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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另一半

_18 斯蒂芬·金(美)
有片空地。泰德把车倒进去,然后下了车。从这一头向另一头望去,泰德觉得自己有点儿像
迷宫中的一只老鼠。这里有一股汽油味和难闻的传动液味,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2号公
路上汽车的嗡嗡声。
麻雀从四面八方看着他——褐色小鸟的一次无声的聚会。
突然,它们同时展翅飞起——成百上千只麻雀一起飞起,空中一下子充满了翅膀的拍动
声。它们一起飞上天空,然后向西飞去——往罗克堡的方向飞去。突然他又感到那种蠕
动......这次是在皮肤里面。
“我们还要互相窥视一下吗,乔治?”
他开始低声唱起鲍勃.狄兰的歌:“约翰.韦斯利.哈丁是穷人的朋友......他行走时
双枪在手......”
那种蠕动、瘙痒的感觉似乎更强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的伤口处。他也许全错了,只是
一相情愿的想象,但泰德似乎感觉到斯达克的愤怒......和挫折。
“和电报一起......他的名字在回响......”泰德低声唱着。前面油乎乎的地上,有台
生锈的发动机底盘,像座扭曲的铁像残骸,很不引人注目。泰德把它拾起来,回到自己的汽
车旁,嘴里仍断断续续唱着《约翰.韦斯利.哈丁》,同时想起了那只同名的浣熊。如果他
砸几下他的汽车,把它伪装起来,如果他再有两个小时,这可能意味着丽兹和孩子们能死里
逃生。
“沿着乡村......对不起,我受的伤害比你更严重......他打开了许多扇门......”泰
德将发动机底盘砸向驾驶室车门,砸出一个脸盆大的坑。他又捡起底盘,绕到车头,扔向散
热栅,劲用得太大,把肩膀都拉疼了。塑料被砸得四处乱飞。泰德打开发动机盖,微微把它
掀起,汽车像在狰狞地微笑,看上去像是废车场里的最新产品。
“......但听说他从不伤害老实人......”
他最后一次扔出底盘,砸破了挡风玻璃,哗啦一声巨响,这使他心中一痛,虽然这种心
痛可能很荒唐。
他认为这辆车与其它破车一样,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泰德开始走出通道。他在第一个岔道向右一拐,返回入口和旁边的零配件商店。他开车
进来时,看到门口墙上有台公用电话。走到半路,他停下来,不唱歌了。他歪着头,好像在
倾听某种微弱的声音。实际上,他在听他自己的身体。
蠕动、瘙痒的感觉消失了。
麻雀已经走了,乔治.斯达克也一样,至少目前是这样。
泰德笑了笑,开始加快脚步。

电话铃响过两遍后,泰德开始冒汗了。如果罗立还在那儿,他现在应该拿起话筒了。英
语——数学大楼里的办公室并不大。他还能给谁打电话呢?究竟谁会在那儿呢?他想不出
来。
第三遍铃声响到一半,罗立拿起电话:“喂,我是德莱塞斯。”
泰德一听到因抽烟而变粗的声音,就闭上眼睛,在零售店冰凉的铁皮墙上靠了一会儿。
“喂?”
“你好,罗立。我是泰德。”
“你好,泰德。”罗立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并不惊讶,“忘记什么东西了?”
“没有,罗立。我遇到麻烦了。”
“说下去。”罗立说完这句话后,就那么等着他往下说。
“你知道那两个”——泰德犹豫了一下——“那两个跟我的家伙是什么人吗?”
