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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一个女人的史诗

_9 严歌苓(当代)
小菲不和女儿较真,走到门厅去穿皮鞋。女儿却跟她出来,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儿说。
“还好。”她说。
“看你都冷。”女儿说。
“要不我换一件颜色稳重些的衣服?”
女儿没有说话。她明白女儿正是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装换回来,乳白薄纱的蝴蝶结还在胸前飞舞。
“妈妈,你干吗把自己弄得跟个大猫咪似的?”女儿可怜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儿面前的表现,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虚理亏的地步。一个十五岁女孩挑剔她,她用得着解释吗?“你爸爸又没说我穿得不合适。”
“他根本没注意你穿的是什么。”
经小雪一提醒,她脑子亮了一下,想到欧阳萸的变化中包括对她视而不见的夸奖:“蛮好蛮好。”他大手大脚地赠她礼物,形成的效果他是无所谓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除了对自己不拘小节,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本着自己的审美观去要求。结婚这么多年,小菲给他打扮成全省城风度最好、风头最足的女人,现在他什么都随她去,尺度宽泛得很,总是不假思索、懒洋洋地打发她:“蛮好蛮好。”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洞。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干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满足?……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像给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熟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阳雪畸形的早熟?是欧阳家血缘的过错。
“好了,以后妈妈好好跟你谈。”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阴冷感觉里,用爽快的口气中止了谈话。
欧阳雪又来了一句:
“妈妈要是真的开心,就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管。”
等小菲坐进了都副司令的车,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欧阳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洞察到她父亲的什么隐秘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离开他的日子里。她脑子里各种猜想奔忙冲撞,便顾不上都汉那柔细的手掌在她的手上搓揉厮磨。都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实惠的男子汉有一个不实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将他和小菲纳入其内。小菲随他的手和她的手浪漫。他老了,能得到的小菲,也就剩这只手了。
整个春节小菲都心神不宁。她发现电话铃一响欧阳萸的表情和动作就定格。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顿刚吃完下一顿又开席。省长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欧阳萸便登门拜年。方大姐的朋友从军队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热一团。但她还是最在意欧阳萸,一进门就小声告诉他:“你最爱吃的菜肉汤圆包好了,回头你们两口子到小餐厅去吃。”
小菲见欧阳萸心不在焉,谈话时不断东张西望。周围的客人他并不熟,即便熟他也不会殷切至此。小菲问他是不是在等谁。他一怔,似乎给她一点破,他才明白自己确实是在等待某个人出场。不过那天他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场,一直到离开,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个人不要出场。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6)
年初三小菲要回母亲家吃午饭,欧阳萸还要去方大姐那里。两人在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头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决定跟上去。进了省政府宿舍大门,她还没想好借口。昨天把纱巾丢在这儿了。或者,忘了告诉欧阳萸一声,她母亲今晚会带欧阳雪去看越剧。两个借口都荒谬,欧阳萸一定猜出她尾随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从来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于妒嫉的高尚女子。
她在外面转悠一阵,看看表,十五分钟了,正好。按门铃后,她开始运气,就像等在侧幕条边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门一开,保姆还没通报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声说:“真糟糕,我的一条围巾丢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丢在这儿。”
仍然是高朋满座,烟雾缭绕。欧阳萸坐在一个沙发上跟方大姐谈着什么,一见小菲,脸色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佯装着寻找围巾,她躲开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后面一路找过来的,是吧?”他说。
方大姐也明白了,马上白了小菲一眼,同时叫欧阳萸:“不要!”她的上海话此刻正好派用场。“要吵回家吵,面孔要吧?”
“当起特务来了。”他说。
“谁当特务?”小菲说。
客厅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三个人的小声争吵了。方大姐站起身,对欧阳萸说:“跟我来。”又对小菲招招手,“你也来。”
方大姐一声不吭,在前面走得飞快,把他们领上了楼。到了楼梯口第一间房,她推开门,做了个邀请手势:“喏,进去好好吵,慢慢吵,不要在我的客人面前丢我的脸。”说完她以同样的速度、姿态下楼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卑劣手段……”他没说完,被小菲推进房内,关上门。动作重,门背后挂的一面浅绿塑料镜子掉下来,砸碎了。镜子的背面是张女子照片,欧阳萸不说话了,盯住那照片。那是蒙蒙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学时代照的,还穿背带裙。
小菲把碎成六瓣的镜片拾起来之后,发现气氛变了。两人已经不再处于争吵的气氛。欧阳萸正在打量墙上挂的各种蝴蝶标本,然后他又伸手到书架上把一块色彩绚烂的矿石标本拿起,观赏一会,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块。他的手指轻柔之极,像是不敢造次一份圣洁的存在。
“我承认我确实跟在你后面……”
他抬起头,又是很苦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小菲手里捏着蒙蒙十四五岁的相片,觉得它比碎玻璃片还锋利。
“在我出院的时候。”他坦然地看着她。
“你今天来这里是想见着她?”
