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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人

_6 王晋康(现代)
下面轮到索云泉,她游进圈内,盖吉克重复了刚才的行动,把第二条鱼献给
她。苏苏低声说:第二条鱼本来应该献给他的亲生母亲的,但他妈妈已经不在了,
被鲨鱼吃掉了。盖吉克依旧把索云泉顶出水面呼吸,然后第三个族人游进来。献
鱼,顶出水面呼吸,这两个动作对所有族人做了一遍,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小阿猫。
然后,他恋恋不舍地同族人吻别,同索朗月告别时尤其动情。索朗月是他的好姐
姐,善良,会体贴人,又非常漂亮,他们相处得非常亲密。但当他离开族群后,
有关族人的所有记忆都会自动删除。其实也不是删除,而是以完全相反的状态存
入他的记忆。以后,如果他一旦误入原族群,或者是族内的雌性误入他的新族群,
有关的记忆就会被触发,转换成强烈的敌意,从而坚决地把误入者赶走。这是一
条冷酷无情的遗传指令,但它保证了同族的直系血亲不会互相婚配。
及笄仪式进行完了,盖吉克游过来,彬彬有礼地同雷齐阿约告别,同海人苏
苏告别,甚至还同虎鲸告别。当盖吉克用长吻同戈戈吻别时,戈戈只要一张口,
就能把他吞到肚里,而这会儿的戈戈完全是一个好男孩,只是亲热地同盖吉克触
了触吻部。
盖吉克回过头,再次留恋地看看他生活了16年的族群,然后一甩尾巴,决然
游走了。17个族人,还有拉姆斯菲尔、苏苏和戈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
到背影溶入碧绿清寒的海水深处。
索朗月的眼睛里再次落下眼泪。
晚上天气很冷,拉姆斯菲尔把苏苏搂在怀里,躺在虎鲸背上睡觉。他想戈戈
也真不容易呀,这是个精力过盛的家伙,让它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恐怕不啻是
一种酷刑。所以,他和苏苏常常尽量下水呆一会儿,让戈戈有个休闲的时间。不
过,自从犯过那一次小错误后,戈戈一直很听话,很耐心,是一个标准的好男孩,
你根本想象不出它捕食时的凶残。在此后的几次捕食中,它再没有捕杀索朗月的
族人,而是独自游到远处,吃饱了再回来。拉姆斯菲尔不知道是什么因素在阻止
它继续捕杀索其格族人,是它对这个族群的友情,还是一种保证生态平衡的潜在
的遗传指令。想到它第一次捕食时的凶残和无情,拉姆斯菲尔想,只能是后者吧,
可能有一种天生的潜意识约束它不在一个海豚族群中捕食过多,这也算是杀生者
的职业道德吧。
苏苏睡熟了,把脑袋钻到拉姆斯菲尔的怀里,睡得十分安心,两人身上的八
个葫芦睡觉时也不敢取下,不免磕磕碰碰的。这些天,苏苏已经完全进入了妻子
(或未婚妻)的角色,总想挨着他,触摸着他,目光中深清款款。不过拉姆斯菲
尔却迟迟不愿进入丈夫的角色。这会儿虽然是赤身相拥,但他心中只有长辈的怜
爱而没有情欲。
南十字星在天穹上冷静地注视着他,海浪哗哗地扑上他的“床铺”,他在海
浪的扑打中梳理着自己的回忆。在长眠前他已经见过海豚人,那时在他心目中,
这是一群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小杂种,但今天他看到了一个成熟的种族。他想到
索云泉艰难的分娩,想到全族人对小海豚人的保护,想到老族长索吉娅果断地投
身于虎鲸口中的壮举;也想到他们选举新头人时,“正直”在海豚人社会中的威
慑力;而他想得更多的,是那两篇及笄仪式上的致答辞中所蕴含的宿命的悲壮。
生物的本性是自私的,它源于基因的自私。因为,生物界所有的基因,不管其宿
主是病毒、寄生虫、虎豹、植物、真菌还是人类,它们的唯一目的是对基因自身
的延续。为了这种延续可以不择手段,更没有任何道德的约束。病毒和寄生虫以
寄主的生命来繁衍自身,黑鹰的幼鸟锲而不舍地杀死自己的弟妹,鲨鱼的兄弟之
间甚至在母腹内就开始互相残杀……可是奇怪的是,在更多的生物群体中,这种
自私的本性经过群体进化这场炉火的冶炼,竟然不可思议地转化为大公无私、舍
身为人的美德。
正像他今天在海豚人社会中看到的那样。
不过,这些见闻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心,而是恰恰相反。海豚人社会的所有美
德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族群基因的延续——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同样是为了
人类基因的延续啊。他要使海人(人类的嫡系后代)发扬广大,多如恒河之沙,
天穹之星,海中之虾。而现在呢,实现这个目的的最大障碍,恰恰就是这个成熟
的、强大的、道德高尚的海豚人种族。
苏苏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他又重把苏苏搂紧。想起海人的衰落,尤其是他们
人格上的软弱和奴性,有一团柔韧的东西梗在喉头,让他呼吸不畅。又一个浪头
从头顶浇下,浪头过后,他看到水面上一个海豚脑袋,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索
朗月,她一直在这一带巡游,以免她的雷齐阿约出什么意外。由于刚才在大脑中
流过的想法,这会儿拉姆斯菲尔简直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眸子。他低声说:“我
们这儿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索朗月没有离去,沉静地看着他。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理查德,你能
下来陪陪我吗?”
