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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短篇小说)

严歌苓(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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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浴》作者:严歌苓
  此文共含《天浴》《无非男女》《黑宝哥》《少尉之死》《我不是精灵》共5个短篇。
  《天浴》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文秀是老金从知青里拣出来学放马的,跟着来到牧点上一看,帐篷只有一顶,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场部人事先讲给文秀:对老金只管放心,老金的东西早给下掉了。几十年前这一带兴打冤家,对头那一伙捉住了十八岁的老金,在他腿裆间来了一刀,从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没哪个怀过老金的驹子。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拣上她,她就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了。她问过老金为啥抬举她来放马,老金说:“你脸长。” 文秀不是丑人,在成都中学就不是。矮瘦一点,身体像个黄蜂,两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两截了,上马下马,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说:“来喽!”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窝,把她抱起。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到马场没多久,几个人在她身上摸过,都是学上马下马的时候。过后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这一来,东西便还了原。场部放露天电影,放映完,发电机一停,不下十个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几千支手电筒这时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里,如同乱竖的干戈。那是男人们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就没得电影看了。要看就得搂紧老金的腰,同骑一匹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搂老金的腰,没得电影就没得电影。
  坡下是条小浅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紧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痒,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她听见老金边汲水边唱歌。知道是专唱给她听的。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场部大喇叭里唱得好过两条街去!歌有时像马哭,有时像羊笑,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
  老金唱着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马气。
  老金对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有空他会坐在那里摸着拔着。
  她睁开一只眼看他:“唉老金,咋不唱了?”
  老金说:“不唱了,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说。是真话。有时她恨起来:恨跟老金同放马,同住一个帐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别死。实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别跟她走,光歌跟她走。
  “不唱喽。”老金又腼腆地笑了。
  文秀讨厌他当门那颗金牙,好好一个笑给它坏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么凶神恶煞。
  老金叫金什么什么,四个字。要有一伙藏人在跟前,你把这名字唤一声,总有十个转头应你。文秀不记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岁,看着不止。藏族不记生日,搞不好只有三十岁,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这场子里其他老职工都置几件财产;老金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家当就是一颗金牙。还是他妈死时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来,一死就敲,别给天葬师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镶金牙。刀匠什么都能往刀上镶,也就按镶刀的法子把牙给镶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马背上,老金轻轻拍着马屁股蛋,马把水驮上了坡。马吃圆的肚子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老金跟着步子,两个粗壮的肩头也一下斜这边,一下斜那边。不听老金的故事,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尤其老金甩绳子套马的时候,整个人跟着绳悠成一根弧线,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没见这方圆几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
  老金把两大口袋水倒进才挖的长形坑里。坑浅了点,不然能埋口棺材。坑里垫了黑塑料布,是装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着,头转向老金。看一阵问:“做啥子嘛?”
  老金说:“看嘛。”
  他一扯衬衫,背上的那块浸了汗,再给太阳烘干,如同一张贴死的膏药,揭得“咝啦”一声,青烟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池子里水涨上来。有大半池子。
  文秀头也转酸了地看。又问:“做啥子嘛?”
  老金说:“莫急嘛。”这是低低的吼。每回上下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露金牙对她这样一吼。它含有与老金庞大的身躯、宽阔的草原脸彻底不对路的娇嗔。还有种牲畜般的温存。
  文秀向坡下的马群望着。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烟叶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烟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点它。文秀听火柴划动,火柴断了。她眯眯眼“活该”地看老金笑。十来根火柴才点着那土炮一样斜出来的烟卷。大太阳里看不见烟头上的火,也看不见什么烟,只见一丝丝影子缭绕在老金脸上。再就是烟臭。随着烟被烧短下去,臭浓上来。
  那口池子也升起烟。烟里头,透明的空气变得弯弯曲曲。太阳给黑塑胶吸到水里,水便热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烟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来:“烫了!”
  “洗得了。”老金说。
  “你呢?”
  老金说:“洗得了。过会就烫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给老金一抱,就晓得这是个从来不洗的人。
  “我要脱了哟。”文秀说。
  老金说:“脱嘛。”说着把眼瞪着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马群:“你去打马,那几匹闹麻了。”
  老金有点委屈,慢慢地转脸:“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动。她不舍得不洗,她顶喜欢洗。头一个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搁在自己铺前,吹熄了灯,刚解下裤子,就听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
  她骑着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尽量不发出声响。老金那边却死静下来,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
  “洗呀?”老金终于说,以一种很体己的声调。
  她没理他,索性放开手脚,水声如一伙鸭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围说:“嘿嘿,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过不得。” 她是从那一刻开始了对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铺边上围了块帆布。
  老金背对文秀,仰头看天,说:“云要移过来喽。”
  文秀衣服脱得差不多了,说:“你不准转脸啊。”
  说着她跨进池子,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没动,没转脸。他坐的位置低,转脸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还是不放松地盯着他后脑勺,一面开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妈教她的。文秀爸是个裁缝,会省顾客的布料,妈嫁给他就没买过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
  “云遮过来喽。”
  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这边。他看见她白粉的肩膀上搁着一颗焦黑的小脸。在池里的白身子晃晃着,如同投在水里被水摇乱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声:“狗日的老金!”同时将洗污的水“哗”地一把朝老金泼去。老金忙把脸转回,身子坐规矩,抹下帽子揩脸上的水。
  “眼要烂!”文秀骂道。
  “没看到。”
  隔一会,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来两个赶嫠牛去屠宰场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来:“老金!老金!蹲在那里做啥子?”
  老金大声吼:“不准过来!”
  两个男人说:“老金蹲着在尿尿吧?”说着把胯下坐着的嫠牛拔个弯子,朝这边上来了。
  “不准过来!”他回头凶狠地对文秀说:“穿快当些!”
  男人们这时已经发现了抱紧身子蹲在那里的文秀,却仍装着冲老金来。“老金,别个说你蹲着屙尿,跟婆娘一样,今天给我们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过地上的步枪,枪口对两人比着。两人还试着往前,枪就响了。其中一头嫠牛腾起空来,掉头往坡下跑,身子朝一侧偏斜,它给打秃一只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给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来:“敢打枪哟——龟儿老金!”
