两边调解,不
用我和韩威武见面,他就向那人答应今后不再记仇。这位热心的朋友本来和震远镖局也是有
点渊源的。”
云紫萝道:“这位热心的朋友是谁?”
萧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就是我现在的邻居邵叔度,我们避难之时也曾经在他的家里
住过两年的。如今我搬回来住,他也跟着我们搬来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是新盖的房子,特
地来作我们的邻居的。”
今晚一整晚萧夫人和云紫萝说的都是不愉快的事情,直到此际,说至邵家之时,她方始
脸有笑容。
云紫萝笑道:“邵先生搬到这儿,恐怕是‘奉子之命’吧?”
云紫萝说得有趣,萧夫人不觉也给她逗得笑了起来,说道:“他们小孩子在一起惯了,
舍不得分开也是有的。不过令我担心的是,在搬回来之后,他们这两个孩子,反而好像没有
从前那样好了。”
云紫萝道:“年纪大了,当然是难免有点害羞了。”她口里是这么说,心里可知道并不
是这个缘故。
萧夫人叹口气说道:“还是你刚才说得对,儿女的事情让儿女大了自己去管,做父母的
也用不着太过为他们操心,好,紫萝,咱们还是回到咱们原先的话题吧!他们小孩子的事情
我可以不管、你受齐家的人欺侮,这件事情我却是非管不可!”
接着又道:“本来我为了免得令你为难,最初我只是想替你出头,和他们理论的。如今
我知道了四海神龙齐建业原来就是杨大姑的夫叔,这我可不能和他们齐家的人客气了。两件
事情合做一件来办,我要为你出气,也要为我自己的丈夫报仇!紫萝,你肯不肯答应我抛下
和杨大姑的情面,倘若我和齐建业动手之时,杨大姑插手的话,你就用你的蹑云剑法对付
她?我自信苦练了十多年,大概也对付得了四海神龙了!”
云紫萝对杨大姑殊无好感,但却不愿姨妈与齐建业冤冤相报,永无已时。可是姨妈口口
声声说为她出头,她岂能反而拒绝帮忙?姨妈伤心丈夫之死,念念不忘报仇,她纵然想要化
解,一时也是化解不了,又如何能够劝阻她去报仇呢?”
大感为难之下,云紫萝讷讷说道:“这个,这个!”
萧夫人皱眉道:“什么这个那个?你到底是肯是不肯?”
云紫萝因为少睡,精神本来就不大好,此时给姨妈逼问,忽觉胸口作闷,“哇”的就把
刚才喝下的冷茶喷了出来。
萧夫人是有经验的妇人,不觉怔了一征,用目打量,仔细的看了看云紫萝的腹部,说
道:“紫萝,你是不是有了身孕?”
云紫萝低下了头,脸上泛起红晕,低声说道:“不错,是有了大概两个月了。”
萧夫人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她支吾以对,原来是因为有孕在身。”问道:“杨大
姑知不知道?”
云紫萝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在离开杨家之后,方始发现自己有了孩子的。”
萧夫人点了点头,说道:“这还好些,若然这泼妇知道你怀有她弟弟的遗腹子,还赶你
出门,那就更加不可饶恕了。”接着笑道:“我也是糊涂,没有看出你有孕在身,还想叫你
帮我动手呢。”
云紫萝松了口气,心道:“好在有这个藉。”于是说道:“我就是恐怕心有余而力不
足,所以刚才不敢答应姨妈。”
萧夫人道:“你有孕在身,当然是不便和人交手的了。你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
晚。找齐家算帐之事,且待你生产过后,身体复原了再说吧。”
云紫萝道:“但凭姨妈你老人家作主。”
萧夫人道:“对啦,找还没间你,你妈不是和你们夫妻同住,她在哪儿?”