拉姆斯菲尔赶快答应:“当然,当然。”他从苏苏脖颈处轻轻抽出胳臂,苏
苏仍在熟睡。他把苏苏安顿好,从虎鲸背上滑下来。戈戈感觉到背上的人下来了,
赶紧转过身来看看,它看见索朗月在旁边,便放下心,掉头不顾。拉姆斯菲尔划
着水,靠近索朗月,借助海面萤光的反射注意地观察着她:“索朗月,你想说什
么?”
索朗月轻声说:“理查德,你能抱抱我吗?”
拉姆斯菲尔一愣,忙伸臂搂住她,感觉到她的皮肤上有一阵强烈的颤栗。索
朗月正在发情期,在这个时期情绪容易波动。今天,四个族人被虎鲸吞吃了,包
括慈爱的老族长,一向交厚的盖吉克弟弟也与族群永别了。虽然这是海豚人社会
中正常的现象,但这并不等于她会心如止水,不起涟漪。一团柔韧的东西堵在她
的心头,解扯不开。拉姆斯菲尔看到她眼中的点点泪光,笨拙地安慰道:“索朗
月,不要难过了……”
索朗月急急地说:“理查德,请接受我的爱,娶我为妻,好吗?你知道,海
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能终其天年,其它人都会被虎鲸、鲨鱼吃掉。谁知道什么时
候轮上我?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想在死亡前把感情献给我的雷齐阿约,我不愿青
春之花还没有开放就先行凋谢。”
拉姆斯菲尔十分尴尬。他不忍心拒绝这位雌性海豚人的求爱,但……单单这
会儿搂抱着她就够他难为情的了。当然,从理智上,他承认索朗月是有智慧生物,
是“人”,但从形体上说她终究是个异类,她长着长长的吻,一个大尾巴,没有
头发,没有四肢,没有女孩们甜美的嗓音而是发出难听的卡卡声。而且,即使从
精神层面上也不可能把她认做妻子!在他复兴海人的计划中,海豚人肯定会成为
敌对的一方。
他怎么可能娶一个敌方的妻子呢。
不过,他是一个绅士,不会让一个姑娘难堪,他把葫芦拨到身后,用力搂紧
索朗月,得体地说:“谢谢你的情意,索朗月,我想……”
但索朗月这会儿已经走出感伤,笑着说:“好了,我的坏心情已经过去了。
理查德,按你的意愿做出选择吧,我不会逼你的。再见。飞旋海豚习惯于夜间捕
食,我们马上要和斑点海豚再次联合捕猎,我要回族群里去了。”
她甩甩尾巴,潜入水中消失了。拉姆斯菲尔摇摇头,游到虎鲸身边,艰难地
爬上去,蜷曲在苏苏身边,慢慢入睡。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回到了奇顿号核动
力战略导弹潜艇上。潜艇正在水面上浮航,他惊奇地发现,脚下不是潜艇外壳上
贴的可以吸收声纳的橡胶瓦片,而是弹性很大的虎鲸的黑皮肤;他还奇怪潜艇的
背部怎么会有一个巨大的背鳍,而原来这儿是一些栏干,可以让潜艇的士兵在舱
外工作时把安全钩挂在上边。更令他惊奇的是,背鳍那儿还有一个姑娘,用长发
掩住赤裸的身体,但她没有一点儿羞涩,用天真大胆的目光在打量着他。他想这
怎么可能呢,潜艇上从来没有女性啊。也许她是丹麦来的美人鱼吧。没错,她的
长发之下是一个美丽的鱼尾……
他醒了,东方已绽出晨光。夜狩归来的索其格族人在他身边快活地游着,吱
吱声响成一片,十几只背鳍在海水中划来划去。索朗月游过来了,口中叼着为他
和苏苏准备的早饭,咿唔不清地吱吱着,唤苏苏来吃饭。苏苏难为情地滑下鲸背,
接过她叼着的鱼,轻声说:“应该让我来的,应该让我照顾理查德。我今天醒来
晚了,明天我一定不会偷懒。”
索朗月笑道:“没关系的,现在偷点懒不要紧,只要当新娘子后不偷懒就行
了。”
苏苏多少有点羞意,但更多的是高兴,过来挽住理查德的胳臂。几个童族的
小家伙立即凑过来:谁是新娘子?索朗月姐姐,谁是新娘子?索朗月笑着向苏苏
那边示意,小家伙们吱吱乱叫着把她围起来,连刚刚出生不足两天的阿猫也口齿
不清地喊着:“……娘……娘子”,苏苏笑着把阿猫抱到怀里。
WEBBOY.