  老金朝枪头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着硝烟的熏染,不吱声,没一点表情,就跟他什么也没干过一样。然后他往枪肚里填了另一颗子弹,对那个还愣着不知前进后退的家伙说:“又来嘛。”
  那人忙调转嫠牛的头。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龟儿等着。”
  “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
  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可以去领一个女知青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
  老金刚进帐篷,臂弯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滚一层白霜。
  “嗯?”老金说。
  “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
  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两个袖筒给剪掉了,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头缩进帆布帘。
  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眼跟着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举着。不用她说,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
  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梳着五股辫子等了一个礼拜,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第八天,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给改了,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了,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错!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们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
  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
  “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都走喽,急了老子也不干了,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
  “像你这样的,”供销员说:“在场部打些门路担心怕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
  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
  天傍黑老金回来,进帐篷便听到帆布帘里面的草响。帆布下,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直站到帐篷里外全黑透。
  供销员趿着鞋走出来,没看见老金,径直朝亮着月光的帐篷门口走去。套着货车的牛醒了盹,供销员爬上车,打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只是死了一样躺着,在黑暗中迟钝地转动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声,踏动几步,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来一口奶茶。文秀头从帆布帘下伸出,月光刚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头脸都被汗湿完了,像只刚娩出的羊羔。她嘴凑过来,老金上前扶一把,将她头托住。她轻微皱起眉,头要摆脱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带点谴责腔调。
  老金又“嗯”一声,快步走出帐篷。他找过自己的马一跨上去,脚发狠一磕。
  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条小河,是他给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条。他将两只扁圆的军用水壶灌得不能再满。回到帐篷,月亮早就高了。 文秀还在帆布帘那边。
  “快喝!水来喽!”老金几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将一只水壶递给文秀。很快,听见水“唿吐吐,唿吐吐”地被倒进了小盆。之后文秀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壶。
  老金说:“打来给你喝的。”
  她不言语,伸手将壶带子拉住,拖进帘内。水声又听得见了,她又在洗。她不洗过不得,尤其今天。一会儿,她披衣出来,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帐篷,走得很远,把盆水泼出去。
  老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递过一只水壶:“还有点水,你喝不喝?”
  老金说:“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谦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搓洗它。她抬起眼,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它很小。
  文秀从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来,总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有次一只鞋被甩在了帘子外,险些就到帐篷中央的火塘边了。老金掂起火钳子,夹住那鞋,丢在火里面。鞋面的皮革被烧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点的油珠子。然后它扭动着,冒上来黏稠的烟子,渐渐发了灰白。一帐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认识这鞋,场里能穿这鞋烧包的没几个。场党委有一位,人事处有两位。就这些了。
  前些天文秀对老金说:“这些来找我的人都是关紧的哟。”
  老金问:“好关紧?”
  “关紧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几个关紧的人给你盖章子,批文件,门儿都莫得!”她看着老金,眼神却不知在哪里。她语气是很掏心腑的,那样子像老金闷慌了,去跟牲口们推心置腹说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由于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脸壳在褪去;壳的龟裂缝隙里,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讲话,一面用手指甲飞快地在脸上抠着。尖细的指甲渐渐剥出一个豁口。顺豁口剥下去,便出来野蚕豆花一样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就这样在场部打开门路,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两只眼皮往上一撩,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
  老金点点头,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壮的一杵烟来。文秀什么话都跟他讲。她说那些睡过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门道了。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这时帆布帘呼啦啦一阵子响。男人在找他的第二只鞋,嘴里左一个“狗日”,右一个“狗日”。老金脊背对着帘子,坐着,吸他的烟卷,使劲吸,肺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钻出来,不肯让老金就着马灯的黄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认清。他在场部是个太关紧的人物,忙得很,连句客套话都不给文秀,上来就办正事。来都是瞎着灯火,他从来没看清过文秀长什么样。
  文秀被他支出来对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只鞋?”文秀问。
  “哪个的?”老金问。
  “你管是哪个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声,走到他对过。她头发从脸两边挂下来,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块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脸上,她瘦得两只眼塌出两个大洞。
  “问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声。
  老金只管吸烟,胸膛给鼓满又吸扁,像扯风箱。
  “牲口啊?咋个不懂人话来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摆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没什么不能露的,人的廉耻是多余。
  老金听着那位关紧人物赤一只脚从他背后溜走。
  文秀仍披着大衣,光着腿杆子在帐篷里团团转。她摇摇这只水壶,空的;那只,还是空。他们在这涸了水的地方已驻扎一个多月,每天靠老金从十里外汲回两壶水,从这天起,水断了。
  如此断了五天水。喝,有奶,还有酥油茶。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有时是俩,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下一个就跟着进来。门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门口搁了干刺藜,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们都轻巧地绕开了它。最要紧的是,在上文秀铺之前,他们的鞋都好好地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她一夜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最后一个总算走了,她爬起来。老金在自己铺上看她撕开步子移到他铺边上,对他叫道:“老金,几天莫得一滴点儿水!”
  老金见她两眼红艳艳的,眼珠上是血团网。他还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如此的断水使她没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老金慢慢地开始穿衣,喉咙里发出咕哝。一条结满汗茧,又吸满尘土的裤子变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铺边上。他将它拖过来,开始穿。不知是他穿它,还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边,眼瞅着那截烧得拧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么。她对老金扯直嗓门叫:“搞啥子名堂——穿那么慢?!”
  老金忽地停了动作。
  文秀像意识到什么不妙,把更难听一句吆喝衔在嘴里,瞪着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在卖,晓得不?”
  文秀还瞪着他。过一会她眼睛狐骚地一眯:“说啥子喽?”