云紫萝说道:“妈说要回老家看看,我嫁到杨家之后,八年来却没有得过她的消息。”
其实云夫人与女儿分手之时,是说要到小金川找孟元超的,云紫萝逼不得已,又向姨妈撒了
个谎。
萧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你的命也是这样苦,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姨妈会照
料你的。你安心在这儿住下,让姨妈慢慢替你打听你妈的消息。你有孕在身,应该善自保
重,有话咱们明天再谈,你去睡吧。”
说罢站起身来,抬头看看天上的星辰,说道:“都是我的粗心不好,忽略了你有孕在
身,老是和你说话,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三更了。”
云紫萝给姨妈安排与表妹同房,她进了卧房,只见萧月仙睡得正酣,丝毫也没知觉,不
禁暗暗好笑,想道:“毕竟还是个小站娘,我以为她和邵鹤年闹了别扭,一定是满怀心事的
了,她能够倒下身子,便即熟睡如泥。”
云紫萝累了一天,本来很想睡觉,但不知怎的,辗转反侧,却是不能入梦。
松风呼啸,心潮澎湃,浮想连翩,云紫萝一夜无眠。她一忽儿想起孟元超,一忽儿又想
起杨牧,想道:“他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但我已经去找过孟元超了,还有脸回去再见他吗?
唉,我虽然并不爱他,但他待我总算不错,他这孩子我将来总是应该交还他的。”随即又想
道:“杨大姑不知道杨华这孩子不是她的嫡亲侄儿,想来一定会好好看待他的。但他是孟元
超的骨肉!我也总得设法叫他们父子团圆。”可怜云紫萝对后来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还只
当杨华是在他姑姑家里,却不知是已经落在点苍双煞的手上了。
将近天明的时候;云紫萝疲倦不堪:这才朦朦胧胧的打了个眩。但没有睡了多久,又给
姨妈和表妹的说话声音惊醒了。
云紫萝睁开眼睛,只见阳光已经透过纱窗。外面,萧夫人和女正在大声说话。
只听得萧月仙大声说道:“他又不是不能走动,为什么要我先去看他?”
萧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唉,你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你的邵哥哥重伤也好,轻伤也
好,他总是为你受的伤。你是应该去慰问他的”
萧月仙道:“我去也不打紧,但只怕他以为我要讨好他了。”
萧夫人道:“唉,你们小两口子怎么老是不能和和气气的相处?但既然闹了别扭,总得
有一方先赔不是。既然本来是你的不对,你就先去向他赔个不是,又有什么打紧?”
萧月仙本来是想去的,只是由于少女的矜持,希望邵鹤年先来向她讨好罢了,听了母亲
的话,登时噘起小嘴儿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不对,哼,我偏偏不去看他。”
云紫萝走了出来,笑道:“表妹,你别赌气,我和你去吧。”
正在拉拉扯扯之际,忽听得一声咳嗽,随即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萧夫人满面堆欢,笑道:“邵伯伯来了,还不快去开门?这下你可应该高兴了吧,你
瞧,人家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
萧月仙也以为是邵鹤年跟他父亲同来,不料打开大门,只见和邵叔度一同来的,却不是
邵鹤年而是邵紫薇。
邵叔度一进门就问道:“鹤年可曾来过你们这里么?”
萧夫人怔了一怔,说道:“什么,鹤年不见了么?我们正想到湖边去看他呢!”
邵叔度神色黯然,叹口气道:“不劳挂心,他的伤倒是好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留下一封信就偷偷的跑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跑的。”
萧夫人大吃一惊,说道:“跑了?他的信怎么说的?”
邵叔度道:“他说他要出外访求名师,学好武艺,方始回来,其实我的本领虽然有限,
也还可以勉强教他。何况你又答应传授他的剑法,名师就在眼前,何必外求?我看,这恐怕
只是他的一个藉口。所以我想来问问月仙侄女,他有没有和你说过别的原因?可知道他要去
哪儿?”
萧月仙又是吃惊,又是后悔。在吃惊与后悔之中,还夹有几分气恼,说道:“他昨天就
不理睬我了,怎么会和我说呢?”
