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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约

_3 王晋康(现代)
邓飞的神经立即崩紧了:“是那根海竿?”
“对,是那根,27年前设置的那根。晚上我到你家里详谈吧,你在家等我。”
挂了电话,身后有人轻声喊:“浮子动啦,快提!”水面上的浮子果然在轻
轻抽动,他扔掉手机,慌手慌脚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老李说:快抖
手腕,先把鱼挂上,再顺着鱼的游势引遛。水中鱼儿挣扎逃走,把线崩得倍紧。
他的操作太不专业,老李忍不住,从他手中夺过钓竿,赶紧放线,一边惊叹着:
嘿,还是条大鱼呢,至少三四斤!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
草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老李不平地说:老话说外行人撒扁担网(指
渔网撒不圆)偏能罩大鱼,看来真不假。就你这臭手也能钓到这么大的鱼?真让
行家气死。邓飞笑着说,运气来时赶都赶不走的,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
他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山东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
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
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
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 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
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或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
人赞叹。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
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
是论述DNA 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复制,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DNA 在精卵细胞中的信息传递已经属于量子效应的范围了,而量子的行为是不可
控制的,但为什么生物性状的遗传是那样精确而稳定?文章对此作了非常精到的
解释。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视野广阔,基本功异常扎实。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
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
疑。”
刘老捧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呷了一口热茶,继续往下说:
“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山东琅琊台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
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我们只是在信函中讨论过一些问题,此后他就一直以师
长之礼待我。其实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我啦,生物学界甚至认为他是李元龙—
—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G 国旅游时,竟然离
奇地失踪,那年他刚刚50岁。这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和国际警方,
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回忆起这桩案子,它曾登在全国的案情通报上,公安部也曾发过协查
通知,后来没有结果。但他不知道这桩失踪案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么关系。刘老
说:
“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
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连文章中一些细节都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
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像
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
“我与孙相识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
行文冷静简约,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
与他十分相似,非常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
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

“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论
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么,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
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 年前从G 国回
来的,”他在“G 国”两个字上加重读音,并看了邓飞一眼。“他回国后就如爆
炸般接连发表了几篇高水平的生物学论文,接着创办了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可是
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
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
诫:
“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希望
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
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
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这点你尽可
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啦。”
走到门口,老人交代着:“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尽快给我联系,我这把年纪,
不定哪天就爬烟囱了。”
那时邓飞笑着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老能活到100 岁。”他把老人送出
大门。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去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邓飞没有听
出老人话中的不祥之音,回济南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原来他已经是肺癌晚期。
他为了故人情意,临终前还抱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
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的监控。不过
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做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
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对这个观点有赞成有反对,一直是个糊涂
案子。这种怀疑之所以有一定的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
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论文,
但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
界也是佼佼者。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怀疑萧水寒的处女作是剽窃他人呢——尤
其还与谋杀连在一起?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
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
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学界有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疑惑
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婚姻,妻子是一个
水晶般纯洁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灿烂中,邓飞总觉得有那么几丝阴影:萧水寒的来历自始至终
罩着一层迷雾。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
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他是从G 国回来,而G 国是国际
社会公认的一个毒瘤,那儿的法律已经崩溃,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洗钱和“洗
身份”的天堂,江洋大盗和毒贩都能在这儿得到一个清白的档案。所以,萧在G
国的这段经历难免使人怀疑——孙思远正好是在G 国失踪的啊。而且,萧的为人
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几岁的毛头小伙,
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点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但萧水寒却超凡
入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
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观察着。他退休后
由龙波清接下这项工作。
龙波清十年前就干上邓飞的副手,他是一个红脸大汉,身高体胖,说话时声
震屋瓦。进门他就喊:嫂子,今天拿什么招待我?邓飞妻子苗茵说:邓飞钓的一
条鱼,有三四斤重,管你饱了。实不相瞒,老邓钓鱼以来,也就今天钓了一条大
鱼,恰巧让你碰上了,你有口福哇。晚饭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颍,他对女主
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夸了女主人,又夸邓飞的好运气,因为竟有这样的傻鱼咬邓
飞的钩。两人是打惯嘴巴官司的,邓飞笑着,不理他的话茬。酒足饭饱后,他们
来到书房,女主人泡了两杯君山银毫后退出去。龙这才开始正题。
“银行的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敲打着茶几,看着君山银毫在
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着邓飞。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
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违法行为,所以他们
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自己户头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一艘
豪华游艇低价售出,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他在
天元公司的股票拿出一半,无偿分给其它股东,另一半转到妻子名下。听说他已
提出辞职,说他工作太累了,想到国内和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
5 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欧元的国外旅支。”
邓飞品着热茶,静静地听着他介绍。老龙说:“按说,现在不是他旅游的日
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那
时他们没孩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把别人家的孩子接来玩。我想,对这个得之
不易的孩子,她一定会加倍珍惜的。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
正常。”
“还有一点十分可疑,他在董事会上宣布,他将到南太平洋某个岛屿隐居,
从此不再和人世有任何联系。”
“噢?这么决绝?”