  “你是个卖货。”他又说。
  “那也没你份。”她说。
  立冬那天,文秀在医院里躺着。她刚打掉胎,赤着的腿下铺着两寸厚的马粪纸,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进去。却没有一个招呼他进去。护士们公然叫文秀:“破鞋,” “怀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个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张三趾”。说是他一次枪走火打没了三根脚趾头。张三趾伤好之后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当都换成了冬虫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钱,带起来也轻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脚下开枪的,把自己制成个残废,马也骑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张三趾走过来,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嘴里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我证明。” 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暧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她说。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唉,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她脸跟雪一样白,嘴唇都咬成蓝的了,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老金,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对老金说:“老金,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个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年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去拾那枝步枪,她得救似的、信赖地,几乎是深情脉脉地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她请老金等等,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顿时明白了。从她的举动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她永诀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
  老金把枪端在肩上,枪口渐渐抬起。她一动不动,完全像在照相。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在搁下枪的同时,心里清楚得很,他决不用补第二枪。
  太阳到天当中时,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里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烧化,烧温热,热到她最感舒适的程度。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此时也脱净了衣服。他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静的文秀。他把枪口倒过来,顶着自己的胸,枪栓上有根绳,拴着块石头。他脚一踹那石头,它滚下坡去,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
  他爬两步,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
  《无非男女》
  雨川是外省人,所以到这儿只有住到蔡家去。住了三天,雨川就断定蔡家绝不是婆婆嘀咕媳妇、小姑打跑嫂子、妯娌争丽斗艳那种正常家庭。蔡曜虽然很宠雨川,但父亲在饭桌上讲演时,他用轻轻一个“啧”,打断了雨川的插嘴。直到第四天,雨川还没见到蔡曜的弟弟。从早晨七点到十一点,每人在上班、出门、坐下来写作或织毛线之前,都会跑到紧挨厕所的一扇门前,叫两声:“老五!老五!”叫的情绪仿佛是紧张的,像叫叫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星期六上午,雨川决定不出门了,该逛的地方蔡曜全陪她逛了,她自己也想收收心,春节一过就到医院人事处报到去。还不知会不会分配她去门诊呢。护校的毕业生一般都被先分配到门诊去褪褪脾气。
  “那好,我今天就上班去了。”蔡曜一边说,一边满身摸自行车钥匙。他在出版社当编辑,似乎实在没别的事可忙才去上班。他的优越处是稿源可靠:他所住的这座笼格似的楼里圈了一个省的文豪。
  蔡曜穿戴好,想起什么,走回去,嘴里喊:“老五!老五!”那屋看上去不像睡人的,门特窄。雨川有回惊叫:“哎呀,那屋真像个储藏室!”
  “什么‘那屋’,那就是个储藏室!”妹妹小品说。小品在大学当助教,一般上午十点才到学校去。她准时在九点五十分去叫“老五!”
  雨川头几天逛得人很乏,晚饭后不久就睡了。一觉醒来听小品在和谁低声嚷:“让我先用厕所!你要先进去,我还不等死!”过一会儿小品踮足尖走到雨川床边,从头上往下拔发卡。雨川问她刚才在喝谁,小品爬进旁边的被窝,说道:“还能谁,老五呗!”
  父亲完成了早晨的四小时写作,最后一个去叫“老五”时,母亲已在厨房弄午餐了。
  雨川有点莫名其妙地慌着,等这个连晚饭桌上都未见过的老五被唤出来。一点回应也没有。父亲进厨房监督午餐质量去了。雨川坐在地毯上翻杂志,某种信号使她眼睛从杂志上升起来。她看见个细瘦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她知道他是谁,却不能从容大方地叫一声“老五!”他头发很长,曲卷的,百分之二十是白的;额宽大,顺双颊很陡地尖削下来,加上一张很小的、略向里撮的嘴,他看上去有些女相。在雨川想象中,他与那个被全家吼来吼去的“老五”没一点相一致的。
  他走进来,对雨川笑一下。很快地,他弯腰查看一番被雨川摊在一边的杂志,微微蹙了眉,怔着两眼心算一瞬,把雨川手里那本扯住看着说:“唉,秩序搞乱了。”
  雨川马上搁下手里那本,说:“我没拿到别处去过。”
  他手指飞快地把杂志理齐,没说话。他整个人除了牙膏气味,还有股不很寻常的味。据雨川判断,是种药味。他穿一件深蓝棉毛衫,肩不像蔡曜那样宽,脖子也不那样粗,头稍微扭转,脖子上几根筋络便发生猛烈的变形。蔡曜过去总谈起妹妹小品,说她智慧、博学、难嫁。至于弟弟,他只有一句:“他是个麻烦!”
  “你出去不出去?”母亲罩了个大围裙,站在客厅门口问。
  “不出去。”雨川发现自己和老五异口同声这样说。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那你和我们一块吃午饭吗?”
  这回雨川明白母亲问的不是自己,便站起身,准备帮着摆碗筷。这个家也不是“不用你动,你是客人”,或“吃啊吃啊,菜这么多摆着供呀?”那种正常家庭,对于许多事都不像别家那样认真。
  “不。我有牛奶。”
  三人围餐桌坐下时,雨川见老五捧着那些杂志进了他的斗室。然后里面响起急促的窸窣。雨川问过蔡曜:老五在里面怎么透气?蔡曜说:你没看见门上那个自制小百叶窗吗?他把自己养得像只蟋蟀。
  “是小品把他的东西拿到客厅的?”母亲窃声问。
  “我哪知道。”父亲答,音量正常。
  “不是小品就是大毛。”母亲说。大毛是蔡曜的乳名。
  雨川不自在起来,说那些杂志刚才她顺手翻了翻。
  母亲忙说:“没事。老五在写本书,关于岩画的。那些杂志他搜集了好久,大毛和小品讨厌——一到老五的屋,就把他东西搞乱!”
  “噢,老五的屋还能让人搞得更乱些?”父亲使劲绷住不笑,最后还是笑了。
  雨川把脸一会儿转向父亲,一会儿转向母亲,没把握自己是否懂了他们。这时门一响,老五走出来。他看看吃饭的一桌人,转身从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一只鸡蛋,进了厨房。母亲把筷子停在碗沿上,听厨房的动静。过一会儿,里面“嗤”的一声。母亲叫起来。
  “老五,你看着锅还把牛奶煮扑了?”
  没人应声。等老五端着碗出来,母亲探脖子看看:“扑得只剩半碗啦?你够吃吗?”
  “你怎么这么多话?”父亲对母亲说,脸仍带着笑。
  老五很慢地往自己屋走,腰部略微向后让。雨川突然发现高高的老五腰部完全是软塌塌的,塌矮了他一截。
  晚上,雨川到楼下去迎候蔡曜,迎了两条马路。见了他,她一脸激动地说:“我今天见到老五了!”
  “是见到老五还是见到老虎?”他逗她。蔡曜不高,半截柱子似的。雨川小他九岁,蔡曜常玩笑说他在等她的“二十三,蹿一蹿”,蹿足了,看他俩谁穿高跟鞋。
  一进院子,见熟人蔡曜便介绍雨川:“我女朋友。”雨川问过他最喜欢她什么,他半秒也不犹豫地答:“漂亮啊!”楼梯上,他们迎头碰见下楼的老五,老五戴顶紫红的羊毛帽,帽子将一些额发压在眉梢,弄得他更像女孩。看见他俩,他眼睛稍微抬一抬,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像疲惫或过分瘦削。
  “去哪儿,老五?”蔡曜问。
  “出去一趟。”老五答。
  “还在画你的画?”