邵叔度听得萧月仙这样说,稍稍放了点心,心里想道:“果不出我的所料。是小两口子
呕气。”
萧月仙却是好生后悔,暗自想道:“想必他是为了那天我的几句说话,其实我并不是有
意激他的,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太过多心。”
陈家的“冰川剑法”据说是得自尼泊尔一位公主所传,这套剑法是从喜马拉雅山上纵横
交错的冰川形势妙悟出来的,武林的传说,把它说得神奇无比。陈家的二公子陈光世来了之
后,有一天萧月仙和邵紫薇在梅林练剑,恰值陈光世也到梅林漫步,碰上了头。萧月仙想起
那个传说,禁不住好奇心起,遂请这位陈二公子练一趟冰川剑法给她们开开眼界,陈光世却
不过她们的再三邀请,只好遵命。
冰川剑法施展开来,果然与中原各家各派的剑术都不相同,端的是神妙无方,虚实莫
测。萧月仙看了之后,不禁喜欢赞叹,和邵紫薇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两句老话
当真说得不错。一向我跟妈和邵伯伯和邵大哥练武,对他们十分佩服,只道天下武技已尽于
此。如今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邵紫薇轻轻一声咳嗽,萧月仙这才蓦然发觉,邵鹤年就在
她的身旁。原来那鹤年早已来了,只因萧月仙全神贯注在冰川剑法之上,是以没有留意。
邵鹤年并没说什么,倒是陈光世有点不好意思,当时说了几句客气的说话,推崇萧邵两
家的武功,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萧月仙并没放在心上。
现在萧月仙听得邵叔度谈及他儿子留下的那一封信,这才蓦地想起那天的事情,心道:
“邵伯伯以为邵大哥的出走是另有原因,只有我知道他不是说谎。但愿他因此一气,会有大
成。真的访得名师,学成绝技回来。我虽然不是有心气他,也算是无意中帮了他的忙了。”
她却还未知道,邵鹤年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情。
邵叔度却是另一种想法,他想小两口子呕气,乃是闲事,邵鹤年气消了自会回来。不过
父子毕竟是痛痒相关,邵鹤年又是没有什么江湖经验的,如今离家出走,他总是难以放心,
于是决定去找儿子,说道:“陈天宇的二公子曾到咱这里作客,我想去回拜他,顺便打听犬
子的下落。陈天宇交游广阔,就是他不知道,也可以托朋友尽力。”
萧夫人道:“都是我这女儿不好,不知她怎样得罪了鹤年,把他气走了。”
邵叔度笑道:“小儿女的事何必这样认真,焉知不是鹤年不好,得罪了令媛呢?管它谁
是谁非,我找他回来向令媛赔礼就是。我走了之后,还要请令媛过来陪伴小女呢。”
萧夫人笑道:“你简直比我还要宠她,好,你放心去陈家吧,我决不会让她和紫薇再吵
嘴了。”
萧月仙嘟着小嘴儿道:“妈,你这么说,倒好像我是专门喜欢和人家吵嘴的了。”萧夫
人笑道:“你不是么?”
邵紫薇道:“伯妈,你放心。我们以后是决不会再吵的了。”说话的神气似乎很是认
真,原来她因为昨天和萧月仙吵架给哥哥听见,过后很是后悔。“我妒忌萧大妹子和陈光世
好,不该从嘴里骂出来。哥哥的出走,多半是因为听见我们这番吵架的缘故。”她想。
萧夫人笑道:“这就最好了。好,仙儿,邵伯伯走了,你就过去陪薇姐吧。叔度,我不
送你了。”
邵叔度笑道:“我这次也不是出远门,少则七日,多则十天,就会回来的。”陈家在苏
州木读合,正是在太湖边上,顺水行舟,不过两天就可到达。
邵叔度走了之后,萧月仙也过邵家去了,屋子里只留下萧夫人和云紫萝。
萧夫人道:“紫萝,你昨天来的时候,是不是正碰见她们在梅林里练剑。”云紫萝道:
“不错。”萧夫人道:“她们是不是一面练剑一面吵嘴?”
云紫萝不便把她们吵嘴的说话说出来,笑道:“我距离得远,没听清楚她们说些什么。
不久,那姓连的汉子就来了。不过年轻人多半好胜,就是吵吵嘴世算不了什么。”
萧夫人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不错,我倒是担心鹤年这次的出走,并非因为仙儿和他
吵嘴的缘故呢!”
话题又回到邵鹤年出走这件事情,云紫萝怔了一怔,一时尚未明白姨妈的意思。只见萧
夫人若有所思,过了半晌,这才说道:“你们以前住在苏州,和陈家相去不远,可有往来
么?”
