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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人

_2 王晋康(现代)
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在这儿过夜,是否还会躺到自己的怀抱
中。因为,三年来两人之间的猜忌已经很重了,这实在让人伤心。覃良笛坐下后,
他为她倒了一杯淡水。覃良笛竟然迟疑良久,没把杯子送到嘴边。她强笑着说:
“理查德,相信你不会在这杯水中做手脚吧。”
拉姆斯菲尔看着她,真是欲哭无泪!这就是灾变之后一直与他相濡以沫的女
人吗?他们曾是那样的志同道合,互相慰籍,互相鼓励,撑起传承人类文明的大
业。在漫漫长夜中,异性的抚摸和话语曾是最有效的安慰。而现在……他夺过覃
良笛手中的水,把杯子摔在地上,之后便保持着冷淡的沉默。覃良笛迟疑一会儿,
轻轻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说:“理查德,请你原谅。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理
解我的。”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把覃良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淡水。
他不能和覃良笛闹翻,不管怎样,他们之间那场艰难的谈话一定得进行……可是,
他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还有,洞中的44个海人孩子呢?岩洞里忽然多了一个水
晶棺,一个不知名的装置,还有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忽然如遭雷击,意识中蹦出两个字:冷冻!显然,他身后的那个设备是冷
冻装置,他被冷冻在这个水晶棺中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那个俯身在水晶棺之上
的中年人赶忙伸出手搀扶,目光中充溢着欣喜和敬畏。他的手上有蹼,鼻孔有瓣
膜,自然是他和覃良笛创造的海人了。在这一瞬间,拉姆斯菲尔尽可能理清了思
路。中年人的年龄估计在45岁到50岁之间,而他睡着之前,最年长的海人只有15
岁。那么说他确实是被冷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反正他肯定被冷冻了至
少30年。他抑住激动,平静地问:“你——是——海人?”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语言仿佛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冻住了,锈蚀了,现在
需要一个一个掰开。那人恭敬地垂着手,用英语答道:“是的,我是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我叫默里•;杰克曼,今年48岁。”
他的思路和语言开始变得流畅了:“这么说,我这一觉至少睡了30年,对吧。”
杰克曼用复杂的目光看看他,小心地说:“不是30年。雷齐阿约,你已经睡
了270 年。”
270 年!将近三个世纪!震惊中,他没有听清杰克曼对他的称呼:雷齐阿约,
赐予我们智慧者,这是在他死后才有的谥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应答。从第一
个海人诞生起,他已经习惯了在他们面前扮演上帝,现在他很快进入这个熟悉的
角色。他很想问清自己的冷冻究竟是怎么回事,想问出覃良笛的下落——2 70年
了,她当然已经死了,那么,她的遗体是否也被冷冻在某个地方?不过他没有问。
他是上帝,上帝应该是无所不知的,他只能从侧面慢慢打听。他向洞内扫视一番,
叹息道:“270 年了,我和覃良笛坐在这儿谈话,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不出所料,杰克曼接过了这个话头:“你被冷冻之后,女先祖又操劳了25年
才去世的。遵照她的遗嘱,我们对她的遗体实施了鲸葬。”
拉姆斯菲尔知道“鲸葬”是怎么回事:把遗体送给虎鲸做食物,这正符合覃
良笛一贯倡导的“自然循环”。她死得倒是无牵无挂,从此和他幽明永隔,再没
有重逢之日,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永远无法做最后的清算了。他沉浸在感伤和一
种莫名其妙的恼火中,良久没有说话。杰克曼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一直耐心地等
待着。过一会儿,拉姆斯菲尔长叹一声,拂开这片感伤,杰克曼适时地说:“女
先祖留下遗嘱,说这套冷冻装置可以维持300 年,她说,如果我们愿意唤醒您,
可以在300 年内做这件事,然后由你自己决定你的今后。今天我们冒昧地打扰了
你的安静。”他的脸色转为庄重,“我,默里•;杰克曼,海人的代表,在
此恭候雷齐阿约的重生。”
这次拉姆斯菲尔听清了他的称呼:雷齐阿约,他不清楚这个称号的意义,但
估计到这是他“死”后得到的美谥。他说:“谢谢你。看到我的子孙已经繁荣昌
盛,我很欣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特的吱吱声,他举目四顾,吱吱声是从水中发出的,那
儿有20只海豚的脑袋在仰望着他。当20只海豚的影像进入他的视野时,他的神经
猛然被摇撼,这阵摇撼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他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回过头震惊
地看着杰克曼。杰克曼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出棺来看清楚一点,便伸手
把他从水晶棺中扶出来。他的浑身关节也都锈蚀了,手脚不听使唤,在杰克曼的
搀扶下,他慢慢走到池边,坐在一只石凳上。水池中,一只中年雄海豚(拉姆斯
菲尔常常分不清海豚的性别,雌雄海豚的外形相差不大)用尾巴搅动着海水,大
半个身体露出水面,急骤地吱吱着。杰克曼神色庄重地扶着雷齐阿约,聆听海豚
人代表的欢迎辞。很久他才觉察到雷齐阿约神色茫然,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竟
然听不懂海豚人的语言!他谨慎地低声问:“雷齐阿约,你是不是没听懂他们的
致辞?”