  “就出去一趟。”
  “你身上有钱吗?”
  “我吃过了。”
  雨川想,这对兄弟的问答多么不对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脸上一抬,雨川想回个笑,但已来不及了,他已挪开了眼睛。
  听老五远去,雨川问:“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么成了老五了?”
  “这故事长了。”蔡曜掏钥匙开门,同时小声道:“回头再告诉你,不然我妈听见又麻烦。”进房就看见父母留在冰箱上的字条,说是俩人让人请出去吃饭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马上央着要听完老五的谜。
  蔡曜没理她,脱了棉袄抱在手上,各屋巡视一遍,核实了的确没人在家,扑上来便抱紧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脸躲着他带烟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进老五的屋,按在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床上。天花板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葫芦,上面雕了些晦涩的图案,用烟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边一根胶皮管。她忽然对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药味有了多半解释。
  “……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挣扎起身。
  “别动!”蔡曜说:“这里最安全,就是有人来也不会先进这里!”
  “要是老五回来呢?”
  “他?他没关系!他反正没这想头。”
  “为什么?”
  “别分神好不好?”
  等雨川歇下来,蔡曜拉过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药味,还有种不干爽不清洁的感觉。
  “现在讲吧。”她捣捣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肾病,两个肾都衰竭。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也不能结婚。我妈从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听了老人家的话,到老家坟场做了两座假坟,说那是糊弄阎王爷的,好比说:你阎王爷已讨走了我们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给我们吧。我弟弟这么着就变成了老五。”
  “他从小就知道他活不长?”
  “弄不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插队落户,他赶了个尾声,他的病本该把他留在城里,可我爸当时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坏头衔:反动作家、暗藏特务……所以他还是去了农场。那算是比插队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说他没用,废人一个,就撑着干,他的病就在那时恶化了。我妈到处给人作揖,才给他办了‘病退’。我连夜骑车到他们农场,又骑八十里把他驮回来。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绳子把他捆在我身上。从那以后,他住医院时间比住家时间还长,还挂过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记。从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体弱的人都内向。我当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补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没料到他对自己那样明白、客观,理智之极。有一页,他写着在三十岁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
  “所以,”雨川轻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抚上抚下的手,“他心里对什么都有数?”
  “不然他怎么会越来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给他找了个校对工作。一个月之后,见他不再去上班,我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已把那工作辞了,说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说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说,他既不会坐吃爹妈的,也不会死在这个家里。那以后他只要在家吃饭,就往桌上搁五角钱。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挣的钱。”
  “他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哪个女人愿意跟他有头没尾地来一场?要瞒人家吧,也缺德。老实说,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总是一开头就讲实情,女人都实际得很,谁不怕弄个半条命伺候着,死倒也罢了,不死谁禁得住病床边绕一辈子?他吃、睡、进厕所,全家都忧心。”
  雨川偏过脸,看一眼那根导尿管,心里诧异,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静地痛苦着,如此麻烦地活着。当蔡曜再来情绪时,她只呆呆看着天花板上的葫芦。无意中,她发现它们是二十八个。
  “老五二十八岁。”
  狂热中的蔡曜稍停一下问:“你怎么知道?”雨川听出他的烦躁和扫兴。
  这时有人回家来了,不是小品,小品回来头件事是开音乐。
  “是老五,没关系。”蔡曜喘着说。
  从里头拴上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得闪了几闪。
  “对不起,老五,你先在别屋待一会儿!……”
  “你干嘛不在自己屋……”老五闷气地问。
  “你废话,”蔡曜跳起来着衣,弄得裤带上的金属环躁人地响。他一边将雨川贴身的小零碎向她抛,一边脸横着朝外喊:“我屋能待吗?!”蔡曜卧室与客厅相通,之间的门是玻璃的。雨川听他父母小声商量过:若大毛结婚还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门封起来,至少也得换一扇隔音的木板门。
  雨川跟在蔡曜后面出来,直想躲没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红脸,头蓬乱。第二天老五把一只蝶蝴结发夹搁在雨川正读着的报纸上。
  雨川抬起头。
  “你的。在我床上。”老五说。
  雨川想,只要说声“谢谢”就会释然的。但同时又觉得说出什么都太厚颜。她感到自己的浓睫毛沉重起来,重得她眼睛撑不住要抖。她盼着老五快走开,他却不,两根手指在她坐的写字台上敲。
  “这个不好看。”老五说。
  “什么?”雨川吓一跳。
  老五指指那发夹。“这个。”他像刻薄又像难为情地笑一下:“多俗。”雨川不知说什么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到电视上去了,但雨川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左半侧脸上。
  这时母亲来叫:“老五!叫你买南豆腐,你怎么买成豆腐干了?买豆腐干你何苦排大半天队?”
  父亲插嘴:“你自己干什么啦?”
  “我干什么啦?我要一个个队排下来,谁做饭呐?拿豆腐干我可没法给你们做麻婆豆腐!”
  “那就做麻婆豆腐干!”父亲说:“老五能指望吗?他就会煮他自己的牛奶!”
  老五没听见一样。晚饭他头一个吃完,以一个极强烈显眼的动作,把五角钱往桌上一按。父亲看看那钱,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滚!你给我滚!”
  老五转身慢慢往门口走,仍塌着腰,从挂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绒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声叫:“老五……”她转向父亲:“爸,你再这么说老五,我和他一块滚!……少吃一顿麻婆豆腐,你就拿话损他?!他会煮牛奶,你连牛奶也没煮过,妈伺候了你一辈子!”
  母亲眼泪流下来,吸吸鼻子,“你们谁也不饶谁就是了,雨川没过门,就得被吓跑!”
  蔡曜不出声,龇牙咧嘴逗雨川,两手在两耳边比画,意思让她左耳进、右耳出。
  “爸总提煮牛奶,”小品声软下来,有点娇嗔了:“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没办法嘛!”
  雨川发现小品虽然现在护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烧菜,总要叫:“老五,就煮你那一口牛奶一个鸡蛋也占着个灶头,真是添忙添乱!……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吗?”