云紫萝道:“宋伯伯的一家和陈家是有来往的。我爹生前却没有去拜访过他们。”
萧夫人道:“你可听得宋家的人谈过这位陈二公子,听说他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错。少年
得志,在江湖上已经是颇有声名的了!”
云紫萝道:“我离开苏州已有八年,八年前这位陈二公子大概还没出道,所以我倒没有
听得宋家的人说过。不过我昨天却见着他了。诚如姨妈所言,这人的文才武功的确都很不
错。”
云紫萝将湖上碰见陈光世与缪长风之事告诉姨妈,萧夫人说道:“他们二人都是人中俊
杰,尤其这位陈二公子,年少未婚,更是做父母的理想佳婿。唉,我就担心这个——”
云紫萝道:“姨妈担心什么?”
萧夫人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将心事告诉你。我担心这次的风波恐怕就是因这位二
公子而起,”
云紫萝心中一动,想道:“知女莫若母,莫非姨妈已经知道。”
果然便听得萧夫人说道:“邵叔度是你姨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这次请缪长风和
陈光世来他家望,为的就是要缪长风做媒,好让女儿得到佳婿。
“可是陈二公子来了之后,我却发现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这就是仙儿对鹤年的态
度,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这两个孩子以前虽也常闹别扭,但闹过也就算了,最多隔一两天就会和好如初。但陈
二公子在邵家这几天,他们二人倒是没有闹吵。”
云紫萝笑道:“在客人面前,当然是不好意思吵闹的了。”
萧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仙儿没有和他吵闹,但那几天也从来没有和我提及他,倒是
常常把这位陈二公子挂在口边,冰川剑法是怎样神奇啦,他又会做诗又会画画啦,他和紫薇
说了些什么话,和她又说了些什么话啦,等等,等等。唉,紫萝,你是过来人,像这样的情
形,想必你也是应该明白的了。”
云紫萝默默不语,心里想道:“少年情侣,不怕吵嘴,最怕的是彼此冷漠。姨妈可算是
观察入微。”
萧夫人接着说道:“知女莫若母,月仙这丫头好动,好新奇的物事,又时时欢喜不切实
际的空想,她和鹤年的性情确是有点不大会得来,不过她和那位陈二公子的性情其实也相差
颇远,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云紫萝暗自想道:“姨妈倒是颇有知人之明,可惜她对四海神龙齐建业的分析却不能恰
如其分。大概这是因为涉及私人恩怨的缘故,以至就不能冷静观人了。”
萧夫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担心的就是怕这丫头爱上了她不该爱的人,伤了鹤年
这好孩子的心暂直不说,我们两家的交情也要给她毁啦!”
云紫萝沉默一会,说道:“男女间的事情微妙得很,姻缘前定之说,我以前是不信的,
现在也有点相信了。依我之见,儿女的姻缘,还是让他们随缘撮合吧。这种事情,实是人力
所不能勉强的。”
萧夫人道:“你说得是,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了。”说至此处,忽地望着云紫萝微微一
笑,接下去说道:“不过说到姻缘二字,紫萝,你别见怪,我倒是想和你说几句知心的话
了。”
云紫萝怔了怔,说道:“我是个未亡人,还怎能说及姻缘二字?”
萧夫人道:“你不比我,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在你的处境,我以为若是找到合适
的人,还是改嫁的好。”
云紫萝红晕双颊,说道:“姨妈,你、你怎的说这个话?我肚子里还有杨家的一块肉
呢!”
萧夫人正色说道:“论理这个话我似乎是不该说的,但这个‘理’是世俗之‘理’,腐
儒之‘礼’,也不见得就应该奉为金科玉律。”
“先谈世俗之见。妻子死了,丈夫续弦,人人都当作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也不会
去责备丈夫,那么丈夫死了,妻子又为什么不能再嫁?”