正致辞的弥海长老也看出这一点了,中断了致辞,心中不免迷惑。海豚人口
传的历史中,一直说这位白人男子是“赐予我们智慧者”,他创造了海人和海豚
人,设计了两种人类的社会准则,教会海人说英语,教会海豚人说二进制的海豚
人语。他怎么能听不懂呢。雷齐阿约机敏地看出两人的疑问――在他俩的眼里,
似乎他应该听懂海豚语的――便顺势说:“270 年了,长期的冷冻一定造成了某
些大脑区域的失忆。很遗憾,我现在听不懂海豚人语言。”
杰克曼忙说:“没关系,我来为你翻译吧。这位是海豚人百人会的弥海长老,
代表海豚人在此恭候你的重生。他说你的子孙已经多如天上之星,恒河之沙,遍
布地球上所有的洋面。他相信你看到这些,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拉姆斯菲尔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低声问杰克曼:“海豚人的人口现在有多少?”
“6500万。”
“海人呢?”
“6500人。”
“多少?”
“6567人。”
杰克曼看见,雷齐阿约的目光在瞬时间暗淡了,冰冻了,他甚至忘了回答弥
海长老的致辞。杰克曼不得不轻声提醒他:“弥海长老的致辞说完了,你愿意回
答吗?”
雷齐阿约像是从梦中醒来:“当然,当然。弥海长老,请你原谅,我刚从长
眠中醒来,思维还很滞涩。
很高兴听到你说的消息,我很欣慰。“
杰克曼向弥海作了翻译。他是用口哨声来模拟海豚的吱吱声,不过说话速度
比海豚人显然慢多了。弥海听着,一边恭敬地点着头。拉姆斯菲尔问:“我有一
个问题想问问二位。陆生人——就是我从前所属的种族——近况如何?据我所知,
在灾难之后尚有2 万陆生人存活,在我长眠之前还有1 万多人。”
“他们大都在5 代之后就灭绝了。仍是那个原因:因地磁场消失造成宇宙射
线的泛滥,因臭氧层消失和大气层变薄导致的紫外线增强,这些都破坏了DNA 的
遗传机制。也许还有少量史前人残余生活在荒野密林中,我们无能力离开海洋去
寻找。”
拉姆斯菲尔沉思着说:“好的,我知道了。”
下面是索吉娅头人致辞,杰克曼翻译说:这是海豚人的一个小族群,属于飞
旋海豚,也就是你最先做智力提升的那个种族。至于为什么选他们做海豚人的代
表?这是因为索朗月属于这个族群。是索朗月提出动议,让你提前30年醒来。
“呶,就是她。”
索朗月也把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她没有致辞,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坐在池边
的雷齐阿约。这具身体她已经看了5 年,但那是死的,是平卧的,而今天他已经
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小人鱼目光中那位在沙滩上散步的王子。拉姆斯菲尔
也看出索朗月目光中的“女性的”深情。不过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做过多的联想
:毕竟那只是一只海豚呀,是一个异类啊。但杰克曼的解释让他再次震惊了。杰
克曼说:“这位是索朗月,今年24岁。她是位历史学家,也是你的这一届监护人,
在这个洞里守了你五年。我想,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爱上你了。”拉姆斯菲尔怀