  一天雨川找出个上学时用的小保温瓶,她替老五煮了牛奶灌进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雨川抬头对他嬉一下脸:“我聪明吧?”厨房只有她和他。
  整个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亲怄气,住同事家去了,这是她逐渐失效的撒手锏。蔡曜去抢一位作者的稿,赶下午的火车去了几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与雨川看电影的计划也取消了。他说好几家杂志都在争这个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你去看电影吗?我有两张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张来,新片子。”
  “不去。那些电影俗得死人。”
  “反正你又没事。”
  “我有事,都忙不过来。”
  “我帮得上吗?”她问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当真。
  他摇摇头。
  “什么事?说不定哪件事我内行呢。”
  老五慎重地说:“我得伪造两张结婚证。有两个熟人要做人工流产,没结婚证医院会盘问没完的。”
  “那也能造?”她存心不说那个“伪”字。
  “我常造。他们给钱的。”
  雨川想,她成了这个家里惟一知道老五经济来源的人。开春时她和女同事们逛自由贸易市场,见几个外国人围了半个圈在看什么?移来移去的人缝中,只见被围的是细细一条人形,背佝得如一张弓。女同事们想往里挤,她却走开了,因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她还看清了他佝在一张矮矮的折叠小桌上,在表演刻图章、在献艺。雨川从来不忍看人献艺,更别说献艺的是发已苍苍、已知天命的老五。雨川见老五喝牛奶被烫得伸舌头佝颈,忽然抚抚他的背。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对老五的勾当竟没有反感和嫌恶,反而生出一种同情的冲动。其实老五并不需要同情。接下去他坦坦然而不无正色地讲起整个伪造文件的过程:如何到印刷厂去找铅字头;如何把它们砸到相片上,一个钢印就造出来了。雨川以两只拳头托着下巴,看着老五说着比画着的手。头一次他在她面前翻弄那些杂志时,她就为这手的纤长、柔软,以及那纤长柔软不该有的侵略性暗暗惊讶过。那手呈出不太新鲜,甚至陈旧的白色,似乎常在暗地里做暧昧事情的手,就该是这形这色。
  雨川并没有一个人去看电影的劲头,她开着电视机在长沙发上读小说却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满脖子是汗。老五还没有回来。随后马上想,老五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这样熬着困倦是在等他?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等老五,是寂寞还是担忧使她这样心浮浮地等,她不清楚。其实她知道,老五的存在只使这个家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寞,再热闹,只要老五出现,那寂寞就出现了。老五就是寂寞本身,感染着环绕他的气氛。他的寂寞有极大的感染力。所以说,她不可能等老五回来解脱她的寂寞,假如她真的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而等他,更不可能是担忧。老五几乎天天半夜三更归家,据说他借朋友的画室工作,画室只能在晚上空出来。家里没一个人担忧过他,他再弱也是五尺男儿。十二点过了,雨川淋了个凉水浴。刚出浴室,听钥匙钻进匙孔的声音,她几乎是欢叫了。“老五,你回来啦!”那么快乐,那么热切。这种感觉只发生在童年,父母到肝炎隔离病房来探望她。
  “你还没睡?”老五问。
  “天太热!你热吗?”雨川从老五略略放大的眼珠里认识了自己的某种不正常。
  “还好。”老五的T恤捋到胸部,胸以下袒露着,这时他很快将它拉下来。有回雨川下班,老五赤着上身在帮小品钉蚊帐,见了雨川他忙跑回自己屋,再出来,身上有了件腌菜一样皱的汗衫。
  “还好呐,我一天洗了五遍澡了!”雨川说。她身上一件粉红兮兮的绸睡裙被电风扇吹得鼓一阵扁一阵,从各个角度显出她的身体轮廓。
  老五走过去打开电视,调了许多频道也没调出名堂。雨川笑起来。
  “老五,十二点过了哪儿还有节目。你不想和我讲话,我可以走开呀!”她知道这句带揭露性的话使他紧张了。其实是整个家仅把他俩剩在一块的现实使他紧张。老五有点烦恼又有点羞怯地笑笑,眉却轻蹙着。这样子使他非常好看,非常不通俗。雨川想。老五搭讪地问起电影。雨川说她把票送给了邻居,她可不愿被他看得这儿俗那儿俗。老五想起什么,从口袋拿出个小东西。是条硬木雕刻的鱼,有点半坡村风格,是失了些古朴,添了些刁钻。是个极别致的玩艺儿。老五将它一翻面,雨川发现那是个发夹。
  “你要吗?”老五问。
  雨川惊喜得“呀”了一声。
  “我做了让朋友帮我卖。难卖掉。”
  “为什么?这么漂亮!”
  “我要的价太高。”
  “那你干嘛不便宜点?”
  “便宜何必买我的?”
  雨川拿了发夹到门厅的穿衣镜前去试。她头发太多,卡不住。 老五说他可以调整它。雨川仍继续摆弄。这时收紧下颚,双臂举向脑后的雨川看见自己的两个腋窝,很轻淡的毛茸茸的。她还看见镜子里的老五,他嘴抿得颇吃力、敏感,或说有些伤感的眉弓投了片暗影在他眼睛上。她突然意识到两个腋窝暴露的东西还超过了它们本身。她一下子坠下臂膀,托辞说:“胳膊酸死了!”
  老五说他得看看究竟该把这东西调整到多松多紧。他捏起她的长发,胆怯地一把一把从上往下理着。她微微侧过身,斜着的眼仍盯着镜子。老五白得失真的手与她黑得恐怖的头发对比得那样疾人。老五也看懂了这对比的奇妙,他放慢手的动作,最终静止了。雨川看他两眼抬出两道更深的折,像在用着力,想看透什么。
  雨川说了声“我去睡了”,便进了屋。她把门关得很慢。然后她为难起来:是插门栓还是不插?门栓是防人贸进的,用得着防老五吗?不插呢,是否会显得她不够正经?不够正经和过分防范都不是她想要的。夜这时突然出奇地静,静得有所居心,似乎她插或不插那门栓都会被这个静听了去,被老五听了去。门栓会被插得“咔嗒”一声,那一声将刺耳而生硬,将是对那不可逾越的伦理天条无必要的重申和强调。她手在门栓上尴尬住了。“哗”地一下,直觉先于她,将门拉开了。
  老五不知什么缘故正站在门厅里,距她只有两三步。他害怕一样看着她,牛奶在他手里的玻璃杯中大幅度地倾斜一下。
  “唉,老五,天这么热,开着门睡觉可以让空气对流,有点风。”雨川觉得自己声音很磊落。“你呢?那么多屋空着,你何苦睡你那小闷罐?……”
  “我不怕热。习惯了。我有个小电扇。”
  雨川见那杯牛奶被端起、倾倒,最后剩了只空了的但已浑沌了的杯子。她那一夜感觉很碎,不知是没关门,还是因为老五最终还是睡进了他那活棺材似的屋,并“咔嗒”一声拴上了门。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一早接到蔡曜的长途电话,说他必须守着作者把稿写完,确保这东西不被别人半道截获。
  “你还得在那儿待多久?”