“再谈儒家之礼。其实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也只是从宋代才开始提倡
的,宋以前一般的儒生,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汉代的司马相如娶卓义君,千百传为佳
话。唐朝的皇后甚至也都有再嫁的寡妇呢。”
“甚至到了最讲礼法的宋代,真正读通了书的人,也认为年轻的寡妇再嫁,合乎天道人
情。王荆公(安石)的儿子死了,他亲自作主,把媳妇嫁出去,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故事。
所以,‘夫死妇不再嫁’这乃是从腐懦所定的‘礼’而变为世俗所依的‘理’的。这个
‘理’其实并不合理。
“何况你本是武林中人,江湖儿女,更无须拘泥于世俗之见了。”
云紫萝听得出神,不觉笑道:“想不到引起了姨妈大发议论。不过,不过——”
其实云紫萝之所以不愿再嫁,也并非她要遵从“礼法”,但萧夫人却哪里知道她的心
事,听得她连说两个“不过”,便打断她的话,接下去说道:“不过什么?我知道你肚子里
有杨家的一块肉,但正是因此,我才劝你改嫁的!”
“你今年不过二十多岁,这个遗腹子还要你抚养十多二十年方得成人。如今你是无依无
靠,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也不知还能伴你几年?再说,纵使你有亲人依
靠,也总不如自己有一个家。到了老年,也有个老伴儿共慰寂寥。”说至此处,勾起丧夫之
痛,不觉眼眶红了。
云紫萝道:“多谢姨妈关心,但我已是心如槁木,根本就没有再嫁的念头了。”
萧夫人道:“当然我说的人一定得要合你心意。我不勉强你,但你听我讲,说,又有何
妨?”
云紫萝只好默不作声,萧夫人便继续说道:“这个人不但是文学武功,两皆出色,更难
得的是他胸襟气度,超迈俗流,当真称得上是个大丈夫、真豪杰!”
云紫萝笑道:“姨妈这样盛赞此人,想必是不会错的了。但可惜我——””
萧夫人道:“你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吗?这个人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个缪长风!”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游剑江湖》——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
梁羽生《游剑江湖》 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
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白石
云紫萝不禁心中苦笑,想道:“原来她说的是缪长凤。不错,这个人的确是豪气干云,
人中俊杰。但他再好,我也决不会嫁给他的。莫说我的丈夫还在人间,即使杨牧死了,我的
心亦已另有所属。”当然这些话她是不能和姨妈说的。
箫夫人见她默不作声,以为她有点动心,继续说道:“刚才你笑我大发议论,其实这乃
是我拾人牙慧,本来是缪长风说的,有一天邵叔度问他,何以年已四十尚未娶妻,他说:娶
妻并非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一定得要合意才行。当时我也在座,我就向他打趣:要怎样的人
才合你的心意?东不成,西不就,假如到你老了,再找到合意的人,那时只怕人家的姑娘,
也不肯嫁给你了。他说:我也不是眼角太高,说来很是寻常,我要她有女性的温柔,内心里
有须眉的豪气。邵叔度笑道:还说寻常,像这样的闺女,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
他说若有这样的人,就是寡妇又有何妨,何须定要黄花闺女?跟着他就发了刚才我和你说的
那一套议论。说了之后,又再叹道:姻缘姻缘,讲的恐怕还是一个缘字。我若无缘碰上一个
我真正能够喜欢的人,今生我是宁愿不娶的了。
“紫萝,刚才你和我谈及仙儿和鹤年这孩子的事情,你曾说过让他们随缘遇合的话,我
就觉得你和他的见解颇有昭合之处,而你也正是他所要找的人!”
“倘若换是别人,我决不敢为你做媒,但是缪长风就不同了。他是言行如一的人,他说
过那样的话,我敢担保他欢喜了你,就决不会赚弃你是有了孩子的母亲。”。
云紫萝心里想道:“杨牧也何尝不是知道我有了孩子还要我的,我嫁了他却从未得到快
乐。如今我又不是受情势所逼,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孩子养下来,没来由何苦自招烦恼?”
于是淡淡说道:“多谢姨妈好意,无奈甥女已是心如止水,并不扬波!”