“知道,”罗立平静地说,“保护你的警察。”
“我把他们甩掉了,”泰德说。这时,一辆汽车开到黄金楼的顾客停车场,他听到声音
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他确信他看到的是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车......但那是一
辆外国产的汽车,他开始看成的棕色,其实是深红色,由于一路灰尘,颜色变暗了。司机刚
巧转过身来。“至少我希望我已甩掉他们。”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是紧要关头,他必须马上
做出选择。当到这一步时,其实也谈不上做出什么选择,因为他别无选择。“我需要帮助,
罗立。我需要一辆他们不认识的车。”
罗立沉默不语。
“你说过如果我要你帮什么忙,可以跟你说。”
“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罗立温和地回答说,“我还记得我说过,如果跟着你的那两
个家伙是为了保护你,你应该尽量与他们合作,那才是明智的。”他停了一下,“我想我可
以断定你没有采纳我的忠告。”
泰德差点儿脱口而出:“我不能听你的劝告,罗立。劫持我妻子和孩子的家伙也会杀了
他们的。”他并非是因为怕罗立认为他疯了,才不敢告诉他真相的:大学教授对精神不正常
的看法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他们有时甚至没有精神不正常这类概念。他们宁愿认为人们比
较怪或非常怪,而不愿意认为他们精神不正常。他闭口不语的原因,是因为罗立.德莱塞斯
是那种内向的人,泰德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信服......而且无论他说什么都可能坏事......但
是,罗立虽然性格内向,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还很勇敢......泰德相信罗立对保
护他的警察、麻雀等一系列的事情很感兴趣。最后,泰德相信——或仅仅是希望——保持沉
默是最佳方法。
不过,等待罗立的回答是很艰难的事。
“好吧,”罗立终于开口了,“我把车借给你,泰德。”
泰德闭上眼睛,不得不挺直膝盖,以免自己倒下。他用手擦擦脖颈,手上粘满了汗水。
“但我希望如果车子归还时坏了,你要保证修好,”罗立说,“如果你是一个逃犯,我
的保险公司不会付修理费的。”
逃犯?因为他从保护不了他的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了?他不知道这是否使他成为一个逃
犯。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以后会考虑的,等到他不像现在这么焦虑和恐惧时再说。
“你知道我会的。”
“我还有一个条件。”罗立说。
泰德又闭上眼睛,这次是因为他感到挫折:“什么条件?”
“事情结束后,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罗立说,“我要知道你为什么对有关麻雀的民
间传说那么感兴趣,以及为什么当我告诉你灵魂摆渡者的含义时你变得脸色煞白。”
“我变得脸色煞白吗?”
“像纸一样白。”
“我会告诉你整个事件的,”泰德咧嘴一笑答应说,“你也许会相信一点儿。”
“你在哪儿?”罗立问。
泰德告诉了他,并要求他尽快过来。

他挂上电话,走回门内,坐在一辆校车宽大的保险杆上,这校车不知什么原因断成两
半。当你不得不等人时,这是个好地方。从公路看不到他,但他一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店前的
停车场。他四处张望,寻找麻雀,但一只也没看到——只看到一只又大又肥的乌鸦,它正在
废车的通道间漫不经心地啄闪亮的铬碎片。一想到半小时前他才刚和乔治.斯达克进行了第
二次谈话,他就觉得有点儿不真实,似乎那是几小时以前的事了。尽管他一直忧心冲冲,他
仍感到睡意朦胧,好像到了上床时间。
跟罗立通话后十五分钟左右,那种瘙痒感又开始出现了。他唱起《约翰.韦斯利.哈
丁》中的几句歌词,一、两分钟后,那种感觉消失了。
也许这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这不是。那种感觉就像乔治试图在他心中打个孔,
由于泰德意识到这一点,他对此就非常敏感。他猜用其它办法与斯达克接触也行,而且认为
他可能不得不尝试其它办法......但那意味着招来麻雀,而他并不希望那样。另外,他上次
虽然成功地窥探了乔治.斯达克的内心,结果却是用一只铅笔刺伤了自己的左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钟后,泰德开始怀疑罗立改变主意,不来了。他离
开断裂校车的保险杠,站在废车场和修车场之间的大门口,不管别人能不能从公路上看到
他。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冒险搭车了。
他决定再给罗立办公室打个电话,刚走到半路,这时一辆灰扑扑的大众牌小汽车开进停
车场。他马上认出了他,连忙跑过去。他想到罗立对保险的担心,就觉得可笑。他认为他能