海豚人:第四章灾变1 灾变是在288 年前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发生的。那时,
拉姆斯菲尔正指挥着俄亥俄级奇顿号战略导弹核潜艇做一次例行的巡航。他们从
美国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潜艇基地出发前往南中国海,那个新崛起的
国家是参谋长联席会议所拟的重点防范国家名单上的第一名。10天以后,潜艇行
至太平洋中部海域里,这儿离中途岛不远。
这艘潜艇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生畏的武器。虽然自从1991年布什总统下令后,
核潜艇巡航时一般不再装上全配置的核武器,但奇顿号上仍保持着最低强度的核
威慑力。它载有两枚带核弹头的海神C3型多弹头导弹,四枚带W -80(20万吨级
小型核弹头)的巡航导弹,这6 件武器足以把1000万人送入核火焰的地狱。如此
可怕的武器掌握在一个37岁青年的手里,使他有一种上帝般的满足感和责任感。
他总是庆幸,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掌握在民主政体的手里,而不是掌握在狂热的
教旨主义者、独裁者和狂人手里。这是文明社会的幸运,是人类的幸运。不要忘
了,历史上有太多的反面例子,盛极一时的文明国度却亡于野蛮部族的手中,像
古埃及、古希腊、古巴比仑、宋朝和明朝的中华帝国,等等,举不胜举。
6 月21号――人类历史的钟表在这儿停摆――他像往常一样,在潜艇里进行
巡视。艇里非常安静,士官们见到他,都只点点头,至多低声交谈一句。核潜艇
的最大威力是它的寂静,是它的隐蔽性和突然性。而潜艇的安静除了由机械上的
高科技措施作保证外,也要靠艇员的训练有素,所有艇员们无论是吃饭还是放大
便器盖,都是轻手轻脚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达到美国潜艇的寂静水准,冷
战期间,一艘美国核潜艇与苏俄的核潜艇相遇,为了取得尽可能多的敌方资料,
美国潜艇悄悄跟在苏俄潜艇之后行驶了很久,甚至在它的上部和下部空间穿行,
对方竟然一直未能发现,这次成功在军界被传为美谈。
巡视完毕,他回到艇长室,这是潜艇上最“豪华”的地方,实际上是只容一
人的狭小房间。桌子和抽屉占了大部分空间,一张可折叠小桌,两把椅子,一张
单人床(这是全艇唯一没有上下铺的床了),桌上放着和全艇联络的通讯工具,
最重要的工具是一个多功能显示器,可以随时显示船位、航向、速率和潜深,以
便他夜间醒来可以不开灯就了解全艇的情况。睡觉前,他拿起一本克莱西的小说
<追杀红色十月号>看了一会儿。这个作者称得上是一个怪才,他完全没有潜艇
生活的经历和背景,仅仅通过公开渠道搜集资料,但这些资料竟然十分翔实,有
关潜艇的战例写得基本合榫合卯,令人惊奇。当然,这是对外行而言,作为一个
潜艇艇长来看这本小说,他会时不时地作者的一些虚构感到好笑。他看累了,同
值更官、副艇长乔塔斯少校通个话,乔塔斯说一切正常,他拧灭台灯睡了。
两个小时后,朦胧中感到潜艇在上浮。这是潜艇的例行日程。潜艇的定位是
靠两种装置,一种是在艇内使用的惯性导航装置,可以依已知的潜艇位置描出一
段时期内的轨迹,定位精度稍差一些。一种是海事卫星定位装置,利用24个低轨
道卫星发来的信号定位,定位精度很高,可以把潜艇的位置误差控制在3 米之内。
但第二种方法的缺点是,使用时必须把天线(它装在潜艇的18号潜望镜上)伸出
水面去接受信号,这时潜艇最容易被敌方发现。实际操作中是两种装置结合使用
的,这会儿该使用后者了。
潜艇以一个小角度上浮,然后转为水平。他知道潜艇这会儿已经到了“潜望
镜高度”,即水下60英尺,1 8 号潜望镜此刻正在伸出水面。一切正常,他翻个
身继续睡觉。就在这当儿,紧急通话器忽然响了,是副艇长的声音:“艇长,紧
急情况!”