  “一个星期,顶多十天!”蔡曜那边听出了她的不悦。
  “不,我要你现在就回来!马上!”
  “懂点事好不好?这是我的工作啊!我的工作关系到提升,能升到编辑室副主任,今年年底咱们就有房子结婚啦!”
  “你马上回来,现在就上火车!”
  蔡曜看不见她,不知道她怎样跺着脚、噙着泪、被什么恐吓着。他不明白她的失常,仍用惯常的伎俩哄她,说回来陪她去买那件她看了十几次也没舍得买的连衣裙。
  一连几天,她没怎么见到老五,不知是自己有意无意回避他,还是被他回避了。她仍是在上班前把牛奶煮好,灌进小保温瓶。一天下班回来,见老五在认真地切生姜。问切这么多生姜做什么,他说他想煎鸡蛋。她使劲笑。
  “煎鸡蛋要生姜干嘛!”
  “不要吗?”他问,看她笑。
  天暗时小品回来了,带了些菜和雨川一块且聊且烧。三人很开心很安宁地吃完饭,小品忽然说:“老五,你要再往外掏那五角钱,我可从此不认识你!要给多给点,现在东西都涨价,五毛钱想买顿饭呀!”
  雨川不敢去看老五,料他一定窘极了。却不,老五淡然坦然地笑。等小品的话都倒尽了,他慢吞吞说:“好像你认识过我。”
  “哦哟,别把自己搞得跟个谜似的,有多么难认识!”小品抱起膀子,向椅子背上一仰。
  雨川急着转气氛,插话进来,劝小品搬回来住。小品说她同事家离学校近,每天免了挤人臭味的公共汽车。再说她怕看父母愁嫁不掉她的面孔。在家住,就得听他们关于婚姻的开导,由他们逼着去跟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会面。不去,就得忍受他们的哲理性牢骚。
  “好像这世界非得是一男一女在一块才正常。我自己跟自己都难相处,不能想象去和一个男人相处一辈子。爱是什么呀?爱就是在一块吃、喝、拉、撒、睡?我也急,但我是急着去爱,不是急着嫁谁去。别看我都三十岁了。”小品看着雨川收拾碗筷,目光像个色大胆也大的男人一样从她脸逛荡到她胸,再到她腰。“雨川,真羡慕你——这么漂亮,心也简单。”
  雨川笑着说:“听不出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她目光的梢头扫过老五的脸,发现他似乎也在从头到脚看她,但羞怯得近乎痛苦了。
  “过去我一个男朋友对我谈起他的恋爱导论:早谈恋爱晚结婚;多谈恋爱少结婚;只谈恋爱不结婚。当时想,我怎么见鬼碰上了个活流氓。现在想想,他并不完全混账。如果一个人一生能惊心动魄爱几次,哪怕一次,可比结婚值多了。”
  小品当晚与雨川聊到很晚,说她种种不顺心都是因为她不能像雨川那样把爱情、婚姻、过日子,搞个“三合一”。话题渐渐转向老五。
  “老五到现在还没接触过女人。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暗暗恋过谁。真希望他连那种悄悄的恋爱也没有过,因为那种暗地里的单恋,一定是顶绝望的,只能痛死他。他不会表达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对一场恋爱负责到底。所以他即使爱上谁,只能是他忍住,不表达,不去发展任何可能性。他什么都没说过。这个人如果他自己不说,你什么迹象也别想观察到。”小品声音已渐渐发涩。
  小品睡着许久,雨川还听得见老五静悄悄的忙碌。雨川侧脸凝视小品。橙色路灯从窗外投进来,暗中,小品的脸部线条那样娟秀,雨川竭力以这线条勾勒一个仰卧的老五。全家五口人身上最精致细腻的部分中,都有一个老五的存活。
  蔡曜再次打电话说他要推迟归期,这回雨川没有怎么怨他。雨川与老五每天晚上一同坐在阳台上乘凉,几乎没话可说,但在那气氛中,她心里渐渐有了一种感动。那感动使她盼望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们。
  “老五,你喜欢游泳吗?”
  “不太喜欢。”
  “我喜欢。”
  “噢。”
  老五有那个不让你展开任何话题的本事。从来不给你“真的?”“为什么?” “怎么会呢?”之类的投机的、承上启下的字眼。有时她感觉他在看她,突袭似的扭过脸,发现他果然在看她,她也就看他,带点期待:这回你该说点什么了吧。但他就那样静着。他想,若他一讲话,像所有人那样正常地东拉西扯,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动还会在那儿吗?雨川不再期待他开口了。她感到他看她,她也不以同样的看回敬,因为她知道他吃不消她看回去,他怯生生地享受仅蕴含在他对她的不被惊动不被打扰的观察和欣赏中,在他自认为安全的隐蔽处。
  蔡曜回来的前一天傍晚,雨川去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水面拥挤得像插了满地人秧子,游不远就撞人或被人撞。人人都在嬉水,谈笑,泡凉快。夏天的晚上这里是最便宜的凉快地方了。忽听有人哄哄地吼“流氓!”雨川看过去,见男人女人挤成肉色的一团,在揪打谁。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嗓门浮在“嗡嗡”声之上:“流氓!天天跟着我!从马路跟上电车,又跟到这儿来了!就你这身鸡骨头也想占便宜?!……”人群兴高采烈地喊叫,够不着打两下仿佛吃了亏一样。跟抢购什么便宜货一样,要出手快,不然这个“打”也会被一抢而空。雨川感叹着上了岸,却突然发现被扭住的是老五,她脑子胀了一下。
  “干什么你们!放开他!”雨川发觉自己插在了老五和乱拳之间。她怎样跳进池子,梭鱼似的穿人缝,她一点也记不起了。
  老五无表情地站着,任鼻孔的血淌进他嘴,任她护着他抱着他。水珠从他发尖流进眼里时,他便挤一下眼。
  “他耍流氓!跟了我好几天了!”嚷嚷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还算俊的脸蛋显然是因愤怒而发横的。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踪你?别发梦癫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块!”雨川知道自己一张脸也够横的,完全走了样。“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还是麻,有我,他凭什么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耍流氓?!”