萧夫人见她态度冷淡,叹口气道:“好,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吧。”
果然从此之后,云紫萝的姨妈就没有和她再提缪长风了。不知不觉过了七日,邵叔度还
宋回来。这一天早上,云紫萝起得早。独自无聊,走到梅林散心。梅花正在盛开,放目梅
林,只见红满枝头,花光似海。云紫萝心中的郁闷登时消散许多,想道:“我已有好多天没
练过剑法了,爹爹所传的那三招剑法,自从那次用它打败了点苍双煞之后,我似乎悟出了一
些变化,却也没有试过,正好借这盛开的梅花,练练我的新招。”当下就在梅林展开剑法,
使到疾处,轻轻的飞身一掠,削下了一朵梅花。
梅枝轻轻一颤,除掉那朵梅花落下之外,还有两片树叶跟着落下来。云紫萝摇了摇头,
心里想道:“我的剑法还是未曾学得到家。”
原来她家传的蹑云剑法,最讲究的就是“轻灵”二字。中原各大门派的剑法,都有独到
之处,但若论到轻灵翔动,却要推蹑云剑法第一了。尤其她父亲晚年所创这三招剑法,变化
虽然繁复奇奥,但却一气呵成,更是深得轻灵翔动之妙。
这三招剑法倘若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可以在繁花密缪的枝头,随意削下一片花瓣,枝不
摇,叶不落,同一朵花的另一片花瓣也绝不会受到损伤。如今云紫萝削下了一朵梅花,却连
带触落了两片树叶,离炉火纯青之境,自是还有相当远了。
云紫萝凝神静气,把得失署之脑后,灵台一片清明,意与神合,神与剑合,将参悟了的
剑法重新施展,到了最后,终于随心所欲,削下了三朵梅花,枝叶毫不摇动。
云紫萝满怀欢悦,但低头一看,只见遍地梅花,残红混染污泥,余香随风飘散,心中欢
悦之情,不禁化为乌有,“为了练这剑法,糟蹋了如许梅花,此举何殊焚琴煮鹤?”她本来
是最爱梅花的,叹息之余,突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与这沾泥堕尘的梅花,难道没有相同之
处?想到此处,不禁更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小时候读过一首咏梅花的词忽地涌上心头,这首词是南宋诗人陆游所作的“卜算子’,
词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
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本来陆游的这首词是以梅花的高风亮节自比的,但此际云紫萝却是将眼前“零落成泥碾
作尘”的梅花,和自己平生的不幸联想在一起了。想到丈夫死别生离,意中人后会难期,而
姨妈还要为自己做媒,禁不住心中苦笑。眼前虽是丽日晴天,心中却是雨丝风著的黄昏,翘
首云天,有家归不得,她感到自己就像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花一样。
心头怅触,情难自己,不知不觉,就把在心中默念的这一词,从口中念了出来。
忽听得有人赞道:“好剑法!好词!”
云紫萝骤吃一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短须如朝的黄衫客已是站在
她的面前。
这个黄衫客正是缪长风。
云紫萝不禁面红过耳,就好像在无意之中突然给人窥破了心底秘密的少女一样。
缪长风施了一礼,说道:“我本来不该偷看姑娘的剑术,只是姑娘的剑法委实太过精
妙,我经过此地,看了一眼,就禁不住自己不看下去了。”
云紫萝殓身还礼,说道:“缪先生过奖了,我这几手见不得人的剑法,在缪先生面前施
展,只怕当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呢。”
缪长风怔了一怔,说道,“请恕唐突,敢问姑娘高姓大名。我们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心里有点奇怪,不知云紫萝何以会知道他的姓名。
云紫萝说道:“小姓云,贱字紫萝。萧夫人是我的姨妈,我来了才不过几天。”
缪长风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前几天刚刚来过,却没有见着姑娘。”
云紫萝说道:“我听得姨妈说过,听说缪先生是和陈大侠陈天宇的二公子一同来的。”
缪长风道:“不错,但这次我却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来的,陈二公子另有事情,他可不能
陪我再来做邵家的客人了。”
云紫萝道:“邵老伯刚好是在我来的第二天离家,他说要到陈大侠家里回拜,你们没有
见着吗?”
缪长风道:“是吗,这么说我倒是和邵叔度错过了见面的机会了。”
接着说道:“邵叔度不在家,我见令姨妈也是一样。不知云姑娘还要不要再练剑法?”