“是啊,这是他的原话。这不太正常吧。不过你知道证据太不充分,而且这
些证据‘来路不正’,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他狡
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抛出这付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想
起了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龙说:
“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
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么漏子,龙局长概不负
责。”他笑了,“这是几句公事公办的扯淡话,我知道你老邓的身手。还有,龙
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邓飞简单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武汉?”
“据说就在这两天了。说要等一座斯芬克思雕像安好就出发,那是萧水寒留
给公司的记念。你不妨去看看,听说非常漂亮精致。”
“好的,我接下这件活。我把需要的侦察器械列个单子,明天交给你。”
“行,没问题。喂,老邓,你预测一下,这件事追下去会不会追出什么结果?
凭你的直觉猜吧,你的直觉常常很管用的。我现在可是满脑门浆糊。”
邓飞摇摇头:“不行,这次我预测不出来,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超出常规。”
龙波清没再说话,向卧室喊道:“嫂子,我走啦,下次老邓再钓到鱼别忘了
喊我。”他到衣帽钩处取下风衣。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第一站定在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
萧水寒说,这是他“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
就是此处的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对此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H300的行驶十分平稳,车身很长,后
排的座椅可以放成一张相当宽阔的床,座椅是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的皮面,车里还
有桃花心木的家具,配备有GPS 定位系统、商务电脑、电热咖啡壶等,设施十分
齐全。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
动,她就欣喜地喊:
“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
“你呢?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你。”
“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猜呢?”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呀。”
“啊呀,这可是对我的诬蔑,我什么时候说过男孩才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
生男生女都一样好,女儿同样延续我们的家族之树,还更知道疼爹妈呢。”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紧,不过最好能有一个小
伢一个小囡,各有各的好处。后来她让丈夫停车,换到前边右侧座位。她发现丈
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邱风
在心中叹道:
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不再说话,怜悯的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
什么前生前世的神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的某
种经历造成的,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
岁以前是在G 国的一个华人区长大,怎么可能把梦中场景选在中国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赶到槐垣
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他的妄想症。
他们的旅行十分从容,没有一个时间表——有整个后半生供他们消费呢。出
发前他们曾到邱风奶奶家住了两天。两人结婚后,奶奶坚决不随孙女婿住,只好
让她留在老房子里,为她找了一个能干的保姆。这次邱风对奶奶说,他们要出国
了,等他们在澳大利亚安下家,就来接奶奶同去。奶奶笑着说:“风儿,去吧,
跟着水寒你会很幸福。不过别打我的主意,我是决不会挪窝的。”
“那怎么行,我们住那么远,把你一个人撂家里,能放心吗?”
不管孙女怎么劝,奶奶只是一个劲摇头。后来被逼紧了,奶奶小声说:“你
甭劝了,再劝也没用的,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邱风说不知道。“想想吧,水
寒和你结婚后喊没喊过一声奶奶?”
邱风哑口了,萧水寒确实从没喊过一声奶奶。她勉强解释道:“奶奶,你知
道水寒年岁较大,‘奶奶’有点喊不出口,但他从来对你很尊敬。你不要争竞这
一点,行不?”
“我不争,水寒对我很好,我不争他喊不喊奶奶。可是你知道不,我和他在
一起总感到拘谨,倒像他是我的长辈似的……你别笑,真是这样。所以你别劝我
啦,我决不会随你们住的,知道你们的孝心就行啦。”
一直到他们离开,对这件事奶奶也没有松口。邱风心里不好受,但只有随奶
奶的意了。他们在信阳游览了鸡公山,在西安游览了大小雁塔,又到黄陵县的黄
帝陵参拜一番。去黄帝陵时正赶上重阳大祭,陵前人头攒聚,海内外来的炎黄子
孙都在肃穆地行礼。邱风印象最深的是桥山轩辕庙里的黄帝手植柏,据传已有5000
岁,枝干虬曲,树叶层层密密如一顶硕大的绿伞。旁边的石碑上写着:“此柏高
五十八市尺,下围三十一市尺,中围十九市尺,上围六市尺,为群柏之冠。谚云
:‘七楼八擤半,圪里圪瘩不上算’即指此柏。”邱风想,5000年哪,按25年为
一代,已经有200 代人在这株树下走过了,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再叱咤风云的
英雄也变成了尘土,但这株老树还是生机盎然。她不由对它肃然起敬。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担心妻子
的身体,不时侧脸看看。他没有打算乘飞机来这儿,因为他想让妻子,和未出世
的儿女,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2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
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土黄的底色中自然不乏绿意,但它们显得衰弱
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越往北走,道路越狭窄和陡峭,有时,H300的长
车身转弯相当艰难。汽车随山路下行,涉过铺着碎石的浅溪,又随着曲曲弯弯的
山路上升。萧水寒告诉妻子,这些绵亘起伏的群山实际是平坦的黄土高原被水流
千万年地切割出来的,你看那些最高的山头都是平顶,而黄土高原却纯粹是风力
搬运而成。所以,在这一带你很难找到一块石头,只有到几百米深的河谷里才能
看到碎石,那就表明这是黄土层的底部了
傍晚,萧水寒叫醒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夕阳斜照
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树干底部很粗,约有三
抱,往上渐细,直插云天。相对这么粗的树干来说,树冠显得较小,但浓绿欲滴,
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极目所止,这是周围唯一的一棵大树,
它和黄帝手植柏一样的老迈苍劲,但比手植柏要高,再加上周围的空旷,更显得
卓尔不凡。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
什么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像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来。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树。
它与家里的古槐图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这是邱风第一次和丈夫的
“前生”有实际的接触,只是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正在听一位老头摆古,看见来了两位外地人,他们好奇地
远远看着。那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分开人群,走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我先生领我专程赶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后种下的。这只是传
说,没什么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过年轮,它已经满1200
岁了。还有更奇的呢,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已经濒死了,树心都空了。正好
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 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再
看看树根,从老树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我们这儿叫它子孙槐。”
邱风嫣然一笑:“我看见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它。”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先生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画的就是它,真像!知道吗?