“对。”
“昨天心神不定,也是在等她。”
他没说话。何必承认明摆着的事?况且小菲不再提问,小菲只是在摆事实。
“那你怎么扑空了?”
“你回来之后,我和她说,我不可能和你分开。”
小菲觉得太奇怪了,她居然没火气,对他这句回答,她本该顶回去:嗬,够有情有义的,我得跪下谢谢你没把我当馊饭倒出去!
“她很痛苦?”
他又不说话了。
“你究竟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讨厌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开朗,像个男孩子,对什么都有兴趣。和她谈什么,她都投入得很。是个难得的女人。”
“对你写的书最有兴趣。”
他不计较她的酸味,按刚才的思路行进:“我很吃惊,她有那么广泛的兴趣范围,对文学也悟得那么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虚荣心大大地满足吧?一个搞科学的女人成你的书迷了。赶紧写呀,写得越多她越五体投地。我倒应该感谢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稳。她在那里暗暗管教,我在这里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让她去刻薄。
“我们都不懂你。连你父亲这样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个能和你‘高山流水’的女知己。其实你有什么难懂?别把自己弄得深奥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说有什么深奥,社会科普读物,农民都可以读得懂……”
他打断她:“农民才是最深奥的。哪一个统治者懂得了农民,中国就是他的。哪一个文学家懂得了农民,中国的语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这样谈话?”小菲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人偶尔需要这样谈话。”
“不偶然的时候你们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兴趣很广,知识面也很广。”
“那也谈情说爱喽?”
他不回避她的追问,用眼睛默认了。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省长官邸,这是他情妇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她觉得鼻子燥热,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当然对不起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一伤再伤,把我伤成这样?从认识你爱上你,我哪天不是心惊肉跳?我伤过你吗?”
她话刚说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难堪。他可以立刻回击:你和那男演员呢?!别假装清白!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它们沉静自若,并没有以牙还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语言压根没有被他调来使用,或许他并没认识到它是王牌,抛出来便抠她的底,将她的军。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承认他对她妒嫉过,她也有伤害他的资本和实力。他宁愿承认他对她的负债。
方大姐突然在门外发了言,但门内的人并没有先听见她的脚步。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7)
“可以了吧?吵好没有?”她推开门。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发胖,长脸变圆,又窄又长的鼻子也宽阔了一些,多少是个忠厚长者的模样了。“不要告状,我已经全听见了。我就在楼梯口听你们两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欧阳萸。他那种忍无可忍的神色瞒得住别人,休想瞒住她。窃听、跟踪、挑拨,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着方大姐,小菲觉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里已成小丑。如同宝玉眼里的赵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长鼻子马牙,也曾经豆蔻年华过,一同把革命当诗来品过。从个人情感上,欧阳萸对于方大姐,也发生了叛变。小菲在刹那间看到他从震惊到恶心再到幻灭。这是一闪即逝的过程,比他手指划过所有钢琴键盘还迅猛,但她看见了。方大姐却毫无察觉。她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小菲。“我不在门外听,今天谁来主持公道?阿萸的错我饶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没有伤过阿萸?!我在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
小菲现在不是担心方大姐继续揭她的短,继续为阿萸报仇,她最担心的是阿萸会突然跳起来,大声喊:“住嘴,你这个毫无教养的老女人!”或许连说这一句话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后面叫他,他会理也不理,从她座无虚席的客厅,从达官贵人中间,从省长面前龙卷风而去。对于他认为没教养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苏菲有什么脸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个女人,名誉最重要,我不讲下去,因为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有修养,阿萸拿住小菲的过错当秘密武器,有恃无恐,也是混帐!这件事我早就痛骂了阿萸和蒙蒙!”