云紫萝说道:“我陪缪先生去见姨妈吧。”
两人走出梅林,缪长风忽道:“我与姑娘初会,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云紫萝心里有点纳罕:“不知他要问我什么?”她本来是个端庄洒脱兼有之的侠女,不
是小家气的姑娘可比,当下也就落落大方地说道:“缪先生请说。”
缪长风道:“姑娘的蹑云剑法轻灵翔动,有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但和陆游那首咏梅
花的词,却似乎并不相称?”话中之意,即是要问云紫萝何以在练了如此洒脱的剑法之后,
却会念出那样幽怨的一首词来?
云紫萝淡淡说道:“没什么,我不过因见梅花零落,堕落沾泥,偶尔想起了这首词罢
了。”
缪长风笑:“我素来是胡乱说话的,请姑娘不要见怪。我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时
一个人也难免忽生感触,无端惆怅的。但多愁善感,却似乎不是我辈所宜。尤其是在这西洞
庭山,放眼一看,就可以看见烟波浩藏的太湖,我们的胸襟是应该更加宽广了。嗯,我胡说
一通,姑娘不会怪我文浅言深吧?”
一个初相识的男子和她说这样的话,确实可算得是交浅言深。云紫萝心里想道:“这个
人做朋友倒是不错。”当下笑道:“我自问还不是个太过多愁善感的女子,但缪先生的金玉
良言,我还是要感谢的。”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或许是我浪迹江湖,已经惯了。纵使是有天大的烦恼,转眼
间我也就会忘了。比如就说那些零落的梅花吧,我见了却想起了另外的两句诗来。”
云紫萝给他引起了兴趣,不觉就问他道:“是哪两句?”
缪长风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想起了这两句诗,我就不会为梅花伤
感了。”
云紫萝心里叹了口气、想道:“我若是能够像他这样洒脱,倒是可以免掉许多烦恼。”
二人言语投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是回到云紫萝姨妈的家中。
萧夫人看见云紫萝带了缪长风来到,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说道:“什么风把你又吹来
了?嗯,你已经认识了我的甥女,那就用不着我再给你们介绍了。”
坐定之后,缪长风说道:“我是为了打听一件事情来的。”
萧夫人是个急性子的人,说道:“且慢,我也要向你打听一件事情。你是从陈家来的
吧?”
缪长风道:“不错。陈天宇和陈光世两父子要到泰山去参加一个什么扶桑派在中原重建
的典礼,所以那位陈二公子不能来了。”
萧夫人道:“我问的不是陈二公子,我想问的是邵叔度有没有到过陈家?”
缪长风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见着他。”
萧夫人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陈家的。”
缪长风道:“三天之前。”
萧夫人不觉有点担忧,说道:“邵叔度离家已有六日,按说他两天就可以到达陈家的,
但你却没有见着他,他到了哪里呢?”
缪长风笑道:“邵叔度本领高强,江湖经验又是极之丰富,你还怕他会失了吗?我想或
许他也是赴泰山之会去了。听说扶桑派的掌门人牟宗涛,这次要在中原开宗立派,光大门
户,是以大张旗鼓,遍邀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邵叔度虽然没有接到请帖,那是因为牟宗涛不
知道他的住址之故。老邵想是听得这个消息,想去见一班平时难以见到的朋友。他料想牟宗
涛是决不会嫌他不请自来的。”
萧夫人心里想道:“不错,叔度赴泰山之会,要打听儿子的下落,自是比只去陈家打
听,更为方便了。”当下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不去?”
缪长风笑道:“我本来是想去的,就因为要到你这里打听一件事情,以至不能凑这热闹
了。”
萧夫人心里已然明白了:“想必他是要打听连甘沛那件事情。”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
缪长风接下去说道:“萧大嫂,我走了之后,可曾有一个姓连的人到过这里找我?”
萧夫人道:“不错,是有一个叫连甘沛的人跑到这儿撤野。他不自量力,竟敢向我们讨
人。大概是你的仇家吧?”
缪长风道,“后来怎样?”