  人们静了一刹那,又“嗡”起来。这回多半是懊恼自己上了当,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费了些拳脚。也有人开始同情老五,胡乱出主意让他止血。
  上了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梁上端,又让他半仰在她怀里。她轻声对他说:没事,这样一会就能止住血,相信她这个护校毕业生。她眼睛将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头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这样厉害、泼辣而凶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怀里不安起来。她用哄一样地对他耳语:别动,乖乖地待着,舒舒服服歇一会儿。他闭上眼,雨川看见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疑地移着闪着。她一个字也未问。你真的对那女孩子做了什么,真的这里那里地跟她,像个无赖?你真的像她讲得那样痞、下流?她什么都未提。仅仅问:你冷吗?太阳下去了,风一吹你大概觉得冷吧?来,我暖你。他没回答。整个体形变得畏缩,甚至猥琐。他的畏缩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锐的骨节隐约些,至少不那么显著。也许他为自己对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无指望、不够正派的追求而畏缩。她想对他说,大胆些、蛮横些,发号施令一样对她说:“我爱你!你听着,我他妈的爱上你了!”然后再土匪一样朝她一扑,就像蔡曜曾对她说的干的一样。她还想说:你对自己的别致、吸引人之处竟这样麻木!
  她却什么也没说。触着他女性一样细致的皮肤,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将他的身体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满满挤住他的下颏。他睁开眼,仿佛想弄清这是哪里,自己身置何处。
  雨川避开他的眼睛。在他的纤弱面前,她的健康、饱满,以及她的长于他许多的生命都使她惭愧。
  “你冷,对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这样暖你,你觉得好些吗?”
  他“嗯”了一声。雨川听出他的自卑和难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残余的水珠,心载着那样多、那样多的遗憾:他本该是个多美丽多骄傲的男孩。他本该骄傲得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本该有权利追求他、爱他,哪怕爱得无结果,爱得像他一样短命,若她不是他血缘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该在女性身上享乐一回,无论它多么“譬如朝露”地短,这享乐她情愿给他,假如他们之间没有个蔡曜。
  蔡曜一冲进门当着老五面就搂住她,搂住两分钟才道个问候。
  老五走开了。雨川感觉到他有点歉意和愧怍地走开了。
  蔡曜哼着千差万错的流行歌进了浴室。淋浴哗哗响。一会他叫:“唉,雨川,递条毛巾给我!”一会儿又叫:“劳驾,把我短裤拿来!”她尽量不去看他匀称的,充满血性、刚阳的裸体,她不忍拿它与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闪身挂上浴室的门,那声“咔嗒”大约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声反抗着,但她被抵在了门上。
  “老五没关系……”
  她想说:老五不是人吗?像家畜或一件家具搁在那儿不碍事,你想做什么不必顾及他?不必顾及他的感觉、他会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壮实,似乎不知羞耻地霸占了一份本不属于他的壮实。老五的那份。
  门被弄得狂颤。雨川挣不脱他,生怕太猛烈的挣扎会闹出更大响动。她只求他轻点、轻点。这时她听见大门“砰”地一响,那是老五离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碍他们幸福的声明。一阵不适和反感逐渐扩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没分到房子。父母开始打算找人来改造蔡曜现在卧室的门。父亲在饭桌上和雨川开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进洞房了。”母亲说五月举行婚礼,第二年三月生孩子,两头赶好季节。不知为什么,雨川这时去看老五。更不知为什么,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读晚报时发现一则很小的消息:“蔡悟个人画展于×月×日在×画廊开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门:“老五、老五!”敲开门后,她指着报问他:“是你吗?”
  “嗯。”
  “你这么伟大——个人画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干嘛这样大声大叫地兴奋。
  “你这人!怎么一个字也没提过?家里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里撮的撮出一个笑。雨川头次看见老五也会笑得露齿,俏皮还带点赖,一下子让他与蔡曜相像起来。
  画展开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请出假来。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个画廊的地址,那是个音乐厅的地下室。收门票的老头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后说:“哟,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没人强些。我也懂点画,各派画家画匠我也见不少。像这位的画,我懂不了。”老头自负地笑,把个头晃得抑扬顿挫:“白石先生说过,画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卖弄完,雨川已走进展厅。
  展厅是狭长的,两侧墙上挂着的画框里似乎是人、兽、植物,但雨川拿不准她猜得对或不对。一路看过去,最后看见了孤零零坐在尽头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为看画来的。
  “这时来倒赶个清静。”
  “一直很清静。”
  “你大概不像其他画家那样,四面八方寄请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们明天会来!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个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许愿。雨川沿着狭长的展厅再一幅一幅画地看回去。每幅画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够一定的时间。一路她说了画的别具一格、不落俗套之类的话。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话当真,根本没兴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评语,这类评语可以用到任何东西上:一碟菜、一个发式、一套时装。告辞时她在长廊这头,他在那头。
  当晚,雨川冒着小雪跑了好几位同事家,央求他们去看画展。有位同事认识几个来帮医院安装设备和培训人才的美国人,雨川几乎逼她打电话邀他们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着的老五见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人涌进展厅,受惊吓似的将半只屁股从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门口等两位约好的报社记者,见老五的手被一只只手抓起、握住、摇几摇,虽笑着答礼,却一脸稀里糊涂。雨川还看出他隐得很深的厌烦:好好个清静地方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庙会?
  两个记者背着各式照相器材来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妩媚的笑款待了他们一番,同时左一声“辛苦”右一声“多谢”。两个记者在社会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说:“不用谢,完了事画家请一顿排场的!这年头,不都是这回事吗?什么人物都是三分场,七分捧!能找个场合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最后吃一顿,也算功德无量!”
  雨川冷下声说:“他是不同的。”
  对雨川突发的感伤,两位记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来。“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以降了八度的嗓门问。
  雨川又给了个笑脸。
  “你们不必做什么。嗯……就走过去,告诉他,你们是记者,说他的画正在引起重视。”雨川边想边说,“还告诉他,他画得很好;他的画展很成功,他很有潜力。就告诉他这些。然后我请你们吃一顿,随你们挑哪家饭店。”
  记者还想搞清整场把戏,但雨川没有讲穿她的意思。
  “算我求你们的,好吧?以后到医院看牙科我给你们挂号。”(注:大陆看牙科总是要提前许多天挂号。)
  记者们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伤感变得悲壮的雨川。他们走进去,像演员走进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见他俩装腔作势地在一幅幅画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肃穆。最后,他俩先后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记者证,然后是职业化的握手寒暄。她见老五脸色淡淡的,听着他俩背诵她刚教授的那番话。他俩出来时,见到在外面闲荡的雨川,挤着脸说:“打哪儿钻出这么个人物头儿?每幅画上他都贴了标签:展品不出售。好像谁会掏钱买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画!”