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他显然没听错。“女先祖的遗嘱中说,如果我们决定把您
唤醒,那就为你挑选一个妻子。否则,当你独自走进300 年后的世界中,未免太
寂寞。我们已经为你挑选了两个妻子,其中一个是海人姑娘,即我的女儿苏苏;
一个是海豚人姑娘,就是这位索朗月小姐。当然,最终要看你的意愿。你也可以
重新挑选,每一个海人和海豚人女子都会把你的青睐看成至高的荣幸。”
拉姆斯菲尔在心中苦笑:一位长着尾巴的妻子!他沉默良久,隐藏好心绪的
激荡,毕竟在长眠前他已经对海人扮演了15年的上帝,现在,上帝的风度又回到
他身上了。他平静地笑道:“我可不是摩门教徒,还没打算接受两个妻子呢。再
说,我已经55岁了,或者说是325 岁了,以这个年纪作新郎似乎晚了一点。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也十分感激覃良笛的周密安排。
当然,还要谢谢你,索朗月小姐。“
他向池边俯下身,像上帝对待信徒一样,轻轻抚摸那只海豚的头顶。海豚的
皮肤十分光滑柔嫩,皮下神经发达,当他的手指触到索朗月的脊背时,那头雌海
豚,或者说女海豚人,全身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颤栗。这时,一股反向的电流也
同时传向拉姆斯菲尔,让他感觉到指尖的火烫。这种与异性接触的感觉对他又是
一阵猛烈的摇撼,醒来仅半个小时,他已经感受到几次摇撼了。他定定神说:
“谢谢你们,弥海长老,索吉娅头人,索朗月小姐,还有我暂时叫不上名字的诸
位。”他依次抚摸了各个海豚人,有阿姨族的索其格,索明苏,阿叔族的岩天冬,
岩奇平,青春女族的索迪莱,索西西,青春男族的盖吉克,盖利戈。在他抚摸童
族的几个小家伙时,他们兴奋地吱吱叫着,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中充满渴盼。杰
克曼翻译着,说他们在喊你雷齐阿约祖爷爷。拉姆斯菲尔再次摸摸他们的脸颊,
笑着说,“好了,这个仪式到此结束吧。我刚从冷冻中醒来,身体还很虚弱。我
想休息一会儿。请你们自便吧。”
弥海说:“那就请雷齐阿约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来迎接你,海豚人和海人
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庆祝你的重生。这个海域的所有种族的海豚,甚至
海豚的旁支如虎鲸、座头鲸和抹香鲸也会有代表参加。你将接受几十万人的朝拜。”
拉姆斯菲尔点点头说:“谢谢你们的盛情,好的,我准时去。”
弥海、索吉娅和他道别,率领族人离开了。在返回途中,童族的几个小家伙
一直非常亢奋,吱吱不断地交谈着。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神圣的雷齐阿约,原来
他是这个样子!原来他也和笨拙的海人一样,有累赘的四肢,有头发、胸毛和阴
毛,偏偏缺少灵活的尾巴。阿虎问索吉娅:“雷齐阿约是不是每天也要睡觉?”
索吉娅说:“是的,人类不能像海豚一样左右大脑轮流休息,他们必须每天
睡觉,而且时间长达一天的三分之一左右。”
阿犬不解地问:“那么他是否也像海人一样,必须回到陆地上去睡?”