我丈夫没事时常与画上的‘它’对话呢,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
我一直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
望能听到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视树顶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
爷的太老师,一个姓李的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
萧水寒笑着点头。老人很兴奋,面前的远客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他热心地
介绍道: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唷,他就是这株树下长大的,从小调皮
胆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还有黄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
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座中学,还到大树下来
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只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
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像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笑哈哈地搬指头算道:“我快交90了。今年是李先生170
年诞辰,他是50岁去世的,离现在有120 年,算来我是见不到他。也许是老辈人
经常讲摆这些事,弄得我像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90了?我还以为你不到70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长寿》杂
志经常来这儿采访。古时候还有120 岁的人瑞呢,村北有一个‘升平人瑞’牌坊,
宣统二年立的,中柱对联上刻着:椿树百年耆艾荣旌绥福履;竹林千叶瓣香普祝
寿期颐。你们不妨去看看。”他又问:“我刚才说过,李元龙先生去世前损资在
这儿建了元龙中学,你们想不想参观?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树下的动静。他带有
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震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的谈话声。他
看见那一行人正准备去参观元龙中学,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
风文化层次不高,没听说过这位120 年前非常著名的生物学家。邓飞在涉猎生物
学知识时倒是经常看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用基因手术治愈癌症的鼻祖。话筒中
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
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
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
的偏僻故乡已经被神化。
随着人群远离萧水寒的汽车,话筒中的声音渐渐微弱。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
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着,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告诉龙波
清,萧水寒夫妇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偏远的陕北山村,是著名生物学家李元龙的故
乡。看来他的探访是针对李元龙而来的,希望家里尽快把李元龙的详细资料找出
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安排人在电脑中查询,然后问:
“怎么样,这一星期有收获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这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心
地坦荡,看来是一场正常的旅游。我担心咱们的跟踪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或者,能证明他确无嫌疑,同样是大
功一件嘛。喂,资料查到了,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 年诞辰,你
要的资料应有尽有。”
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的籍贯确实是该村,1980年出生,2010年结婚,有一个
儿子。李元龙是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世纪性的突破,由此获得
世界声誉。他在生物学理论上的贡献也绝不逊色,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
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中的开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后还是生物学界的圣经。他50
岁失踪,一般认为他是死了,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
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
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
“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飞到120
年前去谋杀李元龙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
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他为什么一直把这儿的古槐供到客厅里?听邱风的口音,
连她对此也不明就里。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在
盛年离奇失踪,同样和萧水寒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这种巧合难免让人不安。
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他们打开车门上车,那位老人也上车了,然
后那辆汽车缓缓向村里开,显然已安排住处。他打开窃听器,听见三人正热烈地
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众化最有陕北特色的饭菜。老
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糊?荞麦合洛(注:应为食字旁加合,食字旁加各)?
烤苞谷?猫耳朵(一种面食)?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在梦中求之不
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垃圾袋里。他起动汽车,远远地跟在后
边。窃听器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悉悉索索地
进屋。暮色很快降临,那边熄了灯,安静下来。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
糊糊入睡。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家乡的
美味呀,我已经120 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他自己也好笑,怎么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梦。窗外微现曦光,古槐厚重
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打开汽车电脑,把家里传
来的李元龙的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
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一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
作。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至少了解了它们的梗概。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
的思维与侦察人员其实很相似,他们对真相(真理)的探究都常常是“出人意料”,
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
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
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眷,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
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杀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
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在人类心理中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
度是上帝决定的,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也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
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值。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
实际是剥夺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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