  人散尽了,老五才看见人幕后的雨川。那时他已准备离开展厅,关门时间到了。她什么也没问:今天人多吗?有记者和外宾来吗?她怕他看出破绽,看穿这虚弱的轰动,看穿是她伪造了这隆重的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议。
  老五在迟疑和惊讶中点点头。
  路是老五领的,雨川对这个城市不熟。老五领着她走,人越来越稀,脚下的雪越来越干净。眼前是护城河,河边是一些幼树。
  “看,我栽的树!”
  雨川随他走进那片小林子。她回头看看嘈杂和灯光,觉出一种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给了她一只手,让她扶。他们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吗?”雨川玩笑地问。其实她明白自己不纯粹在玩笑。
  “跳河?干嘛?”
  “比方说,河那边是个荒岛,没人,或者有人也不认识我们。什么都能在那儿重新来,你跳不跳?”
  老五没说话。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渐渐变僵,变得机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个叫雨川的女孩,事情会不一样的,对吧?雨川会爱你的。假如能有个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不被叫做丑闻,你愿意逃到那儿去吗?”
  老五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当晚雨川在厨房独自洗碗,蔡曜从背后伸手搂她。她看见有着方指甲方关节的强劲的一只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开我!”
  雨川被调到住院部就开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里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里还有些轻微响动。有次她轻掸两下门。门开得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雨川倚在门上,近乎无声地说:“可以进来吗?”
  “我在写东西……”
  “不画了?”
  “不常画了。画展办过了。”
  “想看看你的画室。”
  老五突然下决心一样问:“你有空吗?”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时间,实际在犹豫,在顾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从老五的眼睛里,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样明白。
  “那地方远吗?”
  “不远,就是不好找。你说个时间,我可以在汽车站等你。”老五说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两点,雨川准时到达那个车站。远近都没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儿,任杨花落在她头上身上。一朵杨花迷了她眼,怎样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小镜子,仔细将它摘出来。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点,一道红痕顺嘴角划向面颊,整张面孔就因了它变得乱七八糟。也许是刚才她揉眼睛时,动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许公共汽车上人推人挤,某个企图拓开稍大空间的脊梁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块红。扑过粉的脸若染上什么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点唾沫去拭,等拭净那道红,脸色已不匀净。她还没那分勇气和从容劲在大马路上抹口红、施粉,毕竟她极少化妆。干嘛涂这么重的口红,施这么厚的粉?是要从此抹煞掉一个清白无辜的雨川吗?厚的粉脂是为了将那个纯净的雨川从此封死在一段无暧昧无瑕疵的历史中吗?她看着镜子照出这张色泽不一的面孔深处,那正在恶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见面地点和时间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以激动而恐惧的眼睛警告了对方:要发生什么了;那发生的将使他们的生命变质。
  雨川合上镜子,收起它。将败坏前的自己合进去、收起来。满天杨花活物一样活泼忙乱地飞、嬉戏、追着人。它们像雪,但雪决不像它们这样骚动,撩拨人。
  老五没有来。等了半小时的雨川抹掉口红和粉,到马路对面等候回程的车。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会让她在值夜班时专注安详。车离站时,她看见一个细长身影出现在她刚立过的位置上,并不像刚刚赶到,却像等了许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后,见蔡曜在楼下等她。
  “告诉你,不要多心,家里丢了两百元钱。爸的小笔稿费我妈从来不存,就那么放在抽屉里,花得根本没数。但那两百元是小品的,暂时让妈替她收着,她要买新自行车。我妈对平常过日子的钱没数,但这笔钱是小品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
  “家里出这种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窝囊死吗?”雨川脾气甩了出来:“早就说不住你家,早就让你搬,找间瓜棚我都跟你过,偏偏没皮没脸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着没皮没脸!……”
  “叫你别多心别多心!妈把这事只告诉我,当然就没有把你我怀疑进去。”
  “那怀疑谁?”
  “妈谁都不肯怀疑。”
  “说不定你爸花了钱,不记数,事后忘了。”雨川住到这个家不久,就断定这不是个妻子过问丈夫所有户外活动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电话来,父亲简短两句就出门,母亲没有对此动过声色。“说不定你爸爸需要钱,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不要胡猜,对我们家的事,你还搞不清楚……进了家什么也别说,装不知道!”
  晚饭时,老五头一个离座,照例撇下五角钱。雨川发现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后是母亲搁碗。三人全看着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样子。父亲没反应,但筷子仅在同一只盘子与嘴之间机械往返。等到老五出门,小品自语般说,他办那个画展大概用掉一大笔钱。蔡曜插嘴,也像自语:拿拿自己家的还不大要紧,要是在外面也干这事就严重了。母亲木讷地检讨:钱不锁是我的过。接下去是种沉闷和痛苦,似乎这日子一下败了人的兴;似乎谁也不知怎样去和这家庭中不体面的秘密相处下去,共存下去。当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说有些信要写,一人待在客厅里。
  门响她回过头。老五走过来,拿出几枚新刻的图章给她看,说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为他的藏书刻几枚闲章。她紧盯着他细长柔软的手指,认定它们白得晦暗。做许多不明朗的事才会使人有这样晦暗的白手。
  “我怎么了?”老五问,意思说:我怎么会惹你这样研究地瞅。
  “你需要钱吗?”雨川问他的两只眼睛。
  老五不懂她话似的,向里撮的嘴启开并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点钱,可以给你。”雨川告诉他的一只白手。那手渐渐退缩出她的视野。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退缩。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里丢了钱!”雨川短促地呼吸着,用压没了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说。还想说什么,但仅是喉节升降了几回。
  雨川想问:“你知道自己有过失还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干没干那事?”他却匆匆走开了。腰仍塌着,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换夜班,白天闲在家。又是全家轮番去敲那扇门,叫“老五!”雨川听出这惯例的呼唤走了一点调。腻烦和鄙夷成了这调的主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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