算出这辆车共值多少钱,退一箱汽水瓶的钱就够付赔偿费了。
罗立在零售商店的一头把车停下来,走了出来。泰德惊奇地发现,他的烟斗点着了,吐
出大团烟雾,这要是在一间关闭的房间那可真够呛人的。
“你不该抽烟,罗立。”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话。
“你不该逃跑。”罗立严肃地回答。
他们两人互相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
“你怎么回家呢?”泰德问。他应该立刻跳进罗立的汽车,沿着漫长曲折的公路,驶往
罗克堡。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叫一辆出租车,”罗立说,看看这一大片闪光的废车,“我猜出租车经常到这儿拉那
些扔掉汽车的人。”
“我给你五块钱——”
泰德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但罗立挥挥手。“我带着钱呢,”他说,“我有四十块钱
呢。比丽让我揣着这么多钱四处跑,连个保镖都不带,真是不可思议。”他高兴地吸着烟
斗,然后把它从嘴边拿开,冲着泰德微微一笑,“但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出租车收据给你
的,泰德,别担心。”
“我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
“我在小杂货店停了一下,”罗立说,“买了一些你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泰德。”他身
体探进车内,一边嘀咕,一边吐着烟雾,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只纸袋。他把纸袋递给泰
德,泰德往里一看,看到一副墨镜和一顶红色棒球帽,刚好遮住他的头发。他抬头看看罗
立,非常感动。
“谢谢你,罗立。”
罗立摆摆手,冲泰德诡秘地一笑。“也许我该感谢你,”他说,“十个月来我一直在找
个借口抽烟。不好的事情倒是有——我小儿子离婚、那天晚上在汤姆.卡洛尔家打牌输了五
十块钱,但它们都没有......真正把我刺激得重新抽烟。”
“这次可够刺激的,”泰德说,打了个冷战。他看看手表,快一点了。斯达克至少比他
提前了一小时,也许更多。“我必须走了,罗立。”
“好——很紧急,是吗?”
“我还有一样东西——我把它塞在上衣口袋里,这样我就不会把它弄丢了,这并不是在
小杂货店买的,我是在办公桌找到的。”
罗立开始翻他那件一年到头穿着的旧格子运动服口袋。
“如果汽油指示灯亮的话,拐到什么地方去弄罐汽油。”他一边说一边寻找,“那是可
以重复使用的东西。啊!在这儿!我快以为是拉在办公室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削过的木管。它像泰德的食指一样长,空心的,一头有个缺口,看
上去很旧。
“这是什么?”泰德从罗立手中接过来时问。但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思
路又清晰了一点儿。
“这是鸟哨,”罗立说,从烧着的烟斗上方打量着他。“如果你认为有用,我要你拿着
它。”
“谢谢你,”泰德说,把鸟哨放进前胸口袋。他的手有点儿颤抖,“可能用得着。”
罗立两眼在紧锁的眉头下瞪大了,从嘴里拿下烟斗。
“我不能确信你需要它。”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什么?”
“看你身后。”
泰德转过头,在他看到之前,已知道罗立看到了什么。
现在已不是几百或几千只麻雀了,废车场方圆十英亩内的废车上铺满了麻雀,到处都是
麻雀......泰德一点儿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人用四只眼睛看着麻雀,麻雀用两万或四万只眼睛看着他们,默默无声地站在汽车
盖、窗户、车顶、排气管、散热栅、发动机、车架上。
“天哪,”罗立声音沙哑地说,“灵魂摆渡者......这是什么意思,泰德?这是什么意
思?”
“我刚开始明白。”泰德说。
“天哪,”罗立说,双手举过头顶,使劲拍着手。麻雀没有动,它们对罗立不感兴趣,
只盯着泰德.波蒙特。
“找到乔治.斯达克,”泰德低声说,像是在耳语,“乔治.斯达克,找到他。起
飞!”
麻雀飞上雾蒙蒙的蓝天,像一片乌云,翅膀发出呼呼的声音,隐隐的像雷声的余响,同
时吱吱喳喳的叫着。两个站在零售店门口的人跑出来看。头顶上,黑压压的麻雀群盘旋着,
然后掉头向西飞去。
泰德抬头看着它们,有那么一瞬,这现实与他第一次进入恍惚状态时的幻象融为一体,
过去与现在融为一体,就像一条古怪而美丽的辫子一样交织在一起。
麻雀飞走了。
“天哪!”一位身穿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你瞧见那些鸟了吗?那些该死的鸟从哪儿
来的?”
“我有一个更好的问题,”罗立看着泰德说。他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但显然他很震
惊,“它们往哪儿飞?你知道,是吗,泰德?”