“对。因为他们在水里睡觉就会溺死,而且,他们睡觉时间毫无防卫能力,
不能逃离虎鲸和鲨鱼的捕食。还有,他离不开淡水,也就离不开陆地。正是因为
这两个先天的缺陷,海人族一直到今天也不能完全适应水中生活。雷齐阿约甚至
赶不上海人呢,他没有脚蹼,没有鼻孔上的瓣膜。”
“那他多可怜哪,他可不敢到海里,虎鲸和鲨鱼会立即把他吃掉的。”
索吉娅从童族的话语中听出他们对雷齐阿约的怜悯,甚至有一点轻视和失望。
她正色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伟大啊。他的身体那么孱弱笨拙,却创造了完
美的海豚人。”
阿鹿听出了头人的话意,很得体地说:“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其它人叽叽喳喳地说:“对,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索吉娅和弥海欣慰地笑了。不过,童族的话再度勾起他们的担心。雷齐阿约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陆生人,缺乏海中生活技能。在他重生之后,怎么适应新的
生活呢。女先祖曾说过:也许,不去打扰雷齐阿约的平静,让他永远沉睡下去,
才是最好的选择。弥海和索吉娅叹息着说:也许女先祖的远虑是对的。
4 20个海豚人走了,池里恢复了平静。但索朗月没有走,她还留在池内,轻
轻摆动着鳍肢和尾翼,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安静地仰望着拉姆斯菲尔。她独自留
下来了,没有征求雷齐阿约的意见,也没有解释。也许她认为这是她的权利和本
份,她已经开始扮演妻子的角色了。拉姆斯菲尔心中暗暗苦笑。没错,索朗月是
一只漂亮的海豚,而且她当然具有人的智慧,但无论如何,拉姆斯菲尔可不准备
接受一只异类做妻子。毋宁说,在他的观念中,这是大逆不道的。
当然这想法只能藏在心中,他对索朗月点点头,心里揣摸着该怎样开始和她
交谈。不管怎样,你总不能把一个女士晾到那儿吧。这时索朗月对杰克曼吱吱了
一会儿,杰克曼说:“她说,该让你进食了。雷齐阿约,你是愿吃生食还是熟食?
这儿有女先祖留下的电加热器。不过,我不知道核能发电机能用多长时间。”
拉姆斯菲尔说:“我从长期冷冻中刚刚醒来,肠胃还比较弱,先吃几天熟食
吧,以后改生食就可以,我长眠前早习惯生食了。”
索朗月潜入水中,少顷,她向岸上抛了两条沙丁鱼的幼鱼。杰克曼已经打开
电热器,把水烧开,准备把鱼囫囵丢进去。拉姆斯菲尔想止住他,不过杰克曼已
经及时醒悟过来,回忆起信息库中记录的陆生人的饮食习惯。他从柜橱中取出一
把刀,把鱼剖开,刮掉鱼鳞,掏出内脏。他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
内脏,因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内脏都是和鱼一块儿吞下肚的。后来他把内脏
抛到水池中,索朗月立即游过来,很自然地把内脏吞吃了。
她这样做是下意识的,没有什么想法。“不可暴殄天物”是女先祖留下的遗
训,也是信奉“自然生态循环”的海豚人社会的常识。作为历史学家,她知道陆
生人不吃鱼的内脏,但那是一个不值得夸奖和效法的习惯,何况,带有鲜血味道
的内脏比鱼肉更美味呢。她没注意到,雷齐阿约正惊奇地瞪着她,几乎不能掩饰
自己的厌恶。嗨,一个多可爱的淑女,她大口吞吃了鲜血淋漓的内脏,这会儿正
优雅地舔着吻边的血迹呢。
拉姆斯菲尔不愿她看到自己的厌恶表情,忙把脸转过去。杰克曼在专心做鱼
汤,趁这个空当儿他仔细观察着四周。270 年过去了,这儿基本还是他长眠前的
情景。一把已经生锈的镀铬铁椅,一张单人床,几个石凳,一些简单的炊具。屋
里很整洁,看来海豚人一直对“雷齐阿约故居”进行着细心地维护。在他和覃良
笛决裂之前,在他和覃良笛共同培育海人时,曾在这儿共同生活了近15年。在这
张简陋的床上,曾盛过他和覃良笛的云雨之情。那时他和覃良笛都已经改为食用
生鱼了(当然鱼的内脏还是要除掉的),但偶尔地,当他们对旧生活的思念过于
强烈时,也曾用这些炊具做一次熟食。常常是覃良笛掌勺,她做的中国口味的饭
菜真香啊。
现在,这儿没有留下覃良笛的任何痕迹。
痕迹也是有的,是留在海人和海豚人的口传历史中。刚才杰克曼说他是“雷
齐阿约”,是海人和海豚人的共同先祖,女先祖覃良笛则是他的助手,这当然是
覃良笛的杜撰。她把拉姆斯菲尔冷冻起来(那时文明社会已经崩溃,做到这一点
相当困难了),并在遗嘱中留下了“唤醒雷齐阿约的时刻”,而她本人却坦然地
选择了鲸葬。看着这一切,他能体会到覃良笛的良苦用心,也能看到覃良笛歉然
的目光。她似乎穿过270 年的时光来到他的身边,像往常那样温柔地说:忘掉我
们之间的不愉快,只留下美好的记忆。好吗?