乔塔斯少校也是位经验老到的指挥官,他的声音里没有惊慌,但声调非常急
迫,显然是遇到了十分紧急的局面。拉姆斯菲尔答应一声,立即跑到控制室。控
制室的所有人,乔塔斯少校,潜航官,值更上士,平衡翼操作手和舵手,全都面
色凝重。他首先扫了一眼声纳显示屏,上面的黑色竖纹表示附近并没有水面舰只
或潜艇,18号潜望镜已经升起来了,镜头内的海面空阔而平静。乔塔斯简短地向
他解释:“收不到卫星的定位信号。”
拉姆斯菲尔的第一反应是:潜艇的信号接收装置是否出了故障,但他知道,
乔塔斯肯定已经做过这些检查了。乔塔斯补充一句:“收不到任何信号,这片空
域是是无线电波的真空。”
拉姆斯菲尔打了一个寒颤。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那除非是……有人按照一
个精心布置的计划,击毁了地球上空的所有通讯卫星,甚至对这一片海域进行了
无线电屏蔽。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但如果它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全球性的
战争。拉姆斯菲尔没有犹豫,没有心存侥幸,凭着军人的本能,立即下了一连串
命令:“急速下潜到极限深度,然后左满舵,速度前进四。”
潜航官打开压载柜的管路,海水涌进压载柜,潜艇以极限下潜角度迅速下潜,
在逐渐增加的海水重压下,潜艇的钢铁外壳噼噼啪啪地爆响着。潜艇下潜至水下
430 米,然后改变航向,全速离开这片海域。拉姆斯菲尔又下达了后续指令:
“做好海神(导弹)的发射准备,带核弹头,目标……”他咬着牙说,“暂时锁
定在北京、上海、东京和大阪。”
这种导弹的射程是2500海里,以潜艇目前的位置,只有中国和日本在射程之
内。全艇的131 名官兵从这些命令中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有条不紊地执行了他
的命令。乔塔斯没有干扰他的命令,但此刻正疑虑重重地看着他。拉姆斯菲尔苦
笑着,他也不相信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历史上有多次不宣而战的战例,但任何突
然的战争都有它的前兆。依目前的国际形势来看,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发生世界
大战的可能。美国的军力超过了世界上其后六个军事强国的总和,即使这六个国
家订立了一个卑鄙的协定,他们也不敢对美国宣战啊,何况这六个国家中大多是
美国坚强的盟国。
一句话,他绝不相信战争会突然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地球上空的24个
低轨道卫星和其它卫星绝不会同时出现故障,全球范围内的无线电静默更是一个
极为不祥的征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某个国家发明了能在瞬间破坏全球通讯
的秘密武器,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于是它相信可以在一场不宣而战的突然袭击
中获胜。乔塔斯一直沉默着,这会儿突然说:“艇长阁下,请慎重行事。”
潜艇是一个特殊的封闭环境,在这儿,官兵的等级关系不像其它兵种那样森
严,此前乔塔斯和他一直以名字相称。所以,单从乔塔斯的称呼中就能感觉到他
的话的分量。拉姆斯菲尔知道,只要他下达发射指令,地狱之火就会狂扫这几个
大都市,上千万人会在瞬间死亡,死神不会区分白发老人或是正蹒跚学步的幼童,
是杀人狂魔还是吃斋念佛的善士。熔融的墙壁上会留下人的身影,烧融的柏油路
嵌着没有了主人的高跟鞋……他庄重地说:“放心,我会慎重行事,这些命令仅
仅是预防万一。现在,等总统的命令吧。”
潜艇已经很好地隐蔽了行踪,现在,他们等着从低频通讯中传来的总统的命
令。极低频和超低频通讯依靠海水做媒介,不容易被干扰。艇尾装备有TB-16和
TB-23型拖曳式声纳,有几千码长,就是用来做超低频和极低频通讯的。但这两
种通讯方式非常低效,超低频通讯平均30秒才能传过来一个字母,极低频好一些,