小菲几乎没有一点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阳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曲张,手指树根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妒嫉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阳萸站起身。他并不是像小菲想像的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阳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情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情,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妒嫉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根本听不见。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肉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骚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色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熟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欧阳萸,还是哭自己。为了她爱他,他才爱她,为了这样的爱,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开的年岁,看看这个家,哪件东西不是你的骨肉?
屋内气温很低,然而每件东西都有体温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总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个人,现在却推不掉了。一个世界的痛苦都在这个大年初三的夜里。她可是走投无路了。
“妈妈。”欧阳雪揉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母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心惊肉跳地投入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长至今,父母恼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惊肉跳的一个。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冻病了!”
她才不理会如此家常的敷衍。这要在一个正常家庭,这句话可以作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对面,细长的手指把烟缸转来转去。
“哎呀,烟灰给你弄出来了!”小菲说。
女儿更不搭理。多可笑!这样文不对题的指责。
“妈妈,我觉得你爱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这女孩怎么了?替母亲父亲的关系摇起羽毛扇做军师了?
“你瞪我干吗?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得慌。”
这女孩确实有问题,怎么这样刁钻古怪?
“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爸爸也看出这一点,你没办法。你就得这么爱他,就得这么上台。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很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谈恋爱。你跟那个司令员老头倒挺合适……”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来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这你不用告诉我,我早明白。”
“你怎么明白的?爸爸告诉你的?”
“爸爸是那种人吗?”
“那你怎么明白的?”
“这还不好明白?你现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语,两行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妈妈,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就不像别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认,扯谎,说男人追她。”
她看女儿一眼,横抹一把泪。人家才十六岁,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就算误会地谈起恋爱来,也不该误会到成家呀!”
“因为有你了。”
女儿静了。冤有头,债有主,原来她是这两个冤家的孽根。她从来没往这里想。小菲后悔自己脱口而出吐露的实情。她是什么母亲?被女儿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该有人承担债务,管她是谁,拉来先垫上。拉来的竟是无辜的欧阳雪。她还算个母亲吗?今夜她实在痛苦得疯狂了。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8)
“那时候不能做手术?”欧阳雪闷了半天才问。
“你怎么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这些?”
“行了。”
“要是现在就好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就做了手术。”
“能做手术,我们也不会去做的。”
“为什么?你们就不必硬凑到一块结婚了!”
“那就没你了。”
“没就没呗。那也比整天看你们痛苦好哇!”
小菲伤心之极,人瑟瑟发抖:“你有良心吗?你爸爸那么爱你!……”
“你知道我怎么想?”她停顿一下,“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养了个什么妖魔?她看女儿那双欧阳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脸上。那双欧阳萸的手不时弄乱这里,破坏那里。她真不止是聪明,她简直通灵。她怎么感觉出来小菲跟她亲热,歇斯底里地搂她、爱她、吻她——从她小时就这样——是把她作为欧阳萸的一个翻版来搂来吻的?自省一下,小菲是有着那无法彻底伸张,释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释放到了女儿身上。
“怎么会不正常呢?”母亲在嘴上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你这孩子太复杂了!”
“那是你对孩子的误解。你认为孩子就该是简单,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过你吗?”
她平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小菲想,假如说欧阳萸不爱他的女儿,她都要冲上去玩命。这个女孩不仅复杂,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儿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近乎英明的东西。或者女儿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由后,顿时悟到父亲对她的爱是怎么回事了。她是父亲必须和母亲结合的原因,因此父亲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没有她,他不至于失去自由。因为他恨自己的女儿,他为这恨而内疚,他为内疚而爱她。因此,他对她的爱,只是变相的内疚。十六岁,假如她从小到大没有为父母的关系而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说一声:“孩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欧阳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刚才还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爷爷和奶奶在一块,让我感觉就很舒服。”欧阳雪说。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妈妈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在找爱人的时候,都用他自己母亲做标准?”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么,糊里糊涂地心情已好转。十六年前,她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生了个小女伴儿,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个深夜,和她悄悄语、密密谈,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后来小菲的大事年鉴中把“文革”的开始标记为欧阳萸父亲的移居。其实“文革”在老爷子搬来之前已开始了半年,只是谁也没预料它将是影响好几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行为学家们震惊并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欧阳萸见了一位外国文学家,他说他羡慕中国的文学家,因为他们有这场历时十年的“文革”。这个九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之广、十年之长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性登场,把人性的各种动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国家受伤,只有文学家受益。可以写几百年,可以给许多代人写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启示录。但小菲的“文革”是从欧阳萸父亲的突至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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