杰克曼已经把鱼汤做好,热气腾腾,端到他的面前。他说:我不知道陆生人
的口味,这是按女先祖留下的食谱做的,不知道能否让你满意。拉姆斯菲尔闻闻,
当然没有覃良笛做的饭菜可口,但鱼汤的味道仍刺激着他的嗅觉。竟然有270 年
没进餐啦?他总是无法从心理上接受这个漫长的时间断裂。他说:勺子呢?劳驾
你把勺子拿来。杰克曼很困惑:勺——子?索朗月跃出水面,吱吱地向他解释着,
他这才恍然大悟,到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中找出勺子:“是这个吧,我们从来没
用过这玩意儿,已经把勺子的概念忘了。”
这一个小细节最真切地凸现了“今天”和“昨天”的距离。拉姆斯菲尔接过
勺子,开玩笑地说:“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顽固,270 年之后,还没忘记那些
早该抛弃的旧人类的作派,是不是?”
杰克曼笑了,索朗月的脸上也浮出笑纹。这种“海豚的笑容”吸引了拉姆斯
菲尔的注视。他过去与海豚的交往不多,仅知道海豚会流泪,但海豚的笑还是第
一次看到。随后他想,她当然会笑的,她不是海豚,而是海豚人啊。
5 他吃完了270 年来的第一顿饭,夜幕早已沉落。核能源的冷冻装置上,一
个小仪表灯幽幽地亮着,给洞壁涂上朦胧的红色。杰克曼和索朗月向他道了晚安,
跳入池中消失了。拉姆斯菲尔回到那张床上,躺下睡觉。他原想肯定要失眠的,
今天碰到了那么多刺目锥心的事——尤其是那两个数字!6500万海豚人,650 0
名海人。这两个数字不停地在他眼前跳动着,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神经。270 年
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时无法用想象来补齐。不过,不管是怎样的过程,反正他输了,覃良笛
赢了。他似乎看到覃良笛在黑暗中走过来,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不再是温柔,
而是怜悯和轻视。
不过他终于入睡了。长期冷冻使他的身体很虚弱,思维也显滞涩。他逼着自
己赶紧睡一觉,好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的挑战。他很快入睡。等他一觉醒来,那
个透光的小洞中已微露晨光。洞内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杰克曼在为他准备早饭。
池中也有轻微的泼水声,那是索朗月在缓缓游动。拉姆斯菲尔坐起身问:“你们
这么早就来了?”