“当然知道,”泰德低声说,打开汽车门,“我也必须走了,罗立——我必须走了。太
感谢你了。”
“当心,泰德,千万当心。没有人能控制死后的使者,不能长时间地控制——总要付出
代价的。”
“我会尽量当心的。”
大众汽车的变速杆抗议似的发出声响,但最后还是听话地启动起来。泰德戴上墨镜和棒
球帽,然后向罗立挥挥手,开走了。
他开上2号公路时,看到罗立蹒跚地走向他用过的那台收费电话,泰德想:“现在我必
须把斯达克排斥在外,因为我现在有个秘密,也许我不能控制灵魂摆渡者,但至少我现在拥
有它们——或它们拥有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
他挂上二档,罗立的汽车开始颤抖着加速达到前所未有的每小时三十五英里。
第二十三章 两个电话

阿兰.庞波接到两个电话,使他又回到事情的核心问题上。第一个电话是刚过三点打来
的,那时泰德正在加油站给大众汽车加油,而庞波自己正准备出去喝杯咖啡。
舍拉.布里阿姆从调度室探出头来喊道:“庞波?有你付费电话——你知道一个叫胡
夫.布里查德的人吗?”
庞波猛地转过身:“知道!接进来!”
他跑回办公室,抓起电话,正好听到舍拉说同意付费。“布里查德医生?布里查德医
生,是你吗?”
“是我。”声音很清晰,但庞波有点儿怀疑——这个人听上去不像七十岁,也许有四十
岁,但不像七十岁。
“你是那位曾在新泽西州伯根菲尔德行医的胡夫.布里查德医生吗?”
“伯根菲尔德,特纳弗莱,哈肯赛克,恩格尔伍德......一直到帕特林,我都在那些地
方行过医。你是一直在找我的庞波警长吗?我和我妻子一直在外面,刚回来,我浑身疼
痛。”
“啊,我很抱歉。我要感谢你打来电话,医生,你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年轻得多。”
“那很好,”布里查德说,“不过你应该看看我的其余部分,我看上去像两条腿走路的
鳄鱼。我能为你做什么?”
庞波已经考虑过了,决定小心从事。现在他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靠在椅子上,
往墙上比划动物影子。
“我在调查这里发生的一桩谋杀案,”他说,“死者是本地人,名叫豪默.加马齐。谋
杀可能牵涉到一位证人,情况很微妙,布里查德医生。原因有两个:首先,他很出名,其
次,他的一些症状你很熟悉。因为二十八年前你给他做过手术,他得过脑瘤。我担心如果脑
瘤复发,他的证词可能很不可信——”
“泰德.波蒙特,”布里查德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管他有什么症状,我都怀疑是原
来那个脑瘤的复发。”
“你怎么知道是波蒙特?”
“因为1960年我救过他的命,”布里查德说。接着又不自觉地傲慢地补充道:“要不
是我,他一本书都写不成,因为他十二岁前就会死去。自从他第一本书差点儿获全国图书奖
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他的创作。我看了一眼书封上的照片,就确信是同一个人。脸变了,但眼
睛还一样,那是异乎寻常的眼睛,我应该称之为梦幻的眼睛。当然,我知道他住在缅因州,
因为《大众》杂志上最近登了篇文章,刚好在我休假前登的。”
他停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惊人的话,庞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你说他目击了一桩谋杀案?你肯定你没有怀疑是他本人干的?”
“哦......我......”
“我只不过是猜测,”布里查德继续说,“因为脑瘤患者经常做出奇怪的事情,奇怪的
程度与患者的智力成正比。但那孩子根本没有脑瘤——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脑瘤。这是一
个非同寻常的病例,极其异常。1960年以来,我只读到过三个同样的病例——两个是我退
休后读到的。他做过标准的神经检查吗?”
“做过。”
“结果呢?”
“很正常。”
“我不感到惊讶。”布里查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并没有对我全部说实话,年轻
人,是吗?”
庞波停止做影子动物,从椅子中坐起来:“对,我猜是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你说他没有
‘通常意义上的脑瘤’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医生替病人保密的规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否
能信任一位通过电话初次与你交谈的人,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站在泰德一边的,我确
信泰德也愿意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没有时间让泰德给你打电话表示同意,医生——我现
在就要知道。”
庞波惊讶的发现这是真的——或他相信这是真的。他开始感到一阵紧张,感到要发生什
么事,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很快就会知道。
“我可以把病例告诉你,”布里查德镇静地说,“我曾多次考虑与波蒙特联系,至少把
他手术后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他,我觉得他会感兴趣的。”
“发生什么事?”