勉强可以用来做电传通讯。平时,这两种方式都是辅助的,只用来指示他们升起
潜望镜,接收中短波范围的通讯。
在如此严重的全球性的事变中,按说上级的指令会立即下达,但这次他们足
足等了一个小时,这个长时间的空白让他们心中的不祥感越来越浓。在灼人的焦
虑中,低频通讯终于有了信号。其中极低频通讯的质量太差,打出来的传真难以
辨认。他们只好耐心地等着超低频接收机上蹦出的一个个字母:“潜……艇……
立……即……下……潜……至……极……限……深……度。”
乔塔斯钦佩地看看艇长,看来艇长的决策是正确的,他至今不知道事变的真
相,但凭直觉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基地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指令?真的发生了世界
大战?他们焦灼地看着接收器。又过了很久,接收器上蹦出这样的字符:“不…
…是……战……争。重……复,不……是……战……争。”
两个艇长都吁出一口气。他们不用按下导弹的发射按钮了,不用为上千万人
的死亡而受良心谴责了。但下面的字符把他们抛入更深的恐惧中:“天文灾变。
近距离超新星爆发。宇宙射线暴和紫外线暴。地磁场消失,电离层消失。臭氧层
消失。超剂量幅射,地面上所有人和动物将在几天内死亡。潜艇停留在极限深度
待机。”
最后一句话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军事通讯中的:“上……帝……保……佑……
你……们。”
两个艇长抬起目光看着对方,他们的脸色都像死人一样惨白。
其后,极低频通讯的质量改善了,一份份文传为他们描绘出了更详细的图景。
是一颗近在咫尺的新星爆发,距地球只有八光年,以天文学的标准来讲,可以说
是地球的隔壁邻居了。但由于在这个方向上恰巧有浓厚的宇宙尘埃,天文学家们
一直没发现这颗隐藏在卧榻旁的灾星。在死亡中挣扎的天文学家们都表示出深重
的负罪感,是他们的失职和无能造成了人类目前的悲剧。只有一位美国的天文学
家斯蒂夫在临死时说,他曾怀疑这片宇宙尘中有隐藏的星体,但要想研究它需要
更强大的望远镜,而他申请的建造经费多次被否决,理由是资金紧张。“其实,
裁下一艘核潜艇上12枚导弹的费用就足够用了。”他说,“一直到21世纪,人类
还每年花费上万亿美元来制造杀人工具,各个国家你追我赶,乐此不疲。从这点
上说,人类的灭亡真的是咎由自取。”
艇上的132 名官兵更关心的是亲人的生死。但文传中说得很清楚:没有任何
希望。生活在地面的人,以及动物,都接受了超过4000拉德的幅射,甚至高达7000
拉德,他(它)们都会在几小时内或几天内死亡,只有某些低级动物和植物的抵
抗力强一些,但对于这些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研究了。人类存续的唯一希望,是那
些此刻在几百米的岩下、水下的人。也许岩体和水体能起足够的屏蔽作用。这一
点没人敢完全确认,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所有潜艇官兵、煤矿工人和中微
子观测站人员,此刻都要原地不动,等着这阵射线暴过去后再返回地面。
拉姆斯菲尔下达了新的命令:取消导弹的发射准备,潜艇以35节的最高速度
向圣地亚哥基地返回,但要随时保持在430 米的极限潜深。潜艇在漆黑的海水里
向东驶回,与基地的低频通讯一直保持着畅通,这是132 名官兵的唯一安慰。三
天后的电传中说,宇宙射线的强度已经迅速回落,但由于地磁场已经消失,失去
了对宇宙射线的屏蔽作用,所以,即使来自死星的射线暴完全消失,地球上的宇
宙射线也不可能降到安全程度。还有,臭氧层消失,大气被加热后部分逃逸,地
球上的大气压已经降低30%.这些都导致过量的紫外线幅射,尤其是高能量波段的
C 紫外线。一句话,在至少数百年内地球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至少陆地上不适
合人类居住。至于地球环境将来能否自愈,在多长时间后才能自愈,现在没人能
断定。
这些消息使艇内的气氛日益绝望。在战争中,潜艇部队是所有兵种中伤损率