杰克曼说:“其实我们昨晚很早就返回,一直守在这儿,索朗月说,怕您才
从冷冻中醒来会有什么意外。”
拉姆斯菲尔走到池边,向索朗月问好:“你好,谢谢你们的关心。”
索朗月吱吱地叫了一阵。杰克曼说:“她说请您早点吃饭,弥海长老已经率
领海豚人在外边候着,想在朝阳初起的时候向您朝拜。”他补充一句:“也有海
人的代表。”
拉姆斯菲尔并不想接受海豚人的什么朝拜,不过他没有让自己的想法形之于
色。杰克曼看看他,小心地问:“雷齐阿约还没有回忆起海豚人语,对吧。”
他苦笑道:“是啊,270 年的冷冻把这部分记忆全删掉了,我想只有重新学
习了。”
杰克曼有点困惑,冷冻怎么能有选择性的删掉一部分语言,而另一部分(英
语)却保存完好呢。不过他没有深想,恭顺地说:“那我就教您吧,其实很好学
的,海豚的语言完全建基于英语之上,但因为海豚只能发出吱、哇两种声音,只
好把英语转换为二进制信息来表示,即用00001 、00010 、00011 、00100 、0
0101、00110 ……11001 、11010 这26个二进制数字代表26个英文字母。也就是
说,每个英文字母拉长为5 音节的吱哇声。这种语言比较冗长,不过由于发音简
单,频率很快,实际与英语的速度相差无几。”他补充说,“这些原理你当然清
楚,女先祖说,是你创造的海豚人语。”
拉姆斯菲尔含糊地说:“而我现在是一个起点为零的学生。”
鱼汤做好了,拉姆斯菲尔吃完早饭,说:“请稍候,我穿一件衣服。我不习
惯赤身裸体去面向公众。”
杰克曼和索朗月互相看了一眼。衣服,这也是个过于久远的词汇,他们知道
史前人类(陆生人)都要穿衣,那是他们最令人不解的奇特习俗之一,陆生人为
什么要自找麻烦地把漂亮的身体遮盖起来?在他们行走和工作时衣服不碍事吗?
据口传历史说,女先祖早就抛弃了这种繁琐的习俗。不过,当然他们不会去指责
雷齐阿约的决定。
拉姆斯菲尔走向岩壁边的一个杂物柜,刚才他已经看到,那里还保存着他长
眠前穿的衣服。有他的方格衬衫,还有覃良笛鲜艳的内衣,都以女性的细心叠得
整整齐齐。也许是长期的冷冻造成了情感上的虚弱吧,这几件熟悉的衣服在他心
中又掀起一阵波涛。他想起覃良笛脱衣服时的柔曼,想起她皮肤的润泽…
…他停顿片刻,强使心中的波涛平息,然后拎起自己常穿的汗衫和短裤……
汗衫在他手下粉碎,变成细小的粉末。原来这些衣服早就风化了。拉姆斯菲尔愕
然看着它,再一次感受到时间所带来的苍凉。
杰克曼看到了,俯下身同索朗月商量片刻,抱歉地说:“雷齐阿约,我们没
有料到你要穿衣服。现在,海人和海豚人社会中都没有衣服,恐怕短时间内难以
为你筹措到。”
拉姆斯菲尔笑了:“算了,没关系的,既然现实逼着我改,我也从此抛掉这
个陈旧的习俗。好,现在咱们走吧。”
两人跳到水池中,杰克曼细心地交待着,请雷齐阿约深吸一口气,然后抱着
索朗月的身体,由她带着快速游出洞,因为从这里到洞外的海面有800 米的路程。
拉姆斯菲尔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在这个洞里住15年了,每次出入的潜游都是相当
困难的事,何况这会儿身体还没有恢复正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杰克曼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异常快速向洞外游去。这个速度让任何一个
人类游泳健将都望尘莫及。
拉姆斯菲尔羡慕地望着他,看来,270 年的水中生活已经使海人的泳技大大
提高了。
不过,在索朗月开始游动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速。索朗月温柔地望
着他,示意他抱紧自己身体的前部。他抱紧了——那温暖柔滑的皮肤又起了一阵
清晰可感的颤栗。拉姆斯菲尔仰头深吸一口气,索朗月也深吸一口气,带着他疾
速下潜。她游得十分轻松,水平的尾部下下摆动着,速度非常快,水流和岩壁都
飞速向后倒退。转瞬之间,一道强光扑入拉姆斯菲尔的眼帘,海水从头顶泻下,
他呼吸到了海面上略带腥味的新鲜空气。他定定神,举目四望,时隔270 年后第
一次看到了浩翰的大海。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波涛声。这儿是岛的东面,是迎风面。强劲的贸易风推动