“我会告诉你的,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告诉他父母手术发现了什么,因为这无关紧要,
而且我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特别不想跟他父亲。那家伙应该在一个洞穴中,终生与野兽为
伍。那时我决定只告诉他们他们想听的,尽可能地摆脱他们。当然,时间是一个原因。医生
与病人失去了联系。当赫尔佳给我看他的第一本书时,我曾想写信给他,后来又想过几次,
但我也感到他可能不相信我......或不在乎......或他可能认为我是个疯子。我不认识一个
名人,但我同情他们——我怀疑他们过着小心谨慎、支离破碎、担惊受怕的生活。让过去的
事情过去吧,这似乎更容易。所以到现在我都没跟他联系。就像我孙子们常说的,这是一个
幻觉。”
“泰德哪儿不舒服?为什么他来找你?”
“眩晕、头痛、幻想声音,最后还有......”
“幻想声音?”
“对——但你应该听我说完,警长。”庞波再次在他的声音中听出那种不自觉的傲慢。
“好吧。”
“最后还有发作。所有这些都是由脑前叶的一小块东西引起的。我们动了手术,认为那
是个脑瘤。但那脑瘤结果却证明是泰德.波蒙特的孪生兄弟。”
“什么!”
“这是真的,”布里查德说,听上去庞波的震惊让他很高兴。“这并非很异常——双胞
胎经常在子宫中吞并,有时吞并不很彻底——但这次位置很异常,外来组织生长速度之快也
很异常。这种组织一般是静止的。我相信泰德的问题是发育过早引起的。”
“等等,”庞波说,“等一下。”庞波曾在书上读到过“心灵震动”的说法,但这是他
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你是在告诉我说泰德是个双胞胎,但他......他不知怎么......
吃掉了他的兄弟?”
“或姐妹,”布里查德说,“但我怀疑他是个兄弟,因为吞并在异卵双生中很罕见。那
是基于统计频率,而不是牢不可破的事实,但我相信是这样。既然同卵的总是同性,那么对
你问题的答案就是肯定的。我相信泰德.波蒙特在他母亲子宫内吃掉了他的兄弟。”
“天哪!”庞波低声说,他一生中从没听过如此可怕——或如此奇异——的事情。
“你听上去很厌恶,”布里查德医生高兴地说,“但根本不必这样,你应该把它放到具
体的背景下考虑。我们并不是在谈论该隐用石头砸死亚伯。这并不是谋杀,只不过是我们并
不理解的某种生物规则在起作用,也许是一个不好的信号,由母亲内分泌系统中的某种东西
引发的。准确地说,我们甚至并未谈到胎儿,吞并时,波蒙特夫人子宫内有两团组织,可能
连像人都谈不上,不妨称为活的两栖动物。其中较大较强的一个超弱的那个压过去,把它裹
住......融为一体。”
“听上去像他妈的虫子。”庞波低声说。
“是吗?有点儿像。不管怎么说,这次吞并不完全,被吞并的孪生胎儿完整地保留了一
块。这块异物——我想不出其它称呼——和泰德.波蒙特的脑组织缠在一起。由于某种原
因,在孩子十一岁后,这异物活跃起来,开始长大,脑中容纳不下了。因此,需要像切除一
个毒瘤一样割掉它,我们就这么做了,非常成功。”
“像一个毒瘤?”庞波说,他既感到厌恶,又觉得着迷。
各种念头从他脑中掠过。这是些阴暗的念头,就像废弃教堂顶上的蝙蝠一样阴暗。只有
一个念头是连贯的:“他是两个人——他一直是两个人。任何靠创作为生的男人或女人都必
须这样。一个活在正常的世界上......另一个创造世界。他们是两个人。至少总是两个
人。”
“无论如何我都会记住这个异常的病例,”布里查德说,“这本身并不异常,脑瘤或癫
痫病人常有这种情况,这被称作感觉先兆症。但手术后不久,真发生了一起奇怪的飞鸟事
件。伯根菲尔德医院遭到了麻雀的袭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听起来很荒唐,对吗?”布里查德听上去很得意,“如果不是有案可查,我根本就不
会提起它。伯根菲尔德《信使报》甚至在头版予以报道,并附有照片。1960年10月28日
下午刚过两点,一大群麻雀飞进医院的两侧,那边当时是特护病房,泰德手术后当然被送到
那里。”
“许多窗户都被打碎了,事后维修工清除了三百只死麻雀。《信使报》的文章引用了一
位鸟类学家的话,我记得他指出大楼两侧全是玻璃窗,因此判断麻雀可能被玻璃上反射的太
阳光吸引。”
“那是瞎扯,”庞波说,“鸟只有看不见时才会撞上玻璃。”
“记得采访的记者提到这一点,鸟类学家指出,一群鸟似乎有一种共同的心灵感应——
如果鸟也能说有心灵的话。它们很像搬食时的蚂蚁,他说如果鸟群中的一只鸟决定撞玻璃,
其余的可能就会效仿。出事时我不在医院——我已给他做完检查,确信他的生命特征很稳定
——”
“生命特征?”