最高的,所以,只要一走进潜艇,你就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时他们至少
知道为什么而死!他们的死是为了亲人能活下去。
而现在,他们活着,而亲人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挣扎。而
他们却只能呆在400 米深的漆黑的水下,呆在这个封闭的钢铁棺材里,这是比死
亡更难忍受的痛苦。拉姆斯菲尔尽力保持着自己的镇静,比平常更频繁地在艇内
走动,与士兵们交谈,尽量安慰他们,以自己的平静来化解他们的绝望。但他知
道,这种深重的绝望不是几句话就能释解的。
尽管文传中的消息越来越使人悲观,他们仍如饥似渴地盯着低频接收器。拉
姆斯菲尔十分敬佩通讯器那边的基地工作人员,他们的亲人也都是同样的境遇吧,
他们本人这会儿可能已经脱发、呕吐、浑身溃烂、、不能进食、没有一点力气,
但他们仍在自己的岗位旁坚持着。
6 天后,潜艇到达了美国西海岸的大陆架,再往前,海水就没有400 米深了。
拉姆斯菲尔命令暂时在此停泊,等候进一步的指示。艇内一切保持着表面上的正
常,作息仍按18小时的节律(潜艇上一向是工作6 小时,休息12小时),厨师仍
为他们准备着豆类沙拉、牛排和蟹脚。430 米的水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但声纳显示仍有大群的海洋生物在照常活动,它们的生活节律没有改变,这对于
潜艇中的人员多少是一个安慰。
不久,上士巴斯多和下士考普勒找到他:“艇长,请你同意我们回到陆地上
去侦察。”
拉姆斯菲尔看看他们的脸色,两人的表情还保持着平静,但从他们的目光深
处,可以看出他们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拉姆斯菲尔知道他们的决心不容
更改,但仍委婉地劝说:“你们知道,陆地上宇宙射线仍处于危险水平。”
“知道。但我们迫切想知道国内的状况,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如果……我们
对自己的生死确实无所谓了。让我们去吧,为大家先探探路。”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与副艇长商量一下,答应了他们。“好,你们去吧,但
潜艇不能浮出水面的,你们得使用史坦克头罩上浮,我只能让潜艇短时上浮到海
面下400 英尺的位置。我要为全艇的生命负责。”
400 英尺(120 米)的海水深度是史坦克头罩的使用极限。两人同意了,拉
姆斯菲尔命令潜航官让潜艇上浮。潜艇的钢铁外壳又开始了噼噼啪啪的爆响,在
呈15度倾斜的船舱内,两个离船者巡行一次,同所有同事紧紧拥抱,大家都知道
这恐怕是一次永诀了,互相道说了了简单的祝福。潜艇到达海面下120 米时停止
上浮,两人同拉姆斯菲尔告别,带上救生筏和史坦克头罩走进前救生舱。这种头
罩可以让海员在上浮时能够呼吸,因为,在海水压力急剧降低时,如果海员屏住
呼吸更容易得减压病。
救生舱下面舱口盖关闭,上面舱口盖打开,海水在一分钟内灌满了救生舱。
两人连同救生筏快速向海面上浮去,而潜艇同时开始下潜,最后仍停在430 米深
度。
他很想使潜艇上浮,升起潜望镜,目送两人上岸。但他知道自己无权这样做,
他要尽量减少潜艇受超量幅射的可能,艇上这130 名官兵的生命现在比什么都贵
重。这件事颇有讽刺意味:核潜艇本来是威力强大的杀人武器,但它的生命史已
经完结,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供它杀戮的人群了。现在,阴差阳错的,它反倒成
了130 条生命的保险箱。
巴斯多和考普勒临走时答应,一有办法就同潜艇恢复联络,但此后他再没有
听到两人的任何消息。
他们没有在深海等待多少时间。当天,6 月29号下午两点,极低频通讯的一
份电传到了,上面写着:“奇顿号6 月29号下午5 点整浮出水面,有飞机接拉姆
斯菲尔舰长来亚利桑那州,总统召见,潜艇仍下降到极限潜深处原地待命。”
这份命令在全艇激起一阵兴奋之波。它说明,至少总统还活着,国内的指挥
系统也没有瘫痪,也许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拉姆斯菲尔没有士兵们那样乐观,