着连绵不断的巨浪向岸边扑来。一个大浪拍来了,在他们前方竖起一道七八米高
的水墙,恶狠狠地要把他们全部拍入水底,但转瞬之间,波浪到了他们的身下,
把他们抬到高高的浪尖上,身后是那个礁岩小岛,还有岛上绿色的棕榈树。波浪
拍击着岩岸,激起澎湃的白色水花,波浪退下后露出白色的沙滩。朝后方望去,
水天相接处是一道道长条形的涌浪,浪尖上顶着白色的浪花,它似乎是在海平线
下生出来的,不声不响在向这边逼近。
片刻之后,波峰过去了,他们落到浪谷里,两边是碧绿的水墙,就像是置身
在佛罗里达的水族馆中。众多海洋生物在水墙中洒脱自如地游着,一条金枪鱼闪
过去了,一只水母缓缓地扑动着它透明的身体。一只大海龟肯定是刚从岸上返回,
这时急急地扒动着鳍片,就在他的头顶上游动着,攀上浪尖,很快消失。
天色已经大亮,东方也露出玫瑰红,太阳还没有出来。杰克曼和索朗月没有
耽搁,带着他快速向西面游去。杰克曼摆动着长长的蹼足,索朗月扑动着尾巴,
轻松自如地穿过一道道水墙。这个岛不大,他们很快到了岛的背风面,这儿平静
多了,没有了波涛的喧哗声,一道道波浪漫上岩岸,再优雅地退下去,在沙滩上
留下一堆一堆的碎珊瑚。索朗月带着他向西游,又游了很远,前边是几块孤悬的
礁石,背后的礁岛已沉入地平线下。她从拉姆斯菲尔的臂环中退出来,示意拉姆
斯菲尔站到礁石上。
一只海豚——不,应该说一个海豚人迎过来,拉姆斯菲尔认出他是昨天见过
的弥海长老。弥海同杰克曼和索朗月短促地交谈两句,然后仰起头看着东边的天
空。艳丽的朝霞已经染红了天际,宇宙好像在屏息静气,等着太阳从血与火中诞
生的那一刻。接着,一轮太阳慢慢从水面下升出来,刚经过海水的沐浴,是一种
透明的鲜红。太阳冉冉上升,似乎被海水拖曳着,下半轮拉成了椭圆,它积聚着
力量用力一挣,离开了水面,红光也渐渐转为金色。
就在太阳跃升的那一刻,弥海长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声音很低沉,有时
声域降到人耳听不到的低频波段,这时只能感到空气的振动。低频声波借着海水,
以每秒1470米的速度向远方传去。拉姆斯菲尔知道,鲸类(尤其是座头鲸)是靠
低频声波作为信息交流的手段。低频声波在海水中的衰减很慢,所以,只要设置
不多的接力站,低频鲸歌就能迅速传遍地球所有大洋。看来,海豚人从他们的堂
兄弟那儿学到了这种有效的通讯手段。
下面的景象再次强烈地摇撼着他的神经。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空旷的海面上
突然冒出千千万万的海豚,形成了海豚的丛林。他们都用尾巴搅着海水,大半个
躯体露出水面。在拉姆斯菲尔的眼前,海水似乎突然涨高了,颜色也变成海豚的
鸽灰色。鸽灰色的丛林先在礁石周围升起,形成一个圆形区域;随着声波的拓延,
远处的海豚人也跃出水面,这个变化呈同心圆向无限远处扩展。几十万只海豚人
聚集在这一海域,也许,他们所导致的地球重心变化,会使此刻的地球在它的绕
日轨道上颤抖一下吧。
所有海豚都吱吱叫着,喊着同样的音节。在此后几天里,拉姆斯菲尔慢慢熟
悉了这几个音节。这是海豚人的语言:雷齐阿约!雷齐阿约!雷齐阿约!
近处海豚人的欢呼声平息了,远处的声音又递次传来,汇成持续不断的轰鸣
声。在这一瞬间,拉姆斯菲尔不能抑制自己的错觉,他变成了凯撒、亚历山大和
成吉思汗,在接受千万骑士的欢呼;又好像成了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在接
受万千信徒的朝觐。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而激动——面前的这
些生灵并不是他的同类啊。于是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欢呼声终于停止了。海豚人都沉入水中,安静地仰望着他。它们的目光汇成
光的海洋,光的电闪。拉姆斯菲尔几乎不能忍受这千万双目光的烧烤——何况他
还是赤身裸体呢,想来凯撒、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都不会光着屁股接受朝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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