“就是脉搏、呼吸、体温和血压等,警长。然后我就离开去打高尔夫球。但我知道医院
两侧的人都吓坏了。两个人被飞溅的玻璃划伤了。我能接受鸟类学家的解释,但我心中仍很
不平静。因为我了解泰德的感觉先兆,不是泛指一般的鸟,而是特指一种鸟:麻雀。”
“麻雀又飞起。”庞波低声说,他的声音茫然而又恐惧。
“你说什么,警长?”
“没什么,你接着说。”
“一天后,我问了他的症状。手术根除感觉先兆病因后,有时会伴有局部健忘现象,但
他没有。他记得非常清楚,他既看到也听到麻雀。他说,到处都是麻雀,房上,草地上和街
上,就在他住的里杰威克区。
“我产生了兴趣,查阅了他的病历,把它与事件报道做了比较。麻雀袭击医院是两点五
分,泰德是两点醒来的,也许还要早些。”布里查德停了一下,然后补充说:“实际上,特
护病房的一位护士说,是玻璃破碎声把他吵醒的。”
“有意思。”庞波轻声说。
“对,”布里查德说,“的确有意思。多年来我从未谈过这件事,庞波警长。它有帮助
吗?”
“我不知道,”庞波坦率地说,“也许有。布里查德医生,也许你没有把异物全部清除
——我的意思说,如果你没有全部清除,也许它又开始长起来。”
“你说他做过检查。包括CAT扫描吗?”
“包括。”
“他当然拍过X光了。”
“对。”
“如果那些检查都没查出什么,那是因为没什么东西可查的。就我来说,我相信我们把
异物全部切除了。”
“谢谢你,布里查德医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嘴唇不听使唤。
“当这件事结束后,你能详细地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吗,警长?我对你非常坦率,因此这
请求似乎并不过分。我非常好奇。”
“如果我能够,一定告诉你。”
“那是我的全部请求。我将让你干你的工作,我也继续度我的假。”
“我希望你和你妻子玩得好。”
布里查德叹了口气:“在我这个年龄,我必须付出很大努力才能玩得好,警长。我们过
去很喜欢野营,但我想明年我们会留在家里。”
“谢谢你抽时间给我回电话。”
“不用客气。我很怀念我的工作,庞波警长。不是因为外科手术的奥妙——我并不在意
那个——而是因为大脑的神秘,那时令人激动的。”
“我想是的,”庞波同意说,同时他想,如果现在他的生活少一点大脑的神秘,那就太
好了。“如果事情结束后,我会跟你联系的。”
“谢谢你,警长。”他停了一下,然后说:“你很关心这件事,是吗?”
“是的。”
“我记得那男孩非常可爱。他吓坏了,但很可爱。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好人,我认为,”庞波说。“也许有点儿冷漠,有点儿孤僻,但总的来说是个好
人。”然后他重复说:“我这么认为。”
“谢谢你。我不再打扰你了,庞波警长。”
电话咯嚓一响,庞波慢慢把电话放回原处。他靠在椅背上,灵活的手指在墙上弯成一只
大黑鸟展翅飞翔的形状,想起《奥兹的巫师》中的一句台词,这句台词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
响:“我真的相信幽灵,我真的相信幽灵,我真的、真的、真的相信幽灵!”那是懦夫狮子
说的,对吗?
问题是,他真的相信什么?
他更容易想他不相信的事情。他不相信泰德.波蒙特谋杀了任何人,也不相信泰德在任
何人的墙上写了那句神秘的句子。
那么它怎么会出现在墙上的呢?