萧夫人笑道:“你应该多谢我的甥女,是紫萝她帮你把这个姓连的打发了,嘿,嘿,这
人敢来和你作对,我以为他的本领定然十分了得,谁知紫萝一出手,就叫他不能不夹着尾巴
逃走,不过话说回来,这人的本领虽然不是十分了得,也可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若不是紫萝
使出了蹑云剑法,只怕还当真不容易将他打发呢。”
云紫萝有点不好意思,说道:“这人双笔点穴的功夫确是十分了得,我好不容易才侥幸
胜了一招,结果还是邵伯伯和姨妈将他赶跑的。”
缪长风道:“想不到我给你们惹了麻烦了。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姓连的来历?”
萧夫人道:“大不了是‘惊神笔’连家的人,我虽然是女流之辈,本事低微,也还不至
于就怕了连家。”
缪长风道:“萧大嫂,你是女中豪杰,即使连甘沛的叔叔,那个当年曾与金逐流、厉南
星争胜的连城虎武功未废,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咱们害怕的不是连家——”
萧夫人道:“那又是谁?”
缪长风道:“据我所知,连甘沛已经投在御林军统领北宫望门下!”
萧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你是说他已经做了清廷鹰犬?”心望想道:“这倒给邵叔度
猜中了!”
缪长风道:“不错,但他是为清廷暗中出力,江湖上一般人还是不知道的。像他这样的
武林败类还有好几个呢。在江湖上突然消声匿迹的那个石朝玑也是其中之一。”
萧夫人口里说是不怕,心里其实却是有点顾虑的。要知得罪了御林军的人,是随时可能
给加上反叛的罪名,招致灭门之祸的。不错,萧夫人虽然是同情反清的人物,但她还不愿意
卷入漩涡。心里暗自想道:“我还有夫仇宋报,若然变了‘钦犯’,这个麻烦倒真是不小
了。”
缪长风道:“萧大嫂,我真是过急不去,连累了你们。唉,这个地方,恐怕你们是不能
再住下去了!”
萧夫人毕竟是个女中豪杰,虽然有所顾虑,随即就想道:“事已如斯,怕又有什么
用?”如此一想,豪气陡生,笑道:“反正我也是四海为家惯了的。不过,缪大哥,我倒还
未知你也是义军中人呢!”
缪长风笑道:“义军中的人物,我倒倒认识一些,说道加盟义军,当个头目那我却还不
配呢!”云紫萝道:“缪先生客气了。”缪长风道:“不是客气,我是匹不受羁勒的野马,
即使我想参加义军,又怕他们也不敢要我呢。”说罢哈哈大笑。
萧夫人道:“然则连甘沛这厮又何以要来捉你,难道竟是私怨吗?”
缪长风道:“私怨也有一点,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约是五年前,有一天我经过
连家庄,恰巧碰上他和一个农夫争路。那时他的惊神笔法大概还没有练成,也还没有投入北
宫望的门下。
“他和那个农夫各自一方行来,在一条独木桥上迎面碰上了。农夫是挑着两桶大粪的,
自是不便在独木桥上倒退回去,他又不肯相让。
“争持不下,吵了起来,俗语说得好,相骂无好口,那农大自是不免说了几句粗话。连
甘沛就发起怒来,冷笑说道:‘好,你不肯让路,那你就站在这里吧!’折扇轻轻一点,点
了那农夫的穴道,又再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啦,你喜欢站多久就站多久,除非你向我求
饶,求我放你,否则你是休想再走的了,谁也救不了你!’说罢。这才一捋长衫,翩如飞鸟
般从那农夫头顶飞过。
“我恼他欺侮乡下人,口气又太狂妄,遂决意将他戏耍戏耍。当他以‘黄鹊冲霄’的轻
功身法掠过那农夫的头顶之际,我把两颗石子投人粪桶之中,他那件洁白的长衫登时给粪汁
溅污。
“这一下他当然勃然大怒了,气冲冲向我跑来,可是他终于不敢发作。”
云紫萝听得有趣,笑道:“虽然恶作剧,但用恶作剧来惩戒恶徒,却正是最妙不过。那
厮为什么又不敢发作呢?”
缪长风道:“我接着掷出一颗石子,把他的独门点穴手法解开,那农夫突然能够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