心中的疑虑反而更加重了。他同乔塔斯作了职务的转移,早早穿上一套崭新的海
军服,佩上潜艇军官的金色海豚胸章——那时他绝对想不到,他的后半生会与海
豚连在一起。5 点整,潜艇准时浮出水面,一架带着副油箱的可变矢量X-35战斗
机同时出现在天空。飞机垂直下降,悬停在潜艇的上方,垂下一架软梯。拉姆斯
菲尔同乔塔斯拥别,顺着软梯爬上去。
戴着头罩的驾驶员用手势告诉他,后座上有他的飞行服和头罩,便驾机向高
空爬升,然后向东方飞去。
在跨越美国西部的一个小时内,驾驶员没有同他交谈过一句话。飞机是在云
层之上飞行,但即使在这个高度,他也感到了大地上的死亡气氛。空中没有一架
班机,从云眼中望下看,地上没有任何运动着的火车、汽车,海里和河里没有轮
船。飞机是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的,所以机后的夕阳很快地向下滚落,它用血
色光芒拖拽着云层,好像很不甘心自己的坠落,但还是很快消失了。现在,飞机
下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绝对的黑暗,没有一丝亮光!而在过去,各个都市的夜晚
是何等辉煌啊,通天彻底的光亮甚至干扰了候鸟的辨向能力。
不用说,全美国的电力系统,还有交通、通讯和所有系统都已经瘫痪。飞机
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尽目力向东南方向望去,在那儿,在他无法看到的佛罗
里达的坦格市,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有他的父母。
他们到底是死是生?能否有机会与他们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念头啃着他的心
房,令他一阵阵揪心的疼。
机上气氛太令人窒息了,拉姆斯菲尔很想问几句话,不过他最终没有说,恐
怕干扰驾驶员的工作。地上一片漆黑,肯定飞机的导航系统已经完全瘫痪,现在,
飞行员纯粹是靠个人的经验和意志力在飞。大约飞行1000公里后,前边出现了灯
光。这片灯光太微弱了,不过,在绝对的黑暗中,这片灯光还是满惹眼的,也在
他心里注入温暖的感觉。
飞机打了一个照明弹,少顷,地上燃起三堆大火。那儿无疑就是降落地点了。
飞机改变了矢量喷管的方向,向下方喷着燃气流,缓缓降在一块空地上。灯光太
暗,拉姆斯菲尔无法辨别这儿是什么地方。地面上有一个人迎过来,驾驶员取下
头盔,对拉姆斯菲尔说了头一句话:“拉姆斯菲尔,上帝保佑你。”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直到这时,拉姆斯菲尔才知道飞行中为什么他一直没有
说话。驾驶员露出来的脸部已经溃烂得失去人形,想来身上也是同样。他能够坚
持着把飞机开回来简直是奇迹。现在,驾驶员坐在那儿不动,可能连走下飞机的
力气也没有了。迎接拉姆斯菲尔的那人也不比驾驶员好多少,他同驾驶员握手,
简单地致了谢意,驾驶员疲乏地挥挥手,显然是说:去忙正事吧,我已经尽力了。
那人带拉姆斯菲尔下到一个很深的地下室,是徒步走下去的,电梯肯定停用
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气喘吁吁,拉姆斯菲尔扶住他,连拖带拉地帮他走完这
段路。那人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又微弱地
补充一句:“你看来很健康,总统和我可以放心了。”
他们走过一个极为宽阔的大厅,首先入眼的是一个环形屏幕和环形的控制台,
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仪表和按钮。拉姆斯菲尔悟到,这儿是设在亚利桑那州地下
的美国战略指挥部。不过现在这儿没有一个人影,临时照明的微弱灯光照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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