很简单。布里查德医生从福特.拉马里飞到东边,杀死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在他墙上
写下“麻雀又飞起”的字样,然后又从华盛顿特区飞往纽约,用他喜爱的手术刀撬开米丽艾
姆.考利的锁并沙了她,用手术刀是因为他怀念外科手术的奥秘。
不,当然不,但布里查德不是惟一知道泰德有——他叫它什么——感觉先兆的人。的
确,这没出现在《大众》杂志的文章中,但是——

你忘记了指纹和声音波纹。你忘记了泰德和丽兹的平静、坦然地肯定
乔治.斯达克是真的,他谋杀是为了使自己一直活下去。你现在在尽力回避一个事实,
即:你开始相信这一切可能是真的。你告诉他们,相信鬼魂复仇,而且,是一个从没存在过
的人的鬼魂,这是发疯了。但也许作家创造出鬼魂;作家和演员、美术家一起,是我们这个
社会惟一公认的巫师。他们创造出虚构的世界,让虚构的人充斥其中,然后邀请我们加入其
中。我们听他们的话这么做了,不是吗?我们花钱去这么做。”
庞波紧紧地握起手,伸出他淡红色的手指,往阳光照射的墙上做了个
小鸟飞翔的动作。一只麻雀。

无法解释三十年前为什么一大群麻雀袭击伯根菲尔德医院,就像无法解释两个人怎么会
有相同的指纹和声音波纹一样,但现在你知道泰德.波蒙特与另一个人共享过他母亲的子
宫,与一个陌生人。”
胡夫.布里查德提到了过早发育。
阿兰.庞波突然发现自己在怀疑那个外来组织的生长是否与别的东西
有关。
他怀疑是否当泰德.波蒙特开始写作时,那个外来组织开始生长了。

桌上的对讲机响了,吓了他一跳,又是舍拉。“胡子马丁在一号线,
他要跟你讲话。”
“胡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
“天哪,”庞波想,“我可受够了。”
胡子在2号公路旁有一大块地产,离罗克堡湖大约四英里。那地方曾是个兴旺的奶牛
场,但那是在胡子仍叫阿尔伯特的时候。他的孩子长大了,他的妻子十年前抛弃了他,现在
胡子一个人照料二十七英亩的土地,这片地已逐渐荒芜。他的住处和谷仓在那块地的西面,
2号公路从那里转弯拐向湖区。谷仓是个很大的房子,曾养过四十头牛,现在仓顶凹陷得很
深,油漆已经脱落,大部分窗户都用硬纸板钉死了。四十年来,庞波和消防队长特莱弗.哈
特兰德一直等着马丁的房子和谷仓化为灰烬。
“你要我告诉他你不在这儿吗?”舍拉问,“克拉特刚进来,我可以让他接电话。”
庞波想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摇摇头:“我来和他谈,舍拉。谢谢。”他拿起电话,把
它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庞波局长吗?”
“我是警长。”
“我是胡子马丁,我在2号公路。这儿也许出事了,警长。”
“噢?”庞波把桌子上另一部电话拉到面前。这是连接镇办公楼中其它办公室的直线电
话。他的指头在印有号码4的方形键边不停地敲着。他只需拿起电话按一下这个键,就可接
通特莱弗.哈特兰德。“出了什么事?”
“啊,警长,我他妈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如果是辆我认识的车,我会称之为豪华汽车偷
窃案,但不是。我以前从没见过那车,但它就从我谷仓中开出来。”
庞波把直线电话推回原处。上帝偏爱傻瓜和醉鬼——这是他这么多年警察工作学到的一
个事实——尽管胡子一喝醉就到处乱扔烟头,但他的房子和谷仓仍然没被烧掉。现在我所能
做的,庞波想,就是坐在这儿听他说完,然后我再做出判断,看是真有其事,还是胡子的幻
想。
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在墙壁上比划麻雀飞翔的动作,便立即停了下来。
“什么车从你谷仓中开除来,阿尔伯特?”庞波耐心地问。罗克堡的每个人都称阿尔伯
特为胡子,如果庞波在镇上再呆十年或二十年后也会试着这么叫他。
“告诉你,我以前从没见过它,”胡子马丁的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不屑。“那就是我给
你打电话的原因,局长。那车肯定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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